[第六章] 桃花一簇開無主
同日冊封的貴妃與德妃,最終只冊立了一位元貴妃。
朝晴宮盛修儀,在最後關頭被皇帝拋下,中斷了冊封儀式。
在後局的人撿拾起散落於地的東西退下之後,盛顏屏退了所有人,坐在鏡子前等待著。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是等著皇帝再度歸來,讓自己終究登上這個萬人艷羨的位置,還是在等著最終絕望的消息,等待自己成為宮中所有人的笑柄。
日光轉移傾斜,眼看已經要到日暮。
停了一天的雨又細細下起來,打在庭中窸窸窣窣,動蕩不安。
她知道皇帝不會來了。
頂了好幾個時辰的金玉首飾讓她脖子酸痛,她抬手慢慢將十二行金釵與九支花樹拆下來,整整齊齊排列在妝台上。這些是屬於德妃的飾物,一個修儀做這樣的打扮是逾矩的。
或許是一天的時間足夠她去鎮定,她的雙手很穩,花朵金釵步搖紋絲不亂地被她拆下,從她梳成九鬟高髻的發間脫離。
不需要想,她也知道,必定是那把傘,終於出事了。
真沒想到,就在她終於認命地決定接受皇帝給予的恩寵,承受這一切的時候,她的過往會這樣陡然被掀開,所有溫情脈脈徹底被擊潰。
其實這說不定,也是好事。
以後老死在宮中也好,送入冷宮也好,至少她能存著心裡那個角落,永遠放著十年前她折下的那枝黯淡桃花,也永遠放著十年後擦過她鬢邊的那一朵鮮潤桃花。
她拆完了最後一綹頭髮,滿頭的青絲傾瀉而下,將將及地。她拉開妝盒,取了一柄象牙梳,慢慢地在夕陽中梳著。
紗窗日落漸黃昏,金色夕陽照在金花玉釵上,光芒炫目。
她的目光落在中間那個妝盒之上,那稍微歪掉的角度,讓她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梳子,抬手去打開了最下面的格子。
拉起隔層,九龍佩依然妥善地放置在裡面。然而,原本整齊梳理好的金線,已經凌亂不堪。
她將它取出,在夕陽下看了看,想起自己去換翟衣的時候,留在外面的皇帝與常穎兒。
是她自己不小心,常穎兒時時在她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發覺了這東西。當年先帝拆開一對九龍佩,分給兩個人。皇帝身上的那一個,她常常看見,而他贈送給她的這一個,她知道自己應該及早處理,然而終究,還是捨不得。
縱使知道它極度危險,知道它是高懸於頭頂的利刃,是即將沾唇的鶴頂紅,她也依然不舍。
因為,她接過它時,曾對他說,我等你。
她沒有守住諾言,所以她妄想守住信物。
是她自己執妄愚蠢,一念之差,傾覆了以後的人生。但她握著這塊九龍佩,心想,就這樣結局對自己也不錯,求仁得仁。只是不知道會不會牽連到母親,會不會連累到瑞王。
手指不知不覺握緊了,她俯下頭,將臉頰貼在冰涼的玉石之上,迷惘地想,萬死難辭其咎,是不是就是自己現在的處境呢?
瀟瀟暮雨,灑在朝晴宮,也灑在壽安宮。
在佛堂之中做晚課的太后,抬頭看見被女官迎進來的皇帝尚訓。但她不動聲色,將手邊這一篇經文緩緩念完,然後合上經卷,撥過一顆佛珠,起身在皇帝對面坐下,問:「皇上來了?」
尚訓知道太后耳目聰明,每天雖然都在念佛經,但宮裡有什麼事情,從來脫不開她的法眼。今日冊立德妃的這一場變故,她必定也已經知曉。
他面容蒼白,神情猶自略帶恍惚,悶坐喝茶半晌,才問:「母后當日召盛顏進宮時,事先可有人知曉?」
太后搖頭道:「絕對沒有。母后在前往山陵祭祀前夜偶然做夢,才想起當年盛彝有這樣一個女兒。她是母后在臨行前才命后局擬旨尋找,當時出行倉促,也不可能有人知道母后當晚會做那個夢,至於瑞王……他當日同去山陵,更不可能事先發覺母後有這樣的一道懿旨。」
尚訓低聲道:「但他們以前在宮外分明是認識的。」
「這事,倒是處處透著怪異難解之處。」太后搖頭說,「皇上可還記得,盛顏剛剛進宮之時,母后認為盛顏出身鄉野,不懂進退,想要送她出去。當時瑞王還曾來見母后,建議找吳昭慎詢問。果然吳昭慎說盛家女自小孤苦,既沒有富貴之命,又沒有大家閨秀之氣,恐怕難以在宮闈中生活,母后當時便想將她遣送出去……若說瑞王有意送她進來,潛伏在皇上身邊為己所用,又似乎不像。」
尚訓點頭,聲音低沉道:「再者,若是一顆棋子,皇兄又怎麼會將那麼重要的東西贈送於她?」
說到這裡,太後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輕輕「哦」了一聲,皺眉說:「怪不得,瑞王從來不過問宮中事情,那次卻要特地來和母后講這麼無足輕重一個女子,原來他們在宮外就認識的——而且,恐怕瑞王是要將她帶出去,而不是要將她送進來。」
尚訓只覺那彷彿被搗過的心口,又隱隱絞痛起來。他轉頭去看外面,一庭瀟瀟紫竹,清冷幽暗,氣息都似乎是凝固的。
他還要如何說。
太后反倒微微笑了出來,問起毫不相關的事情來:「皇上親政這麼久,怎麼從來不把朝廷的事情放在心上?大可以自己考慮過後再和瑞王商量,一意地偏勞他,這怎麼可以?」
尚訓知道太后與瑞王向來是有嫌隙的,瑞王一直為自己母親的去世耿耿於懷,間接也牽涉到她。他低聲說:「母後知道的,朕對這些朝廷中事並無興趣。」
太后無奈地嘆口氣,說:「母後記得皇上七八歲的時候就已經流利背誦四書,而瑞王十歲了還沒讀完《論語》,現在皇上到底是把心思用在哪裡了?」
尚訓低頭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輕聲說道:「恐怕要勞煩皇兄一輩子了……朕窮此一生,也是學不會處理政事的,唯一喜歡的,就是和一個知心的人在一起,開開心心做些玩物喪志的事情。」
「那朝廷里的事情,瑞王獨斷專行,誰來管束?」她問。
尚訓恍惚聽著,唇角一絲冷笑:「母后覺得天底下誰能管束皇兄?」
太后輕描淡寫說道:「盛顏。」
尚訓頓時愕然,猛抬頭看她。
她微微一笑,
「她究竟是瑞王安插在你身邊的人,還是瑞王千方百計要弄到手的人,只要在朝堂上稍加試探,她難免要露行跡。到時候皇上自然可以儘早收拾。」太后冷笑道,「既然我們已經知曉底細,何不順水推舟,好好用她。我看她心機不深,甚至有些笨拙,我們既然已經知道防備,以後她若是能為我們所用,也未嘗不是好事。」
「這世上沒有這樣的事,阿顏只是剛剛受封的一個妃子,如何能代替我們去掌管朝政?」尚訓搖頭,長出一口氣,說道,「這事,於理不合。」
太后盯著他許久,問:「瑞王勢大,朝野盡知飛揚跋扈,陛下如今大好機會在手,卻要就此白白放過?」
尚訓將手中茶輕輕放在桌上,聲音低沉緩慢,但他畢竟身為帝王多年,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一字一頓說道:「自古以來,與政治有關的女人誰能落得好下場?我縱然永遠掌不了實權,能與自己喜歡的人平靜過得一生,也就算了。」
太后終於搖搖頭,嘆了一口氣,緩緩問:「前朝武帝,殺兄奪嫂的舊事,皇上難道忘記了?」
尚訓悚然一驚,抬頭看她。
她望著他,沉吟良久,輕聲說:「若連這樣的棋子都不加以利用,皇上一味縱然,可知瑞王日後還會容留什麼在你身邊?」
他會容留什麼在自己身邊?
離開壽安宮后,天色已晚。尚訓回到自己現在居住的毓升宮,一個人坐在空殿內,任由黑暗籠罩自己,也不讓宮人進來點起宮燈。
恍惚還是很小的時候,母親在自己的面前蹲下來,伸手擦去自己雙頰上的淚珠,笑問:「皇兒,你在哭什麼啊?」
他抽噎著說:「劉媽媽……劉媽媽走了……」
母親微微一笑,說:「現在不是有趙媽媽來了嗎?」
「可是、可是我要劉媽媽……」他固執地說。
「皇兒,聽母妃說。你將來是要去統管全天下子民的,所以,你身邊不能有一個長久跟在你身邊的人,天子,是要疏遠你身邊人,胸懷天下人的。」
「可是……可是我要劉媽媽……」
母親搖搖頭,說:「皇兒,你這樣可不行,和身邊人的感情太深,將來你身邊的人會成了你的軟肋。」
和身邊人的感情太深,將來你身邊的人會成了你的軟肋。
尚訓醒來的時候,耳邊還是回蕩著這一句話。
宮燈最終還是沒有點起。外面是無邊暗夜,耳聽到大雨下得急促,嘩啦嘩啦,好像整個天地都是喧嘩不安。
尚訓坐起來,一個人在毓升宮,盯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耳聽得暴雨的聲音,激蕩在空曠的宮室中。
他從小就在宮廷長大,與自己的父皇母妃並不親近,甚至小時候為了避免與下人生了親昵,乳母和貼身內侍都要半年一換,沒有知心的人,身邊也沒有什麼親人。
等到母妃去世,先皇駕崩,他身邊就全都是別人替他安排的人了,沒有一個是他自己想要的。
盛顏的出現,其實就像救了他一樣。
他一直清楚地記得,初相見時平凡無奇的屋子,鋪設杏黃錦褥的竹榻,窗外綠蔭濃重,微風中樹葉一直在沙沙作響。而她坐在窗前靜靜地縫自己的衣服,淡綠的春衫,柔軟地鋪在她的膝蓋上。
他那時想,一個丈夫看著自己的妻子時的心情,一定就是這樣。
可如今想想,誰知道,真相是怎麼樣的?
尚訓盯著外面的大雨,直到天色漸亮,清晨是確確實實到來了,只是顏色還是暗沉。
他才突然抬頭,對景泰說:「到朝晴宮中說一聲,讓盛修儀來見朕。」
風狂雨驟四月暮,滿地落花濡濕在昨夜的雨水中,顏色鮮潤。尚訓看見盛顏走過來,臉色蒼白,神情恍惚,不復昨日的光華絕艷。可就在這樣的情境之下,她還是低頭看著地上,小心地避開落花,不讓自己的腳玷污了它們。
剎那間他眼睛一熱,這個女子,這麼溫暖柔軟,是自己喜歡的人。
無論如何,無論其間有什麼陰謀,算計,心機,她都是他人生第一次心動的對象。
他不覺就站起來,像以前一樣走下階去等她。
她在階下抬頭望他,她的面容與他一樣,蒼白憔悴。
他知道她也一定和自己一樣,一夜難眠。
只是他是在考慮如何處置她,而她是在等待他如何處置自己。
最終,他卻是緩緩走下台階,伸手向她,若無其事地說:「我看這邊的石榴花昨夜初開了幾枝,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盛顏看他這般平靜,不由有點害怕,低低應了一聲。
他攜起她的手,她的手冰涼,卻順從地躺在他的掌心,不曾動彈半分。
他們一起到殿後去看榴花。或者是殿後的日光不足,那石榴花的顏色並不是正紅,而是鮮艷的橘紅色,經雨後嬌艷欲滴。
尚訓折了一枝給她。她將花握在手中,一時無言。
「這花這麼美麗,要是永遠開下去就好了。」
盛顏只覺得氣息哽咽,絕望的情緒讓她低聲道:「這世上,無論什麼鮮艷都是短暫的。」
「難道就連你也不能持久?」他問。
盛顏心裡一驚,抬頭看他,他盯著她良久,輕輕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頰,說:「縱然你我都不能長久在這世上,可是朕永遠都會記得,朕給你摘的第一朵花,那麼美麗,你卻比那朵花還要美麗……」
她慌忙跪下:「聖上萬歲……」
「你看你,這麼漂亮的裙子怎麼能就這樣跪在泥水裡?」他將她拉住,止住了她行禮,說,「朕自己知道的,哪有人能長活於世呢。」
兩人相視無語,只聽得風聲細微,從石榴花的枝葉間穿過去,沙沙聲起伏不斷。
這風過花枝的氣息,讓尚訓也放柔了嗓音,輕聲說道:「阿顏,無論怎樣,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人一輩子開心的時光能有多少?和你歡喜得幾年,已經是上天的眷顧。」
盛顏默不作聲,眼淚撲簌簌就直落下來。
她原本並不知道皇帝居然如此喜歡她,可現在聽得他這樣一句,頓時心頭辛酸之極。
這般深宮裡,這麼多的美麗容顏,卻哪裡還有一個人,在這樣絕望的境地之中,還能像她這樣幸運,得到皇帝的顧念?
他們看了一會兒榴花,都覺得睏倦。
尚訓讓身邊內侍送盛顏回去。等盛顏剛出了毓升宮,後面又有人捧著個盒子追過來,說:「聖上吩咐,昨日在盛修儀這邊看到龍形玉佩,恐怕與修儀身份不符,特命人將府庫中一枚鸞鳳佩賜予修儀。」
尚訓命人送來的那枚鸞鳳玉佩清朗冷冽,周身猶如蒙著霧氣,即使是盛顏,也知道是絕頂的好玉,兼之雕工極佳,恐怕是無價之寶。
盛顏默然將玉佩收下,把盒子捧在手中,手指收得太緊,骨節都微微泛白。
那內侍悄悄說道:「盛修儀,這塊玉佩可是前朝秦貴妃之物,聖上這般眷念,修儀以後也定會與秦貴妃一般,寵冠後宮,一世榮華富貴……」
盛顏在宮外就曾經聽人說過,前朝的秦貴妃,受皇帝寵幸四十多年,她要過六十歲生辰時,剛好崑山下送來一塊絕佳玉石進獻宮中,皇帝便召天下最好的玉匠晝夜趕工,終於在貴妃生日前一天雕成一塊鸞鳳玉佩,完工之日,有瑞鳥無數,在皇宮上空盤旋鳴叫,據說是百鳥朝鳳之兆。
秦貴妃後來受封皇后,並且成了太后,在九十多歲時安靜去世。這樣的際遇,是宮中人最嚮往的。
那內侍又說:「小人得跟盛修儀到朝晴宮一趟,請盛修儀將那個龍形玉佩交給小人拿去復命。」
盛顏微微點頭,心口彷彿已經麻木,竟什麼也不想,只機械地帶他往朝晴宮走去。
一路上偶爾有行經宮道的人,看見盛顏都是一臉詭異,想必昨日冊妃之前一刻,皇帝砸了她的金冊金寶的事情,已經傳遍整個宮中了。那些人或好奇打量的,或竊竊私語的,或幸災樂禍的,不一而足。唯一的相同點,就是個個都避之唯恐不及。
走到重福宮附近時,盛顏覺得自己精神有些恍惚,便略停了一停。她陡逢大變,昨晚到現在水米未進,最近又好幾夜睡得不好,此時只覺得後背虛汗滲出,整個人眼前一黑,軟軟靠在了旁邊的宮牆上。
她身邊帶著的兩個宮女,一個捧著盒子眼觀鼻鼻觀心,一個悄悄打量了一眼那個內侍,準備看他的臉色再行事。
就在她撐著牆等待自己眼前昏黑過去時,一雙手從旁邊伸出,一把扶住了她,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盛修儀,你可是身體不舒服嗎?」
盛顏只覺得這聲音有點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是誰,只能等這一陣昏沉過去之後,張開眼看著面前人。
原來是之前在重福宮的那個小宮女雕菰,這個面容和名字一樣可愛的少女,正扶著她,焦急地看著她。
盛顏輕出了一口氣,說:「是你呀。」
「是呀,盛修儀,你臉色很不好。」她急切地看看左右,然後說,「先到重福宮歇一歇好嗎?我給你倒杯茶。」
盛顏先看向身後的內侍,聲音虛浮:「這位公公……急著去我那邊取回東西呢。」
那名內侍見她臉色蒼白,便說:「這倒不急,盛修儀最近勞心勞力,要是累的話,就稍微歇息一下。」
盛顏謝了他,雕菰扶著她走到重福宮院子內,讓她在堂上坐下,又跑到裡面給她沖了一盞紅棗酥酪來,不一會兒捧著出來,把一柄剛洗過的調羹放在盛顏手中,說道:「沖得太急了,棗肉怕還干著,盛修儀先用酥酪,棗子到最後吃。」
盛顏點點頭,舉著調羹一口一口把裡面潔白的酥酪先吃掉。
在這茫茫宮廷之中,她一個人孤寂跋涉,因始終置身局外,也並不覺得如何辛苦。到如今雕菰給她一碗酥酪,她反倒覺出了人情冷暖,眼眶熱熱地似乎要掉下淚來。
她捧著瓷盞,輕聲問雕菰:「我如今已經成為宮中笑柄,人人都知道聖上厭嫌我……你怎麼還多事來幫我?」
雕菰在旁邊掐了一支艾草,在手中輕輕地轉著,說:「我昨日聽吳昭慎說了一些,不過我想盛修儀一定沒事的。因為我想啊,之前在重福宮中這麼多人,可現在唯有你是九嬪之一呢,她們有什麼資格在背後議論盛修儀呢?」
盛顏垂下眼,輕聲說:「我只是擔心,徒然替你惹來麻煩。」
雕菰滿不在乎說:「我才不怕麻煩呢,我又沒做壞事。再說我宮外一個親人都沒有,想幹啥就幹啥,對得起自己的心就行了。」
盛顏也不由笑了出來,說:「你看來比我年紀還小,倒是一副看破紅塵的瀟洒模樣。」
「哎呀,盛修儀,你要是進了宮,被套上個名字叫小米小麥什麼的,也會知道自己實在是微不足道,啥事都不去想了。」
盛顏再也忍不住,捧著碗和她相視而笑。
「盛修儀,雖然你愁眉苦臉也挺好看的,但笑起來還是更漂亮呢,我就喜歡看你笑。」雕菰碰碰她的碗,「我估計棗子可以吃了,來,趕緊嘗嘗看。」
盛顏舀了一個吃著,點頭說:「嗯,很甜。」
「不瞞你說,我只會做這個,吳昭慎沒少罵我笨!」雕菰眉飛色舞,「你喜歡吃的話,以後過來這邊,我再給你做。」
盛顏將手中碗遞還給她,輕輕點頭:「好。」
或許是那碗酥酪讓她精神振作了起來,她出了重福宮之後,一路上走得非常平穩。等到了朝晴宮中,她平靜地吩咐內侍等在外面,將那個九龍佩取出來,交付了他。
身旁侍立在殿內的宮女們,看她被皇帝身邊的內侍帶回來,不知她這次又是在那邊受了什麼責難,個個都戰戰兢兢,不知這到底是好事還是禍事。
她見她們都是這樣,也渾若無事,只讓她們給自己取了晚膳過來。殿內宮人們都是不安,在殿外竊竊私語著,擔憂自己的明天。
盛顏聽著那些聽不清又避不開的聲音,了無胃口。她放下筷子走到窗邊,倚坐著看了一會兒外面的庭院。綠葉底下,梅子已經長大,一個個青碧可愛,藏在枝葉之中。
眼前好像幻覺般,一閃而過風裡桃花艷麗的顏色,牆內桃花,牆外仰頭看花的人,轉眼成大片雪也似的梧桐,一輪圓月。
剎那間風花雪月。
三生池中倒映的一對人,和自己再沒有關係。
再也沒有關係。
第二天是個好天氣,盛顏醒來時看著外面幽藍的天空,漸漸亮起來。昨夜的大風打得窗外芭蕉歪斜,寬大的葉片被撕扯成亂條。
她起身在廊下徘徊,夏日已至,清晨並無涼意。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就像被孤飛在廣袤原野之上的雛鳥,地方越大,越顯得冷清。
日出不久,偏殿也傳來聲響,是常穎兒身邊的宮女起來打水,給她備下梳洗用具。盛顏依靠在廊下,看著那幾個人忙忙碌碌。臉色沉靜。
常穎兒用了早膳后出來,一抬頭看見盛顏,心裡頓時咯噔一下,趕緊露出一個笑容朝她屈了屈膝行禮。
盛顏朝她點點頭,也沒興趣跟她聊天,只讓身邊的宮女替自己拿本書過來。宮女也不識字,隨便拿了本薄的遞給她,是一本粗淺的蒙學詩。
盛顏想著必定是皇帝過來時忘了帶走的,心下也奇怪他怎麼在看這種書。正隨意翻著,常穎兒已經走過來了,湊在旁邊覷了一眼,笑道:「咦,這不是『鵝鵝鵝』、『一去二三里』、『春眠不覺曉』之類的嗎?盛姐姐現在還在看這種書啊?」
盛顏淡淡說道:「我自幼在山野長大,未承庭訓,當然沒有妹妹念得深。」
常穎兒捂著嘴笑道:「哎呀,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姐姐的父親當年文名不小,姐姐自然是高門才女了。」
盛顏也不說什麼,只笑了笑,隨意翻著書。
書頁停在尚訓常翻的那一頁,正是邵康節的「一去二三里」。
常穎兒撇撇嘴,說:「看這詩,就這麼二十個字,數字倒有十個。一、二、三、四、八、九全都是數,也就糊弄小孩子。」
盛顏摩挲著被尚訓弄得微卷的書頁邊,頭也不抬地說:「這正是這首詩的精巧之處,除去數字之外,邵康節用寥寥十個字就能描繪出眼中所見,一般人誰可做到呢……」
說到這裡,她腦中忽然一閃而過一些東西,頓時怔住了。
常穎兒有點驚訝地看著她,問:「盛姐姐,你想什麼呀?」
「你剛剛說……什麼?」
常穎兒眨眨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是說,二十個字里,數字倒有十個呀。」
「不……」她喃喃地說著,想了想,撫頭站了起來,說,「我有點頭暈,可能昨夜沒休息好。」
常穎兒當然有這個眼力見兒,趕緊說:「姐姐趕緊去休息吧,我就不在你面前討煩了。」
盛顏也不再和她虛應,拿著書轉身就進內去了。
尚訓過來時,看見盛顏正坐在窗邊,手中按著一本書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的到來讓朝晴宮所有人都驚喜不已,每個人迎接他的笑臉都格外緊張。盛顏看見他進來,也是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握緊了手中的書。
尚訓臉上的笑意卻十分自然,見她纖細的身子站在風裡,似不勝身上薄薄羅裳。他便慢慢走過去撫了撫她的肩,說:「天氣雖熱,可坐在這當風口也不好,以後可要小心。」
他微笑溫柔,與她交出的那塊玉一樣溫潤。
她默然無語,只能低頭向他屈了屈膝,表示應答。
尚訓心裡微微一顫,輕輕撫上她的背,低聲說:「阿顏,對不起。」
她抬頭見他神情黯淡,也不知他為什麼突然對自己說抱歉,正在思量,髮絲微微一動,卻是他輕撫著她垂落在肩上的頭髮。她頭髮纖細柔滑,他用手指輕輕地梳過她的長發,凝神看她的青絲一根一根從自己的指縫間滑下來。
盛顏感覺到他的氣息在自己耳畔微微激蕩,心下緊張不已,正暗自握緊了手中的書,他卻已經放開她的頭髮,說:「朕也不能再懶散下去了,從今日開始,偶爾也要去上一下朝。下午朕要去垂咨殿處理政事,你待會兒過來陪朕。」
她錯愕地看他一眼,輕聲問:「聖上處理政事,我……一個後宮的女子,怎麼好過去?」
「朝中事情煩瑣,朕怕自己會疲累,偶爾回頭看看你,或許能輕鬆點。」他輕聲說。
他聲音溫柔,盛顏只覺心中一軟,便點頭答應了。
他便又轉了話題,笑問:「宿昔不梳頭,絲髮垂兩肩。是你身邊的宮女偷懶呢,還是你偷懶?」
她還沒說話,身邊的宮女已經趕緊說道:「是上次聖上說,修儀清素些更好看,因此修儀也沒有吩咐奴婢們精心裝飾……」
皇帝回頭看了她一眼,見是個長得挺漂亮的宮人,此時見他看向自己,正從眼睫下抬眼含羞帶怯地望著他。
皇帝也不搭理她,只指著她吩咐景泰道:「跟后局說一聲,讓她今日就到浣衣處去,直至滿二十五歲放出去。」
那宮人頓時嚇傻了,跪下來連聲音都扭曲了:「聖上饒命啊……奴婢,奴婢知錯了!」
皇帝笑了笑,問:「錯在何處?」
她張大嘴,卻半晌也不知該如何說。
「一殿的人站在這兒,任憑她頭也不梳,坐在風口,是盛修儀固執呢,還是你們都是死人?」他目光在一群戰戰兢兢的宮女身上一掃,聲音不大,卻讓人跪了一地,瑟縮不已,「你們是不是認為,盛修儀沒有成為盛德妃,日後朕對她就不再上心了?」
盛顏見他神情不悅,想著這周圍的人前些日子的趨炎附勢,昨日的恐慌失望,也不想出頭做好人,便只站在他身旁,一聲不吭。
皇帝也不再說什麼,揮揮手示意景泰把人帶下去,然後他才轉頭看盛顏,那唇角又掛了一絲笑,說:「你把這些人挑一挑,有合心意的留下,不合心意的都遣出去吧。」
盛顏低頭致謝,在他身旁輕輕地說:「其實臣妾只要一個人在這朝晴宮中,留幾個洒掃的人就可以了。閑雜的人多了,說不定哪日徒徒橫生枝節。」
皇帝略一點頭,站起來說:「也是,若你喜歡一個人清凈的話,閑雜人是多了。」
他向外走去,一邊隨口吩咐:「景泰。」
景泰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皇帝的目光轉向偏殿,看向早已聞聲出來在廊下行禮的常穎兒,慢悠悠說:「常才人頗得太后青眼,今日就收拾東西遷往長樂宮吧,那邊離壽安宮近,得空你多去陪太后敘敘話。」
常穎兒的臉頓時慘白,一口氣卡在喉嚨口,幾乎出不來。
皇帝再也沒看她一眼,轉身就出宮門去了。
朝晴宮今日可算翻天覆地。
常穎兒遷去了宮城偏隅長樂宮,朝晴宮中所用的所有人,盛顏也一個不留,把后局帶過來的內侍宮女過了過眼,挑了幾個年紀小的,換了一茬人。
然後她便再也不管那些哭的笑的鬧的整理東西的,一個人坐在殿上給母親寫信,心平氣和,下筆穩定,一個個字清晰明朗。
等周圍安靜下來了,她又叫人請吳昭慎過來。吳昭慎果然帶著雕菰過來了,對朝晴宮內的變動,雖有詫異,但也沒說什麼。
盛顏與吳昭慎寒暄幾句,雕菰早已不耐煩了,跑到廊下去看看昨夜被撕破的芭蕉葉,一臉惋惜。
盛顏走到她身邊,說:「舊葉破了,新的還會長出來,有什麼可惜的呢?」
「這幾日疾風暴雨,我們院中的芭蕉我都用布條攏好束上了,又用了結實的木棍支好,等風雨過後再解開,基本上沒有問題。」
盛顏笑著對身旁的吳昭慎說:「我倒想求昭慎一件事了。」
吳昭慎趕緊說道:「盛修儀有什麼需要,但憑吩咐。」
「我這院中芭蕉,如此損毀真是可惜,想問昭慎討要雕菰幫我打理,昭慎捨得嗎?」
吳昭慎一愣,抬頭看盛顏。
盛顏便又笑道:「她做的酥酪挺好吃的,我很喜歡。」
吳昭慎明白,她這是討要雕菰到身邊來。思緒一時躊躇,雕菰在她身邊多年,與她感情非常好。盛顏現在宮中地位雖然不低,但她的恩寵處處透著古怪,人人都說皇帝對她極為上心,可昨日定好的德妃之位,卻在須臾之間就失去了。如今她正在動蕩不安的時刻,讓雕菰到她身邊,也不知前途如何。
見她遲疑,盛顏便側頭去看雕菰,微笑道:「這是雕菰的大事,昭慎可以考慮一下。但我會對您承諾,只要在這宮裡有一寸容身之處,就一定會護著雕菰周全。」
吳昭慎還在猶豫,雕菰已經跳到她身邊,挽住她的手臂笑吟吟地對盛顏說:「那我今天就去拿東西過來啦,我可喜歡朝晴宮,這兩棵芭蕉樹都比咱院子那棵長勢好。」
吳昭慎沒想到這孩子這麼乾脆,心裡詫異,臉上忙堆笑道:「那最好,我就擔心雕菰這散漫的性子會伺候不好盛修儀,既然盛修儀有心,她自己又喜歡這兒,我真是求之不得了。」
雕菰沒什麼東西,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了東西,中午就跑來了。
用午膳時候,盛顏就隔窗看見她一手叉腰在訓一個小宮女,完了奪過她手中的撣子,跑外面去把灰狠狠拍個乾淨再進來掃塵。
她支著下巴望著雕菰遠遠的背影,不由得笑了起來。
等雕菰也吃過後,她就把其他人都留下,單帶著雕菰去了垂咨殿。兩個人在宮牆中走走停停,說著一些閑話,倒像是飯後消食一樣。
垂咨殿十二位大學士,二十四位知事,其實事情倒不是特別多。因為所有的政事還是按照攝政王在世時一樣,先由瑞王過目,有重大事情,瑞王那邊會抄備一份,原件送來讓知事和大學士商議,擬好幾種批複后,送呈尚訓過目,他在合意的批複上寫准行,再發還瑞王府。所以,大學士和知事們,也樂得悠閑。
但如今皇帝勤快起來了,他們也只好裝出個忙碌的樣子,誰也沒去注意出現在後殿的盛修儀。
盛顏便安安靜靜在御書房的後殿坐著,耳邊聽到那些學士與知事在低聲商議,間或與尚訓稟報一兩句,卻大多都是陌生的地名與人名,什麼都聽不懂。
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她便從旁邊拿了本書坐在那裡,看了幾頁,又抬頭看外面。鳥語關啾,雀兒在樹梢上來回跳躍。
遠處開了一樹燦爛的白色花朵,隔得太遠,看不出是什麼花,但還是讓她覺得愉悅。她想,如果沒有進宮的話,自己現在,應該正坐在院子的花樹下繡花吧。
一剎那恍惚起來。
她深深地吸氣,深深地呼氣,像是要將自己的煩惱從心裡壓榨出來一樣,長長地吐出心中的思緒。等到心中有些平靜下來,她才伸手到桌上取了個糕點,站起來走到殿外,將糕點掰碎了,給階下大魚缸里的魚餵食。
尚訓抬頭不見了盛顏,忙站起來到處找,出了殿才見她坐在魚缸旁邊餵魚。糕點喂完了,小魚還不肯散去,她便把自己的手伸到魚缸中,那些金魚以為是食物,爭著上來啄吸她的手指,她覺得痒痒的,低頭輕輕笑了出來。
他站在旁邊看了好久,看她像小孩子一樣天真清澈的眼睛,倒映著水光瀲灧,明亮無比。
命運真是無法預料。如果自己父皇沒有心血來潮替她賜下名字,如果母后沒有做那個夢,如果自己沒有在她離開的那一剎那攔下她,不知道現在她會在哪裡,人生會怎麼樣?
如果自己永遠也沒有遇見她,那麼現在看著她的人會是誰?令他心口暖暖發熱的人,會是誰?
盛顏抬頭看見他,倉促地對他一笑,尚訓將她濕漉漉的手從水裡拉出來,低聲說:「你看,連袖子都掉進去了。」
盛顏還未來得及說話,便只覺得有人在盯著她看,她沉默了良久,終於,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垂咨殿裡面,向他們看過來的人,正是瑞王尚誡。
四月末的狂風,落花滿庭。風捲起墜珠紗簾,吹亂鬢角。
或許是周圍太過安靜的緣故,她一時神情恍惚,眼前模糊看見三生池上兩個人並立的身影,風乍起,吹皺一池湖水,於是他們的身影在水面上,動蕩不安,舒展,扭曲,再舒展,再扭曲。
即使一身儘是瓔珞光華,可她的身邊,不是她曾經在三生池上相擁親吻的人,這繁華極盛,於她,卻好像只是徒增凄涼。
尚訓感覺到她全身的僵硬,低聲問她:「怎麼了?」
她抬頭看他,將自己剛剛那個笑容繼續下去:「沒什麼,我擔心自己的手濡濕了你的衣服。」
尚訓向她所看的地方望去,那邊空空如也,瑞王早已離去,所以他只笑了一笑,說:「沒事,天氣熱,涼一下正好。」
他的溫柔包容,讓她更覺難受,不明白他為何要以帝王之尊,對自己如此小心翼翼。
殿內學士們的爭論突然激烈起來,尚訓無可奈何地放開她,低聲說:「真沒辦法,你稍微等等,我馬上回來。」
她目送尚訓離開,轉身從廊下走過,向著那棵開滿繁花的樹走去。就在經過廊窗的時候,有人在窗內,低聲問:「為什麼?」
她轉頭,看見窗內的瑞王尚誡,他低頭看著手中的案卷,沒有轉頭看她,側面的容顏在流雲蝙蝠的花窗之後,看不出神情,但,他確實是在問她。
跟在她身後的雕菰,在目光與瑞王相接的第一刻,立即轉身到廊下替魚缸撥水面的浮污去了。
盛顏略微鬆了一口氣,卻沒看到雕菰臨走前朝瑞王略一低頭的動作。她站在窗外,一時喉口堵住,說不出話。她覺得自己的心口,一種無比暗淡的酸澀感,翻湧上來。
「為什麼你選擇了進宮,卻還留著我給你的東西?難道你不知道別的男人送的東西,會成為你進宮以後的致命傷嗎?」他依然淡淡地,低聲問。
他手眼通天,宮中的動靜,自然逃不開他的耳目,那九龍佩的事情,又怎麼能瞞過他?
盛顏慢慢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彷彿這樣,她才能勉強呼吸。她站在廊下,抬頭望著眼前,無邊無際的天空籠罩下,金黃的屋頂,朱紅的柱子,玉白的殿基,就好像富貴、鮮血、悲涼融合在一起的天地,他們身處其中,不可自拔。
過了良久,她才低聲,緩慢地說:「瑞王爺,我一直以為,我進宮時會遇見的人,是你。」
彷彿此時的晴空中,突然有電光閃過。
他驟然轉頭,看向她。
但,他們什麼也沒說,被命運捉弄的人,有什麼話能說。
她勉強笑了一笑,說:「你看,你遇上了一個笨女人,她根本不知道你是誰,所以,在被宣召入宮的時候,她竟然會錯了意。」
她覺得再說下去,悲哀與絕望要讓自己的眼淚決堤了,所以她再不說什麼,轉身快步離去。
直到腳步踉蹌,再也無法站穩,她才茫然靠在了花樹上。
她的面前,花開無限,華美燦爛,可未來究竟會遇見什麼,她卻一點把握也沒有。
聽得雕菰在身後輕聲叫她:「盛修儀,聖上來了,我們回去吧。」
她靠在樹上,抬頭看到尚訓的臉。
他看著她的臉,詫異地問:「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朕剛去看了本摺子,你就不開心了?」
盛顏看著他,良久,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心。她只能抬頭望著籠罩著他們的花樹,低聲說:「這花開得真好,就好像……一下子就要耗盡生命,全部凋謝一樣。」
「你真是多慮,它們凋謝了,明年還是會再開放的。」他牽著她的手往回走,笑道。
「嗯……」
她跟著他回去,低低應著。
她心裡,有極大的渴望,想要抬頭看一看瑞王,看一看,他是否在看著自己,他在用什麼表情看著自己。
但,他在高軒華殿之中,她在滿庭繁花之下。
她如今被別人溫柔牽著手,人生這樣美好,讓她無法回頭,不能逃避,只能閉上雙眼。
而皇帝將她帶到後殿,將雕菰遣出去之後,讓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的對面。
他神情十分嚴肅,但又透露著猶豫遲疑,似乎有極難開口的事情,要和她說。
盛顏絞著雙手,輕聲問他:「聖上要和我說什麼嗎?」
他「嗯」了一聲,避開她的目光想了許久,才徐徐開口問:「你看得懂奏摺嗎?」
盛顏沒料到他會問自己這個,呆了呆之後,才回答:「聖上盡可放心,我不會偷看朝廷大事的,我……我也不太懂那些駢四儷六、佶屈聱牙的東西……」
「朕不是這個意思。」尚訓將她的手又握緊了一些,然後有些艱澀地說,「你知道朕對這種東西,沒什麼興趣,可如今朕又不想事事偏勞皇兄了。朕看你平時與朕一起查閱起居注時,再枯燥的東西也能看得細緻專註,所以朕想……」
他說到這裡,語調更為艱難,竟停了下來,說不下去了。
而盛顏聽他說起這個,立時想起一件要緊事,趕緊說:「聖上,說到這個,我……我發現了一件事,但是不知道應不應當告訴您……」
尚訓輕出了一口氣,握了握她的手,說:「你說。」
盛顏看看前殿,確定政務處理完畢,眾人都已經散去,才取過案頭筆墨,將父親命自己一定要牢記的那首《無解詞》默寫了出來。
佛曰,白玉堂上金作馬,奈何橋東鬼無家。昨日牆上椒香,今朝登第誰家。故朋三兩皆散盡,親友滿座成虛幻。靈竅盡化飛煙去,寶幢留待舊人家,涕淚下。
然後她又將父親當日教授尚訓的那首邵康節《山村詠懷》寫了下來,指著上面的數字說:「這首詩之中,第一句的一三四為數字,第二句的三四為數字,第三句也是三四為數字,第四句則一二三為數字。而我父親的這首詞,也剛好是十句,剛好一句可以對應一個數字……」
她的手在那首《無解詞》上一一數過,將那幾個字指了出來:「第一句的第一字,第二句的第三字,第三句的第四字……」
尚訓睜大眼睛,緊張得屏息靜氣,看著她將那十個字指出來。
不偏不倚,連成了一句話。
佛堂東牆第三座靈幢下。
兩人盯著那句話,看了許久,都無法出聲。
許久,尚訓才開口,終於窺見了自己長久以來找尋的線索,他的聲音略有顫抖:「這是……你爹要告訴朕的事情。」
「是……我想,應該是這個。」盛顏垂眼看著這十個字,輕輕地說,「我爹他,知道聖上一定不會忘記他的。所以他命我一定要記得這首無解詞,這樣,若聖上還能對他說過的話存有念想,說不定就會尋訪後人,拿到他的遺詩。」
「幸好朕沒有忘記他,也幸好……你進宮了。」尚訓輕聲說著,因為長久的尋找終於有了收穫而略有激動。
盛顏聽著他的話,心亂如麻,也不知自己進宮來,究竟是好是壞。父親當年突遭貶謫,死於任上,如今雖已經時過境遷,但她若真的查到了幕後黑手,自然竭盡全力也要為他申討一個公道。
可如果自己沒有進宮,這背後的一切就此沉沒,皇帝與自己也從未相遇過,對於她來說,是不是也算是幸運呢?
尚訓沒有注意她的神態,只皺眉說道:「宮裡的佛堂有兩個,一個是西角門附近的妙華閣,待會兒我們去看看吧。」
而另一個,則是十年前才剛剛修建的,瑞王母親當年所居,如今被併入太后的壽安宮,闢為一個小佛堂。
盛顏默默點頭,看尚訓將他們剛剛寫的那十個字投入香爐中焚燒,並拿起鎏金撥子將香灰擊碎。她想起一件事,便問:「聖上剛剛要和我說的,是什麼?」
尚訓抬頭看她,眼神幽深,臉上神情波動了幾許,欲言又止。
盛顏看著他,等待他後面的話。
但他看著她沉靜幽渺的那雙眼睛,又萬念俱灰地嘆了一口氣,轉開眼去,說:「不,不需要了。」
盛顏心存疑惑,但也不好再問什麼,便不再說話。
而他走過來,將手輕輕按在她的肩上,說:「是朕不該多心。」
若她真是瑞王尚誡安插在他身邊的人,又怎麼會將這麼重要的事情毫不保留地交給自己。
就算她曾經與他哥哥有什麼過往,但現如今,她正在他的身邊,她一心一意認真幫著自己,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
所以,無須再試探了,這樣已經很好。
他默不作聲地牽著她的手,帶著她走出了垂咨殿。
她似乎也習慣了他的碰觸,被他握住的手掌安安靜靜的,再沒有以前的僵硬,只是依然有些不自然的羞怯。
他們攜手去妙華閣,一路上儘是宮人們強抑驚愕的神情,不明白前日剛剛惹得皇帝暴怒的盛修儀,怎麼如今又與他如此親密。
盛顏尷尬地加快腳步,而皇帝卻毫不加理會,並未放開她的手,甚至不曾放鬆一絲一毫。
妙華閣內,供奉佛祖與諸天菩薩,閣分三層,只第一層有擺放靈幢,兩人將所有人遣出去,在閣內尋找第七個靈幢,從左至右,從右至左,可靈幢的下面只是厚實的青磚,並無其他任何東西。
在確定青磚上沒有任何痕迹,而且敲擊之後也沒有發現有夾層與空洞之後,兩人無奈在閣內坐下。
尚訓喃喃道:「看來,應該是在母后那個佛堂內。」
「太后的佛堂,就在壽安宮內,聖上過去查看或許還能找到機會,而我……恐怕不方便。」
「嗯,朕會單獨去看看的。」
盛顏點頭,期盼地看著他,說:「聖上若有與我爹有關的發現,如果可以讓我知道的話,還望能告訴我一聲。」
他點頭,輕聲說:「你放心,無論發現什麼,我都會告訴你。」
盛顏斂衽為禮,向他下拜,然後起身要退出去。
他抬手,將她拉住。
她回頭看見坐在椅上的他,妙華閣內青煙繚繞,連窗外透進來的日光都被沖淡,他的神情籠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中,唯有一雙眼睛,深深地望著她。
他說:「阿顏,我就要立后了,在此之前,我需要兩個妃子。」
盛顏沒猜出他的用意,默不作聲。
他見她毫無反應,於是便又深吸一口氣,說:「之前冊立德妃的儀式,因為變故而中斷了,而母后的意思,是讓我立柳尚書的女兒為淑妃。」
他的話,讓盛顏也不知自己是遺憾,還是鬆了一口氣。
而他一直盯著她,目光一瞬不瞬。
盛顏在他的目光下,強自鎮定心神,說:「柳淑妃出身名門,明慧決斷,想必一定能與貴妃一起,管理好後宮事務的。」
他見她聲音沉靜,面容平和,心裡不由得升起一陣失望,慢慢地放開了她的手臂,說:「是,她還不錯。」
盛顏站在他面前,等待著他別的吩咐。
然而他卻望著頭頂佛祖講經天花亂墜的繪畫,聲音低得如同囈語:「可我,還是比較喜歡,盛德妃這個名字。」
盛顏愕然抬頭,望向他。
他沉默地回望她,只覺得心裡亂得很,也不知怎麼開口。許久許久,他才抬起手,輕輕地撫過她同心結上的那塊鸞鳳佩,說:「阿顏,忘記過往一切,我們在宮裡彼此好好相待,一輩子。」
他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種沒有底氣的微顫,或許他自己也知道,如今這樣的情況,說這樣的話實在太過遙遠。
盛顏不知如何回應,只能慢慢地跪下來,伏在他的面前,閉上眼竭力遮掩自己湧上來的眼淚:「多謝聖上錯愛,只是盛顏人微福薄,根基全無,在這個宮裡,能到修儀已用盡今生福緣,不敢再妄想更高位。還望聖上再深加考慮,選一個更合適的人選。」
「朕意已決,你無須多說了。」皇帝望著跪伏於地的她,輕輕說道,「你不用擔心,朕不會將你推到風口浪尖上。在這個宮裡,好歹我會護你周全。」
盛顏默然搖頭,想說自己並不是為了自保,也不是怕他人嫉恨,但,那些隱秘而不可言說的東西,她又如何敢出口。
「元貴妃身體孱弱,整日卧病在床,將來宮中,必然是你助皇后掌管。」皇帝聲音溫柔,在她面前展開無比美好的一幅畫卷,「至於皇后那邊你也無須擔心,她名叫君容緋,比你還小一歲,聽說性情柔順沉靜,每日里只是熏香靜坐。朕立她為後,只是因為她的父親是中書令君蘭桎。」
盛顏默默聽著,畢竟她又該如何說呢?於理,她是該祝賀,於情,她自己也是後宮一員,皇帝要立后,她也不知自己該以何立場說話。左右為難,也只好選擇什麼都不說,反倒不會錯。
見她這樣冷淡,彷彿不為所動,尚訓心裡隱隱失望,又說:「如今朝廷中,除皇兄外,還有以前攝政王的根基,攝政王去年暴斃,但是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突然辭世,皇兄難逃關係。」
盛顏輕聲說:「現在瑞王代聖上打理朝廷事務,而攝政王一派已經群龍無首,聖上不需再擔憂了。」
「表面無須擔憂,但這一派的人多是台閣重臣,根基極穩。」尚訓皺眉道,「中書令君蘭桎,兼太子太傅,是攝政王舊屬這一派潛在的首領。攝政王去世后,朝廷似已平靜,但其實暗地裡所有的遺留勢力,大多依附了君中書。」
「聖上立君皇后,是希望朝中和睦,還是希望君中書能帶領這一派的舊勢力,幫你對抗瑞王?」她問。
尚訓淡淡地,卻一字一頓地問:「那麼阿顏,你希望在這場制衡之中,哪一方得利?」
她悚然一驚,明白自己根本不應該妄議這些。她臉色蒼白,想要跪下請罪,尚訓卻拉住她,靜靜地看了她片刻,說:「算了,天色不早,你走吧。」
盛顏默默向他叩了一個頭,起身退了出去。
六月,皇帝大赦天下。十二日,宮中下詔冊立盛德妃。
二十四日,君太傅女兒被迎入宮中,立為皇后,居永徵宮。
元貴妃與盛德妃率後宮眾人去永徵宮見過皇后。君皇后沉默穩重,舉止溫柔,一看就是被嬌養長大的閨中弱質。她年紀才十六歲,已經一派大家儀態,言行緩慢,彷彿一字一句都是斟酌過幾遍才說出口的。
第一次見面,每個人都是客客氣氣,每個人都克制。
盛顏覺得這樣的疏離感很好。既然是沒有什麼衝突的人,也就盡可以安生過各自的日子。
回到自己宮裡,她遠遠看著永徵宮通明的燈火,還沒發一會兒呆,天空就暗下來了。
下弦月半圓如梳,光華明亮。她站在殿口,只覺晚風吹來清涼,沁涼宜人。
今天是尚訓娶妻的日子,從今以後,他有了正式的妻子了。
她不知道宮裡其他人的心情怎麼樣,不過,她覺得自己大約是最沒有資格去難過的一個人。
她這樣想,由雕菰陪著走下台階,在朝晴宮中漫無目的地走著。
到庫房前時,她閑極無聊,叫守庫的人把門打開。
皇帝有一段時間老往她這兒跑,搬了不少東西到她這裡來。這裡有他賜的西域玻璃屏風、精緻巧雕雜色玉、南海九曲珠等等,全堆在這裡,卻都忘了再來看一眼。
進門處的盒子里放的是外貢的細鏤空貼銀花沉香扇十二把,皇帝全都弄過來給她,說是一個月要換一把,這個月,應該要用鏤刻荷花的這把了。她揀起來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
還有他不知從哪個庫房裡翻出來的古抄本《維摩詰經》,怕太后看見會被要去,就藏到她這裡,可是放在了這裡,他卻又從來沒有過來讀,也許他已經不記得了。
用楠竹編成樓閣狀的蟈蟈籠,怕別人看見笑話他養蟈蟈,也藏在她這兒,蟈蟈很快就死了,留下這個籠子,空蕩蕩在這裡。
她到最裡面的時候,看見了那個盒子。
她當初擬定要受封德妃時,宮裡宮外不少人都送了東西過來,最後事雖波折,但禮物卻堆積如山,人人的表面禮節都做到了十成十。
而當時瑞王送給她的禮物,她還未打開看過。
盛顏捧過盒子,仔細地看著,良久,她輕輕伸手,將上面的紫銅橫杠撥開,把盒蓋掀起。
是一支細細的桃木釵,桃枝太細,因硬度不夠而密密匝匝纏繞著金絲,金絲如水波般順著桃木的紋路流動,在木釵的盡頭綻放出三朵桃花,一朵盛開,兩朵蓓蕾,由打磨得極薄的粉色寶石簇成,栩栩如生。
她舉在眼前,靜靜看著這枝桃花。這是記憶中,十年前,她從那個小院子中折下來給他的那枝桃花。那時她放在他手中的,也是這樣一枝花,兩個花蕾與一朵桃花。
雕菰站在她的身後,默然看著她。
她被月光清輝籠罩的雙肩,微微顫抖起來。她緊握著手中的這枝桃花,無聲而激烈地哭泣著,眼淚一滴滴落在她的手上,濺在粉色桃花之上。
這花朵彷彿帶著隔夜的露水,越發嬌艷。那枯槁的桃枝被隱藏在絢爛之中,迷失了它自己的所有形狀與顏色。唯有金色映著粉紅,那顏色濃烈得彷彿是一整個春天的花朵沉澱凝結出來的精華,在月光下美麗得近乎冷冽。
盛顏一直記得,皇帝立后的這一夜,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殿宇內,無法安睡,不知不覺,在搖曳的燭光里,整整走了一夜。
她不在乎有人嘲笑她痴心妄想,更不在乎別人同情她心高命薄。
沒有人知道她為的是什麼,這樣也好。
十年前的那一枝桃花,十年後的那一根枯枝,她至死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所有的地久天長,苦苦追尋,終於盡成夢幻泡影,徒留她深鎖空宮。
唯有她母親的話,在她耳邊始終迴響著。
阿顏,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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