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透香簾花滿庭

[第七章] 風透香簾花滿庭

八月已至,暑熱卻越發盛烈,即使朝晴宮有那麼多的花木濃蔭,暑氣還是逼了進來。

午後蟬鳴聲聲,讓人只覺懨懨欲睡。

盛顏靠在榻上看著手中書卷,雕菰聽到外間傳來的雜沓腳步聲,忙走到窗口一張,正是宮人們引著皇帝進來了。

她忙叫醒盛顏,兩人到殿門口向皇帝下拜。

皇帝將她拉起,隨手將她看的書拿過來翻了翻,見是本《春秋繁露》,便無味地丟下了。

盛顏無奈地將書拿回來,歸置到柜子上。

皇帝把雕菰和景泰都打發出去,然後從袖中拿出一張福壽箋,放在她的面前。

福壽箋上以金粉繪菩提葉為底,是內局專為太后所制的紙箋,盛顏拿過來看了看,見上面寫著幾行字,多是日常要誦經幾次、凈瓶加水、海燈添油之類的瑣事,有點疑惑地抬頭看他。

尚訓帶著點孩子氣的炫耀,笑道:「既然你在宮裡無聊,朕給你攬了些事情做做。」

盛顏問:「是壽安宮裡的事情?」

尚訓點頭:「今日中秋,母后最近身體不適,太醫建議去行宮避暑靜養一兩月,她準備過了中秋,明日就起身。朕聽說她的佛堂中供的是長明燈,念的是不絕經,所以便跟她說,德妃左右無事,可以日常去監督一下,以免守佛堂的幾個宮女憊懶。母后見朕熱心,便把日常事務抄寫在這邊了,你可以經常去看看。」

盛顏頓時睡意全無,眼睛也亮了起來:「那……我們不是可以進到壽安宮佛堂去,好好地搜尋我爹所說的東西了?」

「嗯,本來朕一個人也不要緊,但想著畢竟是你爹留下的,或許和你一起去看看,能有用得著的地方也不一定。」

她趕緊向他道謝,一邊拿著紙研究每日事宜。

尚訓無聊之中,轉頭看見用來降暑的冰。他正感炎熱,便走到冰盆邊接近涼氣。一抬眼看見冰塊被雕成瓊樓仙山,當中有兩個人,一個是壽星南極仙翁,一個是女壽星麻姑。

他看了看兩個小人,童心大發,便把壽星和麻姑掰下來,拿過去放在盛顏面前,笑道:「你看這兩個人,一個像你,一個像朕。」

盛顏「噗」一聲笑了出來,說:「怎麼聖上成了個白鬍子老頭?」

尚訓煞有介事地說:「對啊,等朕老得鬍子這麼長的時候,你還是這麼漂亮,永遠都和朕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

盛顏低頭微笑,把那兩個冰雕的小人挪開一點,說:「小心化開了濡濕我這張紙。」

尚訓把冰人丟到下面的冰水中去,轉頭看她笑靨如花,只覺心口熱熱地燒上來,提著自己濕漉冰涼的雙手,故意往她的臉頰上一捂。

盛顏被他突然一冰,驚得跳起來,抓起碎冰作勢砸他。

尚訓動作飛快,早把冰水中半浮沉的那些冰屑撈起來,兩個人打起冰仗來,殿內頓時一片濕漉漉,不知是冰還是水,攪在一起滿地狼藉。

一個皇帝一個德妃,其實都只是十七歲的少年男女,此時鬧起來就跟孩童一樣。正鬧成一團,盛顏只覺得脖子上一冰,竟是尚訓冰冰的手剛好貼在了她的脖頸之上。

她一聲驚叫,正抬手要打開他的手,誰知手腕被他另一隻手握住,那覆在她脖子上的手,卻並未移開。

她臉上的笑意頓時退卻,一種異常的緊張從她的胸口搖曳生出。她惶惑地抬頭看尚訓,而他也停下了所有動作,彷彿忘卻了一切般,深深地凝視著她。

盛顏胸口一滯,還沒來得及反應什麼,他已經放開她的手,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他的呼吸在她耳邊急促無比,熱熱地迴響著,他的唇落在她的發上,落在她的臉頰上,落在她的唇上。

盛顏的身體顫抖得厲害。

該來的總會來,從入宮到現在,從修儀到德妃,她早該閉了眼,認了命,將往後所有的人生都交託給身邊這個人。

他輾轉吻著她的唇,將她緊緊箍在懷中,感覺她溫熱的身體如同受驚的幼獸般孱弱而柔軟,那顫抖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害怕。

他無法再繼續下去。

他的手難以自禁地放開了她,緩緩垂到自己的腰間。

手指觸到了那塊九龍佩,冰冷而瑩潤的玉石,涼意透過他的指尖蔓延到他的胸口,讓灼熱的身體漸漸就冷了下來。

「我在宮外,有喜歡的人。」

她曾說過的話,當時他漫不經心,後來他以為自己可以忽略。然而事到如今他才發現,這是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永難跨越的鴻溝。

即使她已經是他的德妃,即使他對她說出了「一輩子」三個字。

可終究,那擋在他們之間的東西,他們無法化解。

被他放開的盛顏,默默地後退了半步,靠在了後面窗上。窗紗透過庭外綠蔭,一層淺淡的綠色蒙在她的面容上,令她的神情格外黯淡。

尚訓盯著她看了片刻,一聲不響地將頭轉開了。

一片寂靜之中,景泰跑進庭來,正在輕聲叫著「聖上」,卻不料一腳踩在地上一塊未化開的冰上,頓時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滑倒在青磚地上。

看他齜牙咧嘴趴在地上良久起不來,尚訓胸口的惱怒鬱悶也似乎散了一些,問:「忙手忙腳的幹什麼?」

後面跟進來的雕菰忙過去把他扶起來,卻發現他後背已經濕了一塊。幸好天氣正熱,景泰倒也不覺得難受,只說:「今日中秋,永頤宮宴席已經準備好了,請聖上降臨。」

盛顏看看他身上的水漬,轉頭又發現皇帝的衣服也被冰濡濕了一塊,想是剛剛與她拿著冰互相玩鬧時弄的。她想提醒皇帝一聲,但又覺得留他在這邊換衣服十分尷尬,遲疑片刻,也只能低頭不語。

她不說話,皇帝也只能將袖子往她面前一伸,說:「阿顏,你剛剛把我袖子弄濕了,你看怎麼辦呢?」

盛顏低頭認罪:「聖上先脫了外衣吧,景泰,你趕緊遣人去拿套衣服來。」

皇帝卻制止了景泰,在榻上坐下,說:「不用了吧,反正天氣這麼熱,朕再待一會兒,水漬也就幹了。」

景泰也只能說:「那就再待一會兒吧,這天氣幹起來應該也快的。」

皇帝「嗯」了一聲,靠在榻上。盛夏陽光炙熱,即使這殿內放置了七八塊大冰也沒有用,遠遠的蟬聲此起彼伏,天空藍得刺眼,暑熱深深逼進大殿內。

天氣炎熱,皇帝心中更是鬱積,皺眉說:「都已到中秋節了,還這麼熱,什麼時候才能涼快起來?」

盛顏聽他這不講理的遷怒,也只能說:「也只熱這幾天了。可等涼快起來的時候,又該由秋入冬,轉過一年了。」

他聽她聲音溫柔,宛如嘆息,心裡也沉了一沉,低聲說:「是啊,要是這個人世永遠都停留在春天,那該多好。」

盛顏不覺啞然失笑,也不敢介意他的孩子脾氣。

他靠在榻上看著她微帶紅暈的臉頰,那不是脂粉敷上去的顏色,而是在雪白皮膚下微微透出的血色,就如白紗窗后透過來的桃花顏色,無法描摹的動人。

他一時茫然,望著她好久,才默然閉上雙眼。

他沒有告訴她,他是真的,希望時間永遠留在那個春日。

歷朝帝王都是春祭日,秋祭月,本朝也不例外。

中秋月圓之夜,宮中賜宴,皇親國戚齊集永頤宮,後宮的眾妃子則是在皇後宮中。

待到夜深,尚訓命后局的人提燈送眾外戚及命婦回去,暗夜中只見幾排燈籠依次排列,緩緩出了宮門,向皇城四散而去。太後身體不適,早已回壽安宮安歇,剩下后妃與眾皇室宗室,則隨皇帝到奉先殿祭祀先祖。

后妃先行,在奉先殿的簾內祭拜,而其他人在外面與尚訓一起拜祭列祖列宗。

深夜中,數百盞燈籠光芒輝煌,照得奉先殿上下內外明亮通,連隔絕內外的厚密錦簾都在燈下變得稀薄,燈光將內殿人影淡淡照在帘子上。

尚訓在念祭文,盛顏跪在簾內,聽不大懂那些佶屈聱牙的祭文。她偷偷轉頭看自己的身邊,忽然覺得喉口一滯,幾乎呼吸不出來。

與她一簾之隔的人,印在簾上的側面,是她無比熟悉的那一張。

瑞王尚誡。

是的,帘子隔開左右,兩邊的隊列卻是一樣的。尚訓和君皇后在最前面,而尚誡和她在之後。所以,他們現在在一起。

中間隔斷他們的,不過就是一層錦簾。

她彷彿可以聽見那邊尚誡的呼吸,她低著頭,聽自己的心跳,慢慢慢慢地漸漸沉重起來。

眼角的餘光看見帘子微微一動,然後,一隻手緩緩伸過來,指尖觸到了她的裙角,那雙手十指勻長,指甲修得平整乾淨,她知道是誰的。

他的手在她的裙裾上停下,良久,收攏十指輕輕握住。她的眼睛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什麼。恍惚中好像看見前面皇后微微一動,她咬住下唇,輕輕將自己的裙角從他的指下抽走,卻不料他手掌一翻,將她的手準確無比地握在自己的手裡。

三月間桃花的香氣,暗暗襲來。

皇帝的聲音在奉先殿內隱隱回蕩,如同遠在千萬里之外。

盛顏咬牙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掌,然而他握得那麼緊,除非鬧起來,否則她無法逃脫他的禁錮。

她無可奈何,只能沉默地任由他與自己十指交握。

滿殿的人跪地在聽祭文,他們兩個人也安靜沉默。垂下的廣袖遮住了他們緊握的雙手,隔著一道厚密卻透光的帘子,他們之間的空氣凝固般悄無聲息。

她指尖微涼,他手掌溫暖,緊緊扣在一起的那一雙手,將彼此的體溫交匯在一起,彷彿連體內那些急促的血也就此流在了一處。

盛顏在恍惚間抬頭看高高的花窗間隙,明亮的圓月光華如同水銀,無聲瀉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只有握著自己的手,穿越了春秋,帶著三月的溫柔氣息。

他是她丈夫的兄長,她是他弟弟的妃子,可此時他們十指交纏,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一陣恍惚,也許有一整個春天那麼長,也許只是一剎那。

尚訓說:「嗚呼,望饗。」

祭文結束,他們悄無聲息地放開了彼此,叩首,輕輕站起來。

如同一個夢幻,轉眼結束。

第二天是晴好天氣,盛顏一早醒來,中秋之後,朝廷休沐三天,就連宮裡也因為中秋的忙碌而變得懶散,格外安靜。

窗外光線投簾,流雲蝙蝠的窗欞被陽光印在對面的牆上。盛顏躺在床上,將自己的手慢慢舉起來,放在自己眼前,慢慢地轉側看著。

昨夜的月光,似乎到現在還流瀉在她的心上。那十指交纏的溫度,也似乎還縈繞在肌膚之上。

她正獃獃看著,忽然聽得旁邊傳來皇帝的聲音問:「你的手怎麼了?」

她嚇了一跳,急忙將自己的手放回被子去,抓住被子坐了起來。

靠在內外殿隔扇上看著她的,正是皇帝。他見她驚詫的表情,便將手中一卷書丟在旁邊書桌上,說:「朕好像來早了,你還在睡著,便叫雕菰不要叫醒你。」

盛顏慌張地「哦」了一聲,也不知自己該怎麼辦。

幸好雕菰捧著水進來了,對皇帝行了個禮,又把書捧還給他,說:「奴婢在外間煮好了茶,是聖上喜歡的紫芽。奴婢手腳慢,德妃娘娘得梳洗個半刻,還請聖上稍待。」

皇帝今日心情不錯,拿了書便出去了,在外間坐下喝了兩杯茶,盛顏綰了簡單的一個雙環髻,一身碧紗宮裝,出來向他見禮。

雕菰又叫人設下早膳,皇帝雖用過早膳了,還是陪盛顏吃了一點。他見雕菰將碧粳米粥中的蜜棗細細挑出來,然後試了溫度,才捧給盛顏,便問:「阿顏不吃蜜棗嗎?」

盛顏看向雕菰,她忙應道:「因上次有幾個蜜棗核未剔乾淨,留了些碎末在內,奴婢擔心德妃娘娘再被硌到。反正蜜棗的味道已進到粥內去了,棗肉綿軟無味,不吃也好。」

盛顏這才想起上次吃出棗核的事情,點頭說:「我倒忘了,你記性真好。」

雕菰笑著說道:「德妃娘娘的一切,奴婢都得用心記著,這是奴婢的本分。」

尚訓這才多看了雕菰一眼,對盛顏說:「你身邊可算有個貼心的人了,要還是以前那群無用的東西,朕可打算把景泰送過來給你呢。」

盛顏趕緊說:「聖上別折煞我了。」

他只笑笑,又對雕菰說:「你有這份心就很好,朕讓后局給你進兩級女官階,日後不要懈怠。」

雕菰開開心心地向他道謝,麻利地收拾好東西離開。

「我看看你的手。」尚訓還沒忘記那茬事,將盛顏的手拉過來,握著看了半天,然後說,「不好看……太大了。」

盛顏狼狽不已,將自己的手縮回來,臉色微紅。

他見她的樣子,卻又笑了出來,拉過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低聲說:「不過這樣的手吹笛是最好的。」

她低頭默然,不理會他。他又突然問:「你母親是哪裡人?」

盛顏說:「丹陽人,怎麼了?」

尚訓笑道:「昨日中秋,我本想叫你母親過來和你聚聚,後來才想到她沒有封誥,進宮不便。丹陽屬楚地,不如封你母親為楚國夫人,秩同一品,以後再不用你擔心她一人在外了,你們也可以常常在宮中見面。」

盛顏聽著他溫柔的嗓音,眼前又恍惚閃過昨日晚間她與瑞王牽著的那雙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歉疚,聲音也不由哽咽起來:「多謝聖上……」

尚訓輕輕撫一撫她的秀髮,說:「你是我的德妃嘛,我們之間還客氣什麼。」

盛顏默然點頭,但想了想還是說:「我進宮僅半年,母親就一下子加國夫人,恐怕後宮有人多心。皇后親族顯貴,但元貴妃的親人與我同等,不如先加母親為顯榮、正榮夫人,等日後再說。」

「嗯,也好。」尚訓對她笑道。

盛顏想想自己剛進宮時的莽撞,笑著搖搖頭。

「阿顏,你在宮裡待久了,也開始謹慎小心了……朕還記得你剛剛進宮的時候,真是單純無知,叫人無奈。」他笑道。

盛顏低聲道:「沒有人能永遠不解世事的。」

即使她希望自己永遠不理會這些事情,卻也沒辦法在後宮置身事外,獨善其身。

「不過……你現在這樣也很好。」尚訓說著,輕輕嘆了口氣,「我只是有點遺憾,第一眼看見的你,可能也回不來了。」

那個專註縫補衣服、如他所想象的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樣的盛顏,已經永遠消失在過往中。不過,他轉頭看看坐在他身邊嬌艷無匹的盛顏,覺得滿眼迷離,心口微微動蕩,不覺微微而笑,說:「也沒什麼,其實你還是你。一朵花含苞待放的時候,和開到全盛的時候,總是有區別的。」

盛顏看到他凝望自己的雙眼,那中間滿是對自己的寵溺呵護。她一時心虛難過,彷彿心湖投石,層層波動,昨晚那些耀眼的燈光,也彷彿失去了色彩。

「對了,聖上一大早過來,是有什麼要事嗎?」

尚訓聞言,便站起身,說:「母后要去往黎陽行宮了,差不多快要起行,朕和你一起去送她。」

說到這裡,他壓低聲音,湊在她耳邊輕聲說:「等母后一出宮,我們立即去她佛堂。」

黎陽行宮距京城有兩三日行程,太後車駕隨從浩浩蕩蕩,皇帝還命柳婕妤和常穎兒隨同伺候,加上女官、宮女、內侍,十餘輛馬車加上數百隨從,頗為威勢。

皇帝與盛德妃親來送行,皇后則與元貴妃早一步到來。太后拉著皇帝的手依依惜別,臨了目光在盛顏身上一轉,想了想還是沒有避讓她,徑自招手讓身旁女官取了摺子過來,說:「這是昨日章國公遞上來的摺子,列了不少名門閨秀,皇上可命后局在近日好好斟酌一下人選,待母后回來,再行決定。」

宮中后妃初立,內廷的事務多由太后決定,聽她的口氣,這次想來應該是皇親國戚的親事。皇帝也沒在意,接過奏摺后隨手便交給了身旁的盛顏,說道:「母後放心,兒臣一定儘快辦妥。」

太后目光落在盛顏手中的奏摺上,又抬頭看向她恭敬的面容,扯起嘴角笑了笑,轉身便上車去了。

皇帝與后妃們將她送到宮門口,依依惜別之後,便拉著盛顏的手對皇后與貴妃說道:「母后臨走之時,吩咐阿顏幫她監督著壽安宮佛堂,朕和阿顏這就去看看。皇后與貴妃要一同去嗎?」

皇后在這熱天氣下站了許久,早已額頭見汗,濕了脂粉,元貴妃身體不好,更是臉色都變了,兩人都推卻了,向他和盛顏告辭。

皇帝也不意外,拉著盛顏向壽安宮走去,又看見她手中的奏摺,便伸手拿過來,打開看了看之後,微微皺眉,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向她瞥去。

而盛顏卻毫無所覺,依然跟在他身後半步之遙,神態自然。

皇帝遲疑片刻,將手中的奏摺遞給她,說:「你看。」

盛顏拿過來看,奏摺上抬頭便講:

太子少保景仁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世襲一等公爵臣章偉勘上言:

臣等奉太后懿旨訪本朝顯盛門庭,今事已成,恭呈睿鑒。

聖上得瑞王守茲神器,仰憑堂構。唯坤紐方輿,乾張圓蓋,關雎之德宜行矣。

臣等謹奉表恭進者:王氏范陽門閭,高第敏德,譽重朝野,德光州里。姚氏門著勛庸,地華纓黻,永言志行,嘉尚良深。楊氏名門大家,理識清通,執心貞固,孝悌美譽……

一堆一堆四字語,全都是看不懂的東西,盛顏放下奏摺,訝異地抬頭看尚訓,問:「這是做什麼?」

皇帝頭也不回,聲音平淡地說道:「皇兄要成婚了,正擇取王妃呢。」

盛顏低頭再看看,才看出字裡行間的意思來。她竭力控制聲音,盡量平靜地說:「是嗎?」

「是啊,皇兄年紀比我大三歲,到現在還沒有婚配,實在是說不過去。」皇帝瞧了她一眼,見她低頭捧著奏摺在自己身後,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並不逾矩,也算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壽安宮就在眼前,皇帝帶她進入宮內,到偏殿書架之前,命人取了朱墨和筆過來。

盛顏難以察覺地深深呼吸,勉強鎮定心神,走過去將奏摺翻開,放在那張深闊的紫檀木桌案之上,又取過朱墨磨好,擺好毛筆。

皇帝卻靠在窗邊,並沒有過去。

他在逆光之中,一雙眼睛深深望著她,聲音略帶低啞:「朕有點乏了,德妃替朕代筆吧。」

他之前,從未讓她代自己批過奏摺,然而這一次,卻這麼自然就說了出來。

盛顏唯有低低地「是」了一聲,將筆拿起,等候他的命令。

「就這麼寫吧——『淑女于歸,宜其室家,此誠皇家之喜。諭:交付禮部斟酌,取上嘉呈壽安宮太后定奪。』」

等她寫完之後,皇帝向她伸過手去。她會意地將奏摺捧起輕輕吹乾上面的朱墨,拿過來給他過目。

她的呼吸輕輕的,捧著奏摺的手端端穩穩。

他的目光落在她寫的那幾行硃批上,端詳著那些娟秀齊整的字跡,說:「德妃的字寫得不錯,看來以後朕也可以多叫你代勞。」

「臣妾不敢。」她低頭說。

她自稱臣妾。然而皇帝沒有說什麼,因為他也沒有叫她阿顏。

兩人沉默避開彼此的目光。他說道:「走吧。」

他們一起到壽安宮的佛堂之上,宮人們正在更換佛前供花。盛顏幫著她們將御苑中剛採下的蓮花換上,然後又叮囑了他們早晚課和長明燈的事情,宮人們都恭謹應了。

等所有人出去之後,盛顏與皇帝在佛前上了一炷香,然後走到東牆之下,殿內一排共有十三個靈幢,無論是從殿門口開始數,還是從殿後開始數起,第七個靈幢正是同一個。它懸挂在一個小小的明王菩薩像之上,而那個菩薩像端坐在一個藏經盒之上。

皇帝將菩薩像搬下,他們打開藏經盒,發現裡面是一份《無量壽經》,兩萬字左右的經文,以金粉摻入墨水之中,抄寫在長卷之上,即使是蠅頭小楷也洋洋洒洒花費了十卷錦帛。

皇帝將其中一卷取出,打開看了看,然後說:「是你爹抄寫的經文。朕記得當初修建壽安宮佛堂的時候,母后廣羅朝中書法名家,命他們抄寫佛典經文。你父親是天下聞名的才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盛顏和皇帝一起將十卷經文都打開細細看了一遍,確實只是普通的《無量壽經》,並無任何異常。

兩人都十分失望,將經奩重新蓋好之後,又將菩薩重新陳設回原位。

皇帝拿著經文,不肯甘休地說:「然而朕想,你父親既然指引我們到這裡,必定留下了什麼,而他在自己送入宮中的經文中留下的線索,一定是要朕去發現的——而且一定,會與朕的母親有關。」

畢竟,他在最後求見當時還是太子的尚訓時,曾含著熱淚,以哀求的神情,請尚訓一定要記得自己所教的那首開蒙詩。他說,殿下切莫忘了這首詩,否則,先貴妃在天之靈,恐怕都難以安息。

而他的被貶,就在易貴妃薨逝后不久,一場原本與他毫無關聯的政治風波,陡然將他捲入其中,有或沒有結黨似乎都無必要,當君王要清理那一股自己厭惡的勢力之時,他便被驅逐出了京城。

可等到先皇駕崩,誤捲入那場風波中的所有人幾乎都得到平反時,唯有他被遺忘在僻遠之地。他的仕途斷絕希望后,連小小一個司倉的事務都棘手無比,最終在諸多刁難中窮困潦倒,身死異鄉。

「我母親的死,與你父親的死,一定有關係。」尚訓固執地說。

盛顏點頭,兩人默默分了那經奩中取出的經文,皇帝拿了六個,盛顏拿了四個,準備在太后不在的時間裡,偷偷帶出去研究。

經帛並不太大,皇帝夏日的衣服雖比較薄,但龍紋錦繡,袖口寬大,塞在袖子中並不顯目。可盛顏穿的是碧紗宮衣,輕紗薄袖,四個經帛竟無處可放。

最後還是皇帝把她那四個經卷塞到懷中,偷偷到偏殿書房去,扯了兩張大生宣,然後將經卷和幾個畫卷包好,讓她從偏殿抱出去,然後對女官說:「母後用的空白捲軸不錯,朕拿了幾個給德妃了,你們待會兒清點一下東西。」

女官們知道他的脾氣,個個都笑著恭送他離開,哪有不答應的。

時近正午,皇帝與盛顏一起用膳之後,因下午還有政事,便讓她先回朝晴宮去休息。

「你我都好好研究一下你父親的經卷,若有什麼發現,及時通告對方。」皇帝叮囑說。

盛顏點頭,出了毓升宮,與一直在外等著她的雕菰一起回去。

景泰殷勤地詢問是否要叫步輦過來接,但她見一路樹蔭清涼,便也懶得再等候,直接便帶著雕菰走回去了。

天氣還那麼炎熱,可畢竟八月中旬了,早桂已經開了一兩樹,一路上甜香濃郁。

她輕輕迎風搖扇,聽到黃鸝在樹間婉轉的叫聲,滴瀝瀝一聲兩聲,偶爾有風吹過來,身上薄薄的輕衣柔軟如水。

雕菰忽然驚叫一聲,原有很多螞蟻爬成直線,浩浩蕩蕩往樹林內遷徙。

「這麼多,怪嚇人的。」雕菰說。

「螞蟻有什麼可怕的。」盛顏在鄉間長大,自小見慣了蟲蟻,說道,「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螞蟻爬到樹林里去?」

她們往螞蟻的去向一看,原來在一棵楓樹下有極大的一塊牛骨頭,似乎剛剛被人丟棄,螞蟻全都是撲著這塊骨頭來的。離骨頭三步遠的地方,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蹲在樹蔭下,認真地看著那些螞蟻。那些螞蟻怕不有成千上萬,黑壓壓一團滾在骨頭上,十分嚇人。

雕菰詫異地問等候在旁邊的宮女:「這是什麼人?怎麼在這裡引螞蟻?」

那宮女也一臉焦急,帶著哭腔說:「是太子殿下。」

盛顏驚訝地打量這個從來未見過的太子。尚訓與自己一樣都是十七歲,怎麼會有個十幾歲的太子?心中疑惑,忍不住走近他看看。

那小孩子抬頭見盛顏站在身邊,裙角衣袂隨風橫斜飄揚,如同仙子一般,他雖然只是個小孩子,也忍不住對她笑笑,問:「你幫我一下好不好?」

他相貌和聲音都還稚嫩,生得眉目如畫,清俊可愛,一身錦繡衣裳光華燦爛,容顏比衣服的金紫顏色還要引人注目。

盛顏在這樣的宮廷中見到這般一個小孩子,心中有些喜歡,所以他既這樣問,她就點了一下頭。

他一雙孩子的眼睛如清水般滴溜溜在她臉上轉了一圈,然後攤開自己的手,將手中握著的兩個小瓶子放了一個在她的手心,說:「你從那邊開始,我從這邊開始,我們一起把這個倒在螞蟻的外面,倒一個漂亮的圓,要很端正的那種。」

盛顏看他的笑容清純可愛,不禁接過瓶子,陪他把裡面黏稠的黑色液體倒在螞蟻的外面,兩人各倒了個半圓,湊在一起,天衣無縫,果然非常圓滿。她問他這黑色液體是什麼,他說:「這個是出自蒙狄的,叫黑水,別人弄給我玩的。」

盛顏又問:「黑水是做什麼的?」

「做這個的。」他伸手從自己袖口取出一個火折,在那些黑水上一晃,黑水見火就著,火苗立即「騰」地冒起來,螞蟻外面圍了一個火圈,逃不出去,只好爬上牛骨,但牛骨上面有油脂在,很快也燒了起來,大群的螞蟻在火堆上無處可逃,全部化為灰燼。

盛顏看他得意地欣賞螞蟻無處逃生的樣子,不覺對這個漂亮的孩子生起一股莫名的厭惡來,輕聲問:「無緣無故,幹嗎要燒死這麼多螞蟻?」

他偏著頭看她,那雙清水一樣的眼睛微微眯起來,說:「有一半是你燒的。」

她怔了一下,啞口無言,也不願再看這個小孩子,轉身就離開。但,就在她移步的時候,她聽到那個小孩子在她身後說:「昨天晚上,奉先殿祭祀的時候……」

她心口一跳,猛地轉身看他。

他得意地笑著,跑過來貼近她,低聲說:「我當時在瑞王身後,看見他隔著帘子,握住了一個人的手。」

盛顏竭力控制自己的神情,可眼中還是難免流露出了慌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尚訓在念祭文的時候,自然每一個人都是凝神靜聽的,但誰知道,這個孩子竟然會在後面看到了。

身後那個宮女不知內情,牽著這孩子的手,趕緊說:「德妃娘娘請先行吧,殿下,求您回慶安殿去。」

那個孩子惡劣地笑了,揮一揮手,說:「德妃再見……這是我們的秘密哦,我對誰都不會說的。」

盛顏看著他離開,覺得自己渾身冰涼。

那個孩子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見她這樣的神情,臉上露出可愛的笑容,說:「放心啦,我真不會對別人說的。不過我以後會有求於你的,你可千萬不能不答應哦。」

盛顏咬住下唇,盯著他不說話。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啦,我年紀大了,娘親又早就沒了,估計宮裡會幫我找個名義上的母妃。我覺得你就不錯,而且我也了解你……以後你估計不會太嚴厲地管教我吧?」

原來如此。她現在頗受皇帝的寵幸,而宮中沒有母妃庇佑的孩子,多會由高階位妃嬪代為撫養。這孩子估計是覺得自己很可能會被送交給她撫養,所以準備拿這個當脅迫,來讓自己以後不要管束他。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當作答應。

那孩子得意地笑著,抬頭對那個惶恐的宮女說:「慌什麼,我只是覺得德妃美麗又可親,想要多說幾句而已。走吧。」

盛顏目送這個小孩子離去,心亂如麻,暗自悔恨。

愣怔良久,她才用自己的團扇遮住樹葉間稀疏漏下的陽光,沿著林蔭道往前走。

黃鸝還在樹頂婉轉鳴叫,鳴聲清脆。

她竭力說服自己,現在自己煩心事不少,如今這樣,也無可奈何。好歹這孩子願意來自己身邊,以後多籠絡教導他才是。

她卻不知道,無論現在,還是以後,她永遠淪為了這個小孩子的同謀。

八月秋老虎,天氣異常炎熱。尚訓移到仁粹宮居住,這邊臨水而建,旁邊又有無數的高大樹木,暑氣沒有那麼濃重,只是離朝晴宮稍微遠了一點。但他每日都要見一見盛顏,聊一聊研究盛彝所手抄的那份《無量壽經》的所得。

有時候是他去她那邊,但一般來說,還是他召盛顏到自己身邊比較多。

明明剛到九月,可水中藕荷蓮蓬都已呈現衰敗跡象。

尚訓與盛顏在水邊看見,他便皺眉說:「一轉眼,荷花都已經開敗了,接下來要移到哪裡才好……」

尚訓是不能容忍衰敗的人,他不喜歡看見凋謝的花,總是在宮中把住處移來移去。

盛顏在旁邊無奈地笑著,忽然想到那個太子,問:「聖上和我是同日出生的,怎麼會有個十幾歲的太子?」

尚訓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苦笑了出來,無奈說道:「我剛剛稱帝時,年紀既幼,身體也不太好,攝政王提議要先備儲君,群臣就推舉他的長子行仁為太子。現在攝政王雖已經去世,但我至今無子,又一直借口身體不好避朝,所以並沒有廢除他太子名位,如今居住在慶安殿呢。」

盛顏微微皺眉,問:「是攝政王的兒子?」

「嗯。」尚訓看著荷塘,應道,「這孩子其實挺可憐,他父親去世后,誰都知道他岌岌可危,原本趨炎附勢的人全都不見了,據說在王府還要受下人的嘲諷……算了,不講這個了,朕真懶得理這些事情。」

也許尚訓不廢除行仁的太子名號,是因為攝政王的死吧……盛顏這樣想。

尚訓端詳著她若有所思的側面,忽然湊到她的耳邊,帶著促狹的笑容說:「或者,我們趕緊生個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廢掉這個太子了。」

盛顏沒想到他會忽然說起這樣的話,頓時臉紅得連耳朵都滾燙,轉過手用自己的扇子柄輕敲了一下尚訓的手臂,說:「既然聖上沒有要緊事,那我先告退了……」

見她起身就要離去,尚訓忙拉住她,正色說:「朕真有個要緊事和你說,是關於我母妃與你父親的。」

盛顏這才停下來,認真地看著他,等候他後面的話。

「其實朕……也在猶豫,是不是應該給你看這個。畢竟……」他欲言又止,但看著盛顏望著自己的那雙清澈眼睛,終究還是起身,將一本貴妃起居注取出放在她面前,說,「這是朕母妃的最後一本起居注,當時朕受冊太子已多年,而皇后六月滑胎,太醫判定她今生不可能再懷孕。朝野盡知父皇已有廢后的心思,所以當時我的母妃,在宮中已經是一宮之主,備受矚目。」

盛顏默然聽著,將那本起居注翻到尚訓做好記號的地方。

「四月十七。貴妃聞知盛彝新詩風行京城,遂令尋訪盛彝詩集。妃素喜詩文,曾搜羅故陳尚書詩文千餘首,一時傳為美談。昔日亦因盛彝賀太子詩而贈錦緞十匹於盛府,以賀盛家女生辰……」

尚訓指著這一行,說道:「你看,我母妃挺喜歡你的。」

盛顏點點頭,想起自己當初穿過的,母親改小的那件裙子。

原來那是用易貴妃賜下來的錦緞裁製的衣裙,難怪顏色織法和花樣都與眾不同。

只是,那時候距離貴妃賜錦也有十多年了,貴妃去世也有多年,父親居然將這件事記得這麼清楚,而「一自姮娥離宮闕,綵衣雖存散如雲」的詩句,她原本以為是感嘆自己母親年輕時的風華,現如今看來,卻是一首悼亡詩了。

這位與父親毫無交往可能,甚至也不可能見過面的貴妃,為什麼能讓父親存著這樣深刻的印象呢?

她捧著這捲起居注出了一會兒神,不得其解,便又收斂神思繼續看下去。

「五月初七,盛彝親書詩文百首,由內局進呈貴妃。時值貴妃心腹痛,夜來時常難眠。鳳儀宮送木香、丁香、乳香、藿香、沉香等,合為五香拈痛散,甚驗。惟貴妃淺眠,是夜倚榻讀盛彝詩文至天明,方才合眼。帝晨起見風雨,便索外衣,摟貴妃肩親為其披上,曰:風雨大作,莫使損花。」

盛顏看到這裡,不覺臉微微一紅,心想,先帝與易貴妃,可真是恩愛。想來尚訓也是像他父皇的性情,溫柔體貼。

她指著「五香拈痛散」,對尚訓說:「這葯雖名貴,但太醫院也不至於配不出來,為何會是皇后的鳳儀宮送來呢?」

「當時人人皆知父皇心意,皇后之位岌岌可危,所以皇後知曉我母妃有心腹痛之後,便親自命人去搜尋最好的藥材。歷來皇后失勢,下場各異,好的有別居宮苑,次之有退位出家,差的可能連性命都保不住——當時攀附朕的母妃,也是她審時度勢。」尚訓平淡地說道,「後來我母妃薨逝時,父皇自然第一時間命人查探了當時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壽安太後送給我母后的葯,後來朕也詳細看過當時的葯案,驗過了封存的殘葯,絕無任何問題。」

盛顏點點頭,又繼續看下面的記錄。

「五月廿二,四更,貴妃夢魘驚醒,神智混沌。帝得信,踏月攜太子奔赴病榻。貴妃見帝亦不太認識,惟握東宮之手,喉塞難言,淚未盡,氣已絕。一時滿宮俱慟……」

後面全是如何安排舉哀與山陵等,斷斷續續又記了半年,也便停止了,就此再無記錄。

尚訓將她手中的書合攏,靜靜地說:「還有這個,是我偶爾發現的。」

盛顏接過尚訓放在自己手中的一卷經文,這是經文的背面,以金絲為緯,銀絲為經,織成金銀菩提葉花紋。此時已經被他撕開了,露出下面一行暈開的淡墨痕迹——

「彝欲之進因回瑞書便月香乳為中被怖族天臣。」

這是她父親的字跡,確鑿無疑。

看著她詫異的神情,尚訓說:「經卷是太后建佛堂的時候,送交給各位書法名家的,之後宮中再收回保存在經奩之中。我想,你父親這行字,應該是在寫完之後,又用淡墨寫在金銀絲經卷之上,金銀絲不吸水,淡墨滲入下面后,再仔細擦去上面的墨跡,便無人能知道裡面還寫了東西。」

盛顏呆了呆,抬頭看尚訓,佩服地問:「這……聖上是怎麼發現的?」

尚訓即使在情緒激動之中,也依然流露出了一絲笑意:「朕昨夜研究時,在暗夜中對著燭火看,剛好發現了背後透過來的淡淡字跡,於是便將這份拆開一看,果然後面有字跡。」

盛顏急切地去看其他的幾份經卷,尚訓這邊共有六份經卷,有些已經拆開,有些還沒有。她對著亮光處仔細尋找背面的句子所在,然後直接將縫線拆開,露出下面的淡墨字跡。

尚訓按住她的手,問:「你不擔心被太后發現嗎?」

「我綉活還可以的,保證能恢復到和原來一樣。」

聽她這樣說,尚訓也放了心,直接將背面金銀織物拆開,露出下面的字跡,果然每一卷上都有寥寥數字,以淡墨寫成,左右分列在經卷下部邊沿,卻全都是零散的字,不成邏輯。

尚訓將所有經卷上的字都按照經文順序抄寫在紙上,兩人一個拆一個寫,抄寫完畢后卻依然毫無頭緒。

第一張寫的是:彝欲之進因回瑞書便月香乳為中被怖族天臣。

第二張寫的是:冒求命獻未修腦頁不而拈香毒必貶臣百可縱。

第三張卻是放在了盛顏那邊,所以接下來是第四、第五、第八、第九卷,諸如:「謹詩夜妃款發臣蛀」等,也全都是不知所云的亂字,難以捉摸。

盛顏與尚訓看著所列的字許久,終究未能猜透謎底,也只能先行擱下。盛顏說:「或許十卷上所寫的字都集齊之後,能有發現。」

尚訓雖然不抱太大希望,但還是說:「希望如此,那朕趕緊叫個人過去拿來。」

盛顏說道:「我將經卷藏在了內室妥善處,別人過去拿恐怕不便,還是我自己回去一趟吧。」

尚訓點頭:「去吧,朕再研究一下這幾份抄錄的亂字。」

他隨口吩咐仁粹宮中的張明懿送盛顏回去。明懿與昭慎一樣都是女官稱號,她是仁粹宮中四品女官。

盛顏與張明懿順著宮外引進來的御河回去,御河並不寬,最窄處只有兩三丈,河邊的柳樹垂下千萬條碧綠樹枝,柔軟地在風裡拂動。

盛顏無意中一抬頭,遙遙看見對岸的人,正向仁粹宮而來。

他彷彿也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停下腳步,隔河看向她。

兩個人清楚地看見彼此,看見對方的神情,幽微黯淡。

「啊,是瑞王爺。」張明懿忙隔岸向他行禮,盛顏也微微低了一下頭。

手掌不由自主地攥起來,她莫名想到他從簾后伸過來,將自己緊緊握住的手,心口一熱,莫名慌亂。

原本這樣一見也就罷了,瑞王卻對自己身邊的侍衛說了什麼,那些人先行離開,他一個人過了橋,到她面前說道:「正要請教德妃一件事情,就是今日批示的,關於我納妃的事情。德妃身在後宮,不知道可曾聽聞消息?」

張明懿何等會察言觀色,見他們有話說,又談及瑞王納妃之事,連忙告退。

盛顏看左右只有雕菰陪著自己,不覺慌亂,低聲說:「此事……我並不知情。」

「怎麼會不知情?宮中下來的摺子,難道不是德妃娘娘親手批複的?」他問。

宮中的摺子,無論是聖旨還是懿旨,只要瑞王想看,他都能看到的。盛顏心下瞭然,心亂如麻間也不知道他要詢問自己什麼。

而他一雙眼睛灼灼盯著她,緩緩地問:「『淑女于歸,宜其室家。』德妃和聖上,是在恭喜我?」

盛顏默然咬牙。尚訓對她這樣關愛,她又已經身為德妃,與瑞王又會有什麼出路?縱然只是中秋節那一觸即收的相接,也被行仁那個小孩子盡收眼底,這宮中人多眼雜,她還能如何?

她橫下一條心,閉上眼。不如一了百了。

「正是……恭喜瑞王爺。」

她的話如此乾脆決絕,瑞王尚誡盯著她,瞳仁似乎更加幽深了半分。

就在數日之前,還曾經安穩躺在他掌中的手,如今正欲迫不及待掙脫。翻覆無情,估計就是說這樣的人吧。

他的唇角甚至出現了一絲冷笑,說道:「德妃,你現在,早已經忘記自己以前說過的話了吧。」

以前的話,哪句話?

春日中,桃花下,隨著那時的風一起落下的,輕飄飄的那一句——

你放心,我等你。

盛顏只覺悲從中來,她咬住下唇,許久無言。

是,她說過自己等他,甚至,這世上也只有她知道,自己喜歡著的,始終都是這個男人。

但事到如今,他們兩人,還能如何?

所以她也只能問:「天意弄人,命運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你我還想怎麼樣呢?」

她竭力控制自己,不願流露半點軟弱情緒。而他看著她冷淡的樣子,只覺心冷:「德妃既然親自替我許配王妃,本王也只好致謝。」

「願王爺王妃夫妻和睦,白首偕老。」她緩緩說。

瑞王眯起眼,目光銳利地盯著她,她卻平靜無比,施了一禮,轉身就走。

耳邊黃鸝滴溜溜叫得急促,她走了沒幾步,心裡一酸,眼淚就要掉下來。

就在她抬手拭去自己淚眼的一剎那,瑞王忽然大步上來,自她身後抱緊她,緊緊貼進自己的胸膛。

她與他在宮中相見不多,從來都是相視默然,各自避過,卻不料他今天如此失態,盛顏忍耐不住,又覺得全身無力,只能淚流滿面。

灼熱眼淚滴落在瑞王抱她的手背之上,讓他難以自抑,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

旁邊的雕菰早已不見了蹤跡,不知什麼時候避開的。

盛顏沒有辦法掙扎。瑞王的氣息在她腮畔攪動髮絲微微顫動,她聞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味道。

她感覺到什麼東西漫湧上來,讓自己沒頂窒息。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一直在下沉,失重的恍惚感,讓她不知道要沉到哪裡去。

瑞王尚誡彷彿迷失了心智,在她耳邊低聲囈語:「我早說過我不要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家閨秀,我只要你,阿顏,只要你。」

她的眼淚撲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溫熱的,轉眼冰涼。

「瑞王爺,我是你弟弟的德妃。」她哽咽道。

他仿若不聞,只是顧自喃喃說道:「是我先遇見你,我先想要你,為何我的東西總是會被他奪走?我比他大三歲,任何國事都是我在操心,為何他是皇帝……」

盛顏聽他話語中的怨恨,只是不敢說話。瑞王尚誡,會因為血肉親情容忍尚訓到什麼時候?誰也不知道。

她只能顫聲說道:「今日天氣炎熱,請瑞王爺回府去安靜清心,等冷靜下來就好了。」

「不關冷靜什麼事。」他側過頭,雙唇觸到她的耳畔,如此炙熱灼人的氣息,卻難掩他冰冷的語調,「該是我的,我一定會拿到手。」

張明懿回到仁粹宮時,尚訓正在推敲那些經卷上抄下的散亂的字,見她回來得迅速,便收好了隨口問:「這麼快就回來了?德妃呢?」

張明懿稟報道:「望陛下恕罪,奴婢未曾送德妃到朝晴宮。因中途遇上瑞王爺向德妃詢問納妃事宜,奴婢不便旁聽,故此早回。」

尚訓放下筆,慢慢地說:「是嗎?」遲疑片刻,他終究抬頭叫道:「景泰。」

景泰忙近前來。

「前段時間,內府貢進來一管笛子,據說是柯亭笛,朕當時拿過來了。你去取出來,德妃喜歡吹笛,我去拿給她看看。」

景泰把笛子取來時,尚訓已經等在宮門口,拿過來就走。

當年蔡中郎避難江南,夜宿柯亭,聽到庭中第十六根竹椽迎風嗚咽,聲音卓然有別於其他竹子,他認為是良竹,取以為笛,果然天下竹聲無出其右。傳說它已折在孫綽伎之手,但現在卻呈進了朝廷。

尚訓免了所有侍從,拿著笛子過去找盛顏,只有景泰疾步跟在他後面,眼看前面柳絲如浪,在風中輕輕翻滾,黃鸝的叫聲遠遠近近,似有若無。

垂柳濃蔭下,盛顏的淡紫色裙裾被風捲起裙角,如同荷葉的邊一般慢慢揚起又慢慢落下。

這轉轉折折在尚訓眼中緩慢無比。

擁著她的瑞王,身著紫色錦衣,下擺是渺碧團龍,兩個人的顏色,正紫淺紫,分明融化在一起。

尚訓覺得他們周身一切都暈光模糊,那是在離他千萬里之遙的地方,是和他沒有關係的世界。

上次的哀求言猶在耳,他對她說,人一輩子開心的時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歡喜得幾年,已經是上天的眷顧。

看起來,她是不會施捨什麼快樂給自己了。

尚訓緩緩轉身離開,御花園道路曲折,走不了幾步,已經轉彎到一個曲廊。他盯著前面看了許久,問:「前面是哪裡?」

景泰忙說:「過了前面兩道門,便是皇后的永徵宮。」

他站在曲廊上,下面是御溝流水,游魚碎石歷歷可數。他站了很久很久,景泰看他身上沒有一絲熱氣,渾如呼吸都已經停止,嚇得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叫道:「聖上……」

尚訓抓緊手中的柯亭笛,只聽到「啪」的一聲,這管千古名笛已經折成兩半。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將斷成兩截的笛子拋入河中。像是對景泰說話,又像是在發誓一般,聲音冷淡到幾乎冰冷:「朕和她,從此之後就像這笛子一樣,除非到死的那日,否則,斷折了,就永不複合。」

景泰心驚膽戰,嚇得低頭不敢說話。

他盯著前面永徵宮的殿閣,說:「你去永徵宮對皇后說,德妃最近身體欠佳,讓皇后將她送到雲澄宮養身體去。」

「是……」景泰只覺得此時可以離開簡直如同大赦,趕緊就離去了。

走到中途,他想起皇帝那樣毫無人氣,又覺得心驚肉跳,趕緊抓住幾個宮女內侍,吩咐他們先去照應皇上。

皇后聽說要讓德妃一個人去雲澄宮養身子,不覺有點奇怪。她立后不久,與皇帝見面機會寥寥,但也知道後宮這麼些妃嬪之中,皇帝只與德妃感情最好,最近更是沒有一天不相見的。

如今盛顏忽然要離開皇城到京郊行宮去,讓她覺得頗為奇怪。猶豫了半晌,她問:「聖上也要前往行宮?」

「只德妃一個人。」景泰說。

皇后心裡不安,但也沒有辦法,只能讓永徴宮的女史擬了旨,又命人取出自己的印信加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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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盡處起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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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風透香簾花滿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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