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聽不出我在提親嗎
夏日的夜來得有些晚,直到姚盪用完膳、洗完澡,天色才真正暗了下來。一長條的銀色星帶橫亘在黑色幕布般的天際,月兒高懸在一旁,煞是好看。
可她沒什麼心情欣賞這夜色,本想來院子吹吹風消消暑的,但即便是入了夜,風仍是摻著黏稠的熱度。姚盪只穿了件桃紅色的單衣,還是覺得悶熱,拚命搖著手裡那柄從膳房裡拿來的大蒲扇,依舊不抵用,她索性扯松衣襟。
剛想把抱在手裡的小竹凳安置在河邊,庭院里猝然多出的那個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她直起下彎的腰,困惑地走近,確認那真的是個鞦韆架沒錯,借著月光,還能清晰地瞧見鞦韆凳上她曾刻上去的字。
伸手輕推了下,鞦韆跟著前後擺動了幾下,她溢出笑,興沖沖地坐了上去。
其實,姚盪並不愛盪鞦韆,她畏高。
所以坐上去后,她也不敢亂動,很是拘謹。忽地有雙手自她身後伸出,她受了驚,想回身,卻發現那雙手並無惡意,而是替她將那頭披散在肩側的長發綰起,熟練地盤了個髻。
「熱了就把頭髮盤起來,別扯衣襟,是覺得欽雲府里那些男人平時沒什麼美景看,讓他們飽下眼福嗎?」熟悉的話音伴著一股熱氣拂過她的脖頸。能那麼熟稔幫她綰髮的人不多,能僅僅只是聽到嗓音就讓她安心的人更不多,大概目前為止也就只有四哥了。
她被惹得一陣戰慄,好不容易才把心情調整如常,笑著回道:「有什麼嘛,我這院子平時只有丫鬟和兔相公會進來。」
「蘇步欽是太監嗎?」
「當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他也一樣是男人,有哪個男人不沾葷的。」
「……」的確沒有不沾葷的男人。曾以為蘇步欽是,但他那個突如其來的吻打破了她所有的認知。想到這,她不自在地舔了舔唇,臉頰邊的酡紅蔓延到了耳邊。
這反常讓姚寅敏感地蹙了蹙眉,感覺到她和蘇步欽之間該是發生過什麼事了,不然以她的個性,定會理直氣壯反駁他方才的話。為了確定自己的猜測,他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以便捕捉她臉上每一個表情,「他最近身體好些了嗎?大夫有沒有說過什麼?」
「有個御醫說是心病,能咽下東西,就會慢慢好的。只不過他之前太虛弱了,得好好補補。」
「嗯,那我們過些時日再走。」
「走去哪?」姚盪隱約在他的口吻中捕捉到了一絲不太尋常的味道。彷彿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所以要等所有事都辦完,了無牽挂時再走。
「坐過去點。」蹲久了腿有些麻,姚寅站起身,陪著她一塊兒靠坐在鞦韆上,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這潛意識裡一步步越來越靠近她的動作,「還記得我送這東西給你時說過的話嗎?」
「記得啊,怎麼可能忘記。」
這鞦韆架是她十五歲生日時四哥送的禮物。那天他特地從很遠的地方趕回來,就為了陪她慶生,所以即使畏高,她也不敢說。
很特別的一天,發生了很多事,都是她這輩子都很難忘記的事。
就在那一天皇上把淑雨許給了太子,把她給了步步高;也是在那一天,她頭一回看見六姐發那麼大的火。
因為她和淑雨走得近,所以活該被遷怒。自她長大以後,懂得看大夥臉色了,很少再受欺負。然而那天,六姐對她動了鞭子,起因只是她的丫鬟走路時把頭抬得太高。
爹在事情快要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時,才動手攔下,甚至還語重心長地說她不懂事,吃姚家用姚家穿姚家卻不知回報,步步高當時那麼得寵,她就該吹幾下枕邊風,讓他去皇上面前替六姐美言幾句。
也是從那一天起,她開始不用丫鬟,變本加厲地賒賬嗜賭,甚至曾經陰暗到恨不得放把火燒了姚府。
四哥回來后,家裡大鬧了一場,領著她搬去了別院,後來爹說一家人鬧成這樣會讓外人看笑話,又把他們勸了回去。
她肯乖乖回家,便是因為四哥在送她鞦韆架時曾說過——再忍忍,總有一天我會帶你走,離開姚家。
多少年了,姚盪幾乎以為那不過是句戲言,就好比那些艷本裡頭說的警句一樣,男人口中的「總有一天」便是永遠無法到來的那一天。可現在,他突然提起她不願多想的往事,是不是只有一種可能……
「你要帶我走?離開琉陽?」
「帶你去一個你一直很想去的地方,有你娘味道的地方。」
「可是……」聽起來是很誘惑沒錯,但是為什麼活像是趁著三更半夜商討私奔事宜?何況,她是想離開姚家沒錯,也的確是想去家鄉看看,可是沒必要走得那麼徹底吧。不是都說落葉歸根嗎?總還是要回來呀。
萬一……萬一兔相公舊病複發了怎麼辦?會被活活餓死的。
「不捨得了?」他幾乎很快就看穿了她的猶豫。
姚盪不好奇他的一語中的,對於被說中了的心事,她也沒敢再繼續避諱下去,或許說穿了能阻止他之前超乎兄妹的曖昧,「他跟我一樣,甚至比我還慘,沒爹疼沒娘愛,還要陷在皇家爭權奪利兄弟鬩牆的旋渦里,很容易會被欺負。身子又不好,搞不好最後被害得死於非命都有可能。」
「姚盪,我是允許你照顧他,但沒允許你服侍他,你懂嗎?」他恨不得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想太多了,以蘇步欽忍辱負重多年的能耐,說不定有一天,連皇上都奈何不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有些事旁人說再多也比不上主觀的執念。
「有什麼區別?」
他側過身,臉色凝重,打算義正詞嚴解釋給她聽這兩者的重大區別。
然而,當一抹陰森白影不期然地闖入他的餘光后,他立刻收了聲。
蘇步欽?對,就是蘇步欽!姚寅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區別在於……」他轉過頭,試圖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不被打擾到,繼續剛才未完成的話題。然而,當注意到他的動作后,姚寅按捺不住了,「八皇子!你在做什麼?!」
夜色濃重,他竟然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跑來姚盪的院子里……解褲頭?!
「內急。」面對姚寅近乎咆哮的詢問,他回得若無其事,聲音平靜如水。
「內急?你怎麼又內急!」為什麼是「又」?因為用膳時蘇步欽已經內急了無數次,借口走不動路,需要姚盪攙扶。無奈,姚盪還就吃裝可憐這一套。好不容易用完膳了,他還內急上癮了?
「唉,我也很無奈,四爺沒有這種體會,不明白的,葯喝多了就是這樣。」蘇步欽端著一臉的委屈、自卑,以及一種不可名狀的悲慟,各種情緒交織在眼底,醞釀出了楚楚可憐的色彩,不偏不倚地投向姚盪,「姚姑娘照顧了我那麼久,她懂的。」
「嗯嗯,葯喝多了是這樣是這樣……」那道眼神激發了她潛在的母性,忙不迭地跟著附和。
「不準點頭!他腎虧尿頻,你也跟著腦子癱瘓?」姚寅受不了地翻了翻白眼,這種蹩腳借口,白痴才信,偏偏他身邊就是不缺白痴,「八皇子內急愛跑到姚盪院子里來發泄?」
「哦,習慣了,不信你問姚姑娘。」
「是是是,他習慣了……習慣了……」就是姚盪再後知後覺,也感覺到了夾在這兩人中間的無力感。
明顯透著偏袒的態度,讓姚寅不爽地眯起眸子,他可以假裝不在意她的偏心,但沒辦法縱容這種隨時會擦槍走火的習慣,「你就讓他培養出這種沒品的習慣?你又不是不知道八皇子單純,萬一往後他上街,一見到姑娘就拉袍子解褲頭怎麼辦?哎,鞦韆妹,聽四哥一句話,你不能這樣縱容他,這是誤人子弟。」
「對對對,你不可以這樣啦,什麼爛習慣,那種……那種東西不能隨便給人看……」
「是嗎?那該給誰看?」他彎起嘴角,眨著眼,擺出虛心求教的神態。
「當然是留給你未來娘子看。」笨蛋,這還用問?
聞言,他側過頭,像在思忖些什麼,神情看似很凝重,「你直說留給你看就行了。」
姚盪的直覺反應是倒抽涼氣,在還沒理清他話中的弦外之音時,至少給出了女人最直觀的反應——驚訝,回不上話,只能瞪大眼獃滯地看著他。
「蘇步欽!」倒是姚寅,嗅覺和感官都要比姚盪敏銳得多,發出一聲遏制不住的低吼,嚴正提醒著蘇步欽別把他當擺設。
「嗯?突然直呼名字,算是承認了我的身份嗎,大、舅、子?」他加深頰邊笑意,刻意將最後三個字咬得很重。
「看起來,你是很想看看我被逼急了會做出什麼事。」姚寅站起身,比肩直視著眼前的蘇步欽,黝黑瞳孔中迸射出的光芒彷彿在說:別逼我立刻把姚盪給吞了。
這清楚明白的潛台詞,恐怕除了姚盪,人人都能看明白。蘇步欽漫不經心地動了動唇,頗具挑釁意味地輕笑出聲,湊上前,用只有彼此才能聽清的音調在他耳邊低語,「你有的,我也有;你會做的事,我也會做。倒是,你覺得她更能接受誰?」
她更能接受誰?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即使不論姚盪對蘇步欽究竟是同情還是喜歡,姚寅都清楚地知道不可能以哥哥的身份去佔據她身邊男人的位置。
「哎呀!那麼晚了呀。四哥,你累了一天了,還是早點去睡吧。」
但知道是一回事,被人提醒后,最有發言權的當事人又突然出聲捅他一刀,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又何必在這種時候,忽然喚他一聲「四哥」!
姚盪不知道這話會具有殺傷力,她只是感覺到了兩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不想為難,更不想看他們吵起來,所以胡言亂語地打下圓場罷了。
儘管不悅,可姚寅還不至於衝動到在姚盪面前與他鬧開,便索性順著她的話點了下頭。
「那你明兒早膳想吃什麼?我先給你去準備食材,我現在煮的東西比以前好吃多了。」說著說著,她忘了初衷,得瑟了起來。
討巧賣乖的模樣,多少讓姚寅消了些氣,也篤定了些,「都可以,只要是你做的。」
「好哦,你比這隻兔子好弄多了,他可挑了,我還是比較習慣服侍你。」
一句無心的感嘆,讓姚寅整顆心被暖意包裹住。她也許並不懂照顧和服侍之間的差別,但越是不經意,越是能撩撥人心。他被這話震得酥麻,恍惚地傻站著,腳下像生了根般。
那頭,蘇步欽扯了扯姚盪的衣袖,可憐兮兮地囁嚅道:「我還沒喝葯。」
「啊?那去喝呀。」
「沒人端給我,你忘了我的屋子別人是不能進的嗎?」
「……那走啦走啦,我剛好要去膳房。」那道哀怨的眼神,害她不自覺地泛起愧疚,活像她是只顧著陪四哥,徹底忘了他的存在般。
「好。」
「對了,你不是內急嗎?」
「縮回去了。」
「……」這也可以?!
等到姚寅回過神時,院子里已經悄無聲息,他沒有覺悟到那絲悄然靠近的危機感,仍在品味方才的甜蜜。
事實上,姚盪也的確沒有讓他太擔心的必要,她還不至於被蘇步欽的衝動之言沖昏頭腦。那一絲尚存的理智告訴她,即便是開誠布公后的感情,都還有著無數不確定因素,何況,她和蘇步欽之間,只是他偶爾一句戲言般的「大舅子」。
如同太子曾說過的那樣,男人會搶會有佔有慾,並不代表就是喜歡。
她看得出,蘇步欽只是喜歡挑釁她四哥,可這是她不願意見到的畫面。親眼看著他一口氣把葯灌下后,她才嘟著嘴,咕噥著:「你剛才為什麼要說那些話?他是我哥耶,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你做什麼老愛氣他,知不知道我夾在中間會很為難啊!」
「剛才?什麼話?」他視線落下,恍惚地望著面前那隻空蕩蕩的葯碗發獃,沒興趣去聽她描述有多在意那位哥哥,反而故意裝傻,逗著她,想看到她因為他而臉紅不自在的模樣。
姚盪沒有讓他失望,當真紅了臉,支吾了許久,才擠出話,「就是……就是那個什麼留給我看啊,大舅子啊……之類的……」
「別裝傻,聽不出我在提親嗎?」他拉回眼神,直視著她。這坦率來得有些突然,但既然他把話說開了,就不準備讓她繼續逃避。
「提、提親?為什麼?!」今年到底是什麼年?她的桃花是不是也開得太紅火了?
「因為你想走。」
「你偷聽我和四哥聊天!」
「我沒偷聽,都說了是內急。」他別過頭,打死不承認自己會做那種沒品的事。
「等一下……就這樣?就因為我想走,所以你才提親?」她皺著眉,神情糾結地看他點頭,忍不住吼道,「這什麼狗屁邏輯啊!你就沒個聽起來像樣點的理由嗎?因為內急,所以順便跑來提親,已經很奇怪了,你你你、你還不帶說點好聽的!」
就算不是「我愛你」,起碼也得有句「我不想你走」,她才能考慮考慮吧。
「很奇怪嗎?是你自己說要罩我,不嫌棄我,照顧我,結果因為你四哥一句話,就動了拋下我離開琉陽的念頭,那之前只是心情好耍著我玩?」
「不是不是……」生怕他誤會,她迫不及待地想解釋清楚,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竟變得像是她做錯了什麼事般,「你搞什麼啊!神經病!這樣的話,你還不如滾去娶個奶媽!」
「不一樣,你會和奶媽舌頭碰舌頭嗎?」
——砰。
姚盪自認雖然暴力,但也從不濫殺無辜,尤其一直覺得蘇步欽是需要被保護的。她沒料到,有一天會被他氣到隨手抄起鍋子就往他頭上砸,砸完還絲毫不帶道歉和悔悟地離開。
是把她當什麼了?會罩他、不嫌棄他、照顧他、又剛巧可以讓他親親的東西?既免費又不需要悉心呵護,如果放走了還得重新去找個,很浪費力氣,所以才嘗試著要留住。過分!她不是沒血沒肉沒期盼的,也會有想要的生活,想去的地方;她更不是不求回報一味付出的,沒有等同回報的澆灌,憑什麼指望她一相情願照顧到底,又沒工錢拿,當她冤大頭啊!
又旦近乎不敢相信地瞪看著眼前的蘇步欽,目光劃過他綁在頭上的繃帶,出於護主心態,他應該表示同情和憤慨。然而,當聽完事發原因后,他的同情心全都奉獻給了十三盪,對於自家爺,他只能發出怪叫,「您真的就這樣跟她說?!!」
倚靠在馬車上的蘇步欽斜了斜眸子,默不作聲,只是神情間清楚地寫著「不然呢」。
「別說是十三盪了,就算是我都不會甩你!」他沒想過自家主子會那麼笨,哄不來女人也就算了,情敵都已經登堂入室了,他竟然還主動幫人家製造機會。
「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這哪是提親,簡直是罵人廉價……」
「我是說我不可能跟你提親。」蘇步欽放鬆身子,冷著聲補充道。
「……」噎得又旦一時語塞,好不容易才緩過氣,「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沒人這樣追女人的。」
「那要怎樣?」總算是有句話,讓始終愛理不理的蘇步欽分出些神。他沒試過追女人,是以往的生活給不了他這種閑情雅緻。他甚至沒能明白喜歡一個人究竟是什麼滋味,對姚盪的感覺又能不能稱之為喜歡。
之所以提親,不可否認是下意識的反應,是因為聽聞姚寅要帶她走,而她沒有拒絕,甚至猶豫著想要答應。他不懂該怎麼去留住一個想要留住的女人,過往的經歷,是他連自己的去留都決定不了,現今,他能想到的只有娶她綁住她。這念頭,是來不及過濾就脫口而出的,掙開了他向來隱忍的性子。
「大概……可能就是想要說什麼就說出來,想要做什麼就趕緊做。你看那個姚四爺,十三盪是他親妹妹,他都表現得那麼不避諱,誰都看得出他對十三盪有非分之想,你含蓄什麼?」
「呵,我倒寧願可以是兄妹,偏偏她姓姚。」兄妹,可以有誰都替代不了的地位,有共同的回憶,有朝夕相伴的守候。他可以陪著她一起長大,像她四哥那樣庇護她,經年累月一點一滴地讓她養成依賴的習慣。
可惜,這些籌碼他全都沒有,甚至還有無數障礙橫亘在他們之間。
「爺,您這回是認真了?」蘇步欽一句若有似無的感嘆,讓又旦不禁一陣心驚。原以為打打鬧鬧玩玩而已的戲碼,似乎已經演變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忍不住又嘮叨起來,「您別怪我又啰唆,九爺最近寄回來的信里,提及十三盪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可見,他對十三盪並非是毫無感情的,您……還是收斂些吧。女人多得是,何必非要這一個……」
話還沒講完,蘇步欽一道橫視掃過去,堵住了他的話尾。這些都是事實,可他不想聽,甚至帶著一絲僥倖,「這種事不是講究兩情相悅的嗎?姚盪如果不愛九弟,那也勉強不來。」
「可如果她愛呢?」
「時辰差不多了,再不去學府就晚了,去催下姚盪。」他又一次裝作什麼都沒聽見,若無其事地結束了方才的話題。
又旦識相地應聲,打算轉身回府去催,就瞧見姚盪跌跌撞撞的身影從裡頭奔了出來。
要不是一旁的侍衛身手敏捷地扶住,她險些就被門檻給絆倒。手裡提著的大包小包,讓她看起來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她似乎還嫌自己不夠狼狽,嘴裡還不停地忙著,邊咬包子邊罵:「天殺的,昨兒怎麼都沒人提醒我假期結束了,今天得回學府了,害得姑奶奶手忙腳亂的,不貼心,都不貼心……旦旦!你幹嗎愣在那不動,瞎了啊,趕緊來幫我提東西!」
又旦想回嘴,他的主子只有一個,全然沒必要對十三盪言聽計從。
可結果他還是在蘇步欽一道輕柔的瞪視下,認命地跑上前接應。儘管如此,總能發表下意見吧,「這都是些什麼?又不是第一天去學府,帶那麼多東西做什麼?」
「這個是早膳,這個是午膳,拿給那個人去。哦,還有,這個是葯……告訴他,該吃的吃光,該喝的喝光。」邊交代,姚盪邊弓著身往馬車裡鑽,故意像是沒瞧見對面坐著的男人。
被夾在中間的又旦只好搖頭,多此一舉地把那堆東西遞給蘇步欽。
本以為自家爺至少不會那麼無聊,結果,他竟飄來一句,「告訴她,我吃不下。」
「姚姑娘,爺說他吃不下。」
姚盪倨傲地仰著下顎,回道:「跟他說,吃不下會餓死,餓死了找奶媽陪葬去。」
「爺,她說餓死了得找奶媽陪葬……」又旦再次無可奈何地轉過頭,怨氣衝天的目光看向蘇步欽。
「要陪也是她陪,明兒我就去選址定個合葬墓,讓她別急。」
「姚姑娘……」
「娘的,聽見了,傳什麼傳,你當我聾的啊!」她氣呼呼地打斷正要轉話的又旦,從大大的隨身包里掏出個小鍋,敲了敲,「蘇步欽!我有帶兇器,在我不想跟你講話前,你最好閉嘴,不然繼續砸你,砸暈你!」
甚是無辜的又旦指了指那口看似迷你的鍋,又看向蘇步欽,沖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跑去駕車前,還用口型丟下句警告,「那鍋我摸過,很結實,您閉嘴吧。」
蘇步欽當真沒有再做聲,不是畏懼那口鍋,只是意識到昨兒的話當真把她惹惱了。女人需要哄,這他懂;可是該怎麼哄,書上沒教過!
來了學府後,姚盪竟有種再次踏入紅塵的無力感,興許是先前那些時日過得太無憂無慮,她第一次感到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些看似堆著友善笑臉的人。
從旁人討好的話語中,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早就今非昔比了。
琉陽城人人都知道她立了功,把八皇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龍心大悅,也使得姚家再次成為聖駕面前的紅人,皇上一賞再賞,惹來了不少非議。
據說,如果她爹去其他縣,當地縣令得舉三條歡迎橫幅才能寫滿他現在的官職。領侍衛內大臣啊,步軍統領啊,兼管吏部兵部啊……好多,可拽了。
反倒是身為當事人,姚盪不知道該怎麼消化這些信息。儘管一直都知道皇上對兔相公充滿了愧疚,可她沒料到這愧疚竟然會氤氳成如此浩大的皇恩。也許,對姚家來說這真的是皇恩,只是這些看似和她捆綁在一起的榮耀,讓她覺得諷刺。
就好像……
「現在看來你才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一個。是不是一早就看穿了那隻死兔子的價值,算計好了能從他身上撈到些什麼好處,從頭到尾都是蓄意接近他的吧?」冷淑雨忽然走到她面前,把她心裡想著的那些話直言不諱地說了出來。
沒錯,姚盪知道,一定有很多人都在這麼想,可她不想為了這種莫須有的事和任何人撕破臉,「淑雨,胡說什麼啊!我怎麼可能會是這種人……」
「你還真謙虛呢。那你倒是說說,太子,蘇步欽,哪一個不是你從我手上搶過去的?還真是低估你的手段了,讓男人看得著吃不著,既不答應也不拒絕,這麼被人圍著搶的感覺很享受吧?又能順便替姚家搶功勞,讓你爹對你另眼相看,擺脫掉庶出的陰影。十三盪,你這如意算盤打得還真妙。」
「你憑什麼就認定我沒拒絕過?我跟太子什麼關係都沒有,連朋友都算不上!」姚盪自認始終很把淑雨當朋友,甚至寧願裝傻也要保住這份旁人看來可笑的友情。憑什麼到最後,被退婚都要怪到她身上?
「那死兔子呢?」
「他又不是你的。」她嘟嘴,咕噥著。
「你又憑什麼認定他不是我的?」淑雨略微提高了嗓音,咄咄逼人的姿態,「誰不知道我和他只差一步就要訂婚了!」
「可是……他根本就沒想過要答應,也沒說過喜歡你啊……」
「如果他說過呢?」
「……」一句反問,讓姚盪瞬間閉嘴。
的確,她沒有底氣去替蘇步欽表態愛或不愛。也許,他真的說過呢?他們之前走得那麼近。
「我從未因為你是庶出而瞧不起你,但現在我不得不說,你跟你娘一樣,搶了人家的男人,還要擺姿態。」
——啪。
連姚盪自己都沒想過,她會對淑雨動手。
百姓都說她恃強凌弱,為非作歹,可至少她自己心裡清楚,她比誰都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無論對方是真心還是假意,只要事情不到說穿的那一天,她寧願保持鴕鳥姿態。然而,她受不了那麼如履薄冰去對待的人,卻可以毫無顧忌地扯開她的傷口。
這一巴掌,不僅讓淑雨閉了嘴,就連整個吵鬧的課堂,都頓時靜了下來。
姚盪呼吸有些急促地瞪著面前的淑雨,片刻后,才開口,「不要以為你姓冷,全天下就只有你最清高冷傲!不要以為你叫淑雨,全天下就只有你最賢良淑德!你稀罕,你去找他啊!去啊去啊,找我有個屁用。他要是真說過愛你,那最好,麻煩你把他給拴緊了,別讓他來打擾我的生活!我不稀罕!」
這是蘇步欽聞訊趕來后,聽到的第一句話——麻煩你把他拴緊了,別讓他來打擾我的生活,我不稀罕。
他被震驚了,分不清這是她的氣話還是肺腑之言。他的存在,於她而言,只是種打擾?
然而,容不得他去思忖太久,在淑雨反應過來,舉手想要把那一巴掌奉還回去的時候,蘇步欽不得不立刻回神,上前拉住她的手。
淑雨不甘地轉過頭瞪向來人,掃了眼被他鉗制住的手,在那麼多人面前,她就不信他可以絕情到一寸面子都不留給她,「放手!」
「放手可以。不過冷姑娘,動手之前,先搞清楚她身邊的男人是誰。」
「你……」她不敢置信,連舌頭都打了結。何止是面子,他連裡子都不願給她留。
「沒錯,是我。」他眨了眨眼,竟然還有心情佯裝出羞赧的姿態認下這身份。
「蘇步欽!是她先動手的!」
「我看到了。」看到是一回事,但顯然他不是什麼幫理不幫親的君子,「我說過,我沒什麼優點,就是愛護短。」
「你那麼護著她有什麼用?期待她會死心塌地地跟著你嗎?得了吧,我比你更了解她!當初蘇步高比你更護她,結果呢,人才走,她就傍起新的護身符了!」
「你個死女人!關步步高什麼事!要不是你爹提議送他去,他會走嗎?!」原本已靜下心打算保持沉默的姚盪,又一次被這句話給激怒了,「蘇步欽,你走開,讓我去拿鍋子,要不然我連你一起砸……放手,放手!你要帶我去哪?」
蘇步欽沒再給她繼續留在課堂撒潑鬧下去的機會,直接動手把姚盪揪了出去。動作是近乎粗暴的,他能耐住性子不管她的話有多傷人都堅持站在她身邊,已經夠反常了,沒理由要求他在這種情況下還懂得溫柔體貼。
手肘被抓得開始泛紅,姚盪耍賴般地緊抓住一旁的廊柱,死都不願再被他拖著走。
「放開。」他半眯著眸子,沉著聲命令。
「不放!」換來的是她理直氣壯的反駁。
「你想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算賬?」
「事無不可對人言,我才不怕人看。」
那很好,他也迫不及待想向群眾昭告所有權。
蘇步欽沒再說話,抓著她的手心稍一用力,輕而易舉地將她拉入懷中,垂眸看了眼懷裡那張有些慌亂又有些不甘的臉。他鬆開手,轉而雙臂撐在她身後的柱子上,將她困死在他的氣息里,低下頭,帶著懲罰和負氣的意味,輕咬了下她的唇。
很快,這不痛不癢的啃咬被加深,他伸手掐住她的下顎,逼她不得不張嘴讓他的舌尖躥入。他閉上眼,品著她唇間只屬於彼此的氣息,才稍稍覺得安心。沒有太子,沒有蘇步高,更沒有她的四哥……他要她腦中只汲取他的味道。
「你……你、你……」這一次,她壓根兒沒有抗爭的機會,就被那股近乎瘋狂的氣息吞噬。
姚盪不知道他是受了什麼刺激,卻能由他炙熱的舌尖感覺到一絲心痛,是那絲味道,讓她忘了去躲避。
「剛才只是氣話吧?」最終,是蘇步欽的理智自動覺醒,喊停了這個很容易讓事態轉變成少兒不宜的吻。
「什麼?」顯然還沉浸在那片激情中的姚盪,徹底蒙了。
「不用管什麼,只要回答是。」本想把話問明白,卻發現患得患失讓他連這份勇氣都提不起,他深吸了一口氣,肺部也跟著被抽痛,最終說出口的話是被蠻不講理包裹住的害怕。
「……是。」雲里霧裡、莫名其妙,齊齊朝著她壓下,她的思維跟不上節奏的轉變,只是傻乎乎地跟著回答。
原來人是可以那麼容易滿足的,他不著痕迹地吁出一口氣,嘴角漸漸上揚,「那就好,沒事了。」
嗯,沒事了。看他鬆開禁錮,她也跟著鬆了口氣。等一下……憑什麼無端把她按在這兒強吻,吻完還能若無其事說一句「沒事了」!姚盪回過神,用力推開他,「你做什麼又親我?」
「突然很想親。魚丸吃膩了,現在比較愛吃你那張嘴。」
「……」這是什麼爛借口!又爛又讓人無從反駁。姚盪心有不甘地咬著唇,比起方才放低了姿態,也放輕了嗓音,「那你吃不下淑雨做的飯菜時,有沒有試著吃她的嘴?」
「看起來就沒胃口的東西,誰會去嘗試。」
「那你有沒有跟她說過喜歡她?」
「你覺得呢?」
「我不要模稜兩可的答案啦……」
「沒有。」
那有沒有做過什麼容易讓人家誤會成喜歡的事?
姚盪終究還是吞下了這個問題,沒敢繼續刨根問底下去。如果有,她該怎麼定位這個男人?該怎麼把明顯在一點點淪陷的心拉回來?她也想要理智一些,可惜心早就不爭氣地在被他一次次吻過後棄械投降了。
「姚盪。」
他粗啞著的聲音很性感,從喉間擠出的壓抑調調很撩人,一聲尋常至極的「姚盪」帶出了陣陣酥麻感,輕易把她從恍惚中拉了回來。她輕哼應聲,仰起頭,「嗯?」
蘇步欽嘴角動了動,眼瞳捕捉到的那張臉有讓人很想咬一下的慾望,酡紅未散的臉頰配上那雙還透著些許迷離的眼,無辜地沖著他笑,惹得他胸間灼熱,喉頭輕顫,「我……」
旦旦說:想要說什麼就說出來,想要做什麼就趕緊做。
這是蘇步欽唯一接到過的指點,他毫無懷疑,嚴格執行。想做的做了,想說的……詞兒卡在齒關,正要飄出時,身後卻傳來了道不太和諧的輕咳聲,讓神經徹底緊繃的他立刻緊張兮兮地轉過身。
「咳……咳!」衛夫人本是想盡量含蓄些打斷他們,沒料到蘇步欽會有那麼大反應,對上他的視線后,她當真被口水嗆到,咳嗽了聲。
「你在這做什麼?」不同於以往對她的畢恭畢敬,很顯然,這一次的打斷足以惹惱蘇步欽。
「親好了嗎?八皇子,我不得不提醒您一下,這兒是學府,可不是欽雲府後院。」很快,衛夫人就拾回冷靜,用刻板到毫無起伏的口吻說道。
「我問你在這做什麼?」他不再維持好脾氣的逆來順受,有哪個正常男人可以容忍這難得的甜蜜氣氛被破壞殆盡?尤其感覺到面前的女人羞紅著臉,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甚至恨不得立刻挖個洞把自己埋了,他愈發裝不出好說話的模樣。
以往的經驗讓衛夫人知道,還是不要太挑戰他的底線為妙。她沒好氣地別過頭,斜睨著蘇步欽,冷聲道:「四爺來接姚盪,替她請了假,說是有事。」
「沒空,姚盪很忙……」
「我不忙我不忙!這就可以收拾東西走,衛夫人,轉告我四哥等我,我馬上就好。」僅僅是「請假」這兩個字,就讓姚盪的雙眸瞬間放光。她大聲表態,掐斷了蘇步欽自作主張的拒絕。
「回來!我還有話沒說完!」他伸手,卻抓了個空,指尖的失落感聚攏在他的眉端。
姚盪腳步頓了頓,欲言又止地動了動唇,看了眼衛夫人,才低聲咕噥,「又不是見不到,晚上再說也行呀。我不想再進去了,我怕……」
她怕等太久,這「假期」就失效了。並不是想躲蘇步欽,而是她處理不來太複雜的人際關係,很難想象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和淑雨鬧開后,該怎麼回去面對。
「我陪你走。」儘管那話講得含糊不清,好在蘇步欽總算還是會意了。想到方才的畫面,再進去,的確尷尬。
「你不行。」無奈,衛夫人又一次不識相地出聲,「你師父一會兒要來,說是想見你。」
一堆不爽積在了蘇步欽的喉間,他甚至差一點想飆髒話,可最終在聽完衛夫人的解釋后不得不全數壓下。
「等我……」他苦笑著看向姚盪,想說些什麼,可話才起了個頭,就被他自己吞下。
等我回來陪你用晚膳。不過是句很簡單的話,他不敢講,只因為曾經講過,可是那一晚,她未留隻字片語就跟著姚寅走了。
「我等你回來一塊兒用膳,這次天塌了都等你,真的!」似乎有時候人和人之間,當真會有靈犀,看他欲言又止,她依稀竟能猜到他在想什麼。儘管或許沒能猜對,姚盪還是鄭重其事地許諾。
他點頭,笑容一直刻入了眼瞳深處。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難以形容,只覺得心又刺又酸,梗著,卻不難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