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留住你,即使無所不用其極

第十二章 留住你,即使無所不用其極

「啊,時辰差不多了,我要去給你準備膳食了。」

「我剛吃過。」

「是、是嗎?那那那、那我去換件衣裳,一身油煙味,好難聞。」

「我聞不到。」

「……哎呀!沒水了,我去給你倒些熱水。」

「回、來!」

寥寥兩個字透著讓人膽戰不敢輕舉妄動的氣勢,姚盪握著柄茶壺,剛觸到門板的手下意識地縮了回來,有些局促不安地吞了吞口水。僵硬的背脊致使她連轉身都困難,就這樣,她看著近在咫尺的唯一出口發愣。

蘇步欽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道沉默的背影,想不起從何時開始,已經習慣了她的吵鬧。直到有一天,她就站在面前,卻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這滋味很不好受。他繃緊唇線,踱到她身後,越挨越近,胸膛和她的背脊間只隔著一指的距離,「姚盪,我會吃人嗎?」

「不會?會?」微熱的氣息自身後飄來,擾得她心緒混亂。他的確不會吃人,可會吃了她的心。

「為什麼躲著我?」眼看著她的局促和緊張,他深吐出一口氣,問得同樣無措。

「啊,呵呵,我哪有,是你想太多了吧?」

他也但願只是自己想太多,可顯然不是。曾經她會吵吵鬧鬧地徘徊在他身邊,嘮叨著教他該怎麼拿出皇子氣勢,該怎麼去推開那些踩在他頭上的人;而現在她有大把的時間可以陪著太子聊心事,卻不願見他。這不是躲,是什麼?

「是嗎?」想著,他漫不經心地哼了聲,手撐靠在她的耳邊,目光也同時落在她緋紅的耳郭上,「那為什麼不肯親自把飯菜送來?是我太卑微,配不起你的貼身照顧,嗯?」

「當然不是!您是堂堂八皇子,我只是一介草民,我不配照顧您才是……」這話把姚盪惹急了,她忙不迭地轉過身,想要解釋,猛地對上他滿含不悅的雙瞳后,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有些被他眉宇間的警告氣勢嚇到。

離得那麼近,看著她那張不斷閉合的性感唇間飄出傷人話語,他不自覺地皺眉,無數情緒開始脫離掌控,隨著吞咽口水的動作,他喉頭一動,再次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說話。」

他不要聽那些官話,也不保證如果她繼續虛偽下去他會不會索性用唇封住她那張嘴。

「是啊!我就是不想見到你,那又怎樣!」事實證明,蘇步欽對她還是有一定了解的,姚盪是禁不起威脅的人,他陰沉難測的警告,宛如在她壓了許久的火上澆了油,「反正你也不想見到我,這樣不是更好嘛,誰都不用為難。」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想見你?」

「你當我是傻子啊!要不是因為我煮的那些狗食你剛巧能咽下,現在我還被你擋在欽雲府外頭呢。反正淑雨每天都會把你侍候得很好,我很知趣,我不打擾,我只做到自己的本分,離得遠遠的,把八皇子您的脾胃服侍好,你還有什麼不滿的?啊?啊!你還有什麼資格不滿?!」

她還是從前的樣子,囂張起來就全無尊卑觀念,邊吼還邊用纖細手指戳著他的肩胛,一下比一下用力,最後索性握成拳,直衝他的胸腔揮來。這猝不及防的攻擊,害得他溢出一聲悶咳,還伴著一絲笑意。

「好了,別鬧了。」他迅速擒住那雙不安分的手,「我以為那天在四爺那兒吃的菜是淑雨做的,所以旦旦才把她請來,告訴她一切。我沒有選擇權,我只想活下去,即使能讓我下咽的飯菜是出自仇人之手,我也必須吃。」

她頓了頓,為他心酸了片刻,但很快又拾回了氣勢,「就算是這樣,也沒必要不讓我進欽雲府,人命攸關,我又不會無理取鬧。在粉樓里遇見時,你也什麼都沒說,就這樣跟淑雨一塊兒走了,你就沒想過我會怎麼想嗎?」

她幾乎以為蘇步欽已經做出決定了,要娶淑雨,要從此和她劃清界限。

聞言,他閉上眼苦笑。怎麼會沒考慮她的想法,就是考慮得太多,以至於把最壞的打算都羅列在前。就像常言說的那樣,倘若一開始就沒有希望,也不會失望了。

沉寂了些會兒,就在姚盪以為他又一次打算三緘其口時,蘇步欽忽然開口了,「知道我為什麼會得這病嗎?」

「……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會知道。」

「我也記不清了。好像有一年,發色突然開始變白,身子也越來越無力,旦旦他爹發現我的飯菜被下了毒,一種噬人心肺的慢性毒,據說會讓人提早衰老,正常死亡。」

原來,他那頭很張揚的白髮是這麼來的?他說這話時,聲音很平靜,彷彿在敘述別人的故事,卻讓姚盪心緊揪了起來,屏息等他繼續往下說。

「後來旦旦他爹猝死,死因不詳。旦旦去求特使,希望他回國后能幫忙傳個話。我們都知道,回去是奢望,只求父皇能派個懂醫術的人陪在我身邊。可是,父皇只回了一句話給我……」

「什麼話?」

「生死由命,活得太辛苦,就不用硬撐了。」

「那、那你母妃呢?」姚盪倒吸了口涼氣,幾乎能想象到,當時他有多無助。可就算皇上狠得下心,做娘的總不會也坐視不理吧?都說孩子是娘十月懷胎疼出來的啊。

「死了,也在那一年。」

「原來……你母妃是在那一年死的啊。」

「你知道她的事?」姚盪的口氣,讓蘇步欽略顯緊張地蹙起眉心。

「不知道,只聽說她歿世后被皇上追封為皇后。」關於蘇步欽娘親的事,姚盪偶爾從蘇步高口中聽說過些,但也只是一些,彷彿那是很禁忌的事,就連坊間流傳都沒有。

聞言,他彎了彎嘴角,連眉眼都暈開笑意,先前那些沉重的話題,好似輕易在他這一笑間淡去了,「所以,我沒有不想見你,我很想,有你在總覺得安心,只是怕你不願見到我這副病鬼樣。」

所有話都說開后,姚盪多少能體會到他的感受,是怕她會像當年的皇上一樣,無所謂他的生死,甚至是嫌棄他嗎?再思及那天盛怒之下對他吼過的氣話,她恨不得把舌頭給咬了。讓他去見鬼,說他死了也活該,她連同情都不屑……現在想來,這些話該有多傷人哪。

可問題在於,姚盪太過倔犟,即使明知自己有錯,也不願承認,「呸!虧你還號稱學識比我好呢!連我都知道有句話叫『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又不是我,憑什麼認定我的想法?蘇步欽!你連知情權都不給我,懂不懂這意味著什麼啊?意味著我連選擇餘地都沒有,就他娘的被你決定了思想……」

他偏過頭,安靜地看她撒野,許久,突然伸手把她拉進懷裡,容不得她有半絲掙扎的念頭,就這樣牢牢地禁錮住,「給你機會,告訴我,你的選擇是什麼?」

「就、就是不嫌棄你,會照顧你啊。」她仍是沒習慣這突然親昵起來的姿勢,擋在胸前的手,硬是想撐開距離,可惜只是一再證明這種掙扎有多徒勞。

「永遠待在我身邊陪著我?」

「你這叫軟禁!」她想起他用皇命壓下來的各種規矩。

「就算是吧。」他難得坦白,對壓抑在心頭的情愫供認不諱,「張嘴。」

「啊?」她反射性地擠出一聲滿含詫異的單音,還在困惑著莫名其妙的命令意圖為何時,一道陰影已經擋住了她面前的光線,屬於蘇步欽的軟唇覆住她微張的唇瓣,一絲苦澀藥味順勢充斥在她的唇齒間。

她手腳僵硬,迷茫地眨了幾下眼,不同於上一回被四哥突然襲擊時的震撼,這一次姚盪醒悟得很快。感覺到他溫暖舌尖帶著股生澀躥入她口中后,她下意識地推開蘇步欽,也很清楚,這種推拒通常起不了什麼作用,下一刻她索性用咬的。

血腥味沖淡了原該有的甜蜜,姚盪以為他吃痛了會退開……可他丫的出息了!頂著壓力也要上?

「你別、別這樣,還有好多話沒說,不該這樣……」趁他唇舌輾轉的空隙,她立刻抗議。印象中的流程不該是這樣走的,他沒說過喜歡她,甚至連對她是否有好感都沒提及,哪有跳過這些直接就吻的道理。

就算她對蘇步欽的感覺是有那麼些不一樣,但也不是這樣隨隨便便的女人啊!

「那我現在說。」他及時收住吻,怕會一發不可收拾,轉而把唇移到她耳邊,報復性地啃咬了下,才開口。

「嗯?」她只是好奇他想說些什麼,沒料想自己一張嘴會有這般軟糯的呻吟聲飄出。

「說我軟禁也好,卑鄙也好,或是裝可憐博同情都好,我想留住你,即使無所不用其極。」

姚盪恍惚地望著不遠處桌案上跳躍的燭火出神,感受著他帶著粗喘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一縷縷呼吸緊扣住她頸間脈搏,一字一句沉沉敲在她的心口,篆刻出酸甜的痕迹。她應該感動,應該像個被愛情沖昏頭什麼都不管不顧的女人,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把自己給他。

然而常年牢牢套在自己身上的保護殼,讓她在感動酥軟之餘,仍存著幾分理智。

她想起了太子給的那張供詞,因為方才的混亂,還沒來得及交還給太子,此刻正靜躺在她懷裡,彷彿氤氳出陣陣炙熱,不斷地提醒著她,這個男人或許真的不像想象中那麼簡單,或許……他真的瞞了她好多事……

這想法足以讓姚盪瞬間清醒。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全身血液都集中在手腕施力處,忽然奮力將蘇步欽推開,「……你別亂來,我受不了那麼快的!我們都還不夠了解對方,要是四哥知道我還沒嫁人,就把那攤血給搞沒了,會把我吊起來抽的!」

她想,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明白了。她就是個俗人,要名要分要他坦誠才敢毫無保留地給。

把話全吼完后,姚盪靜靜看著被自己推開的蘇步欽,等著他的回答。

然而,什麼都還沒等來,身後門板上卻猝然傳來一股力道,要比她方才掙扎時更猛。害得她措手不及,揮著手極力想保持平衡,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

眼看著就要倒趴在地上,幸好蘇步欽及時伸手將她拉住。

跌在他暖暖的懷裡,她安心吐出一口氣,回眸想要搞明白情況,就瞧見旦旦站在門邊,手還保持著用力推門的姿勢,一雙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大眼忽閃忽閃地看著面前抱成一團的兩人。

「爺,我是不是壞了什麼事?」

很好,虧他還問得出!蘇步欽眯著眼,瞳間迸射出的光芒嚇得又旦不敢直視。

「是、是是、是有急事要稟報。」

「最好是真的很急。」他丟出警告,微笑等著他把事情說出來。

又旦乾笑了兩聲,才道:「剛才派去宮裡跟皇上請旨給欽雲府設禁的人回來了,說是皇上允了,還說明兒要帶著姚妃來欽雲府看您。是急事是急事,皇上駕臨,得準備呀。」

邊說,又旦還順勢瞟了姚盪幾眼。順著他的視線,蘇步欽回過神,壓下怒氣,「知道了,去前廳說。」

「那我先去膳房了。」姚盪低著頭,尷尬地將有些凌亂的衣裳拉好,一溜煙地往外逃。

這一回,蘇步欽沒有再攔她,看著她倉皇逃離的背影,陰霾覆上了他的眉間。

姚盪有心事,他幾乎可以肯定,可她卻不願對他說。

火辣辣的明黃色日光經由園子里繁密枝葉的過濾,稍顯柔和了些。倒是那抹被無數侍衛前簇后擁著跨進正廳的明黃色身影,很是刺目。即使隔著很遠的距離,姚盪都能感覺到那股灼烈如火的氣勢。

她鬼鬼祟祟地從花瓶門后探出頭,打了個哈欠,又認真眨著眼看向不遠處的場景。

「十三小姐,你做什麼那麼偷偷摸摸的呀?想一睹龍顏,就直接過去行個禮唄。」

「……」聞言,姚盪略顯氣餒地扁了扁嘴。沒人通傳,難不成要她就這麼殺到皇上面前去,告訴他老人家——就是我救了你家那個兔崽子一條命?

「正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能為皇上分憂,為八皇子解愁,是姚家的榮幸。微臣也不過是教女有方,不求賞賜,只求眾皇子身體安康,國運昌隆。」

聽聽,有人用不卑不亢反差出了姚盪的俗氣,施恩不求回報,這才是該奉行的民族精神哪。那頭傳來的聲音讓姚盪不禁嗤笑,這種剛正不阿,她很熟悉,一如既往的嚴厲中又多了些奉承。就算是還在夢遊,她都能記得這時常訓斥自己的話音,是她爹,被外人暗地裡稱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姚氏大家長。

「真好笑……」在聽完那席話后,姚盪終於沒能繼續沉默偷窺下去,暗暗嘀咕了起來。她爹變得還真快,當初趕她走時,眼都不眨;現在有功可領了,話倒是講得溜。教女有方?呸!

「好笑什麼?」尖銳嗓音無預警地自姚盪身後飄來。

當這聲響飄進她耳中,姚盪就像被蠱惑了般,身子猛地一僵,頓時轉過身子,臉色很是難看。

來人姿態妖嬈地搖著手中絹扇,扇柄尾端系著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劃出漂亮的弧線,絹扇的主人有著一雙即使不笑都是彎著的明眸,與她嘴角那道訕笑很不符。打量姚盪半晌后,她冷哼了聲,身子一動,蓮步輕移到姚盪跟前,「喲,我說是誰那麼大膽,竟然敢躲在暗處非議我爹,原來是十三妹子呀。怎麼,你對爹的話有意見?」

一改外人面前天地無畏的囂張模樣,眼下的姚盪就像個受氣的小媳婦般,低著頭,緊抿著嘴,雙手不安地絞著衣角,就是不出聲。倒是看得一旁的丫鬟替她抱不平,干著急。

「四哥果然是把你寵壞了,這才離家多久,見了六姐都不知道打招呼了?」

「六、六姐好……」姚盪,你可以再沒用一點!不就是打個招呼嘛,舌頭打什麼結呀!她會吃了你不成?拿出點志氣來!

「就這樣?」

「……不然還要怎樣?」姚盪一臉茫然地抬起頭,困惑了,不都是這樣打招呼的嗎?難不成她家六姐還指望她給個大大擁抱,以示久別重逢后的想念之情?

「嘖嘖,看來四哥把你養得不錯,真是出落得越來越像你娘了,一臉的狐媚相。」姚家六姑娘先是眯著眸子,邊說邊伸手捏住姚盪的下顎,一番寓意不明又極為刻薄的話后,她用力甩開姚盪,目露凶色,「聽說太子跟四哥提親了,說想要你?你倒是嫁啊,不是一心就想著早點脫離姚家嗎,這會兒倒是拿喬了。啐,還是說看著八皇子也挺有潛力的,你猶豫了,想再觀望下?你是個什麼東西?別以為碰巧立了點功勞就拽了,這輩子永遠都是個庶出的,送去給人做妾都不過分,還想腳踏兩條船,你配嗎?」

「關我娘什麼事。」罵人就罵人嘛,還牽帶著人家祖宗,有病啊。

「你娘當初不就仗著幾分姿色搶了我爹嘛。十三盪,我警告你,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就算冷淑雨還沒嫁就下堂了,太子也不會是你的。」

「你要太子你就去拿呀,我又沒要跟你搶。」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施捨我嗎?」

「……」他娘的!她什麼都不說了,簡直就是有代溝。

然而事實證明,即使姚盪謹言慎行,她家六姐仍是能從她的沉默中挑出刺。

眼見那張膻口悠悠微啟,醞釀好了情緒打算將刁難進行到底,姚盪一撇唇,收拾好了情緒,打算不管她說什麼,不理會就好。沒料,等來的卻是蘇步欽輕柔的聲音,「六姑娘,你打擾我靜養了。」

不僅僅是姚盪,就連她家六姐對於蘇步欽的突然出現也沒能回過神。到了嘴邊的話,立即被她吞了回去,回身打量起這位傳說中的八皇子,然後便愣住了。先前對八皇子是早有耳聞的,通過那些旁人口中的辭彙,她曾勾勒過八皇子的樣貌——面黃肌瘦,羸弱佝僂,說兩個字就要咳幾下,還會咳出血,就算是皇家御用的衣裳料子穿在他身上也該像是借來的……

這些想象在這一刻全數破滅,面前的男人在一襲霜白的襯托下很是清爽,身段看起來的確有些纖弱,卻很是頎長,將那一身綾羅綢緞襯得愈發矜貴。弧度精緻的薄唇微微上揚,帶著讓人安心的淡淡笑意,那雙毫不避諱直視著她的綠瞳,更像是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般,讓她啞了聲,光顧著欣賞他那張臉了。

「我還以為姚大人當真是教女有方,培養出來的子女理應都像姚盪一樣知書達理才對。看來,六姑娘是來拆你爹台的,見了皇子都不知道打招呼嗎?」

「八皇子好。」她很快就震回神,綻開笑意,道出問候。

倒是一旁的姚盪仍在糾結,知書達理……這四個字與她有關?

「就這樣?」蘇步欽笑容不減,抬了抬下顎,用居高臨下的目光審視著眼前的女人,刻意重複她方才對姚盪說過的話。

比起剛才姚盪的後知後覺,姚家六小姐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沒有多心,趕緊欠身行禮,舉止間盡顯大家閨秀的姿態。她想,也許所有皇子都一樣,就喜歡看女人匍匐在他們腳邊,給足他們面子。

可蘇步欽卻絲毫沒閑情享受這種待遇,他只是淡淡地掃了眼,突然丟出個不相干的問題,「六姑娘識字嗎?」

「嗯,雖然沒像十三妹子一樣去過學府,不過自小爹爹便請夫子來教,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會一些。」

「是嗎?那看來是不存在不知者無罪的說法了。」說著,他側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幾個丫鬟,命令道,「去,掌她嘴。」

丫鬟們點頭領命,不敢多問緣由,只懂執行。姚盪則張著嘴,滿臉的詫異,下意識地挪動腳步,停在了蘇步欽身後。他好笑地看了她眼,以為她是聖母心態萌動打算替自家六姐求情,不料她二話不說,只不過是找個安全點的位置冷眼看戲罷了。

安全……姚盪沒有想過該怎麼定義,只知道,目前躲在蘇步欽身後會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等一下!」姚家六小姐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主,眼見丫鬟的手就要落下,她轉過頭掙開,「八、八皇子,我犯了什麼錯?罰我,總總總、總要有個理由吧。」

「繼續,別停。」蘇步欽加深嘴角笑意,斜眸看向姚家六小姐,哼了聲,「六小姐想要理由是嗎?既然識字,就該看懂外頭寫的是『欽雲府』,不是『姚府』,我這裡沒地兒給你撒野。你若是要管教妹妹,回姚府去教;我這人沒什麼優點,就是愛護短,在這兒姚盪就是我的人,打不得,罵不得,辱不得。誰敢給她臉色看,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裡;既然六姑娘不把我放在眼裡,那你說我眼裡怎麼可能容得下你?」

這形同繞口令般的話語,險些沒把姚盪給繞暈了,外加上耳邊還充斥著六姐的哀號聲,她的思維更加雜亂,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把兔相公這些話給消化了。

望著身邊的蘇步欽,她突然感覺到一絲害怕,不是因為他近來越來越濃的皇子威儀。

而是因為她確信沒有看錯……

——既然六姑娘不把我放在眼裡,那你說我眼裡怎麼可能容得下你?

她分明瞧見蘇步欽說這話時,笑容里有著不擇手段。這層發現就像是為太子的話添了籌碼,顛覆了她對兔相公自以為是的了解。

是害怕將他越來越明顯的改變看明白。如果真的只是一場利用,她該如何審視這些時日來的自作多情?

真的懦弱嗎?那之前是誰仗著皇上的愧疚連太子都敢壓?

又真的只想安穩度日與世無爭嗎?那當初究竟為什麼會收留她,又頻頻對她示好?不要說什麼報答她的保護之恩,姚盪知道自己的分量,事實上那段時日她似乎只有給他添麻煩的份;更不要說什麼一見鍾情,她清楚攤不上這等風花雪月的好事。

這一場鬧劇,最終是在驚動了皇上后,在他老人家幾句狀似輕描淡寫的玩笑中戛然而止的。可姚盪能感覺到,如果蘇步欽執意要罰,皇上也不會阻攔。他之所以會乖乖停手,既是想給足皇上面子,更是本就無意將事情鬧大鬧僵,無非只是想給六姐個下馬威而已。

只是,這下馬威是給誰看的?他們姚家?可按照太子的說法,他不是應該極力討好姚家才對嗎?又怎麼會和爹最寵的六姐杠上。

又或者……猜測仍舊只是毫無根據的猜測,他只是逐漸適應了這裡的生活,開始懂得怎麼保護自己了?

姚盪壓根兒整理不出個所以然,她很清楚自己已經不可能站在局外去冷靜審視一切,只能任由這一團亂麻去自生自滅。之後的時間裡,整個廳堂都瀰漫著一股官方的虛偽氣息,她立在一旁,冷眼看著君臣其樂融融的畫面。

所有人都堆著笑,爹甚至還滿臉慈愛地告訴她——待在外頭要記得照顧好自己,想家人了就抽空回來看看。

呵,就像四哥之前那封信里說的一樣,她把兔相公伺候好了,立了功,爹鬆口了,就連那些兄弟姐妹也全都因為方才六姐的事對她和顏悅色的,只差沒直接喚上一聲「姑奶奶」。她有些迷惘,如果連血親都可以這樣,那這世上究竟還有誰是能挖心掏肺去對待的?

她走神得太厲害,幾乎是徹底把自己抽離在了場面之外。大伙兒笑,她也跟著笑;大伙兒跪,就跟著跪。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欽雲府又恢復了往日的靜謐,姚盪依舊在神遊。

「姚姑娘,我家爺在同你說話呢!」眼見十三盪從下午起就不太對勁,這會兒都已經用晚膳了,還像是丟了魂般,又旦忍不住了。他家爺都已經不厭其煩地喚了她好多聲,她就像是什麼都沒聽見,連吃個飯都是一粒粒地挑著米粒往嘴裡送。

伴著叫喚聲,又旦順勢輕輕推搡了她下,幸好,總算是把她喚回了神。

「啊?說話?說什麼話?」

她傻乎乎地咬著筷子,撲閃著眼瞳看向蘇步欽,那模樣透著幾分嬌俏。他沒太計較她的走神,反倒是支開了又旦,刻意放柔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還在想你六姐下午說的那些話?」

他以為是因為下午姚家六小姐那些不留口德的話刺傷了她,才會害得她一整天都那麼恍惚。蘇步欽親眼見過她蹲在姚府門口,灰頭土臉的,含著淚擦拭她娘的牌位。他想,她娘親對她來說一定很重要。

「那個啊……沒事啦,反正也習慣了。」姚盪頗為牽強地拉扯出一道乾笑。怎麼會沒事?她常覺得,如果不是她那麼沒用,說不定娘的牌位就能被供奉進姚家祠堂,又說不定娘也不會那麼早死。

「他們常這樣對你?」

「唔,其實也還好,只要不挑他們心情不好的時候出現就好。」她嘟著嘴,回得很認真。

蘇步欽不自覺地搖頭笑道:「傻瓜,誰心情不好還會寫在臉上?」

「會啊,我們家的人都會。像我爹,他只要心情一不好,眉頭就皺得能夾死蚊子,看見綠色眼睛還會充血;六姐呢,就更容易分辨了,她討厭人家跟她搶東西,生氣的時候會斜眼看所有人,還喜歡撕衣服……」

她越說越興起,滔滔不絕地,像在跟人分享這些年收集來的秘籍般。然而,僅僅只是聆聽,蘇步欽便覺得心在暗暗抽搐,是要經歷過多少次的遷怒,才能總結出這些?他眯了眯眼瞳,不想再聽她用若無其事的語調說下去,打斷了她,「那你身上那些傷也都是他們弄的?」

「咦,什麼傷?」

「剛住進欽雲府那天,給你上藥時,瞧見的那些傷。」

經由他的提醒,姚盪的記憶才慢慢復甦,猶豫了片刻后,她仍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小時候打鬧時留下的……」

「我會讓他們還的。」

「啊?」很顯然,不管姚盪怎麼掩飾,他心裡早就有了認定的答案。讓他們償還,曾幾何時她也那麼想過,只是漸漸地,她意識到自己沒這個能耐,那些仇恨也就不再去想了。可當被蘇步欽提及,那種透著陰森仿若宣誓般的話語,卻意外地並未讓姚盪覺得受寵若驚,倒是有些害怕。

他的眼睛向來都只承載著純凈清澈,不適合這種陰沉沉的色彩。

可是很快,姚盪開始懷疑方才的一切是自己的錯覺。再次抬眸對上他的視線時,仍是讓人一覽無餘的清澈,他就這麼坐在她跟前,支著頭,噙著笑,像是剛才那些話根本不是他說的。

她想探究清楚,蘇步欽卻無意再把剛才的話題繼續下去,不著痕迹地就繞開了,「太沉重了,換個輕鬆點的話題。姚妃娘娘下午說的是真的嗎?你和蘇步高是兩情相悅才定下親事的?」

「不是啦,我和步步高只是青梅竹馬,所以長輩們就自然而然地想把我們湊合在一起了。」她當初會答應,不僅僅是因為聖命難違,還因為所有人都希望這樣,那就順理成章吧,也沒什麼不好。和步步高在一起很輕鬆,可以一起闖禍一起玩鬧,只覺得就算生活一輩子也不會太痛苦。

「是嗎?」雖然是否認,可那一句「青梅竹馬」的威力並不小,他以為名門望族與皇家通婚,通常只是些政治因素,但現在看來遠不是那麼單純,「那他對你呢?」

如蘇步欽所料,姚盪略顯獃滯地搖著頭。

他有些哭笑不得,明白就算想把問題深入化,也不可能找到突破口,更何況……

外頭突如其來的吵鬧聲,也讓他沒辦法冷靜地去理清一些事。

「旦旦!吵什麼呢?」他沒好氣地轉過頭,眸色略沉。有多久沒和她一塊兒用晚膳了?不過是想安靜地吃頓飯,都要被打擾?

良久,沒有回應,喧嘩聲倒是有增無減。

他認命地站起身,想要出去一探究竟時,又旦沒頭沒腦地沖了進來。幸虧及時收住腳步,才沒結結實實地撞上蘇步欽。伴著粗喘,片刻后,他才言簡意賅地闡述起外頭的情況,「爺,姚四爺又來了,這、這回……還組團來了,帶了好多人、好多東西,像搬家!」

搬家?

眼前場景讓又旦由衷地發出感嘆,剛才跟爺形容的時候用詞實在是太含蓄了。

就算是搬家,都不見有這種陣仗的。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又旦這才明白爺為什麼要先差遣他來前頭招呼著。打頭炮的明顯比較容易被透明化,別說試圖阻擋姚寅的行徑了,人家連用眼神打下招呼的空閑都沒有,忙著招呼那些不明真相的苦力把無數東西往裡搬,瞬間廳堂就被佔滿,還有不少正在陸續入侵。

累了,姚寅索性往廳堂里一坐,還自備茶水,一派悠然自得地品茗,有下人問話才會懶懶地答上一句:「哦,那個東西和那些盆栽一起放院子里就行了。」

盆栽、院子、那個東西……待瞧清門口那個龐然大物,旦旦實在忍不住滿腔的驚詫了,「四爺!您這禮太貴重了,咱們府里沒人愛玩鞦韆架這種詩意的東西!」

「我家鞦韆妹很愛玩。怎麼,她沒跟你家爺說過嗎?」

鞦韆妹?什麼爛稱呼!又旦齜牙咧嘴,頂著一身的雞皮疙瘩,冷哼道:「十三盪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我家爺都會摘給她,別說是個鞦韆架了,明兒給她買就是了,四爺又何必親自送來?」

「沒什麼,順道而已。」說著,他呷了口茶,就像在自己家般自然。

「姚四爺,您該不會是想來欽雲府小住吧?」

「呵呵,旦旦,你比你家爺貼心多了。」姚寅放下茶盞,毫不吝嗇地給出讚賞。

可惜不是任何誇讚都能讓人聽著舒心的,又旦咀嚼著這話,總覺得聽著彆扭,半晌才吼回去,「我叫蘇又旦!不叫旦旦!何況,皇上說了,爺要靜養,沒有內侍監的令牌,任何人都不得隨意出入欽雲府……」

「是這牌子嗎?夠了嗎?要多少儘管說。」那頭話才說了一半,姚寅便從兜里掏出了三四塊一模一樣的牌子,意興闌珊地往桌上一丟。

見狀,又旦像忽然失了聲,張大著嘴盯著姚寅看了許久,活像面前坐了個三頭六臂的妖怪似的。懷著不敢置信的心情,他跑上前拿起塊令牌端詳了許久,還放進嘴裡咬了咬,牙被硌疼了,又礙於面子不能叫。

不能怪他見識太少亂了方寸,實在是面對這一堆令牌,就算他叫旦旦,也沒辦法淡定。

「四爺什麼時候販賣令牌了?」氣氛正古怪,又旦思忖著不知該怎麼應付時,蘇步欽走了進來。他含著一絲疏離客套的笑意,掃了眼姚寅,兀自從旦旦手中接過令牌,把玩了會兒,便隨手丟開,「生意還行嗎?」

聞聲,姚寅撇了撇嘴,視線直接掠過蘇步欽,落在他身後。空無一人的畫面讓他有些失望,剛想收回目光,意外捕捉到了那隻抓著門板的手,門邊人探頭探腦的模樣,讓他自肺腑間溢出了一絲笑,「進來。」

那顆腦袋往裡伸了伸,頗為哀怨地瞪了姚寅許久,才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

儘管還算聽話,可跨進屋子后,姚盪就別過頭,故意不看他,抿著唇,沒有了平時吵吵鬧鬧纏著他撒嬌的模樣。姚寅支頷看著她,半晌才開口,「不打算理我了?」

「我哪敢?」他不是有急事要出遠門嗎?不是習慣性地不問她的意願就隨便把她託付給某某某嗎?不是號稱姚家得罪不起兔相公,要她好好照顧嗎?那還突然殺回來做什麼!她很不爽,有一堆牢騷不吐不快,可偏偏當真正面對四哥那張臉時,所有委屈似乎都散了,最後說出口中的話仍是帶著往日的撒嬌意味。

「那想我在這住多久?」她的回答讓姚寅足夠滿意,連笑容也不自覺地放柔。

「住?你要住欽雲府?不走了?」這話讓姚盪瞬間放亮雙眸。

很顯然,當她四哥一出現就被排擠在外,已經讓蘇步欽很不爽了。當話題被牽引到這一步后,他更是沒理由繼續保持緘默,「四爺,欽雲府不養吃閑飯的。」

「吃閑飯?欽雲府的飯菜不都是姚盪在做嗎?」姚寅擺出一臉不解的樣子,轉而又故意問向姚盪,「你不願給四哥吃?」

「怎麼會!吃吃吃,大量吃。」她很配合地猛點頭。

「你當我們很有錢嗎?」蘇步欽蹙起眉,想氣,可她儼然一副可以當家做主的女主人架勢,又讓他氣不起來。

「唔,那也不至於窮到招待不起我哥呀。」她嘟起嘴,完全沒發現兩個男人間瀰漫著的火藥味。

「你很想讓你四哥住下?」要跟這個完全狀況外的女人較真,會把自己活活氣死,想了想,蘇步欽問道。見她毫不猶豫地點頭,他索性順著她的意,「那好,我明兒去找父皇問問……」

他的緩兵之計才執行了一半,就被姚寅硬生生地否決了,「不用了,我請示過皇上,他也覺得姚盪在欽雲府待久了怕是會想家,所以讓我搬來陪她。八皇子,如果皇上口諭還不足為信的話,那明天我去討張聖旨來?」

這話成功把蘇步欽堵得啞口無言,只能暗嘆自己的輕敵,用灼灼目光瞪視著對面的男人,試圖泄掉心頭那團火。而那頭,姚寅只抽空回以一抹挑釁眼神,擺出實際行動告訴他,不是只有他才懂得用皇上壓人的。

姚盪感覺不到廳堂里暗潮洶湧的氣氛,只顧著消化剛聽來的消息,很快就咀嚼完一切,溢出感嘆,「我就知道你不會把我一個人丟在外頭,去為姚家博什麼亂七八糟的功勞。你還沒用晚膳吧,我去把飯菜熱一下,等著哦。」

說完后,她蹦蹦跳跳跑開了,絲毫沒察覺到自己丟下的那句話是否會傷到別人。

所以,她之前生氣,聽聞姚寅來了,又彆扭著不想見,是怨她四哥把她丟在這,害她必須為了姚家的那點功勞照顧他?說不嫌棄他,會照顧他,只因為那天同情心泛濫?她沒想過要心無旁騖地留下,如果一開始就給她選擇的餘地,她會毫不猶豫地跟著姚寅走?

呵,又或者,現在問她,她會選擇留下,只因為他需要被照顧。

「八皇子很介意我住下嗎?」沉默了許久,姚寅挑了挑眉梢,撩開話端。既然姚盪都走了,那他們也無須再說什麼場面話了。

可相較於姚寅的坦蕩,蘇步欽仍是懶得說太多,回過神后,他起身沖著又旦吩咐道:「去給四爺準備間屋子,隨他愛挑哪間。」

「那當日說的話還算數吧。你讓我走,我走了;讓我留信給她,我也留了。一切都如你所願,八皇子應該會一諾千金,哦?」

對!只不過他少說了句「走了之後,不準再踏進欽雲府」!蘇步欽握拳,意識到在姚寅這樣的對手面前,沒有運籌帷幄的可能性,所以只能認了,「放心,四爺那麼用心良苦,我又怎麼能讓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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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與爭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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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留住你,即使無所不用其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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