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打心底里討厭你和你全家
對姚盪的在意是該放縱還是收斂,蘇步欽還沒來得及拿捏好尺度,就被旦旦帶回來的消息攪得胸口窒悶。如果她不是姚家的人多好,明知不可能,這種念頭仍在他腦中不斷滋長,直至一發不可收拾。
多希望她僅僅只是蘇步高提過的十三盪,一個沒頭沒腦、愛闖禍、又總是自以為可以保護任何人的傻瓜。
如此,他們之間便不會存在利益和對立。
他或許就可以不顧一切地把她禁錮在身邊,任她撒野。
然而……蘇步欽沉了沉氣,調勻呼吸,才再度開口,「他去均國只是面聖?還有沒有其他動靜?」
「不清楚,姚四爺很謹慎,據說面聖也是為了進貢,皇上是知道的。不過……」又旦欲言又止地頓了頓,回來的路上便一直在思忖,這件事究竟該不該說,到底還是起了頭,很難再吞回去,即使有絲悔意在流竄,他還是繼續道,「前些日子九爺被人行刺,好在只是皮外傷。」
如又旦先前所料,聞言后,蘇步欽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又沉了幾分,「先前怎麼不說?」
「九爺讓那邊的人瞞著,說怕你擔心。」
「我沒空擔那麼多心。」話雖這麼說,可他瞳間倏然透出的森寒之氣分明表達了另一層意思,「查出是誰做的了嗎?」
「還不能確定,但……」
「好了,我知道了。」這脫口而出的話,蘇步欽沒有給他機會說完,其實心裡有了答案,可他不想讓旁人來確定,存著些許僥倖,認定自己還可以站在局外,過些悠然的小日子,每天最大的煩惱至多是為情所困。
不著痕迹地嘆了一聲,他起身跨出書房,餘光瞥見旦旦不識相地尾隨在後,他無奈地溢出聲感嘆,「讓我安靜地陪她吃頓飯。」
「……」活像是句近乎無力的請求,讓旦旦跟著喉間湧出苦味。
他收住步伐不再打擾,卻依稀能從爺的背影里看到那絲風雨欲來的前兆。
這樣相安無事的平靜還能維持多久?
那頓飯真的是很安靜,席間幾乎沒有人說話,連丫鬟上菜都是輕手輕腳的,彷彿生怕打攪了這種沉默。
就連平日里最吵鬧的姚盪,都只是埋頭扒著飯,偶爾偷睨蘇步欽,猜測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氣不知消了沒有,會不會還在後悔當初把她接進欽雲府。一肚子的疑問,她沒膽問出來,生怕一旦把話說開,連這種面對面一起用膳的場面都會不復存在。
那些糯香的飯粒嚼在嘴裡是酸澀的,彷彿卡在喉間下不去,她動手為自己盛了碗湯,囫圇吞咽,以為這樣能把那種有東西梗著的錯覺沖淡。
結果卻燙麻了舌尖,惹得她下意識地痛呼,即便如此,蘇步欽也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叮囑了句:「吃慢點。」
「哦。」她悶悶點頭,聽話地開始細嚼慢咽。
這是他們整頓飯唯一的一次交談,之後彼此都默契地沒有再開口。
蘇步欽在享受這種恬靜,甚至滿足於兩個人共用一餐飯的滋味,在別人眼裡看來是柴米油鹽的瑣碎,在他品來則是難能可貴的安穩。也許有一天,等到他們之間不再橫亘那麼多閑雜人等,他可以笑著告訴她——姚盪這個名字於他而言是種縈繞著甜蜜的麻煩,她存在的意義是讓他知道原來所謂幸福就是他人眼中的平淡無奇,原來所謂愛情就是跟一個人在一起時可以對其他任何事都心如止水。
只是,真的會有那一天嗎?閑雜人等……對她來說或許會是一些分量重過他的人。
如他那般百轉千回的複雜心思,姚盪沒有。她有的只是女兒家的小煩惱,比如……她開始懂得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滋味,就是這般如履薄冰的。多說一句怕他會嫌煩,不說話又想念他的聲音;多看一眼怕惹他不高興,不看又忍不住……
而在姚盪看來,這些糾結蘇步欽似乎都沒有,甚至在那頓飯之後,他們鮮少再有獨處的機會,他變得很忙,又像是在和她冷戰。至少姚盪是這麼想的。
以至於,她開始變得悶悶不樂。
起先這樣的安靜並沒有太惹人注目,持續了兩三天的沉默后,察覺到她不對勁的人卻是她四哥。
「似乎你沒什麼資格擺臉色給我看,要我提醒你嗎?那天爽約的人是你。」他一直沒捨得去責怪她的落跑,倒是她,還好意思見了他連笑容都吝嗇給。
「哼!還說呢,你那天做什麼假裝咬我,結果偷偷吸我脖子。還吸得那麼大力,三天!足足三天那個小紅印才褪掉,害我大熱天的還得把衣襟系得那麼緊。」
嘟起的唇落入姚寅的視線,他滿不在乎她的瞪視,只回了句,「我喜歡。」
「是有多喜歡啊,這種惡作劇很無聊,會害別人誤會呀。」其實,時至今日,姚盪已沒底氣去用「惡作劇」來詮釋他的種種行徑。在她脖間留印兒,任是笨蛋都能瞧出,這不會是兄妹之間的單純玩笑。
「很喜歡,已經很難用簡單詞語來形容的那種。」姚寅挑了挑眉,話中有話,看向她的目光別有深意,「至於誤會……鞦韆妹,你覺得事到如今,我還會讓你有路可逃嗎?」
的確,在他把壓抑在心裡那麼多年的話傾倒而出時,就帶著孤注一擲的心情。他可以不介意她誠惶誠恐的逃避和拒絕,重要的是結果,而他要的結果就是不允許自己輸。即使手段必須是封殺掉她所有的選擇,讓她從此沒得挑,只有他,也在所不惜。
面對姚寅的強勢,她擰著眉頭不說話,怕說出的話會很傷人。
她承認自己的自私,很享受有哥哥疼愛的日子,她不想失去。
但姚盪也很清楚,這樣的模稜兩可持續不了多久,有一天,她必須選擇,而答案也是再清楚不過的。他們之間,就算是無人反對或是議論,她也跨不過自己心裡那道坎。
「好了,不說這些了。」多年的了解不是假的,只需一眼,姚寅就能讀懂她眼中的為難,「今兒中秋,爹讓我晚上帶你一起回去吃飯。」
「唔……可不可以不要?不想回家。」所有節日里,她最討厭的便是中秋,就因為姚府的團圓氣氛始終讓她覺得格格不入。
她也不是沒渴望過中秋一家人團聚的滋味,卻漸漸發現,其實有沒有她都一樣。
「不行。」姚寅想也不想就打消了她的念頭。
「為什麼呀?你明知道我最不愛那種場合了。」
「因為我要回去陪爹,而你必須跟我一起。」
這答案很簡單,但包含了他這些年來一直的堅持,讓姚盪忍不住鼻頭泛酸。逢年過節,四哥再忙都一定會趕回來,聽說對於商賈來說,這可是能大撈一筆的好日子,偏偏他總是執著地不願讓她一個人過。
往年,這份來自四哥的寵,她會毫不猶豫地欣然接受。而如今,她皺了皺鼻子,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你不用擔心啦,今年我不會一個人的。我的姐妹團啊,她們今年終於約我一起去拜月呢,學府很多人都會去,我都已經答應了。讓我去讓我去嘛,好熱鬧的呀。」
是那些趨炎附勢的姐妹團重要,還是他重要?是跑去瞎湊熱鬧比較有樂趣,還是陪他團圓更有意義?
——推掉!不準去!
他就該不為所動地回她這麼一句。然而,那些雜亂的往事齊齊湧上,以至於強硬的拒絕經由齒關過濾變了味也變了詞,「……什麼時辰結束?我來接你。」
語末,姚寅咬牙切齒地閉上眼眸,明知道他抵禦不住她的撒嬌,她還偏愛玩這一套!
「好呀,亥時末……」
「亥時初,再晚就不準去。」妥協,也是要有個度的。
「好啦好啦。」
「還有……」這個莫名其妙的拜月活動參與者名單里,最好不要有蘇步欽的名字。
最重要的警告來不及說,門外就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陣仗很大很莊嚴,隨之而來的通傳聲更添肅穆,「聖旨到。」
聖旨?給誰的?幹什麼的?
僅僅是三個字,就讓姚盪整張臉皺成一團,無端排斥起這種繁文縟節。
儘管如此,滿屋的人齊齊下跪,連四哥都不得不屈膝,她也只好傻乎乎地跟著一塊兒跪。
那頭在宣讀些什麼她沒興趣聽,滴溜溜的眼珠在眼眶裡滾得歡,偷覷著四周人的表情,當瞧見四哥忽然一白的臉色后,姚盪方才察覺到不對勁。想要認真去聆聽聖旨內容時,只聽聞頭頂飄來太監頗為和緩客氣的提醒聲,「姚姑娘,謝恩哪。」
「啊?哦……民、民女叩謝聖恩。」是這樣說嗎?
也顧不得對與錯,姚盪看見那太監笑眯眯的表情,暗自鬆了口氣,也跟著回以一笑,伸手接過那份明黃的絲帛捲軸。
「嗯,小的也謝過姚姑娘的恩惠。」
「謝我?我沒給過你恩惠呀……」她不懂官道也不懂人情,滿是茫然的話語在見到四哥遞給太監的賞銀后打住,已然頓悟。原來傳聖旨也是個美差,他應該恨不得皇上天天有旨要傳吧。
領了賞,又說了幾句恭維話后,太監識相地領著大批人馬離開。
再次恢復平靜的廳堂里,氣氛卻不再似方才那般輕鬆。丫鬟和侍衛們低著頭默不作聲地散開,各忙各的;四哥則兀自眯著黑瞳,側頭詢問身旁的隨從,「八皇子不在府里?」
「嗯,一早就沒瞧見。」
聞言,姚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這反應讓姚盪愈發覺得費解,「這道聖旨說了什麼?」
「沒什麼,說你照顧八皇子有功,賞你而已。」
「咦?賞了什麼?」她被聖上打了賞,這不是好事嗎?多少人求之不得,四哥為什麼臉色那麼難看?
「大約相當於給了你一張免死金牌,無論你犯了多大的事,都能免去死罪。」因為姚盪,爹的官職一加再加,朝野已有不少非議。皇上卻在這時候再次重賞姚盪,想來,多半還是蘇步欽提議的。可人人都知道姚家雖然有個時常闖禍的十三盪,但那些小打小鬧觸犯不了玄國律法,更不可能談及死罪,這樣的賞賜背後藏著太多意義。
「哇!那豈不是很拽,殺人放火都可以免死?」見四哥點頭,姚盪仰起頭,笑得格外囂張,在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的情況下,她沒有多餘的思緒去考慮太多。
這直接導致了她一整天心情都顯得格外雀躍,面上帶光走路帶風,絕對相信自己開始轉運了。
中秋是個好日子,而今年的中秋更是一個會讓她牢牢記住的日子。
在朝為官就像深陷一張密密麻麻的關係網中,稍有風吹草動,不出一個時辰,就會傳開。
那道聖旨自然也不例外,就在那些官員紛紛揣測聖意的時候,身為當事人的姚盪則渾然未覺,將自己徹徹底底地擺在事外,甚至只忙著把自己打扮得契合節日氣氛和姐妹需求,時辰一到,就趕著出門。
途經蘇步欽院子的時候,她控制不住地投去注視,捕捉到房內透出的昏黃光亮后,眼眸也跟著放光了。這些天,那間屋子始終都是黑洞洞的,他回府的時候,她睡了;他走的時候,她還未醒。她幾乎都快要習慣了,卻沒料到今兒這個特殊的日子他會在家。
「十三小姐,馬車備好了。」見她忽然頓住腳步沒了動靜,丫鬟不明就裡,輕聲提醒。
「哦,讓他們等我下。」撂下話后,她提起紅彤彤的繁複袍子,邁著大步,直殺進蘇步欽的院子。
等到那扇房門就在眼前時,她反而躊躇了,抬起的手久久沒有落在門板上,瞪著那道被燈光映出的熟悉剪影,她咬了咬唇,很想見他,可是否代表他也會想見她呢?
「穿成這樣做什麼?」還沒等姚盪整理好心情,面前的門板突然被蘇步欽從裡頭拉開,顯然是沒料到會對上傻站在門邊的她,他愣了愣,審視起她那套實在很難用言語詮釋清楚的裝扮,不禁皺起眉頭髮問。
「呃……要跟朋友一起去拜月,你今晚不出去?不用進宮過中秋?」被問得回了神,姚盪用力掐了下自己,盡量想要表現得正常些。
可蘇步欽仍是將她臉上寫著的緊張表現看得一覽無遺,他轉身關上門,沖著她彎起嘴角,「我不習慣過節。」
「這樣啊。」不管那道淺笑是不是僅僅出於習慣,對姚盪來說仍像是一種鼓勵,輕易掃去了她的緊張,對他的同情在暌違多日後捲土重來,「一個人待在家裡不會孤單嗎?你跟我一塊兒去吧,她們本來就讓我邀請你來著,可是最近我都見不到你。」
「我……」他向來不喜人多的場合,何況還是那些原本就沒好感的人。
彷彿是看明白了他的拒意,姚盪擠出乾笑,搶在他把話說完前急著開口為自己圓場,「算了,我也就剛好看見你房間燈亮著,就順便叫一聲,你如果有事就忙吧,我不打擾你。」
「我沒事,一起吧。」應允之聲不受控制地鑽出,連他自己都覺得驚愕。
可當看見姚盪聞言臉上綻開的燦爛笑容,他明白了自己情不自禁的緣由。是不想看她失望,更不想她在相處時突然端出那種防備而小心翼翼的姿態。
如果不是因為姚盪,蘇步欽是萬萬不會那麼想不開跑來玩什麼拜月。
可是那個把他騙來的女人有什麼理由如此不負責任?洒脫地把他往熱鬧人群里隨手一丟,笑著旁觀那群如狼似虎般的女人強行把他扮成玉兔。
她說:「這樣看起來真可愛。」
他把這句話視作誇獎,鬼使神差地任由別人擺布,倘若這樣能讓今晚那個有些反常的她開心些,他忍。
可即使周圍的人笑作一團,姚盪的笑容依舊還是清淺的空洞的,彷彿只是為了應景。
「喂,兔相公。」正想著,姚盪忽然挪到他身邊,輕扯著他的衣袂。
他回過神,沒有說話,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她。
「你可以命令那些守城門的護衛讓我去城樓上嗎?」城樓是禁地,不是尋常人能去的,她嘗試過不止一次,端著姚家十三小姐的身份,照舊被人不留情面地揪下來。所以,這要求姚盪也知道過分,問得小心翼翼。
「去那兒做什麼?」他皺眉,最好是別無聊到說那兒會離月兒比較近,祭起來更方便!
「沒什麼,就去看看,你幫我一次嘛。」
她沒有多說,但執著依舊,眼神里露出的渴求,讓他不忍拒絕。
蘇步欽不發一言,直接用行動回答。趁著沒人注意,他拉起她,朝著不遠處的城門走去。
才剛靠近城樓,就瞧見那邊的護衛很是警惕地迎了上來。姚盪尷尬地撇了撇嘴,頓住腳步,把蘇步欽推到前面,自己則躲在他身後,鬼頭鬼腦地探出頭看他和護衛周旋。
本還以為這種事需要遊說許久,結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他只是面無表情地丟出命令,「讓開,在下面守著,不準任何人打擾。」
「……」那名護衛揪著眉心,張口欲言,在借著一旁燈籠的微弱光芒瞧清眼前的人後,立刻吞下話端,改為恭謹的應承,「是,八皇子有事就放心辦吧,卑職幫您看著。」
這樣就好了?眼見護衛如此輕鬆地放行,姚盪驚詫地瞪大眼,不禁溢出感嘆,「我就知道帶你來會有用,果然有權有勢比有錢更有用啊。」
這話一出,蘇步欽有種上當的錯覺。好似叫他一塊兒拜月是假,想借他的身份上城樓才是真!但問題是今兒是什麼日子?中秋。以她的性子來說,不是應該更渴望一家人其樂融融吃頓團圓飯嗎?那種習慣了看人臉色行事的個性,就算那頓團圓飯人人都套著面具,她該是也能吞下,又怎會不跟著她四哥回府,反倒看似興緻勃勃地跑來拜月?
很快,姚盪給了他答案。
儘管是個需要靠他去猜測的答案,但至少足以讓他錯愕。
——有誰會在中秋夜穿著一身喜紅跑來城樓上撒紙錢?!
「這算是拜月的儀式?」
「哈哈哈,怎麼可能?」她乾笑著,連自己都覺得這笑容有多假,只好扁了扁嘴,從實招來,「昨兒是我娘的忌日。」
他略微一愣,打量起她的神情,在她極力佯裝出的淡漠中捕捉到了一絲苦澀,「那為什麼不和你四哥一起回姚府?」
「回去做什麼,連四哥都不記得是什麼日子,難道還指望家裡其他人記得嗎?」說著,姚盪傾身靠在連綿的垛牆邊,目光定定地望向不遠處。一片漆黑中,什麼也瞧不清,她有些失望地嘆了聲,「他們大概都以為我那時候還小,只要四哥不知道的事我也就不會知道了,但是人真是很奇怪呢,有些事想忘都忘不了。」
「城樓有什麼意義?」他能感受到那股無奈,那是種恨自己無能為力去改變任何事的無奈。
「爹以前常會帶我和娘來這兒,娘就愛盯著那兒瞧,能瞧上好久。唔,其實我爹那時候還是很寵我和娘的,娘站久了,他還會替她暖手呢。」邊說,姚盪邊伸手指著遠處的那片漆黑,歪過頭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瞧什麼,都沒東西可看啊。」
「那兒是均國。」這一點,蘇步欽比誰都清楚。
「啊?」姚盪想過無數種可能,就是沒想到過這層。
「一會兒買些祭品陪你去你娘墳前看她。」原本也就是種猜測而已,蘇步欽無意去做詳細解釋,扯開了話題。
沒料到蘇步欽會突然這麼說,姚盪轉過頭,愣了半晌,苦笑著搖頭,「不用了,我娘沒有墳,我不清楚爹是怎麼處理她的靈柩的。」
「……那去欽雲府祠堂。」他慶幸當初沒有太過堅持,讓她把她娘供進了他家祠堂,至少,也算是個容身之處。
「也不用了,我昨兒已經在祠堂供奉過了。」
她似乎已經面面俱到,輪不到他來插手。娘的忌日,該是多大的事?姚盪卻像是習慣了自己來處理,絲毫都不假手於他人,就連她四哥都沒勞駕。她不是獨立的人,也唯有在無助之下,才會這樣,「恨他們嗎?」
「當然恨。」她直言不諱,「那時候姚夫人說中秋了,團圓飯得照吃,就算我吃不下去也得硬吞,不準哭,哭了會晦氣,就算裝也要裝得很開心。我娘前一天才死,連靈堂都不配有,靈柩只能停在院子里,我卻還要坐在那裡假裝開心,不恨才怪。只是後來我想過了,爹只有一個,他也許也有他的無奈吧,不管怎樣血都濃於水,何況有四哥在,我恨不起來,最多也就中秋的時候任性缺席一下,免得觸景生情鬧得大家都不愉快。」
「看來姚寅對你來說還真的是很重要。」重要到,連她娘被這樣對待,她都只是小小任性。
「我能償還給他的只有這些。」她說著只有自己能聽懂的話。
「何止……」意味深長的兩個字,只有蘇步欽明白。她手裡的那張供詞,只要利用得當,對現在的他而言,會是種打擊。
姚盪最多只是用自己的方法去解讀,「你是指我照顧你的病為我爹爭取到的那些功勞嗎?」
他默不作聲,沒有否認卻也沒承認。
「也對,看得出爹很開心,對我也不同了,說不定哪天還會答應讓我娘進姚氏祠堂。不過我也有賺啦,你知道嗎?今兒我有接到聖旨喲,據說是張免死金牌,可拽了。」
她笑得很開心,彷彿收到了莫大恩惠般,蘇步欽有了片刻恍神,「開心什麼?」
「這樣以後誰還敢欺負我……」姚盪想也不想地回道,在瞧見他不太對勁的臉色后,話鋒忽然一轉,「呃,你別誤會,我照顧你才不是為了那些功勞。」
「是嗎?那做什麼才認識第一天就會說要罩我?」他還是忍不住問了。有誰會自身難保時還信誓旦旦地說要罩著別人?那時候的他們,非親又非故,既不為功勞,那難道真的是為了接近,降低他的防心,好方便她調查嗎?
「那是因為步步高走的時候說過你性子軟,容易被欺負,叮囑我如果有機會遇見你的話要幫他照顧你。」她答得有口無心,絲毫不覺這話有什麼不對勁。
「……你說過他臨走時說從沒想過真要娶你,只是利用。」他不清楚這究竟是她未經思考就急於拿出來應付他的借口,還是真正的初衷。總之,這句話刺中了他的軟肋,蘇步欽臉色一白,每一個從唇間鑽出的字眼都變得艱澀。
「我寧願相信他只是為了不讓我因為他離開而難過,才故意那樣說的,自以為我會好受些吧。」或者這是她一相情願的臆測,但總好過去相信人與人之間只存在利益。
可在蘇步欽聽來卻全然不是這番滋味,蘇步高當時怎麼想,他不清楚,倒是姚盪似乎比他更了解這個胞弟。他別過頭不想再去看眼前的女人,也發現自以為看透的人,原來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她有太多他不甚了解的過去,在她的世界里有姚寅有蘇步高,唯獨沒有他。
她是自私的,可以為了保護自己去忍耐很多事,卻未必懂得付出。
「你愛蘇步高?」即使心裡有答案,蘇步欽還是想問。
聞言,姚盪堅定搖頭。
這否認並沒讓蘇步欽好受些,她的確不愛,因為她未必懂得愛和付出,只是依賴,一如對姚寅。但凡能給她庇佑的人,她都清楚該擺出什麼樣的姿態去討好,哪怕讓人誤會,也是佯裝不知,如何全身而退那是往後該思忖的事,眼下的救命稻草她絕不會放開。那些過往的經歷,讓她過早識得世態炎涼,不會輕易給別人傷害她的機會。她沒有錯,想要活下去,那就沒得選,嗟來之食也得吞。
本質而言,他們是同一類人,他沒有去責怪的餘地,若真如此,那他甘願傾盡所有,護她餘生周全,換她一心一意相待。只可惜,他們之間不只是一場他肯不肯給、她願不願要的戲碼。他怕,怕最後的結局遠比他想象的可怕。
然而,於姚盪而言,不是不會付出,如果愛,她也會奮不顧身,去勇敢嘗試主動跨出那一步,「你很介意我和步步高嗎?」
模稜兩可的曖昧調調姚盪受夠了,既然他不願主動捅破那層窗戶紙,那她來。最壞也不過是痛一場,總勝過這般裹足不前的刺探。
「你覺得呢?」他冷哼,多想不在意,可惜已經收不住。
「我覺得你特別在意。」他已經不止問過她一次了,彷彿她和步步高的那場婚姻,是長在他們之間的刺。可如果他對她從未有過好感,會有這份在意嗎?「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有,很多。但在聽完她的那番言論后,他很難再有底氣去坦白。
他的沉默讓氣氛變得僵持,姚盪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多盼望他可以稍稍坦誠一些。不必是轟轟烈烈給出愛的宣言,哪怕只是一句淺白的示好,遠還未達到愛至深處的程度,都好。
可他沒有,不管她的眼裡藏有多少期待,他仍是吝嗇得不願賞賜隻字片語。
記不清就這樣耗了多久,姚盪認輸了,總之她愛了,不管如今這愛是深是淺,她都需要一個答案。終於,她動了動唇,不理會城樓下那些被她的紙錢招來的觀眾,暫且容自己放縱一次,「你喜歡我?」
「呵……」蘇步欽嘴角微動,溢出聲冷笑,更像是在笑自己。對,他喜歡,還是無可救藥的喜歡,在瞧見那張供詞后,仍舊處處在為她著想。
「你喜歡我!」姚盪皺眉,開始變得咄咄逼人。這種皮笑肉不笑的反應算什麼?是或不是,那麼簡單的回答,都給不了?
「啐……」她在陳述事實,可帶給他的卻是難堪。
他沒有資格去在意她帶著順水人情拉開序幕,可如何不去在意他們該如何旁若無人地謝幕?
「哼,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就是喜歡我!一天到晚偷偷瞄我,只要我一跟你說話,你就臉紅,還把每個月領的俸祿都交給我讓我買零嘴吃,這不是喜歡我是什麼?」
字字句句把他剖析得夠透徹,甚至逼得他無所遁形,只差他一個點頭結束這場曖昧。他就是在忘乎所以地對她好,野心大到希望有天可以取代姚寅烙在她心底的印。他不在乎除了自己以外有多少情敵前仆後繼,結果只被她冷眼看過,視作理所當然。愛情無須計較得失,肝腦塗地也無非是咎由自取。
偏偏她要在讓他知道那麼多事後,再來逼問他答案,該如何回答,才能換來所有人的滿意?喜歡又怎樣,他們之間就能單純地愛一場?她又憑什麼讓他相信,一旦鬆了口,沒志氣地承認了一切,不會換來更慘痛的代價?
「是討厭。」思緒尚未整理好,他的嘴已經快了一步。
「噯?」
「聽清楚,我打心底里討厭你……和你全家。」他堅定了口吻,卻沒能堅定自己的心。
如果真能始終如一地去恨,倒也免去了糾纏,偏偏他有血有肉有凡心,當她還在小心翼翼求一個答案來換取義無反顧時,他已經亂成一團拿不出半分理智去較量。口是心非的拙劣伎倆,沒能讓他找回從前的絕情果斷。
她那滿是絕望的灼熱目光,彷彿是在凌遲著他。蘇步欽別過頭,幾乎是落荒而逃。之前他想過,如果姚盪是毒藥,那他就飲鴆止渴;然而現在,當其中還夾雜著蘇步高時,他就連飲下這瓶毒藥的資格都沒有。
城樓上兩個人演繹出的熱鬧比不上城樓下一群人湊出的欷歔。
當事人的掙扎與糾結入不了觀眾的眼,歷來就鮮少觀眾會帶著心看戲,唯有那一句句隔著距離聽不真切卻能隱約猜到大概的對白,依稀能讓底下的圍觀群眾看明白這齣戲碼。
主角兒已有散場之姿,下頭自然就散得更快,留下姚盪傻傻地站在城樓上,神情獃滯,費解也好,痛也好,那是沒人會理會的心思。這樣鬧一場,究竟是為自己的傻氣買單,還是為了讓琉陽城百姓茶餘飯後多一份談資?
卻總有那麼一些人,看戲時沉默不語,不驚不喜,泰山崩於前都能面不改色;散場時,留到最後,隔著距離也能讀懂其中滋味。
這樣的人多不多?姚寅不清楚,至少他是其中之一。
「四爺,要不要我去叫十三小姐下來?」見四爺始終不語,也沒要走的意思,駕車的隨從多事地探出頭,問道。
「隨她去,回別院。」人去樓空,那抹銀紅身影顯得愈發招搖,落入他的眼裡,如血般刺得瞳孔生疼。他手指一動,撩起的車簾順勢落下,緊抿的唇線動了動,撂出的話冷得讓人心驚。
可城樓上那個女人又能否看懂他的心冷?他總是為她設想得太過周到,恨不得去做全天下最懂她的那個人,那誰來了解他?她甘願送上門去被別人傷,後果就該自己吞。即使他適時出現給她一座避風港,對她來說也不過是哥哥對妹妹的寵愛,這不是他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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