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們有給我其他選擇嗎
朝野之事瞬息萬變,一個夜晚,足以讓一條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驚爆消息在早朝時被人甩出。
——八皇子結黨營私,意圖謀反。
寥寥幾個字,涵蓋當誅之罪。這不是小打小鬧的告狀,而是想讓對手永無翻身之日。向來待人和善看似無欲無求的八皇子會謀反?這就像是天方夜譚。可太子殿下號稱人贓並獲,無數看似強有力的證據,殺得一干人等措手不及。
這種時候聰明人就該三緘其口,靜觀其變,免得站錯隊。
但還就是有人一臉正義,擺出「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姿態,語出驚人。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偏偏這位勸諫皇上不要姑息的是向來能在一片混沌中看清局勢、仕途平步青雲、逐漸被群臣視作明燈的姚大人。
連受了八皇子那麼多恩惠的姚家都站到了太子那一邊,還有誰會替蘇步欽求情?
「查封吉祥賭坊,幽禁八皇子,是您建議的?」外頭鬧得滿城風雨,姚家也不見得能有多太平。收到風聲后,姚寅便立刻趕回姚府,等不及下人通傳,兀自衝進他爹的書房,免去寒暄行禮的過程,開門見山地問道。
「什麼時候回家回得那麼勤了,昨兒不是才來過嗎?」姚家那位名義上的主事人繼續專註臨帖,眉頭都未曾動一下,不答反問,顯然姚寅的問題引不起他的興趣。
算是默認了嗎?姚寅挑了挑眉梢,沒什麼閑情同他爹瞎扯,「那衛大人和衛夫人呢?逼得他們辭官連夜離開琉陽的人,也是您?」
「這似乎都是些和我們家無關的事。」聞言,他放下筆,抬眸,冷著聲提醒。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跑來質問自己的爹,未免有些說不過去了。
「爹,您在惹禍上身。」的確,誰生誰死誰笑到最後手握大權,統統與他無關,可姚家呢?姚家的事他可以不管嗎?見爹不動聲色,他繼續道,「位極人臣,你還嫌不夠?自古唯有黃裳、元吉方能得以善終。」
「你以為我想站在這風口浪尖嗎?是皇上逼的!就算這是惹禍上身,對我對姚家來說,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去看看十三丫頭手裡那張免死金牌!八皇子想誅姚家九族,只留十三一個活口。他許我高官爵位,無非是想捧殺,官位越多,就越容易讓人栽贓,樹大招風,到時候恐怕都不需要他親自動手,多得是人想扳倒我。呵,逼他早點動手也好,免得大家都提心弔膽。」說著,他抿了口茶,神情淡漠。
「那您好自為之。」從冷笑間鑽出的話語透著冰冷,轉身之際,姚寅多希望自己可以置身事外,遠離這潭渾水,任他人去為那些虛無的權利和榮耀爭破頭。
可,真能做到嗎?
「等等。」喚停了正欲離開的姚寅,他頓了頓,清咳了聲,頗為尷尬地問,「十三呢?」
這話成功地讓姚寅頓住步子,眉心緊皺,「她暫時很安全。」
「昨兒夜裡城樓上的事,我聽說了,你帶她一塊兒住回姚府吧,免得她又做出什麼傻事。」
「您多心了。有我在,她恨不起來,我也不會再讓她做任何傻事。」姚寅也不清楚這份自信是哪來的,而事實上……
事實上,他跨出姚府後沖著隨從丟出的第一句話便是,「有姚盪消息了?」
「嗯,在太子那兒。」
「太子?」這答案讓姚寅詫異了。
「就住在太子宮外的別院里,要派人接她回來嗎?」
「不用了,再等等。」猶豫了半晌,姚寅才開口。
等什麼?他沒有說,底下那些人也不敢多嘴問。
——砰!
重重的聲響從宅院深處那扇緊閉的房門內傳出,守在門邊的丫鬟縮了縮脖子,隔著厚厚的門板都能感覺到裡頭的人怨氣衝天。
沒多久,好不容易停息的叫喊聲再一次響起,「我不要吃飯!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
諸如此類擾人的聲音並沒有影響到門外的丫鬟,在已經持續了一整夜的前提下,恐怕就算是只徘徊的蒼蠅,都覺得習以為常了。倒是把人丟下后就消失的主子赫然出現,嚇得丫鬟們齊齊下跪。
彷彿是因為聽聞了外頭的動靜,那個吵鬧的聲音更來勁了,門板被拍打得不停顫動,聲嘶力竭的吵鬧聲摻雜其中,「老虎頭!你還是不是男人了,把人敲暈了鎖起來算什麼啊,虧你還是太子,懂不懂私自軟禁犯法!有種你就開門,姑奶奶拍死你個光頭!」
這不夠安分的喧鬧,這囂張的稱呼,就算是不明真相臨時被調派來守門的丫鬟,也早就猜到裡頭的人一定是那個聲名狼藉的十三盪。
也只有她自己還在虛張聲勢玩神秘,「喂,外頭那群守門的笨蛋,知不知道我是誰啊!撐住牆,站好了,我的名字說出來會嚇死你們……算了,不說了,反正就是等我出來了,你們全都給我等著,我一個個揍過來,揍到你們對著鏡子都認不出自己,放我出去我就饒過你們……」
這時門吱呀一聲響,姚盪的吵鬧聲忽然打住。望著忽然被人拉開的門板以及笑臉盈盈立在門外的人,姚盪愣了許久,自己都沒料到這種毫無威懾力的警告會生效。
看她獃滯的模樣,太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垂眸掃了眼被她摔了一地的飯菜,他側過身,向身旁的丫鬟吩咐,「再去給姚姑娘端份晚膳來。」
「不用,我不餓,我要回家。」姚盪氣勢強硬地拒絕,顧不得那丫鬟充耳未聞地領命離開,自顧自地伸手想推開太子。
他卻像腳下生了根似的,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唇梢帶著一絲譏笑,「你還有家回嗎?沒記錯的話,昨兒我是在客棧找到你的。」
「那是我的事。」她咬著牙,神態倔犟。
那雙眸子彷彿就像在說……
「你無德無能,需要仰賴著別人生存,但也不是任何人的恩惠都願意接受的?」深看著她的眼,太子不經意地便把自己讀懂的意思說了出來,見她沉默別開頭,他嗤笑,「爺也沒要給你依賴,只是要走一步險棋,不想你壞了事。」
「什麼意思?」姚盪這才開始察覺到不對勁,今天的老虎頭看起來特別開心。
他開口欲言,卻見丫鬟已端著餐盤迴來,索性伸手接過,示意所有人退下,望向杵在門口的姚盪,「我也沒用晚膳,一起用吧,很久沒跟你一起喝茶了。」
姚盪撇了撇嘴,烏黑的眼珠子在眸里來迴轉動,猶豫了須臾,側過身子,又退回屋內。
她的配合讓太子又揚起了笑容,抬步進屋后,他隨手將餐盤置放在一旁桌上,習慣性地擺出太子架勢,「給爺泡茶去。」
「……」她是欠了他的還是怎樣啊!可思來想去,一介草民給太子泡茶又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事。姚盪吞下不滿,挪到了桌邊,粗手粗腳地擺弄起桌上的茶具。
太子沒有入座,只是掃了她一眼,忽視掉她的不情不願,然後走到窗邊拔了暗處的插銷,隨手推開窗戶撐靠在窗欞上,怔怔看著天際那輪比昨兒更圓的月兒。
不經意的舉止,險些讓姚盪咳出血。原來這窗那麼容易就開了?虧她還研究了許久,甚至還動用凳子去砸。她沒有蠢到把這種丟臉的事說出口,反而把泡好的茶遞給他,咕噥了句,「你真不像個男人,還一天到晚『爺來爺去』的,男人都愛把酒言歡,喝茶多沒豪氣。」
「酒會誤事。」他頭也不回地答道。
輕輕淺淺的一句話,重重捶向姚盪胸間。這不像是她所認識的那個老虎頭會說出的話,她知道能在人人覬覦的位置上安坐那麼多年的人不會簡單,卻不知道他竟也一直活在自律中,逼著自己清醒。
「我答應你爹要娶你六姐了。」
「啊?」他突然開口,這轉變太戲劇化了,超乎了她的理解範圍。
「想要拉攏姚家,你六姐比你有用多了。」
姚盪偏過頭,覺得眼前的人有點陌生,他的頭髮已蓄出了些許,頭上沒了那頂可愛的老虎帽子。站在跟前的人是太子,是個過分冷靜在審視利弊的人。她不知道該怎麼插話,只能用沒出息的角度去說些什麼,「我六姐其實挺喜歡你的,當初跟淑雨爭了那麼久,現在終於得償所願,應該會很珍惜。就算是為了利益,說不定你們以後也會挺幸福的。」
「我不在乎。」他沒有餘地去在乎婚姻是否幸福,「你在乎過嫁給誰、會不會幸福嗎?只要那個人可以庇佑你就可以了吧。」
她被堵得無話可說。從前是真的沒有去在乎過,嫁誰不是嫁?算不上討厭,可以相安無事就好,一個不得寵的庶出沒有挑選的權利。而今,她開始在乎了,可那個人卻對她的愛嗤之以鼻。她默然低下頭,甚至不太敢去回想昨晚的事,如果只是不喜歡,她可以鉚足了勁去往他心裡鑽;然而他說的是討厭,討厭她和她的家人……
姚盪很清楚,姚姓是外人眼中她身上唯一的閃光點,他連這都否決了。
她至今都鬧不明白,是什麼讓蘇步欽連她的家人也一併討厭了,就因為姚家人重權重名嗎?即使一直很難苟同家裡那些人的價值觀,但姚盪知道那不是錯,置身官場沒有這些會死的。
「霉盪啊。」她的安靜,讓他剛好可以難得心無旁騖地賞月。有多久沒有這麼放鬆過了,他不知道今天是了結了一場仗,還是一切才剛開始。就當是享受平靜吧,他不自覺地嘆出一聲。
「嗯?」
最終是他自己用一句話輕易打破了平靜,「蘇步欽被幽禁了。」
「……」她身子顫了顫,捧在手裡的茶盞隨著輕晃溢出不少淺褐色的茶水。雖然還沒能鬧明白幽禁是什麼意思,可她聯想到了太子方才口中的「險棋」。
「結黨營私,意圖謀反。我舉證,你爹慫恿父皇定的罪。」
「你……你居然真的舉證了?他是你弟弟啊!」
「皇權之爭沒有兄弟,時機成熟我就必須下手,如果我留情,死的就是我。」
「他從來沒有想要加害你……」
「等他想的時候,我再下手,那就已經晚了。」
「太子這個位置,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她逼迫自己沉住氣,冷靜地問。
「對我來說,這已經不是一個位置而已了。是我從出生那天起,就被打上的烙印,長年累月,我尊享著屬於太子的榮耀,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失去了這個光環或是淪為階下囚時,我該怎麼辦。我沒辦法控制,就像你生來就是姚家的人一樣,不管他們怎麼待你,都洗不掉你骨子裡的血脈。在外人眼裡,姚家榮辱就是跟你繫於一身的東西。」
「別把我扯進來,至少……我不會為了所謂的榮耀去傷害別人!」她撂下茶盞,轉身就走。
利欲熏心,真能把所有人都逼瘋,不過是芸芸眾生,卻可以為了「權」之一字,六親不認。難怪他會說怕她壞了事,高估她了,她會鬧,但鬧不出任何波瀾,不過是條魚兒在池裡無濟於事地撲騰。
「回來!」沒等姚盪跨出半步,就被太子強硬地拽了回來,「聽清楚,是幽禁,現在的欽雲府容不得任何人踏入。」
半晌后,她動了動唇,忽然出聲,說得很輕,「我想見他。」
「幫不了你,幽禁期間,誰都不能見。」他別過頭,不去看她固執的眼神。
可惜阻擋不了那些固執的話語鑽入耳中,「那你能不能幫我去跟皇上說,我不要那個什麼免死金牌了,我要見他。」
「姚盪!你能不能有出息一點!」為了個連當眾哄騙她幾句都不屑的男人,她竟然蠢到把那道保命符往外丟?
「我就是沒用沒出息,除了患難與共,我做不來任何事了!我要見他!」
「……再等幾天。」他眼眸一閉,承認自己拿她沒轍了。
真是個傻瓜,還以為她夠冷靜夠清醒,懂得明哲保身。說怕她壞事,何嘗不是想把這個女人推到是非之外?她和他們畢竟是不同的,沒有爭權之心,更不會懂這種在隻字片語間毀人於無形的生活。
結果,她倒好,非但不領情,還一頭熱地往裡栽。
任是誰都沒料到,事態會在瞬息之間發生那麼大的轉變。
太子是真的打算娶姚家六小姐了,皇上親口允了這樁婚事,街頭巷尾都在說姚家女兒生得好,隨便挑個都懂得如何見風使舵,讓整個家族地位扶搖直上。位極人臣算什麼?國舅爺加上未來國丈爺的身份,那才叫一時無兩,贏得漂亮。
吉祥賭坊也是真的被封了,那兩張慘白工整的封條赫然出現在門板上,往日輝煌蕩然無存。聽說重要的人一個都沒抓到,只收押了一批無關緊要的小嘍啰。
至於蘇步欽……
原先以為畢竟是皇子,何況還有皇上的愧疚在,即便是幽禁,至少也好吃好睡,最多不能隨意出門罷了,而他原本也就不太愛出門同人打交道。
可眼前景象分明是另一幅光景。
一抹橙紅色的身影穿過花瓶門洞,頗為詫異地微張著唇看著面前的院子,沒有人費心去打理那些奇花異草,枯黃落葉積了一地,踩在上頭都能明顯感覺到地是鬆軟的,倒是滿園的桂花香飄不敗,聞起來有絲凄涼的味道。
所有侍衛都被撤了,連旦旦都不見了,只有零星幾個丫鬟在偌大的宅子里插科打諢。被撥來照顧一個已經失勢的皇子,自然是沒必要像供佛似的供著他,那扇緊閉的房門,幾乎沒人會去主動推開。
她手裡正端著的那份比陽春麵還簡單的麵食、幾碟沒什麼油水的配菜,是蘇步欽的晚膳。不清楚一個厭食的人,這些天是怎麼咽下這玩意兒的。
她吸了吸鼻子,壓下心中的忐忑,正打算叩門,身旁傳來一名丫鬟狐疑的詢問聲,「咦?你是哪來的?生面孔啊。」
「是太子讓我來的。」她微微偏過身子,回給對方一道淺笑,隨後便從腰間掏出塊刻有太子金印的紅玉牌子,遞給守門的丫鬟。
對方接過後只隨意掃了眼,又遞還給了她,「進去吧,那個半死不活的病鬼可餓不起。」
「嗯。」她應了聲,沒再多說話,兀自抬手推開房門,跨了進去。
細微的交談聲還是穿過門板鑽入蘇步欽,的耳膜,這顯然不是個普通丫鬟。他凝眸看向逐漸被推開的房門,當招搖的橙紅色躍入眼眶后,他不禁屏住呼吸,很清楚自己在期待什麼。
他想見姚盪,想聽她言之鑿鑿地說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哪怕是謊言,他也願意去信。
然而,看清來人後,他的期待也隨之落空,「你來這做什麼?」
冷淑雨,這是個他萬萬想不到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兒的人。
「來看你死了沒。」他臉上的失望之色未加掩飾,全數落進冷淑雨眼中,想要裝作視而不見都難。她難掩微沖的口氣,將手中餐盤重重摔在桌上,又不甘地補上一句,「我做不到像十三盪那樣沒心沒肺,你出了那麼大的事,她都可以坐視不理,我可按捺不住。」
「她還好嗎?」事已至此,他該清醒了,可還是禁不住去打探關於她的事,或許能從那些旁人的隻字片語里捕捉到誤會的成分呢。
沉默了那麼久,就迸出這麼一句話?冷淑雨氣得漲紅了臉,不知究竟是該哀其不幸還是怒其不爭,「蘇步欽!她再怎麼也不會比你差!她就算是把天給捅破了,都有姚四爺替她兜著,你有這閑工夫擔心她,還不如想想怎麼翻身。」
「哦?你有好的建議?」他收斂遊走的心緒,抿唇似笑非笑地問道,靜候她的下文。想來,這女人絕不會是為了看他活得好不好而來的。
「皇上說了,你若肯娶我,乖乖聽他安排,他自有法子扭轉局勢……」
他支著頷,不動聲色,靜靜地聆聽著冷淑雨那番據說是在救他的說辭。那個老頭子還是這樣嗎?總覺得無論誰的生死都該交由他來掌控,即便是自己的兒子也可以毫不留情,想要蘇家天下連綿不斷,就必須有所割捨。
該慶幸風水輪流轉,現在的他不再是被割捨掉的那一個,而是被選中的傀儡?可惜,他慶幸不起來,做不到去為百年之後的事深謀遠慮。半晌,他溢出寡淡涼笑,「冷姑娘何必特地跑來遊說,你們給我其他選擇嗎?」
所謂的「再等幾天」究竟是什麼概念?最終,太子將它視作了一句戲言。
對他而言,讓姚盪去一趟欽雲府並非難事,在她的堅持下,有那麼一剎那他確實心軟了。不過是舉手之勞就能成全她,有何不可?然而……
無毒不丈夫。如果是蘇步欽會心軟嗎?會善待在意他的人嗎?
以蘇步欽的個性,他只會殺無赦,不給敵人絲毫反擊的機會,甚至可能會讓人死得不明不白。
這想法讓太子收斂住不該有的心軟,順勢把姚盪軟禁在他宮外的別院里。他想,必要時,也許她會是道保命符。手握姚盪,蘇步欽說不定就會手軟。可要藏個大活人在宅子里,還得瞞過姚家,並非易事。
直到姚寅幾天前沒了動靜,不再滿城尋找姚盪的下落,甚至忽然帶著商隊連夜離開了琉陽,他才鬆了口氣。
可惜很快他就發現這口氣松得太早,相較於姚大人,姚家四爺的嗅覺更加敏銳,他的突然離開,預示著一切並未結束,而是剛剛開始。
「太子殿下,您……您要奴才認罪?」書房裡,穿著侍衛服的男人滿臉的錯愕,不敢置信地問道。
「你沒聽錯。」相較之下,太子則面無表情,看起來就像在閑話家常般。
「可您當初讓奴才辦這事的時候,說過能保我周全的……」
「我現在也沒有推你去送死。姚家已經這樣了,我和六小姐又剛訂了婚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道理,你懂不懂?現在父皇要姚家死,所有和他們有關的人都逃不掉。我只有先下手,撇清和姚家的關係,才有可能保住權力保住你。」
「可……可是太子,奴才犯的不是小事啊,刺殺九皇子,一旦主動認了罪,您要怎麼保我?」
「這不需要你擔心,你只要乖乖照我說的做,把幕後指使說成姚家,我就有辦法幫你脫罪。」
「懇求太子饒過奴才一命。您、您手上不是還有姚家十三姑娘嗎?八皇子和十三姑娘那麼親近,也許……」
「也許讓十三盪去求蘇步欽,姚家和我都會逃過這場劫難?我自然會讓她去求,可生死攸關,我必須有萬全的把握……」
這頭太子的話音還沒落盡,房門就突然被人用力踹開。
姚盪冷著臉,雙手握成拳,氣勢洶洶地呆立在門外。
見狀,太子無奈地擰起眉心,愈發覺得眼前的局面混亂不堪,讓他無從下手去處理,揮手先打發走了那名侍衛,他才揚起嘴角乾笑著看向仍舊立在門外的姚盪,「怎麼了?有話進來說。」
「你怎麼還好意思問得出口?是我該問你怎麼了才對吧?你是不是真的瘋了,為什麼要找人刺殺步步高?為什麼嫁禍給我家?」
「你不會懂……」為什麼?這些事對太子而言已經不需要理由了,而是本能。
他就像護犢一樣,護著太子的頭銜,為此,可以不擇手段。
「是,我是真的不會懂,也不想懂。我寧願你只是個囂張跋扈的太子爺,也沒辦法想象你會為了權位,那麼心狠手辣。」
「心狠手辣?我所做的,還不及蘇步欽一半狠!那正好,既然你都聽見了,我也不需要藏著掖著,就把話跟你說開了。」她的這番話把他給惹火了。他若夠心狠,就不會留她一條命在,獻給父皇或許還能立功,「我不知道你們姚家到底做了什麼,讓父皇如此容不下。總之,現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這話什麼意思?」
「父皇當年說過『帝在姚家在』,所以,他需要借他人之口,讓你們姚家一個活口都不留。誰在這時候出手對付姚家,就是幫父皇解決了心頭大患,勢必能哄得龍心大悅,往後榮華富貴大權在握。很不巧,急著邀這份功的人是蘇步欽,他參的奏摺,我這兒有副本,你要不要看?」
聽起來還在客客氣氣地徵詢姚盪的意見,事實上無須姚盪點頭,太子就已經把那份奏摺的副本塞進了她手裡。
那滿紙的官話入了姚盪的眼,只有茫然,她廢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那些話解讀明白,「他娘的這算什麼狗屁東西啊!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恐怕沒有人在面對自己爹的無數罪名后還能保持冷靜,何況是姚盪這般直來直去的性子,素養家教被她全數拋到了腦後,一溜兒的髒話不加粉飾地從她豐潤的唇間鑽出,與頗為悅耳的嗓音極不協調。
儘管如此,她仍沒覺得事情已經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還固執地擠出乾笑,近乎語無倫次地掩飾自己的心亂如麻,「什麼叫『家藏大珠,勝於御用冠頂』?家裡有顆珍珠比皇上腦袋上的還大,也算罪?那採珠人豈不是死一萬次都不夠!還有還有,管理吏部和兵部,任人唯親……這又不是我爹搶來的官,是你父皇硬賞給他的啊!」
「這是貪贓枉法的罪,如果父皇定了,姚家上下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這四個字如同一道晴空霹靂,不偏不倚地打中姚盪,讓她白了臉色,心裡一空。
來不及讓混亂的思緒有理清的機會,她的身子已經做出本能反應,拔腿就往外跑。太子一把拉住她,可她的力道讓他有些措手不及,比起上次聽聞蘇步欽出事時的執拗,這一回她像是瘋了一般,居然掙脫了他,他只能招呼一旁的護衛一同出手去攔。
「要去哪?」她那股不知打哪來的蠻力,鬧得場面一團糟,太子逮到空隙,好不容易才擠出了聲音。
「回家!」倒是姚盪仍然氣息平穩得驚人。
「別發瘋!父皇還沒定罪呢,你就算現在回姚府也無濟於事。去欽雲府!想幫你爹就去欽雲府找蘇步欽,求他或許會有用……」他不否認,現在慫恿姚盪這麼做,仍是為了自保,如果父皇對姚家手下留情,那他也能逃過這一劫。
這話就像魔咒般,讓姚盪忽而冷靜下來,停止了掙扎,「我不明白,他不是被幽禁了嗎?不是任何人都不能踏入欽雲府嗎?他哪有機會彈劾我爹?」
「冷淑雨去過欽雲府,轉達了父皇的意思,只要蘇步欽願意娶她,謀反的罪就能洗去。這種能讓自己翻身的好事,他有可能會拒絕嗎?」
「……」這話很有說服力,讓姚盪找不到論據去反駁。的確像是皇上做出來的事,就像之前他沒有選六姐而是讓淑雨和太子訂婚一樣,皇上從來就沒想讓姚家做大,他需要制衡。
「百姓富足,天下太平了,功高蓋主的人父皇是不會留的,冷丞相比你爹聽話。」他恨自己在最後關頭才看明白這道理,偏偏有人早就懂了。在蘇步欽小心翼翼傍著冷家的時候,他卻傻乎乎地避之不及,只看見那些表面的光鮮,還以為自己運籌帷幄。
呵,要說君臨天下的能耐,他顯然比不上那隻處心積慮的兔子。那好,願賭服輸,他只是不想死得太難看。連姚家都落敗了,亂了陣腳的太子只能把姚盪視作最後的救命稻草,「去找他,也許他會看在你的分兒上勸父皇息事寧人。」
「娘的!那你倒是讓他們放開我啊!」姚盪沒有把握,她不清楚在蘇步欽心裡自己究竟是一枚棋子還是……一枚稍微有些感情的棋子,可如果這是唯一能幫爹的方法,她願意覥著臉去求他。
但是連太子都沒料到,這一回父皇的動作要比幽禁蘇步欽時更迅速。
他剛命令禁錮住姚盪的那些護衛鬆手,一隊人馬就浩浩蕩蕩地闖了進來,從他們的打扮和井然有序的陣仗看來,是宮裡的人。
領頭的人像是也沒想到太子的別院會這麼熱鬧,他環顧四周后,目光落在了姚盪身上,頗覺好笑地哼了聲,「這不是姚姑娘嗎?難怪我那幾個去抄姚家的同僚說搜遍整個姚府和姚寅的別院,都不見你的蹤影,還以為你和姚寅一起潛逃了呢,原來是在太子這兒呀。」
這陰森森的話,讓姚盪喜憂參半。誠如太子所言,姚家還是被抄了嗎?「還以為你和姚寅一起潛逃了」,這話是不是代表四哥幸免於難了?
「來人啊,把姚盪帶走。」這是皇上特地叮囑一定要找到的人,眼看著功勞在前,沒人會錯失。
「不準!她是爺的人!」
即使太子這聲負隅頑抗般的阻攔只是想保住她,讓她有機會去找蘇步欽,仍是讓姚盪眼眶一熱。她愈發覺得人與人之間,果然是沒有信任可言的,只有利益才能維繫一切。
「太子殿下,卑職勸您還是先顧好自己吧,皇上請您即刻進宮,姚家的事兒您還是別再插手了,免得被殃及更深。」
他是否該慶幸自己做了那麼多年太子總算還不太失敗?至少到了這種時刻,還有人恭恭敬敬地提點他該如何做。然而,現在抽身還有用嗎?倘若這事真與蘇步欽有關,他會放過他?
太子閉上眼,別過頭,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最後的生路被帶走,陣陣腳步聲仍是不可阻擋地飄入他耳中。他咬唇,握緊雙拳,指甲扎得掌心肉生疼,卻疼不過那份生在皇家必須去同自己父親和兄弟拼無情的心境。
「姚家斂了那麼多財是不是想謀反?」
「姚寅三天兩頭往均國跑是不是叛國?」
「你為什麼會在太子府?太子和你們是不是一夥的?」
「姚寅在哪裡?」
勾結太子謀反叛國……這何止是抄家的罪。
可面對那一條條審問,姚盪卻連駁斥的力氣都沒有,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嚴刑逼供。
她不記得是怎麼被人從那間擺滿刑具的屋子裡帶走的,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傷,只曉得最開始帶著倒刺蘸了鹽水的鞭子抽得她皮開肉綻,刻骨地痛。漸漸地,痛到麻木,無力痛呼叫罵,更沒精力去理順前因後果,她只想丟出免死金牌,好好睡一覺,哪怕再也醒不過來。
然而,姚盪只暈了一陣,很快又醒了,四周不斷會傳來沉沉的咳嗽聲,時不時會有人跑來逼問他們四哥的下落,還有面前那些她再熟悉不過的人互相指責、哭喊的聲音。
「想喝水……」她揪著眉頭,動了動乾涸開裂的唇,就算是已經用盡全身力氣擠出這句話,仍是輕若蚊吟,被所有人忽略了。
意識到不會有人答理她,姚盪索性閉嘴省下力氣,空洞的雙眸睜得很大,黝黑瞳孔茫然地轉著,直到落在自己的指尖。
食指指腹殘留著些許硃砂,這不太尋常的印記,讓她像被人當頭澆了盆涼水般,瞬間清醒。
他們趁她不省人事時強逼著她畫押替姚家認罪了?!
背後的主事者早就想好了該如何讓這場戲落幕。他們想廢了太子滅了姚家,他們給她免死金牌要她去做大義滅親的那個人,活著去指證姚家和太子。
整件事已經無關她的意願了,事實上,被人從太子府帶走的那一刻起,姚盪就失去了自主權。
她突然想起太子很久以前說過的話……
——你看看百姓家的尋常夫妻,女人只要負責洗衣煮飯帶孩子,受苦受累的事交給男人做就好。嗯,我們要稍微深奧點,你照顧我,我照顧天下。
說這話的人是誰,彷彿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姚盪羨慕的是這種平淡。若真有來生,多希望可以洗衣煮飯帶孩子,她不需要她的男人照顧天下,只要能照顧她和一家老小就好。
可問題是,她要怎麼活過這一輩子?
「我都跟你爹說了多少回了,要懂得收斂,要進退有度,不愁吃穿就行了,何苦非要權傾朝野,功高蓋主。他非說我婦道人家不懂,成不了大事……現在好了!大事成了,收屍的都沒了!」
姚夫人的叫罵回蕩在偌大的牢房裡,顯得格外悲慟,伴著聲嘶力竭的抽泣。
姚盪收回思緒,不敢看他們,生怕這把火會燒到自己身上。
可結果還是不可避免地燒了過來,六姐一道怒瞪后,便是劈頭蓋臉的指責,「娘!你怪爹做什麼,爹何嘗不是為了姚家興旺,爹都說了這事一定跟蘇步欽有關,都怪這個掃把星,引狼入室!要不是她和蘇步欽牽扯不清,把爹拉下水,我再過些時日就是太子妃了!」
「……」真的和蘇步欽有關嗎?從前姚盪總是毫不猶豫地站在他那一邊,無論旁人說什麼,她都會替他辯駁。她把這種行為視作保護,沒辦法帶他吃香的喝辣的拉肥的,能做的也就這些。
可是這一次,她眨了眨乾澀的眼,看著潮霉的牆壁發獃,還可以信他嗎?
「你不說話算什麼意思?你不是跟蘇步欽很好嗎?他不是很袒護你嗎?那你去求他啊,求他放過我們家啊!這些年你吃姚家的用姚家的,爹把你養那麼大,你不想著回報,還拉著我們做你的替死鬼?!」
——啪。
隨著六姐話音一同落下的,還有一道響亮的巴掌聲,回蕩在牢房裡,聽起來格外瘮人。
比起先前的嚴刑,這一巴掌對姚盪而言已經是不痛不癢的了,反而是那些話,直刺她的心腑。
如果真是蘇步欽做的,那他對她從頭至尾都只是利用吧?利用她讓爹放鬆警惕,以為他不過就是個只識風月有些諂媚的皇子;利用姚家豐滿自己的羽翼,讓朝中屬於他的勢力漸長。那他的好他的袒護,也不過只是種手段。
她奴顏婢膝地去求他,他就會罷手了?若真如此,那她這輩子非他不愛,就算沒有回報,她也甘之如飴。
可是姚盪知道,他不會。
一個苦心把自己偽裝了那麼久的男人,又怎會為了一個女人壞事?
「他不會的……」她用輕到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自語,那是一種很矛盾的心理,絕望又帶著些許僥倖。
他不會的,不會罷手的。
他不會的,不會為了成全自己的野心娶了淑雨又滅她九族的。
也許是爹和太子猜錯了,又也許他也不過是被他父皇利用了,也許……
她絞盡腦汁想為蘇步欽找借口,然而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后,關著姚家女眷的房門被衙役打開,出現在她面前的那道身影,輕而易舉粉碎了一切。
蘇步欽,他依舊滿身霜白,纖塵不染,松垮披在肩側的發間嵌著流蘇髮飾,是他之前鮮少會去觸碰的燦金色。不理會旁人的奉承,他快步跨進牢房,臉色陰沉,腳步停在了姚盪跟前,如天神般居高臨下地睥睨著。眉宇間的那股倨傲,分明是掩都掩不住的,她之前怎麼就會視而不見?
「八皇子,十三姑娘都認了,您看……要不要從輕發落?」當差的就要善於察言觀色,儘管皇上交代了要嚴審姚盪,可瞧著八皇子一來,只顧詢問姚盪的下落,那位負責審問的官員便知道闖禍了,沒等蘇步欽開口,先急著獻媚。
「認了什麼?」蘇步欽不著痕迹地咬了咬牙,視線始終緊鎖著姚盪。
「姚家勾結太子謀反叛國。」官員抬了抬眉,偷覷蘇步欽,可又實在很難從那一臉波瀾不驚的表情里瞧出什麼端倪,他只好硬著頭皮老實回道。
「哦?」聞言,蘇步欽挑眉,瞳間閃出一絲涼意,「做得不錯,白紙黑字認的?」
「是、是。」一聽到誇讚,那人鬆了口氣。
「拿來看看。」話還沒落盡,一張字跡工整的紙落在了蘇步欽的手心裡,他垂眸掃了眼,不動聲色地折好,放進兜里,「呵,還真認了。看來要論功行賞了,誰審的?」
「就只有微臣……」
「旦旦,帶下去,好好賞,賞到他下輩子不敢投胎做人。」沒等那人把話說完,蘇步欽就撂出了命令。
「是。」對方還在滿臉錯愕搞不懂爺話中的意思,就被又旦揪了出去,絲毫不留給他求情的機會,反正求了也是浪費。
蘇步欽瞧見姚盪顫了顫,看向他,黑瞳里有絕望。
他以為她是不打算理他了,到底還是低估了姚盪的韌性,她忽然伸出手,像是費盡了全身力氣般,緊緊攥住他的長袍,那雙慘白的唇顫了許久,似是想說些什麼,又說不出聲。
倒是一旁那些姚家人搶著替她說出「心聲」……
「八皇子,我十三妹是想求你放過姚家,就算要她以身相許或是終生為奴做牛做馬,她都甘願。」
「對對,我們都是她最親的人,若是我們都不在了,要她一個人怎麼活。」
這吵鬧的聲音蘇步欽沒空理睬,他自顧自地彎下身,審視起她身上的傷,眉頭揪得更緊了。小心翼翼地將她打橫抱起,見她仍在掙扎著想要說話,他瞳色一暗,態度強硬地幫她打消了念頭,「別為這些人浪費唇舌。」
姚盪吁出一口氣,果然閉了嘴,也閉上雙眸,任由他抱著她跨出這陰暗牢房。
是痛暈過去了嗎?他凝眸,唇線緊抿,加快了腳步。
「我……不知道四哥在哪……」她說完這句后,才真正放縱意識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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