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兔公子
「十三盪要上學堂?!」
「有什麼問題?現在不是正流行嗎,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家小姐都去你那求學了,我家十三盪當然不能和時代脫節。」姚家四少爺的桃花眸笑眯成了一條縫,滿心思忖如何讓自己的妹妹融入上流社會,絲毫沒注意對面的人臉色越來越趨於慘白。
「姚、姚四爺,不能盲目追求潮流……您難道就不覺得『十三盪』這名字完全沒有知識分子的氣息嗎?難道不覺得十三盪的手完全不適合捧四書五經嗎?難道不覺得硬是把蘿蔔放在一堆白玉翡翠里很不協調嗎?」
「不覺得。」差一點兒他就要控制不住點頭附和,好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覺醒。
「那不如……我介紹個夫子來府上……」
「不用,我不想有人死在姚府,不吉利。」
「那……我介紹家更好的書院……」
「不用,我宅心仁厚,不捨得殃及無辜。」
「……」衛夫人無語凝噎。想到自己一手創立、苦心經營、終於不再非主流的學府,即將淪為姚家十三小姐的後花園,她覺得痛心疾首,肝腸寸斷!
誰是十三盪?在玄國都城琉陽,這個名號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南堰姚氏為五大望族之首。位極人臣,權傾朝野,有姚家的份;外戚專政,架空皇權,也有姚家的份。姚家老爺子共有十三個兒女,最小的名叫姚盪,人稱十三盪。」
剛巧與賭坊對臉的茶館,生意格外興隆,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侍童正興緻勃勃地轉述著剛打聽回來的消息,連上好的茶都顧不上喝一口。
端坐在他身旁,那位一身霜白衣裳的公子,顯然就是他家主子。
他正支著頷,神情看起來獃獃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對面的賭坊門口,看起來像是全然沒把自己侍童的話聽進去。半晌后,他忽然出聲了,「是那個姑娘嗎?」
「欸?」沒料到自家主子會突然有此一問,侍童好奇地順著自家爺的目光瞧了過去。
那頭風景獨好。
姑娘身著火紅色的衣裳,亮得晃眼,那雙靈動的大眼更是逼人。
玄國民風開放,向來不講究那些個男女有別的規矩,儘管如此,但像那位姑娘般當街把男人高舉過頭頂,嘴裡還罵罵咧咧的,仍是少有。
「討厭!都跟你說了,不要把姑奶奶逼急了。不就是欠你點銀子嗎?你給我睜大雙眼好好瞧瞧,我可是人稱『言而有信、一諾千金、欠債必還的十三盪』啊,我們姚家還會稀罕這麼點銀子?姑奶奶正賭得高興,誰准你來討債的!」隨著她格外囂張的話音,那雙看起來纖細無骨的手臂越抬越高,被她舉在手裡的人也跟著上升到了一定高度。
話音落,她的雙臂也跟著一落。
那人生生地被摔落在地,壯碩的身子製造出了重重的聲響,也揚起了一地的灰塵。
「十三姑娘!您要囂張回姚家去,咱們吉祥賭坊可不是你家後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來人啊,別客氣,給我把十三姑娘扔遠點。」眼看著她氣勢佔了上風,賭坊里忽然走出一道烏黑身影,書生打扮的男人俊得很,神情卻冷得讓人直打寒戰,就連說話的口吻都帶著不容置喙的氣場。
「別別別……我、我自己走,自己走。哎呀,我又沒說不還,就、就跟你的夥計鬧著玩嘛。」眼看形勢不妙,姚盪立即換了副嘴臉,賠著笑,悻悻然地拍了拍衣裳上沾到的灰塵,配合地走人,臨行前,還不忘阿諛地送上幾句,「魏寧公子,改天我讓四哥請您吃飯,順便把債還清了。下次我再來的時候,您可千萬別不讓我進去啊。」
這位叫做魏寧的公子,一直是姚盪恨得牙痒痒的。
也不記得吉祥賭坊到底是什麼時候易了主的,原先管賬的那位和藹得很,自從換了這魏寧之後,姚盪想賭個錢,都沒辦法清凈。分明看起來是個書生,怎麼就不做些讀書人該做的事!
目送著那道灰溜溜的身影遠離,圍觀人群也跟著散開了,魏寧剛打算轉身回賭坊,目光一瞥,對上了茶館里那道打量的視線。視線的主人一襲標誌性的白衣,他沒好氣地送去一道瞪視,換來的卻是那位白衣公子的傻笑。
見狀,魏寧嘴角一抽,不再理會,轉身消失在了賭坊門口。
「爺,回神了,人都走了,您還瞧個什麼勁。」侍童伸手在自家爺面前揮了揮,喚回了他遊走的神。
「還挺好玩的。」白衣公子露出一抹淺笑,溫潤如玉。
「玩?九爺信里可沒讓您玩這個十三盪,人家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讓您幫忙照顧著。」
「我知道。」白衣公子呷了口茶,認認真真地點頭。
「我還沒說呢,您知道什麼呀。九爺和十三盪有過婚約,要不是因為被送去替您做質子,興許他們倆都成親了。現在信里又特地說了讓您幫忙照顧著,這意思您是不是真的懂呀。」
「嗯,我懂。」他再次認真點頭。
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樣,讓侍童眼前一黑,覺得實在無法溝通了。
剛想再說些什麼,一群人忽然風風火火地闖進了茶館,走路都帶著風的氣勢,招來不少人側目。
無視迎上前伺候的小二,為首的人只顧邁著大步,目標直指那位白衣公子。
他不請自來地落了座,端起閑置著的茶盞飲了口,甘甜夾雜的清香茶味讓他滿足地笑了笑,「喂,蘇步欽。」
「太子殿下有事嗎?」被點了名兒,白衣公子恪守規矩地回道。
「也沒多大事兒,我聽衛夫人說,明兒學府有個姑娘要來,身為當朝太子,我有義務迎接新同學。身為當朝八皇子,你也有義務配合我。所以,我算上你那份兒了。」
「怎麼迎接?」蘇步欽一臉純然地眨了眨眼。
「我想吧,人家畢竟是姑娘,我們這一堆爺們一起迎接,怕是把人家給嚇著了。所以,老規矩,石頭剪子布,輸了的人聽從安排去執行。怎麼樣,有沒有意見?」
「沒有沒有。」就是有,他也不敢說。
目的達成,太子得意地挑了挑眉,揮手把聚在身後不遠處的爪牙全都喚了過來,又抬眉看向蘇步欽,問了句:「你出什麼?」
「剪子吧。」
太子會意地點了點頭,自以為不著痕迹地向身後的人群使了個眼色。
結果可想而知,在所有人都出「石頭」的時候,蘇步欽老老實實地出了個「剪子」,還若無其事地摸著腦袋憨笑,回了句,「願賭服輸。」
這就是當今八皇子蘇步欽,一個性子軟弱到誰都可以跑上來踩兩腳的人。若是其他皇子,即使個性軟一點,想來也沒多少人敢在皇子頭上撒野。偏偏,他是最不得寵的那一個,八歲就被送去敵國做質子,年初才回來,原因是身子太弱,得了種怪病,隨時可能一命嗚呼。
把姚盪送去最高學府念書,一直是姚家四爺和姚盪都挺盼望的事。
所不同的是,姚家四爺的目的是讓她收收野性,能有點官家小姐的樣子;而姚盪只想著學府同齡人多,她的好多姐妹團都在這兒念書,可以野起來更暢快淋漓。
說是這麼說,她還是老老實實地把四哥的警告揣在了心裡頭。
不準闖禍,不準得罪學府里的衛夫人,要遵守學府里的規矩……可問題是,這學府除了玩兒還能做什麼?她完全沒概念啊。
「學府里每天都要做些什麼?」姚盪在一堆姐妹團的簇擁下,搖搖晃晃地走著。為了這第一天的報到,她可謂花盡了心思。雲鼎軒的成衣、花想容的胭脂、琉璃閣的髮釵、天路坊的靴履,全城最頂尖的奢侈品牌她全都往身上堆了,壓得都快有些走不動路了。
她的話音剛落,各色答案此起彼伏地飄來。
「用膳,睡覺,逗玉兔咯。」
「就每天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然後去調戲玉兔。」
「我每天做的事很多呢。吃零嘴,看小艷本,研究新髮型,逃課去買每季新上架的衣裳,欺負玉兔。」
——誰是玉兔?
立在不遠處將這番對話盡收耳中的蘇步欽邁開頎長雙腿,突然出現,擋在了眾人面前,打算自首領下這娘味十足的粉嫩名號。
「啊!死玉兔!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山腳下做什麼?嚇死人了。」
尖銳的嗓音搶在他前頭道出了「玉兔」的真相,他嘴角熟練地抿出無措姿態,聲音輕得幾不可聞,「我來迎姚姑娘。」
「哈、哈哈哈哈,你?迎姚姑娘?笑死人了,話都說不清楚,你怎麼迎?」
「切,姚姑娘跟你非親非故,輪得到你來迎嗎?多事。該不會是為了討聖上歡心,打算跟姚家套近乎吧?」
尖酸諷刺夾雜著刻薄訕笑聲聲入耳,他不動氣不反抗依舊笑臉迎人。這些刺罵削不了他的肉扎不進他的骨,自然也就褪不去覆在他瞳間的無力之色,就連嘴縫間溢出來的辯駁聲都是足以讓人無視的調調,「我可以用唱的。」
如預料中一樣,他這細若蚊吟般的嗓音,輕易就被姑娘們特有的唧唧喳喳掩蓋。
由始至終,似乎是身為整個事件主角之一的姚盪都沉浸在木訥中,頂著一堆珠串金飾的腦袋轉來轉去,左右視線去跟隨那些七嘴八舌笑話眼前這位公子的人。她捕捉不到重點,搞不明白學府派個人來歡迎她有什麼問題。若是一定要找些茬子出來,也無非就是這位公子為什麼不舉歡迎牌,為什麼歡迎她的排場如此小。怎麼也該夾道紅毯吧。
正一頭霧水處於困惑邊緣,忽地,一陣慘烈歌聲從她身前顫抖著飄來,或者應該說那是慘號,就、就像豬在臨死前的最後嘶叫。終於,姚盪後知後覺地悟出真諦了。
「姚盪喲,我的妹喲,喲喂,我對你的愛喲,濃喲,喲喂,濃得好像你的癸水,喲喲喲喲喂……」他想,乾脆還是直接引吭開唱吧。
噗!!姚盪很難再維持鎮定、置身事外,她朱唇微張,傻站在原地,品味那撲面而來仍在持續的號叫聲。
她滿心滿腦只有一個念頭——竟然被人攔路告白了!
「玉兔!跟我進暗房!」忽然一道威嚴中透著莊重、氣憤中又不失儀態的吼聲響起。
聞聲,「玉兔兒」立刻收了聲,眾人也一致看向聲音的主人,周遭霎時變得鴉雀無聲。
姚盪吧唧了幾下嘴,愣愣地看著來人一步一頓踏得甚為有力地逼近自己。那是個年近四十的婦人,綰起的髮髻一絲不苟,幾乎沒有一絲碎發散落在外,修長的身段配上琥珀色長袍,把她襯得好像巫師。
當姚盪再回神時,「巫師」已經停在了她跟前,眉頭聚得很近,目光糾結地上下移動,品評著她的打扮。一聲不著痕迹的淺嘆后,她拾起威儀,「你也一起來!」
「我不要。你是誰啊?憑什麼命令我?」在姚盪的印象中,暗房就是小黑屋,是用來關人的,又陰又冷,還有蟑螂虱子,她有些害怕地後退了幾步想要逃。
「衛夫人。」那位「巫師」露出雪白牙齒,微笑,回道。
姚盪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想起四哥的再三警告。
她哭喪著臉,求救的目光飄向身旁方才還和自己一起嬉鬧的姐妹團,可那些人卻默契地全都避開了她的視線,充分表現出「大難臨頭各自飛」的畫面。無奈之下,姚盪只好舔了舔唇,視線緊鎖住自己那雙鑲著布蘿蔔的靴尖兒,認命地跟著衛夫人朝傳說中的「暗房」走去。
一場鬧劇落了幕,始作俑者算是完成了使命,還笑得格外開心。
這刺目笑容看在姚盪眼裡愈發覺得他是故意的,說什麼歡迎她,就是想讓她難堪!
招誰惹誰了啊?她連這隻「玉兔兒」是誰都不知道,這人憑什麼要害她呀?
不知檢點,不識禮數,不懂尊卑。
寥寥幾項莫須有的罪名,就把姚盪鎖進了小黑屋裡。儘管這裡並不黑,有茶點,有暖爐,可她仍舊覺得不甘,本是帶著興緻勃勃的心情來學堂的,誰曾想會出師不利。
「不得對衛夫人無禮,一日為師便是終身為母。」蜷在角落裡的姚盪翕張著唇瓣,不斷咕噥著早上出門時四哥千叮萬囑的教誨。唯有如此,她才能壓下想發飆的衝動。
只可惜,怒火還是不受控制地躥到了喉嚨口,既然不能對衛夫人發泄,那總不能放過罪魁禍首吧?想著,她悠悠地轉過頭,陰森森的目光緊罩住另一邊的「玉兔兒」。直至瞪到對方縮手縮腳不敢直視,她才氣呼呼地吼道:「你到底跟我有什麼仇,第一天就要這樣整我?」
「對不起對不起……」他顫了顫,雙手環住膝蓋,露出一絲赧然微笑,「是我不好,跟他們打賭,剛巧輸了,所以才被派來對你唱小曲,姚姑娘別誤會。」
「打賭?你們竟然敢拿姑奶奶打賭?!」她猛地站起身,拚命吞咽下的氣焰全數釋放。
他居然不怕死地在連累了她之後還殘忍至極地將真相全盤托出。什麼叫「別誤會」?潛台詞是想說他斷然不會看上她嗎?
「不不不不、不是,是是、是他們打賭,我就看看,我不說話的。」他抬高下顎,絲毫不介意處於劣勢仰視她,不斷地擺手搖頭,企圖安撫住這位脾氣看來很火暴的十三盪。
「你丫的,給我把舌頭捋直了,不準結巴!前因後果,我要聽前因後果!」
「哦。」他嘴角扯出一抹人畜無害的笑容,討巧點頭,深吸了口氣,「是太子說十三盪今兒第一天來學府報到要給她一個驚喜,所以硬拉著我一塊兒玩石頭剪子布,玩之前又問我出什麼,我說出剪子,結果他們全出了石頭把我砸輸了,我就來唱小曲了。」
匪夷所思是姚盪眼下所有的情緒,原來他講話不結巴的時候可以如此順暢,又原來這天下間竟還有人蠢得如此無可救藥,人家擺明了耍著他玩,他還一副無怨無尤的死相。
「你爹娘生你的時候沒問題吧?是時辰沒挑好抑或是喝醉了?他們沒考慮把你塞回爐子里重新打造嗎?」她湊近再湊近,難以理解地端詳起他。
分明有張漂亮得令人髮指的臉,月白色的長發鬆松垮垮地綰了個髻,用精緻的髮飾固定住,髮飾的尾端還有幾抹流蘇垂下,蓋住了耳郭,像是極為隨意的打理,卻很清爽;盤扣深衣外罩著皮草大氅,銀紅絲絛束出楚腰。姚盪暗嘆搖頭,無奈地感嘆起暴殄天物,人物綜合平均分偏是被那顆不夠聰慧的腦袋給拉下了。
注意到她毫不避諱的視線,他酡紅著臉,不自在地別過頭,害羞靦腆的模樣當真像只受了驚的兔子。舔了舔唇,掩去孤男寡女相顧無言的尷尬后,他輕聲回道:「姚姑娘,我沒有爹,只有父皇。」
「啊?」輪到她受了驚,瞠目結舌只擠出一個象徵錯愕的單音。
父皇?那是皇子對聖上的稱謂。所以,眼前這個看似軟弱無能好說話、溫吞中庸好蹂躪的玉兔兒,其實深藏不露是當今皇子?沒理由啊,最高學府里大多是達官顯貴家的公子小姐,還有不少皇子公主,理應都知道他的身份,有誰敢這樣欺負皇子,那是搞不好會被誅九族的罪吧。
思來想去,幾番掙扎,姚盪只分析出了一個可能性,「你是八皇子公子欽?」
「呵,呵呵,許久沒人這麼喚我了,姚姑娘還是叫我蘇步欽或是死玉兔吧,那樣我會更習慣些。」他憨憨地伸手摸著自己的後腦,純然笑容染上眉梢。
姚盪震了震,沉睡的母性光環在萌動,勉強算是同命相憐的情緒在滋生。她咬了咬唇,鄭重點頭,撲上前,全然不顧他閃躲地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友愛擁抱,還附帶著用手掌輕拍他的背,以示安撫,「往後你不會再被欺負了,我罩你!」
「……」他不語,任由她像是逗弄嬰孩般蠻橫地將他擠在懷裡。怎麼罩?如同這般一直抱著嗎?會不會覺得勒得太緊了些?能否考慮換個姿勢相擁?
「放心,沒人敢與姚家為敵,也沒人敢跟我斗,以後你就跟我混,吃香的喝辣的拉肥的,一樣都少不了你!嗯嗯!」
一輛輛寶馬香車停在山腳下,陸續接走了各家的少爺小姐,喧鬧了一整天的最高學府歸於靜謐。濃重的暮靄之色覆蓋了學府前的孔廟,幾縷輕煙裊繞在殿里,忽地,一陣不太和諧的驚呼聲打破了這份安靜。
「保護您?姚家十三小姐說要保護您?爺,這笑話太冷了點吧。」
「我沒有說笑。」蘇步欽略微放慢腳步,轉頭,漂亮鳳眸認真瞪著身旁一驚一乍的侍童。
聞言,蘇又旦蹙起眉心,單從自家主子的神情中很難猜測出他的情緒,他斟酌了片刻,才收斂錯愕,反問道:「她憑什麼?」
「姚姑娘說,沒人敢與姚家為敵。」他揚起嘴角輕笑,一五一十地複述著姚盪說過的話。
「得了吧,姚四爺今兒放話了,說是十三盪往後不管闖了什麼禍,都與姚家無關。」主子不問世事,他這個做侍童的當然要第一時間掌握各種消息,尤其是那幾家望族,哪怕是稍有動靜他都能嗅到。
「咦?」蘇步欽眉梢動了動,輕軟的音調。
「生意人不是最重信譽了嗎?姚四爺不像是會出爾反爾的人。何況他撂下話就離開了琉陽,說是去各地巡視商鋪了。」想了想,又旦帶著幾分擔心,多了句提點,「爺,您還是離十三盪遠些吧,太麻煩。照顧她的方法多了去了,再說,她那種性子,誰敢欺負她。」
「有多麻煩?」一則漫不經心的問題從蘇步欽的嘴縫裡飄出。
蘇又旦還當真尋思起來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多麻煩?這要怎麼衡量?出了名的囂張跋扈,名聲臭到連街邊乞兒都不稀罕她的施捨;三天兩頭地打架滋事,前些日還聽說在賭坊輸了不認賬,最後還得姚四爺去贖人;據說還強搶人家小妾拉進府里做丫鬟……諸如此類的事迹,一整夜都說不完啊。
就在又旦糾結著該用什麼辭彙一言以蔽之時,有人替他來詮釋了。
「哎喲,兔八弟,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這般尖銳譏誚的語調,蘇步欽不用抬頭也能猜到來人是誰。他恭謹作揖,垂下眼眸不敢直視來人,唯唯諾諾地給出回應,「是啊,太子還沒回宮嗎?」
「呵,特地等你。」說著,太子舉步逼近他,卻被忽然躥出擋在蘇步欽面前的又旦硬生生地截住。太子不悅蹙眉,厲聲喝道:「死奴才,我們兄弟間說話,有你什麼事,給我死一邊去。」
居高臨下的命令並沒嚇退又旦,倒是蘇步欽抬了抬手,輕搭在他肩上,未發一言,卻輕易讓又旦乖順地退到了一旁。
這一幕落入太子眼中,愈發覺得憋氣,他說的話還不如蘇步欽有分量?斜瞪了又旦一眼后,他暗暗把這筆賬記了下來,矛頭又一次對準了蘇步欽,打算先把今天的賬清了,「你以為巴結了十三盪就能把爺嚇住?爺會怕了她?!」
話落,他頭一偏,眼風掃過身後那群狗腿。
眾人迅速會意,領頭的是工部尚書家的公子,手落在了蘇步欽的衣襟上。
——砰。
悶悶的聲響在孔廟的大殿里回蕩。
蘇步欽只覺得身子被人甩了出去,眼前一黑,下意識地用手臂去撐,一陣皮被蹭掉的刺痛感自掌心傳來。
「知不知道她剛才跟爺說了什麼?她說你是她的人,警告爺往後再也不準碰你,是警告!」怕蘇步欽的理解能力不夠,太子特地把重點提了出來。邊說,他邊舉步,直至把蘇步欽逼到了牆角。
他抬腳踏在蘇步欽的肩邊,稍稍彎身,手肘輕撐著膝蓋,居高臨下地睥睨著面前狼狽的人,稍稍覺得暢快了些。
偏偏這隻「死兔子」不懂看人臉色,盡挑些太子不愛聽的話說,「姚……姚姑娘她也只是被家裡人寵壞了,以為姚家無所不能,所以才那麼不知天高地厚,太子別同她一般計較。我經常陪你玩石頭剪子布就是了,太子還是別去找她麻煩了。」
聽起來像是求饒,太子卻覺得刺耳極了。什麼叫「以為姚家無所不能」?姚家那群人平時見了他不行君臣之禮也就罷了,至少個個都還懂得客客氣氣的,現在算什麼意思,連個庶出的死丫頭都能蹦到他頭上了,他還必須礙於姚家勢力忍氣吞聲,不去找她麻煩?呸!笑話!
「幫她求情?還真是情深義重啊。想要表現男人氣概是嗎?好啊,我放過她,就由你代她受過咯。」太子索性把所有的氣都撒在了蘇步欽身上,說完后,他便放下腿,站直了身子,輕佻地吹了聲口哨,手一揮,示意狗腿們可以行動了。
「太子爺,要怎麼玩?」狗腿還是有理智的,蘇步欽畢竟是個皇子,沒有太子的明示,誰也不敢做出頭鳥。
「今兒玩點新鮮的吧。」露出一抹壞笑,太子的視線停留在了蘇步欽身上那件華貴的衣裳上,依稀記得這是父皇前些日嫌蘇步欽穿得不夠體面,特地賞賜的,可惜這兔子配不上這名貴料子,「把他衣裳扒光,誰拿到衣裳就到爺這兒來兌獎,獎品豐富。」
可想而知,獎項設置如此誘人,誰會不賣命?
蘇步欽錯愕回神,掀開眼帘,視線渙散的綠瞳凝了凝。皮肉之傷玩膩了?蹂躪人的手段也開始走高端路線,流行起精神鞭撻了嗎?
奉命而上的人擋住了光線,蘇步欽被圍困在陰暗的角落裡,清楚自己逃不開,他們甚至沒給他做足準備的機會,頓時就蜂擁而上。他下意識地伸手擋在前頭,微偏過頭,視線掠過人群落在了一旁的又旦身上。
淡淡的一道視線,幾乎沒有夾雜絲毫的情緒,卻讓護主心切的又旦不得不收住衝動,落在腰間佩劍上的手無奈移開,最後索性別開視線。唯有不去看眼前的畫面,才能夠做到安守本分;也唯有他安守本分,太子爺才不會變本加厲。
當蘇步欽被強行剝去衣裳后,殿里頓時陷入靜謐,太子詫異地看著楚楚可憐縮在牆角的目標,並沒能如願見到光著膀子的蘇步欽……「死繃帶兔!你有沒有毛病?大男人居然還在衣裳裡頭綁布條!」
「別碰我。」蘇步欽忽然出聲,仍舊是輕淺嗓音,如柔風過境,只掀起些微漣漪,勾勒不出波瀾壯闊的氣勢,卻又似乎不同於以往,一字一頓間的吐納,透著別樣的情緒。
太子愣了片刻,蹙眉看向面前那個低垂著頭的蘇步欽,像是頹敗的,可又讓他覺得有種不寒而慄的氣息。最終,他把一切歸咎於陰冷的寒風,反倒對那層布條存在的意義更為好奇,「繼續,繼續剝,把那些纏在他身上的白布條給剝下來!」
太子爺意志堅定,自然沒人敢進諫違了他的意。
冷眼看著面前那隻「繃帶兔」被一層層剝開,太子的嘴角不斷抽搐。他到底每天有多閑?可以閑到把自己綁成這樣?就算是個娘們,都無須如此潔身自好吧!
半晌后,手下的人大功告成了,太子的表情卻比先前更驚愕了,四周又一次歸於沉寂,驀然響起的清脆聲響變得尤為刺耳。
——啪!
蘇步欽猝然抬頭揮手,看起來只是指尖輕擦過某隻還來不及從他身上移開的爪子,可這「輕擦」製造出的聲響足以泄露出實際威力。喉頭在他白皙光潔的頸項間輕顫了下,那雙向來只承載著天真的眸冷冽得有些突然。
只是,誰都沒心思去在意他的轉變。
除了又旦之外,那一雙雙眸子全都聚集在了蘇步欽赤條條的身子上。試問,一隻軟弱、沒個性、人人隨意蹂躪的玉兔,被扒光后卻赫然回饋給眾人一幅詭譎文身,以線條來看是只正弓著身子的黑豹,栩栩如生,獸瞳間彷彿還散發著危險的光芒,極為傳神,這種意料之外的衝擊感,讓人怎能不驚訝?
有文身不奇怪,他若是文只兔子,太子很能接受。可偏偏是只性機警、擅蟄伏的豹。
一道道費解又失神的目光,讓蘇步欽眼神一沉,思緒變得有些模糊。他似乎看到有個明黃色的身影就這麼立在他跟前,負手而立,含著玩味笑容,帶著賞玩之意,用視線便碾碎了他的尊嚴。
冷著臉,他抬起手,沒人知道下一刻他原本想做什麼,因為有塊板磚不安分地從殿外飛了進來,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某隻狗腿的腦門,隨之而至的是道怒不可遏的嬌嫩嗓音。
「你若是有種就去把均國皇子的衣裳給扒了,欺負自家皇弟,算什麼男人!」
甩出板磚后,姚盪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衝上前攔在了蘇步欽跟前,順手解下身上的大氅塞進他懷裡,不怕死地朝著當朝太子爺叫囂。
「你算個什麼東西,敢教訓我?以為頂著姚家的招牌,本太子就不敢動你是不是?」
「哈,太子爺也需要自己動手?稟告聖上說姚家十三小姐忤逆犯上,意圖謀反,誅了姚家九族不就得了。」她極為挑釁地往前邁了一步,瞪大雙眼死死逼視著太子,好心地幫他出謀劃策。
「你……」任是目中無人如太子,仍舊知道姚盪惹得起,姚家卻動不得,若是真這麼做,怕是離改朝換代的日子也不遠了,「好,別說爺以權謀私。這隻兔子就放這兒,你大可以帶他走,但你最好想清楚,領著他跨出這院子,往後在學府你就別想有好日子過!」
「啐。」她不屑地出聲,跨步上前,有些吃力地扶起蘇步欽。
見狀,又旦回過神來,趕緊上前幫忙。
就這麼堂而皇之的,姚盪把蘇步欽給帶走了,留下一干不知所措的圍觀群眾,外加臉色難看至極的太子爺。
「笨蛋!傻子!白痴!被人欺負成這樣都不懂反抗!」
「有權也不懂得用,老天爺讓你投胎到皇家,真是暴殄天物!」
陣陣咬牙切齒的罵聲不斷從姚盪唇間飄出,為了表現出自己的怒其不爭遠不止於此,她還用力地踏著每一步,恨不得把腳下的階梯給蹬穿了。偏偏身旁的男人像是完全感覺不到她的不爽,竟還能揚起一絲和他身上青紫傷痕全然不符的笑容,他到底是有多習慣這種屈辱至極的生活啊?就哪怕一丁點的反抗精神都沒勇氣擠出嗎?
「笑什麼笑!也不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活像是倌倌樓里伺候人的兔相公。你好歹是堂堂八皇子啊,就算曾經淪為質子,也不能這樣自暴自棄。架勢懂不懂?麻煩拿出點皇子該有的架勢啊!」顯然,姚盪已經被氣得快嘔出血了。
再看向身旁的蘇步欽,散漫地把她的大氅搭在肩頭,連衣帶都不懂得系,任由它敞開著,招搖著惹人垂涎的赤裸上身,簡直就跟那些賣藝賣笑兼賣身的男人一個樣。
「姚姑娘,我七歲就被送去均國做質子了。呵呵,還沒來得及學皇子該有的架勢。」他彎起嘴角,加深笑意。
「笨蛋,就是像我剛才那樣對著太子大小聲的架勢!」
「哦。」他露出一臉受教的神情,用力點頭。
卻換來了姚盪的將信將疑,她完全有理由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聽懂了,又是不是真的會運用了。轉了轉眸子,她覺得還是保險一點好,「你現在試著對我吼吼看。」
「上車。」
「欸?」這不是吼,是命令!
「我說,上、車。」
「……」她沒聽錯,這真的是命令,是彷彿可以蔑視萬物、凌駕於眾人之上的口吻。比她對著太子吐出的大小聲更具威懾力,比太子張口閉口爺來爺去的更有君上架勢。
「我不想說第三遍。」
「你你你你……」姚盪轉身,不敢置信地瞪著他。見他已經鑽入恭候在山門外的馬車裡,蔥白手指挑著車簾,身子微弓,臉色冷峻,眉梢挑出的弧度甚是漂亮,又帶著顯而易見的不容置疑。
瞬時,她腦中蹦出了個大膽又離奇的猜測——他的柔弱好欺負,該不會全是裝的吧?
很快她就自我否決了這天真願望,因為馬車裡的人即刻就被打回了原形。
綠瞳間的清冽神色渙散開,取而代之的是無措,另一隻手搭上了後腦,尷尬揉撫,憨憨笑意躍然於嘴角,他用極不自在的語態,為自己方才的表現而忐忑,「唔,我實在不會吼人,是不是學得很不像樣?不好意思,我……」
「沒有沒有,很好!貴在神似!保持住!」
保持?他聽話地再次掃去清澈笑容,瞳孔間的不耐氤氳住一縷陰霾覆在了眉宇間,「你若是想凍死在這,那恕我不奉陪了。」
「啊?等我,等等我……」這殺千刀的死兔子悟性會不會也太高了點?不僅神似還形似,當真就撂下帘子,示意隨侍揮動馬鞭,棄她於不顧。姚盪咬牙,不知道是該欣喜自己的教導有方,還是該咒罵他的忘恩負義;倒是很清楚她傻乎乎地在山腳下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了,都沒瞧見姚府派來接她的馬車,若是不搭這順風車,她是真有可能會被凍死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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