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晚間,吃過飯食,浣衣所的婢女們會聚在一起,有時說說話,有時做點針線活兒。
我與三姐姐初來乍到,也不便腆著臉抽過去,只安安穩穩地回到我們的屋子裡去。
五妹妹、六妹妹都顯出很疲累的樣子,眼皮打架,差一點就要跌入夢鄉了。
我點了點六妹妹的鼻尖,她猛然睜開眼,喊了聲「四姐姐」。
我一邊笑著說:「睡了啊?」一邊抱著她,把她放到床上去,替她蓋被子。
她像是要點頭,但又沒有,混混沌沌的睡著了。
五妹妹撐著眼皮,殘留了點神志清明,對我與三姐姐說困了,不想洗漱了。
三姐姐頷首,目光充滿愛憐與不舍。
我出去打了盆熱水回來,兌上冷水,調成適宜的溫度,攪了攪盆中水。擰乾毛巾,擦了擦兩位妹妹的臉。
她們睡得酣熟安甜,來日可能以二人之力共御風暴嗎?
我煩惱至極。窗外夜風忽忽而過,高空之上明月如如。
三姐姐與我抵足而眠。第一夜,心思不定,過了許久才睡去。這一夜因稍微安定,且做了許多活計,身上疲勞,很快就沉沉入夢。
夢裡一陣厲風刮過,宛如刀片迎面,忽爾大雪如傾盆,遮住我眼前,待到雪花飛揚,寒風不止,我眼睛微微張開一條縫,勉強可以視物,但見漫天大雪,遍地銀裝,遠處山巒皆成雪白,山巒之上暗沉沉的藍色塗抹在天幕邊緣,讓人陡生切骨寒意。
我抓緊斗篷與氈帽,迎著風雪而上,沿著崎嶇小道而行,往山巔而去,身旁無一人。
狂風怒吼,冰雪加身,九死不悔。
驀然見得一點熒熒綠光,自遠空飛來。一點熒綠引來身後數點、千萬點熒綠,如一團綠色的火,向我飄過來。
在這冰封荒原,所見之處皆是雪白,哪裡來的一叢綠?
待到近時,卻發現不過是外圍一圈散放綠光,中間是明澄澄的黃色,給人融融暖意。
我伸手靠近,方一觸碰,它們旋即散開,如火花飛舞,絢爛紛呈。
我擁住斗篷,繼續向前行,它們不緊不慢地跟在我身側,靜默無聲,卻又忠實無匹。
雪光大盛,我的心志無比堅定。往山巔去。
一夜夢好,到醒時,黎光初放。
我原以為這一日與昨日一般,但是,我不曾預料到,它讓我又一次經歷撕心裂肺的痛苦。
晨起洗漱吃飯,安頓五妹妹與六妹妹。我與三姐姐要去做新一天的活計。
宮中之人有成千上萬。浣衣所要做的事情就是為他人洗衣。這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做著同樣的事情,唯一的希冀就是來日年老色衰、行將就木之時,蒙主上恩典,大赦宮人,遣放回鄉。
然,能回鄉者半九十,多數人最終只落得客死異鄉、落葉不歸根。
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是那不計其數的落葉中的一片,不禁遍體生寒,牙齒都在打顫。
能活成白頭宮女都算得上是好命了,悲慘的是如花年華就進宮,一輩子葬送在這紅牆綠瓦,高牆橫垣間。
這樣的對往後生活的想象,彷彿令前些日子的慘怛記憶紛涌而至。如果只是從囚牢到宮闈,那麼和從一個小牢籠到一個大牢籠有甚區別。
虎兕出柙,才能揚其威風;鳶鳥衝天,才能展其羽翼。
我攥緊手中潮濕的衣服,那上頭帖著梅花彩昇紋綾,是江南織造局所制。
睹物思人,父親、哥哥們,身在何處?嫡母、姨娘、姊妹們,身在何處?
我沾了點皂莢粉,搓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