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孝思亦或險心
危如累卵的關頭,隨璟率先意識到女子背後的危殆,當他方欲抽刃之際,一旁的芝嵐卻出乎人料地率先搶奪走他腰側的利刃,旋即回首將那幾乎近在咫尺的飛矢一斬為二。
『啪嗒』。
飛矢落於地,易之行的眼眸登時閃過一抹震顫。
隨璟亦是大驚,眸光染帶詫異意蘊地移轉至芝嵐之身。
「抱歉,適才情況危急,只能借公子劍刃一用。」
話休,芝嵐將手中的利器重新插入隨璟的劍鞘當中,目光卻同時挑釁地望向前方的易之行。
「竟連背後偷襲也無法做到百無一失,看來庸君所生也只能是蠢材啊!」
雖說自己方才不過也是僥倖逃過一劫罷了,可這並不妨礙芝嵐對不遠處的易之行施行譏諷與謾罵,她高聲疾呼,恨不能諸人都能聽聞,易之行的面色卻在這一時分乍然鐵青了下來。那雙幽邃之眸中潛滋暗長著的必定是某種肆意的獰惡,然而不知為何,他似是將這情緒暗壓了下去,臉孔上洋溢的絕非比他內心張狂的情緒輕得多,芝嵐敢篤定。
「今夜誰人將此女拿下,賞黃金萬兩!」
命令一下,侍衛們的興頭明顯高漲,芝嵐對此嗤之以鼻,不由發出一聲冷哼。
「你們先離開,他要擒拿的人是我,與你們無關。」
神容嚴冷,凜凜不可駁。
「絕對不行!」
本想要獻身於此的芝嵐竟當即被身側的隨璟強拽住手腕,還未待她回過神來,這男子便生狠將她帶離於此,逃生的路被迫行進著。
「你要作甚!放開我!如若這般下去,我們誰人也活不了命!」
「那便一起死好了。」
要說芝嵐嚴冷,隨璟比她更甚,女子想要掙脫的行徑皆被他固縛於手心,幽冷的目光,堅決的口吻,難以尋出一絲動搖的可能。
「是啊!要死一起死!這年頭性命不就是容人踐踏的嗎?與其待到來日被人侵軋,不如在今夜索性活個痛快!」
莽山趕忙幫起腔,被生狠拽住手腕的芝嵐表面怒意當頭,實則動容與無奈皆糾纏在其心底。
不久,後頭流矢紛飛,皆朝此方襲來。
然則前頭待著諸人的卻是萬丈高的懸崖,而懸崖下頭便是急湍。
「你們可以嗎?」
雙目微眯,隨璟連忙發問道,其憂慮的餘光迅捷瞥了莽山懷中的隨妤一眼,但見這少女仍舊面容寡淡,甚而連眉頭也未輕蹙一下,她的神容一如往常般陰鬱。
「洒家自是可以,就是不知小妮子與這丫頭敢不敢一跳了。」
芝嵐的確有些卻步,她是只旱鴨子,壓根兒不識水性。
可向來雷厲風行的她在目睹後頭強兵箭矢追逼之際,便也顧不上什麼了,與其讓歹人遂了心愿,倒還不如亡命於高崖深處。
「快走!」
不容人反應,芝嵐當即隨著她手中的三味線一齊縱身躍入湖中,下頭的急湍不久后便傳來水花四濺的巨大聲響。
接二連三地,上頭三人奮不顧身地躍下,身後那層出不窮的箭矢終還是落了空。
「該死!」
目睹幾人的跳崖之舉,易之行怒意昭彰,待他趕到懸崖畔時,下頭的急湍早將那幾人沖得不知去向,他雙拳緊攥,猩紅的雙目皆被不甘侵染。
湖面。
「咳……咳……」
被救出水面的隨妤不斷輕咳著,幸虧莽山時刻將她護在懷中,她到底還是脫了險,可率先躍下的芝嵐今時卻已無了影蹤。
「莽山,麻煩你照顧好妤兒,我去去就回。」
「你大可放心好了!洒家一定會妥帖照料著這丫頭的!」
隨璟方欲再度躍下湖中尋人,此時,長久不曾言語的隨妤卻陡然抓住了隨璟的手腕,目光灼灼地凝望著男子,不願讓他離開半步。
隨璟轉回首,輕撫了撫女孩的腦袋,淺笑著安慰道:「如今芝嵐姐姐許是遇了險,我們不能棄她不顧。妤兒放心,哥哥定會平安歸來的,哥哥向你保證。」
無論隨璟如何勸說,隨妤那隻羸弱的小手始終不肯鬆開,眼眸中似是泛起淚光,她死死地凝視著眼前人,手中的力氣更緊了。在皎皎月色的光耀下,這雙晶眸顯得是那般懇摯與哀求。
「妤兒……」
男子沒了轍,同莽山對望一眼,含顰焦灼起來。
此時的芝嵐正掙扎在起伏不定的湍流中,難以喘息的她手中卻還緊緊持著三味線。
她愈發覺得身子骨沉重,鼻息更是短促,像是下一刻便要咽了氣。不僅如此,她甚而在被急湍沖刷之際撞上了湖中的巨石,將易禮迷醉的背部與腰身今刻竟漬出火紅的血色,血色彌散開來,素白的急湍剎那間綻放艷麗。
湍急的河流不斷同芝嵐的體力相抗衡,不識水性的她能堅持到此種地步談何容易。無望侵蝕心間,水流侵灌鼻腔,一切看似無可掙扎之時,一隻巨大且有力的手卻一把攬住女子的腰間,奮力將她『打撈』了出來。
被救出時,芝嵐幾乎氣息奄奄了,她勉強倚靠在一顆樹旁,衣裳不整,水珠垂落,被湖水沖刷過的傷口此時泛著鮮明的痛,不斷的咳嗽反而讓這痛感更為恣肆。
隨璟連忙探查女子的傷勢,旋即從懷中掏出了一瓶青綠色的藥粉,灑至女子背部與其腰身的傷口之上。
「芝嵐姑娘,你忍著點兒。」
已無力氣言語的芝嵐因身後的痛楚倒吸著涼氣,待這痛楚稍稍消停些,芝嵐則趕忙向眼前人鄭重其事地道起謝來。
「多謝你,隨公子。今日您救小女兩回,隨公子的恩情小女皆銘記於心,來日小女定當報答。」
「芝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同出於荀國,何談恩情不恩情,一國之人,本就沒有不幫之理。」
此時,芝嵐才發覺眼前人的目光似是一直在閃躲,隨璟雙頰上的緋紅登時叫她意識到自己現如今的穿著早因恣肆的湖水變得更為暴露了,哪怕如今正值夜時,卻也還是過分放蕩了些。
意識到這一點,女子連忙將自己散落的衣裳紛紛覆在裸露的肌膚上,不叫自己難堪,更不讓眼前人尷尬。可惜今夜為了引誘易禮,她到底也就著了這麼些單薄的衣裳,難以覆蓋全身,便也只能將就著了。
望其如此,隨璟忙不迭地將自己的外裳脫了下來,擰乾了水,轉而遞到忙忙亂亂急著包裹身軀的芝嵐面前。
「芝嵐姑娘,如若你不介意的話,便暫且穿在下的吧……」
至此,隨璟仍未敢直視芝嵐,目光遊離在除卻芝嵐身子以外的各處。
「多……多謝……」
著好外裳的芝嵐很快便起了身,未顧及到身後傷勢的她竟猛然踉蹌一步,險些再度墜入一旁那湍急的河流當中,幸虧隨璟眼疾手快,及時扶住她。
「你無事吧?」
男子的眉眼蘊上些憂色,芝嵐搖了搖首。
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清楚,此刻的芝嵐到底是被痛楚壓垮了,儘力想要維穩每一步的她卻總是趔趄晃蕩,她不想成人累贅,更不知自己的眸中早因痛楚暗泛著淚光。
下一刻,她的眼前遽然出現一張寬厚的背部,緊接著便響起隨璟的嗓音。
「上來吧,我背你走。」
男子嗓音清潤,清潤中漬出些許似是生就的哀愁。尤其是在這朗月清風之夜,他的聲音則更為透露出某種令人動容的力量。
芝嵐愣在原地,遲遲未曾挪動自己的身子。
「不……不必了,如今隨公子本就……」
話還未落,但見隨璟擅自作主地將芝嵐的手拉至自己的肩頭,旋即以一種更為和潤的語氣勸說道:「芝嵐姑娘,你不必有顧慮,在下並不乏力,再者說,於此多佇足一秒便多了一分危殆,我們無法保證殷人不會再度追上來。」
芝嵐頗為彆扭地趴在男子的背上,儘管她是一名姬人,可同男子這般親密卻還是頭一遭,當然,這其中要除去某些手腳不安分的浪蕩子們。
她的雙頰就此赧紅,不知怎的,這二人似是心有靈犀,隨璟的面色亦是騰起了紅霞,幸虧他們無法瞧見彼此的神容,否則這臉孔的溫熱必然要再度升溫。
殷國。
歸於宮廷的易之行滿目悲憤,心底痛恨悵惘,尤其是再睹那具冰涼的屍骸陳列於眼下時,他則更為被一種膽肝欲碎之感籠裹著。易之行顫慄著身子跪倒於地,暗中飲泣的他緊握雙拳,其上暴漲青筋。
「陛下啊!陛下!您怎能撇下臣妾一人先去了啊!」
「父皇!兒臣定會為您報仇雪恨!」
後頭的宮妾,奴僕們涕泗交流,慟泣哀動,一旁的皇子們亦是難掩悲容,至於是真情還是偽飾便也只有他們自己心底最清楚不過。
下一刻,當著諸人的面,易之行強忍哀慟,命令畫師依照自己所描述之容作下殺君兇手的模樣,芝嵐的容貌頃然躍於紙上。
畫畢,易之行攜著滿腔激憤,面朝諸人高呼道。
「正是此女親手殺害了殷國國君!將殷國的律法與尊嚴踩在腳底!從即日起,通緝令張貼本國以及本國所管轄的悉數國家,絕不容兇手逍遙法外!」
那張淚痕戚戚的臉孔漫溢著厚重孝思,感人肺腑,動天動地。
是夜。
當諸人散盡大半,或宮妃借口昏厥,或忙於國喪事宜,易之行卻仍舊雙膝跪地,面朝易禮。身側的皇子幾乎因乏萎靡不振,只有他依然挺拔著腰桿,低首哀思。
後頭的宮人為之動容,不得不暗中稱揚四皇子德才兼備,足以服眾,下一任的天子之位非他莫屬。
而在幽幽燭火的照映下,在諸人目光瞧不見的地方,那位『孝心天地可鑒』的四皇子,唇畔正揚起著一抹實在輕浮的狡黠,厚重的孝思在隱秘的角落不見行跡,抑或說孝思只在外表,撕開它,那真正厚重的許是一腔沸騰著的險心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