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比茅房還漂亮
秋分過後,長江以北的地區,夜就明顯來得早了起來。這幾天天氣好的時候,陳冠中總喜歡迎著落日的餘暉,站在固定的地方看著那透著微熱的橙紅色日頭慢慢沉到山的那一端去,靠著從初中和小學課本中所讀到的,不多的幾段關於外面花花世界的描寫,以一種強大的想象力在腦海中描繪著自己所認為的大城市的樣子。
陳冠中很奇怪,為什麼父親要在臨死前還給自己留下那麼難的難題。
對於一個從小在山溝溝里長大,學歷僅勉強夠得上初中畢業的17歲大男孩來說,要孤身一人獨闖江胡,需要一種至少不亞於能直面山中老野豬的勇氣。
然而陳冠中卻知道,死去的父親並不是在開玩笑。
父親之所以出這道難題,只源於他對兒子的絕對信任。一種有根據的信任。
貧困潦倒的單親家庭中,那個不算稱職卻已經盡了最大努力的父親,在艱難地餵飽兩張嘴的同時,曾經讓陳冠中有過3年的讀書生涯。
2年小學,1年初中。
初中輟學的那一年,陳冠中有生以來遇見過的最有學問的那位班主任,曾經哭著懇求陳冠中的父親將陳冠中交給他去撫養。僅僅因為如同妖孽一般的陳冠中,只花了6個月時間就學完了初中的全部內容。就在同一間學校內的初三學生們都在埋頭苦頭還不得要領的時候,年僅14歲的陳冠中,已經可以將前一年總分為700的中考考卷做到680分以上了。
陳冠中是一個天才,他需要接受更好的教育。這是陳冠中的班主任對陳冠中父親的勸告。
但陳冠中卻還是被父親帶出了學校。
陳冠中的父親是一個倔強、固執而且好面子的老頭。這樣的一個老頭子,是絕對不願意讓人知道,他每個學期甚至拿不出幾百塊來供兒子讀書這種糗事的。所以陳冠中即便讀完了初中所有的內容,卻依然沒有能拿到那一張在當今社會甚至連廁紙都不如的證書。
被老父帶出位於山下小鎮的那所學校后,陳冠中再也沒有見過車水馬龍的街道,以及每到夜間就會亮起五光十色霓虹燈的店鋪。
所有美好或者不美好的東西,在那14歲那年就全部成了回憶。
那一年起,陳冠中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父親的採藥簍,從一個山頭翻到另一個山頭,經常一天走出二三十公里,只為採到一些稀少卻不昂貴的藥材,轉手以不怎麼高的價錢賣給上山來收葯的藥販子。然後如同前14年父親餵飽兩張嘴那樣,以同樣的方式,換不同的人,做著同樣的生計。只因為65歲的父親,已經不可能再像年輕人那樣消耗下去了。
這十幾年來,靠著一絲所謂的意志力,年邁的老父為了能讓陳冠中過上正常小孩子的生活,幾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只是,他終究還是離開了人世。
父親死去的那一天,陳冠中從他的眼中讀出了一種令自己經常一回想起來就會無端哽咽的情緒。
那是一種深深的愧疚。
可是陳冠中從不以為父親對自己有什麼好愧疚的。在陳冠中想來,這個既當爹又當媽把自己拉扯大的老男人,應該帶著一種驕傲的神情離去才對。
照在身上的光越來越暗,一陣晚風吹過,讓陳冠中微微有了點涼意。
他摸了摸嶄新的墳頭,沒有嘆息,也沒有傷感,只是靜靜地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后,便轉身往破敗的家中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果決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打包一份行李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更何況家徒四壁的人家裡,根本就沒什麼東西是值得打包的。
陳冠中把家裡唯一敲了紅印的證件戶口本揣進懷裡,收拾了三件破得不算過分的衣服后,背起行囊走出了家門。
徑直走到村口附近,陳冠中敲響了村子里最豪華的那間屋子的大門。
開門的是一個腰身粗得能讓村子里所有的婆娘都感到羨慕的中年婦女。因為藏不住情緒,所以一見陳冠中要遠行的打扮,她的胖臉就誠實地露出了充滿喜悅的笑容。
「喲!阿中,你這是打算出門了!」
陳冠中點了點頭,淡淡道:「村長在家嗎?我想跟他說說我們家房子和地的事情。」
「在!在!快進來吧!」
村長老婆表現得比一般的老鴇還不堪,幾乎是強拉著陳冠中,生怕他走到一半就跑了似的,將他拽進了自己家的院子。
開著正門的大堂內,本吸著旱煙的村長,見到來人立馬就放下了煙槍,眯起眼睛給陳冠中拉出擺在桌子下面的長椅,陳冠中還沒進屋,他就已經開始招呼:「坐!坐!快吃飯了,有什麼事情,邊吃邊說吧!」
陳冠中沒有拒絕,四平八穩地坐到了村長的對面。相視而坐,卻沒有馬上就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后,村長終於忍不住先開口詢問道:「阿中,你這是要出門對吧?」
陳冠中點了點頭,回了一句叫村長和村長老婆吃驚的話。
「咱們先吃飯吧。」
村長和村長老婆愣了半天,齊齊露出了不怎麼自然的笑容。氣氛尷尬了一陣后,老村長終於艱難地點頭道:「好,先吃了再說。」
吃飯的目的,自然是為了填飽肚子。陳冠中這樣的半大小子,肚子最是難以伺候。當風捲殘雲地把村長家的飯鍋舔乾淨后,陳冠中這才面不改色地說起了正題。
「村長,我想要出去。」
「嗯,看得出來。」村長吧嗒了兩口旱煙,臉色不怎麼好看地回答道,「要去哪裡啊?」
「城裡……」陳冠中這麼回答著,又感覺自己說得不夠具體,於是補充道,「去大城市。」
村長呵呵一笑,把煙槍放在飯桌上,噴了陳冠中一臉的青煙后,用一種飯後的慵懶語調道:「好啊,咱們村的阿彪,5年前去了南京,聽說現在給一個大老闆當司機,一年能賺十幾萬呢!」
陳冠中明白司機是怎麼一回事,更知道十幾萬是什麼概念,心裡只道是老傢伙沒事吹牛逼,不以為意地點點頭后,又聽老村長繼續道:「我知道你不相信,這事情別說你不信,我也不信!咱們全村52戶加起來,一年最多也就三十來萬,他陳金彪給人開開車一年能拿那麼多,簡直就是扯淡!」
陳冠中這才表示同意地點了點頭,卻不料老村長一句話能比這片山脈還起伏,轉眼間又來了一迴轉折。
「不過阿中,這種事情,你不信不行啊!你沒見過市面,外面的人喲,一毛錢扔在地上都沒人去撿。那十幾萬塊在大城市裡,最多只能買一間茅房!」
陳冠中的瞳孔一下子就因為這種烈性的例子,而驟然間擴大了數倍。
在這片一毛錢尚有購買力的地區生存了長達17年零6個月的陳冠中終於感到有些難以想象,大城市到底是奢華到什麼程度的存在。
他深吸了一口氣,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問道:「錢這麼不夠用,阿彪他為什麼不回來?」
「回來?」村長的嘴角微微上翹,看了眼陳冠中老舊到甚至稱不上是一個行囊的包裹,道,「到了大城市裡你就會知道,那裡的茅房比咱們村裡最好的屋子都漂亮!住慣了那種地方,什麼人還能回得來?」
陳冠中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對,反正我也不打算回來了。」
一聽陳冠中這話,村長終於來了精神。他又拿起煙槍,在桌面上敲了敲,抖出一點火光後放進嘴裡吸了一口,笑著露出了一口煙熏出的黃牙,道:「既然不回來了,那房子和地可就歸村裡了。」
陳冠中點著頭道:「留著我爹的墳頭,要是我出息了,我回來給他蓋一個好的。」
「好!看在你小子有孝心的份上,你家的地還有房子,我出這個數。」
村長伸出了5個手指,陳冠中咽了口口水,弱弱地問道:「5千?」
「5千你個大頭鬼!500!」
「500?」陳冠中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大聲喊道,「你倒不如去搶!」
「阿中,你可想清楚了,全村上下,只有我願意買你家的破房子和那塊破地!」
「村長,你也想清楚了,全村上下,只有我願意把自己家的地賣給你!」
村長皺了皺眉頭,沉聲反問道:「你要多少?」
「至少得是四位數吧!」
「那就1千,多了別想。要麼你拿錢就走,要麼你就在這窮山溝里呆一輩子,就和你爹一樣,到老也娶不到媳婦兒,撿一個野……」村長說著突然停住,冷場了整整2秒鐘后,才終於接著道出後半句,「野山參回來,都只能按蘿蔔的錢來賣!活該窮死你個不識相的!」
陳冠中倒是沒太在意村長的異常,不過那句「在山溝里呆一輩子」,倒是直截了當地戳中了他內心最脆弱的地方。
掙扎了半天後,陳冠中終於認慫了。
「好,一千就一千!」
村長老婆頓時眉開眼笑,把早早寫好的字據拿了上來。
陳冠中籤了字,按了手印,拿到錢走出村長家的大門時,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
但是,有誰規定趕路一定要等天亮呢?
陳冠中穿著單薄的衣服,不顧山間的寒風,手腳凍得發涼,心裡卻彷彿透著滾滾的火油。
徑直走出山村好遠,直到荒無人煙的山間小徑上時,陳冠中才轉過身來。
他雙膝一彎,跪在由人踩出的泥路上,遠遠地朝著父親墳頭的方向,把額頭重重地扣在了地上。
「爹,等我出息了回來,一定給你弄一個比……比大城市裡的茅房更漂亮的松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