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老照片
四十老照片
郭又軍的身影消失后,白馬湖知青的聚會也少了。依照老習俗,這種聚會以前總是定在大年初四。大家在一間借來的教室或會議廳里,各帶一點吃的,說說笑笑,吃吃喝喝,相互進行皺紋的年檢。不用說,一旦女人們的話題轉向孩子擇校的費用,轉向柴米油鹽的價格上漲,這些臉就越來越不中看。
這種聚會一旦形成便不間斷地延續幾十年,倒也是個奇迹。同學、戰友、老鄉、同事的聚會,好像都難以做到這樣。「你這小雜種躲到哪裡去了?」「死鬼你還曉得來呵?」「老子一看你就恨不得……」他們見面時總是習慣用這一類辱罵來表示親熱。慘遭毒蠍攻擊式的尖叫,大概也出自女人們的狂喜。
他們是被又軍吸附在一起的。軍哥的插齡其實很短,但不知為什麼一直擔任知青事務總管的角色,在縣城那幾年,他的住所就是知青接待站,來往食客特別多。調到省城后,他又成了個聯絡中心,哪個病了,哪個搬家了,哪個要結婚或要離婚了,哪個的父母或子女有事了,好像都在他的業務範圍之內。他騎一輛破自行車顛來顛去,對各路情況了如指掌全面關懷。幾個老姐老妹的最喜歡去他那裡,據說連婦科病的隱私也願對他嘮叨。
大家也是被白馬湖粘合在一起的。那麼白馬湖有什麼特別嗎?從這些人的表情和言語來看,過去的歲月黯淡無光,說起來簡直都是字字血聲聲淚。吃不飽呵,睡不夠呵,蚊子多得能抬人呵……白馬湖是他們抱怨的對象,痛恨的對象,不堪回首咬牙切齒的對象。如果說他們現在下崗失業了,提拔無望了,婚姻解體了,兒女棄讀了,原因不是別的什麼,肯定就是白馬湖罪大惡極,竊走了他們的青春年華。
不過,在不經意時,比如對晚輩說話(他們有時混跡於這種聚會),他們也可能脫口而出:
「我們那時候,哪有你們這樣浪費?」
「我們那時候,一擔谷一百八還上坡。你哭都哭不動吧?」
「你們這些蜜罐子里泡大的,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苦。」
「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一天打蛇七八條,不算稀奇。」
「我們那年月,連一罐豬油也是大家分,沒人敢獨吃。」
「給雞打青霉素,你不會吧?」
……
這些話值得稍加註意。從口氣上不難聽出,他們似乎在誇耀什麼。打針(知識)、豬油(情義)、打蛇(勇敢)、擔谷(體力勞動)……是值得誇耀的嗎?如果是,那麼另一個白馬湖就與前一個白馬湖混雜起來了。
比較而言,啟蒙前輩也好,衛國老兵也好,懷舊態度大多是單色調,只有自豪,絕少悔恨,幾乎是雄赳赳的一心一意。但從白馬湖走出來的這一群要曖昧得多,三心二意得多。他們一口咬定自己只有悔恨,一不留神卻又偷偷自豪;或情不自禁地抖一抖自豪,稍加思索卻又痛加悔恨。他們聚集在郭又軍這隻老母雞的翼下,高唱一首首老歌,津津樂道往事,結伴尋訪舊地,深情看望老房東或老鄰居,接受當地新一代官員的歡迎和讚美,甚至編影集、排節目、辦展覽、籌建紀念碑……一切英雄懷舊的外形都有了,但他們的表情始終要低幾度,口氣總是要帶點飄忽,有點強打精神的意味,似乎是對一筆虧損的生意,不便大吹大擂和戀戀不捨。他們的自豪與悔恨串味,被一個該死的白馬湖搞得心情失調。
還有一些人,從不參加這種懷舊。因為在外地,或因為失去聯繫,或因為不感興趣,一直是初四的缺席者。
黃,六隊的,曾強烈要求把自己的姓名改成「誓將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領導不同意,是覺得「誓」這個姓太怪,名字也太長,再說佔了那麼多好詞,萬一這傢伙將來犯錯誤,大家要罵要咒要「打倒」,不大方便吧?他後來餵過豬,每次都動用肥皂、刷子以及梳子,把集體的豬侍候得乾乾淨淨,得到農民的讚歎也讓農民困惑。嗯,學了毛主席的著作硬是不一樣,養豬都養得這樣客氣。不過把豬娃都養成了相公少爺,以後它們要不要上床來睡覺?
顧,三隊的,臉色透青,幾乎不說話,活得像個啞巴,更像若有若無的一個幽靈,小小年紀就習慣於從眼鏡框上方看人,後來在文藝宣傳隊跑龍套時演過一個賬房先生,雖無一句台詞,但大家都覺得他神形畢肖。有一次,幾隻雞誤食打過農藥的稻穀,被毒倒在田邊。他不知從哪裡學來一招,找一把剪刀,用火消消毒,剪開雞的食袋,以肥皂水沖洗,再用針線將傷口縫合,居然使兩隻中毒的雞活了過來,讓村民十分驚喜。他回城后混得不是太好,在蔬菜公司早早辭職,捲鋪蓋回鄉下養雞去了,一干就是十幾年。他的回鄉與當年那一次妙手救雞可能不無關係。
鄭,一隊的,給人的最深印象是個子特別高瘦,走路時搖搖晃晃,好像重心不穩,行走成了一種飄蕩。有人說他偷過東西,有人說他沒偷過。有人說他同某女談過戀愛,有人說他沒談過。有人說他在鄉下幹了三年,有人說他幹了五年。有人說他畢業於五中,有人說他是十八中的,只是隨姐姐混進了五中這一群……總之,有關他的事大多歧義叢生,本身就是一大特點。說起來,與其說大家對他感興趣,不如說對他老爸感興趣。那位老人每次寫信,都是寫在報紙中縫,於是寄報就是寄信。好處是報紙屬於印刷品,郵資三分錢,比信函省了五分,而且讓兒子多看報,好歹也能溫習幾個字。不知是不是老人這一手見了成效,兒子後來考上了大學,去了大西北一個石油基地。
……
日子久了,更多人成了聚會的缺席者,甚至也進入歧義叢生的狀態,比如說:還活著嗎?已經死了嗎?是不是真活著?是不是真死了?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
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
……
我很久沒聽到這種歌聲了,以後能否聽到,也不知道。國有企業和集體企業的倒閉大潮,使這裡的多數人喪失了唱歌的興趣。相反,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除了打麻將,喝小酒,鬥嘴取笑,更多的只有抱怨。「地獄」「勞改」「大迫害」「大騙局」「水深火熱」「暗無天日」「九死一生」「萬劫不復」……這些出現在媒體上的流行用詞,對於他們來說最為順耳,最為解氣,最能記住。他們幾乎不假思索就認定:說得太好了!事情難道不是這樣嗎?若不是因為下鄉,若不是因為白馬湖,他們哪會淪落到眼下這個地步?他們不也能在北大、清華那種地方混個三進兩出?不也能與那些戴上鑽表、開上豪車的成功人士們有得一拼?
我也參與過這種抱怨。
幾乎忘了的問題是,白馬湖的農民會這樣說?他們當然也覺得知青崽苦,離鄉背井更是可憐,但再苦也就是幾年,頂多是服了幾年兵役吧,而他們在白馬湖活過了世世代代,甚至一直活得更苦和更累,那又怎麼說?他們甚至不能享受知青的「病退」和「困退」的政策,沒有招工和升學的優先待遇,但一眼看過去,土生土長的萬千農民中不也成長出好多企業家、發明家、藝術家、體育明星、能工巧匠、絕活藝人,還有一條短褲闖出國門卻把生意做向了全世界的傢伙?憑什麼說三五年的農村戶口就坑了你們一輩子?
恰恰相反,是「城市戶口」這種保護傘,是「國有企業」這一類安樂窩,養懶了你們的一身肉吧?廢了你們的武功吧?你們這些「國」字招牌和「城」字招牌下的紅色破落戶,二等八旗子弟,國家糧養出來的病秧子,一旦失去保護傘和安樂窩,就只是打麻將喝小酒了?你們開罵也不妨事,但冤有頭,債有主,端起城裡人的小架子,往自己身上貼幾枚假傷疤算怎麼回事?
我猜想不少鄉下人就是這樣想的,只是沒說出來。即算說出來了也很難上媒體——媒體畢竟都是城裡人辦的。
我也說不出來,不僅因為自己有幸上了大學,還混成了副教授,混成了科長、處長、廳長什麼的,涉嫌人模狗樣,能給這個那個辦點小事,能給朋友的聚餐埋一兩次單,在物質優越的同時收穫精神優越,自得於一種雙重的富有——這種人最容易站著說話不腰疼。更重要的,我發現自己說不出口是因為曾在街頭突然見到一個女同學的骯髒、憔悴以及過早蒼老,驚愕得退了一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說不出口是因為一位我熟悉的哥們沒錢給兒子所在的學校「贊助」,被兒子指著鼻子大罵,只能暗地裡自抽耳光。我說不出口是因為一位曾與我同台演出的姐們,失業后幹上了傳銷,逢人便推銷凈水器,便發展斂財的下線,以至喋喋不休翻來覆去百般糾纏廉恥盡失。我說不出口是因為一位曾幫我拉過車的老同學太窮了,去校園裡撿垃圾,順手偷竊球鞋和球衣,落了個當場敗露,被一群大學生無比正義地暴打。我說不出口。我一次次想說卻說不出口。我說不出口是因為剛剛參加了郭又軍的追悼會,會上諸多熟悉的面孔都容顏漸老,不是掉牙就是謝頂,卻閃爍著小動物那樣的眼睛,透出溫順和驚亂,正在有關明天的恐慌前不知所措。他們是一些知識精英昨天認定必須趕下崗的人(據說是為了效率),也是同一批精英今天鼓吹必須鬧上街的人(據說是為了公平)。
他們其實不想下崗,也不想上街,只是需要一個理由,使自己稍微寬慰一點,輕鬆一點,能有勇氣活下去——哪怕這個理由是一枚假傷疤。
這有什麼過分?
正因為這樣,他們才從四面八方奔赴初四聚會,奔赴一張友情的老照片,在一張立體化與活動型的照片里,在一張褪色發黃的集體留影里,在每年一度定期出演的溫暖定格中,給自己的神經鎮痛。他們的抱怨是相互溫暖的一部分。
顯然,對於他們來說,謊言是必要的鎮痛劑。在這個時候,謊言是另一種形式的真理,不真實是真實的一部分,正如真實也可以是不真實的一部分。
我連這一句也說不出口。
就在不久前的那個初四,他們包乘兩輛大客車又去了白馬湖,享受了鄉政府的招待酒飯,各自接受了茶場饋贈的兩袋茶葉。據說因籌建紀念碑的事商議太久,三五位有見識、有閱歷、有行政經驗的男士們各有主張,理應讓老友們刮目相看,於是在碑址選擇和碑文內容方面爭執不下,耽誤了大家的返程,晚上只好臨時就餐在路邊一飯店。軍哥忙於錄像,交代另一位收飯錢,每人二十元。不料大家抹嘴巴剔牙齒走出飯店時,收款卻差了一大截。「我們流血流汗那麼多,還要交飯錢?」這一條好像說不過去,畢竟店主與茶場沒什麼關係。「這個廚師也太不行啦,飯都沒怎麼蒸熟。」這一條好像也不上道,再糟糕的飯不也是吃了么?到最後,還是有些人瞪大眼,乾脆交出一臉的無辜:哎,哎,不是說不收錢么?對呀,你們什麼人在這裡假傳聖旨!
誰說不收錢?張某說是李某說的,李某說是吳某說的,吳某說是邢某說的,邢某說是洪某說的,洪某說不知是誰說的……一個查無來處的謠言被這些人堅信,被這些人熱心傳播,被幾個鐵杆信謠者七嘴八舌再一次強辯為真實,倒是軍哥的闢謠被很多人懷疑,似乎只有他一個人不知情,在這裡瞎操心。
沒辦法,面對氣呼呼追出大門的店主,又軍只好押下自己的身份證,打下一張欠條,答應過幾天來補齊欠款。
汽車開動了。又軍沒再竄前竄后地給大家錄像和說笑話,只是坐在最前的座位上,一聲不吭捧住腦袋,好像睡著了。
與來時滿車笑語的情況不一樣,這次是出奇的沉默,大家也久久地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