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臭疤子
四十一臭疤子
丹丹與笑月就是在父母們聚會時認識的,靠爭糖果和互相化妝結下了交情。丹丹這孩子倒是講義氣,讀大二那年曾喬裝打扮,為笑月去代考,結果被監考人員當場查獲。若不是靠一場裝模作樣的大哭,博取了對方同情,被放過一馬,那事的後果肯定很嚴重。
笑月的成績還是上不去。聽說賀亦民教子有方,教出了一個名校學生,我也曾去討教經驗。我在他的小公司里轉了一圈,順便求他一事:若笑月這次再考不上,就請他留下這孩子,在公司里描描圖紙或做做模型都可以,算是有口飯吃,也能學些技術。我最怕她去社會上閑混,尤其怕她一不小心吸上毒品。
亦民一張臉笑得很下流,「你就放心讓她來?萬一她愛上了我怎麼辦?我們以後一不小心結成了親戚怎麼辦?」
「臭疤子,你就不說說人話?」
「沒辦法,我這人就是有桃花運。我意志薄弱,最容易憐香惜玉了。」
「你這傢伙不怕下地獄呵?」
他仍然嘻嘻笑,不願意接球沾包,只是從抽屜里抽出兩紮鈔票,算是他贊助家教費,要我請幾個大牌的老師,給笑月好好地補課。
一個小矮子,當年的一個垃圾生,眼下把鈔票當磚頭甩,在寫字檯那邊人模狗樣,不能不讓我刮目相看。想當年同學們大多不知他的姓名,更不知他父親其實姓郭,只是習慣叫他「疤子」,緣於他右耳下方有過一塊傷疤。
因為個頭矮,他是班上一片人頭中的塌陷區,又經常缺課逃學,是大家視野中的缺損區。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幾乎沒同學,差不多是一個隱身人。他成年後還說過,他幾乎是被打大的——如果哪一天沒挨打,原因只會有二:他父親病了,或他病了。
父親一直惱怒於他的矮,還有他可疑的長相,似乎不相信他是自己的骨肉,只是一份恥辱,一個喪門星,一個應該在鞋底碾掉的臭雜種。因此,一旦哪天父親忘了打他(父親在廠里得獎了,入黨了,或賭贏了,這種事偶有發生),疤子就條件反射,覺得自己應該發燒,應該咳嗽,應該拉肚子或暈過去,否則這一天肯定不大對頭。
他從未穿過新衣,總是接哥哥不再合身的舊衣,爛布團一樣滾來滾去,以至有一次全班上台唱歌,按規定都得白衣藍褲。他沒有藍單褲,只有藍棉褲,雖被老師網開一面,自己到時候卻熱得滿頭冒汗,在夏日的陽光下兩眼一黑中暑倒地。他倒在《美麗的哈瓦拿》優雅的歌唱中。但他不敢休息,一醒來便飛跑回家,撲向父親下達的生產任務,給一種叫蟬蛻的藥材去頭去尾——加工一兩,獲利三厘。藥廠職工們大多這樣,把加工業務領回家,多少貼補一點家用。
這樣,他幾年下來業餘上學,作業本一頁頁大多擦了屁股,當然得不到老師的好臉色。同學們看包場科普電影,每人交三分線。他哭了兩天也未能從父親那裡討到錢。老師不相信這是事實,一口咬定他不愛學習,拿錢買東西吃了。同學們也大多換上了老師的機警目光。有一次,班長收到他上繳的一毛錢,據說是路上撿的,本應該表揚他,卻冷冷一笑,「就一毛錢?騙誰呢?都交出來吧。」這個小幹部見他哭了,又拍他的肩,「疤子,你不要哭,只要承認了錯誤,我們不處分你,也不批判你,還可能讓你戴紅領巾。」
疤子覺得自己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急得一頭撞到牆上,流出的血嚇得同學們尖叫。
又軍這才聞訊趕來把他接回家。
這是一種徹底的孤獨和恥辱。班上當然還有窮學生,但那些人多少還有些自我加分的辦法。有一位家裡是擺米粉攤的,他可以經常偷來酸菜,就是湯粉的作料,洋洋得意地分給大家吃。有一位家裡是拉煤的,每逢全班運送垃圾,他可以拉來一輛膠輪板車,光榮地成為勞動主力。還有一位,儘管他手心冒油汗,放屁特臭,穿媽媽的紅色女式套鞋,但他打架時的個頭大引人注目,還是很有面子。只有郭亦民——不,賀亦民,他執意改用母親的姓——是爛中的最爛,破中的最破,廢中的最廢,哪怕做壞事也沒人邀上他。男生們的鐵環隊、彈弓隊、摔炮隊,水槍隊、高馬隊,都會把目光從他頭上越過。理睬他的唯有又軍,有時從家裡偷一個饅頭塞給他,或下雨時給他送來一把傘。
他沒考上中學,倒是讓父親如願以償,大概是覺得小雜種給自己省了錢,居然沒想到要打他。兒子為此大感失落——他最想挨打時反而沒人打,只能羨慕其他那些落榜生,雖鼻青臉腫眼淚嘩嘩卻有一種挨打的溫暖。他覺得自己很沒面子。「那個老雜種只差沒拿刀來殺了我!」他甚至對另一個落榜生吹噓,好像自己慘得並不遜色。
又軍倒是把他揪到河裡,把他的腦袋按入水中,灌了他幾口渾水。「你這樣下去,只配做個流氓!」
「你管不著……」
「數學只考十八分,你好意思還是我弟?」
「我本就不是你弟。你姓郭,我不姓郭。你淹死我吧!」
「你以為我不敢?」
「我就是要你淹,你不淹死我就不是人!」
又軍又是一頓老拳,打得他顧頭不顧腚,打著打著還把自己打哭了。兩人在河邊獃獃地坐了一個周末的下午。一隻帆船滑過來,又飄走了。另一隻帆船滑過來,再次消失在水天盡頭……暖洋洋的日光下,一塊朽木被波浪推到了岸邊,一隻水鳥在木塊上左顧右盼,啼叫出漸濃的暮色,終結了一個沉默的告別式——其中一個將要離開校園,不再與對方在放學回家的人流中相遇。
後來的一天,父親下班回來,發現小兔崽子居然窩在家,沒去挑土,沒去拾荒,也沒去車站推上坡車(兩分錢推一次),還人模狗樣地捧一本書。父親一把奪過他的書,在空中摔出一個弧線,落到陰溝的爛泥里。
「錢呢?」父親是指他每天都應上繳的五角錢。
陰溝里那一本《小學生優秀作文選》是又軍交給他的,也是迄今為止他唯一收到過的禮物。這一天他不過是看天快下雨了,便沒去車站推車,翻出書來看一看。
「不交錢,想吃飯?告訴你,少一分也不行!」
他斜看著陰溝已經破裂的書封,淚水一涌而出。
「聾了么?再不走,就是六角!」
他還是一動不動。
「再不走,七角!」
……
接下來的情況他也無法解釋。他不知自己為何那樣無法無天,那樣出手歹毒,突然抄起一條長凳,朝奪書人的背影狠狠砍下去,只聽見背影「呵」了一聲,頓時左低右高,歪了幾分,再歪了幾分,終於斜倒在地上。
他在一片尖叫聲中跑出大雜院,跑到街口還振臂高呼一句:「郭家富你去死吧——」
他父親就是這名字。
他一路奔跑來到又軍所在的中學,想解釋一下自己的暴行,解釋一下那本書不是自己扔的,更不是自己撕破的……他在校門外等了很久,總算遠遠看見又軍拍一個籃球,同幾個球友汗流浹背談笑風生地走出校門,把口哨吹得十分嘹亮,將一個個書包旋舞得十分囂張。遇到一位男老師,他們那一夥沒大沒小,攀肩搭臂,七嘴八舌,爆出一陣熱烈笑聲。這時候的賀亦民突然覺得自己已經離校園太遠,沒勇氣走上前去丟人現眼,被他們那種打量爛布團的目光千刀萬剮。
他只是揪一把鼻涕,躲入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默默地走遠。
「你就是一個王八蛋!你就是一個屎殼郎!你從來就沒有哥……」他在心裡對自己這樣大喊,把一個消防栓猛踢,踢到膠鞋破綻腳趾流血為止。
踢到自己昏頭的時候,他突然朝一輛汽車迎頭撞去,聽到了汽車尖銳的剎車聲。「孩子,你家住哪裡?你聽見我說話嗎?……」他隱約聽到了有人問話,睜開了眼睛,看見了一個中年婦女的臉,在依稀逆光中有耳際的一縷頭髮飄動,有美麗的脖子。
他太想大聲喊出那兩個陌生的字,不,哪怕是猶豫的一個字,哪怕是含糊的半個字:
「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