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公主輕車簡從,跟了釋心大師十多里路。
出家人不乘坐車馬,一雙草鞋一根錫杖外加一隻小包袱,就是他全部的家當。
這一路公主仔細觀察他,很奇怪夕日戰功赫赫的王爺,是怎麼做到撇盡繁華,還原成生命最初的面目的。他沒有盤纏,一路都靠化緣,那些布施的人家不富有,但對於出家人,抱有最質樸的信任。或是一碗薄粥,或是幾個饅頭,送到他面前,他絕不挑剔,十分虔誠地雙手合什,念一聲阿彌陀佛。然後再趕一段路,找到一棵大樹,坐在樹蔭底下,按著佛門嚴格的要求,誦經進食。
那時候你看他,絕沒有一般行腳僧風餐露宿后的風塵僕僕,他身上的衣袍始終潔凈,他的臉上沒有塵垢。雖然公主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各方面都很出色的人,當將領時號令群雄,出了家安於化成一粒沙,隨風飄泊,稜角分明。不信你去揉捏他,看不見的細微處鋒芒不減,揉得用力點兒,還可能割傷你的手指。
公主長長嘆了口氣,「人家一心完成出家這個偉大志向,我不依不饒作梗,其實很不應該。」
「殿下打退堂鼓了?」有魚點頭,「也好,我們收拾收拾,回家吧。」
有魚是比較贊成臨陣脫逃的,畢竟對方身份不一般,手段不一般。一個人的氣場有多強,普通人感覺不到,她這種略懂一點武學皮毛的,稍微走近點就「萬千寒毛盡折腰」。第六感告訴她,這個人不好惹,跟到這裡放棄,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是公主無法隨心所欲,必須顧全大局,「天歲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我想好了,不成功便成仁,楚王不還俗的話,我就在達摩寺邊上找家尼姑庵出家。他做和尚我做尼姑,說不定將來還有機會發展一下。」
綽綽說「哇」,「殿下是不是喜歡上他了,這樣的昏招都想得出來!」
公主揉了揉太陽穴,「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此本公主也算開了飧人在天歲當尼姑的先河,將來史書中還能記上一筆,『膳善公主尉氏苦戀楚王,求而不得出家為尼』,你們看,也算有名有姓。」
有名有姓是不假,但與事實出入有點大,有魚問:「殿下您不要面子的嗎?」
公主斜靠著車圍子,窗口的日光溫柔暈染她的眉眼,公主的皮膚透出帛緞一樣細膩的質感,抬手抹了一把麵皮,「歷史都是勝利者書寫的,你以為天歲的史官會記錄『膳善公主為抵抗命運毅然出家』?」公主無聊地笑了笑,「面子這種東西,沒有那麼重要啦。」
當然走到這步,說明黔驢技窮了,為了避免這種慘況的發生,現在還是得努力一把。
有魚駕著馬車,悄悄繞到了釋心大師必經的前路上,公主拎起蛇袋跳下車,回首吩咐:「你們走遠些,有熟人在,我放不開手腳。」
熟人面前下意識矜持,蕭隨面前就不一定了。反正奉旨勾引,她就喜歡大師擺脫不掉,又拿她沒有辦法的樣子。
公主在路邊翹首盼望,來了來了,聽見錫杖上銅環撞擊的聲響了。說句實話,她們一直尾隨他,憑他多年的作戰經驗,不會沒有察覺。公主心裡還是有些怕他的,一則他是鑊人,二則人家年紀也比她大。讓她有恃無恐的,不是太后的密令,也不是自己的身份,僅僅是佛門的清規戒律罷了。
「佛法廣大,就讓信女得償所願吧。」公主蹲在路邊默默念叨,「佛門中少了一個和尚沒什麼,天歲少了一位楚王,我就要遭殃了。」
仲春的天氣,逐漸開始炎熱了,午後的黃土道盡頭,涌動著空氣加熱后的灼浪。灼浪的那一邊,終於出現了白衣芒鞋,頭戴白紗帷帽的身影,公主心頭一陣激蕩,努力按捺住雀躍的心情,手忙腳亂扯開了裝蛇的布袋子。
公主本人,確實不按常理出牌,她怕蟲,但並不怕蛇。膳善出產一種珍珠蛇,通體珠光色,能長到手腕一般粗細。公主曾經養過一條,歡天喜地養了半個月,最後因為帶出去曬太陽,沒有及時收回來,被膳善六月的大太陽曬死了。
至於綠瘦蛇,毒性輕微可以忽略不計。那蛇長得漂亮她也知道,公主對於漂亮的東西從來不抱成見,在顛倒袋口倒蛇的時候,她甚至還放輕了手腳。
「噗」地一聲,蛇落地了,公主低頭看,扭成一團的蛇體,為什麼不是綠色的?
公主有點懵,明明說好了是綠瘦蛇,難道臨上車的時候拿錯了?被王府來的人調包了?
反正可以確定一點,這是一條強壯的銀環蛇,布袋裡的暗無天日沒有讓它暈頭轉向,一但接觸地面,立刻找到了方向,腦袋一昂就打算往草叢裡逃竄。
公主哪能放它走,釋心就要來了,關鍵時刻沒了蛇,後面的吸毒療傷就無從談起了。所以她眼疾腳快,一下踩住了蛇尾,心裡還是犯怵的,畢竟這蛇有劇毒,萬一釋心大師不會治蛇毒,那她豈不是命懸一線了嗎。
結果就在她猶豫的當口,這蛇閃電般扭轉身子,沖著她的腳脖子來了一口。公主愣住了,沒想到計劃進行得那麼順利,在她還沒做好準備的時候,一切居然發生了!
蛇咬完了人,一溜煙消失在了草底,公主不知是受驚的緣故,還是中了蛇毒的緣故,身子一崴就倒下了。
釋心白袍翩翩,終於經過面前,發現是她,神情波瀾不驚,已經習慣了她每次莫名其妙的出現。
公主虛弱地打了個招呼:「大師,我們又見面了。」
佛門中人最和氣,他行了一禮道:「天氣雖暖和,施主也不能席地而坐,快起身吧。」
他說完就打算離開,公主一陣頭昏眼花,斜斜撐著身子,不甚嬌弱地捂住胸口,輕喘道:「大師,我不是有意席地而坐,是被蛇咬了,起不來了。」
此話一出,他果然頓住了腳步,但鑒於她之前三番四次乖張的所作所為,大師對她還是存有戒心的。
「施主被蛇咬傷了?傷在哪裡?」
公主施施然牽起裙角,把腳踝露了出來。
原本想象中,纖纖的小腿嫩如筍芽,被蛇咬傷那處泛出些微的紅來,總體來說是極其秀色可餐的。可誰知道,這銀環蛇的毒發作得又快又狠,兩個牙洞血赤呼啦,周圍的皮膚呈荔枝紋,才一眨眼工夫,腳踝一圈全黑了。
公主一看,眼前頓時金花亂竄,失聲慟哭起來:「我的腿……我的腿怎麼了?不用截肢吧?」
釋心本以為她又在耍花樣,但親眼看見傷處,就知道假不了了。
「阿彌陀佛,得罪了。」他邊說,邊扔下錫杖和包袱過來查看,傷口邊緣觸之堅硬,不像一般的蛇毒。
公主覺得呼吸困難了,好在神志還清醒,見他撕下一片袍角,用力扎住她小腿的上半截,她努力喘了兩口氣說:「大師,蛇毒走得太快……來不及了,快為我吸毒療傷!」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賊心不死。釋心根本不理會她,只垂眼問她:「是被什麼蛇咬傷的?」
公主氣若遊絲,「我叫不上來名字,黑一截白一截的,看長相就知道脾氣很差。」
他低著頭,兩道濃眉輕輕一蹙,自言自語著:「銀環……」
公主說:「別管是什麼蛇了,正常的救治流程不是吸毒血,然後上草藥包紮嗎?大師,你要是再不抓緊時間,我就要毒走全身了……唉喲,我胸口好悶,喘不上來氣了。」
釋心替她把脈,抬眼看了看她面色,中了最烈性的蛇毒,還能說這麼多話,可見這毒未必能危及她的性命。
她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生來對毒不敏感,彷彿是身體里缺少了某根感知的神經,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這具身體能夠自行分解毒素,最後真正引起反應的,大概只是一小部分。
譬如她上回中春.葯,奚官不會手下留情,必定給足了量,結果經過她自身的稀釋,半夜時分無非渴得厲害,人混混沌沌有些迷糊罷了,並沒有到非弄個男人做解藥的地步。這回的蛇毒,毒性在最短的時間內堆積在傷口周圍的皮下,少量上行,引起氣短,不會致命。現在救治,無非是清理傷口,甚至你不去過問,過上兩個時辰也會自行消退的。
公主熱切地望著他,「大師,你還在猶豫什麼?」
釋心不說話,拿清水給她沖洗了傷口,然後往她手心裡放了一顆藥丸。
公主覷覷這藥丸,崩潰地說:「大師你別開玩笑,我中了蛇毒,不是感冒。你不給我吸毒,就給我一顆葯,難道這是大羅仙丹嗎?」
釋心合什道:「這葯益氣,吃上一顆,對施主沒有壞處。」
「益氣?」公主愈發納罕,「烏雞白鳳丸?」
釋心像看怪物似的看了她一眼,「清心大造丸。這是達摩寺僧人常備的葯,每位僧人云游,必要隨身攜帶。依貧僧之見,施主的傷沒有大礙,吃一顆葯,再歇息一會兒,自然就會痊癒。」
「沒有大礙?」公主覺得受到了愚弄,「我被世上最毒的蛇咬了,兩個時辰內得不到救治,一定會斃命的。難道大師覺得我老是找你麻煩,煩不勝煩,因此打算見死不救,好永絕後患?」
公主被自己的推測嚇到了,忽然發現這種情況也不是沒可能。這人在出家之前殺人如麻,真的逼到那個份兒上,多條人命也不算什麼,反正這傷口又不是他咬的。
於是驚恐地盯著他,他果然沉默不語,公主覺得大事不妙了,「你怎麼不說話?」
釋心道:「分辯無用,不如不說。」
公主的那雙大眼睛里頓時蓄滿了淚,「你真不打算再挽救我一下?好歹咱們一張床上睡過,還是你記仇我輕薄過你,我一死,就可以死無對證了?」
那種尷尬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他嘆了口氣,「施主不會死的。」
公主說:「我不信,我明明有中毒的癥狀。」
釋心把視線移到了半空中,凝視著碧藍的天幕,彷彿這樣才能放空一切,保持平靜。
「施主若是不信,兩個時辰之後再看。反正貧僧也沒有更好的救治辦法,若是兩個時辰之後施主西歸了,貧僧會負責讓施主入土為安的。」
天啊,這是什麼黑心和尚,寧願刨坑埋她,也不肯為她吸蛇毒。不過他如此戒備,如此抗拒,是不是證明他也懷疑自己,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干出些什麼來?
公主對自己中了蛇毒這件事憂心忡忡,但腦內思緒龐大翻江倒海,想到最後差點笑出來。
「那我就信你一回,再等兩個時辰。」公主端莊地說,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不許走,就在這裡看著我,我要是不行了,你好立刻渡氣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