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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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曼怡感覺眼前多了一抹白,那是一隻很好看的手,手指上纏繞垂掛著乾淨的白棉線,輕飄飄地掃過她的鼻尖。

那隻手並沒有直接捂上她的臉,沒有碰到她的皮膚,而是隔著幾毫釐擋在她眼前,懸得穩穩的,一點都不抖。

她記得教書的李先生說過,這叫端方和分寸。

他們以前總是不懂,姊姊妹妹追逐玩鬧起來揪辮子扯裙子,像一群小瘋子。每次李先生都會把這兩個詞掏出來講上半天,最後又搖頭說:「算了算了,等你們再大幾歲就懂了。」

可惜她一直這麼大,再沒長過了。

沈曼怡眨了眨眼,忽然說:「你這個線上有味道,很好聞。」

身後的人並沒有哄小孩的意思,語氣也並不熱情,應了一句:「什麼。」

連疑問都很像陳述句,好像回不回答隨意。

小姑娘認真想了想:「我家的味道。」

身後的人默然幾秒說:「你家拿的。」

小姑娘:「……」

她其實不是那個意思,但她年紀小,表達不出來。她甚至不確定那個味道是來自於線還是來自於手。

她又慫著鼻子嗅了幾下,卻聞不到了。回想起來,就像冬天的冷風穿過後花園。

她以前很喜歡去那裡玩,齊叔在那架了個鞦韆,兩邊都是一種鵝黃色的像蝴蝶一樣的花,也像兔子耳朵。蔡媽媽扎的蝴蝶結就是那樣來的。

但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那座後花園了。

她夜夜徘徊在這條迴廊里,看到的總是黑色。黑漆漆的門、黑漆漆的柜子、黑漆漆的影子……所有見到她的人都哭叫著離她遠遠的,好像她是什麼髒東西。

「我以前不髒的。」沈曼怡小聲咕噥。

她一低頭,額頭就磕到了聞時的手心。小孩子的額頭總有些圓,像某種小動物。但沈曼怡的就有些奇怪,因為她臉上的皮肉是垮塌的。

聞時沒有抽開手,任她抵著。

他看見謝問走過來,彎腰把蝴蝶結遞給沈曼怡,說:「沒人說你臟。」

謝問說完便抬起眼,用只有聞時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說了一句:「先別動。」

然後他轉身朝人群聚集的角落一瞥,指了指那個破舊沙發。

老毛立刻明白了自家老闆的意思,走到床邊扯了一床乾淨被褥,把那個從沙發裡面滾落出來的軀體裹了起來。

其他人還處在震驚的餘韻里。

他們機械地看看聞時和沈曼怡、看看謝問和老毛,又機械地意識到老毛要做什麼,然後機械走過去想搭把手。

大東嘴巴張著,臉是木的。他蹲下身,幫老毛把那個腐壞的軀體包得嚴嚴實實,搬到那張大床上。

就好像那個叫做沈曼怡的小姑娘,在1913年的某個午後跑進了爸媽房間,玩了一會兒感到睏倦,便爬上了大床,卷著被子睡著了。

直到他們做完所有,聞時才收回了自己的手,謝問也直起身。

沈曼怡揪著蝴蝶結,好像又看到了春末夏初的後花園。

蝴蝶結後面有個老式別針,生了銹。她將沾了銹跡的手指在背後蹭了蹭,把蝴蝶結認真地別到了連衣裙上,又像撥弄兔子耳朵一樣,撥了撥蝴蝶結半垂的邊緣。

牆壁上流淌的血跡慢慢變淡,彷彿水痕,洇進牆裡,幹了便沒了蹤跡。填充滿整個房間的黑霧也重新流動起來,邊薄變淡,絲絲縷縷地繞著她,不再那麼鋒利如刀了。

黑霧抽回去的時候,掃過大東的臉。

他剛把帷帳放下來,遮擋著床上那一卷被褥。被這黑霧一撩,他摸著臉忽然僵在原地。

剛剛是怎麼回事來著???

他在腦中飛速地倒著帶——從沈曼怡拿到蝴蝶結、猛鬼變貓咪開始,一路往回追溯,追到了這些黑霧瘋狂散開的瞬間。

白棉線縱橫交錯釘滿整個房間的畫面實在震撼,哪怕只是回想,他也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他屏了一會兒,終於回過味來。

拽一下線,能把房子掀成這樣,力道大嗎?

大。

能同時管住這麼多線,這麼多方向,控術強嗎?

強。

那線根根分明,釘進牆裡的時候灰土迸濺,好像削鐵斷金也不成問題。這樣的靈神在傀師裡面能排上號么?

能,而且是個師父輩的。

干出這些事的人是誰?

沈家大徒弟。

我日。

這是大東腦子裡蹦出來的第一句話。

他轉頭的動作太猛,脖子里發出咔的一聲響,聽得旁邊老毛都愣了一下。

「你幹嘛呢?鬧鬼啊?」老毛見他眼睛都直了,一轉不轉地盯著聞時的方向,那架勢,比鬼嚇人。

大東已經麻了,不知道是過於恍惚還是難以置信,反正聲音很輕,氣也很虛:「我問你個事。」

老毛是個不太熱情的性子,跟大召小召截然不同。他看了大東一眼,想理又不想理地說:「什麼事?」

大東幽幽地說:「沈家那個大徒弟,你認識的吧?」

老毛:「誰?」

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沈家大徒弟是指聞時。

老毛默默看了大東一眼,心說現在的人可真是勇,指著祖宗認徒弟。你們敢指,人沈家敢認么?

老毛撓了撓臉,一言難盡地「昂」了一聲,「認識啊。」

大東還是幽幽的:「你們以前見過他使傀術么?」

老毛:「見過。」

從小見到大呢。

大東用一種相當朦朧的語氣說:「我剛剛第一次見,現在有點上頭。」

老毛:「?」

大東:「有句話叫當局者迷,我怕我判斷有誤。」

老毛:「??」

老毛忍不住了:「你有話直說。」

大東:「好,那我問你,以你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他的傀術跟我相比,怎麼樣?」

老毛:「……」

這話誰聽誰上頭。

老毛眼珠又圓又黑,眨巴起來透著一種深沉的疑惑感。他眯著眼睛看向大東說:「你這麼沒數么?」

大東:「我有,所以我他媽現在有點懵。」

別說懵了,他回想起自己剛進籠時裝過的逼,差點瘋了。

他居然在一個水平能當他師父的人面前,立馬橫刀特有氣勢地說「你一邊兒去,我來」。

他噴過人家線纏得亂七八糟,還試圖教人家最基本的傀術和規矩,還指著自己火候不夠的鳥說那是金翅大鵬。

但凡現在給根繩,他都能弔死在這裡,反正也沒臉見人了。但他臨死之前又想起來另一件事——

他指著聞時,用一種懷疑人生的語氣說:「他這傀術怎麼看都比我強吧?就這個水平,上不了名譜圖?這是嘲諷誰呢?!」

大東終於把疑惑吐了出來,結果一不小心激動了一點,嗓門有點大。

於是整個房間都靜了一瞬,就剩他那句「嘲諷誰呢」在屋裡回蕩。

周煦、夏樵和不明所以的孫思奇都看著他,謝問和聞時也抬了眼,就連沈曼怡都從蝴蝶結上轉移了注意力,眨著眼睛望過來。

過了幾秒,周煦率先出聲,說了句:「靠,終於有人跟我一樣疑惑了。我上次出籠之後就琢磨這個,一晚上沒睡著!」

他指著聞時,用一種告狀的語氣對大東說:「踏馬的他上次解籠,放了個傀出來,特別——」

周煦卡了一下,回頭看了聞時一眼,改口道:「有點……還算可以吧。」

讓這中二病當面夸人一句,不如殺了他。

「反正我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水平上不了名譜圖。」周煦說。

他想起之前張嵐和張雅臨對聞時的定論,說沈家這個大徒弟應該是實力不穩,偶爾有爆發,總體水平還不達線。

但是……

如果進一次籠就爆發一次,還叫實力不穩。那他也想要這麼不穩的實力。

大東見周煦跟自己一條戰線,登時來了勁頭,開門見山地問聞時:「所以你為什麼沒上圖???」

要是只有他這麼虎也就算了,偏偏謝問這個王八蛋看熱鬧不嫌事大,居然挑了一下眉,跟著看過來,學著大東的語氣問道:「是啊,你為什麼沒上圖?」

聞時:「……」

你他媽有毒。

聞時不是個擅長說謊的人,話能不能圓過去基本看命。流程基本是這樣——綳著臉找借口、越找洞越多、放棄掙扎,愛信信不信滾。

如果是一個了解他的人,看他經歷這個過程其實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不過了解他的人,幾乎沒誰敢逗他。

王八蛋謝問跟著起了會兒哄,不知想起什麼事笑了一下,笑完就倒了戈,轉頭問大東:「說起來名譜圖誰弄的?」

大東直接被問蒙了。

還是周煦這個理論性人才替他答道:「我家。」

「誰?」大東還是懵。

周煦翻了個白眼,不太高興地說:「張。」

大東「哦哦」兩聲,反應過來。

這話不算全對。

其實名譜圖追溯起來,能追到塵不到的徒弟那代。最早的一張圖是眾人決定、一人動筆,動筆的那位是專修卦術陣法的卜寧。

畫這張名譜圖的初衷並不是為了排位、也不是為了顯示某個家族龐大顯赫。只是因為卜寧他們那群人也要收徒了,怕將來枝枝蔓蔓太多,幾代之後可能就理不清了,於是就有了這麼一張圖,以表傳承。

那時候也有排位,但不像如今這麼精確敏感,只有個大概的範圍。卜寧做這個也不是為了引起競爭,只是想著後世徒子徒孫,如果有誰不慎碰到了解不了的大籠,可以依照名譜圖,於尚在人世的同輩判官里,找到能幫忙的人。

後來張家坐大,考慮到名譜圖上的人越來越多,分支越來越複雜,為了更好地區分,在卜寧那張圖的基礎上做了點修葺。

其實他們加不了東西,也減不了東西,只能把排位弄得更細緻一些。說白了,就是讓這張圖更靈一點、更敏感一點。

這事傳著傳著,在一部分人口中就成了「張家做的圖」。

周煦其實聽張雅臨說過來龍去脈,但為了省事,他總是跳過老祖宗,直接說張家。

「對,我差點忘了,是張家。」大東不想顯得無知,連忙補充了一句。

卻見謝問點了點頭,說:「那為什麼上不了名譜圖這種事,你問張家去,問他幹什麼呢,他又不是畫圖的。」

大東被噎了個正著,居然找不出理由反駁。

也是啊,眾所周知,沒人能往那張圖上強行添補自己的名字,除非你卜寧再世。

大東感覺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再看沈家大徒弟沉默的樣子,估計他自己都無計可施。

「那——」大東訕訕地擺了擺手,「那當我沒說、當我沒說。」

不過這種情況實在少見,他打算回去問問他師父,也問問張大姑奶奶。名譜圖這麼大一個bug,沒人管管的嗎?多嚇人啊。

這麼一場插曲,以尷尬的大東為始,又以尷尬的大東為終。

在謝問難得說人話的幫助下,聞時不戰而屈人之兵,連蹩腳的借口都不用想,就把名譜圖這個話題揭了過去。

他收回目光,問了沈曼怡一句正事:「你家就這麼大?」

沈曼怡搖了搖頭:「我家很大,有兩層樓,有前院,還有後花園。」

聞時:「這是二樓?」

沈曼怡:「嗯。」

聞時:「要去其他地方怎麼走?」

沈曼怡下意識說:「走樓梯。」

說完她愣了一下,又搖了搖頭說:「哦,樓梯走不了了。」

她這話沒說錯。剛進籠聞時就看過,沈家這個二樓是回字形的,外圍是房間,裡面是樓梯。但他們繞著這個迴廊走過好幾圈,卻始終沒有看到樓梯的入口。

不論他們走到迴廊的哪條邊上,看到的都是同樣的樓梯形狀,入口永遠在他們左手拐角后。

而樓梯的另一端永遠淹沒在黑暗裡,一絲樓下的情景都看不到。

正常情況下,會出現這種場景只說明一件事——這個籠就這麼大,只包含二樓,所以沒有通往一樓的入口。

但這次顯然特殊,畢竟他們二樓轉了個遍,卻沒見到過真正的籠主。只能說明還有其他區域,只是他們沒找到進去的方式。

「還有別的路么?」聞時問。

沈曼怡垂著腦袋說:「不知道。」

「再找找吧。」謝問說。

沈曼怡揪著蝴蝶結,悶頭站了好一會兒,忽然小聲說:「我能跟著你們嗎?」

啥???

周煦他們猛地看向她。

小姑娘躊躇片刻,仰臉看著聞時和謝問,可能把他們當成了可以依賴的人。她認真地解釋說:「以前家裡人很多,很熱鬧。後來他們不見了,我只能找別人玩,但是他們都不帶我,看到我就跑。」

只有裝成別人的樣子,才能混在很多人里,才有人願意跟她說話。

「我不想一個人呆著,我害怕。」沈曼怡委委屈屈地說。

夏樵他們都聽醉了,心說我們更害怕啊小妹妹。

聞時這輩子沒帶過小鬼,也第一次聽到小鬼提這種要求,有點懵。

謝問被他的表情逗樂了,垂眸問沈曼怡:「也行,那你還玩真假新娘么?」

沈曼怡扁了扁嘴,搖頭說:「不玩了。」

她這會兒老老實實、乖乖巧巧,垂著頭的模樣甚至有些可憐,儼然是個聽話孩子,跟之前怨氣四散的模樣判若兩人。

大東都看服了。

聞時沒有反對謝問的做法,而是問了沈曼怡一句:「那現在二樓沒有你動過的人了吧?」

沈曼怡又老老實實點了一下頭:「沒有了。」

「行。」聞時點了一下頭,對大東說,「問下你同伴在哪。」

大東:「同伴?」

他愣了一下,終於想起了耗子。他們最後一次通話,還是沈曼怡在其中攪合的時候。因為真假難辨,所以他一直不敢跟對方多聯繫,總覺得有點詭異。

現在沈曼怡不搗亂了,至少能確定對講機那頭的耗子不會再有問題,聯繫起來也就沒什麼負擔了。

況且對方確實有一段時間沒動靜了,難道他不在這樓?

大東有點愧疚,灰溜溜地過去拿了孫思奇的對講機。他摁了按鍵,沖著對講機說:「耗子耗子,我是大東。你人呢?半天沒動靜了。」

他語速很快,說完便鬆開了按鍵。

下一秒,屋內忽然響起了滋滋的電流聲,那聲音有些刺耳,在無人說話的時候顯得異常清晰。

接著,大東的聲音伴著電流聲在卧室里響起:「耗子耗子,我是大東。你人呢?半天沒動靜了。」

那個瞬間,卧室一片死寂。

大東茫然片刻,背後竄起了一片雞皮疙瘩,直通天靈蓋。他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一個罩著白布的衣架。

他這才想起來,剛進門的時候,周煦還被這個衣架嚇了一跳,以為是個人。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著那裡,但沒有人動。

夏樵他們可能也想起了周煦那句話,臉色一片煞白。

大東瞪著眼睛咽了口唾沫,再次抓起對講機,捏著按鍵又說了一句:「耗子,你在哪……」

衣架那再次響起了他的聲音,重複道:「耗子,你在哪。」

「白布掀了吧。」謝問淡聲說。

聞時已經走了過去,一把拽下了白色罩布。

就見一個男人站在衣架底座上,看衣褲,應該是耗子。只是他低低地垂著頭,軟綿綿的,彷彿沒骨頭。

但很快聞時就意識到,並不是彷彿,他就是沒骨頭——面前這個人並不是站在衣架上的,仔細看,他其實是掛在上面,肩膀里有衣撐,腳尖堪堪抵著底座。

大東連滾帶爬跑過來的時候,剛好看到聞時把那個掛著的人臉抬起來,只有一層空蕩蕩的皮。

大東當時就坐地上了。

「假的。」聞時說。

大東並沒有立刻緩過來,他不知道聞時是出於安慰還是說的真話。

他在地上坐了好幾秒,才終於從大腦空白的狀態里恢復過來,看到了那個人皮左耳的胎記。

大東這才垮塌下來,低聲說:「操,嚇死我了。」

耗子的胎記在右耳。

但不管怎麼說,一個人這麼掛在這裡實在瘮得慌。眾人壯著膽子,手忙腳亂地把這東西放下來,不小心掃到角落的窗帘。

謝問眼尖,看到了牆邊縫隙里卡著一小團紙,看顏色,跟日記本的內頁有點像。他拾起來,掃了灰,展開紙頁看了一眼,便遞給了聞時。

就見上面寫著:

「1913年5月26日雨

最近總下雨,家裡太潮,東西容易爛。沈曼怡藏不住了,李先生髮現了。

哎,他運氣真壞。」

什麼叫他運氣真壞?

聞時皺起了眉,忽然感覺面前有人在看他。

但他正對著房間窗戶,總不至於有東西吊在二樓窗外看他吧?

他倏然抬頭,夜晚的窗玻璃上蒙著一層模糊的霧氣。映照著屋裡,隱隱約約有人影。

聞時盯著那處看了一會兒,抬手拉開了窗戶。

窗外還是一片濃稠的黑色,隱約能聽到蟲聲,像偏遠的荒村。他想起什麼般,朝外探出身。

……

夏樵正忍著害怕做苦力呢,忽然被人從背後拍了一下。

他嚇一大跳,驚呼:「誰啊?」

就見周煦指著某處問:「你哥幹嘛呢?」

夏樵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他哥從窗戶跳出去了。

跳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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