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習

舊習

「卧槽!」大東一個箭步竄過去,扒著窗邊往下看,把同樣跑過去的夏樵都擠開了。

在他眼裡,跟他師父水平相當的人就能稱為厲害人物,沈家這個大徒弟顯然算一個。有這樣的人坐鎮,多多少少有點安全感。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根金大腿,不想這麼快嘗到失去的滋味。

但架不住大腿自己騷,什麼地方都敢跳。

「完了完了。」大東白著臉。

夏樵被他的反應嚇死了:「你別唱我哥的衰啊,怎麼就完了?」

「籠里危險的地方太多了,尤其是封閉的、未知的。摸不清狀況千萬不能亂來,很有可能掉進死角或者陷入死循環,困在裡面,再也出不去。」大東表情很嚴肅,「你們師父沒跟你們說過嗎?每個做師父的,肯定都會告訴徒弟這一點。」

夏樵知道他哥很厲害,可能比在世的哪個師父都厲害。但聽了大東的話,還是有點慌。

窗外伸手不見五指,黑得像染了濃墨,連屋裡的光都照不出去。不像是夜色,更像是虛無——沒有東西存在,所以一片漆黑。

夏樵整個上半身都探出去了,又被大東揪回來,罵道:「剛說完你就忘?!你金魚腦子啊?」

「這邊根本看不到底。」夏樵滿臉不安。

「廢話,不然我喊什麼完了。」大東咕噥。

夏樵沖著窗外喊了幾聲「哥」,發現聲音還沒傳出去就沒了,悶悶的。聽在耳朵里,甚至都不像他自己的聲音。

他愈發毛骨悚然。

這種感覺讓他想到每次入籠的瞬間,走著走著,旁邊的某個人不知不覺就消失了,一切都很詭異,陰森森的。

他們幾人趴在窗邊聽了一會兒,沒有聽到任何迴音。

夏樵有點呆不住了,他轉了一圈皺著臉說:「不行。要不我也跳吧,我不能讓我哥一個人沒了。」

大東:「……你聽聽你這說的是人話嗎?就得你倆一起沒了才對?」

他揪了揪頭髮,愁得不行,禁不住有了點抱怨的意思:「看著挺穩重的人,怎麼還悶著炸?跳之前也不留條後路!」

這話剛說完,就聽見有人開了口:「留了,你們在後路旁邊來來回回走了五六圈,沒一個人看見。你倒是說說看,誰更不穩重一點?」

大東轉頭一看,說話的是謝問。

他抱著胳膊倚在窗邊,可能是窗外的陰濕氣息太重,讓人周身發涼,他說完話就抵著鼻尖悶咳起來,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臉上的病氣就更重了。

這人說話語調總是不緊不慢、客客氣氣的,但有耳朵的人都能聽出話里的責備意味。

只是這種責備很奇怪,莫名帶著一種長輩的語氣,還是那種極有距離感的長輩。

大東被弄得一愣,差點條件反射低頭認錯。好在意志力足夠頑強,低頭之前撐住了。

他「嘶」了一聲,想懟謝問,又覺得眼下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還是夏樵擠開其他人,衝過來問道:「謝老闆,我哥留東西了?在哪?」

謝問指了指窗框一角。

眾人定睛一看,發現那是一根白棉線。

那線太細了,又剛好卡在窗框的縫隙里,餘下一截懸垂在牆邊,又跟白色的牆壁融為一體。

要不是剛巧有風掃過,垂著的那段晃了晃,連帶著影子也動了,大家可能還得找上一會兒。

「是傀線!」夏樵鬆了一口氣。

大東黝黑的臉皮又有些發熱,作為傀師,他應該對傀線最為敏感。這玩意兒就卡在面前,他居然一直沒發現,還得謝問這個半吊子來提醒他。

他摸了摸臉皮,訕訕地說:「嗐,嚇我一跳。留了退路就好。」

說完,他悄悄瞄了謝問一眼,發現對方壓根沒看他們。

謝問這個人跟張家不親,準確而言,他跟誰都不親。這點大東是聽說過的,但他以前跟謝問接觸不多,這是第一次這麼長時間地處於一個空間里。

據他粗略觀察,謝問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處於這種「壓根沒看他們」的狀態里,俗稱「划水」,最大的存在感就是咳嗽聲。

就好比此時此刻,他明明沒跑沒跳沒扛重物,只是倚在窗邊,垂眸看著窗外……不、準確地說是看著漆黑一片的窗下,咳嗽就忽然變得厲害了,悶悶的,好一會兒才停。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悄悄幹了什麼麻煩活呢。

大東腹誹。

不過他也只敢腹誹,不敢出聲。因為謝問垂眸看著窗下的模樣,莫名有種凡塵莫擾的氣質。

謝問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在悶咳的間隙里含糊地笑了一聲,目光從窗外收回來,轉到了屋內。像是看到了什麼有意思的東西。

大東怔然回神,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頂著一副「不敢高聲語」的姿態,盯著一個病歪歪的半吊子看了半天。

有病嗎?

他一邊在心裡罵自己,一邊跟著謝問看過去,然後看到了令人迷惑的一幕——

沈家大徒弟卡在窗框上的根傀線忽然動了一下,像是被人從那頭拽了一下,操控著繃緊了。

大東以為要不了幾秒,沈家大徒弟就會順著這根退路重新爬上來,結果並沒有。

那根銀絲一般的傀線忽然靈活地動了幾下,垂懸著的那段就繞出了一個輪廓。

可能是大東的表情過於離奇,夏樵他們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來。

「這……繞的是個什麼?」孫思奇小心翼翼地問。

「楓葉?」大東一臉古怪。

「不對吧,比楓葉長。」

「手!」周煦說。

「好像真是。」

眾人恍然大悟,然後氛圍就更古怪了。

因為那段線並不長,繞出來的手也有點小。怎麼說呢……怪萌的。

然後那隻不大的手就沖他們招了招。

大東:「……你們覺得這玩意兒什麼意思?」

周煦:「好像是讓我們過去。」

大東:「去哪兒?」

周煦:「這不是廢話么,去下面啊。」

孫思奇都懵了:「怎麼去?」

周煦:「跳啊。」

眾人靜了一瞬,大東盯著那隻手,忽然說:「我怎麼覺得瘮得慌呢,你哥……看著挺冷的一人,還會這樣呢?」

夏樵默然片刻,連忙搖頭說:「不不不不,絕對有問題,我哥不這樣。」

結果剛說完,謝問的嗓音就響了起來:「是他。」

「誰???」夏樵茫然回頭。

謝問看著那隻手,又轉頭咳了幾聲,轉回來的時候眼裡含著未消的笑。只是抬眼說話的時候淡了一些:「還有誰,你哥。」

「你確定???」夏樵還是不太相信地看著那隻手。

謝問:「確定。」

老毛是個特別配合老闆的人,謝問一點頭,他已經走到了窗邊。看那架勢,就要往下跳了。

大東拽了他一把,懷疑地沖謝問說:「你怎麼知道?」

他怎麼知道?

他教的。

老毛把自己的手抽回來,木著臉在心裡答道。

準確來說,不叫「教」,是哄騙。

聞時小時候很悶,因為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裡,總有人管他叫「惡鬼」。

山上的幾個親徒知錯就改,被塵不到點過一回,便沒再傳過類似的話,但山下人多,悠悠之口堵是堵不住的,總有那麼一些不知實情的人,一傳十、十傳百,悄悄地說著那些不中聽的話。又總有那麼幾句,會傳進聞時耳朵里。

小孩兒很靈,也很倔,聽到什麼都藏在肚裡,從來不說。只會在練完傀術功課之後,在聽松台最高的石塊上悶頭坐一會兒,薅金翅大鵬的鳥毛。

塵不到以前放傀沒有定數,需要的時候信手拈來,什麼東西都能操控驅使。一片葉子、一根枯枝、一朵花、甚至一抹霜雪,他背手一捻就能成移山削物的傀,連線都不用。不過大多數情況下,他不需要。

老毛是他第一個長久放在身邊的傀,為了哄一個掉眼淚的小徒弟。以至於堂堂金翅大鵬,翅膀一扇能掀半座山,利爪如刀、威風凜凜,初亮相卻是以一個小鳥啾的形象,不足半個巴掌大。

其實傀這種存在,並沒有「長大」這種說法,該是什麼樣,放出來就是什麼樣。但他這隻金翅大鵬,愣是體會了一番緩慢生長的感覺。

老毛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他被迫偽裝成毛茸茸的一小團。聞時年歲不大,坐在山巔的石塊上,也是一小團。

因為皮膚白的緣故,像個雪堆的小人。

他就站在雪人的肩膀上,蜷著腦袋打盹。總是沒打一會兒,就被雪人薅下來摸頭。

聞時小時候不愛說話,但有很多小動作。悶悶不樂的時候、開心的時候、饞什麼東西卻不啃聲的時候、不好意思的時候。

都是無意識的,他自己不知道,塵不到卻看得清清楚楚。

別說塵不到了,時間久了老毛都能懂。

老毛看得懂卻從來不說,他一直兢兢業業地扮演著一隻會長大的小鳥,沒到時候堅決不說人話。

但塵不到不同,他以逗小徒弟為樂。

每隔一段時間,塵不到就會在某個不經意間,以一種「又被我抓住了」的口吻,戳穿聞時的某個小動作。

雪人臉皮薄,一戳穿就變紅了。但他講不過別人,只能仰著臉跟師父無聲對峙,然後過幾天,悶不吭聲把那個小動作改掉。

再過幾天,又會多出一個新的小動作。

薅金翅大鵬腦袋的習慣,就是這麼來的,還持續了很久。那段時間裡,老毛總是慶幸,還好傀不會禿。

不過聞時的悶悶不樂每次都撐不過半天,就會被塵不到以各種方式引開注意力。

有時是教一些新的東西,有時是拿好吃的饞他,有時乾脆袖擺一垂,滾下幾隻貓貓狗狗,鬧作一團,擠擠攘攘去拱聞時。

老毛親眼見過五隻小貓勾著聞時的衣服把他當樹那麼爬,而聞時一動不敢動,幽幽地看著塵不到,什麼「惡鬼相」、「髒東西」都被拋諸腦後。

而塵不到總是倚在榻上,煎著茶或松醪酒,支著頭看戲。

反正就是一邊逗著、一邊慣著。

聞時很小就被塵不到帶著進籠了,當然老毛也在。

常常是塵不到迤迤然行在前面,聞時一步不落跟在後面,老毛還是站在他肩上。

小時候的聞時就喜歡綳著臉,練傀術是、走路也是。塵不到長袍薄衫拂掃而過,聞時總怕踩著,連走路悶不吭聲,格外認真。

不過走不了幾步,塵不到就會伸出手來給他牽著,免得一個沒看住,摔一跤或是人沒了。

那次應該是第三次帶他進籠吧。籠里發生過哪些事,老毛已經印象不深了,只記得那籠有塊死地。

死地就是一不注意就會把判官困死在裡面地方,有時候是深淵、有時候是狹縫,有時候只是一個柜子、一口枯井,因為一些特殊原因,變成了籠里的大凶大煞之處。

聞時當時不懂,差點踏進去,被塵不到撈了回來。

那之後,有好幾個月吧,塵不到再沒帶過聞時進籠。

最後聞時先憋不住了。他骨子裡還是有股孤零零的獨勁、不喜歡麻煩人,所以想要什麼東西、想做什麼事,往往說不出口。只會睜著烏漆漆的眼睛,一轉不轉地盯著塵不到。

塵不到被他盯了三天,終於輕拍了一下他的頭說:「說話。」

聞時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不出門么?」

塵不到垂眸看著他的頭頂,有點想笑。片刻后又託了一下他的後腦勺,說:「小小年紀,人還沒我腿高,就管天管地管師父出門了?」

聞時又憋了半天:「我沒有。」

能讓他主動開口,已經是進步了。塵不到終於還是沒為難,點破了他的心思:「你想進籠?」

聞時點了點頭。

塵不到說:「那得先學一件事。」

聞時抬頭:「什麼?」

「下回入籠,無論走哪條路、進哪間屋、一定留根傀線在後。」塵不到想把話說得重一些,嚇人一些,但最終還是點到即止。

倒是聞時追問了一句:「留線做什麼。」

塵不到說:「要是走丟了,我好順著線去捉你。」

這個要求聞時答應得很痛快,還應他師父要求,當場試了一下。他放了一根線出來,然後走到門外,把門關上了。

還有些奶氣的聲音在門后顯得有點悶:「這樣么?」

塵不到看著地上乾淨的傀線,逗他:「你這線一潭死水,不注意就叫人踩過去了。」

老毛就站在鳥架子上,默默看著這位老祖胡說八道,明明那線靈氣十足,有點靈性的人一眼就能看到,更何況塵不到呢。

門外的小徒弟沉默片刻,「哦」了一聲。

接著,地上的傀線像小蛇一樣抻起了頭,點了點。

塵不到支著頭賞了一會兒,又說:「還是不夠顯眼。」

老毛已經要翻白眼了。

門外的小徒弟又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地上的傀線再次動起來,繞了個手的形狀,大小就跟聞時自己的巴掌差不多,然後沖著塵不到一頓招。

那個招手的頻率很高,看著十分活潑。弄得塵不到都愣了一下。

他手指一勾,屋門吱呀一聲打開來。

活潑招手的傀線背後,是聞時面無表情的臉。

塵不到沉聲笑了好一會兒,起身走向門口。經過的時候垂手拍了一下小徒弟的頭,說:「帶你下山。」

聞時說:「進籠么?」

塵不到說:「吃東西。」

那之後,聞時每每進籠,只要單獨去一些地方,必定會留根傀線給一個人。哪怕從小小一團長成了少年、青年,哪怕知道那是塵不到在逗他,他也只是招得敷衍、矜持一些,這個習慣卻再沒改過。

哪怕,什麼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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