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九四章 無蹤
毋饒帝境,殘垣破土。
華長燈提劍而至,殺機勃發,手中殘燈燭火熹微,光卻映照諸天。
上至雲霄,下至黃土,整座毋饒帝境如墮酆都,被虛幻的各般森羅異象彌蓋。
陰魂厲鬼,裂土而出,邊嘶鳴邊張牙舞爪,卻並無任何進攻性,只像是在搜尋什麼。
毋饒殘餘各族支脈之人,盡皆瑟瑟發抖,在擔驚受怕之中無力反抗。
若是換做彼時,哪怕聖帝,誰敢如此放肆,在毋饒的土地上這般耀武揚威,毫不收斂?
但今時今日,聖帝饒氏已淪為破落一族。
惟一的聖帝家主隕落在外,各脈半聖長老死的死,殘的殘,無一有再戰之力。
這片土地萬千年來一向姓饒。
再是破落之時,總能推出個便是不算明主,也說得過去的聖帝,可與各族平起平坐。
今聖帝隕后,毋饒輪番易主,未來命脈更不知要交到其餘四族的何族之上。
亦或者,整個聖帝饒氏,將無完卵可蘊東山再起之機。
華長燈有恃無恐。
他不是為了屠族而來,只為搜尋徐小受。
可本尊親至,靈意縱納萬千,甚至調出了祖源之力加以尋覓,他找不到徐小受到來過的半分痕迹。
別說古劍修的氣意了。
小半日時間,他徒勞無獲,彷彿徐小受從未來過毋饒帝境。
「藏起來了?」
徐小受擅隱匿,這點華長燈已知。
可他同此子照過面,已鎖定其意之痕迹。
再是隱匿,在如此毫不遮掩的聖帝偉力搜尋下,無人可以做到天衣無縫。
道穹蒼來了,都得露出馬腳,徐小受何至於斯?
「調虎離山之計?」
華長燈苦思無果,心神微震,想到了另一可能。
莫不是徐小受還藏在雲山,只是假以華之遙身份令牌,借用眾族老之口,將自己遣離雲山,他還在那邊搞事?
這廝,未免太過放肆!
華長燈收斂其力,匆匆提步,便要歸回雲山坐鎮。
他深知徐小受意之大道超道化,指引之力真正施展開來能有多強。
整個雲山,便連自己都有些難以招架。
各大族老在他的指引面前,基本上也算是指哪打哪,毫無方向可言了。
可還沒動,家主玉牌微亮,族中長老來訊了。
華長燈一向隨身攜帶家主令牌,不是為了向誰證明誰才是家主,而是因為生怕錯過族內信息。
當下玉牌一亮,他已心生不妙,毫不遲疑接訊,果不其然對面族老開口第一句話,便讓人心都沉進谷底:
「家主,出大事了!」
華長燈目光寒光閃爍:「徐小受還在雲山惹是生非?」
指引,固然可怕。
華長燈卻從不懼指引。
真正的古劍修一往無前,從不搞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只消逮住徐小受的痕迹,鎖定其方位,斷其後手,甚至劍鬼都不需出,他一劍能送徐小受歸天。
一劍破萬法,不外如是!
「先封鎖整座雲山,開啟禁道大陣。」華長燈斬釘截鐵。
族老卻道:「不,不是徐小受的事,是先祖石刻找到了。」
哦?
這出的還是一件好事?
華長燈面色稍緩,沉著問道:「那為何語氣驚慌?」
「因為先祖石刻裂了。」
「裂?」華長燈微愣,一時間沒能將這個字眼和代表亘古永恆的先祖石刻結合到一塊去,「怎麼個裂法?」
「裂成兩半。」
這話一出,華長燈無法再保持淡定了,「徐小受所為?」
「不,是月宮離劈碎的!」
毋饒寒風凜冽。
森羅異象已去,華長燈凌亂在了冷風之中。
族老話語轉折太快,一天一地,一東一西的,突然話題轉到月宮離身上去,這是華長燈從未曾設想過的。
「徐小受所變的月宮離?」
玉牌對面,族老也是聽得一懵,怎的家主現在三句不離徐小受?
這事跟徐小受就沒有半點關係啊!
徐小受是誰,老夫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啊!
「不是的,家主,你聽我細細道來……」
「講。」
「是這樣的,我們跟寒宮那邊確證過了,事情大概如下……先祖石刻之前不是被華之遙送進時空碎流了么,後續祖石就變成了華之遙,以家主之令去挑釁寒宮全族,還扇了月宮離一耳光,最後被劈成了兩半……」
華長燈一開始是認認真真在聽故事的。
不多時,他便如神魂出竅,迷怔在了毋饒帝境。
族老所言,句句皆是雲山族語,不難理解,可那一個個字拼湊出來的意思,華長燈話里話外只聽到了「荒唐」二字。
這是故事?
事故都沒有這麼離譜!
他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對面的長篇大論:「徐小受,很好玩嗎?」
族老戛然而止,旋即驚聲叫起:「家主,我是華之逍,我不是徐小受啊!」
華長燈眼皮狂跳,幾乎忍無可忍。
你不是徐小受,又何必這般捉弄於我?
你不是徐小受,先祖石刻如何會變成華之遙?
先祖石刻又如何可能張口說話,去挑釁寒宮全族?
月宮離又怎會看不破先祖石刻不是先祖石刻,而是剛剛受罰禁足將要領死的華之遙?
甚至最離譜的……
先祖石刻,還能生出來一隻手,去扇月宮離巴掌,而月宮離乖乖受扇?
此事之荒謬,簡直打破了人對「荒謬」二字的定義,華長燈已不知該作何回應。
他只聽對面「徐小受」還在裝蒜:
「家主,我真不是徐小受,我是華之逍,我現在就在雲山聖殿,您自己過來看!」
「離公子也在這裡,他親自過來了,他送回來的先祖石刻,還有寒宮迎客廳的空間回溯畫面,扇耳光都是真的……啊!」
族老說著,像是自個兒給整崩潰了,叫了一聲后才冷靜回來:
「家主,我知道這件事情一時半會很難接受,我也還接受不了。」
「離公子現在也是很後悔,沒有第一時間窺破端倪,但他'誠意滿滿'。」
他語氣在後面四個字上加重,再道:
「他是秉持著解決事情的態度而來的。」
「還想告知有關徐小受的一些情報,總而言之,他說一切真相等你回來,便可水落石出,都是誤會。」
先祖石刻裂了,也是誤會,也能挽回嗎?
華長燈本就氣在頭上,越聽心頭越是發狂,他甚至連劈了月宮離的想法都有。
「讓月宮離說話。」
對面一頓,一道妖媚的公子音,帶著訕訕語氣傳了過來:「華長燈,我是月宮離……」
「徐小受,好玩嗎?」
……
好玩!
太好玩了!
怪誕戲法,但真神技也。
寒宮帝境,聽雨閣,徐小受將盡人意識之軀捏成了月宮離的模樣,堂而皇之來到了此地。
得以想象,在他刻意淡化「先祖石刻」、「華之遙」等真實存在的迂迴指引下。
當月宮離被逼到忍無可忍,一劍劈碎雲山鎮族石碑之後,心該有多破碎。
實際上不用想象。
將雲山的先祖石刻,以怪誕戲法糅成華之遙的形象后,徐小受還將盡人的一縷意志也揉成華之遙的氣息,融了進去。
迎客廳中發生的一切,全在他的引導之下。
或許月宮離和華長燈並無舊恨,但新仇肯定是結下了。
或許雙方互通有無之後,會明白一切都是自己在從中作梗,但云山先祖石刻裂於月宮離之手,這是不爭的事實。
日後寒宮與雲山不論處得再如何融洽,這般芥蒂在,他們永遠合不到一塊去。
更何況這兩家不可能融洽。
雲山之人不蠢,之後只要一口咬死先祖石刻碎於寒宮接班人之手,月宮離永遠討不到好吃。
他討不到好,寒宮便得不到利。
寒宮不得利,自會在別處找雲山的麻煩,加倍要回來。
雙方之間的矛盾本就存在,這石碑之事一加深,矛盾只會跟滾雪球一樣愈演愈烈。
善終?
大道之爭都無善終。
萬千年世家之爭,個中更無這詞。
——但那都是后話了。
徐小受隨意為之的這一步,並不指望月宮離和華長燈在此刻打起來,只是閑棋罷了。
「華之遙」在迎客廳等待、求劈的這段時間,他以盡人意志,又將寒宮帝境隸屬於道穹蒼的烙印,污染了個七七八八。
這地兒,基本上也可以算是只要想來,今後想就能來了。
「意之道,妙用無窮啊……」
早在鬼佛界初顯異樣之時,徐小受便問過八尊諳,有關乎他死對頭華長燈之事。
當時,八尊諳對華長燈劍鬼之事,倒是沒聊過多少。
但於華長燈的狀態,他說得很多。
「華長燈修靈,不是煉靈的靈,而是靈魂的靈,在這一道上,他的追求,幾可算得上'偏執'。」
「便如常人以肉眼觀世界,以'身'體驗世界一般,華長燈截然相反,他以'靈'觀世界,以魂主導身、意兩道。」
「他連修道的視角都是與眾不同的,本該以魂體著世,但為了不異於常人,平日里才保持著肉身之態。」
這是八尊諳告知的原委。
這般獨特言論,獨特視角,當時便令徐小受動了歪心思。
華長燈必是靈魂之道超道化無疑了。
在身靈意三道中,常人以人主靈意,他以靈主身意,著實特殊。
徐小受便開始在想,自己是否又受了世俗思維慣性約束?
他身靈意三道,各皆超道化。
而今固然是以身主靈意,但要變成華長燈的以靈主身意,乃至是最為特殊的以意主身靈,或都並無不可?
想到就做。
思維的轉變,帶來了狀態的改變。
不過幾番嘗試,本就身靈意三道超道化的徐小受,很快完成了實踐,發現一切可行。
因而,在半年之後。
在鬼佛界異變到極限,出現華長燈意志的時候,徐小受便有了想法:
「靈魂讀取的本質,是通過靈魂的接觸,以自我之意,深入體驗對方在
過去時空的記憶。」
「身為實體,有所制約,難以越渡時空,意卻虛無,有所不同,輕易穿梭時空。」
「身主靈意,又困於靈意,難以在靈魂讀取之時,真正前往過去,只能做到過去。」
「意主身靈,則意是否可在靈魂讀取之時,選擇拔出時空,於過去凝聚身靈,再用或類似大神降術、時空躍遷之法,超脫過去,去到被靈魂讀取者過去記憶的當今時空?」
這是一個大膽而荒謬的想法。
雖不知結果如何,會否對被施術者造成不可逆的傷害,不大好在自己人身上施展。
但如果可行,哪怕鬼佛熔斷天梯,自己只需付出盡人的意志,找到個好對象,或可提前登陸五大聖帝世家!
此術,真可行嗎?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道穹蒼」這個人,徐小受不認為此術可行,連這般荒唐的想法可能都無。
但道穹蒼於記憶之道神鬼莫測的運用,加之有祟陰於過去篡改未來現實的珠玉在前。
別人或許不可行。
徐小受想著不妨一試,便試了。
他以華長燈意識為載體,以身靈意術、時間空間等大道盤加持,通過此前一番實踐,成功登陸五大聖帝世家。
走到這一步,其實已經算成功了。
之後不論是污染雲山之記憶烙印,還是挑撥雲山與寒宮之間的是非,都是額外之喜。
至於做了這麼多,盡人還沒死……
這是喜上加喜!
這道盡人意識,自打成功進入五大聖帝世家,徐小受便沒想著要回去了。
他怕臟。
或者說,怕被聖帝、祖神盯上,總之絕對不可收回來,作為類「大神降術」的載體。
自然,當下若能做更多,多多益善。
而於寒宮帝境,於聽雨閣,難得污染完道穹蒼的記憶烙印,本著這都是最後一程了的徐小受,居然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等來寒宮聖帝的清剿!
這不禁讓他心生好奇。
他堅信自己入寒宮,哪怕月宮離無從察覺,寒宮聖帝該是有所感應才對。
但不制止,任由自己胡來,又是因為什麼?
分身乏術?
人在聽雨閣,在這方亭台水榭中,眯著眼享受著紙醉金迷,旁側給揉肩的嬌俏侍女還在說著:
「離公子不是去雲山帝境了么?」
徐小受心態輕鬆,視盡人為死人,則一切都蠻不在乎,「雲山又是什麼東西,他辱我,我劈他祖石,再正常不過,去一道半聖意念化身意思意思得了,何須本尊前往,給那麼多面子?」
侍女聽得嬌軀一顫:「離公子,奴家什麼都沒聽到,奴家會守口如瓶的。」
「不必,你給我將這些話放出去,我月宮離就是看不慣他雲山聖帝,就是想劈他祖石很久了。」
瓶兒僵住。
她哪裡敢這麼放肆。
無膽侍女……徐小受暗嘆一聲可惜,繼續享受著葯浴和按摩,隨口問道:「寒宮聖帝最近在幹嘛?」
啊?
眾侍女一愣,離公子怎麼突然關心起老家主來了?
「在閉關呀……」
「他在哪裡閉關來著,好久沒見,都有些想老頭子了。」
老頭子……
這似乎還是離公子第一次這麼稱呼寒宮聖帝,他平日里都是尊稱「父親大人」的……
眾侍女連放狠話出門都不敢,哪裡敢多問,只能應道:
「在寒宮洞天呀,離公子忘了嘛。」
寒宮洞天在哪裡,徐小受甚至不需要多問,一下就找到了。
道穹蒼留在寒宮帝境的烙印多如牛毛,但跟斑禿一樣,獨獨在某一處聖力最為匯聚之地完全缺失了。
他在畏懼什麼,不言而喻。
「見一面?」
徐小受陷入遲疑。
這個時候去見寒宮聖帝一面,所得如何尚不用說,盡人這一趟聖帝世家之旅,必是要劃上句號了。
他思考了一陣,眯眯眼笑了起來。
「瓶兒。」
換到前頭,跨坐在離公子身上正在捶肩的可愛侍女聞聲抬眸,臉蛋粉粉嫩嫩,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公子?」
徐小受知道這個侍女的名字,還是因為周圍其他侍女剛剛叫過,不是因為她最可愛。
他說道:「我們來玩一個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