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忘機

第三章忘機

耿蒼懷把石燃帶到一個江邊破廟,才把他放了下來。這石燃也當真硬扎,耿蒼懷要給他裹傷,他竟擋開,自己咬牙接好胸口斷骨,用樹枝夾了固定,又用牙咬開一截衣袖,用手撕下一塊布來,扎住肩上傷口。耿蒼懷在旁邊站著默不作聲——他出手救袁老大手下之人,本只是出於一時義憤,救出后,雖不說後悔,卻也實在沒什麼話好說的。石燃這時抬頭道:「你是誰?」

他的年紀看來也不算大,但卻有一種百鍊成鋼般的鎮定。

耿蒼懷淡淡道:「你不是聽到了,我姓錢。」

石燃一笑:「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九姓中的錢姓?嘿嘿,你蒙莫余,可別來蒙我。如果我猜得不錯——」

「你就是中州大俠:耿——蒼——懷。」

耿蒼懷一愕,不知他如何識得自己。石燃已笑道:「我們袁老大提起過你。他說,江湖之中,如文家輩、冒充文人儒士的很多。」

「可是心中骨中,俱可稱為一個儒人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耿蒼懷。」

耿蒼懷一愣,他沒想到袁老大背後會這樣評論自己。石燃已笑道:「他說你是江湖上少有的他所敬重的人之一,叫我們如果碰上你,千萬在意你的『響應神掌』。」

耿蒼懷振聲一笑,得袁老大一贊,雖沉穩如他,也不由心中振奮。他不欲與「轅門」門下『七馬』中人多做糾纏,一笑之後,淡然道:「我救雖救了你,卻也只救得你一時,救不了一世。後有追兵,還需你自己應付,你自己的傷自己留心,我走了。」

說著,他把背一挺——石燃即已認出他,他也就無須再喬裝改扮,那個一直壓在他衣服下的水瓢在他這一挺之下,登時就被掙得塊塊破裂。碎片順著耿蒼懷的衣服后襟跌落於地,耿蒼懷朗聲一笑,轉身大步向門外行去。

石燃卻叫道:「且慢。」

耿蒼懷並不停身。

石燃叫道:「君子以德報德,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耿蒼懷依舊充耳不問,步入中庭。

應燃疾聲道:「我要說的是駱寒。」

他一言方出,耿蒼懷不由就一住步——這世上此時大概再沒任何兩字能給他帶來如此的振動。他這時就想起石燃剛才熾烈的眼,剛看到時,他的心中就動了一動,自己也不知為何,這時才明白,只因為那一刻,他想起了駱寒,駱寒的眼——雨驛中的眼。在那個困頓的雨驛中,只有耿蒼懷留意了那雙眼中困頓下的熾熱與那種孤僻的高寒。耿蒼懷印象中大概也只有那一雙眼有著比石燃更酷烈的熱情。

石燃這時沖著耿蒼懷背影開口道:「這個消息目前應該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我接飛鴿傳書,駱寒正在蕪湖不遠。他被宗室雙歧中的趙無極纏住了。我的人見到他們時他們還沒有動手,趙無極與他正向東行去,東邊是采石磯,我估計趙無極是想以『硨陣圖』困他於采石磯邊李白墳。」

耿蒼懷神色一振——採石江邊李白墳?——趙無極?連這等人物都已出手,此時的江南,真可謂風雲際會了。

耿蒼懷還是沒有說話,走出山門,向遠處的江上望去。白鷺洲已然難見,一空如洗的天上,雀鳥無蹤、只見亂雲飛渡。

耿蒼懷的感覺卻只有兩個字:亂起——亂起江南。

這時,還有別人在說起駱寒,那是在去鎮江的途中,趙旭與趙無量。

趙旭問:「叔爺,大家都說,駱寒十四歲那年曾於南昌騰王閣連斗『宗室雙歧』與『江船九姓』中多人。那天,你也在嗎?」

趙無量正抬首看天氣——天色清寒,看來霜降不遠了,他搖頭應道:「不,我不在,你三叔爺他在。」

「他在閣外的江上,駱寒那一戰鬥的是九姓中劉、陳、柴、石、王、孟六姓人家中人。」

「這六姓之中,不乏高手,但要說江船九姓中精英全在,也未免誇大了。」

趙旭的眼睛發亮:「那,他勝了嗎?」他似為自己的急切有些不好意思,才又加了一句:「誰勝的?」

趙無量淡淡道:「你三叔爺離得也遠,也不深知結果,只知這六姓中人後來絕口不提騰王閣中一戰與駱寒其人。」

趙旭的臉就更紅了:「那我們這次去鎮江幹什麼?」

趙無量笑道:「你三叔爺那麼忙,咱們也不能老閑著,去瞟住袁老大吧,適當的時候,且做個添柴之人。」

趙旭一愕:這添柴之人要添的是什麼柴?

那日,駱寒劍退三大鬼后,是在於寡婦酒家邊上上的岸。上岸后,他還去店中吃了飯,要了一尾魚。但他看著那魚不斷翕合的口,就始終沒有下筷。他只是覺得有一點累,這兩月多來,他為劫送這筆銀子,也用了不少心。緹騎難纏,他也不似旁人眼中那麼省力。如今,事成之後,他有的倒不是喜悅,而只是疲憊。

吃罷飯,天已黑透。黑夜中,他就騎著駱駝,沿江又下行了五里。偶有江船漁火,點綴江心,那一點點光明並不能照亮什麼,倒顯得足下的野徑越發黑暗了。好在他的駱駝眼力好,稍有微光,就可看見。所以路雖崎嶇,卻也沒失過蹄。

行了近五里后,小路分岔,駱寒才見到了塊界牌,遙知前面有個市集。他並不催駝前趕,也不打算宿店,找了顆大槐樹,下了駱駝,尋了根大樹杈就一躍而上。樹枝上也頗多寒露,他也不在乎,合衣卧下。他身上穿的衣服本已濕透,卻並去不生火烤乾,一個人仰望天空發獃。天上無星無月,四野闐寂,只有風透重衫,於濕冷中給他一份難得的痛快。

後半夜天冷,他下了樹,蜷縮在駱駝腹邊睡著了。那駱駝的毛頗為柔軟。駱駝的體溫烤乾了他的濕衣,駱駝的鼻息也是濕熱的,有節奏的,象是這人世間難尋的一點安然與依靠。第二天破曉,有農人牽牛下田,路途經過。見那棵大槐樹下,一個黑衣少年正縮著頭靠著頭大駱駝酣睡。聽人腳步響起,那駱駝就醒了,卻不即刻起來,象怕驚醒那少年,由那少年酣睡。睡夢中,那少年露出幾聲清酣。

以後幾天,駱寒行行止止,一路順江而去。路過荻港時、甚至有興到江邊米公祠去看了一看。悶了他就折上一片樹葉吹哨子玩。他專揀小路走,越是崎嶇泥濘處他越是喜歡,虧他有那麼頭好牲口。可這卻苦了一個人——這些天,從於寡婦酒家起,卻一直有個人遠遠綴在他身後。那人似個釣叟,土布衣裳,手裡握個鉤桿兒,苦的就是他。也是,他這麼跟人未免太過明顯,何況駱寒走的路上住往無人。過了一兩天,那老者不知哪裡找了條船,在江中陪著駱寒走。駱寒似全然無知,由他綴著,緩緩東行。

初冬的江南是一副洗盡鉛脂的畫。你看看那江,水色清瘦;再看看冬小麥那一點點破土乍出、欲語還遲、連不成片的綠意;還有岸芷汀蓼和江邊老樹,才知,藏在江南春夏之日明麗豐秀背後的、還有這樣一份峭瘦。有時天上微微落幾點雨,霏霏撒撒,隨風斜墮,江邊的樹榦就濕了一層皮,變成黑色的了。那些枯枝硬杈,或屈曲、或虯結、或盤、或刺,常於無意處——某一個江灣路首,跳入你的眼帘,橫似抹、直似削,宛如劍意。駱寒最愛看的就是這些,常常盯著一截枯枝會盯上半天。這冬日的樹,與春日的堤柳垂金、風拂萬條之味相去甚遠。駱寒得之,若有會心,但其中意趣,就無法言傳了。

船上的人看著他,這麼個殺緹騎、劫官銀、結怨袁老大的寒外少年,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在此刻彷彿都已被他拋在了腦後。過去傷袁二對他是已完結的事,明年斗袁老大是還未開始的事,而現在、是今天。今天,他駱寒——正單人孤駝,行在江南。

江心船中是一個老者,科頭跣足,白髮蕭然。他就是趙無量的堂弟趙無極,在江湖上與趙無量合稱「宗室雙歧」的,也同為帝室之胄。他的長相卻與趙無量相去甚遠。他的正名本不叫無極,而叫趙橡——如趙無量,本名也不叫無量,卻是叫趙杞,兩人均是因為流落江湖,自慚為宗室之恥,才棄本名不用,而取舊日東京王府中『無量堂』與『無極軒』的名以之為號的。

趙無極臉頰瘦削,面貌清癯,而不似他堂兄趙無量那麼看起來狡睿多智,但頗有出塵之概。他二人之所以有「宗室雙歧名士草」這句外號,是因為頗得乃兄乃叔——徽欽二宗的遺風,善長書法。趙無量工於隸篆,趙無極則寫得一手好瘦金體。他兩人經歷不同於其它王子,少遇名師,又承家學,齊眉棒、太祖長拳,俱是從小修來的技藝。也是仗著這身武功,才得以在「靖康之難」之中,僥倖得全。南渡之後,憂苦備嘗,功夫更是突飛猛進,故才有「宗室雙歧名士草」一句盛傳江南。到此時,兩人息隱已近十年,誰會想道,今日這趙無極又會重出江湖,而且盯上了遠路而來的駱寒。

趙無極是個嗜武之人,想練劍之人總該時時磨礪、日日勤修吧?就想看看駱寒練劍。偏這一路上駱寒不是登皋觀雲,就是倚松閉目,一路上偏偏連劍把都沒摸上一把。可惜了趙無極,日思夜望,連劍芒卻都沒有看見。一連三日,駱寒之心似全在那頭駱駝上。——前些日忙,他沒空管這頭愛騎,這時得了空,一天之中,他要把那駱駝的毛梳上幾遍。可是他那駱駝長得太有風骨,無論他怎樣梳,雖添神慨,卻並不好看。趙無極卻也算見識了駱駝的耐力,以駱寒的脾氣,行止無定,有時一趕夜路就是一宿,有時卻會在一個地方好久發獃,趙無極卻絕沒見那駱駝稍有疲憊。

那駱駝似對江南的草料頗不滿意,幾日下來,除了飲水,沒吃一口江南的草,倒是駱寒隨身帶的乾糧常常分給它一半。

這日,駱寒又停駝休憩,趙無極也把小舟停在了江灣。雖在途中,他自規劃得不錯,去艙中搬了一小壇花雕,拍開口,取了一隻自斟壺,倒滿,又取出一隻酒杯,銀的,鏤空雕篆,相當精緻。另倒了一碟花生米,一碟干白魚,一碟五香牛肉乾,擺在船頭,用來佐酒。趙無極是個飲食講究之人,前幾日他時時觀察著駱寒,駱寒吃乾糧他也吃乾糧,好久沒有好好吃一口了。他流落江湖后,好多事雖已不太講究,但飲食依舊精緻。只他那一碟花生米,一碟白魚,一碟牛肉乾,雖簡簡單單,卻是專請名廚加意烘焙出來的。連器具也還是開封舊物,不脫皇家氣派。如有人看見這麼個老叟,衣著簡陋,於此知江荒野處,所用器具如此精緻,只怕不免驚猜。

他還沒開始吃,忽見駱寒站了起來,他一愕,以為駱寒要走——這可是跟丟不得的,忙也準備好跟著開船。卻見駱寒所行不是去別處,而且沖自己小舟而來。趙無極心中一愕,正不知駱寒是何打算。駱寒已走上船頭,坐了下來。只見他提起自斟壺,握著甲板上銀杯,就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首喝了下去,潤了潤喉嚨,然後伸著夾菜。只見他一樣樣嘗來,似頗喜那碟白魚,連連動筷,自己給自己頻頻斟酒,閑散自適,好象在自己家裡一般。最後他吃了趙無極一個風乾饅頭,趙無極以為他有話要說了,等了半晌,側耳傾聽,卻見他已拍拍身站起,一句話沒說就上了岸。直到他走到樹下閉目歇著了,趙無極才從錯愕中醒過神來。看了杯盤狼藉的甲板一眼,不由一笑:嘿,你倒會取巧,我弄了半天,倒成了為你忙活的了。他出身帝王之家,後來又流落江湖,什麼人沒見過,卻還從沒見過這麼一號人物。那駱寒在樹下閉目養神,趙無極卻不由把他盯了半天。

以後七、八日,都是駱寒一停駝,趙無極也就停舟。方方準備好吃的,他駱老兄就來了,還是不說話,撿滿意的吃了就走。一開始趙無極還覺得愕然,其後覺得可笑,再下來不由就有點下平——自己這麼操舟相隨,竟不是跟蹤,而是成了他一個不需花一文錢一路上卻予取予求、做飯打雜的僕役了。所以那日早飯,趙無極就故意不泊江邊,卻停在江心離岸五六丈遠,捅開小泥爐,燃起松柴,炊煙升起,加意做起一道江水小白魚來。心裡想:這次看你怎麼辦?

沒想他才才飯熟,駱寒已走至江邊,趙無極心中暗笑:「這次你總該餓一頓了吧?」沒想那駱寒向江心望了一望,又抬頭看了看,忽然一躍而起,盤旋而上,直抓向江邊一棵老榆樹。那老樹極高,駱寒身法漂亮,如御氣薄風、摶扶搖而上,這一躍躍起竟足有兩丈有奇。才夠到一根樹枝的枝尖,他就伸手搬住那樹尖。那本是根中等粗細的枝杈,駱寒用力一沉,那樹枝登時被壓得彎成了個半圓,然後駱寒一鬆勁,樹枝登時向上反彈,駱寒人也就如彈弓上的彈子,隨樹枝彈出,滴溜溜直向船上撲來。這時已近正午,江面上微熏初起,他展開雙臂,竟似可順氣流滑翔一般,轉瞬而至,斜斜落進船艙,趙無極不由叫了一聲『好』——這駱寒的輕功果然自成一家:翔如紫燕,躍似蒼猿,趙無極知那榆樹木質並不柔韌,駱寒竟可用手一搭就把它壓成半彎,卻又不斷,以借那一彈之力,這一手用的就非只輕功,而是一手不俗的內力了;其後他在空中御氣盤旋,其氣息的掌握,更需機巧,趙無極雖見聞廣博,卻也不明所以;但那駱寒揮酒自如、於一躍間已顯露出三種極高深的武學關竅,趙無極不由看得其樂洋洋,眼界大開。回過神來時,只見駱寒已坐在船頭添了一碗湯,慢慢吃了開來。吃罷,又坐在船首停了會兒食,才抓起船上一隻竹筒,向岸邊一擲,那竹筒貼水而飛,駱寒身形一撥,一躍而起,單足點在那竹筒上,一筒飛渡,轉瞬登岸,只留下那兩尺余長的竹筒顫微微地插在了岸邊。

以後這一老一少時常如頑童般相互鬥法。一開始還陌生,日子久些也就熟了。雖不說話,卻好一日,壞一日,每天都有些新鮮。——好的時候,趙無極就把船搖至岸邊,加意做飯,他手藝不錯,是嘗過美食的,這時加意做來,每每能夠別出心裁,這一帶又為魚米之鄉,江中之魚,岸上之菜,一樣比一樣新鮮;到不高興時,趙無極就把船停在江心,更加用心做飯,好讓那野蔬江魚,香飄十里,眼氣駱寒。那駱寒倒成了惟一的食客,他吃時雖不說話,但眼神之中自有反應,好不好吃都看得出來。只要他眼神一亮,覺得滋味鮮美,趙無極就不由心中大樂;但若他不動聲色,味同嚼蠟,趙無極就似受了極大侮辱一般,心中萬般難受,下一頓做菜定要做好,以挽回這個面子來。

有時、那趙無極把船停在江心,也是越停越遠。但每次也只遠出半丈,不更多也不更少。他知駱寒輕功卓絕,是有意考校他的極限。讓他吃驚的是,駱寒一撲,竟可撲至四五丈遠,加上借力蓄勢,轉換身形,以樹枝竹林加勁,更可撲出七丈之遠!這一手輕功,據趙無極所知,江湖之中,除了龍虎山上第九鬼「魅影」孫風外,只怕無人能比。趙無極嗜武成性,偏碰著駱寒這麼個耐考之人,自覺有趣。那日,他試出七丈距離只怕已是駱寒的極限,故意還要把船挪遠一點,卻不再是半丈,而只挪了三尺。他在船頭洋洋自得,駱寒看到,微微一笑,卻象並不為難。他還是借樹枝之力,一躍撲出,不過才過七丈身子果然就已沉,——但他本弓著腰,這時腰一挺,整個人在空中位置雖沒動,但他的手又往前竄了一尺多一點。就憑這一竄,他的手指已搭上船弦,身子卻也要平平的拍在水上。好駱寒!兩指用力,人竟盪了起來!只見他團身而起,在空中一連旋了三個圈,才落向舷內。趙無極也是看得眼花瞭亂,因駱寒這一翻已盡全力,氣息未免不調,落下之勢頗重,船小不穩,被他這一震,雖不至翻,但只怕爐上的湯要潑了。趙無極可捨不得,就伸手向駱寒腋下一托,兩人相視一笑,把早上為一隻沙鷗鬧的意見全都笑散。

第二天,趙無極又把船移遠數尺,要看他怎麼辦。哪知飯熟時駱寒看也不看,卻拍了拍那頭駱駝的頭,貼在它耳邊耳語了幾句,那駱駝便站起,趟入水中,冉冉泅來。

卻見那駱駝到了船首,叨起兩個饅頭,就往回遊。趙無極愕住,驚愕中,那駱駝已上了岸。駱寒從它口裡接過饅頭,也不嫌臟,張嘴就吃了一口——趙無極不由駭笑:一笑這少年真的是與這駱駝同食共寢,二笑那駱駝的竟象真的聽得懂人言。等了一會兒,駱寒似覺沒滋落味的,剝了塊樹皮,且指甲在上面劃了幾劃,交給那駱駝嘴啣住了,依舊泅水叼了過來。

趙無極接過樹皮,見上面只草草地劃了兩個字:「菜來」!不由失笑。反正那駱駝的背寬而且厚,趙無極就取了兩碟菜放在它背上,由它載著回岸。

如此逍遙,將近十日。十日之後,兩人到了馬鞍山前。

這塊地名叫采石磯。兩人到時,已是晚上,餘霞如錦。趙無極漁樵十載,也少見這般美景,真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看著景緻,讓人覺得,終老此鄉也是心甘的。他飯熟時,駱寒依舊上船來。兩人靜坐開飯。

這十餘日下來,趙無極雖未忘彼此身份,卻已覺兩人象是朋友了一般。他這一生少有朋友,但和駱寒在一起,他似已忘了自己的年紀,只覺得如鷗盟鷺友,兩無嫌猜。

飯吃罷,駱寒卻一時不動,趙無極也就不慌收拾。兩人看著那晚霞,整道江似都被渡上了一層金邊。

良久,駱寒忽道:「我要過江了。」

趙無極一愕,似是反應不過來。

駱寒望著天際彩霞,那麼艷,那麼絢爛,但日頭一沉,它就馬上屬於昨天。而明天呢,明天的晚上,誰知會是怎樣的雲彩,就不定還變成沉甸甸的陰霾。今天,也許是屬於他們,他和一個老者的最後的晚霞。萍蹤際遇,偶然會心,但駱寒道:「我要過江。」

趙無極聽到這第二遍時,才似明白過來。他也看向彩霞,不說話。他一生際遇之奇,不計其數,但和這樣一個少年坐在一艘舴艋般的小船上漁樵共渡,吃了十餘天的飯,其中風味,宛如傳說。但無奈所有傳奇都是不長久的,那個少年、桀拗難馴,而他自己,也是這現實社會中的人。在這個現實的社會中,不只有晚霞,江水,孤舟,還有一場場你無法拋卻的爭鬥,有很多謀算、不可不為。

他知道駱寒的意思,他說要過江並不是要自己渡他過江,而是一早就猜到了自己跟蹤的目的。他有那麼一頭識得水性的駱駝,渡江應該對他來說並不為難。想到這兒,趙無極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嘆氣是一種心靈的停頓,趙無極那一口氣嘆得長長的,因為那一刻,人的心情是放鬆的,可以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問,——長到他希望可以永遠不把那些功名利祿,世俗紛擾再度想起。

然後,他才開口道:「看來,我不得不攔你。咱們兩人同舟共飯的緣份看來也盡了。」

他輕輕搬著手指頭:「南渡之後,算起來,我老哥倆兒已退隱了一十有三年。我們不想隱退,二帝北狩,家國破碎,我都不知道這十二年我們怎麼過來的。但袁老大、袁老大壓得我們太緊,我們沒有機會。我堂哥無量比起我來,還要熱裹一些,但就算是我,也知道他心中那種痛苦。日日江風漁火,漁樵耕讀,看似隱逸,其實,怎能息我胸中一點入世之心,叱吒之願。在我們老哥倆兒心中,那一股忿火就從來沒有熄過。」

然後,他拍拍甲板:「小朋友,我與你這十餘日,駝船共路,我才算終於嘗到了些隱逸之趣。我幼習書法,常以名家詩詞練字,也算讀過不少詩,但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什麼叫『山中習靜觀朝懂,松下清離折露葵』。」

說著一嘆:「又是什麼叫做『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他話說來平淡,但很艱澀,看來是出自真心。這時,他向西望去,一天晚霞下,他們一路曾經的來路似都遠了,淡了,就有如這一路划入水中的漿,漿過之後,水無餘痕。人生,人生中那些小小的放逸和快樂也都如是吧?那些朝來采懂、露中折葵,路逢農人、買菜換米的事;那些一逞輕功、一逞廚藝,鬥趣胡鬧的玩笑;還有那些野蔬充膳、落葉添薪的清淡相對都已恍如一夢。這一夢醒來,現實中,他與這叫駱寒的少年,不得不面對這一戰,也不可能不有衝突,因為、趙無極理理自己在晚風中的蕭蕭白髮,他的時日也不多了。『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大丈夫不立功業於在世,不登要路於當道,這場人生,豈不白走一趟?

他看向駱寒,整頓好自己的傷感,平靜的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南本是一灘死水,幸你東來,一劍攪渾。站在我的立場,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就這麼逸去的。」

「我不是要與你生相博,但我起碼要困你七日,不只是我,整個江南不知有多少人此時要借你這一劍。七日之後,大局已現,到時你想走也走不得了。」

「其實,這對你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以你之能,埋名塞外豈不可惜?現在正是個好機會,只要你抓住,有很多勢力可以為你所用,你就未嘗不可以異軍突起,自豎一幟。我們只要你領頭與袁老大一戰,拖住他,拖住他的精力,大家就都有機會局變江南。」

駱寒淡淡道:「如果不呢?」

趙無極道:「那小老兒就只好出手了。」

駱寒已站起,他的左邊,霞光一綻,照亮了他的左臉。那是一種秀硬的輪廓,雖無聲,但那輪廓似已能說出他想要說的話:他要自己的生活,不要所有的牽扯與羈絆,不要勢力,也不要為人所用,只聽他靜靜道:「——戰吧。」

耿蒼懷一路疾趕,來到采石磯邊時,只用了兩天。江邊是空的,他到江邊時已是子夜——十一月初三,天上似有若無地掛了一彎細痕,那就算是月了,眼力差的人幾乎看不見。

細月如絲,月下的江邊,卻什麼也沒有,沒有駱寒,也沒有趙無極,耿蒼懷只看到了一條船。這條船之所以引起耿蒼懷注意,是因為它孤零零地停在離岸邊四丈處,甲板上器物散亂。

耿蒼懷喊了一聲,船上也沒有人。他躍上船,見船是被一支竹篙釘穿甲板釘入江底泥中的,所以連日以來,沒有被沖走。船中已進了半船水。甲板上,杯盤狼藉,看用具,都是銀的,工藝精美,似是中都舊物。——看來石燃說的不錯,船的主人只怕正是「宗室雙歧」中的趙無極。

耿蒼懷掏出一個火摺子,迎風捻亮,在船中細看了看。他的眼尖,一掃之下,已有所發現,然後他又躍到岸上看了一看。岸邊有一個足印,印在一塊硬地上,把一截樹根都已踩斷——那腳印頗深,已進了一半水,耿蒼懷點點頭;他又躍入船中,船艙中卻少了一根頂梁,象是被抽出的,艙已浸水,耿蒼懷彎腰在水中撿起一個杯子,一個銀盤。杯子已裂成兩半,盤子上則有一孔。耿蒼懷揣摩當時情景,這船上果似曾有一戰,如果是的話,那先出手的一定是趙無極。因為甲板上有裂紋,那裂紋是順著木板的原有花紋絲絲裂開的,駱寒不是這樣的出手,——這樣的出手別無二家,分明是當年陳摶以一手武功換得宋太祖一座華山的「鼎鼐真經」。看來是趙無極是要逼駱寒上岸。

他不想戰,他只想要纏住駱寒。

駱寒果然上岸,岸上才有那一個瘦深的腳印。他一上岸,趙無極大概把船撐開,駱寒卻一躍而起,趙無極船撐出四丈,駱寒已經跳上,以竹篙釘船於江中,江中水深,那竹篙露出甲板外也就不足一尺。然後駱寒出劍,趙無極不及還手,這是駱寒的劍意——乍然出手、無人能料,趙無極以杯擋、杯裂,以盤擋、盤透,然後趙無極才有暇從船艙上抽出他太祖爺舉以興兵,名聞天下的齊眉長棍!

只是其後怎樣?耿蒼懷看著岸上草跡,兩人分明沒有上岸。可船上也沒有痕迹,這兩人到了哪裡去?耿蒼懷苦思不解,有些焦躁。他也不知自己為何焦躁,除了袁老大托他帶信給駱寒外,他應該與這事毫無相干。就算他在困馬集欠駱寒一個情,但遭他使嫁禍,被緹騎纏殺近兩個月,也該扯平了,但耿蒼懷還是忍不住關心駱寒。

他不是擔心他的武功,而是、對付趙無極這等老狐狸,有時,光憑武功,是遠遠不夠的。

他抬起頭,想起他那日走出山門后石燃的話:「你必須找到駱寒,他也必須出面。十年來,還無一人可撼動緹騎於絲毫。如今,他知有多少人趁勢作亂?就是我們七馬中,飛騎已傷,鐵騎已喪,驃騎盧泠哥也無消息,估計都是文家趁勢出的手,他們的人也沒好。袁老大已經發怒,他一劍縱橫,做完就走,嘿,不殺他怎麼平這江南之亂?」

忽然,耿蒼懷聞得一聲駝鳴,悠長嘹厲,如此靜夜,聽之神顫。耿蒼懷一振,那聲音就象是駱寒的駱駝發出的。他身形躍起,遁聲尋去,沿江直行了四五里,只見江流忽轉,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座山,那山勢橫出,逼得那江水向左轉去,山下二水中分,也就留下一處淺淺的沙灘。那駱駝正是在那沙洲上悲鳴,毛色蒼草,骨骼聳峭,正是駱寒騎的那頭耿蒼懷一愕,卻不見他的主人身在何處。只見那駱駝俯首聞了下那江水,然後又是仰天嘶鳴,聲音哀厲,耿蒼懷心中一靜:駱寒去了哪裡,趙無極又去了哪裡?

以駱寒之一劍孤險,趙無極無把握不會出手,他又憑什麼自信可困住駱寒?

其實耿蒼懷所料的倒是大半沒錯。那日,趙無極抽出齊眉棍后,他與駱寒兩人就靜住,一在船頭,一在船尾。趙無極也不願獨攖駱寒一劍之鋒,半晌笑道:「有本事你就追我到水裡,小老兒在水裡可是可以泡上四天四夜不吃飯的!反正我也不是要勝你,我不是袁老大,他才是你的任務,只是要纏住你,要你過不了江,先滯留住再說。」

說著,哈哈一笑,連人帶棍,一躍入水。

駱寒一愕,沒想這老人會用上這招,未免無賴。他雖藝高膽大,但十餘日交往,已知這趙無極必是個高手,自己這次南來,所遇之人,除耿蒼懷外,論武學修為,怕以他為翹楚。有他有水中,自己如騎駝渡江——自己倒罷了,駝兒可是自己心愛之物,可不能讓那趙無極傷了。

他沉吟一會兒,就待退回岸上,趙無極卻一躍出水面道:「駱小哥兒,我知你來自沙漠,化外之人,只怕從小到大沒見過這麼多水。怎麼?不敢下來?」

駱寒明知他激將,冷笑了下,終究少年氣盛,冷笑道:「水戰我又怕你何來?」說著,長吸了一口氣,雙足一頓,輕輕躍起,宛如空花幻影,鑽入水中,竟毫無聲息。入水前,他已招呼駱駝獨自渡江,他要在水中相護。

駱寒一入水中便睜眼,然後便覺不好,水中似已布下了什麼帶刺激的葯,刺痛雙眼,他只有閉上,但已看清了趙無極的所在。只見自己入水后,他卻在往水面上竄。駱寒一挺腰,雙足一踏,往江心一竄,便出了兩丈開外,他知道趙無極必會跟來,江水流動,下的葯不能持久,他不懼趙無極這一點,沒幾下他就游到了個江水清澈的所在,才重又睜眼,已看見自己駱駝的四個蹄子在不遠處搖擺。

這時,卻見趙無極也游至距他不過三尺之處,他兩人全身浸在水中,俱不肯冒出水面。那趙無極咧嘴對他笑了下,雙手不住沖駱寒比劃。駱寒還不明所以,卻見趙無極已向下沉去,盤膝坐向水底沙地。他雙足疊加,把齊眉棍向江底一插,伸指在沙上寫道:「坐。」

要知長江之水本就湍急,加上水的浮力,想這麼隨隨便便在江底安坐實在是件大難之事。駱寒一哼,知趙無極要和自己比靜力,也沉到底,自顧坐,但他坐的姿式與趙無極不同,不是盤膝,而是一膝平放,一膝豎直,趙無極一愕,知駱寒這別是一路練氣法門。

只見他又伸出一指,在水中沙地上划道:「咱們較量較量氣息如何?看看誰比誰先奈不住。氣長者勝,看誰忍不住先浮上江面。」

駱寒知道,其實趙無極露的這手最難的倒不是水底靜坐,而是他在江底沙灘上寫的那幾個字。水沖沙走,江底沙本來一慣平滑如鏡,要想在這水流中在這沙地上寫字並讓人看到字跡,那確是非同小可。非得苦修數十年的先天真氣才辦得到。其實趙無極這入水,也是事先算計好的。他知駱寒的武功路數近於輕俊偏疾,在岸上,除了袁老大外,不知有幾人能擋得他一劍之鋒。當年南昌騰王閣,駱寒年僅十四,自己就在閣外船中遠觀過他與江船九姓中人的一戰,那一戰至今在趙無極所目睹近的江湖高手百餘戰中,也當得上「觀止」兩個字,這十來年過去了,駱寒想來更有進宜。但在水中就大不相同了,以駱寒身法之『輕』,只怕難於在水中定住;而其劍勢之「俊」,有了水的阻力只怕也難以英發;至於「偏」之一道,在劍中本為奇招,但江水之流、瞬息萬變,帶動劍鋒,起落之間,只怕差之毫厘,去之千里;而論到「疾」,有這水的阻礙,想來也必大打折扣。

而他自己,自幼勤修「鼎鼐功」。這門內功宋太祖號之為『當朝一品』,視為宗室之寶,自然也就非同小可。這氣功出於道家。當年陳摶老祖就是以此功秘決三百一十有七句換得太祖皇帝華山一座。這門功夫外求其重,內就其虛,而其宗旨要竅,則歸於「上善如水」四個字。這四字原出於老子《道德經》,只此四字在鼎鼐功歌決中就前後往複出現不下三十餘次。趙無極這套功夫勤修頗苦,私下忖度,陳摶傳這套功夫與太祖,絕非只為換一座華山那麼簡單,只怕是以武功為諫勸:上善如水,上兵伐謀——關連的也是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所謂馬上得天下,也不可以馬上治之。

趙無極對付駱寒這招,真可謂「以已之鈍,擋敵之無鋒」,正合了道家武功的大關旨。

只見趙無極這時又以指划字,笑書道:「敢不敢?」

卻見駱寒眉毛一挑,他在水中無法說話,內力修為也不是趙無極這淳和豐沛的一路,難以在江底沙地上成字,卻猛然出劍。他並不是用劍在沙地上划字,而是伸臂在水中揮轉,隨他劍勢,他劍尖上漾起絲絲尖細水紋,仔細看去,卻也成字,卻是——「比吧。」

趙無極一笑,調了一口氣息,雙目微垂,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竟打起坐來,似要在水底坐上一年一般。他這門內功基於道家紫府先天真氣。道家功夫原以自身為一宇宙,其中之呼吸吐訥,遠非常規。練至極處,皮膚每一個毛孔都可以與外界互納吐吸。只見趙無極坐到後來,腰間腰帶在水中自動鬆開,一身衣服也在水中飄散,看上去寬鬆舒適。他的眉毛隨著氣宇的調息也漸漸展開,面含微笑,肌膚鬆弛,很快已進入物我偕適之境。細看他皮膚四周,竟似有極細微極細微,肉眼幾乎難見的氣泡輕輕泛起,隨生隨滅。他本來神貌平常,又是一身漁夫打扮。但功到深處,只見江水之底,微光之中,趙無極鬚眉飄拂,衣裳容暢,其形其勢,隱現一派宗師風致。

駱寒好奇地看著他。他自己的氣息也極長,曾在青海湖中苦練過三個冬季,一度為之皮膚龜裂。但到底比不過趙無極這種沉澱千餘年的道家養氣工夫。漸漸過了一盞茶工夫,趙無極的氣息卻是愈來愈舒暢,只見他伸手在沙上划道:「閑來無事,且待我練練字。」

頓了頓,又寫道:「前人書空咄咄,今日我水中書沙咄咄,未知孰人更有風致。」

他意興閑雅,竟有心思說起笑話來。接著,他大袖一揮,果然在水中揮灑開來,橫起豎收,竟真的寫上了字,一起筆卻是東晉王旬(是王字旁加一個旬字,打不出來)的《伯遠帖》,其筆意之放縱,姿態之酣勁,駱寒雖不懂,也感覺得出。

駱寒一開始只當他真在寫字,不一會兒,就覺出身邊水流變異。趙無極越寫越快,那水流也就在駱寒身邊越繞越快。這種以水流干撓氣息之術就完全是道家法門了。然後趙無極手下忽然一緩,竟又學起了唐人小楷,嫵媚端正,一筆一劃,一絲不苟。他的鼎鼐功本自水中練得,為體會『上善如水』那四字的精義,而他這書法也是他練功時的別得心傳,寫到後來,趙無極宛如水晶言主,飄飄俗仙,恍非非世上之人。駱寒卻面色漸紅,一口氣似憋不住,終於吐出來。

見駱寒吐出長長一口氣泡,趙無極喜之不禁,正要在沙地上寫「你輸了,」卻見駱寒吐氣后臉色反平靜下來,張口含住一口水,良久吐掉,再含一口水,又吐掉。雙手抱單膝,洋洋然行若無事。趙無極一愕——只聽說極北之地達斡爾人善長水中換氣之術,以便冬季北海捕魚,這少年所行,似乎就是那種異術,只不知他是從何學得?

只見駱寒已收了劍,伸一指在水中划道:「這麼比,咱們不知要比到哪年哪月?」

趙無極就是要拖住他,才不在乎時間長短,伸手書道:「良朋難得,小老兒難得得你這一忘年之交,水底靜坐,豈不遠勝塵海操勞。我年紀已大,余日不多,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他兩人俱是划水傳意。駱寒寫到最後一筆,趙無極才覺出一股水勢向自己眉間暗涌而來。駱寒以指為劍,意不在字,而在劍意。

趙無極張嘴欲哈哈大笑,張開嘴,才發現是在水中,只能喉頭做勢「咕咕」兩聲,以示大笑。以左掌劃了「哈哈」兩字,化解開來駱寒攻來的那一招。

只見駱寒又寫道:「你為什麼一定要留住我?」

趙無極一愕,但駱寒筆筆皆如劍勢,疊遞而來,不容他遲疑。他也以掌划字,回道:「因為我要看你和袁老大鬥上一斗。」

「不只是我,江南武林,不知有多少人翹首等這一戰呢。」

駱寒不再說話,只是或指或點,一招招攻來。趙無極就繼續以掌為筆,架開他一招招森然來勢,左手卻在沙上寫道:「你可知,袁老大在江南武大,結了有多少怨?」

駱寒伸指冷冷一刺,隨手寫道:「那與我何干?」

沉吟了下:「又與你何干?」

趙無極一愕,卻似被這一問問出了怒火:「可有他在,就會護著那昏君奸相,永遠不會迎二聖回來!」

他說的二聖也就是他的叔、兄——徽欽二宗。

駱寒冷冷笑書道:「只怕二聖已經死了。」

趙無極胸中一滯,雖在水中,兩行熱淚還是滾滾而下。以掌划字,他這時悲憤,掌中就運上了力,劃得水勢都嘶嘶做響:「那也該迎取他們的骨殖回來。」

駱寒冷冷划道:「多少貧人都拋屍荒野,沒人答理,這麼個二聖,有什麼用處,迎不迎又有如何?」

趙無極卻寫道:「可他們是皇帝。」

駱寒寫道:「兩個昏君。」

趙無極一怒,恨不得一掌把駱寒劈死。但想想他所說也是不錯,自己平時只說奸相誤國,但是,國只怕就是誤在自己這趙姓手中的,眼中忽流下了兩行淚,緩緩寫道:「可他們也一個是我的叔父,一個是堂哥。」

頓了頓「也俱是文採風流之人,書畫二藝冠絕一時,宣和畫院,至今流響。」

只見駱寒書道:「花石之綱,天下疲痹,身死異域,份屬應當。」

趙無極忍怒道:「你化外小子,又懂得什麼!」駱寒也已不奈他糾纏,兩人越說越怒,火氣漸大,駱寒手下劍意漸疾,趙無極憑單掌已敵不住他的劍意。漸用雙掌,不一時就佔到上風,駱寒指掌間已覺接他不住,倒過劍頭,用劍柄划水還擊,重佔上風。只見趙無極忽一伸手,撥出身邊齊眉長棍,在這江心水底,不顧阻力,一招橫掃千軍就向前擊去。

水波一涌,駱寒向後一退,他真沒想到在這水底趙無極還可出棍。可後退還是江流,被江水之勢一擋,還是有水波在駱寒胸中壓了一下,駱寒忍不住一咳,右手一振,劍已掉頭,劈流斬波,破開了那一勢。兩人就在江底,劍來棍往,鬥了起來。他們本來靜坐,氣息還能順暢,這一動手,血流加快,已漸漸胸中鼓悶。其時江面上數帆競渡,漁人晚歸,卻有誰知就在他們船底的江心,正有一老一少於暗流沉沙之中,往複博擊?

趙無極一棍之起,常常泥沙俱下,帶動水流也大,江面上之人只覺船底有異,頗不平靜,似有什麼大魚在翻滾一般,哪知是一個宗室高手,一個塞外少年在水底斗得正疾?駱寒輕劍擊刺,隨流逐勢,竟也不太弱於岸上。趙無極的一棍退出,水沙變色,更是增了岸上他不曾有的威勢。

趙無極本已有充分估計,猜測這少年恐非自己能打發得了的,但也是至此才知這麼棘手。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袁老大這下有麻煩了,憂的卻是怕自己纏他不住。他原要引駱寒水底一戰,以為是以已之長,攻敵之短,沒想他會逼得自己用上齊眉棍。棍在水中,翻江搗海,勢雖驚人,卻難持久,時間長了,如何及得上駱寒之一劍輕捷?

趙無極心中正在後悔,猛見駱寒一式擊來,頗似青城劍術的一招「天外飛仙」,他這一式趁著自己適才一棍帶動的水流,更增迅疾,難遮難避。趙無極便猛一吐氣,使了招「齊眉案」,一手握棍尾,一手扶棍首,平平擋去,倒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慨。他這齊眉棍本是大內之寶,太祖御制,堅韌非常,他擋開這招,就把那棍用兩手一掰。這一掰,那棵「齊眉棍」竟被他彎成了弓形。然後他的守勢「齊眉案」已變為「矢射天狠」,——一個貌似裹朽的老者於冬十月長江水底,前足弓,後足蹬,左手如持泰山,右手如抱嬰兒,吐氣開聲,竟以棍為弓,又水為矢,向駱寒射去!

他的手一松,就如弓弦之釋,他這次射出的不是箭,而是水流,是氣。駱寒只覺一股大力湧來,竟是生平所未見的一招凶勢,忙一手划水,連連後退。但趙無極這一招已盡全力,何況含忿出手,其速如涌,其勢若崩,駱寒退已退不開,他一咬牙,劍在身下,猛地一抽,劍本無鞘,但他這一抽,似很用力。他撥出這一劍后,就傾盡其力,向來勢劈去。如果他向來勢正中劈,劍輕棍重,他只怕當場受傷。但駱寒之九幻虛弧之宗旨就在以一劍之勁疾,避實就虛為。——只見好駱寒,身子只來得及斜斜一避,手中劍卻把湧來之水波一分為九,自偏側處劈去。這一劈如迎浪而上、弄潮錢塘,實際卻是避其實、導其勢,側其力、以就其虛。那水波被他一劍分別分成一成與八成,劈為兩截,只有一成向駱寒胸中撞去,其餘九成直向江面涌去。

向駱寒撞來的雖只一成,但駱寒還是覺得四肢百脈俱是一痛,然後,一熱、一麻;趙無極也好不到哪兒去,他這全力一出,體內氣息已亂,一張口,喝進一口水去,登時五臟如絞。但最吃驚的還是江面,那被駱寒導開的水流在江面猛地爆開,挾趙無極數十年苦修的「鼎鼐功」之力,如水入油鍋,炸響黃昏,端的非同小可。江面本正有一艘小漁船捕魚而歸,船尾是個三十多歲漢子,船中坐著個小女孩,正在坐著弄魚,後面的想是其父,正在搖槳。那小女孩這時忽見到水面上有個駱駝,不由大大好奇。她不認得此物,江南之地本有「看到駱駝認作馬腫背」一話,嘲笑人無見識,那小女孩這時也就這般好奇,叫了聲爹,伸出小手就向那駱駝夠去。

誰想,這時小船與駱駝之間猛地湧起一個水球,這水球來勢之奇,出水之迅,不只那小女孩駭住,她父親也傻了,然後就覺那小船猛地一振,那駱駝也哀鳴一聲,都受到一下重擊。這還不止,然後那水球猛地一爆,如銀山乍瀉,雪瀑初崩;有似九萬天兵初戰罷,驚醒玉龍百萬;還如水晶宮裡夢魂驚,聳動碎瓊當空。白駒亂竄,素羽繽紛,好在那勢道沒對準人駝,多半還偏向那駱駝,那駱駝凄鳴一聲,那麼重,五、六百斤的身子也不由一盪一涌,連頭帶腦覺入水底,一時起不來,想來受了傷。小女孩正靠著船邊,船又小,本就重心不穩,怎禁得這一下?受力一激,猛地翻了!小女孩驚叫一聲,已經落水,她父親也被船盪起,先被自己的漿砸昏了,又被扣入船底。小女孩只有哭叫道:「爹、爹。」大變突來,本會點水的她一連嗆了幾口水,昏昏沉沉眼看就要沉下去。

駱寒在水底看到花布衫一閃,然後見到水面一亂,就覺不好。不顧胸口疼痛,雙足一挺,已浮近江面,他先看到被扣在船底的漢子,一把抓住他腰帶,伸手就扯了出來,然後他才露出水面,看到那小女孩兒。小女孩離他也不過四五尺遠,他收了劍,健臂一劃,已到了她身邊,那小女孩兒閉著眼還在哭喊「爸爸,爸爸。」

駱寒伸手攬住她,撮唇一嘯,那駱駝已重浮在水面,卻直喘粗氣,聞聲便向他游來。駱寒見駝兒行動遲緩,就知也受了傷,不由更怒,將那漢子放在駝背上。小女孩受了點內力,氣息已紊亂,暈了過去。駱寒看看她的臉,只有以唇度氣,要救醒那女孩。他片刻之間無暇上岸,只有在水中急救,一駝三人也都向下游飄去。有一刻功夫,小女孩兒才蘇醒,一睜眼就看到了一張淡褐色的十分清俊的臉,一身黑衣,天上落日已盡,只有彩霞了,似所有的霞彩都集在他瞳子里,才會有那麼亮與燙。小女孩覺得象是一夢,駱寒對她笑了笑,不欲她馬上就醒,要她睡著好定定心,同時也不想她看清自己,就點了她的昏睡穴,把她也扶在駝背上,拍了拍那駝兒的頭,叫駱駝載她們父女上岸。

那駱駝聽話泅向岸去。駱寒一回頭,就見趙無極也冒上水面來換氣,駱寒忍不住怒道:「你亂傷無辜,又傷我駝兒,還待怎樣。」

趙無極已又冷靜下來,哈哈笑道:「這裡江面船隻太多,小老兒用過了力,傷了無辜,你也不好意思。駱小哥兒,你有種,可敢和我找個無人的地方較量較量。到時,我輸了,喊你那駱駝喊爺爺,你若被我困住,可要好好答應我三件事。」

駱寒還未答他,他已不等回話,自向下游游去。

駱寒看那駱駝已把那父女二人送向岸邊,雙眉一剔,順水追蹤而去。

過了一刻,那小女孩兒才醒來,醒來時,餘霞已在天邊褪去最後一絲殘紅。她茫茫地睜開眼,見爹爹還昏卧著,自己旁邊卻有一頭鼻息咻咻、濕淋淋地駱駝。她頭中一昏,不由又暈乎乎的了——實不知此情、此景,餘霞、江岸,包括剛才在水中看到的那張臉,究竟孰者是真、孰者是幻,又抑或她還是在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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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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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忘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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