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破陣
耿蒼懷見那駱駝不斷對水嘶鳴,心下納罕,他躍下沙洲,走到那駱駝身邊。那駱駝把他盯了一會兒,似認得他。耿蒼懷也覺這牲口頗有靈性。忽然那駱駝一口咬住他衣襟,向前拖了一步,然後鬆開,下水向前泅去。
耿蒼懷急於知道駱寒下落,顧不得衣濕,也跟著下了水。一手挽住那駱駝的尾巴,隨它前行,只幾步,那駱駝就游向山壁間。——山壁下的水流本急,對平常人來講橫渡是件難事,但如何難得住那駱駝與耿蒼懷?天太黑,到了那山壁底下,耿蒼懷才發現那山壁間居然有一條石縫,縫不大,僅容一人通過,一股溪流就是從這裡注入長江。耿蒼懷暗想:不會是駱寒與趙無極一路水戰,被趙無極引進這裡了吧。這時那駱駝不斷低嘶,似示意耿蒼懷進去。耿蒼懷一看才明白,那石縫過小,而駱駝的前胸太寬,擠進不去,怪不得它在沙洲上焦急萬壯。耿蒼懷吸一口氣,雖知裡面只怕也是崎嶇艱險,但他一向急人之難,拍拍駱駝頸項,還是一頭鑽了進去。
那石縫裡水也頗深,又格外涼,雖剛入十一月,已有冰寒徹骨之味。耿蒼懷一路上溯,兩邊石壁多生青苔,滑不留手。直泅了有一里許,前面忽有枝葉遮蔓,雖然在黑夜中,儘是深色黑影,耿蒼懷卻已猜到要見天了。果然耿蒼懷撥開那樹叢,就見這條石隙已盡,面前視野一寬,竟是一個山谷。耿蒼懷一愣,已覺出趙無極只怕是有意引駱寒到此。才一出水,耿蒼懷就覺出谷中有人。他立即屏息靜氣,借水流的淙淙聲向前潛行。沉沉夜色中,只見一塊塊大石散落谷中,那條水流分成數道從大石間穿過,點微月光下微微泛著光,象是幾條在暗夜中一閃一閃的綴銀細帶。
水擊石上,其聲清泠。耿蒼懷借一塊大石掩住身形,然後才向谷中打量去。卻見這谷頗為奇怪,內寬外窄,成一梨形,而且好象是一個死谷。谷中一塊大石挨著一塊大石,大的方圓徑丈,小的最少也有千餘斤重,都散落在這山谷里,漫無規矩,彷彿洪荒之前仙人在這裡下的一盤棋,局殘時,棋子散亂,仙人已渺,只留下一塊塊大石讓後人震驚。
然後,耿蒼懷才注意到這些大石此刻霧氣隱隱,似有章法。仔細一看,卻似一個陣圖!然後他才看見在外圍的一塊大石頭上,正坐了個黑影。別的看不清,只覺那人衣著短小,頭上挽了個小小的髻,已頗散亂,他坐在大石上的姿態也不輕鬆,而是相當緊張。黑夜中他似沒有睜眼,因為耿蒼懷也沒看到他臉上一對瞳仁的反光,但他的耳朵不斷在動,似乎練過「天耳通」的功力——這麼黑的夜,原是不需要睜眼了。然後耿蒼懷才注意到他雙手的十指似在不停地在抖。耿蒼懷運足目力仔細看去,卻見他那雙手不是在抖,而是在掐算。耿蒼懷耳尖,已遠遠聽他喃喃道:「陽始於亥,陰始於巳,冬至日在坎,春分日在震;夏至日在離,秋分日在兌,四正之卦,卦有六爻,爻主一氣,餘六十卦,封主六日七分,八十分日之七,歲十二月,封以地六,候以天五……」
只見他口裡念念有詞,耿蒼懷也不知他在念些什麼。忽那人一抬頭,仰首看天,大叫道:「是時候了」,人已如飛躍起,掩入那大石陣中,先在東首找到一塊有半人多高的石頭,向東推了有二尺。然後,連翻帶轉、身形連動,又一連翻動了數十塊小石頭。他也似在趕時間一般,生怕慢了一瞬。耿蒼懷已明白這是個石陣,他剛才念的話也好似有一些出自《周易》。耿蒼懷雖略讀過兩本書,但《易》理艱深,對之望而生畏,也就從未想去研讀。這時見這大石陣及那人的作為,似是這石陣排布分明要上干天象、下得地利、加上那一人的人謀——坐在大石上的籌算,才能成形,其中繁複驚人,只怕威力非小。耿蒼懷心裡暗戒:自己可不要陷身在這石陣中了。他從來行走江湖,卻也沒見過這麼大的石陣,於五行數術之學更覺得迷離恍忽。只見那陣內有些大石頭之大,怕不有好幾萬斤,看那人搬那幾塊小石頭已累得氣喘吁吁,想來那大石也不會是他布的,必是天生如此。但其中有些大石擺放之奇,匪夷所思,只怕也非天成,必為人為,看來定有前代奇人於此布陣。只不知是何等高智大德,才能布出這麼一個百災萬變、氣象獨具之石陣來。
耿蒼懷忽一拍頭,想起石燃似提起過「破陣圖」三字,難道這裡就是傳說中的大石坡?他想起從小學藝時就在師父口中聽到過一句口號,叫——「大石坡上大石翁,多少英雄困其中;大石坡上大石響,但見仲春草木長;大石坡上亂石流,一代才人不自由;大石坡上語如鍾,廿九高手逝隨風……」——難道這裡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遺迹?
——相傳本朝伊始,太宗年間,天下已定,武林中卻出了一位不世出的英雄,他名叫歸有宗。字必得,少具夙慧,長逢機緣,修為勤苦,巧合連連,竟成為一位絕頂高手。後來,因緣即遇,他與太宗皇帝偶然邂逅,一見心許,此後兩人私交甚篤。雖然一在廟堂,一在草野,一貴一逸,卻不以身份見疏。
一日,歸有宗見太宗皇帝面含憂色,不由問其原因。太宗皇帝答道:「此時天下雖定,但朝廷之上、擁兵者重,草野之中、也不乏英雄。朕頗識武技,雖不如賢弟精擅,但也覺天下之大,豪傑倍出,得此更是如虎添翼。所謂兵者為兇器,此輩豈肯盡都雌伏而終?他日必為天下禍亂之始。何況此時天下雖定,民心未安,中原疲弊,怎再禁得住這一場亂象?我日夜憂慮,正是為此。」
歸有宗是一位大豪傑,當時大笑道:「皇上,我看你太多慮了。朝廷之上,有你坐鎮,誰敢反覆?至於江湖之中,還有我在,也不信他們能翻出天去。」
太宗答道:「唉,有你我在,自然還好說,但到了子孫輩呢?我趙家之後,都是生長於承平,他們到時怎鎮壓得住?至於江湖之中,你也不能長命百歲,何況你又不肯收徒。即使收徒,也不知徒兒佳否?待你我百年之後,天下更當如何?如有變亂,蒼生又苦了。」
歸有宗聞言動容。據聞那位前輩於是發願,即然兵者為兇器,他就要銷盡天下之兵!他說到做到,與太宗相約,各理一攤。其後太宗創立府兵制,削盡天下兵權,倒置干戈、覆以虎皮;放馬南山,不復輸積。而那位前輩也窮三年之力,於長江之濱一處秘谷中,尋得大石坡一址,依洪荒遺迹,殫精竭慮,布成一陣,然後柬約天下名門大派武學高手,以及草野中奇人異士,共得二十九名,盡困於此大石陣中。故老相傳,這二十九人,竟無一人得脫,所以本朝武技,雖承漢唐,卻遠遜昔日。雖間或有一二高手湧出,卻也是燦爛一時,難成大觀了。
——思念到此,耿蒼懷心中一嘆,難道這就是大石坡?否則、憑趙無極之力,也布不出如此豪盪大氣。可困天下英雄於尺寸之間的大陣,加之他是宋室子孫,也是該知道這長江之濱有此一陣的——耿蒼懷已認出那短鬢老兒正是趙無極。他凝目細看,倒要看看這大石坡上之亂石陣有何妙處,竟能困住二十九位高手,其中還有一位就是耿蒼懷這一門的祖師爺古山公。耿蒼懷藝出嵩陽,但只是記名弟子,古山公正是在國朝之初曾讓嵩陽一派輝煌一時的高手,至今嵩陽勢微之後,提起來還可讓嵩陽六陽門弟子揚眉吐氣一下。耿蒼懷入門之後,就覺本門武技七零八落,若不是他細思精練,加以自悟,斷斷到不了今日之境。如今他藝已大成,不由更關心本朝武藝源流——閑話少提。只見這大石坡上大石陣,分明以大石為經緯,布局巧妙,其間關竅之處,只怕卻在那些雖也頗重,但一個高手還可推得動的足有半人高的小石頭上。那些小石頭散落在一塊塊大石中,石上頗有摩娑后的痕迹,耿蒼懷不遠就有一塊,想來當日歸有宗前輩陣成之後也曾排練辛苦。他這裡想著,卻見趙無極已經收手,重又回到他坐的那塊大石上——那塊大石位置奇特。雖不是最高,卻可俯瞰全陣,只聽趙無極喃喃道:「還好,總算在丑時三刻以前挪完了。」
耿蒼懷向他改動好的陣中看去,果然氣象又是一變,黑影幢幢、殺機無限。忽聽一個清銳的聲音道:「趙老兒,你以為憑這堆石頭當真就可困我七天嗎?」
趙無極額頭一皺,——他已是焦頭爛額。那日,他把駱寒引入此陣,滿有把握,縱使他一劍鋒利,但只要一入這陣中,憑陣中的森然萬象,保證不是他短短一劍對付得了的,自己還不是想困他幾天就是幾天。
可結局卻大大出乎他的預料——這陣的威力當然在布陣之人。此陣處界無傳,他也是出身皇室,又有志向武,才有所聞。幼年時於大內「琅琊閣」中得了此陣秘圖,大感興趣,就抄錄了一份。靖康亂后,他久住江邊,想起幼時所聞,才得以加意訪探而得。然後窮十年心智,才對其中機竅運行有所心得。駱寒弧劍雖利,但不信他對付得了歸有宗這等大宗師窮三年之力布得。如今又有自己這深通「易書」「洛緯」的高手坐陣的大石坡上亂陣圖。據傳歸有宗當年布得此陣后,也極為興奮,在一塊大石上刻道:「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宏兮,萬物為銅。」心中得意,由此可見,他短短几句銘文,要煉的就是天下高手的精魂。
那塊石頭現在就在陣的正中,距駱寒立身所在不足三尺之處,駱寒正在那裡負手沉思。趙無極想:自己固然及不上歸有宗,但那駱寒也必及不上前朝那二十九位高手。只聽駱寒清嘯道:「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一樣的話了在他口中念來就不一樣了。句句結尾都已非斷論,而是疑問,或雲質問!只聽他道:「嘿嘿,我卻不服!你是趙家後人,果然有皇帝老兒那些個以天下萬物為芻狗的臭脾氣。但天下之物,都是你說煉得就煉得的?就算你是天地洪爐,且煉煉我這荒僻之鄉,化外之境,非金非銅、無所稱、無何有之物!」
說著,只見暗夜中,漾起一道寒光。那劍光是漾起的,瀲灧如波光水色,在這暗夜裡有一種令人心醉的璀璨。只見大石坡上,風雲忽起,駱寒已抓准機竅,向東衝去。他一動身,趙無極已覺不好,立即撲出。他坐的位置似去哪兒都方便,所以他雖后動,還是攔在了駱寒前面。只見他從空中撥棍而擊,他那棍本長,是太祖『齊眉』,這凌空一擊,加上石陣之威,果非小可。駱寒偏是在氣勢上不肯輸人的,竟敢以二尺短劍,硬接趙無極齊眉之棒!
只聽『叮』地一聲,劍棒相交,聲雖不大,卻火星一燦。駱寒不全是硬接,短劍已順棍而上,直削向趙無極手背。趙無極左手立時一松,用右手執住棍的另一端,將這頭直向駱寒胸口撞去。駱寒虛握住棍頭伸手一帶,短劍卻圈向趙無極咽喉;趙無極一縮頭,髮髻上的布帶卻被駱寒劍鋒帶到,立時削斷,一頭頭髮登時披散。他不慌,藉機左手又撈住棍頭,雙手一掰,那棍就見一彎,這一招他在江底曾用過,只不過那時的一式是「矢射天狼」。這時卻成了一式「混沌棍」,然後鬆手一彈,棍尖挾著一股氣流直彈而出。駱寒力弱,當不住他這一棍的彈力,伸手以劍尖向他棍頭一點,雖避開,人卻已飛退回陣。趙無極長發披散,將適才露了些破綻險些讓駱寒逸出的那塊石頭挪了一小挪,才拄棍抬起頭來——微微星光下,他面上皺紋深刻——這少年到底是什麼人?只要稍有縫隙,他似都可能隨時如水銀一般逸出,如果不是這亂陣圖,真不知天下還有沒有困得住他的東西!自己已盡全力,這兩日多以來的發揮更是超出他平時對這「破陣圖」的領悟。但駱寒武功全不依常理,不講道理,這三日雖困得他住,但他每一擊,都是向趙無極思維悖反,萬難逆料之處擊來。有數次嚇得趙無極一身冷汗,偏偏其中似乎包含了不少武學至理,可惜趙無極已無暇參悟。如果不是這大石陣果然大觀,常常有趙無極未曾預見之妙用,以他往日的理解,只怕這時早已被駱寒逸出陣外。圍困以來,只頭半天趙無極能還稍有閑暇,喝兩口自帶的小酒,后兩天多以來,他就沒吃過一口東西。直至此時,他已不知,自己是以石陣困住了駱寒,還是駱寒以此陣拖住了他?
這時,趙無極腦中不由想起了他從小就面對的太極圖中那副「陰陽魚」。兩魚相抱,何者為陰,何都為陽?《易緯》中說:「反舌有舌,佞人在側」,自己與駱寒此情此景,不就象反舌有舌一句?更象那兩尾陰陽魚——是陰起於陽,還是陽抱於陰?是有是無的反面?還是無為有的全部?趙無極白髮蕭然,所思及此。
《易》中有雲——「九三,無平不陂,無往不復;艱貞無昝,勿恤其孚,於食有福。」
「《象》日:『無往不復,天地際也』」
——困人者恆自困之?
趙無極這裡沉吟細索,耿蒼懷卻在想著另外一些事。他不做易理糾纏,卻想起一些世務——太祖太宗,與歸有宗,俱為一代豪雄,但所作所為——削盡天下之兵,以為安逸;奪凈萬民之權,以為永固——就真的對了嗎?
他想起有宋以來,從開國至此,就內亂不止,外患無已。都說國乏棟樑,野無才士,但就算是有——如有宋之初,如宋室這般自去其勢,朝廷內削盡兵權,江湖內困盡豪雄——盡削天下之兵以求無兵,盡愚天下之民以求無亂。從此天下如廢——以此換來的太平,能長久嗎?又是真的太平嗎?
他望向陣中,只見陣中大石星羅棋布,神奇鬼博,駱寒正站在其間,卻身形削挺——這少年平時看來疲憊,但每遇困境,反現鋒芒。大石坡氣象萬千,卻似也淹沒不了他的氣勢。他在沉思,但肩上臂上、劍上眉上,俱有一股這巨石陣圖也困不住的奇氣別才!他這一站就是數刻。天上啟明星起,已過半個時辰,駱寒忽叫道:「趙無極,我明白了,我要破你陣法於卯時初刻——晨光熹微之前!」
卯時三刻,遠處忽傳來隱隱雞啼。趙無極忽又動了起來,他要趕在寅時已盡,陽氣初吐之前立刻變陣。只見他步履匆忙,於石陣間盤旋疾走。轉眼之間,他已又挪動了十幾塊大石,然後抬頭看看天色,似頗為急迫,又加快了手腳。耿蒼懷見他這次的變化,更是精微。適才、趙無極坐於大石上,靜默無語,苦苦籌算,看來這次他也是嘔血而謀。耿蒼懷決定要助那駱寒一臂之力,瞄住趙無極所挪的最外緣的三抉石頭,悄悄掩去。他手腳極輕,加上趙無極再未料到陣中還會有別人在,全無發覺,自顧忙他的。悄無聲息中,耿蒼懷已將其中兩塊偷偷挪動了半尺。
耿蒼懷也不知自己挪得對不對,這半尺之挪對駱寒有害還是有助,倒是擔心自己無意中觸發了這陣中更厲害的殺手。只見陣中黑影幢幢,似是沒什麼變化。此時本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他想起駱寒剛才的話,要破此陣於卯時初刻,不知怎麼,手心微微覺得出汗。趙無極手底也已忙完,退回那塊大石上,沉默不語。
三人所等都是同一刻,這一刻對三人來講意義大不相同。駱寒是志在必得,耿蒼懷是堅決援手,趙無極卻是感到疲累。想這陣法在夜中的變化有些自己似是還沒想明白,只要抗過了這一刻,也許明天白天,可以過一天消停日子了。
——想來這三人也沒想到會有一天在同一處山谷里共望黎明。
天忽然猛地黑了一黑,然後,微光一露,浸出天際。只聽駱寒一聲長嘯,聲驚數里,一谷內外,夜鳥紛飛,在天上雜鳴不已。然後,一道劍光就隨著那微微的晨光漲起,如水銀浸地,奇花初胎,綿綿然,泊泊然,頗非駱寒以前的劍意。其勢雖慢,卻無可阻擋地向陣外滲去。趙無極也一聲大叫,抓起齊眉棍,飛躍而起,棍影如織,從天罩下。
耿蒼懷無暇細看他們,沉腰運力,直向第三塊石頭擊去。那石頭雖重,卻也應聲被他推開三尺有餘。他猶嫌不夠,將後背靠在一塊幾近萬斤的大石上,運盡平生氣力,猛地一靠。好耿蒼懷,連那萬斤大石也被他靠得晃了一晃。然後他就見陣中似乎瞬息一變,石頭還是那些石頭,不知是不是因為天光的原因,看著卻明朗多了。但那塊大石太重,馬上重新還原,耿蒼懷險些有脫力之感,眼前一黑,卻覺得陣中局勢又是一暗。看來、這陣不是說毀就毀得了的!
這時他聽到傳來駱寒一聲笑。他的劍芒與趙無極的齊眉棍傳來一片交擊之聲,「叮叮叮叮」。趙無極一接之下,才驚覺駱寒出**的就是天光乍現那一線之機,那一刻,這陣中似有些破綻。他全力封擋,無奈覺得陣勢在他封擋中卻晃了一晃,只那一瞬,駱寒連人帶劍已隨天光逸出陣外。趙無極愣了一愣,見駱寒已躍至一塊大石上猛吸了一口氣,猛虎出柙,初脫桎梏,其爪牙之鋒銳可想而知。趙無極頭皮一炸,可不想在這時跟他硬碰上。愣了愣,大笑一聲,卻向陣心逃去。駱寒惱他三日之困,這時正要以牙還牙,見他舉動,不由一愕。這大石陣太過繁複,他也不敢輕易追入。那趙無極已笑道:「駱小朋友,你的劍術悟性,實在遠超小老兒此前所逆料——原來我以為能憑此陣困你最少七日,到時,放不放你還看我的興趣了。你也不過是能給袁老大找找麻煩而已,如今看來,哈哈、哈哈,你只怕當是當世少有的能和袁老大有對搏之力的人。嘿嘿,我與堂兄此前也曾數次冒險、試圖透袁老大入此陣中,誰知他全不上當。如今看來,他沒來、不知是他的造化還是我們的造化。我只拖住你三天,但這三天,只怕也足夠了。駱小哥兒,咱們回頭還會見面。」
說著,他沖耿蒼懷藏身處恨恨瞪了一眼:「那塊石后卻是哪位高人?嘿嘿,以這份功力,現下江南除了袁老大,大概只有耿蒼懷一個了。如非得你之助,駱小朋友脫不脫得出此陣還是未定亡數,朋友之德,我趙氏兄弟記住了。」
說完,他更無多話,躍入水中,順流而去。
耿蒼懷見他游遠,才露出身形。駱寒正在收劍,他的劍無鞘,以一塊布包裹,卻是藏於衣袖中。他本就瘦,這三天粒米未進,一個小腹更是凹了進去。耿蒼懷只見他彎腰在溪流中洗了一把臉,溪水冰涼,讓他年青的肌膚綳得更緊。幾天水米未進,他淡褐色的肌膚顯得有些蒼白,但更見精神。耿蒼懷一向覺得自己話算少的了,哪知駱寒卻更孤僻。他洗完臉就倚在大石上歇了一歇,看來這一戰,對他消耗也頗巨大。他在那裡等待天明,谷中草木漸漸清晰起來,這是個冬日,原上草,朝露唏(日字旁,打不出),晨光里已帶著一抹霜的色彩,清薄寒涼。然後那個少年似是休息完畢,站起身,吸了口氣,躍入水中,返游向江畔。
耿蒼懷跟著他,到那石隙將盡之外。駱寒就撮唇呼嘯了一聲,石隙外,登時傳來一聲駱駝的歡鳴。一主一畜兩鳴相應,山谷迴響,極為歡躍,連耿蒼懷聽了都暗覺歡喜。轉眼間已見沙洲,那駱寒跳出去就與駱駝抱在了一起,雖然他低著頭,見不到他表情,耿蒼懷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高興。
耿蒼懷還想和他說些什麼,這時卻似乎覺得說不出口了一般。袁老大、緹騎、畢結、白鷺洲、江南武林之亂……所有這一切,這些似乎都和這個少年不在同一個世界。他關心的不是這些,他雖劫鏢、殺人,但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似乎都另有一個他自己的世界。就是偶然從別人的世界走過,也一副滴水不進的樣子,但也讓人疑問——那他為什麼來?
耿蒼懷默默地想著,不知道該怎麼走進他那個世界去。
耿蒼懷也沒想到,自己會在大石坡外陪這少年整整呆了三天。他雖遊俠江湖,風餐露宿,但也很少住在野外。看那駱寒,卻似在野外住慣了一般。駱寒這三天,寡言少語,除了偶爾給那頭駱駝刷刷毛外,就是睡覺。其實他連覺也睡得不多,大部份時間都是潛入大石坡,獨自靜坐、看那亂石陣。
耿蒼懷也是好奇這駱寒行徑,便也隨他一齊去看。只見駱寒就坐在趙無極那日坐過的大石頭上,支頤冥想,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也真耐餓,一天不吃東西是常事,耿蒼懷都覺陪他不起。
耿蒼懷頭一次見到這大石坡是在暗夜,如今白天觀來卻又不同。這接連幾天下來,都是難得的好天晴日。冬日融融,霜天凜冽,那大石披也就更顯出氣勢雄壯。其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更俱有洋洋大觀之意。駱寒坐在那顆大石上顯得人好小。——天地生人,但人能重返自己所出自的天地面前、近觀天地的時間,隨著年齡的增大卻往往越來越少。這些年來,耿蒼懷奔走風塵,也少有這獨對自然之趣了。耿蒼懷看著那個少年,不知怎麼就有一種感動。這駱寒無權無名,胸中也無權名,久處塞外,甘於寂寞,觀他神色,卻能每於萬寂無人之處,獨返天地之初,窮一已之智,獨參造化。就憑著那柄劍、那支手,面對著天地洪爐,造化神工,而求自我之所在,小小年紀,真是難得。
真的,天地生人,但生人為何?——人生為何?人死為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這些都是耿蒼懷年輕時蔭動於心里的人生大問題。但社會太大了,耿蒼懷自己所治之學、武學,也太浩瀚了,浩如煙海,一入其中,即刻沉湎。好多本初性的大問題,都退讓於身邊一些小問題。這場人生讓人無需遠慮,只有近憂。
近憂是苦的,但遠慮——空空茫茫,無際無涯。宇宙是什麼?人是什麼?時間是什麼?我之所在是什麼?所有這些,如洪荒怪獸,令人驚怖。一時,耿蒼懷不無悲苦地想起自己和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很好,他應該不怨,無論如何,人都是要在這個社會中生存的,是它給你生存的意義——廉者取名,貪者取錢;細弱小民戀於斗室之溫存,雄才大略者欲博天下之威權;富誇鄰兒,**萬乘,俱欲趁一時之心;下三尺小河兒摸些蝦兒,於百尺高樓淫一婦人,也能算平生之願;入世取利,避世稱賢;踐踏萬人而得尊榮、誰榮誰辱?獨戀蟲蟻而號奇僻,為失為得?至於老叟抱瓮、米顛拜石……這世界總會給你一個生存的意義的,只要你——先承認它。
但那駱寒似乎要都否定了它,他獨逸於荒野塞外。——有宋一朝,允稱教化,但他自居於化外。「化」是什麼?好多人沒有想過。耿蒼懷至此也才明白為什麼駱寒那一劍之利、一擊之勁、一躍之疾、一弧之僻,都成人所難擋,已所未見的了——實在為他在武學一道上已走出很遠。武學一派,洋洋如橫沙瀚海,包容無數;各家各派,各有源流,年深月久,歧義倍出。當年華山派有劍、氣之爭,少林也不斷衣缽之亂,各家各派,求的是一個傳道,但那『道』都是傳下來的——前人開基,後人裝點,一堂一室,一架一構,都出於眾手。縱難說洋洋大觀,也實結構紛繁;不說美崙美煥,卻也都有些機巧獨擅。所謂出手相搏,就是拿這一家一派的套子來罩你,你但有沉迷,無不陷落,就看你的功力高還是他的手段深了。但那駱寒卻一劍獨逸,拋萬般法門於不顧,遠溯武學之前。獨探源頭,當然自得活水,雖然其間之困惑煩難,空虛渺茫更較他人為甚,但、他確是做到了所承別傳。
——其實,在無數江湖人心目中,他所心冀的武學,在浩如煙海的源頭,實在是無門無派的。那是有意識之初,天地鴻蒙,隱約一線。如今千門萬派,通向那裡的,接在源頭的,往往也不過是那麼一個點,悟及於此的,萬無一二。耿蒼懷武學之成,實是在三十歲時聽了一個文士的話。那文士說,「為學如求所成,當尋得語言之前」,此言深切。耿蒼懷由此而悟,學武如欲有成,也當返到有招式之前,其實站在源頭那兒,才是一片全未開拓的荒原。此處,文武殊途,卻可同歸,孔孟觀之,說:「此地浩瀚,逝者如斯夫,流沙弱水,無定力者,必沉溺無限,為小民細智所未宜輕至。」悲憫眾生,故言「敬鬼神而遠之」,垂五經六藝以教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開萬世不易之基,雖有癬疥,終成大德。百千年來,董仲舒,韓愈,一代代大儒,疊房架層,建構人倫,也就是想造一座房子讓萬民兆姓的思想安於其中。行有常則,動靜有止,不致於面對意識荒漠中那難以預料的狂風暴雪而已。
因為、那空茫真的足以摧殘人生存的意義。此外,老聘有老聘之道,莊周有莊周之道,我們後生小輩,但有歸心,無不是託庇於其羽翼,才於蜉蝣之生中偶得意義。——就象耿蒼懷以劑民利世為已任,以家國之念自我振作,以抗人生之無常、物理之殊異,細細想來,也不過如此。所以他為那駱寒感到感動,敢獨面空茫的人無論如何是令人敬重的——不是這少年,他都不會再想起這些了。
想著、耿蒼懷步入陣中。這一堆石頭,一經人意發動,竟威力如許,他的心中也自駭異。如今控陣之人已走,石頭也就成了只是石頭而已。他走至中間那塊大石旁,果然上面有一代武聖歸有宗刻下的字。耿蒼懷抬頭望去,鐵鉤銀划,心中不由大起高山仰止之感。只見那塊大石,氣象獨具,石面上,字字俱如拳頭大小。刻的一篇文字,引的卻是賈誼的《鵩鳥賦》,篇章節附註明了出處——如果不注,耿蒼懷也不知是何來歷,引的那一段文字卻是:
……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是控搏;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
言若有情、憂憤深廣,耿蒼懷一時都愣住了。一回頭,那駱寒還在那塊大石上無語靜坐。他悟到了什麼?——耿蒼懷也不知。
到第三天夜裡,耿蒼懷於睡夢之中,猛然驚醒,卻是駱寒縱聲高嘯。他的嘯聲也非同常人,清銳嘹唳,出於丹田,返自虛谷,若有形質,直干鬥牛光焰。耿蒼懷知他必有所得,抬起頭,只見滿天星宿。天愈黑,星愈明,那一嘯卻是這天地的生人之氣。這一嘯足有盞茶才停,附近村民聞得,恐如夢中禪諦;如有過路高手聽得,更不知當如何驚駭。
第二天,駱寒便收拾了下行囊,在駱背上的革囊里找了一套換洗衣服,把渾身上下徹底洗了一洗,才重牽著駱駝上路。他似知有耿蒼懷同行,不知是否出於禮貌,並不騎上,只牽著那頭駱駝步行。耿蒼懷也就上路,與他始終有個十來步的距離,兩人就這麼一路無話,一前一後。行了一日,中午在榆樹鋪打了個尖,晚上卻歇在了石橋。
石橋鎮子好小,——這時他二人已出安微,進入蘇南地界。一路走來,已覺口音變化。那少年牽著駱駝行於市集,雖不免怪異,但他和當地百姓卻頗合契。雖然語言不通,但連比帶划,也讓他找到了宿處。小鎮的一條青石板路上,有一家「君安棧」。
一路上,不少小孩兒追著他的駱駝不放。那駱駝有些不耐,駱寒卻似對那些孩子頗為友善。有膽大的孩子不時伸手摸那駱駝一把,然後鬨笑一聲,自己把自己嚇得散開。然後見駱駝與駱寒俱沒反應,便又聚上來。那駱駝不時看向駱寒,似不想忍耐,但駱寒面色平靜,不作反應。耿蒼懷見那牲口眼中便似一種嘆了口氣的神情,默默忍讓著那群頑童,順著他主人的意思,隨那些頑童搔擾算了。
找到「君安棧」,駱寒掏出塊碎銀子,要了一間房。耿蒼懷見他劫鏢多多,自己出手可不大方,更讓他意外的是,這時駱寒卻回頭沖他一笑,和他說了三天來的頭一句話:「我沒有多的銀子,請不起你,你和我住同一間房吧。」
耿蒼懷一愣,頗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他從來寵辱不驚,這種感覺,自己想來也覺好笑。那客房卻只一張床,駱寒叫店伙拿門板又搭了一張。他不要被褥,於十一月的江南,也睡光木板,倒也利索。那房間的牆上、四壁都是水浸的印子,斑斑駁駁,各具異形。耿蒼懷也沒想到自己有一日,會和這孤僻少年共處一室。
兩人用過晚飯,那駱寒洗了臉,躺到硬板床上,才跟耿蒼懷說了第二句話。這是一句問話——「你找我何事?」
耿蒼懷沉吟了下,才道:「是袁老大托我找你,他想和你一見。」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代人傳這麼一句話。
駱寒淡淡道:「我不是叫人傳話給他,所有帳明年再算嗎?」
耿蒼懷一愕:「那我倒不知。」
駱寒一時便不說話,耿蒼懷坐在床帳邊。小鎮的人歇的早,外面已經很靜了。駱寒無話,耿蒼懷象也找不出什麼話說。想了想,脫了鞋、合衣就在床上卧下。躺了一時,覺得身上奇庠,才發覺有跳蚤。駱寒不要被子,倒也有道理。耿蒼懷伸手捏死了幾個,側目向駱寒那面望去,卻見他人似平躺著,其實全身只有枕骨和后踵實接在床板上,除這一頭一腳外,全身筆直懸空,竟和床板相距一線。耿蒼懷一駭——還沒見過人這麼練功的,然後不由失笑。他眼力好,運足目力,就見駱寒全身崩得緊緊的,連臉上也是——因為他那床上也並非沒有跳蚤,在他手臂上就有幾個,有時就見駱寒眉毛跳了一下,卻忍住,那分明是被跳蚤咬了。他露在外麵皮膚上已有幾個紅點,可咬他的那幾個跳蚤卻苦了,因為駱寒在它們一咬之下,就把皮膚繃緊,竟讓它們撥不開嘴。他也真稚氣,並不伸手去捉,人與跳蚤就這僵持著。耿蒼懷肚中暗笑——自己一把年紀,還沒見武林中有這樣的「人蚤大戰」過。
又歇了一時,耿蒼懷實在忍不住,只有坐了起來。油燈還亮著,耿蒼懷見那駱寒已閉上眼似睡著了,就伸指一彈,把油燈彈滅。窗外月光微微浸入,讓耿蒼懷頗起今夕何夕之感,心裡影影地想起了小六兒、還有……聘娘。「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說的就是這樣一種時刻的心境嗎?他們現在怎樣了?有否在念及他?
夜涼如水,那抹微涼就象耿蒼懷心底的思念,象茶中之味,雖淡,卻是人心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對生存的依戀。
良久,駱寒忽然道:「袁老大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原來他沒睡,耿蒼懷要答他這個問題,籌思良久。他輕易不做答,但有答案就務盡詳細,因為,這關乎駱寒與袁老大可能的衝突——這是一個有關生死的問題。
好在駱寒有耐心等,良久耿蒼懷才開口:「他是我畢生僅見的高手。」
「他今年該有四十六歲了。其實他的出身也很苦,半生俱在亂離之中。據說他小時因為家裡有一塊奇石,被朝廷花石崗徵用,為運那塊奇石,把他家房子都拆了。他一怒之下,行走江湖,拜師習藝,卻數度被同門攻訐,也數度被迫破門而出。但他生性堅忍,開始習得的只一手平平常常的『猿公劍』,因為有一字與他的姓語音相合,他居然硬把它磨成了一套絕世劍法。那他自己改異的劍法我見過——那時袁辰龍才二十四歲,有才情,有悟性。」
「但他更有的卻是魄力,是堅忍。我與他相識於宣和七年,正是金兵第一次南下之時。那時他武藝未成,但幼弟袁寒亭遭金人擄去,聽說他追蹤千里,於十萬大軍中幾進幾齣,數度喋血,還一度重創於金人高手左將軍金張孫手下,傷重幾死,費時一年零二個月,才從金人手下把弱弟救出。救出后、他更自發憤,漸漸鋒芒俱出。『一劍三星』就是那兩年敗於他手下的。據說他義氣相召,那時聚在他身邊的就很有幾個人,可能那就是現在莫余所謂『轅門』的前身了。」
「從靖康之難起,我聞說他投入宗澤軍中,因個性太強,屢進屢黜,但功勞顯赫。康王渡江時,他位列護扈,其後金兵南下,康王一度輾轉海上,以避金兵,其所以僥倖能得身全。袁老大及其一支親兵的護衛可謂是有大功的,可是朝廷初定后,他功勞又幾度遭人冒認,袁老大一時沉於下僚。而趙構也一度因為讒言,還將袁辰龍棄置不用。但他並沒閑著,在江湖之中,勢力漸張,爪牙初成,羽翼潛就,其間他也有幾次小小的復出。一是助劉琦剿湘西悍匪,一次是為防金人之刺客,俱都功成。趙構一直不敢完全廢黜他,實是因為恐懼江湖中人,加上還有宗室雙歧的存在,一直不敢捐棄袁老大不用。直至紹興八年,地方動亂,他受命重出,整冶緹騎,由此勢力張揚,一發不可收拾。如今朝廷之消息情報,追捕斷獄——所有安危大事,他俱得參予,可謂權傾一時了。」
「那以後,江南就成了今天這個局面。」耿蒼懷說著一嘆,他不滿袁老大,有時見緹騎殘暴,實在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但——他偶然私心忖度:如果把自己放在袁老大的位置,維護這麼大一個朝廷,管束好這些巨族豪強,萬民兆姓,他很懷疑自己會不會比他做得更好,抑或反而是進退失矩,弄得天下星散、一團糟?
耿蒼懷嘆了口氣,政治是髒的,可能因為——人是髒的。雖然這一點耿蒼懷不願承認,但他還是覺得:所有的妥協都是髒的。無奈的是,從有人以來的生生世世,大家都活在這份臟中,滋滋潤潤、也委委屈屈地在卑鄙與陰謀、犧牲與剝削中生存過來的。
駱寒靜靜聽著,沒有插話。等耿蒼懷住口了好一時,才又問:「他的武功怎樣?」
耿蒼懷一頓,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這事可不太好評價——人言人殊,每人有每人不同的標準,他不知駱寒的標準是什麼,便笑著反問:「據我回想,你好象在江西跟蹤過我,看過我出手,你覺得我的武功怎麼樣?」
駱寒「嗯」了一聲,默認了跟蹤一事,想了一下才答道:「還好。」
然後又道:「太規矩了。」
耿蒼懷沒想他會這麼一答,不由一笑,卻聽駱寒很認真的繼續道:「這樣練起來會很累,但的確精深。」
想了下、駱寒又加了一句:「我沒把握勝你。」
他意猶未盡,看著窗外,卻最後加道:「但我也許可以殺你。」
耿蒼懷先一愕,然後明白:殺一人和勝一人是不同的——但他也沒想到駱寒會這麼說。他不以為忤,反覺得這少年倒坦誠得可愛,也就微微一笑道:「如果照你說的,那麼袁老大的功夫可就不太規矩、甚至可以說太不規矩了。」
眼角掃了一眼駱寒,他臉上掠過一絲笑容:「但他練來想來也不會不苦。」——這世上有不苦就可以修來的絕頂武功嗎?——你駱寒練得就不苦嗎?耿蒼懷苦笑著想:只不過每個人以苦為樂的方式不同而已。
「——袁老大的功夫比我博而且深,可能我超出他的、只是他不似我這愚人般苦練而得的一個『精』字而已,但他的武功相當霸道。他數入名門,深明諸多拳法,幾乎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所以也可以幾乎不依規矩出招,其勢如狂滔巨浪,瀚海橫沙。我只年輕時和他試過身手,如今十有餘年沒再見過,但那時他的武藝,思之仍令人駭然。」
想了想,耿蒼懷又道:「江湖名家,多各有絕技,比如我,憑『通臂拳』、『塊磊真氣』和『響應神掌』也算薄有聲名,可袁老大不同,他所學太多,各家各派之絕學秘技他常常不問出處,只管拿來就用。他又一直忙於世務,沒心思整理廓清,所以,沒人知道他擅長什麼武功。如果可以稱之,只有把他的各種拳腳器械前加個『袁氏』之名,比如,『袁氏羅漢拳』、『袁氏太平刀』、『袁公劍』、『袁門心法』……吧?」
「我這一生很少服人,尤其志趣不同不足與謀的人。但如單論武功,提起袁老大三字,我只能說三句評語——佩服、佩服……最後還是佩服。」
駱寒靜靜聽著,並沒有覺得耿蒼懷有誇大之嫌。良久,耿蒼懷一嘆做結道:「所以我也給你提供不了什麼關於他的資料。只聽說他最近有一門獨創的心法,號稱『憂能傷人』,不知其中奧妙如何。唉,說起來,以袁辰龍的功夫,倒真的到了可以開山立派的地步。只是,他塵世中要做的事太多,無此工夫,有此工夫怕也無興趣來做。」
駱寒一時沒有說話,最後才問了一句:「那你覺得,我的功夫如何?」
耿蒼懷想了想,欲有所言,似又講不清,想了想,才道:「不好比,不好比。——我也只見過你一兩次出手而已,輕疾險峻,果非常人所能及,但恕我直言,你的劍法氣象不大,出手似還小氣了點兒。」
這一句似正擊在駱寒心底,他此後一直無話,讓耿蒼懷都後悔,是不是話說直了點兒,但也不好改口。實在是於他心底,已把駱寒看成了自己小兄弟一般。只不過,這個小弟的大哥要當起來,可當真難了點兒。
以後他們又同行了兩天。耿蒼懷是因為一時左右無事,索性綴著駱寒,看他如何行止。只見駱寒一路依舊無話,晚上住宿時,也沒再問耿蒼懷什麼。只是從第二天晚上,耿蒼懷於睡夢中忽聽到磨劍之聲,醒來細聽,卻是從頭上傳來。他一睜眼,見同室的駱寒已經不在。他心裡好奇,出門一望,見駱寒正坐在房頂,用屋檐之瓦就那月華磨他那柄兩尺短劍。
其後的夜裡,耿蒼懷覺得,有時,駱寒似是一夜都不睡,或以手指,或以足背,懸在房梁屋檐、或門外大樹上,練他的腰功腿勁。耿蒼懷見他姿式怪異,也不知他這門功夫的出處,只有暗暗詫異。
他們這一路還是向東行去。走不了兩天,道上已傳出袁老大不滿駱寒劫鏢殺官、劍傷其弟之所為,已率麾下勁士坐鎮鎮江。勢逼淮上,說駱寒不出,就欲向鏢銀的收主易杯酒討個說法。駱寒行路一直走在江邊荒野小路,道乏行人,這些話都是耿蒼懷去打聽回來的。駱寒聽說后,也沒說什麼,只是落腳更是荒僻,不再落在客棧,而是荒野小村的農人家裡。因他走的路僻靜,他們這一路上倒真沒遇上過什麼江湖人物,更無人能知他的行蹤,只駱寒每夜磨劍的聲音更久更長了些。
這些日子來,寒流南侵、漸漸北風凜烈,耿蒼懷都覺得衣服單薄了起來。這晚住下,半夜裡,耿蒼懷就聽門外隱有劍風。睜開眼,卻見油燈還在駱寒榻邊亮著,燈下放了一本發黃的劍式雜譜,是這些天駱寒閑來常看的。耿蒼懷走向窗前,從窗縫間向外望去,只見庭院之內,北風之中,駱寒正在舞劍。向上看,天上是肜雲朗月,砸在庭中,一院明澈。駱寒劍風勁疾,在嘶嘶北風中獵獵做響,卻聽駱寒低聲吟道:
昨宵晏起風滿堂,
一室穿廂大風長。
風於門外瑟寒木,
一簾撲索子夜長。
獨有一子當西窗,
恍恍夢醒心茫茫。
欲持古卷擁衾看,
還燃一燈影昏黃。
奈何忽有雞聲起,
起著夾衣出橫廊。
不為變夜尋星斗,
只恐心事久低昂。
我即少年慕磊落,
誰能教我坦蕩蕩?
耿蒼懷忍不住直欲拊掌——好一個「不為變夜尋星斗,只恐心事久低昂!我即少年慕磊落,誰能教我坦蕩蕩?」——這一種中宵驚起,舞徹中庭的豪情耿蒼懷已久未曾經。
第二天駱寒便不辭而走,然後兩天之後,耿蒼懷就聽說,就在袁老大勢逼淮上之日,有個少年牽著駱駝在石頭城邊長江畔晃了一晃。耿蒼懷只覺血脈一張——除了他,這世上,還有誰敢如此獨攖袁老大鋒鏑之所向?
耿蒼懷也一路東行而去,要看看這不可避免的對決是何結果。路上,他看著天上日漸濃厚的肜雲,層層厚積,勢壓江南。有一場風雲激變,只怕也就要發生在江南的這塊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