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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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煙散盡,朝霞漫天,一輪紅日噴薄而升,染出天際一片血色。

年輕的聶人雄策馬經過滿地瓦礫屍首,帶著他的隊伍踏入平縣。平縣打得艱難,他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勝利入城的那一幕,然而沒想到勝利來的鮮明而又寂靜,天地紅成一片,平縣死了。

一對大喜鵲站在半截城牆上,扇動翅膀嘰嘰喳喳。阮平璋參謀長一抖韁繩,快馬加鞭穿過衛隊趕到聶人雄身邊,口中笑道:「司令,這他媽的,別是縣裡的窯子也被轟平了吧?」

聶人雄沒理會他的玩話,只在萬道霞光中昂起頭來,心中告訴自己:「男子漢大丈夫,應當如是!」

這時,阮平璋又出了聲音:「嗨喲!看看,小丫頭片子又來了!」

聶人雄向前望去,發現小丫頭片子果然是來了。

小丫頭片子到底有多小?那不好說,反正是個細脖子大腦袋的模樣,長發糾結著披散開來,裡面不知藏了多少虱子跳蚤。聶軍上下都認識小丫頭片子,也不知道她是從何時開始出現的,反正像個小小遊魂一樣一直跟隨軍隊。戰爭開始時不見她的人影,戰爭一結束她就竄出來了。雙腳穿著一雙剪了靴筒的大皮靴子,她專在死人堆里找糧食吃。她雖然小,但是自有她的伶俐,一旦從屍首身上翻出懷錶擼下戒指了,她準會悄無聲息的跑到長官面前,主動舉手把那點財物向上遞去。找不到長官,那就給大兵,總之她自己不要,她不給軍隊添亂。

聶人雄一手握著馬鞭,一手拉著韁繩。扭頭向小丫頭片子看了片刻,他忽然轉向阮平璋說道:「自從這個崽子來了之後,她是總有糧食吃,我們也總有勝仗打。」

阮平璋在陽光下揚起一張白凈面孔,笑吟吟的反問:「於是?」

他笑,聶人雄不笑。轉身對著小丫頭片子驟然甩出馬鞭,半軟半硬的鞭梢卷過污穢長發,在空氣中抽出一聲銳響。

小丫頭片子嚇了一跳,連忙叼著半個冷硬饅頭抬起頭來。她瘦極了,身體簡直就是骨骼上面蒙了一層薄薄皮膚;一雙眼睛微微凹陷,卻是大而黑亮,帶著一點垂死掙扎的精神。逆著陽光向上望去,她看到聶人雄高踞馬背,蒼白的臉上沒有笑意,單是定定的盯著自己。

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她試探著抓住了伸到面前的鞭梢。輕輕拽了一下,拽不動;用力再拽一下,這回聶人雄終於開了口:「你有名字嗎?」

很久都沒有人和她說過話了,她在驚恐之餘欣喜起來。一手拿下口中饅頭,她運足力氣大聲答道:「我叫小鈴鐺!」

她莫名的有些激動,彷彿是在夢中見到了救世主。放下饅頭摸進衣領,她從散碎衣裳里掏出一隻掛在脖子上的破舊銅鈴:「因為我有個小鈴鐺呀!」

聶人雄垂下眼帘,饒有興味的盯著小鈴鐺看。他是個清俊的青年,睫毛直直的撲撒開來,濃密而長,可惜常年的戎馬生涯辜負了他這多情的長相。在陽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他若有所思的舔了舔乾燥泛白的嘴唇,隨即言簡意賅的說道:「你是福星,跟我走吧!」

小鈴鐺幾乎沒聽明白這話,張著小嘴愣了半天。還是阮平璋回身對隨行衛士笑道:「去,到後面給大小姐牽匹馬來!」

小鈴鐺直到被人抱上了馬背,才略略的反應了過來。

兩條蘆柴棒一樣的小腿垂下去,腳上的大鞋立刻就脫落了。她低頭看了一眼,沒有十分心疼,因為這裡到處都是死人,她隨時可以再扒一雙鞋穿。一名十三四歲的小兵為她牽了韁繩慢慢走,她在後方越落越遠,最後就長長的伸了脖子,奮力尋找聶人雄的背影。

聶人雄生得高大,比旁人要高出一頭。小鈴鐺揚起臉來,目光越過人山人海去找他。

他真是她的救世主。

因為平縣久攻不下,所以聶人雄拉來二十門山炮,對著平縣城內連轟了一日一夜。炮擊結束之後,富庶的平縣變成一堆無邊無際的瓦礫,甚至連縣衙和妓院都未能倖免。阮平璋察言觀色的瞄著聶人雄,同時低聲笑道:「司令,您這回有點用力過猛。縣長沒了,誰給咱們完糧納稅?」

聶人雄轉向了他,面無表情的答道:「平縣是個小地方,我本來也沒打算在此久留。傳令下去就地休息,歇過這一口氣了,我們還得馬上去找糧食。」

阮平璋坐在馬上,身體很放鬆,肩膀都塌了下去,笑嘻嘻的追問:「找到糧食后呢?」

聶人雄看了他一眼:「打寧縣。」

阮平璋繼續問道:「打完寧縣呢?」

聶人雄抬手解了軍裝領扣,扯開骯髒領口晾汗:「打文縣。」

阮平璋哼哼的笑著歪了腦袋:「司令威武!過了文縣,可就快到天津衛和北京城了!司令將來當了大總統,讓我做個內閣總理成不成?」

說完這話,他不等聶人雄回答,一勒韁繩調轉戰馬,嘻嘻哈哈的逃了開去。他和聶人雄是老交情了,十幾年的兄弟,所以別人怕聶人雄,他不怕。

聶人雄不和他一般計較。抬腿跳下馬去,他對著身邊衛士一揮手:「去給我找點水來!」

衛士答應一聲,領命而去。幾十步外便有一眼水井,然而衛士搖著轆轤把水桶拽起放下,水是吊上了好幾桶,卻是看過一眼之後又全倒掉。聶人雄等得不耐煩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水呢?」

衛士立刻拎著水桶站了起來,很為難的答道:「司令,井裡可能是落了屍首,血腥味太重了!」

聶人雄劈手奪過水桶,舉起來就往嘴裡灌。自從山炮一響,他就再沒吃過喝過,隨時預備著往前線跑。血腥味就血腥味吧,他連吃活人的膽量都有,還怕區區一點血腥味?

聶人雄痛飲一場,把自己灌得像氣蛤蟆似的,肚子都漲了起來。嘴唇被冰涼井水浸潤出了血色,他這回來了精神,轉身邁步登上半堵矮牆,想要眺望自己的勝利成果。

勝利成果堪稱恐怖慘烈。陽光越發明亮炙熱了,照在平縣這座死城之上。歪斜老樹被徹夜的戰火燒光了綠葉,焦黑枝杈上掛著牽牽扯扯的血肉殘肢。處處都是死亡,都是崩潰,都是滅絕;然而聶人雄不以為意。

他自以為是男子漢大丈夫,自以為千秋不朽之功業,皆從一個「殺」字而來。雙手背過去握住馬鞭,他俯身一步跳了下來,喉嚨裡面頂了一下,差點顛出一口井水。

這個時候,小兵牽著戰馬,把小鈴鐺帶了過來。

小鈴鐺也渴極了,下馬之後見井邊桶中還有個水底,便深深彎腰探入頭去,像個鳥兒似的撅了嘴巴飲水。末了心滿意足的抬起頭來,她伸手從桶底撈出了一枚金戒指。

轉身跑到聶人雄身邊,她踮起腳向上舉手,用小貓似的尖細聲音說道:「長官,給你!」

聶人雄笑了一下,接過戒指卻是隨手一拋:「小鈴鐺,以後不許再撿這些東西!」

小鈴鐺水喝急了,這時便是張嘴先打了個嗝,然後才困惑的辯解道:「很值錢的。」

聶人雄躊躇滿志的揚起頭來,因為心情大好,正要發表幾句宏論,哪知話未出口,忽然感覺腹中一絞。

臉色微微變了一下,他勉強自己不動聲色。開口深深吸進一口空氣,他平日少言寡語,難得想要袒露心聲,總希望可以把這一番豪言講完:「本司令……」

他擰起兩道濃秀的眉毛,臉上肌肉有些抽搐。嘴唇顫抖著張了一張,他忽然攥著馬鞭扭頭就跑。而小鈴鐺正是滿懷崇敬的仰望著他,此刻便是不禁一愣。

阮平璋找到了縣內幾家大糧店的「遺址」,然後順藤摸瓜的尋去了城外糧倉。安排炊事班趕著馬車過去裝了糧食,他自覺無事一身輕,便繞著縣城走了一圈,結果發現了一處挺好的僻靜宅院——裡面一切齊全,想必本是大戶人家的居所。大戶人家提前逃難去了,留下的宅院乾乾淨淨,廚房裡面還存著枯黃了的蔬菜。

他很高興,快馬返回去找聶人雄,想把這處僅存的碩果開闢為總司令部。哪知跑了一圈,連聶人雄的毛都沒有找到一根。

他莫名其妙,末了在井邊逮住了杜希賢副官:「我說,司令呢?」

杜副官撿了一雙小繡花鞋,正要拿來送給小鈴鐺穿,聽過這話,他拎著小鞋打了個立正:「報告參謀長,司令喝水喝壞了肚子,正那什麼……解手呢!」

阮平璋後退一步,臉上露出滑稽的驚訝神情:「解手也得有個地方啊!他在哪兒拉呢?」

杜副官做了個淺淺的深呼吸,隨即鄭重其事的搖頭答道:「報告參謀長,我過來的時候,就見司令『噌』的一下越過矮牆。我還以為我眼花了,結果這麼一細看啊,發現司令已經跑沒影兒了!」

阮平璋當即翻了個白眼:「你說的這是司令啊,還是野貓?」

杜副官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有所察覺,一本正經的問道:「參謀長,我是不是言語有些不當?」

阮平璋懶得和他多說,只是點了點頭:「很當!」

然後他彎下腰去看了小鈴鐺:「我說丫頭啊,你今年多大了?」

小鈴鐺不怕人,尤其阮平璋生得乾淨和氣,更是一位春風般的好叔叔:「十二了。」

阮平璋一挑眉毛:「十二?沒看出來,怎麼瘦得像個小鬼似的?」說完這話他把手伸進軍裝口袋,摸出一塊從宅院裡帶出來的乾燥點心:「小福星,先給你點東西墊墊肚子。炊事班這頓殺豬,你就等著吃肉吧!」

小鈴鐺一看點心,當即身體就有點抖——她餓,在食物面前她往往會失去思想。

不過她這回管住了自己的手腳。輕輕的伸手接過點心,她送到嘴邊,剋制著慾望咬下了一小口。

點心是甜的,她幾乎快要流下淚來。甜的,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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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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