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炊事班都把豬殺進鍋里去了,阮平璋才在一棵老樹下找到了聶人雄。
聶人雄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正在直著眼睛發獃。阮平璋把雙臂環抱到胸前,居高臨下的對著他一笑:「司令,你說你可真是——又不是要渴死了,怎麼就非得喝那泡過屍首的井水?」
聶人雄抬手對他擺了擺,同時輕聲答道:「別提了。」
阮平璋蹲下來笑問:「現在好了沒有?」
聶人雄神情嚴肅的看了他一眼,總覺得自己這位參謀長有點奸臣之相。當然阮平璋也的確是狡詐的,他們相識了這麼多年,對方的為人,他很了解。
「好了。」他如實答道。
阮平璋站起身來,抬手對著西方一指:「司令,我找到了一處空宅子,今晚你就搬過去住吧!就說要打寧縣,也不能馬上開戰不是?那宅子不錯,當總司令部正合適。」
聶人雄抽了抽鼻子,忽然嗅到一股肉香。抬頭望向阮平璋,他開口問道:「殺戰馬了?」
阮平璋立刻搖頭:「是豬。我往城外跑一趟,抓了不少大肥豬!」
聶人雄千辛萬苦打下平縣,心中感慨良多,然而總是找不到機會進行抒發。扶著大樹站起來,他自覺有些虛脫。茫茫然的咽了口唾沫,他開口說道:「走,吃飯去!」
阮平璋連忙跟上了他:「司令,你那肚子……」
聶人雄幾乎窘迫起來,頭也不回的怒道:「別他媽的再提了!」
聶人雄吃飽喝足之後,便是在衛隊的簇擁下騎上戰馬,直奔那處幸免於難的空宅。杜副官領著小鈴鐺,想把她也送過去,然而聶人雄不許。
小鈴鐺有些難過,仰頭詢問杜副官:「他又不要我了嗎?」
杜副官笑著搖頭:「司令做事總會有個原因在裡面,不過若是做了,就不反悔。我帶你去營房裡睡,營房外面有火堆,早上起來可以烤白薯吃。」
小鈴鐺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小繡花鞋,是粉緞子上面綉著嫩嫩的鵝黃柳綠,橫系著絆兒。鞋面顏色越鮮亮,襯得腳背越是黝黑骯髒。烤白薯在她眼中忽然失了吸引力,她抓住杜副官的手搖了搖,小聲懇求道:「長官,我想洗個澡,還想換身乾淨衣裳。」
杜副官深以為然的連連點頭,立刻就帶她去炊事班要了熱水。又因她畢竟是個丫頭,所以杜副官背對著她來回徘徊,權作崗哨,不許小兵蛋子過來嬉笑。
小鈴鐺在死人堆里掙扎著活到如今,精神已經有些麻木,不大知道羞臊。光著屁股站在大木桶里,她拿起肥皂塗抹身體,運足力氣上下擦洗。杜副官連給她換了三桶熱水,才把她沖刷出了本來顏色——本來也沒什麼好顏色,黑黃黑黃的,只是皮膚紋理潔凈許多,已然透出亮光。
杜副官沒工夫給她捉虱子跳蚤,所以抄起一把剪刀,齊根剪短了她那一頭亂髮。小鈴鐺穿著一件下擺快要及地的軍裝上衣,低頭眼看頭髮一撮一撮的落下來,心裡毫不惋惜,只有痛快。
頭髮剃了,還會再長。她在冥冥之中有種預感,預感自己將於往昔生活徹底告別。
杜副官是個認真的好人,一絲不苟的把小鈴鐺剃成禿瓢,並且還出言安慰了一句:「你將來要是當姑子去,大概也能挺好看。」
小鈴鐺聽了這話,便是垂下頭來,嘟著小嘴低聲咕噥道:「我才不想當姑子呢。」
杜副官心中悚然,感覺自己又說錯話了。
小鈴鐺這時抬起頭來,卻是改換了話題:「長官,你帶我去看看他好不好?我現在乾淨了,也沒有虱子跳蚤了,他一定不會再嫌我了。」
杜副官其實也不願意帶著個小丫頭睡覺,所以聽聞此言,他拉起對方的小手,果然是大踏步的向前進了。
杜副官對於平縣很不熟悉,騎馬跑了許多冤枉路,直到天色黑了,才算找到總司令部。總司令部外照例站了幾名懶洋洋的衛兵,見是司令身邊的副官來了,便也不問不攔,隨他出入。
杜副官兜兜轉轉,終於把小鈴鐺送到了聶人雄面前。這時正是四月天,聶人雄大概也是剛剛洗過澡,光胳膊光腿的穿著汗衫褲衩。大喇喇的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他叼著一根煙捲打量面前二人,眼睛眯著,越發顯得睫毛很長,眼珠很黑。
小鈴鐺知道他把自己當成「福星」看待,所以此刻大著膽子走上前去,仿照旁人喚道:「司令,我不髒了。」
聶人雄取下煙捲,往地上彈了彈煙灰,然後噴雲吐霧的答道:「好。」
小鈴鐺又道:「司令,讓我留下來當兵吃糧吧,我什麼都會做,力氣也不小。」
聶人雄聽了這話,卻是嗤嗤的笑出聲來,重新用雪白牙齒銜住煙捲,他抬手撓了撓頭上短髮,隨即說道:「你們來得正好,現在想走也走不成了!」
然後他站起身來,轉身向外走去。
杜副官莫名其妙的站在原地,不明所以。而小鈴鐺下意識的邁步跟上,一路走了出去。
小鈴鐺跟過一道長長迴廊,一直進了一間卧房。
剛一進門,她就懵了——卧室裡面站了足有幾十名士兵,一個個緊靠牆壁人挨著人。而聶人雄坐在床上,正在慢條斯理的換上一套潔凈軍裝。
小鈴鐺怔怔的看著他,就覺得他胳膊很長,雙腿更長,高大的宛如巨人。而聶人雄蹬上馬靴站了起來,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道:「小鈴鐺,你上床去睡你的覺。夜裡無論有什麼響動,你都不要管。」
小鈴鐺晃著她的禿腦袋一點頭,然後乖乖的跑向大床,脫了鞋子爬了上去。
小鈴鐺感覺當下這一切都很玄妙。打開一床芬芳柔軟的緞子面大棉被,她還從來沒有睡過被窩。
翻來覆去的連換了幾個姿勢,她仰頭望向床帳上方,發現帳簾裡外共有三層,一層是輕薄的白,一層是嬌嫩的黃,另一層是濃烈的紅——紅的她認識,是綢緞;白的黃的薄如蟬翼,就不知是什麼料子了。
忽然眼前一暗,房內失了光亮。大床咯吱一響,聶人雄沉重的躺了上來。
於是她便扭頭再去凝視聶人雄的後腦勺。屋子裡太黑了,幸好是玻璃窗,借著窗外的星月光芒,她悄悄抬起一隻手,想要輕輕去摸他一下。可是作勢半天,她還是沒敢輕舉妄動。
她知道司令是長官中的長官,或許一動指頭就能捏死自己。自己須得老老實實討人喜歡,否則一不小心被司令捏死,就糟糕了。
正當此時,窗玻璃上「叮」的有了聲響。小鈴鐺正要欠身去看個究竟,哪知聶人雄猛然翻身,竟是從床上直接滾到地下。伸手從角落暗處拖出一支步槍,他乾脆利落的蹲到了窗檯下面。槍聲遙遙的響起來,靜夜之中震人魂魄;一粒子彈穿透玻璃射到青磚地上,聶人雄忽然想起床上還有個人,連忙輕聲喚道:「小鈴鐺,躲到床下去!」
小鈴鐺的聲音從床下傳出來:「司令,已經躲啦!」
聶人雄聽了這句回答,心中驟然一陣歡喜——沒想到他的小福星這麼機靈。真好,他向來喜歡聰明人。
窗外槍聲越發激烈起來,眼看子彈紛紛射入房內,聶人雄擔心跳彈傷人,便是後退一步躲到窗邊,然後握住槍管用力杵碎玻璃。手指扣動扳機,他做出了最先的回擊!
房內士兵見狀,則是按照計劃一腳踹開房門,直接摸了手雷丟向外面。宅院內部立時變得硝煙瀰漫火光衝天,臨近房內的伏兵們也沖了出來,霎時間喊殺震天,聶人雄拖著步槍匍匐而出,在槍林彈雨中一直爬到院內的假山石后。劃了一根火柴點燃地上引線,他眼看光焰越燃越遠,就胸膛貼地趴伏下去,雙手捂住耳朵緊閉了眼。
院外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天地瞬間滿布了飛沙走石。聶人雄險些被震碎了心臟,然而一抹臉上的煙塵抬起頭來,他得意的暗暗一笑,知道自己是成功了。
午夜之時,戰鬥結束。阮平璋帶領人馬和他裡應外合,把殘餘敵軍徹底消滅。阮平璋向來認為聶人雄身上毛病不少,不過這時也挑了大拇指:「司令,你行!沒想到那幫混蛋真沉不住氣啊,當天晚上就摸過來搞偷襲了!」
聶人雄拄著一桿步槍站立了,樣子基本就是灰頭土臉,不過說起話來很是淡定:「他們沒有藏身之地,也沒有糧食可吃,自然著急。」
阮平璋閑著也是閑著,索性誇他消遣一番:「那司令怎麼就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進大門,什麼時候進二門呢?司令,不是我恭維你,你這炸的太漂亮了。那時候他們剛剛突破防線,一窩蜂的全涌了進去,我正犯愁是用機槍掃呢還是用手雷炸,沒想到你早預備了炸藥,好傢夥,『轟隆』一下子,全完事了,天下太平!」
聶人雄微微一笑,懶得謙遜。忽然想起曾經有個老秀才批評他「殺氣太重」,他現在就很想把老秀才叫過來長談一番——不殺行嗎?
他還想再問老秀才一句話,問他「何處英雄不殺人」?
天亮之後,聶軍士兵把夜裡生擒的幾十名俘虜綁到大太陽下。聶人雄一手拎著把半長不短的騎槍,一手拿著個剛出鍋的大肉包子,緩步走到為首一人面前。
為首一人還是個小小少年,神情木然的閉著眼睛,是心如死灰的模樣。聶人雄一邊把包子塞進嘴裡,一邊抬起騎槍,抵住對方心口扣動了扳機。
一聲槍響過後,他咀嚼著走向第二人。
槍聲接二連三的響起來,他轉身向衛士扔出空槍,然後從副官手中接過壓滿子彈的新槍,以及一隻碩大潔白的大肉包子。
血腥氣漸漸濃重起來,他迎著晨風又吃又殺,導致胃裡戧風,打嗝不止。斃掉最後一名俘虜,他隨手扔下騎槍,很不舒服的抓了抓心口,其實是遠遠沒吃飽,然而因為忙著打嗝,所以也就沒了食慾。
總司令部已經被他炸掉半邊,餘下一半還可居住。他高一聲低一聲的打著嗝回去休息,進門之後,正好看到床上坐著個小和尚似的小鈴鐺。
小鈴鐺在床下聽了小半夜的槍炮聲音,然而因為一直尾隨軍隊覓食,故而怕的有限。跳下床去走到聶人雄面前,她仰頭問道:「司令,你怎麼啦?」
聶人雄走到床邊坐了下來:「打嗝。」
小鈴鐺立刻站到他的面前,雙手向上抬去:「司令,吸氣!」
聶人雄果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小鈴鐺又道:「憋住!」
聶人雄憋得滿臉通紅,一直到了忍無可忍之際,才長長的呼了出去。
抬手輕輕一彈小鈴鐺的光腦袋,他頗為溫柔的說道:「好了。」
小鈴鐺對他咧嘴一笑,心中自得極了。
聶人雄又道:「跟我吃早飯去!你想吃什麼?」
小鈴鐺眼睛一亮:「肉!」
小鈴鐺從此就上了聶人雄的飯桌。
在她滿嘴流油大嚼肥肉之時,聶人雄與阮平璋相對而坐,端著飯碗商談天下大事。談著談著,阮平璋就覺得聶人雄有點要喪心病狂。
聶人雄打算在三天之後攻打寧縣,繼續完成他的宏圖霸業;阮平璋抬眼看著他,也不多說,直接問道:「糧食在哪裡?彈藥在哪裡?眼下這八個縣還不夠你管的嗎?我知道你人大心大,可是八個縣的土皇帝還不夠你過癮的嗎?你真以為你能一路打進北京城去?」
聶人雄把飯碗往桌面上一頓,心中十分憋氣窩火:「我聶某人從來就沒想過要做土皇帝!」
小鈴鐺嚇了一跳,含著肥肉偷偷斜眼看他。
阮平璋自顧自的夾了一筷子菜:「是,現在不時興做皇帝了,你不做土皇帝,你做土總統,好吧?」
然後他仰起頭來,呼嚕呼嚕的將碗中米飯盡數扒進口中。放下碗筷一抹嘴,他站起身來說道:「總統閣下,您愛打誰就打誰,您愛打哪就打哪,我不說了還不行嗎?我老老實實的跟著您還不行嗎?總統閣下,再會,祝您手下十萬大軍全部銅皮鐵骨,跟著您吃風屙屁都能無往不勝。」
說完這話,他拱了拱手,隨即揚長而去。聶人雄不是個伶牙俐齒的人,說不過他,一時間氣的直眉瞪眼,望著他的背影啞口無言。
小鈴鐺偷偷咽下口中肥肉,雖然不大懂事,但也覺得參謀長彷彿更占理。不過無論如何,她都要站在司令這邊。
聶人雄亟不可待的要建功立業,三天之後,他果然調起五萬人馬,直攻寧縣。
然而寧縣和平縣是大不一樣的。寧縣內駐紮著何致美的軍隊,何致美縱橫北國十八年,部下兵強馬壯,絕非平縣裡面的烏合之眾可比。
聶人雄年少氣盛,滿心想要殺出一個姓聶的天下。結果漫長的進攻最後演化成了持久戰,他有限的實力全被耽在此處。在阮平璋那痛心疾首的冷笑之下,他知道自己這回是大錯特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