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十四 漢紀三十六(公元47年一公元60年,共14年)
卷第四十四漢紀三十六
(公元47年一公元60年,共14年)
主要歷史事件
漢朝接受匈奴八部大人為藩屬
馬援征討失利,病逝后控訴不斷
南單于派兒子入漢為質
劉秀用詔書回絕馬武北征建議
班彪奏書《奏議答北匈奴》回絕和親
劉秀以圖讖決斷
光武帝崩,太子劉庄即位,是為漢明帝
漢明帝舉行大射禮
主要學習點
不珍惜生命的人,不是合格的將帥
不議論他人長短,不如愛憎分明
要想著把事情做好,而不是做大做強
世祖光武皇帝下
建武二十三年(丁未,公元47年)
1春,正月,南郡蠻夷反叛,遣武威將軍劉尚征討,將之擊破。
2夏,五月初八,大司徒蔡茂薨逝。
3秋,八月丙戌日(八月無此日),大司空杜林薨逝。
4九月十三日,任命陳留人玉況為大司徒。
5冬,十月初九,任命太僕張純為大司空。
6武陵蠻夷酋長單程等人造反,朝廷派遣劉尚徵發一萬餘士兵逆沅水入武溪攻打。劉尚輕敵深入,蠻夷據險迎擊,劉尚全軍覆沒。
7當初,匈奴單于輿的弟弟、右谷蠡王知牙師按次序當為左賢王,而左賢王就是儲君,當繼任下一任單于。輿想傳位給他的兒子,於是殺知牙師。烏珠留單于有一個兒子名叫比,為右薁鞬日逐王,領地在南邊八部。比見知牙師死,出怨言說:「如果兄終弟及,右谷蠡王應該即位為單于;如果是父傳子,那我是前單于的長子,應該是我即位!」於是內懷猜懼,也很少來單于王庭出席庭會。單于懷疑他,於是派遣兩位骨都侯來兼領比所部軍隊。等到輿的兒子蒲奴即位,比更加怨恨,於是秘密派遣漢人郭衡帶著匈奴地圖,找到西河太守,要求歸附漢朝。兩位骨都侯察覺比的意圖,在匈奴諸王每年五月在龍城祭祀的時候,勸單于誅殺比。比的弟弟漸將王在單于帳下,聽到消息,飛馳向比報告。比於是聚集八部兵共四五萬人,準備等兩位骨都侯回來,就將他們殺死。骨都侯將到,知道了他的計劃,逃亡而去。單于派一萬騎兵進擊,見比兵多,不敢進攻,還師。
8這一年,鬲侯朱祜薨逝。朱祜為人質樸正直,崇尚儒學,做將領時經常接受地方投降,以攻克平定城邑為目的,不追求斬殺多少首級的功勞,又禁止士卒擄掠百姓。當兵的喜歡放縱,因此都怨恨他。
建武二十四年(戊申,公元48年)
1春,正月十九日,赦天下。
2匈奴八部大人一起商議立日逐王比為呼韓邪單于,派人前往五原塞,表示願意永為藩屬,抵禦北虜。事情交給公卿們討論,大家都認為:「天下初定,國內空虛,夷狄真偽難辨,不可許。」唯獨五官中郎將耿國認為:「應該按孝宣皇帝當年先例,接受他們,令他們東御鮮卑,北拒匈奴,為四方蠻夷做一表率,讓北部邊境恢復平靜。」劉秀同意。
3秋七月,武陵蠻夷部落進攻臨沅,劉秀派遣謁者李嵩、中山太守馬成前往征討,未能取勝。馬援自告奮勇,劉秀憐憫他年紀已老,不批准。馬援說:「臣尚能披甲上馬。」劉秀讓他試試,馬援騎在馬上,舉目四顧,以示可用。劉秀笑道:「好一個精神矍鑠的老翁!」於是派馬援率中郎將馬武、耿舒等率四萬餘人征討五溪。馬援對友人杜愔說:「我受皇上厚恩,年紀老了,剩下的日子越來越少,經常擔心不能死於國事,如今得償所願,甘心瞑目。不過,左右從事很多都是軍中權貴子弟,恐怕難以調度,這是我唯一的一點擔心罷了。」(耿舒是耿況之子,就是馬援所指的「長者家兒」,權貴子弟了。)
4冬,十月,匈奴日逐王比自立為南單于,遣使到洛陽奉藩稱臣,劉秀問郎陵侯臧宮意見。臧宮說:「匈奴正是飢荒、瘟疫、內訌之時,臣願得五千騎以立功。」劉秀笑道:「還是不要跟常勝將軍討論敵情,我自己想想吧!」
建武二十五年(己酉,公元49年)
1春,正月,遼東郡塞外的貊部落入寇,太守祭彤將他們招降。祭彤又以財利撫納鮮卑大都護偏何,讓他招降其他民族部落。各部落紛至沓來,祭彤說:「要想立功,應該回擊匈奴,斬首送來,才能取信於朝廷。」偏何等人即刻攻擊匈奴,斬首兩千餘級,拿著敵人頭顱到遼東交賬。其後年年相攻,送來首級,接受賞賜。從此匈奴衰弱,邊無寇警。鮮卑、烏桓都入朝進貢。祭彤為人質樸厚重,以恩信撫慰夷狄,所以夷狄都對他又怕又愛,願意為他效死力。
2南單于派他的弟弟左賢王莫,率領萬餘士兵攻擊北單于的弟弟薁鞬左賢王,將他生擒。北單于震怖,退卻一千餘里。北部薁鞬骨都侯與右骨都侯率部眾三萬餘人歸降南單于。三月,南單于再次遣使到洛陽進貢,請求朝廷派使者監護,派兒子入侍為質,重修宣帝時期的和親舊約。
3三月二十九日,發生日食。
4馬援大軍抵達臨鄉,擊破蠻兵,斬獲兩千餘人。
當初,馬援生病,虎賁中郎將梁松來探視,在床前叩拜,馬援也不答禮。梁松走後,馬援的兒子們問:「梁松是皇上的女婿,顯貴於朝廷,公卿以下無不忌憚他,父親您為什麼連禮都不回?」馬援說:「我和梁松的父親是好友,他的身份雖然尊貴,我怎麼能亂了輩分?」
馬援哥哥的兒子馬嚴、馬敦都喜歡譏議他人,又和遊俠交往。馬援之前在交趾,寫信告誡他們說:「我希望你們聽到別人的過失,就像聽到父母的名字一樣,耳朵可以聽,嘴巴不可以說。議論他人的長短,妄議時政,這是我最厭惡的,寧死也不願意子孫有這種行為。龍伯高敦厚謹慎,從不說錯一句話,謙遜節儉,廉潔奉公而有威嚴,我非常敬愛敬重他,希望你們能效法他。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他父親去世的時候,幾個郡的人全都來送喪。我也敬愛敬重他,但是卻不希望你們效法他。為什麼呢?學習伯高不成功,也不失為一個謹慎嚴正之人,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想雕刻一隻鵠,雕得不像,至少也和鶩差不多。學習季良失敗呢,那就成了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龍伯高,就是山都縣令龍述。杜季良,是越騎司馬(越騎校尉屬官。越騎校尉,領內附越人騎士,戍衛京師,兼任征伐)杜保,都是京兆人。
後來,遇上杜保的仇人上書,指控「杜保行為輕浮淺薄,亂群惑眾,伏波將軍萬里傳書以告誡侄子們,而梁松、竇固卻與他交結,助長他的輕薄和虛偽,敗亂華夏民風」。奏書遞上去,劉秀召見並斥責了梁松、竇固,把彈劾杜保的奏書和馬援的家書給他們傳閱,梁松、竇固叩頭流血,才得以免罪。劉秀下詔,將杜保免官,擢升龍述為零陵太守。梁松由此深恨馬援。
等到馬援征討武陵蠻,大軍抵達下雋縣,有兩條道可以進兵,一條路走壺頭,路途較近,但是水路十分險要;另一條路走充縣,路途平坦,但是路遠,補給線長。耿舒希望走充縣,馬援則認為花費時間太長,又費糧食,不如從壺頭深入,扼住敵人咽喉,充縣之敵自然瓦解。兩個方案都送給朝廷,劉秀採納了馬援的方案。於是進軍壺頭,蠻夷居高臨下,據守險要地形,水勢湍急,船上不去,又加上暑熱,軍中暴發瘟疫,死了很多士卒,馬援也病倒了,於是在河岸挖掘石窟窯洞以避暑熱。蠻夷每每乘險鼓噪,馬援就掙紮起來觀察敵情,左右的人哀憐他的壯志,莫不為之流涕。
耿舒給哥哥、好畤侯耿弇寫信說:「之前我上書建議先打充縣,糧食運輸雖然有些困難,但至少兵馬能夠施展,數萬軍人,個個都能奮勇爭先。如今困在這壺頭,寸步難行,大軍在這裡憂鬱等死,實在是讓人痛惜!之前在臨鄉,賊眾無故自至,如果當時發動夜襲,已經將他們全殲了。馬援就像一個西域商人,走到哪兒都要停留,以致失利。如今果然發生瘟疫,就和我當初預言的一樣。」
耿弇把書信給劉秀看,劉秀就派梁松為使,乘驛車去責問馬援,並擔任監軍。
正在此時,馬援逝世。梁松由此構陷馬援。劉秀怒,追繳馬援的新息侯印綬。
當初,馬援在交趾,經常吃薏米,認為能輕身益氣,防備瘴氣。大軍還師的時候,裝載了一車薏米回來。等他死後,有人上書誣陷說,之前載的一車都是珍珠和有紋理的犀牛角。劉秀更加憤怒。
馬援的妻子兒子們驚惶恐懼,都不敢將馬援遺體運回家族墓地舉行葬禮,就在城西草草下葬。賓客故人,沒有一個敢來弔喪的。馬嚴和馬援的妻子用草繩將自己綁在一起,到宮門前請罪。劉秀將梁松的上書給他們看,他們才知道馬援到底被指控了什麼罪。於是上書訴冤,前後六次,言辭甚為哀切。
前雲陽縣令、扶風人朱勃,到宮門前上書說:「我看見伏波將軍馬援,起於西州,欽慕聖義,歷盡險難,觸冒萬死,經營隴西、冀州,謀如泉涌,勢如轉規,兵動有功,師進則克。誅鋤先零之戰,流箭射穿他的小腿;出征交趾之時,又和妻子生死訣別。之前又再南征武陵,即刻在臨鄉取得勝利,已經取得勝利的基礎,只是未能完成而身死。士卒雖然暴發瘟疫,馬援自己也沒有生還!戰爭策略,各有選擇,或者久而立功,或者速而致敗,深入未必就對,不進未必就錯,馬援也是人,人之常情,難道他自己願意屯駐在絕地不能生還嗎?馬援為朝廷奮戰二十二年,北出沙漠,南渡江海,在軍中感染瘟疫而死,就身敗名裂,侯爵被褫奪,不能傳封地於子孫。舉國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麼錯,百姓也沒有聽到到底指控他什麼罪名,家屬緊閉門戶,遺體不能歸葬,怨仇並興,宗族親屬恐怖戰慄,死者不能為自己辯護,生者也沒人替他說話,臣深深為他感到悲哀!明主重於用賞,慎於用刑,高祖曾經給陳平四萬金,讓他去收買離間楚軍,而從來不要他報賬,難道還疑心他會從中取利嗎?希望陛下請公卿們廷議,對馬援是功是罪給一個明確的結論,並決定他的爵位和封地,到底是褫奪還是傳續,以符合天下人的期望!」
劉秀的怒氣稍微得到寬解。
當初,朱勃十二歲,就能背誦《詩經》《尚書》,經常去拜望馬援的哥哥馬況,言辭沉靜高雅。那時馬援才開始讀書,見了他,不免覺得自卑。馬況看出馬援心思,酌酒安慰他說:「朱勃小器速成,他的智慧也就到這兒了,終究還是他接受你的教誨,你不用擔心。」
朱勃還不到二十歲,右扶風郡就試用他做渭城縣宰。等到馬援做了將軍封了侯,朱勃的地位還是一個縣令。馬援的地位越來越尊貴,時常仗著自己對朱勃的舊恩而卑侮他,而朱勃則更加親近馬援。如今馬援被讒言所陷,唯有朱勃能對他始終如一。
謁者、南陽人宗均為馬援部隊監軍,馬援死後,軍士瘟疫而死者超過三分之二,蠻夷也飢餓窮困。宗均於是與諸將商議說:「如今道路遙遠,軍士疫病,不可以戰,我想矯詔招降他們,如何?」諸將都跪伏在地上,不敢答話。宗均說:「忠臣出境,如果有可以安定國家的計策,就可以自己決斷。」於是矯詔調伏波司馬呂種為沅陵縣長,命呂種帶著詔書進入蠻夷營地,向他們宣告朝廷的恩信,又勒兵跟隨在呂種身後威懾。蠻夷震怖,冬,十月,共斬其大帥投降。宗均等人進入賊營,遣散其部眾,讓他們各自回到本郡故鄉,為他們設置官吏而回。群蠻於是平定。
宗均在班師路上,先上書彈劾自己矯詔之罪,劉秀嘉獎他的功勞,派人迎接,賜給他金帛,並下令他回京途中,可以順道回家鄉上墳。(按制度規定,奉旨出使,回來必須先到朝廷交接任務,才能回家。劉秀特許宗均順道先回老家上墳,是一種特別的恩寵。)
【王夫之曰】
光武帝對功臣,恩德至重,給他們崇高地位,讓他們身家平安,名譽永存,唯獨對馬援刻薄寡恩,也是馬援自取其辱吧!
殫精竭慮,為君上造就國家,卻遭到罪遣的,無非是兩個原因:要麼是自己太強,引起君王忌憚;要麼是驕傲不遜,引起君王憤怒。而馬援兩者都不是,他是為光武帝所厭惡而已。老子不僅是一個懂得大道的人,他對人的身世命運,也有見地。他有一句話說:「功成,名遂,身退。」這就是洞察陰陽屈伸之數以知進退之言。平隴下蜀,北御匈奴,南定交趾,馬援還不知止嗎?武陵蠻之亂,皇帝憐憫他年老,不批准他前往,馬援卻固執要去。天下已定,功名已著,就該保全自己的身體,以侍奉雙親;保全自己的祿位,以愛戴君上。為什麼一定要以馬革裹屍為快呢?光武帝由此知道馬援不自愛,不自貴。不自貴的人,就是明主所厭惡的。於是就會有人認為:他如果不是貪圖戰利品,怎麼會老於戎馬而不知止呢?說他拉回來的一車薏米,其實是珍珠,這樣的毀謗就是他自己招來的了。年紀已老,卻貪得無厭,役人甲兵以逞其志,實在是太讓人討厭了。所以說身死名辱,家族幾乎不保,違背四季衰亡、寒暑進退的自然規律,好戰樂殺,而忘掉自己的正命,這不正是「逆天之道」嗎?老子的話,豈會騙人?
【華杉講透】
王夫之議論精當,算是給馬援蓋棺論定。評述歷史人物是非功過,主要的目的在於代入自己,如果我在那種情況下,我是要學習他,還是不學習他?比如俗世都稱頌馬援的「馬革裹屍」,我們代入自己,知行合一,我要不要像他那樣去做呢?如果我自己也會那樣做,那就是真的、發自內心的稱頌;如果我自己不會那樣去做,而是鼓勵、要求別人那樣去做,那就是包藏禍心,把別人往火坑裡推,該學習一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了。
至少我們知道,劉秀對他的馬革裹屍是深為厭惡和痛恨的。王夫之對他的馬革裹屍,也是完全否定。
馬革裹屍,實乃馬援之罪。在之前他留下「馬革裹屍」這千古名言的時候,我們就評論過,這是違背了《孫子兵法》的將道,「必死,可殺」。不珍惜生命的人,不是合格的將帥。
馬援堅持要走險惡的水路,是一種僥倖心理,是軍事冒險。他為什麼要冒險,因為他不怕死;他為什麼不怕死,因為他想死;他為什麼想死,因為他老了,本來就要死了,他不想死在兒女身邊,想要死在戰場上,成就馬革裹屍之名。人老了,風險偏好會增大,因為「我已經老了,無所謂了」。你老了無所謂,但是你還帶著四萬多年輕人啊!最後疫病死亡三分之二,也就是說,有兩萬多人被馬援的僥倖害死。所以劉秀心痛,恨馬援,也恨自己為什麼會讓他去,恨自己在耿舒和馬援的方案競爭中為什麼支持了馬援。劉秀要懲罰馬援,他知道馬援求名,他就要讓馬援自取其辱。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得,就是貪。人到了老年,就要戒得戒貪,不要貪得無厭。王夫之說馬援貪得無厭,一語中的,這是馬援的「五十九歲現象」,他貪的不是財,而是功和名。國家不是非你不可,而是馬援要和年輕人搶機會,你已經封侯了,別人還需要這戰功來封侯,你非要搶這個任務,誰不恨你呢?不是國家需要馬援,是馬援需要國家,馬援自己搞錯了。王夫之說馬援樂戰好殺,把他的虛榮給扒光了,樂戰好殺,不是仁義之人。
《孫子兵法》講將道:
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於主
這些馬援全部都違背了。他的進,就是為了求名。他也沒有唯人是保,沒有想到保全他的部眾,而是拿他們的生命冒險。他也沒有利合於主,他所做的,不符合主上的利益。恰恰是宗均做到了退不避罪,他矯詔招降,其他將領不敢承擔責任,連一起承擔責任都不敢,只是「諸將皆伏地不敢應」。宗均一個人承擔了責任,做到「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於主」。
馬援的不自愛,不自重,不自貴,也是劉秀所深恨的。不僅劉秀恨,君臣上下,所有人都恨。為什麼呢?因為他破壞了社會生態,搞壞了遊戲規則。遊戲規則就是,建功封侯,安享富貴,這是人主用來駕馭群臣的重器,你這個人什麼都不要,就願意去打仗殺敵,皇上也不知道拿什麼來回報你。其他人呢?他們征戰一生,現在得以富貴,無上光榮了,給你一比,他們都變成不夠愛國了,誰不恨你呢?
春秋時期,魯國有一條法律,如果在國外遇見魯國人被賣為奴的,你出錢把他贖回來,官府給你報銷。子貢是魯國首富,他在國外贖回魯國奴隸,他就不去報銷,因為他有錢,他不缺錢,他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孔子就說:「子貢啊,以後魯國奴隸都是你害死的。」子貢驚問為何?孔子說:「以後魯國人在外遇見同胞遭難,再也不會出手相救了。因為你的做派,誰都不好意思再去找官府報銷。自己出錢,那就不會去救,都留給子貢去救吧!你救得了嗎?」
馬援的破壞性,就和子貢這件事差不多。
至於馬援留下的背後不要議論他人長短的教誨,也是諷刺。因為他在家信中說杜保壞話,而家信竟然傳到皇上手中,皇上又把這家信給梁松看,以至於梁松對馬援切齒痛恨,最終必欲毀他全家而後快。馬援說背後不要議論他人長短,不就是為了不要得罪人招禍嗎?最終他卻得罪了所有人,給自己家族招來毫無必要的奇禍。可見對這一條,他並未知行合一,只是留下一些名言警句,還是求名而已。
議論他人長短,本身是一種社會信用機制。如果你絕口不議論,不過是在這社會信用機制中搭便車而已,風險讓別人去擔,誰有多少「信用點」我同樣可以免費查閱。
不議論他人長短,不如立場鮮明,愛憎分明,我心光明。
馬援一生戎馬,百戰百勝,但是,兵法云:
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
因為一次就能敗光,求勝,不如求不敗。馬援就一次敗光了。
馬援害了跟他的士兵,害了國家,害了皇上,害了群臣,害了家族。一人求名,破軍亡家,千秋功罪,求名是一大罪。
5這一年,遼西烏桓部落酋長郝旦等人率眾歸附朝廷,劉秀下詔,封烏桓各渠帥為侯、王、君長等共八十一人,讓他們居住在塞內,分佈在沿邊各郡,讓他們招來同族人民,由官府給其衣食,做漢朝的偵探,協助攻擊匈奴、鮮卑。司徒班彪上言說:「烏桓天性輕率狡黠,好為賊寇,如果長期放縱而沒有總領之人,一定會舊病複發,擄掠當地百姓,僅僅靠一些臨時負責招降工作的低級官員,恐怕不能制伏他們。臣建議,重新設置烏桓校尉,這樣有利於歸附統治,減輕國家邊防壓力。」劉秀聽從,於是在上谷郡寧城設烏桓校尉,開營府,負責處理對鮮卑的賞賜及接受人質,以及每年定期的雙方貿易市集。
建武二十六年(庚戌,公元50年)
1正月,劉秀下詔增加百官俸祿,一千石以上官員,調整結果比西漢時期略低,六百石以下的,調整到比西漢時期略高。
2開始修建壽陵。劉秀說:「古代帝王之葬,都用陶人、瓦器、木車、茅馬,讓後世找不到墳墓在什麼地方。太宗(文帝劉恆)能識終始之義,景帝能遵守孝道,到了天下大亂的時候,唯有霸陵(劉恆墓)能完受其福,豈不美哉!(赤眉入長安,皇帝陵墓全部被挖掘,呂后屍體還被侮辱,唯有劉恆的墓沒人動,因為知道裡面沒東西。)如今,我的陵墓,規劃用地不過兩三頃,不用堆土起山陵,只要不積水就行了。在改朝換代之後,讓我與山隴一體。」
3下詔派中郎將段彬、副校尉王郁出使南匈奴,幫助單于建立王庭,離五原西部邊塞八十里。使者令單于拜伏受詔,單于遲疑一番,還是拜伏稱臣。拜完之後,讓翻譯告訴使者說:「單于剛剛即位,在左右大臣面前行跪拜之禮,感到羞愧。希望使者不要再當著眾臣屈折單于。」劉秀下詔,命單于移居雲中郡,設置匈奴中郎將,率軍保護單于。
【華杉講透】
段彬、王郁讓單于跪拜受詔,實在是缺乏政治智慧。匈奴分裂,如今兩個單于,漢朝要支持南單于,那就要讓他貴重有威信,漢朝越尊敬南單于,匈奴人心就更加向南。如今北單于是一國之君,南單于卻要向漢使跪拜稱臣,那他的威信就沒了。之後薁鞬左賢王和五骨都侯的反叛,不能說和這事沒有關係。
宣帝時期,匈奴呼韓邪單于請降來朝,漢朝君臣朝議朝見之禮,最後採納了蕭望之的意見,說:「應以客人之禮相待,令單于位次在各諸侯王之上,謁見時稱臣,但不必報上姓名。」以宣帝當年漢朝之強盛,尚且如此,如今東漢初創,劉秀根本不願意匈奴生事,使者何必要在那裡立威呢?使者當有折衝樽俎之任,段彬、王郁卻反而激發禍起蕭牆。代表國家,身當大任,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牽涉財產萬千,人命關天,是非曲直,毀譽忠奸,能不戒慎恐懼嗎?
4夏,南單于之前所俘虜的北部薁鞬左賢王率領其部眾,以及南部五位骨都侯,共三萬餘人反叛,向北到距北庭三百餘里處,自立為單于。過了一個多月,又爆發內爭,日夜互相攻擊,五位骨都侯皆死,左賢王自殺。諸骨都侯的兒子們各自擁兵自守。
5秋,南單于派兒子入朝為質,劉秀下詔,賜給單于冠帶、璽綬、車馬、金帛、盔甲、兵器、生活用具。又從河東郡轉運糧食兩萬五千斛,牛羊三萬六千頭,賑濟匈奴。令中郎將率領由五十位減刑囚犯組成的衛隊,跟隨單于所居處,協助處理訴訟案件,並偵察匈奴動靜。
單于每到歲末則遣使奉奏,送侍子入朝。漢朝則派謁者護送上一位侍子回單于庭,賜給單于及閼氏、左右賢王以下布匹綢緞一萬匹。這成為每年的慣例。於是雲中、五原、朔方、北地、定襄、雁門、上谷、代郡等八郡百姓都回歸本土。又派謁者分別率減刑犯修治城郭,號召之前逃到內地的邊民都回歸本土各縣,由官府發給衣裝、旅費,轉給糧食。這時邊境城郭都為廢墟,要清理重建,劉秀這才後悔之前將人民遷徙走的決策。(十一年前的建武十五年,即公元39年,匈奴寇鈔日盛,州郡不能禁。二月,遣吳漢率馬成、馬武等北擊匈奴。徙雁門、代郡、上谷吏民六萬餘口置居庸、常山關以東,以避胡寇。)
6冬,南匈奴五位骨都侯的兒子們,又率領其部眾三千人歸降南部,北單于派騎兵追擊,將他們全部俘獲。南單于派兵攻擊,作戰不利。於是劉秀下詔,讓南單于遷居西河郡美稷縣,派段彬、王郁留在西河保護他,又派西河郡長史(相當於郡官府秘書長)每年率騎兵兩千、減刑犯五百人協助中郎將護衛單于,冬天屯駐,夏天撤回,成為每年慣例。南單于移居西河之後,也部署諸部王,協助漢朝防禦北地、朔方、五原、雲中、定襄、雁門、代郡,都各領部眾,為郡縣偵察巡邏。北單于惶恐,送還不少之前擄掠的漢民,以示善意。突擊部隊每次南下,經過漢軍亭障碉堡,都抱歉說:「是討伐叛徒薁鞬日逐王而已,不敢侵犯漢朝邊民。」
建武二十七年(辛亥,公元51年)
1夏,四月二十一日,大司徒玉況薨逝。
2五月十一日,朝廷下詔將大司徒、大司空官職都去掉「大」字,改大司馬為太尉。驃騎大將軍代理大司馬劉隆即日罷免,任命太僕趙憙為太尉,大司農馮勤為司徒。
3北匈奴遣使求和親,劉秀召公卿廷議,不能決定。皇太子說:「南單于新附,北單于恐懼被伐,所以傾耳而聽,爭相歸義而已。如今未能出兵,反而交通北虜,臣恐南單于將有二心,北虜中欲降者也不再來了。」劉秀認同,告訴武威太守,不接受他的使者。
4郎陵侯臧宮、揚虛侯馬武上書說:「匈奴貪利,無有禮信,窮則稽首稱臣,安則寇邊侵盜。如今他們人畜因瘟疫而死,旱災蝗災交加,赤地千里,疲睏乏力,實力不如中原一個郡,雖在萬里之外,他們的生死,全在陛下手中。機不可失,福不再來,豈能固守文德,而荒廢武事!今當任命大將,軍臨邊塞,厚懸重賞,諭告高句麗、烏桓、鮮卑攻其東,徵發河西四郡、天水、隴西羌、胡擊其西,如此,北虜之滅,不過數年。臣恐陛下仁恩不忍,謀臣狐疑,令萬世刻石之功不利於聖世!」
劉秀下詔回復說:「《黃石公記》說:『柔能制剛,弱能制強。』舍近謀遠者,勞而無功;舍遠謀近者,逸而有終。所以說,務求擴張土地者,得到一片荒蕪;務求擴大仁德者,實現天下富強。珍惜他已有的人,一生平安;貪圖他人所有者,終將殘破。殘滅他人的戰略,即使成功,也終將歸於失敗。孔子說:『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況且北狄尚強,而我們的屯田警備,所傳聞之事,很多失實。如果真能殄滅大寇,就算消耗一半國力,我也願意!但現在並不是這樣的時機,不如讓人民休養生息。」
【華杉講透】
黃石公是秦朝時的道家,《黃石公記》就是他送給張良的那本書。
所引用孔子的話出自《論語》。季孫氏要攻伐顓臾。冉有和季路輔佐季孫氏,心裡不踏實,去找老師請教。孔子說:
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這也是「禍起蕭牆」成語的由來。季孫氏後來果然被孔子言中,他的家臣陽虎叛亂,禍起蕭牆。
臧宮、馬武之論,說不要錯過萬世刻石之功。刻石記功,是秦始皇、漢武帝最喜歡乾的事,立塊石頭在那裡,刻上自己的功績,滿足自己的征服欲。但是,然後呢?戰勝之後怎麼辦?有什麼安排?能不能有效統治?能不能為萬世開太平?
劉秀正式用詔書回答,這篇詔書,光耀史冊,讓他堪稱仁君聖主,我們每個人都值得反覆誦讀他說的道理:
舍近謀遠者,勞而無功;舍遠謀近者,逸而有終。故曰: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殘滅之政,雖成必敗!
每個人,都要懷有仁愛之心,多想想自己到底能為社會、為他人做點什麼,不要成為自己征服欲的奴隸,一心只求刻石記功。就像我們做企業,個個都想「做大」,然後又有老師教訓說,不要想著「做大」,要想著「做強」。但是,從來沒人說要「做好」。你多想想你到底能把什麼事情做好,做大做強的事,留給命運和運氣吧。
5劉秀問趙憙有什麼長久之計。趙憙說,應該將所有封王的皇子,都遣送到他們的封國。這年冬天,劉秀開始命魯王劉興、齊王劉石各自到自己封國。
6這一年,劉秀的舅舅壽張恭侯樊宏薨逝。樊宏為人謙柔謹慎,始終保持敬畏之心,每當朝會,一定早早先到,俯伏聽命。所上的奏章都親自書寫,並將草稿毀掉。劉秀詢問他事情,從不敢當眾回答。宗族在他的感染教化下,沒有一個犯法的。劉秀非常敬重他。等到臨終病重,下令子孫將他薄葬,什麼殉葬品都不用。他認為棺材下葬一年之後,就不宜再讓子孫看見,因為如果有腐敗,會讓子孫看見傷心。所以又囑咐後人,他和他的妻子雖然使用同一個墳墓,但是分開用兩個墓穴。劉秀對他的遺囑,十分欣賞,令百官傳閱,說:「如果不順從壽張侯的心意,就不能彰顯他的品德。我萬歲之後,也將效仿他的做法。」
【胡三省曰】
夫妻合葬的習俗,生則同室,死則同穴。同墳異穴,從樊宏開始。
建武二十八年(壬子,公元52年)
1春,正月己巳日(正月無此日)改封魯王劉興為北海王,魯國併入東海國。劉秀因為東海王劉強去就有禮,所以優之以大封,食邑二十九個縣,並賜以虎賁武士、旌頭儀仗、鐘磬樂器,比照天子。
【華杉講透】
劉強皇太子位被廢,能毫無怨言就位於藩王,並持藩臣之禮,所以劉秀說他去就有禮,內心對他無過被廢也有愧疚,所以賜給天子儀仗。不過,我認為劉強不應該接受,天子之位都沒了,要儀仗來幹啥?一來沒有什麼用;二來父皇願意給,未來的新君不一定願意;三來讓子孫們強化本來皇位應該歸我們家的心態,也容易讓他們驕縱不平,他們未必能做到去就有禮。
劉強早逝,繼皇帝位的弟弟劉庄也是好人,所以劉強成為歷史上少有的主動退居藩王而得善終的太子,但這真的是小概率事件。
2夏,六月,沛國太后郭氏(劉強的母親郭聖通)薨逝。
3當初,馬援哥哥的女婿王磐是平阿侯王仁(王鳳第三弟王譚之子,是王莽家族成員)的兒子。王莽敗亡后,王磐仗著財富,為遊俠,聞名於江淮之間。後來又周遊京師,結交貴戚。馬援對姐姐的兒子曹訓說:「王氏,是已經被廢的家族,王磐應該閉門自守保平安才對,卻反而交遊京師權貴,又意氣用事,得罪那麼多人,他必敗無疑。」後來過了一年多,王磐犯罪被處死。他的兒子王肅繼續出入王侯宅邸。當時新朝初創,禁忌還不多,諸王都在京師,相互攀比名譽,招攬游士賓客。馬援對司馬呂種說:「建武之初,可以說是國家重建,自今往後,海內將越來越安定。以前的規矩,諸侯王不能交通賓客,現在皇子們都在青壯年,而老規矩還沒立起來,如果皇子們個個都招賢納士,恐怕要興起大獄了,你一定要戒慎啊!」
這時,有人上書舉報,說王肅等人被國家刑罰誅戮的家族,子弟卻為諸王賓客,恐怕因事生亂。正好更始帝之子、壽光侯劉鯉得到沛王劉輔寵信支持,怨恨劉盆子殺死他的父親,結交賓客,殺死了前式侯劉恭(劉盆子的哥哥)。劉秀怒,沛王被逮捕關進詔獄,關了三天才放出來。於是劉秀下詔,收捕諸王賓客,互相牽連,死者以千計,呂種也在其中,臨刑前嘆息說:「馬將軍真是神人也!」
【華杉講透】
馬將軍真是神人嗎?他留下的神預言和神教誨太多了!但是他規勸別人時,洞若觀火,對自己呢,卻走向覆滅而渾然不覺。這一方面是知行合一之難,馬援沒有真正知行合一;另一方面,和馬革裹屍一樣,也是求名,他的家信能傳到皇帝手裡,又讓群臣傳閱學習,還有那麼多他教誨這個、教誨那個的話,都是他希望寫進史冊的罷了。
4秋,八月十九日,東海王劉強、沛王劉輔、楚王劉英、濟南王劉康、淮陽王劉延各自前往自己封國。
5劉秀大會群臣,問:「誰可以做太子師父呢?」群臣揣摩皇上的意思,都說:「太子舅舅、執金吾、原鹿侯陰識可以!」博士張佚正色說:「如今陛下立太子,是為天下立呢,還是為陰氏立?如果是為陰氏,則陰侯可。如果是為天下,則當用天下之賢才。」劉秀稱善,說:「為太子設傅,是為了輔佐太子,如今博士您連我都可以歸正,何況太子呢!」當即拜張佚為太子太傅,以博士桓榮為太子少傅,賜以車馬。桓榮回去,大會他的全體門生,將車馬、印綬陳列出來,說:「我能有今日,都是因為學習古書,你們能不勉勵自己,努力學習嗎?」
6北匈奴遣使進貢馬匹及皮裘,又乞求和親,並請求教授漢朝音樂,又要求率領西域諸國使節一同進貢。劉秀讓三府(太尉、司徒、司空)商議如何酬答。司徒掾班彪說:「臣聽說,當初孝宣皇帝囑咐邊郡守尉說:『匈奴大國,多變詐,在交往中如果能把握住他們的實情,就能讓他自己打消興兵來犯的念頭;反之,如果應對中掉入他們的圈套,那反而被他們輕視欺辱。』如今北單于見南單于來附,害怕我們對他不利,所以數次乞求和親,遠遠地驅趕牛馬要和漢朝通商貿易,派出身份貴重的大臣,多多地進貢,都是向我們展示他的富強,虛張聲勢而已。我看他們進貢的物品有多貴重,就知道他的國內有多虛弱;請求和親的次數越多,內心的恐懼越大。不過,如今我們既然並未獲得南匈奴多大的助益,也不宜與北匈奴絕交。要牽制他們,也不能不答禮。我認為,可以對北匈奴加以賞賜,財物就和他進貢的相當就行;回答他們的國書,言辭要恰當,我起草了一篇,陛下看看是否恰當。」
班彪起草的國書說:
「單于不忘舊恩,追念先祖舊約,欲修和親,以輔身安國,計議甚高,朝廷深為嘉許!之前匈奴內亂,呼韓邪、郅支兩位單于互相仇恨攻殺,蒙孝宣皇帝垂恩救護,所以都派遣兒子入朝為質,自稱藩國,為漢朝保衛邊塞。其後,郅支單于自絕於皇恩,而呼韓邪單于更加親附,忠孝更加顯著,所以漢朝誅滅郅支,讓呼韓邪單于保國傳嗣,子孫相繼。
「如今南單于攜眾向南,到我邊塞歸附,自陳是呼韓邪單于嫡長子,按次序應該立為單于,卻被侵奪失位,猜疑背離,於是數次向漢朝請求派兵遣將,要掃除北庭。其策謀紛紜,無所不至。但是,朝廷認為,這件事也不能偏聽一方,況且北單于也連年進貢,欲修和親,所以對南單于的要求,拒而未許,以成就北單于忠孝之義。
「漢朝秉持威信,總率萬國,日月所照,皆為臣妾,對於風俗各不相同的百蠻各族,並無親疏之別。順服的就褒賞,叛逆的就誅罰,為善還是為惡的結局,在呼韓邪、郅支兩位單于身上,至為明顯!如今單于你要修和親,你的誠意已經到位了,何必要率領西域諸國一起來進獻呢?西域諸國是歸屬匈奴,還是歸屬漢朝,又有什麼區別?單于數年兵亂,國內虛耗,貢物能表達禮節心意就可以了,何必獻上馬匹皮裘!現在,賜給單于綢緞五百匹,弓套箭匣一套,箭四支。對獻上馬匹的左骨都侯、右谷蠡王,賜給綢緞四百匹,斬馬劍各一。單于之前說:『先帝時所賜呼韓邪單于的竽、瑟、箜篌都已損壞,希望再賜給一套。』朝廷考慮到單于國內尚未安定,正是厲兵秣馬之時,以攻戰為務,竽、瑟之類樂器,不如良弓、利劍有用,所以沒有給你準備。真不是愛惜這些小物件,只是根據單于的實際需要來安排,現在,派翻譯向你傳達我的意見。」
劉秀全部採納。
【華杉講透】
班彪所寫的國書,精彩至極,可謂上兵伐謀、折衝樽俎的千古雄文。上兵伐謀,是指不用動刀兵,直接伐掉他的念想計謀;折衝樽俎,是在酒杯交錯之間,就退敵於千里之外。
宣帝教誨說,對匈奴「交接得其情,則卻敵折衝;應對入其數,則反為輕欺」。班彪做到了,北匈奴要和親,是為了對抗南匈奴,漢朝當然不能支持他。要樂器,那禮樂代表政權,代表正統,當然不能給。至於率西域諸國一起來朝,那西域諸國還是他的屬國,不是漢朝屬國,是他率領著來,不是各國自己來,這是給他長臉,當然不能接受。並且說,西域諸國歸匈奴還是歸漢有何區別?表示我們不感興趣。說你現在國內那麼困難,幹嗎送馬匹皮裘啊?表示我們知道你的窘迫。回禮也不多,和送來的相當,也不讓你佔便宜,拚命再送東西來。舉例呼韓邪和郅支的不同結局,毫不客氣地威脅他。這就是「交接得其情,則卻敵折衝」。
反之,如果同意了和親,或者送給他樂器,或者讓他聲勢浩大地率領西域諸國來朝,那就是「應對入其數」,掉進了他的圈套,「則反為輕欺」,讓他輕視欺負我們,而南單于也難受了。
建武二十九年(癸丑,公元53年)
1春,二月初一,發生日食。
建武三十年(甲寅,公元54年)
1春,二月,劉秀車駕東巡,群臣上言:「即位三十年,宜封禪泰山。」劉秀下詔說:「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我要欺騙誰?欺騙上天嗎?『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為什麼要我玷污七十二代君王的光輝記錄呢?如果遠方郡縣派來官吏祝壽,歌功頌德,我一定給他們處以髡刑,剃光頭髮,送去邊疆屯田。」於是群臣不敢再說。
二月十三日,劉秀巡幸魯縣、濟南。閏三月初三,返回洛陽。
【華杉講透】
劉秀引用孔子的話「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出自《論語》。
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季氏旅於泰山。旅,是祭告。季孫氏去祭泰山。
祭泰山,這是不得了的事。按規矩,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境內山川。要祭泰山,魯國國君才有資格,而季氏是大夫,他去祭泰山,這就是僭越。泰山地位特殊,後世皇上如果沒有安邦定國的蓋世大功勛,都不敢去祭。所以季氏不僅僭越魯君,甚至僭越周天子。
孔子就問冉有:「你不能勸阻他嗎?」(冉有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季氏的家臣。)
冉有說:「他主意已定,我勸不了。」
孔子說:「天哪!難道泰山之神還不如林放嗎?」
林放也是孔子弟子,曾經和孔子討論禮之本,說過「不是你的神,你不要拜」。泰山是五嶽之尊,你若是信泰山之神,必知他聰明正直,他必知道,你不該來,也不配來祭泰山。這道理林放都明白,泰山之神還不如林放嗎?他能享用你的祭禮嗎?他能護佑你嗎?
劉秀的意思就是說,要祭泰山,我還不配。我來祭,就玷污了傳說中之前祭過泰山的七十二位賢君聖主。
劉秀謙遜,毫不虛榮,也是體恤民眾,因為要祭一次泰山,那花費不得了。
2紫宮星座旁出現孛星。
3夏,四月初九,改封左翊王劉焉為中山王。
4五月,大水。
5秋,七月丁酉日(七月無此日),還宮。
6膠東剛侯賈復薨逝。賈復從軍作戰,從無敗績,數次與諸將突圍救困,身上受傷十二處。劉秀認為賈復敢於深入,很少派他遠征,又很器重欣賞他的勇敢,所以常把他帶在身邊,所以賈復很少有獨當一面的功勛。諸將每次談論各自的戰功時,賈復都不說話。劉秀就替他說:「賈君之功,我自知之。」
【華杉講透】
「帝以復敢深入,希令遠征。」賈復敢於深入,為什麼反而不派他遠征呢?因為他的風險偏好太高,不怕死,義無反顧在前面猛打猛衝,這樣的性格就不適合做獨當一面的大將,必須有一個人管住他。所以劉秀把他帶在身邊,既能讓他保護劉秀,劉秀也能節制保護他。
建武三十一年(乙卯,公元55年)
1夏,五月,發生水災。
2五月三十日,發生日食。
3發生蝗災。
4京兆掾第五倫(複姓第五,名倫),掌管長安市場,公平廉潔,市無奸妄。每次閱讀劉秀詔書,常嘆息說:「這真是聖主啊!如果能見他一次,就能決定大事!」同僚朋友嘲笑他說:「你那一套,就是跟一個州將說,也不能說服他,還能說服皇上嗎?」第五倫說:「那是還沒有遇到知己,道不同罷了。」後來,第五倫被推舉為孝廉,任淮陽王醫工長(掌醫藥)。
中元元年(丙辰,公元56年)
1春,正月,淮陽王入朝,第五倫作為隨從官屬,得以參加會見。劉秀問以政事,第五倫一一應對,劉秀大悅。第二天,又特別召第五倫覲見,一直談到黃昏時分。劉秀問第五倫說:「聽說你做官,曾經笞打你的岳父。到自己堂兄家裡,從不留下吃飯,有這回事嗎?」第五倫說:「臣曾經三次娶妻,她們的父親都已經去世。我從小遭遇戰亂飢餓,實在不敢隨便留在別人家吃飯。眾人都認為我愚蔽,所以有這些謠言罷了。」劉秀大笑,任命第五倫為扶夷縣令。第五倫還走在就職路上,欽差又追上來,拜其為會稽太守。第五倫為政清廉惠民,百姓愛之。
2劉秀讀到《河圖會昌符》說:「赤劉之九,會命岱宗。」有些心動,於是下詔讓虎賁中郎將梁松等人考證《河圖洛書》中的讖文,查出上面說第九代應該封禪的有三十六處。於是張純等人又奏請封禪,劉秀批准。下詔讓有司考察元封年間漢武帝封禪的儀式禮節,說是要用「方石再累」(方形巨石疊壘起來)、「玉檢」(帝王封禪告天用的文書,稱為玉牒文,玉檢是玉牒文的封篋)、「金泥」(以水銀和金粉為泥,做封印之用)。劉秀認為石頭太難找了,想用當初漢武帝使用過的石頭,將玉牒置放其中就行了。梁松等人爭論,認為不可。於是命石匠採取完整的青石,但不必去找那五彩的石頭了。
正月二十八日,劉秀車駕東巡,二月初十,抵達魯縣。二月二十二日,早晨舉行燎祭(把玉帛、犧牲放在柴堆上焚燒祭天),祭天於泰山下南方,群神配祀。使用的禮樂和南郊郊祀一樣。燎祭完畢,早餐之後天子御輦登山。中午稍後,到山上,更衣。晡時(午後三點到五點),登上祭壇,面向北方,尚書令奉上玉牒檢,天子用一寸二分的御璽親自密封。之後,太常命騎士兩千多人,抬起台上方石,尚書令將玉牒放在下面,再將巨石蓋上。尚書令用五寸印章蓋在石檢上。事畢,天子再拜。群臣稱萬歲,再從原路下山。過了午夜,劉秀才抵達山下,百官走到第二天早上才全部下山。
二月二十五日,劉秀在梁陰祭地,以呂后配祭,山川群神從祭,跟元始年間北郊祭祀一樣。
【華杉講透】
劉秀仁愛謙遜,但是迷信讖言,大概和他認為自己就是因有讖言而得天下有關。所以最終還是因為《河圖洛書》之類讖言,封禪泰山,不過,他也是盡量節儉地把封禪的任務完成了。
3三月三十日,司空張純薨逝。
4夏,四月初五,劉秀車駕還宮。
四月十一日,赦天下,更改年號(改為中元元年)。
5劉秀行幸長安,五月二十八日,回到洛陽。
6六月二十四日,朝廷任命太僕馮魴為司空。
7六月二十八日,司徒馮勤薨逝。
8京師醴泉(泉水的味道像薄酒的,叫醴泉水,又叫甘泉)湧出,又有赤草(一種紅色瑞草,王者有盛德則此草生,為祥瑞之物,又名朱草、朱英)生於水邊,群臣上奏說:「祥瑞不斷降臨,應該讓太史記錄下來,以傳來世。」劉秀沒有採納。劉秀自謙,說自己沒有什麼盛德,郡國彙報什麼祥瑞上來,都堅稱不敢當,所以史官這方面的記錄很少。
9秋,有三個郡國發生蝗災。
10冬,十月初六,朝廷任命司隸校尉、東萊人李為司徒。
11十月十九日,朝廷派司空告祭高廟,上薄太后(漢文帝生母)尊號為高皇后,配祀地神。將呂后牌位由祭廟遷到墓園,仍保留四時上祭的慣例。
12十一月二十九日,發生日食。
13這一年,興建明堂(皇家大禮堂)、靈台(天文台)、辟雍(學校),將圖讖預言宣告天下。
當初,劉秀認為自己是應驗了《赤伏符》的預言而登上皇帝位,由此相信讖文,有疑難困惑,多以圖讖決斷。給事中桓譚上書進諫說:「人之常情,疏忽於平常之事,而貴於奇談異聞。但是,我們看看先王的記述,都是以仁義正道為本,沒有什麼奇怪虛誕之事。因為天、道、性、命,這些事聖人也很難說清楚,從子貢以來,就聽不到聖人說這些事,更何況後世淺陋俗儒,豈能通曉呢?如今那些小聰明的法師之類,在圖書上添枝加葉,妄稱讖記,以欺惑貪邪,誤導人主,難道不應該抑制遠離他們嗎?臣桓譚聽說陛下拆穿那些方士的煉金騙術,甚為英明;卻採納所謂讖記預言,又是何等錯誤!那些預言之事,雖然有時候也能說中,但不過像卜卦的奇數偶數一樣,都是偶然。陛下應該垂明聽,發聖意,摒棄群小之歪理邪說,記述五經之正義。」
奏書遞上去,劉秀不悅。後來,朝廷會議,討論靈台選址,劉秀對桓譚說:「我想以圖讖來決定,如何?」桓譚默然,良久,說:「臣不讀讖書。」劉秀問他緣故。桓譚又極力陳說讖言的荒誕不經。劉秀大怒說:「桓譚非議聖人,無法無天,拿下!斬首!」桓譚叩頭流血,好長時間,劉秀才息怒,貶桓譚為六安郡郡丞。桓譚死在就任的路上。
【范曄曰】
桓譚因為反對讖文而被流放,死於道路。鄭興當初也是跟劉秀說他不懂讖言而惹惱劉秀,但他趕緊解釋說自己不是反對讖言,而是不懂,得以免罪。賈逵呢,在漢明帝時期,以圖讖證明劉氏為堯的後代,得以顯貴。人主以這樣的標準來對待學問,悲哀啊!
賈逵,是扶風人。
【華杉講透】
桓譚引用了《論語》的典故: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不說這些事,因為孔子的態度,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沒有實證的事,即便不否定它,也不討論它。
儒家思想,就是日用常行,在應事、接物、待人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是,「人情忽於見事而貴於異聞」,人之常情,平常事他看不見,也看不起。一聽到奇談怪論,他沒聽過的,就興奮,就佩服,就上當,就受騙,覺得這個老師講得好!有新東西!其他地方聽不到!這個毛病,儒家叫「索隱行怪」,探求隱秘之事,推崇怪異之行。
這是人性的弱點,不光中國如此,全世界都一樣,那麼多關於世界末日的預言,不是一直都有市場嗎?
14南單于比逝世,弟左賢王莫即位,為丘浮尤鞮單于。劉秀派使者帶著璽書,拜授璽綬,賜以衣冠及綢緞,以後這就成為慣例。
中元二年(丁巳,公元57年)
1春,正月初八,在北郊建立祭壇,祭祀後土。
2二月初五,劉秀在南宮前殿崩逝,享年六十二歲。劉秀每天早晨上朝,中午以後才下班,不斷接見公、卿、郎、將,講經論理,半夜才睡覺。皇太子見劉秀勤勞不怠,找機會勸諫說:「陛下有禹湯之明,卻沒有黃老養性之福,希望陛下能頤養精神,悠遊自寧。」劉秀說:「我自己願意這樣,樂此不疲。」劉秀雖然以征伐成就建國大業,在天下既定之後,又屏退功臣,進用文吏,明慎政體,總攬朝綱,量時度力,不去做辦不到的事,所以能讓國家恢復元氣,在其有生之年實現天下太平。
太尉趙憙主持國喪。當時經歷王莽之亂,禮儀舊典都沒有保存下來,皇太子與諸王都同起同坐,藩國官屬隨意出入宮禁,與朝廷百官沒有區別。趙憙一臉嚴肅,橫劍立於殿階,將諸王扶到台階之下,以明尊卑,又奏請派謁者將封國官屬全部送到其他縣裡去,諸王也各自回到自己宅邸,只有早晚規定的時間能入宮哭靈,整頓禮儀,嚴格門衛,內外肅然。
3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後為皇太后。
4山陽王劉荊哭臨不哀,反而寫了一封匿名信,令他的奴僕詐稱是大鴻臚郭況派他送信給東海王劉強,說他無罪被廢,郭皇后被罷黜,勸令他東歸以取天下,並且說:「高祖起於亭長,陛下興於白水鄉,何況您本身高居王位,又是陛下長子,前任太子!當為秋霜,肅殺於物,莫為欄中之羊,受制於人。人主崩亡,街閭小子都乘機起而為盜賊,何況您還是大王呢!」劉強接到書信,驚慌恐怖,當即將送信人捆了,封上書信,一起解送京師。漢明帝因為劉荊是他同母弟弟,秘而不宣,僅命劉荊出居河南宮。
5三月初五,葬光武皇帝於原陵。
6夏,四月二十四日,明帝下詔說:「方今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就像渡河沒有舟楫。我年紀尚小,思慮輕率,而負萬乘之重,實在需要德高望重的長輩,給我幫助。高密侯鄧禹,是元功之首;東平王劉蒼,寬博有謀。現在,任命鄧禹為太傅,劉蒼為驃騎將軍。」
劉蒼懇切推辭,皇帝不許。又下詔讓驃騎將軍建立官屬,編製四十人,位在三公之上。劉蒼曾經舉薦西曹掾(漢制,丞相、太尉屬吏分曹治事,有西曹。吏員正者稱掾,副者稱屬。初主領百官奏事,后改為主府內官吏署用)、齊國人吳良,皇帝說:「薦賢助國,正是宰相職責。蕭何舉薦韓信,設壇拜將,並不需要考試,如今,就任命吳良為議郎。」
【華杉講透】
劉蒼是漢明帝的弟弟,明帝實際上給了他「副皇帝」的地位,他也善始善終,輔政作出貢獻。劉秀一家,堪稱帝王家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表率,也是中國民間價值觀念——家和萬事興的體現。劉秀有仁愛自守之心,無虛榮征服之欲。陰麗華及其家族都謙遜退讓。劉強被廢,欣然就藩,不復怨望。劉庄對廢太子也關愛有加。除了一個不懂事的二愣子劉荊,彌天大罪,也輕輕一筆帶過。三千年帝王家,劉秀家族,算一個異數了。
7當初,燒當羌部落酋長滇良擊破先零,奪取了先零土地。滇良死後,兒子滇吾即位,部眾日益強盛。秋,滇吾與弟弟滇岸率眾入寇隴西,在允街打敗太守劉盱,於是駐守邊塞的羌族士兵全部叛變。皇帝下詔,派謁者張鴻領諸郡兵馬征討,戰於允吾縣,張鴻全軍覆沒。冬,十一月,派遣中郎將竇固、監督捕虜將軍馬武等兩位將軍,率軍四萬人出征。
8這一年,南單于莫死,弟汗即位,為伊伐於慮鞮單于。
顯宗孝明皇帝上
永平元年(戊午,公元58年)
1春,正月,皇帝率領公卿以下在原陵朝會,就跟元會(皇帝於元旦朝會群臣)的禮儀一樣。皇帝先在先帝神位前跪拜,然後退下,在東廂落座。侍衛官在神座后侍立,太官奉上食物,太常奏樂,各郡國上交計簿的官吏依次上前,面對先帝神位,彙報所在地糧價及民生疾苦。之後,這就成為每年慣例。
【華杉講透】
孔子說孝,事死如事生,父親死了,侍奉他就像他活著的時候一樣。
2夏,五月,高密元侯鄧禹薨逝。
3東海王劉強病,皇上遣使者、太醫乘驛車前去給他看病,絡繹不絕,又下詔讓沛王劉輔、濟南王劉康、淮陽王劉延到魯縣探視。劉強薨逝。臨終前上書謝恩,說:「我不幸短命,留下孤兒,又給皇太后、陛下添憂,真是既悲痛,又羞愧。我的兒子劉政,還是一個幼童,本當勉強繼承我的爵位和封地,但這恐怕不是保全他的辦法,我希望能把東海郡交還。如今天下剛剛經歷大喪,希望陛下加倍留意供養皇太后,勸她進餐。臣劉強困劣,言不能盡意,在此一併向諸王致謝,想不到永遠不能再相見了。」
皇帝覽書悲慟,和太后一起,出城到津門亭,為劉強舉哀,派大司空持節前往治喪,贈送以高規格的喪儀,又下詔讓楚王劉英、趙王劉栩、北海王劉興及京師親戚都前往參加葬禮。皇帝追念劉強堅持謙恭節儉,不想要厚葬以違背他的遺願,於是特別下詔說:「殉葬之物,務從儉省,衣服足以遮蔽身體就行,其他茅車瓦器,都降低規格,以彰明大王卓爾獨行之志。」將作大匠(職掌宮室﹑宗廟﹑陵寢及其他土木營建的官員)留下,為劉強興建陵廟。
4秋,七月,馬武等人攻擊燒當羌,大破之,餘眾都投降或奔散。
5山陽王劉荊私自聘請星象家,與之謀議,希望天下有變。皇帝聽聞后,將劉荊改封廣陵王,遣送他到廣陵。
6遼東太守祭彤派偏何征討赤山烏桓部落,大破之,斬其魁帥。塞外震恐,西至武威,東至玄菟,皆來歸附,野無風塵,於是全部撤銷沿邊屯兵。
7東平王劉蒼認為,中興三十餘年,四方無事,宜修禮樂,於是與公卿一起,制定南北郊祀的冠冕、車服制度,以及光武廟登歌(祭典時﹐樂師登堂所奏的歌)、八佾編舞(天子歌舞八佾,方塊隊形,八八六十四人),上奏皇上。
8好畤愍侯耿弇薨逝。
永平二年(己未,公元59年)
1春,正月十九日,在明堂祭祀光武帝,皇帝和公卿列侯,第一次身穿正式禮服冠冕,佩戴玉佩出席,禮畢,登上靈台,觀察天象。赦天下。
2三月,皇上行幸辟雍(國立大學),第一次舉行大射禮(射箭比賽)。
冬,十月初五,皇上再次行幸辟雍,第一次舉行養老禮,以李躬為三老,桓榮為五更(選擇年老退休的官員,天子以父兄養之,示天下以孝悌也。三老五更,指老人更知三德五事,三德是正直、剛毅、柔和;五事是貌、言、視、聽、思)。三老身穿麻布大袍,戴著進賢冠,手扶玉杖。五更穿著也一樣,只是不扶手杖。皇上乘輿抵達辟雍禮殿,御坐東廂,派使者以安車迎三老、五更於太學講堂,天子在門口迎接,相互行禮,天子在前引導,三老從賓階(主人在階梯東側迎接,客人走西側,西側為賓階)上堂。三老到了階梯前,皇上作揖行禮。三老登上階梯,面向東方,三公擺設几案,九卿將鞋子擺正,天子親自挽起袖子,分割祭肉,連同蘸醬,一起送到三老跟前,又舉杯敬酒,祝鯁在前,祝饐在後(帝王敬老、養老的表示,請年老致仕者飲酒吃飯,設置專人禱祝他們不哽不噎,同「祝哽祝噎」)。五更則面朝東方,由三公負責進貢,禮儀和侍奉三老一樣。
禮畢,引導桓榮及其弟子升堂,皇上親自講說,諸儒手持儒經,在前提問。從講堂內到門外,以及環繞辟雍水系橋上和園門外的觀禮者,冠蓋雲集,數以萬計。於是下詔,封桓榮為關內侯。三老、五更,都以二千石俸祿贍養終身。又賞賜天下三老(各鄉村教育官)每人酒一石,肉四十斤。
皇上在做太子時,就跟從桓榮學習《尚書》,即皇帝位之後,仍然尊桓榮以師禮。曾經行幸太常府,令桓榮面東而坐,設几杖,大會百官及桓榮門生數百人。皇上親自拿著儒經,諸生中有人向皇上提問,皇上就謙遜地說:「太師在此,哪裡輪得到我講?」會後,將太官所供應的器具全部賜給太常家。桓榮每次生病,皇上都派使者探問,太官、太醫來來往往,相望於道路。桓榮病重,上書謝恩,讓還封爵封土。皇帝行幸其家,問候起居,到了他家所住的那條街,下車,拿著儒經步行,撫摸著桓榮,流下眼淚,又賜給床褥、帷帳、刀劍、衣被,待了好久才離去。從此,諸侯王、將軍、大夫前往探病的,沒有一個人敢乘車到門口,全都步行到床榻前拜見。桓榮死後,皇帝親自改穿喪服,臨喪送葬,在首山之南賜給墓地。兒子桓郁為繼承人,桓郁要讓給哥哥的兒子桓汎,皇帝不許。桓郁這才受封,但是,把封地租賦收入,全部給桓汎。皇帝任命桓郁為侍中。
3皇上因為中山王劉焉是郭太后的小兒子,太后尤其喜愛他,所以留他在京師,這一年,才送他和其他諸王一樣,到自己藩國。並賜給虎賁武士、護駕騎兵,恩寵尤厚,並且特許他往來京師。皇帝對待陰太后和郭太后所生的兒子,都一視同仁,諸王經常得到賞賜,恩寵優渥。
4十月十七日,皇上行幸長安。十一月初七,派使者以中牢祭祀蕭何、霍光。皇帝每次經過他們的墓園,都在車上俯身致敬。
皇上進幸河東,十一月二十六日,返回洛陽宮中。
5十二月,護羌校尉竇林被控欺罔及貪贓枉法,下獄死。竇林是竇融堂兄的兒子。當時,竇氏一門有一公、兩侯,娶了三個公主,並有四個二千石級別官員,從祖輩到孫輩,官府宅邸相望於京師,在皇親國戚和功臣中,都沒人比得了。等到竇林被誅,皇上數次下詔切責竇融,竇融惶恐,請求退休,皇上下詔,命他回家養病。
6這一年,首次舉行「五郊迎氣」大典。(立春之日,迎春於東郊,祭祀青帝、句芒;立夏之日,迎夏於南郊,祭祀赤帝、祝融;立秋之前十八天,迎黃靈於中兆,祭祀黃帝、後土;立秋之日,迎秋於西郊,祭祀白帝、蓐收;立冬之日,迎冬於北郊,祭祀黑帝、玄冥。)
7新陽侯陰就的兒子陰豐娶了酈邑公主(劉秀的女兒),公主驕縱嫉妒,陰豐殺了她,陰豐被誅,陰就夫婦二人也自殺。
8南匈奴單于汗死,單于比之子適即位,為□僮屍逐侯鞮單于。
永平三年(庚申,公元60年)
1春,二月初九,太尉趙憙、司徒李□被免職。二月十一日,皇上任命左馮翊郭丹為司徒,十四日,任命南陽太守虞延為太尉。
2二月十九日,立貴人馬氏為皇后,皇子劉炟為太子。
皇后是馬援之女,光武帝時選入太子宮,能奉承陰太后,和同輩相處和睦,禮數周到,上上下下都喜歡她,所以得到寵幸,到劉庄即位,為貴人。當時,馬貴人的異母姐姐的女兒,也被選入太子宮,生下皇子劉炟。劉庄因為皇后無子,下令將劉炟交給皇后撫養,說:「人未必自己一定會生兒子,只要愛護養育到位就可以了。」皇後於是盡心撫育,辛勞憔悴,付出還超過對自己親生的。太子也孝性淳篤,母子慈愛,沒有絲毫嫌隙。皇后因為皇子不多,把身邊女子都推薦給皇上,唯恐不夠。後宮有得到皇上臨幸的,她就接見慰問,如果有人被皇上數次召寵,她就加以隆重的禮遇。
到了有司奏立皇后,皇帝還沒說話,皇太后就說:「馬貴人德冠後宮,就是她了!」馬皇後於是正位宮闈,而愈加謙遜肅靜,好讀書,時常穿著寬大的絲綢衣服,裙子也不加邊。每月初一、十五,諸姬妾、公主朝請覲見的時候,看見皇后袍衣粗疏,以為是特製有皺紋絲綢,走近一看,都笑。皇后說:「這種絲料特別適合染色,所以用它罷了。」群臣奏事,有難以決定的,皇帝數次用來試探皇后的才智,皇后則分解分析,無不合情合理,但是,從來不為自己家族干預政事。皇帝由此對她更加寵敬,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
3皇帝思念中興功臣,於是圖畫二十八將於南宮雲台,以鄧禹為首,其下依次是馬成、吳漢、王梁、賈復、陳俊、耿弇、杜茂、寇恂、傅俊、岑彭、堅鐔、馮異、王霸、朱祜、任光、祭遵、李忠、景丹、萬脩、蓋延、邳彤、銚期、劉植、耿純、臧宮、馬武、劉隆,又加上王常、李通、竇融、卓茂,一共三十二人。馬援因為是皇后之父,唯獨他不在這些人裡面。
4夏,四月十七日,封皇子劉建為千乘王,劉羨為廣平王。
5六月二十四日,天船星北出現孛星。
6皇帝大興土木,修建北宮。當時天旱,尚書僕射、會稽人鍾離意,前往宮門,脫下帽子,上書說:「當年成湯遭旱,以六件事自責說:『是施政不恰當嗎?是役使人民太過嗎?是宮室營建太多嗎?是女寵、宦官干預政事嗎?是賄賂盛行嗎?是進讒言的小人太多嗎?』我看見北宮大興土木,而人民失去農時。自古不擔心宮室狹小,只患人民不得安寧,希望立即停止,以應天心!」皇帝下詔回復說:「成湯所說的六件事,罪都在一個人。你趕緊戴回帽子穿上鞋,不用謝罪!」又下令將作大匠停止建築工程,並減少其他不必要的開支。下詔給公卿百僚,承認自己錯誤。上天應時降雨。
鍾離意舉薦全椒縣令劉平,皇上下詔,拜劉平為議郎。劉平在全椒,政有恩惠,人民有的增報財產,就為了多交賦稅;或者少報年齡,希望為官府差役。刺史、太守下來巡查,發現監獄里空空的都沒有囚犯,人人自得其所。刺史、太守無事可問,只好宣讀詔書而去。
皇帝的性格,喜歡聽人打小報告,以耳目洞察別人的隱私為明察秋毫。公卿大臣們多次被詆毀,近臣尚書以下甚至被他毆打。經常因事遷怒於郎官葯崧,用手杖來撞擊他。有一次,葯崧被打得躲到床下。皇帝暴怒,大聲呵斥:「你給我出來!」葯崧在床底下說:「天子穆穆,諸侯皇皇,未聞人君,自起撞郎。」皇帝才赦免他。(葯崧引用《禮記》的話,穆穆、皇皇,都是容貌進退美盛之狀,哪有皇帝毆打郎官的呢?毫無體統。)
當時朝中大臣無不驚懼,爭相比賽苛刻,以躲避誅責,唯獨鍾離意敢於諫爭,數次將皇上詔書封還,拒不受詔。其他大臣有過失,他就出手解救。趕上接連有天變,就上書說:「陛下敬畏鬼神,憂慮體恤百姓,但是天氣未能和順,寒暑反常,究其原因,在於群臣不能宣化朝廷的恩德,不能堅守自己的職責,而以苛刻為風氣,百官之間沒有相親之心,官吏百姓之間沒有祥和之風,以至於衝撞天地和氣,以致天災。百姓可以德勝,難以力服。《詩經·鹿鳴》總是謳歌宴樂之事,就是認為人神之心和洽,則天氣和順。希望陛下垂聖聽,緩刑罰,順時氣以調陰陽。」皇帝雖然不能採納他的建議,但是知道他一片至誠,所以始終對他加以厚愛。
【王夫之曰】
明帝英敏有餘,而底蘊不足。
【張居正曰】
自古君德,貴在明,不在察。明,如日月在天,普照萬物;察,如持著火把照物,費了很多力氣,卻始終有照不到的陰影。但是人主自恃聰明,必流於察。人主喜歡苛察,則必然急切。上面的人越急切,下面的人就越欺騙。人人不知所措,就上下相互欺騙蒙蔽。又或者樂於寬大之名,悠遊姑息,以至於長惡容奸,廢時失事,那也不是明。古話說:「寬猛相濟,政是以和。」只有真正的明君,才能掌握這個尺度。
7秋,八月二十五日,皇帝下詔將太樂官名改為太予,這是根據讖文改的。
【胡三省曰】
《尚書·璇璣鈐》上說:「有帝漢出,德洽作樂,名予。」
8八月二十九日,發生日食。
皇帝下詔說:「當年楚莊王的時候,沒有天災,以至於他感到戒慎恐懼。魯哀公的時候,政治上禍事連連,天象卻沒有降下任何變異譴責。如今我們遭遇天變,這表示我們還有救。請有司反思自己什麼地方失職,並且匡正我無德之處。」
【胡三省曰】
《說苑》記載:楚莊王見天不見妖,地不出孽,焦慮說:「天把我忘了嗎?」如此希望得到上天警戒的人,必定不會拒絕臣下的勸諫啊!
魯哀公的時候,政治混亂,但是一次日食都沒有發生,這看來是上天都覺得他無可救藥,譴責他也沒什麼用,放棄他了。
9冬,十月二十二日,車駕從皇太後行幸章陵縣(光武建武六年,即公元30年,將舂陵鄉改為章陵縣)。荊州刺史郭賀,有特別優異的政績。皇上賜給他三公的服裝,黼黻(綉有華美花紋的禮服)、冕旒(有垂纓的冠帽),又讓他撤去座車前的簾帳,讓百姓能看到他的面容和尊貴服飾,以彰顯他的品德。
十月二十六日,皇帝從章陵返回洛陽。
10這一年,京師及七個郡國發生洪災。
11莎車王賢,以兵威逼奪于闐、大宛、媯塞三個王國,並派大將鎮守。于闐人殺死了他的將領君德,擁立本族休莫霸為王。賢率諸國兵數萬攻擊,被休莫霸打得大敗,脫身逃回。休莫霸進兵包圍莎車,被流箭射死。于闐人又立他哥哥的兒子廣德為王,廣德派他的弟弟仁攻打賢。廣德的父親之前被拘押在莎車,賢於是歸還他的父親,又把女兒嫁給他,與他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