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當醒
說話間,駱玉華的眉頭皺也沒有皺一下,她點了點頭,隨手接過丫頭手中的衣裳,輕道:「好好替我打扮打扮!」
最後四個字狠狠地從牙齒間迸出,彷彿用了渾身的力氣。
是啊,他的大喜日子,她怎能不去呢?
一襲淺櫻色的窄窄春衫,穿在她身上猶嫌虛大,領口綉著一小朵小朵淺緋的花瓣,堆堆簇簇精綉繁巧,彷彿呵口氣,便會是落英繽紛,繁亂如雨零落衣裾。如新月清暈,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只是過於蒼白,沒半點血色,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極淡。原本脫俗的容顏,眉目之間唯有慣常的漠然疏冷。
「給我將這胭脂打濃一些。」她輕皺了皺眉,聲音十分細膩,隱隱流露出一股冷清的氣質。
身後兩丫頭聞聲,立即將她蒼白的臉微微添上些顏色,整個人看起來才有了幾分活力,只是她那渾身散發出來的冰冷氣息卻使她的孤傲遠遠勝於其他一般俗氣的美麗。
一盞茶工夫后,她滿意地點了點頭,緩緩站起身,隨著領路的丫頭走了出去。
一路上街上十分熱鬧,不知是因為這墨王爺大喜,還是另有其他。
她輕挑起一方布簾,冷冷地看著外面一切繁華,似乎都與她無關。
轎子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不到,便在一個熟悉的建築物前停下,眼前的王府,巍峨壯觀。門前立著一對一人多高的大石獅,門上有匾額「墨王府「。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上鑲滿了金釘,兩個口銜金色圓環的獅子頭。
她愣愣地站在門外,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著那三個金色的大字,心中一陣冷笑:在這兒住了幾個月,她竟似乎從沒仔細觀察過這些。
「進去吧。」不急不慢地掩飾眼中一絲悵然,她擺了擺手,大步跨了進去。
黑暗在四周浸潤得越來越深,月光下的樹影把這份夜幕裝點得有些森然和恐怖,颯颯的冷風咆哮聲,索索的葉片摩擦聲,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鳥啼蟲鳴……萬籟俱寂中突兀的聲響讓人的每個毛孔都異乎尋常地敏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胸口的心臟那一顫一顫的跳動。
她一步一步地沿著熟悉的一景一物走到了穆子墨的院子外,腦海中頃刻間閃過一個個屬於過去的畫面,在這個地方,她實在擁有太多的記憶了。
可是仔仔細細想起來,卻沒有一個是真正屬於她和他的……
她冷冷地站在台階下,只聽燕樂起,一群頭梳高髻、著各色霓裳、足踏雲頭履的女子在輕盈流淌的樂聲中蹁躚起舞。少女們妖嬈的身姿和瑩潤的藕臂在舒捲縈繞的長綢飄帶中隨著舞姿的變動若隱若現,裙裾拖曳過雲潔光滑的地面,帶起流香蓮步,煞是優雅動人。
層波曲盡時,合歡花焰騰空散開,光芒飄然轉旋如回雪輕盈,映襯著美人們的臉龐嫣然明艷。清雅、妍麗、馥郁、柳弱、豐腴、娉婷……宛如陽春三月的百花苑,各色佳麗齊聚一亭,滿目芬芳。
剎那間,她甚至覺得眼前的畫面華麗得不真實,就如……皇宮選秀。
看來,他果真是聖眷正濃,穆子月倒是真看得他重!
想到這些,她不覺冷笑一聲,跟在一群人之後,緩緩走上台階,邁入了院子里,頃刻間,原本喧嘩的場面忽地安靜下來,只聽得一聲聲喜樂直擊心頭。
所有人都看著院子外的她,目光迥異。茫然的,迷惑的,譏諷的,沉著的,震驚的,一時之間全投到了門外的女子身上。面對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她的臉上卻仍就帶著從容冷漠的笑容,略帶猩紅的臉在月光下仿若春桃。
她彷彿來自塵世之外,而又隔絕於人世之外。
她冷冷地掃了四周一眼,只見穆子月正穩穩地坐於院中最上方的位置,身旁亦坐著十幾日未見的秋若惜,兩人臉上均掛著喜慶的笑意,深深刺痛她的眼。
穆子墨震驚地望向來人,他略微不悅地看向自己身上,卻是一片鮮血一般的紅色。
如果說他有喜惡的話,那紅色便一向都是他最不喜歡的顏色。可是此刻到處都是一片耀眼的紅,恐慌之下他眼中快速閃過一絲疼惜。
他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會這樣而來?
此時,四周立著的美女們蓮步微移,輪番依次上前給皇上敬酒,彩袖柔荑捧上玉盅,眼波流轉,秀頸側垂似柳煙拂水無力得惹人疼惜,鈿瓔累累佩珊珊,群裾斜曳雲邈欲生。
她木然地立在一片紅色中,漠然地望著他那隨即蒼白的臉,蒼白頎長的身軀,在銀子般的月光下,鳳目映得異樣的幽墨,異樣的森然,她與他之間本就如同霧裡看花,此時此刻更是如隔千山萬水,永遠永遠地無法癒合。
紅唇輕啟,逸出一聲如嗟如嘆湮沒在朦朧升騰的霧氣中,暈散而去。
「來人,給王妃……不,領著夫人落座。」穆子墨半眯起眼,讓人看不見他的眼神,只是那聲音似悲似恨,有著一種壓抑在骨髓里的痛楚,極隱約,卻也因為如此而更讓人感覺心疼。他以為她會尷尬,她會憤怒,然而她沒有。
她只是從容站定,再坐下,起初的冷意瞬間煙消,側首看他,神態幾乎可說鎮定自若。依然是倔強堅硬的姿態,她強烈的敵意甚至使室內的燭光忐忑地晃。
穆子月瞥了兩人一眼,見穆子墨有些失神,目光一凜,忙不迭沉聲笑道:「除封唐香兒為墨王正妃外,朕的侄兒銳兒也到了入皇室族譜的年紀,趁著這大喜的日子,朕下令收其為義子,封為銳王,並以新墨王妃嫡子的身份載入族譜,日後都交與新墨王妃撫養。」
話畢,砰的一聲,似有什麼打碎了……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一人霍地站起身,泠泠如冰水刺骨,嘴邊一朵恍惚的微笑,柔弱的似秋天最後快要枯萎的小花。眉間一縷傲然,象山巔青松獨自迎風站立。
輕飄飄的笑容,卻沉重得讓人無法承受,嘴角絲絲縷縷的鮮血緩慢落下……
「我的銳兒……」彷彿被一柄尖刀,深深戳進心窩裡去,割裂得人肝腸俱裂。詛咒一般,她如此絕望的呼喚,隔著一大片火紅,隔著那樣多的人,隔著沉沉黑夜,她輾轉哀喚,那聲音凄厲痛楚。
心如同受著最殘酷的凌遲,生生被剜出千瘡百孔,淋漓著鮮血,每一滴都痛入骨髓。
穆子墨雙眼立即發紅,他不由得回過頭去,這回頭一望,便再也無法動彈。
眾人愣愣地望著兩人,喜樂不知何時停去,四周如沉浸在黑暗中,灼人震撼的傷痛混著夜色一波一波席捲而來……
良久后,她冷漠地轉過身,一步一步向外走去,不徐不急,跨出大門的那一刻,又突然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就那樣站著,身軀挺直,衣袂飄飄,在素衣的映襯下猶如仙子,說出口的聲音如同午夜漫回的鐘鳴,穿透心肺,久久迴響,一字一句地停頓:「恩義兩絕情,欲訴清淚流。」
黑長的髮絲漫風起舞,粉白色的絲帶簡單束在她頭上,看不到她的表情,留下來的,只是那具背影,孤獨脫俗,只是那股莫名的惆悵感徘徊在周圍的空氣不曾離開,壓抑得連呼吸都無法順暢。
風始四年夏,新帝穆子墨繼位,以字改國號為墨,從此穆國正式進入墨王朝時代。
頃刻間,風雲變色,天下大震。
據傳風始四年七月初一晚,墨王召集京城五萬精兵包圍皇宮,卻不見任何動靜,自酉時至亥時,兵隊卻忽然撤離,宮內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直至次日,傳出前帝昨夜突發心疾駕崩,新帝不費一兵一卒繼位,當日並冊立原墨王妃為清皇妃,位列後宮之首……
再傳新帝繼位一月之餘,朝中一向玩世不恭的祥王爺忽然失蹤,而後新帝突然派兵封鎖宸王府,三日後昭告天下宸王染病,特允其五年不上朝,在府中安心靜養。
轉眼三個月已過,朝中風雲再起,文武百官紛紛上書奏請立后一事,卻始終不得結果,每每皆以新帝大怒而告終。
幾乎與此同時,鳳玉二十三年八月,先皇鳳倚天重疾無治駕甭,詔書傳與當今太子玉宇軒。
一時間,新帝繼位,各國騷動不已……
渾身如陷入無盡的黑暗中,鼻尖仍是那抹淡香。怎麼回事?心中不可抑制地浮起濃濃的恐懼之情,試圖重新找回身體的控制權。就像暗夜中的一抹浮雲,無論如何定心,怎奈身無根,聚散徘徊不由己。無助地在茫茫一片中探尋,想要找到出口。卻感覺漸行漸遠,且離且望,一步三顧。
眼皮愈發沉重,想要強力撐開,卻發現已經不能。周圍朦朦朧朧,腦袋昏昏沉沉,眼耳唇舌手均已喪失感覺,只能聞得一室淡香。
迷濛中,有個模模糊糊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響起,她想聽清,卻任如何努力,也只聽得渾渾沌沌。
如此似醒似醉,她每天感覺有液體流入嘴中,一點點滴入腹臟,反反覆復,直到口中的澀味越來越濃,她終於忍不住閉緊嘴,睜開了眼。
環視四周,是一間布置的清雅脫俗的卧室,牆上掛著一幅潑墨的牡丹畫,桌上放著文房四寶。旁邊擺著一架古琴,薰香爐的青煙正縈繞迷漫,綉著白色犁花的宮紗隨風飄動,遮住外面射進來的月光。
「公子,小姐醒了。」還未看清身前的一張臉,瞬間工夫,另一個白色的身影忽然擋住了自己的視線。
因著身子疲憊,駱玉華緩緩睜大眼,痴痴愣愣地盯著頭頂上方一張全然陌生的男人面孔,腦中開始慢慢回憶之前的一些事情。
她記得那日離開墨王府後,便有一輛馬車來接她,然後……半路上忽然閃出來幾個黑面人……再之後的情形她記得不是很清楚,由於原本就氣急攻心,她很快就支撐不住,倒在馬車上……
「瑩瑩,你終於醒了。」男子的聲音帶了些激動,顯然很高興於她的清醒。
駱玉華沒有作聲,她抿了抿乾澀的唇,這才開始認真打量起眼前的男子。
見他身穿白色家常便服,福字如意錦緞袍子,襯得面若冠玉,彷彿尋常富貴人家公子,唯有腰際的錦白玉扣帶,顯出尊貴無比的身份。舉手投足之際,袍袖間隱隱有瑞腦香氣,微苦的香味甘冽醇正,光潔白皙的臉龐,透著稜角分明的冷俊;烏黑深邃的眼眸,泛著迷人的色澤;那濃密的眉,高挺的鼻,絕美的唇形,無一不在張揚著高貴與優雅。
她皺了皺眉,心中悄然揣思道:這男人看起來倒與自己十分熟捻,舉止行為間也甚為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