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大宋太平興國四年正月十三,開封府的百姓,家家在打點著,晚上到「天街」看燈。

「天街」又稱「御街」,在皇宮正門的宣德樓前,筆直一條往南的大路,寬有兩百多步。路中心是「御道」,用兩行朱漆杈子隔開,不管什麼行人車馬,都不準行走。朱漆杈子兩旁是磚石所砌的兩道御溝,溝中種滿了荷花;溝岸上夾雜種著桃李梨杏,自春到夏,紅白芳菲,燦若雲霞,真正好一片錦繡江山。

御溝之外,稱為「御廊」,鱗次櫛比的商鋪,百貨雜陳,是京城裡與大相國寺媲美的一處銷金窩,平日就繁華異常,到了燈節,更自不同。

燈節的燈,由開封府承辦。向例從年前冬至開始,面對宣德樓紮起一座極為高大的彩牌坊,名叫「彩山」,又叫「燈山」。牌坊一共有三座門,金書匾額:中間一座大書「都門道」,東西兩座叫作「左禁衛之門」「右禁衛之門」,又有一方橫額,是「與民同樂」四個大字。

這座彩結牌坊,花團錦簇,精工細繪無數神仙的故事;門上左右兩面,用蒲草、竹子,扎出兩條蜿蜒戲水的游龍,上覆青布,密密插著千萬盞燈燭,老遠望過去,直如天邊出現兩條火龍。

最妙的是左右門邊的兩尊菩薩,一尊是跨青獅的文殊菩薩,一尊是騎白象的普賢菩薩,金身何止六丈?光是手指就有一尺長,五隻手指噴出五道清泉,而且手臂自然搖動,流泉飛舞,蔚為奇觀。

御廊上這時又不同了,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都要來此獻技。要驚險的有踏索上竿、硬吞寶劍;要文靜的有說書、猜謎。簫管嗷嘈,舞袖紛揚,外加猴呈百戲,魚跳刀門,道不盡一片太平盛世的歡樂繁華。

從牌坊到宣德樓前,約有百步之遙,東西兩面用荊棘做欄,圈出來的這塊廣場名叫「棘盆」。棘盆之中,又是一番光景。最觸目的是左右兩支長竿,高有數十丈,用紅繒包裹,上設轆轤轉盤,放下數十條彩索,索上印著紙糊的百戲,走馬燈似的轉動不停,四方都可以觀賞。棘盆北面,宣德樓下設兩座樂棚,容納兩班軍容,名為「鈞容直」,每班一百一十六人,領頭叫「押班」,一聲令下,金鼓齊鳴,驚天動地。只是這「鈞容直」輕易不動樂,要動時,必是御駕到了。

御座就設在宣德樓上,檐前垂著黃色絲簾。每年正月十三到十五,皇帝與妃嬪,在簾內看燈、看雜陳的百戲,與民同樂。而這天晚上,皇帝還在文德殿召集御前會議。

奉召參與這個國家無上重要會議的大臣,一共只有五個人。第一個是薛居正,字子平,籍隸開封府,是先朝老臣,鶴立長身,白髯飄拂,儀錶極其端重。賦性清廉儉約,待人寬厚簡易,而且是個有名的孝子,當然也是君子,所以太祖與當今皇帝兩兄弟,對他都很看重,入閣拜相已經十六年,現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第二個也是開封府人氏,原名沈義倫,因為「義」字犯御名「光義」的諱,所以改為單名沈倫。他也是清廉儉約出了名的。平生佞佛,篤信因果,從不殺生。盛夏傍晚,蚊子一陣陣圍繞在他左右,叮得遍身都是,童兒拿扇子來替他趕,反惹他一聲叱斥。問他為何拿自己的血供蚊子飽啖,他說是為了行善祈福。

第三個平章國事的宰相,名叫盧多遜。此人是個才子,但氣質卻不如薛居正、沈義倫來得純正。

西首第一位是大宋開國名將第一的曹彬。太祖皇帝在日,發大軍平蜀,共分水陸兩路,陸路由漢中入劍閣,水路由荊州溯三峽西上,自開封發兵,六十六天打到成都,蜀主孟昶攜著花蕊夫人乞降軍門。平蜀將領自統帥王全斌以下,都貪恣不法,引起蜀中百姓不滿,激出變亂,費了兩年工夫,方始平服。班師還朝,太祖皇帝降旨治罪,獨有曹彬,風紀整肅,秋毫無犯,因而大受賞識。七年以後,發兵征南唐,就命曹彬挂帥。

太祖皇帝為人仁厚,出師以前,特召曹彬面諭:「王全斌領兵入蜀,殺傷甚多,大非我的本心,想起來就恨。如今江南之事,完全託付給你,千萬不要害江南百姓!你總要記著,處處顧到朝廷的威信,讓江南自願歸順,不必急急進攻。」又說,「金陵城破之日,千萬不可殺人,真的不得已要圍城進攻,李煜一門,不可殺害。我把我的佩劍給你,這就是尚方寶劍,副將以下,不聽命者斬!」

於是曹彬領兵十萬,自荊州順流而下。南唐守將,望風披靡,兵不血刃,一直到采石磯,方有戰事,南唐後主李煜派水軍步兵各一萬人,進攻正渡長江浮橋的宋師,為都監潘美打得落花流水。於是曹彬大軍,開到秦淮。李後主下令堅壁清野,曹彬亦不急於進攻,只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李後主投降。

這樣從初春到暮秋,僵持了八個月之久,只剩下金陵一座孤城。曹彬便又派人告訴李後主,事勢如此,南唐必破,所可惜的是一城生靈,只有歸順,方為上策。否則,五日以後,必定破城,奉勸早自為計。

李後主拒絕投降,那就只好部署破城了。到了第四天,諸事齊備,只待主帥下令。

哪曉得就在這緊要時刻,曹彬忽然病了。都監潘美、先鋒曹翰大為焦急,約齊了將領,一起到中軍大帳去視疾問安。一見了面,卻又相顧愕然,因為曹彬神清氣爽,毫無病容。

「我確是有病,不過我的病,不是藥石所能療治的。這味葯,只有諸位能夠替我覓得來。」

「是怎麼一味葯?」潘美問道,「但請吩咐,我們一定為將軍找到。」

「只要諸位誠心自誓,克城之日,不妄殺一人,我的病,自然痊癒。」

「原來將軍生的是『疑心病』。」潘美笑道,「那容易!」

於是擺設香案,諸將對天盟誓,約束部下,決不妄殺一人。曹彬的「病」,也就好了。

第二天,果然攻破金陵。李後主率領臣僚,赴軍門請降。曹彬待以貴賓之禮,極力安慰,請李後主回宮整理行裝,儘速啟程。同時,他親領衛士,看守宮門,禁止任何人入宮騷擾。

「將軍!」有人向他提出忠告,「只怕李煜回宮以後會自盡,倘或如此,回京如何交代?」

「他如果寧死不受辱,早就死了;既已投降,絕不肯死。」

果然,李後主在宮裡還傳集教坊,奏「別離歌」,拜辭宗廟,而且「揮淚別宮娥」以後,方始隨曹彬回到汴京。

曹彬以此大功,被拜為「樞密使」,掌管天下兵馬。不久,便有「燭影搖紅」的疑案,太祖駕崩,當今皇帝即位,改元「太平興國」,對曹彬的信任,比太祖皇帝在日,有過之無不及。因為曹彬對北漢的想法,完全符合皇帝的意旨。

這天召集御前會議,所要商討的,就是決定討伐北漢的大計——紛擾的梁、唐、晉、漢、周五代,已歸於統一的大宋;割據的荊湖、西蜀、閩粵、江南、吳越,或則討伐平服,或則納土歸降,唯一未列入國家版圖的,就是在河東的北漢。金甌有缺,破壞了大一統的局面。

北漢是劉家的「天下」。契丹滅晉,劉知遠代立為帝,就是五代中的第四代:後漢。前後只有五年的天下,為後周所滅;但劉知遠的弟弟劉崇,卻在太原自立為帝,這就是北漢。劉崇傳劉鈞,劉鈞傳劉繼恩,劉繼恩傳劉繼元,就是現在的北漢主。

北漢劉家的血統很亂。劉繼恩與劉繼元同母異父,實際上都是劉家的外甥,他們的母親是劉崇的女兒、劉鈞的姐姐,先嫁薛釗,生子繼恩而寡;改嫁一個姓何的,又生了一個兒子,就是繼元。薛繼恩、何繼元都為他舅舅劉鈞收為養子,因而亦都改了舅家的姓。

北漢跟後周是世仇,因而當劉崇即位之初,就仿照割讓燕雲十六州的「兒皇帝」石敬瑭的故事,「約為父子」——契丹主是父,北漢主為子。劉崇、劉鈞父子就倚仗了外國的勢力,抗拒後周。周世宗柴榮在顯德六年,親征北漢,中途得病,回到汴京,不久駕崩。在襁褓中的幼子繼位,改名宗訓。宗訓元年正月初一,殿前都點檢趙匡胤率領大軍北上,抵禦北漢主劉鈞勾結契丹入寇。行軍到陳橋,發生兵變,趙匡胤「黃袍加身」,被擁戴為天子,就是大宋開國之主的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即位的第九年,也就是開寶元年的七月里,劉崇因為得罪了契丹,積憂成病而死,由養子劉繼恩繼位,後者在位僅有六十天。

劉繼恩死於非命,為部將侯霸榮所弒,他的目的是想拿劉繼恩的首級,作為投降宋朝的獻禮。北漢的宰相郭無為,得到警報,發兵包圍宮城,派敢死之士越牆入內,誅殺了弒主的侯霸榮。

郭無為原是武當山的道士,為劉鈞所賞識重用。劉鈞在病重時,談到後事,認為劉繼恩的才具不足以繼承他的事業,郭無為頗以為然。因此,劉繼恩即位以後,就想殺掉郭無為,但稟性懦弱,遲疑不決。所以他的被殺,有人認為是郭無為先下手為強,先教唆侯霸榮弒主,然後又殺了侯霸榮,一則滅口,再則成就靖亂的大功,是極高明的手法。

劉繼恩既死,應立新主。由於郭無為的堅持,原姓何的劉繼元得以嗣位。這是太祖開寶元年九月間的事,至今十一年了。

劉繼元在位多行不義,誅殺親族,信用小人。郭無為見大勢已去,曾主張歸降大宋。劉繼元因有契丹撐腰,始終不肯納地稱臣,因而成為大宋一統天下的唯一障礙。

談到討伐北漢,薛居正表示不可,他的理由是:太祖在日,數次親征太原,無功而返。因此,會議中先須檢討以往征北漢的戰績。

「劉鈞在世時,曾遣人奏告先帝:『河東土地甲兵,不足以當大宋;我家亦不是敢抗逆宋朝,區區守此,為的是怕絕了劉氏祖先的祭享。』先帝哀於其情,所以終劉鈞一生,不加兵於河東。開寶元年,劉繼恩接位,第二年親征。臣願從此役議起。」曹彬接著便檢討開寶二年,太祖親征北漢的經過。

這年三月,太祖親統六師,從開封出發。到了太原,立砦四面,展開包圍,由李繼勛、曹彬、党進、趙贊分南北東西,四面進攻。同時開鑿水道,引汾水、晉水灌城,一時北漢大起恐懼,郭無為主張投降,劉繼元不從,因為契丹的援軍快到了。

契丹從河北分兩途來救北漢,太祖亦分遣李繼筠及韓重贇由北、西兩路迎敵。北路李繼筠迎擊自太原北面石嶺關南下的敵軍,大破於陽曲;西路韓重贇列陣於倒馬關附近,契丹兵從定州而來,望見大宋旌旗倉皇撤回;韓重贇揮師追擊。兩路大勝,北漢危急萬分。

其時郭無為已經跟曹彬有了聯絡,約定出城投降,迎接宋師入城。他向劉繼元自告奮勇,願率精兵一千擊敵。劉繼元信任不疑,親自犒軍送行。哪知出城不久,氣候突變,風狂雨驟,天色晦暝如墨。郭無為害了怕,回軍入城,而密謀已經由劉繼元的一個太監揭發而敗露,郭無為一進城便遭逮捕而處死。

接著契丹派了一個使者韓知璠來冊封劉繼元。韓知璠頗有將略,在危城中細心視察,堵塞了好些防禦上的漏洞,形勢逐漸好轉;同時契丹又另外發兵相援。數番會戰,互有勝負,但天時對宋軍不利,閏五月中,連降大雨,引起疫癘,太祖不得不班師回京。

「此役非戰之罪。」曹彬敘完了整個作戰經過,接下來檢討師出無功的原因,「出兵太遲,先成失著。三月間北上,轉眼就到夏天。又逢淫雨,以致士兵多疾。如果及早出師,速戰速決,太原當可一鼓而下。」

「曹太尉的話是不錯。」薛居正說道,「不過先帝昔年曾與趙普計議伐北漢,趙普以為太原當西北兩面,正可為我捍禦外患。如太原一下,失卻緩衝,契丹入寇,就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契丹!」皇帝勃然作色,「遲早也要跟它決一雌雄。當日先帝與趙普雪夜定計,我亦在座。趙普還有話,認為削平諸國,則太原彈丸黑子之地,又何能獨存?如今諸國皆平,正是討伐北漢的時候。我覺得我們不必管契丹,要問的是:北漢有沒有取亡之道?我們有沒有必勝的把握?」

「國家兵甲精銳,剪除太原一座孤城,正同摧枯拉朽!」曹彬用充滿信心的語氣說道,「及早發兵,兩個月內就可以克竟全功。」

皇帝點點頭,然後一字一句地作了裁決:「我決定親征北漢。」

名為親征,其實還是要選派統帥,綜理軍務。皇帝徵詢大家的意見,自然是由掌理舉國軍政的樞密使曹彬推薦人選。

「宣徽南院使潘美,才大心細,統馭有方,以前隨臣南征,深為得力。臣願保薦潘美為北路都招討使,為陛下親征的前驅。」

「好。」皇帝欣然說道,「潘美能當大任。此外隨征將領,由曹彬跟潘美商量選派。」

御前會議,至此結束。但皇帝卻留下了曹彬,同時遣派一名專在御前供奔走之役的「快行家」宣召「閑廄副使」折御卿進宮。

召見折御卿的用意,曹彬瞭然於胸,不過皇帝未曾說明,他亦不便道破,只心裡已在思索,等皇帝問到北漢的一員大將時,應該如何回答。

「國華!」皇帝像對待熟朋友似的,在私底下只稱曹彬的別號,「別人不明白我的心事,你總該明白?」

「臣愚昧。」曹彬垂手說道,「陛下所指是征北漢一事?」

「是啊!你總知道我征北漢的根本用意。」

曹彬當然知道。自太祖皇帝在日,就以石敬瑭割燕雲十六州予契丹,引為國家的大恨,所以從平荊湖開始,收服各地,所得金珠玉帛,另外在宮內特設庫房收貯,歲出有餘,亦歸入此庫,庫名「封樁」,就可以見得太祖的苦心。他預備積貯到四五百萬兩銀子,向契丹買回燕雲十六州,重新在原有的邊界上豎立「封」疆的木「樁」。如果契丹不肯做這筆「交易」,太祖就要做另一筆「交易」,購買敵軍的首級。「胡奴首級,一顆不過值絹二十匹。」他說,「契丹精兵,至多十萬。費我兩百萬匹絹,就把他們消滅了。」

然而雄才大略的當今皇帝,雖然遵守太祖的遺命,不敢動用「封樁」庫的積貯,但是,對於收復失地,他卻不願使用太祖所定的過於平和,也嫌遲緩的辦法。因此,平北漢只是攘外所必須的安內而已。

皇帝的本心,曹彬早有了解,他的贊成討伐北漢,亦正就是將眼光越過太原,看到了雁門關外。

「太原彈丸之地不足平。然而,討平北漢,是斷去契丹的手足。」曹彬很謹慎地,但也很激動地答道,「陛下神武,宸猷獨運,臣不敢妄行測度。」

雖說「不敢妄行測度」,其實已直抉「宸猷」。皇帝如逢知音,十分高興,撫著曹彬的背說:「果然,我的心事,只有你明白。我特為把你留下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以前郭無為打算歸順,功敗垂成,實在可惜。這一次討伐太原,恐不免血戰,不過,我的意思,有一個人無論如何要保全,而且要收為我用。」

曹彬很沉著地答一聲:「是!」

「這個人,我想你總也知道。」皇帝指一指殿外說。

殿外是一排垂柳。曹彬會意,正與所猜想的相同,隨即答道:「此所以陛下召見折御卿!」

「對了。」皇帝問道,「國華,你看,我是不是應該跟折御卿說實話?」

曹彬想了一會兒答說:「恕臣直言,陛下不宜明白宣示。折御卿忠誠不貳,倘或所謀不成,自覺無以上答主知,一定惶恐不安——」

「啊!啊!」皇帝會意了,「對!我不能讓他為難。」

「容臣與折御卿秘密商議。若果可行,自當奏聞。」

如果不行呢?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皇帝能夠意會得到,異常通達地說:「我靜候好音。倘或不成,事亦無礙,我不怪折御卿,當然更不會怪你。」

曹彬感激地答道:「聖明如此!臣豈敢不竭力以赴?料想折御卿亦必樂從聖論。」

為了體恤臣下,不願落下任何痕迹,等折御卿入宮時,皇帝只是宣諭,將對河東用兵,戰騎必須加緊訓練補充。這是折御卿的職司,自然敬謹遵旨。他並不知道皇帝已跟曹彬商量,要利用他的關係,爭取北漢的一員大將來歸。

北漢的這員大將,十國知名,契丹更加忌憚。他姓楊——皇帝手指殿外垂柳,就是暗示他的本姓,單名一個「業」字,世居并州太原,為北漢麟州刺史楊信的長子,從小神武,勤習武藝,熟讀三韜七略,深為劉崇喜愛,賜姓為劉,用「繼」字排行,改名繼業,是視之為子侄的表示。

劉繼業娶妻折氏。折為雲中巨族,其中最傑出的是折德扆,就是劉繼業的岳父。折德扆的次子就是折御卿,與劉繼業是郎舅至親,但久已不通音問,因為各為其主,有國無家。

他們至親之間的關係,曹彬頗為了解,為了顧慮折御卿的處境為難,所以在皇帝面前討下了這個差使。到得起更時分,月華如水,燈火如龍,天街鼎沸,傾城仕女如醉如痴在觀賞燈節之際,他輕車簡從,悄悄到了折家。

折御卿正邀集了親友,在家開宴賞燈,聽得門子通報,急忙出迎。由於「使相」體制尊貴,賓客亦都迴避。曹彬登堂一看,盛宴猶在而賓客星散,深感歉疚。「折副使,」他說,「請貴客照常入席。今宵天子尚且與民同樂,何須迴避。」

「既如此,使相可肯屈尊同席?」

「自然,自然。容我與貴客同飲一杯。」

於是折御卿仍舊將親友邀了出來,一一見了禮。主人奉酒,曹彬舉杯向大家致意,連干三杯,盡了「行客拜坐客」的道理,才離席告便。

這表示有話要跟主人談,折御卿會意,親自領著他到後園。園中一座假山,山上有座亭子,空曠清幽,是玩月的好去處,也是密談的好所在。

「使相今日如何得閑?」折御卿故意這樣問起,「不在宣德樓上陪侍御駕?」

「原是從那裡來。」曹彬從容笑道,「今日御前會議,定下了北征的大計。職責所在,心不得閑,再好的花燈也引不起興味,倒不如與你來談談。」

「是!」折御卿說,「今日奉召入宮,面奉聖諭,整補戰騎。我亦正想跟使相來請示,數目多少,何時需用?」

「自然是越多越妙,越快越好。」曹彬忽然問道,「近日與令親可通音問?」

折御卿知道他指的是劉繼業,兩國正要交鋒,忽然有此一問,不知用意何在?他不敢怠忽,正色答道:「我有國無家,與我那姐丈,久絕音問,使相一向知道的。」

「我是說你與令姐。」

「這——」折御卿說,「同氣連枝,而況家姐女流,與國事無干。河東偶爾有便人往來,家姐少不得有問安老母的書信,只是從不涉及國家。」

「是的。」曹彬說道,「我想太夫人亦一定想念愛女,但願早日相見。」

「那自然,不過欲見無由——」

「不然!」曹彬打斷他的話說,「你何不勸使令親棄暗投明?此番北征,與以往不同,聖意志在必得。令親是罕見的良將,雖在北漢,而為契丹所畏忌,將來正好創一番青史名標的大事業,何苦為不仁不義不孝的劉繼元所葬送,落個玉石俱焚,太可惜了!」

「是,是!」折御卿連連點頭,「我亦久有此心。只是我那姐丈,總覺得世受劉氏之恩,背之不祥,常說『士為知己者死』!」

「此言差矣!太史公的話,誠然為千古不磨名言。但請問令親的知己何在?如果是劉鈞,猶有可說。劉繼元既於令親無恩,亦談不到重用賞識,為他而死,輕於鴻毛。」

「說得是。不過——」

「有何為難,盡請明言。」

「只怕我信中不能說得如此透徹。這封信,萬一落入劉繼元手中,豈不成了一條反間計?」

曹彬很能體諒他的心境,為至親的安危著想,自不能不有此顧慮——他顧慮曹彬取得他這樣一封信,會有意落入劉繼元手中,引起他們君臣猜忌。殺掉了劉繼業,豈不是為大宋北征,去了一個絕大的障礙?

曹彬想是想通了,卻不便揭破他的心事,但又須去掉他的疑慮,那就只有一個辦法,讓他自己選派親信去投這封信。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曹彬說道,「如果你有妥當可靠的人,這封信怎會落入劉繼元手中?」

這個暗示,折御卿自然明白。他心裡的疑懼,完全消失了。「是!」他很鄭重地答道,「我遵使相之命辦理。先請到前面小飲,我即時處理此事。」

於是曹彬重回前廳,與折家親友歡飲閑話。酒至半酣,主人又將他請入書齋,關起房門,摒絕僕從,才將寫給劉繼業的信拿給他看。

這封家書,仍由高齡八十的折太夫人出面,寫給愛女——劉繼業的妻子。除了敘家常以外,便是思念之詞,說她已如風中之燭,去日無多,而劉夫人亦是望六之年,白頭母女,天各一方,欲見不能,只怕死不瞑目。

接下來一段話,就頗有關係了,說大宋天子,有道明君,「不如勸汝夫婿,棄暗投明」。

話說到這樣,曹彬自然滿意。交還書信,拱手說道:「若能勸得令親翩然來歸,公義私情,兩全其美,應該是足下平生的快事。」

「但願如使相所言。」折御卿說,「河東往返,約需二十天工夫,若有消息,隨時奉陳使相。」

「靜候好音。今宵攪擾已多,我告辭了。」

「請稍待。」

折御卿留住曹彬,是為了對這件事有個完整的交代,當時命人取來黃蠟,就著燭火,親自烘製成一枚蠟丸,將那封薄紙細字書寫的家信,密密固封在內,然後喚來一員家將,名叫岳祺。

「你到太原去一趟。」折御卿這樣囑咐,「這一趟去,關係重大,這枚蠟丸,不可落入他人手中。你可有把握?」

岳祺是折御卿的親信,忠誠可靠,自不待言。人亦精細幹練,一見使相在座,便知這枚蠟丸,關乎軍國大計,便不敢輕率答應。

「此去我當然格外小心,只是北漢邊境,盤查甚嚴,這枚蠟丸送不送得到,不敢說有十分把握。」

折御卿還未答言,曹彬卻忍不住開口了。「這話倒說得實在,可知是穩當的人。」他說,「我且問你,若是危急之時,你如何處置這枚蠟丸?」

「上啟使相,」岳祺肅然答道,「事急時,我拿蠟丸吞入肚裡,除非殺了我,開膛破腹,不用想取得蠟丸。」

「那麼你的蠟丸又藏在何處?」

「在這裡。」岳祺指著頭頂說,「藏在髮髻當中。」

「果然如此,只怕你當時措手不及,我倒有個計較在此。」曹彬向折御卿說,「請取根簪子給我。」

取簪子何用?折御卿怎麼也想不明白,不過此時亦不必深問,只將簪子取了來,自知究竟。

當時便著人到裡面,向折夫人要了根玉簪來。曹彬卸下襆頭,拿玉簪換下他自己所用的骨簪,就手遞了給主人。

「使相,」折御卿不能不叩問了,「此是何意?」

「你請細看!這根簪子上,有個機關。」

折御卿細細審察,果然發現了機關,那根一指寬、分把厚的牛角簪,周遭有條紋路,用手往外一抹,一根化成兩根。原來中間是空的,可當盒子使用。

這一下折御卿明白了。「好精巧的物事!」他說,「若不說破,再也想不到此。」

於是重新剖開蠟丸,取出書信,折成狹狹長條,塞入半根簪子之中,將那另一半沿槽口推入,嚴絲合縫,依然是根完整的簪子。

「這樣東西好!」折御卿大為讚賞,「早知有此物,我早就可以暢所欲言了。」他將簪子遞了給岳祺:「取得回信,亦是這般料理。千萬當心,這根簪子的機關,泄露不得半點。」

「我理會得。」岳祺答道,「簪在人在,簪亡人亡。」

宋朝還在調兵遣將,北漢卻已得到消息。劉繼元大起恐慌,急急下令召文武大臣會議,獨獨宰相未到。

北漢的宰相叫李惲,字孟深,原籍開封府,進士出身。那年作客河東,正好劉崇自立為王,便做了北漢的官,因為學問不錯,一路扶搖直上,從掌管詔諭的「翰林學士」,當到宰相。但是李惲居家,每每抑鬱不樂,因為家在開封,消息隔絕,想念老母,孝思難釋。

因此,李惲成了個不管事的宰相,每日只做兩件事:飲酒、下棋。劉繼元不知說過他多少次,李惲依然如故。

「宰相呢?」劉繼元問道,「怎麼不來,一定又是在下棋。」

「是!」左右的太監答道,「跟五台山來的和尚在下棋。」

「可惡!」劉繼元指著一名太監吩咐,「你去!拿他的棋子、棋盤燒掉!」

於是,受命的太監騎一匹快馬,直奔相府。問明了李惲在後園水閣中下棋,一言不發,直闖水閣,口中喊道:「奉旨毀棄棋局!」說完就伸手取過棋盤,連棋子往窗外一拋,落入池塘。

這也算「變起不測」。五台山的和尚,嚇得面無人色,而李惲卻真有涵養,從容問道:「官家何故盛怒?」

「官家」是對君王的通稱。劉繼元何故盛怒,宰相竟還不明白?那太監冷笑答道:「宋兵將大舉犯境,官家頗為焦急,不想宰相倒悠閑自在!」

「噢,噢!」李惲這才想起,「彷彿記得有人來說過,官家見召。當時因為正在打一個關係全局的死劫,竟不曾在意。倒是我大意了。」

「快請吧!宋兵壓境,也是一個關係全局的死劫!」

到達宮中,劉繼元拍案痛責。李惲神色不變,從容謝罪——宰相如此,奉召與會的劉繼業,心先冷了一半。

「如今談正事吧!」劉繼元皺眉說道,「宋朝的太祖,倒還忠厚,如今是他弟弟做皇帝,兩人的性情大不相同。此番稱兵,來意不善。該當如何抵禦?大家直言無隱。」

照體制,自然該宰相發言;李惲毫無主意,他自覺亦不須有何主意。談到用兵,樞密使責無旁貸,因而只看著馬峰。

馬峰善於養生,體魄強壯,但內才與外表不稱,更與他的職司不符。樞密使掌管軍略兵馬,應該威武強毅,行多於言,他卻是優柔寡斷、好發議論的角色,所以早就覺得喉嚨痒痒地想開口了。

「十國只剩下我們北漢了。」他說,「北漢雖小,契丹甚強。如今唯一之計,是遣派急足求援——」

「使相!」劉繼業振臂而起,「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北漢雖小,猶有可為,怎說唯一之計是求援?」

馬峰最善於見風使舵,一看是北漢第一大將劉繼業,此人得罪不起,所以立即改容。「我失言了。」他說,「當然是先借重劉將軍部署防務,一面向契丹借兵。雙管齊下,或者可保無虞。」

這話說跟不說差不多,劉繼元便不理他。「繼業,」他問,「你說,該如何應付?」

「宋師犯境,已有多次,每次兵至城下而退,用意在以我北漢,抵禦外患。如今情況不同,吳越歸地,中原盡為宋有,已無後顧之憂。」劉繼業停了一下說,「臣料宋主對河東,不但志在必得,而且另有企圖。」

「是何企圖?」

「臣料宋主將北向索燕雲十六州之地。」

「如你所言,則北漢為契丹當前敵。」劉繼元說,「契丹必不坐視,不求援而援必自至。繼業,你可是這樣的看法?」

劉繼業默然。他心裡是這樣的看法,卻並不希望出現這樣的情形。北漢屈身事異族,他不但引以為恥,而且由於契丹壓迫北漢,騷擾百姓,引以為恨。因而他想了一會兒,不提此事,只談以本身的力量,如何抵敵宋軍。

「太原城池,西北堅固,東南較弱,請官家固守西北。臣當東南,以死報主。」

「好!東南有你擔當,我可以放心。你先退下,趕快部署去吧!」

劉繼元是知道他不願向契丹求援,所以先命他退下,然後君臣定議,遣派專使,星夜向契丹求援。

契丹族發祥於遼河上游,所以國號為遼。遼國的貴族姓耶律,后家則大都姓蕭。在位的遼主叫耶律賢,是遼太祖阿保機的曾孫,稱號「天贊皇帝」。

耶律賢在位十年,與宋朝一直保持和好,因此,北漢派人來討救兵時,他頗為躊躇,不大願意興兵與宋朝對敵。北漢的使者,被冷落在燕京的驛館中,計無所出。

這個使者名叫張正樞,是個出名的美男子,一張嘴又能說會道,因而一住下來,就使得驛丞的女兒珠娘,一寸芳心,怦怦欲動,噓寒問暖,十分體貼。張正樞原是個風流人物,見這珠娘十八歲年紀,一捻細腰,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自然也不免動心,但心事重重,沒有興緻去兜搭,只是一個勁喝著悶酒,在苦苦思索,如何打開局面。

珠娘見他雙眉深鎖,抑鬱不歡的神情,自然關切,在窗外張望了幾遍,不見他理睬,只有借個因頭去搭訕了。

「張先生,」她捧著一盤鹿脯進門,「這是年前臘月里腌制的,請你嘗嘗。」

「噢,多謝,多謝!」張正樞夾一塊鹿脯,咬了一口便放下了。

「不好吃?」

「很好啊!」

「不用說假話敷衍!」珠娘微微撇著嘴,「如果真的好吃,何以不動箸?」

「真的很好。不過說實話,哪怕龍肝鳳髓,我也食不下咽。」張正樞舉起杯說,「喝酒,只是為了澆愁。」

珠娘不即答言,一雙大眼睛轉了好一會兒,徐徐開口:「按規矩說,外邦貴使住在這裡,我們只盡款待之責,不許動問公事。不過,張先生——」

由於她欲言又止,張正樞自然奇怪。定睛注視,但見她一雙斜睨的眼中,七分關懷,三分憂愁,那就很容易明白她的意思了:只為一片深情,默默垂注,甘冒不許動問公事的禁令,要為自己分憂。

獨困愁城而有人關切,不管是否有用,能訴一訴心事,總不失為遣愁之道。因而張正樞點點頭說:「我懂得你的意思。真謝謝你!你坐下來,我告訴你。」

在珠娘,光是他預備接受自己好意的這一番表示,便覺得大可興奮了,便俯身下來,撥了撥地爐的獸炭,替他換斟一杯熱酒,然後端然而坐,整頓全神聽他說話。

「我邦與宋朝,已經好幾年不動干戈,如今得到消息,宋朝的糧草已經啟運,大兵不日壓境。我邦國主,特派我來求援。辭行的時候,國主面諭:張正樞,你如果搬不來大遼的救兵,不必來見我,自己跳進汾水裡去見閻王吧!」

話剛說到這裡,珠娘已失聲而呼。「這是不得了的事!」她急急問道,「前兩天你不是進大內,見過天贊皇帝了嗎?」

「是啊!可是天贊皇帝並沒有一句紮實的話。」

「那也不見得就是不肯發救兵。」珠娘勸道,「張先生,凡事總要往寬處去想。」

「你不知道。見面的時候,天贊皇帝的意思就很冷淡。今天第三天了,把我丟在這裡,不聞不問。這兆頭,」張正樞絕望地搖搖頭,「大為不妙!」

珠娘將頭低了下去,但見她睫毛閃動得很厲害,似乎正在全力籌思著一件什麼大事似的。張正樞心中一動,是不是她倒有什麼好辦法?

這樣轉著念頭,正想動問,珠娘卻先開口了:「張先生,你知道遼國是誰掌權?」

「是?」張正樞問道,「是南府宰相耶律沙?」

「不是。」珠娘答說,「是天贊皇后——」

「啊!」張正樞一聽不錯,久聞耶律賢的皇后蕭燕燕,不但是此邦的國色,而且異常能幹,所以耶律賢敬如天神。「不過倒不知道她在過問國事。」他說。

「我也是聽人說的,不知真假。」珠娘說道,「天贊皇帝對皇後言聽計從,如果,張先生,你能見著皇后,事情就好辦了。」

這條路子倒指點得不錯,但可望而不可即。外邦使臣,又何由得見天贊皇后?

珠娘靈秀蕙質,是已猜透他的心事,微笑問道:「張先生,你在為難,找不著門路,是不是?」

「你好聰明!」張正樞脫口稱讚,「我在想,一則是門路,再則是身份,外國使臣謁見皇后,只怕與體制不符。」

「張先生,你這話錯了。你和我是漢人,男女大防,不能隨便相見。他們契丹並不講究這一套,尤其是天贊皇后,性情爽朗開闊,跟男子漢一樣,天贊皇帝有時候遇著疑難的國家大事,常跟皇后一起召見臣子商量。所以,你只要有因頭,不必顧慮體制不體制。」

聽這一說,張正樞大感興奮。「但是,」他又為難了,「這個因頭倒不好找。」

「我早替你想好了!」珠娘不慌不忙地說道,「你備辦一份珍貴禮物,說是你們皇后特地囑你攜來,致贈天贊皇后,要當面獻上,以表敬意。天贊皇后一定會得接見。」

「說得有理。只是——」

「你莫忙嘛!我話還沒有說完,你就心急!」

珠娘是微帶嬌嗔的神態,杏眼斜睇,語聲如鶯,令人心醉,張正樞急忙答道:「是,是!請你示下。」

珠娘笑一笑,然後正經說道:「禮物只要是稀罕的就珍貴,致贈皇后,也自然是閨閣中用得著的東西。也是張先生你運氣,這兩天恰好有個人在這裡,等我去看一看。」

是什麼人?張正樞正想動問,珠娘已經驚鴻般翩然而去,腳步來得個輕快。張正樞定下神來略想一想,忽然發覺心情大不相同——沒有什麼好愁的!他把頭挺了起來,自己斟上熱酒,滿飲一杯,夾一塊鹿脯送入口中,大嚼特嚼。很快地,珠娘的倩影又出現了。「這個人此刻不在。」她說,「不過不要緊,他的貨還在。」

接著,她才說明這是個來自江南的行商,與遼國很多顯要有交情,所以雖是貿販,也能住在驛館。他的貨色不少,且無一不是北地所缺少的,揚州的花粉、杭州的綢絹、西蜀的錦,都能為盛年的天贊皇后增加顏色。

「你想得真好!」張正樞起身一揖,「珠娘你真是我的一個好幫手。」他是無心的一句話,她卻想到了「內助」的說法,頓時雙頰飛紅,益見嫵媚。

張正樞再也猜不到女兒家曲曲折折的心事,只是少女無緣無故害羞,必是春心方動,這是他深有體驗的一回事。

「來!」他捉住她的手說,「我要好好敬你一盅酒。」

她不曾掙拒,只是偏著臉問:「為什麼要敬我?」

「自然是感激你。」

「感激兩個字,不敢當!只要——」她的聲音由低而無。

「只要什麼?」張正樞湊在她耳邊,低聲問道,「只要我拿你緊記在心裡,是不是?」

「哪個稀罕你!」她說是這樣說,雙頰卻更紅了。

「珠娘!」張正樞偎摩著她的如雲黑髮,昵聲說道,「晚上好冷!」

「瞎說。炕下生著火,怎麼會冷?」

「冷在心裡——」

「什麼?」她大聲打斷,「你心冷了?」

「不是,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張正樞從容答道,「心裡寂寞,就覺得冷。」

「那麼,要怎樣才不寂寞呢?」

「你說呢?」

「我不知道。」珠娘彷彿有意作嗔,「誰猜得到你的鬼心思?」

「要不要我告訴你?」

「隨便你!」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覺得冷了。」

珠娘不答,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掙脫了手,倏然起身。「你不要痴心妄想!」她說,「我絕不會上你的當。」說著,掉身就走。

張正樞有些好笑,目送著她的背影在盤算,等她再來時,該說些什麼話。

到得薄暮時分,驛館的執事,領了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漢子來見張正樞。此人禮節嫻熟,言語伶俐,正就是珠娘所推薦的那個長袖善舞的江南行商,名叫李仲陶。

見了禮,互道了一番仰慕的話,李仲陶談到來意:「珠娘告訴我,張先生想挑些貨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得閑?我一年兩次北游,跋涉非易,頗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打算待價而沽,不過張先生又當別論,盡好商量。」

張正樞琢磨他的口風,價錢不會便宜——本來也是,便宜沒好貨。上獻皇后,而且有所請託,為博得歡心,亦不能不物色奇珍異寶。一國安危所系,花多少錢在所不惜,只是行囊雖寬,無非來去川資富裕,現在要辦一份重禮,必然不夠,這話要言明在先,才可以進一步看貨論價。

想定了便即答道:「李兄,我的身份,想來珠娘已經奉告?」

「是,是!不必珠娘告訴我,我也知道。」

「既然如此,足下當然信得過我。」張正樞說道,「奉使北來,忽然發覺少了一份敬獻天贊皇后的禮物,想在這裡補辦。價款幾何?卻須回到太原,才能奉繳。足下如果不願,自不便勉強,那就只好作為罷論了。」

李仲陶沉吟了好一會兒,方始開口:「聽說宋朝有舉兵侵犯太原之說,倘或路途阻隔,如之奈何?」

「實不相瞞,我國與大遼,情如家人,此行正是為此。大遼不日發兵相援,必保無虞。」張正樞又說,「退一步而言,由此南下到太原,快馬不過三五日途程。宋朝大軍調發,渡黃河北上,總在一兩個月以後的事。足下所懼何來?」

「說得是。」李仲陶問道,「卻不知張先生何時回太原?」

「事畢即行。我亦急待回太原復命,絕不會耽擱太久。」

李仲陶盤算了一下,覺得這筆買賣做得通。賒賬的交易,價錢可以開得高,雖說略有風險,也值得冒一冒。因而毅然許諾,請張正樞到他的寓處看貨。

挑燈開箱,好東西著實不少。張正樞挑了些巧樣首飾、彩綉疋頭、精細脂粉,一共湊成十六樣,另外又湊四樣「副禮」,總共值兩千二百多兩銀子。拿現銀付卻零數,下余兩千兩銀子,出張筆據,寫明一到太原,即由官庫兌付。

也是由於珠娘的安排,用那四樣副禮,走了遼后左右一個掌權的宮女,名叫輕煙的門路。十六樣禮物,已蒙天贊皇后嘉納,而且允許張正樞晉見。

召見的地方在大內以西的「西海子」——契丹稱有水草的低洼之區,都叫海子。這西海子卻是汪洋百頃的一個湖,湖中有百丈廣闊的一處陸地,名為瓊華島。正中高地,特建一座廣寒殿,專為天贊皇后臨流梳妝之用,因而通稱為「梳妝台」。名為妝台,其實是終日起坐之處。遼主朝罷,就在這裡盤桓,一面看皇后梳頭,一面就在妝台旁邊,跟她談論國事。

這天的遼主,卻不在西海子,是到另一處海子,在城南數里,名為「飛放泊」的御苑圍獵去了——這是天贊皇後有意所做的安排。她像精明的男子一樣,已經猜到北漢使臣破例進貢這份重禮,必是有所干求。軍國大事,能許則許,不能許還是不能許。若是遼主在座,當面就須裁決,因而特意勸他到飛放泊去行獵,以便她易於推託。

舍舟上岸,遼官引向廣寒殿。拾級而上,由宮女引入殿廷,只見一道珠簾垂隔,影影綽綽一位盛裝的麗人,年紀在三十左右,發黑如雲,膚白似雪,艷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張正樞不覺低下頭去,拜倒簾前,自陳姓名,說是特奉北漢皇後面諭,進獻禮物,並問安好。

「難為你們皇后。也替我問好。」天贊皇后的聲音,就如殿外柳絲中的鶯囀那樣清脆,「也難為你,遠道跋涉。路上還平安嗎?」

「得瞻上國,外臣之幸。」張正樞答道,「北上的道路寧靜,只怕回去就難說了。」

「怎麼呢?」

「敝國與宋朝,多年未動干戈。如今宋主,乃前皇之弟,即位以來,征討四方,十國已只剩敝國,視如眼中之釘,現已發兵北犯。強敵壓境,形勢危殆。」張正樞又說,「外臣奉敝國國主之命,乞師上國,其實亦是為上國安危打算。」

「噢!」遼后問道,「這是怎麼說?」

「宋主之意,不止於取河東為已足。河東屏衛大遼,所以敝國亡而上國危。宋主既下河東,必定乘勝北指,那時上國如何自處?」

「啊,啊!說得是!」

一聽遼後有此表示,張正樞益發精神抖擻地說:「上國發兵相援,實所以求自保。拒敵境外,兵法上策。從來兵貴神速,如今宋軍已經命將出師,伏乞天贊皇帝迅做宸斷,即刻發兵,以雷霆之師掃跳梁之丑,實敝國之大幸,亦上國之至計。」

「好!」遼後點點頭說,「我來跟天贊皇帝說。你先歇一歇吧!」接著,她又吩咐左右,「帶北漢這位使臣下去,好好款待。」

於是張正樞由遼官陪著,接受了遼后的賜宴。宴罷又到簾前謝恩,然後回到驛館,珠娘已笑盈盈地在迎候了。

「怎麼樣?」

「多謝,多謝!」張正樞一揖到地,「非卿不及此!」

「看你這一身塵土。來!換了衣服洗個臉,好好說與我聽,天贊皇后怎麼個樣子?」

於是張正樞在輕鬆而得意的心情下,細談西海子的見聞。他的口才本就了得,而可談之事又多,娓娓言來,令人忘倦——直到深宵,終於留住了珠娘,春風先到羅幃,幾乎忘卻了燕地的苦寒。

由於天贊皇后蕭燕燕的主張,遼主耶律賢決定派遣一名使臣到宋朝探詢究竟。這名使臣叫撻馬長壽,精通漢語,而且熟悉河東與中原的山川地理,是很適當的人選。

輕裝簡從,星夜急馳,撻馬長壽用七天的工夫,趕到汴京,被安置在封邱門以東的「班荊館」——這個驛館大有來歷,太祖皇帝當年兵變陳橋,黃袍加身,就是此地。大宋開國,改陳橋驛為接待番使之所,題名取「班荊道故」之意,表示大宋與各番邦原為舊交,願修新好。

這是當今皇帝即位以後,遼國第二次遣使。第一次是在兩年前的夏天,太祖奉安山陵,遼國遣派宗室耶律敞來送葬,宋朝亦遣派起居舍人辛仲甫報聘。他對契丹的情形相當熟悉,因而皇帝特為派他接待撻馬長壽。

未接見遼使以前,皇帝先召辛仲甫垂詢:「契丹果有和好之意否?」

「臣與撻馬長壽相處不久,尚未能探悉真意。但窺其來意似乎不善。」

「何以見得?」

「撻馬長壽與臣相晤,每每問到我朝大將的近況蹤跡,目的當在打聽兵馬調度的情形。」

「不錯!」皇帝深深點頭,「不錯!聽說撻馬長壽精通漢語,熟悉地形,此來以聘問為名,探我虛實。我自有道理。」皇帝已料定隨撻馬長壽之後,契丹將派重兵援助北漢,因而即刻召見樞密使曹彬,先做了必要的部署,然後定期接見遼使。

接見番使,定例是在長春殿。特選身長六尺以上的禁衛站班,甲胄鮮明,儀觀壯偉,撻馬長壽一見,不由得肅然起了敬畏之心。

專掌殿前引導之責的闔門使,帶使入殿,行禮叩見,獻上禮物。皇帝特加恩遇,賜座賜茶,然後垂詢聘問的目的。

「外臣奉本國國主之命,特來請問大宋皇帝,聽說大宋要伐北漢,不知師出何名?」

「你可知道北漢主姓什麼?」

撻馬長壽一愣,勉強答道:「姓劉。」

「劉,可是漢姓?」

撻馬長壽不能不答一聲:「是!」

「那就是了!既是漢人,應奉本朝正朔,與遼國何干,勞你來問?」

「不然,遼與北漢約為父子,子國受欺,我國不能不問。」

「這是北漢劉氏忘本,為我漢人之羞。如今九國歸地,獨獨北漢負隅逆命,我自然要興問罪之師。」皇帝說道,「先帝開寶八年,你國遣派涿州刺史耶律琮,致書我國邊臣,要求通好。自此以來,兩國化干戈為玉帛。我願貴使轉告貴國國主,河東為大宋的版圖,所當必取,如果貴國不加干涉,兩國和好如初,不然,只有兵戎相見了。」

「大皇帝何出此言?遼國雖小,應當周旋。」

撻馬長壽的語氣很硬,那就無可再談了。皇帝微笑說道:「寄語貴國國主,來年暮春,會遼東,如何?」

這是明白宣示,將征契丹。撻馬長壽悚然心驚,但亦不敢示弱辱及使命,庄容答道:「敬當聞命。」

這話表面謙恭而其實傲慢,意思是接受挑戰。皇帝頗為惱怒,再一次堅定決心,非伐遼收回石敬瑭賣掉的燕雲十六州不可。

當然,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大國有大國的風度,所以,依然按禮款待撻馬長壽,回贈禮物,善遣出境。同時遣派專使,日夜疾馳,通知奉派為「太原石嶺關都部署」的郭進,加意防範,阻斷赴援北漢的遼軍。

郭進出身微賤,年輕時在巨鹿一家富戶做傭僕,行為放蕩,為人所不齒,酗酒賭錢以外,還結交綠林豪客。為防止他這樣下去影響到安全,所以他的小主人秘密跟人計議,打算不利於郭進。

郭進的妻子姓竺,是個賢惠婦人,知道了小主人的密謀,便勸郭進逃亡。她說:「你有氣力,也有膽子,喜歡結交朋友,這些都是你的長處,為什麼不好好用它來做一番事業?時世雜亂,倒正是大丈夫成功立業的時候,俗語說得好:『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就看你有沒有志氣。」

妻子哭,丈夫也哭。郭進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做個榮宗耀祖、受人尊敬的英雄。於是第二天一早就離開巨鹿,投奔太原,為劉知遠所識拔,由帳下小校積功升到掌管一州兵馬民政的刺史,在河北、河南,捕盜安民,到處有百姓替他立碑頌德。

大宋開國,太祖皇帝用他防守河東北境,監視契丹,是朝廷獨一無二備邊的大將。大宋得以不受契丹的侵犯,都靠他的力量,因此太祖對他異常信任——有一年他的一個部下將官,進京叩閽,檢舉郭進如何貪殘暴戾,而實在是誣告。太祖親自盤問,得知實情,便對左右說道:「此人犯了過錯,怕郭進殺他,所以到我這裡來誣告。你們拿他送給郭進。」

郭進馭下極其嚴厲,此人如果送到他那裡,必死無疑。太祖這樣處置,就是為了尊重郭進,讓他自己去殺此人。誰知不然。

「你居然敢到京里去告我,可見你的膽子不小。」郭進對此人說道,「現在接到諜報,北漢派出一支人馬進犯。我派你領兵去抵擋,你如果打了勝仗,我向朝廷保薦你陞官;如果失敗,你就不必回來了,自己投河自盡好了。」

此人自知必死,誰知竟有這樣將功贖罪,而且可以陞官的機會,自然踴躍聽命,帶了自己親信的部屬,出境迎敵,舞槍躍馬,捨死忘生般直衝敵陣,殺得對方人仰馬翻,大敗而逃。郭進也言而有信,保薦此人陞官受賞,現在成了他部下的一員驍將——此人叫張守義。

就因為郭進能這樣用人,所以他那支部隊進退一體,如臂使指,運用自如。但是新派來的一名副將田欽祚,陰險狡猾,自恃是皇帝的寵臣,不大聽郭進的指揮,使得他很傷腦筋。

接到朝廷的密旨,郭進自然要請田欽祚來商議。「欽祚兄,」他說,「剛剛接到詔令,說跟契丹已經決裂;如今親征北漢,契丹一定會派重兵援助。皇帝責成我們扼守石嶺關,不許契丹一兵一卒進太原。這個責任甚重,請問你有何高見?」

「那當然要聽你的部署。」田欽祚說,「我看我們分兵而守,如何?」

「何謂分兵而守?」

「你帶你的人馬守北面,我帶我的人馬守南面。」

石嶺關南面是太原,北面直通雁門關,北漢豈有餘力進犯,所以田欽祚說願守南面,即等於要郭進獨拒北來之敵。這種騙三歲小孩的話,竟說得出口,在座諸將無不齒冷,而他本人神態自若,毫無愧色。

郭進性情剛烈,但就是拿他沒有辦法。心裡在想,如果自己獨當北面,倘或危急,田欽祚一定坐視不救,自己為他作擋箭牌還無所謂,萬一失守,誤國事大,個人粉身碎骨亦無補大局。這件事還須重新斟酌。

「城不可分,責任亦不可分。」他說,「田將軍,我戰你守如何?」

這四個字太籠統了,田欽祚不敢輕易答應,追問一句:「請明示。怎麼戰,怎麼守?」

「估量敵情,必自北面而來,我領兵駐紮關外,遇敵迎頭痛擊。至於這座關嘛,」郭進抱拳說道,「就煩田將軍把守。」

「噢,噢!」田欽祚雙眼閃爍,又不知在打什麼壞主意。

「田將軍!」郭進正色說道,「果真敵自北面而來,我擊敵關外,自有把握,此是以戰為守。就怕契丹自正定穿井陘,西援太原,逆攻本關,那時我無法回師相救,千斤重擔都在將軍肩上。」

「只要守住了關就是?」

「是的。」

「其他不管?」

郭進再重重答一聲:「是的。」

「我遵令就是。」

郭進點點頭,向左右問道:「幕職官何在?」

找幕職官來是要立軍令狀。本來郭進是主帥,無須向部屬表明責任。但知田欽祚奸刁,自己不立,他一定亦會推託,所以格外破例,吩咐備兩份軍令狀,各自籤押,交互收存。

就這樣,田欽祚已頗為不悅。軍令狀是立下了,但字斟句酌,費了好半天的工夫,方始提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很不情願地交給了郭進。

於是,郭進引本部人馬出關,沿滹沱河布防,左軍屯定襄的三會城,此地有聖阜、牧馬二水合流,注入滹沱河,名為三會水,河汊縱橫,地形複雜,契丹不明地形,不敢深入,所以駐兵不多。

右軍屯九原山下的九原城。九原又名九京,又叫九龍岡,山巒起伏,其仞有九。九原城三面平疇,跨岡築壘,形勢險要,憑藉地利,易守難攻,所以駐兵亦不多。

郭進自領中軍重兵,扼守三會、九原之間,忻州北面的忻口——漢高祖劉邦七年十月,大破韓王於河東沁縣,韓王信逃往匈奴。劉邦發大兵三十二萬追奔逐北,但多為步兵,時值隆冬,冰天雪地中行軍,既苦且慢,只有劉邦親自率領的先鋒騎兵,孤軍深入,攻到平城白登山,為胡騎所圍。被困七天七夜,饑寒交迫,全軍將潰。幸虧陳平出了一條奇計,買通匈奴單于冒頓的愛寵閼氏,勸說冒頓減弱攻勢。劉邦方得乘大霧天氣,在死士保護之下突圍,在平城會合大軍,向南撤退。進長城到了此地,方始脫險。六軍忻然歡呼,因而名為忻口。

到了隋煬帝大業十一年,北巡河東,在雁門關為突厥包圍,援軍疾馳,亦是到了忻口,突厥解圍而去。所以忻口雖小,名氣甚大。

忻口山上築砦,就叫忻口砦。郭進平時就很重視此處,戰備完固。如今自領大兵駐紮,益發將防禦工事修繕得處處堅實,無隙可乘。

契丹發兵十萬來援北漢,都統叫耶律沙,是遼國的名將。前軍叫敵烈,年輕悍勇,為遼主耶律賢的寵臣,親領先鋒,由河北經龍泉關沿長城南下,想繞道定襄,會合北漢的人馬,截斷郭進的後路。

探馬星夜報到忻口大營,郭進不免吃驚,親自趕到定襄,領兵往東,從側面攔截,走到孟縣故城,得到消息,敵烈的前鋒,已接近東北二十裡外的白馬山了。

於是郭進召集部將,商議禦敵之計。「這個敵烈,年少氣銳,第一仗絕不能讓他得勝,否則氣勢越猛,以後要擋住他就吃力了。」他環視周遭,指名問一個人說,「熊大行,你有什麼計策?」

這熊大行是郭進帳下有名的一員戰將,沉著驃捷,足智多謀,最長於奇襲。這時他想了一下答道:「敵烈雖勇,孤軍深入,犯了兵家的大忌;而且他地形不見得熟,這就是弱點。於今對方情況還不甚清楚,到底設伏引他,還是明攻暗襲,只有臨陣而定。」

「都帥,」另外一個跟熊大行一樣,官拜都虞候,名叫何慶奇的說,「兵貴神速。如果謀定後動,可能錯失時機,請都帥先發兵要緊。」

何慶奇跟熊大行的交情最厚,每上戰陣,互相支援,既不會爭功,更不會坐視不救,所以郭進立刻作了決定:「熊大行的話不錯,不妨臨事見機而定,就派你們倆,各帶三千人馬,協同迎敵。」

領了將令,點齊人馬,連夜行軍。到達白馬山頂,天色已經微明。熊大行下令暫息待命。命令中規定兩點:第一,人馬都擇隱蔽之處躲藏,不準有旌旗外露。第二,不準埋鍋造飯,以免炊煙四起,為敵人發覺,乾糧不足,大家平均分配,暫時充饑。

部署已定,天色大亮,熊大行跟何慶奇兩人,策馬上了高岡,天朗氣清,視界甚遠。山下只見一水映帶,對岸塵沙大起,隱隱有刀光鞭影,是敵烈的先鋒趕來了。

不但是敵烈的先鋒,耶律沙唯恐他輕騎躁進,特意率領中軍,連夜趕到,臨河駐軍。

找了個當地的土著來,由耶律沙親自打聽地形。「那叫什麼名字?」他用馬鞭指著橫亘在面前的一道河問。

「這是牧馬水的支流,名叫興龍泉。」

「對面那座山呢?」

「那座山叫白馬山,又叫作白馬嶺。」

「嶺上有軍隊沒有?」

「只有不到二十個人。專門在瞭望的。」

耶律沙細細看了半天,果然不曾發現有任何重軍扼守跡象。

回到帳中,敵烈來見。「都統,」他說,「剛才那個『蠻子』的話,你聽見了。既然白馬嶺並無守軍,還不趁此機會渡河過嶺?」

「且慢!」耶律沙說,「等耶律斜軫到了再說。」

耶律斜軫是副都統,率領大軍,押著輜重在後面,行軍不快,敵烈哪裡肯等?

「都統!」他大搖其頭,「這是大好時機。等副都統的大隊到達,總在兩天以後。這兩天之中,如果宋軍開到,不但白馬嶺過不去,而且居高臨下俯攻,我們會吃大虧。」

「不,不!我們是赴援北漢,大陣仗還在後頭,不必爭在一時。等耶律斜軫到了,大家從長計議。」

「都統,你太持重了,坐失良機,太可惜了。無論如何要照我的辦法。」

由於敵烈堅持己見,耶律沙頗為苦惱。因為監軍的身份,代表遼主耶律賢決定戰略,同時監督都統進取,權柄甚大,如果他力持定見,將來追究責任,都是敵烈一個人的話,自己有口難言,因而考慮下來,只好聽從他的要求。

話雖如此,還是先要問個明白:「將軍,你打算如何進攻?」

「我先把部隊拉過河去紮營——」

「慢來,慢來!」耶律沙搶著問說,「你是背水列陣?」

「對了。」

「這怎麼可以?」耶律沙大搖其頭。

「怎麼不可以?倒要請教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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