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沖喜
()湯懷謹是昆縣第一大米鋪東家掌柜的獨苗,他的父親湯沐恩是全縣乃至本省都知名的大善人,為人樂善好施,造橋鋪路建學堂,資助貧困學子,逢年過節施粥送葯老弱病殘,他做過種種善事。
更為難得的是湯老爺行善十年如一日,人們說起湯老爺都是交口稱讚。
喬毓寧也很喜歡這位湯老爺,因為湯老爺的善舉,她大哥能進湯家私塾讀書,姐姐能在湯家綉坊做活,母親挖到草藥可以賣給湯家葯堂,父親做的木具永遠不愁沒人收。
而且,在全國災民都沒飯吃的時候,他們喬家村總能領到縣裡鄉紳富戶布施的米布。這也是湯老爺的功勞。沒有湯老爺遊說他們賑災,縣裡那些有錢老爺可不會管鄉民挨餓還是受凍。
然而,這回城外發大水,喬毓寧餓了五天,盼了五天,也沒等到湯家米鋪搭棚發米面。聽說,湯老爺的兒子湯懷謹生病了,很嚴重,湯老爺急得四處找大夫,一時顧不上理會外面事。
喬毓寧每天都誠心誠意地跟天地佛祖菩薩磕頭祈求,湯少爺的病快點好。這樣,她就有飯吃了。
五月十七私塾下課,城裡學生跑回村子,高聲宣布湯老爺回老家來了,見滿地餓殍不忍睹,已說服縣老爺明天開倉,大家有飯吃了。
全城歡騰,喬毓寧歡喜地立即跟大哥連夜進城,七八個村的人排起的長隊,連到城門口。喬毓寧慶幸自己跟大哥來得早,天蒙蒙亮,他們就領到五斤大米十尺布。
回村的路上,帶著水汽的春風涼涼地打在臉上,喬毓寧覺得更冷更餓,看著大哥手裡拎著的米袋,她不住地吞咽口水。自外頭髮大水,她已經有二十多天沒聞過米飯香氣。
「回去讓你嫂子做干鍋巴。」喬鐵柱心疼地說道。
「哥,真的嗎?」喬毓寧一想到小米鍋巴的嚼香勁兒,肚子叫得越發響了。
見兄長點頭不誆言,喬毓寧高興壞了,一溜歡地跑進村裡,人還沒進家門,就在籬笆牆外快活地喊阿姐阿爹阿娘嫂嫂哥哥說晚上吃鍋巴的話。她腳步沒剎住,直衝進一個極香極軟的懷裡,她急退開,抬頭看原來家裡來了客人。
被撞個滿懷的婦人看起來通身富態,喬毓寧不知如何形容那些精美的珠翠髮飾,只知道這位夫人比縣老爺家的太太更美更有氣勢,還香噴噴的,比嫂子用的胭脂水粉都香。
「這便是寧丫頭了?長得真有靈氣,」漂亮太太摸出一把軟糖,放到她手裡,溫柔又可親地說,「阿姨請你吃糖。」
喬毓寧揀了顆放到嘴裡,涼涼的薄荷香氣立即盈滿口腔,津液四溢,她高興得眼直彎。
「阿寧,你的禮貌呢?」喬老爹輕拍四方桌,讓女兒叫人。
喬毓寧轉過臉,看清和父親同坐四方桌左右兩主位的那位貴老爺,失聲大叫:「湯老爺?!」
這一刻,她完全忘了連阿爹讓她行禮問安的話,實在是來客名氣太大,整個昆縣沒人不認識。這樣尤如活菩薩一般的大人物忽然光臨喬家,好比天上金鳳凰忽落黃土窯,也怪不得喬毓寧一驚一乍,把糖果直接吞進了肚子。
喬老爹像秀才老爺一樣很有學問地拽文:「這女兒排老幺,給家裡慣得不像話,缺了禮數,請親家不要見怪。」
湯老爺笑呵呵說:「喬老哥真是見外,寧丫頭天真活潑,小老弟我羨慕得緊,巴不得這就是我家閨女哩。」
喬毓寧聽著這話,不太明白:啥時候自家老爹認識湯老爺這樣的大人物,還稱兄道弟,太奇怪了。在她歪頭想東西時,見湯老爺向她招手,她先行了禮,得到阿爹首肯,慢慢走過去。
湯老爺很和氣地問她:今年多大了,哪年生的,屬什麼?
喬毓寧老實作答:慶安元年生的,今年六歲,屬豬。湯老爺笑道屬豬好,和龍最相配。他又問坐在左下首八仙椅的漂亮太太:「夫人,你看?」
「這屬相自是相配的,」湯夫人聲音哽咽,眼睛紅得像兔子,她握住喬毓寧的手,問道,「寧姐兒可願意到我家裡去?」
「不去!」後面走來的喬鐵柱,等不及放下米袋和布包,沖湯氏夫婦大吼,又使牛勁推門邊的媒婆,要不是喬母攔著,喬鐵柱都能連人帶聘禮扔出門去。
喬鐵柱狂喊道:「爹,你怎麼忍心讓阿寧守活寡?」
喬老爹怒拍桌,不準兒子咒湯家少爺。他喝道:「這親事已定,你就不要多說了。」
喬鐵柱轉向喬母:「娘,咱們疼了阿寧這些年,怎麼捨得阿寧去做童養媳!」
童養媳是什麼,那就是婆家免錢的出氣筒,是婆家的奴隸,任打任罵吃不飽穿不暖任婆家拿捏生死,還不如鄉里收夜香的。窮人家哪怕日子過不下去,寧可賣女兒為奴為婢,也不願嫁女做人家童養媳。
喬母一聽兒子這話眼眶頓紅,喬老爹氣得站起來要拿旱煙桿打兒子,喬母邊攔邊對兒子說:「兒啊,可不能再說這話氣你爹,湯老爺和湯夫人仁心仁德,阿寧嫁過去,不會吃苦的。」
湯氏夫婦趕緊說話,他們必把小兒媳當成親閨女一樣疼,保證不讓她受一絲委屈。
喬鐵柱嗤笑一通:「好話誰不會說,誰家童養媳不是得了婆家保證過門的,結果呢?更別說你們湯少爺,」他忍不住怒吼,「他要真箇死了,你們還會待阿寧好?」
喬老爹一掌打偏兒子臉,發須怒張,硬朗的身子骨微微輕顫。喬母和大女兒在中間勸,喬鐵柱偏過頭,重重跪倒在湯家老爺前頭,磕頭懇求:「我阿妹年幼,不懂藥理,救不得湯少爺,求湯老爺另請高明。」
「賢侄快起來,」湯老爺想扶喬鐵柱起身,面色躊躇,看似要答應取消親事。忽聽湯夫人一聲叫:「老爺,懷謹還等著——」
湯老爺想到一腳踏進鬼門關的兒子,不得不堅持親事。
喬家二女喜梅咬唇也跪下請求,明明白白說道:「喜梅甘願為奴做婢報答湯家大恩。求夫人可憐我阿妹。」
湯夫人捂臉,靠在僕人婆子肩頭痛哭。
喬老爹要打罵兒女,喬母擋在前頭,什麼也不說,只是流淚:阿寧是她十月懷胎辛苦親生的,怎捨得讓愛女入那火坑。喬老爹痛罵:「慈母多敗兒。」
喬毓寧見大家都在哭,阿爹又發大火,嚇得張嘴也哭起來。喬家嫂子抱住小姑,勸道:「阿寧,怎麼哭了?」
「我餓,阿哥說阿寧可以吃鍋巴,嫂嫂~」喬毓寧見是最疼自己的嫂子,立馬忘了旁的事,扯著嫂子的袖子撒嬌要東西吃。
喬家嫂子聞言止不住流淚,強忍心痛答應:「好,嫂嫂給阿寧做紅糖鍋巴。」
喬毓寧還沒來得及開心,就聽到阿爹在叫她。喬老爹問哪來的米做鍋巴。
喬鐵柱失控叫了聲阿寧,又在父親的視線下死死咬住下唇,握緊的拳頭裡發出沉沉的關節交錯聲。喬毓寧看一眼兄長,把排隊領米的事一五一十說個全,還衝湯老爺露個大大的笑容感謝他讓鄉里鄉親有飯吃。
喬老爹撫著女兒頭髮循循善誘,說湯家少爺病重,省城的黃大仙批字只有他們家阿寧能令湯少爺化險為夷平安度過生死關。
「阿寧可願意?」
「只有阿寧才能救湯老爺的公子嗎?」喬毓寧問道。
喬老爹說是,喬毓寧馬上點頭:「好的,湯老爺,湯夫人,阿寧一定會救回湯少爺的。你們不要難過了。」
湯夫人激動地摟住小兒媳感激地直叫寧姐兒,湯老爺向喬父作揖行大禮,喬老爹要攔,湯老爺卻說這禮喬家受得,喬老爹堅決推辭:「比起賢弟與夫人的大善,我這又算什麼。」
「老哥這是要慚愧死老弟不成?」湯老爺按住喬老爹,與夫人雙雙,實實在在地行正禮道謝。
喬老爹滿臉不自在,一待禮畢,就讓他們趕緊回去,救人如救火。湯夫人馬上讓婆子抱上救命稻草,湯老爺攔住自家夫人,請來在門外看熱鬧的張媒婆:「有勞張夫人。」
喬家籬笆牆外村人嘩然,原來這位媒婆竟是個有官名在身的官媒。有官媒保媒,就是縣衙作保;縱使湯家日後反悔討個窮村姑做當家媳婦,官府也不會坐視不理的。若沖喜成事,那喬家小丫頭就是板上釘釘的湯家少夫人,沒得改了。
眾村民或羨慕或敬佩地議論:不愧是積善之家,即使到了這關頭,也不欺人。
張媒婆也知湯家少爺命在旦夕,省略那些問征步驟,直奔主題,拿出有省府道台做保人、有湯少爺紅手印的正經婚書,補寫女訪喬毓寧的名貼與生辰,非常利索地抓起小丫頭的手染紅油按手印,並一式三份。
親家雙方各持存一份,張媒婆帶著留底那份,隨里正先回縣裡。
湯老爺還要和新結的親家多說幾句,外頭衝來湯府家丁,急請老爺夫人回府,少爺脈相都沒了,只剩一口氣,老太醫沒再施針下藥,只催湯家下人趕緊找回當家人。這話差不多就是準備後事的意思了。
情況如此緊急,喬老爹直接把小女兒塞入湯沐恩的懷裡。
湯老爺深深地看喬父沉毅的眼眉,沉重地點個頭讓對方放心,他用綉佛線的斗篷遮牢懷中稚女,扭頭沖向籬笆牆外的高頭大馬,策馬狂奔,身側護衛數騎。湯夫人落後兩步,向喬家人致歉沒有給他們話別的時間,喬老爹讓她不用在意這些虛禮,快回府吧。
湯夫人雖急,卻也禮數周全,一一道謝后,方扶著僕婦的手,踩著小碎步急急蹬車趕路。
從喬家村到縣城,有六里地,平常要走上一個半時辰。
喬毓寧與湯老爺同騎乘,不到一柱香功夫就進城,車騎並馬不停蹄直奔縣南城。湯老爺家的祖宅在城中最好地段,白牆青瓦,高楣大門,兩蹲石獅子,十二步台階,一水的青石門檻,都是極其顯眼的特徵。
每回喬毓寧隨家人進縣城趕集,總能看到人們指著它說,這就是全省城鼎鼎有名的大善人湯沐恩家的老房子。
所以,在湯老爺問她,喜不喜歡這裡時,喬毓寧連想都不想地大聲道:「喜歡。」
「好。」後面趕上來的湯夫人,聽到這明確的回答,幾乎是跳出馬車,淚眼朦朦,難掩激動地說道,「好閨女,你且放心,夫人我來日必不虧待你。」
原來,那神乎玄乎的黃大仙有言在先:命定新娘一句好話能抵湯少爺三年壽元。是以,在進門前,湯老爺要問上一問,確定未來媳婦是否真地心向兒子。
湯老爺在驚喜之下,極順溜地滑出一句:「為什麼?」
喬毓寧很爽快地答道:「因為這裡是湯老爺的老家啊,縣裡沒人不喜歡,阿寧也喜歡。」
湯老爺忍不住又問:為什麼喜歡。喬毓寧半垂著頭,沒好意思說實話。湯老爺用了更柔軟的語氣勸說,不管說什麼都沒關係。
「餓。」隔著滿佛字斗蓬,喬毓寧把手放在小肚子處,只怕它要打鳴,她小又小聲道,「每次阿寧餓得難受想吃米飯時,縣裡都會發米面。如果沒有湯老爺,阿寧就像阿花(犬名)一樣早餓死了。湯老爺是大好人,阿寧想報答湯老爺。」
湯老爺情緒動蕩難以自制,他顫抖地吩咐隨從拿些糕點給兒媳墊肚子。湯夫人攔住,不是不心疼餓肚子的小姑娘,但拜堂前不能吃東西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拜完堂,老爺還怕餓著寧姐兒。」湯夫人勸道,湯老爺以為有道理,讓小兒媳暫時忍耐。他吩咐下人守好宅門,與夫人先行進喜堂,等忠心老僕給小丫頭穿戴新娘頭面,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