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千甲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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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五千甲圍山
老天君與鍾魁離開后,一夜再無事。
陳平安把眼皮子打架的裴錢抱上了窗檯,讓她回去睡覺。
陳平安獨自留在院中,沒有走樁也沒有練劍,坐在石桌旁想著今後的謀划。偶有失神,抬頭望向夜幕。
聽鍾魁先前說過,儒家文廟陪祀聖人中,除了一些人去開疆拓土、尋覓新的洞天福地之外,其餘聖人坐鎮在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間。在他們眼中,人間大修士,無論山上山下,就像那些夏夜飄蕩的螢火蟲,亮光的強弱,就看那些大修士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戰,太平山老道士與白猿放開手腳傾力廝殺,再沒有遮掩氣象,在桐葉洲上方的聖人視野中,就像驀然炸開的兩團光芒,故而引得聖人落下,防止神通廣大的大修士一旦毫無顧忌,打碎山河,害了蒼生。
更多時候,陳平安是在閉目養神,心中默誦碧游府玉簡上的仙家口訣。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世間萬法不離其宗。
拂曉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聽到了院外老將軍姚鎮的腳步聲,停在院門口,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敲門。
陳平安起身打開院門,姚鎮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師,能夠聽步辨人。」
陳平安問道:「去驛館那座園林走走,散散心?」
姚鎮與陳平安並肩而行,緩緩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沒有跟隨你們,去遊覽那位上古仙人騎鶴飛升的地方,是因為我得到了消息,說是蜃景城密使要來驛館,所以只好等著。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貴客。你猜是誰?」
既然這樣問,就絕對不會是跟自己沒有關係的蜃景城人物,陳平安靈光一閃,答道:「申國公高適真?」
姚鎮伸出大拇指,點頭道:「正是這位國公爺。」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既然讓申國公擔任密使,趕在姚家隊伍進入蜃景城前,來騎鶴城傳達旨意,說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國公的分量,是要重於未來的兵部尚書姚鎮。至於申國公離開京城之前,劉氏皇帝有無耳提面命,搗糨糊,陳平安並未見過劉氏皇帝,揣測不出。所以申國公秘密進入騎鶴城驛館,對於老將軍而言,無異於一個天大的下馬威。
京城居大不易,哪怕你是姚鎮也一樣,照樣是個邊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歲月悠悠的「遠遊」,陪著東海老道人一起觀道,陳平安受益匪淺,可能直到離開藕花福地那一刻,這麼個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將褲管上最後一點泥土抖落。
姚鎮緩緩道:「大泉王朝,劉氏開國兩百年,起起伏伏,原本外姓郡王國公,總計十人,就只剩下申國公府這麼一棵獨苗了。老申國公爺口碑極好,為人公道,兩次冒著被摘掉國公府匾額的風險,分別保下了一撥清流臣子和一位邊陲武將,所以廟堂上,無論文武,都念這兩份申國公府的香火情。現任國公爺高適真,韜光養晦,不太愛出風頭,不過年少時就與當時的那座潛邸來往密切。回頭來看,這位國公爺也不簡單,所以高樹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橫著走……」
陳平安突然插話道:「高樹毅橫行跋扈,惹惱各方權貴,未必不是國公府自污名聲的手段。兩代國公爺,各憑本事,佔盡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處,如果高樹毅再不做點什麼,國公府的下場,說不定就是先前姚家邊軍的境遇了。」
姚鎮臉色古怪,再次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贊道:「與我那孫女近之的言論,有異曲同工之妙。」姚鎮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笑道:「不過呢,這番論調,是咱們近之在十四五歲的時候說的。」
陳平安心中好笑,你老將軍較這勁做什麼,但嘴上還是附和道:「近之姑娘蘭心蕙質,顯學雜學皆精,我自然是遠遠比不上的。」
姚鎮滄桑的臉龐上笑開了花,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至於申國公高適真到了驛館,具體說了些什麼,姚鎮作為劉氏臣子,當然不會泄露半點。
不過若是蜃景城和國公爺想要對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鎮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將自己這一條老命還給陳平安,也還是姚氏賺到了,畢竟姚家鐵騎已經算是徹底脫離了這場風浪。這是昨晚姚鎮深夜送高適真出城后,返回驛館與姚近之秉燭夜談,孫女得出的定論。蜃景城在他姚鎮進京之時,會有一場萬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鐵騎的名聲,會在層層官府的推動下,享譽朝野。
驛館園林極負盛名,在歷代文人騷客、貶謫官員的極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師諸王莫及」的名頭。
綠樹成蔭,小橋流水,兩人走上一座木拱橋。如今陳平安對於橋樑結構的熟稔,可能已經不亞於一位工部衙門官員了。他走在橋上,腳步時輕時重,伸手輕輕敲打欄杆。姚鎮只當是陳平安的個人愛好,也未好奇詢問。
姚家隊伍後天動身,今晚有一場刺史舉辦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請老將軍姚鎮,所以還能在騎鶴城遊玩兩天。
陳平安就留在院子里關門修行。
陳平安武道進階一事,攀升速度已經遠遠超出離開倒懸山時的預期,不用著急,也急不來,但重建長生橋一事,卻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兩次觀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長橋都已成功現世懸河,一次比一次穩固,尤其第二次橫跨埋河,陳平安都已經有信心走上去了。
不過一想到修成了長生橋,還要煉化五行法寶作為「身軀小天地」的鎮宅之物,陳平安就頭疼。有了水神娘娘贈予的玉簡口訣,陳平安必須現在就開始著手準備,煉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除非捨棄一身武道修為,不然長生橋一旦架起,靈氣如海水倒灌,後果不堪設想。而若是自身氣府擁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積蓄天地靈氣,同時不至於太過影響一口純粹真氣的巡狩四方,雙方大體上能夠井水不犯河水。
那種玄之又玄的狀態,就像同時有兩個陳平安:一個陳平安憑藉雙拳,行走天下;一個陳平安在深山老林閉門謝客,默默修道。
陳平安在走樁之時,心中默念道:「齊先生贈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煉化成本命物,如此一來,與性命牽連,便是如山字印那樣被人破壞,只要人不死,就還是能夠在氣府中隱約浮現,哪怕再無威勢,也總歸有個念想,這輩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訣,對於煉水一事,篇幅最多。
「至於那枚能夠溫養體魄、神魂的古老玉簡,多半也與五行之水有關,但是具體品秩高低,來歷背景,都不知曉,還是需要問過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夠,也適合拿來煉化,不用時時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會被元嬰地仙看出根腳。唉,實在是可惜。
「綵衣國城隍爺沈溫的那顆金色文膽,我在碧游府說那順序學問時,心有感應,似乎可以煉化為五行之金。況且讀書一事,本就與拳法劍術一樣,是一輩子的長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那道童轉告的話中,說到了大驪五嶽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驪鐵騎南下,戰火如荼,難道是說大驪宋氏真能至少奪得整個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驪王朝的五嶽五色土,確實值錢了。看來此事,下次返回龍泉,仍是要麻煩已有大驪北嶽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襲白袍的陳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雲流水,不再是窯工學徒拉坯,也不是處處古板匠氣如楷書,而是已如大家風流之行書了。
其中訣竅,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畫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羨最近喜歡上了零嘴吃食,腰邊左右懸挂著兩隻小袋子,裡頭裝滿了從各色鋪子里買來的食物。
盧白象喜好一切雅緻物品,如今喜歡攥幾顆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時候,棋子摩擦,手心裡就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響。
朱斂不喜束縛,比如覺得穿靴還要穿襪,很麻煩,不知道從騎鶴城哪裡買了雙草鞋,換上了一身淡黃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鎮停歇,朱斂都會去買上幾本談神說鬼的志怪小說,或者花嬌月媚的才子佳人小說,一有閑暇,就翻書打發時光。
隋右邊除了每天悟劍之外,貌似沒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陳平安練拳完畢,返回屋內。
今兒朱斂在院子里曬著初冬的和煦日頭,看著一本頗為香艷的才子佳人小說。
少年姚仙之來串門,正跟魏羨討教拳法。
盧白象在與一同前來的姚近之下棋。
隋右邊去過了那座小山後,氣勢略有變化,又開始獨處閉關,橫劍在膝,經常推劍出鞘寸余又推回,如此反覆。
裴錢是個不願消停的,看了一會兒盧白象跟姚近之的對弈,覺得無趣,就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羨和姚仙之旁邊揮了一通她的招牌瘋魔棍法。魏羨讓姚仙之先練習一個拳樁,看了裴錢一會兒,久久無言。小女孩拎著那根行山杖,雜亂無章,有些時候還會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霸道路數,把在一旁練習站樁的姚仙之看得直翻白眼。
魏羨反而好像沒覺得黑炭丫頭有多幼稚。
裴錢氣喘吁吁,彎著腰,雙手握住行山杖,問道:「老魏,我的學武天賦咋樣,是不是萬里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為我爹那樣的絕世高手,一隻手打十個你?」
魏羨答非所問道:「江湖上說年劍月刀久練槍,你真想要棍法突飛猛進,我有兩個建議:一是在油菜花田地,出棍如龍,久而久之,就有了天下無敵的氣勢;二是去捅個馬蜂窩,身處險境,就會有另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
裴錢看魏羨說得真誠,思量片刻,將信將疑道:「你沒有騙我?」
魏羨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對這邊的盧白象微微一笑。
佝僂著身子看書的朱斂,剛剛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過一頁,可是先前一頁的男女情愛,實在是寫得床笫香艷,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賞了一遍。
裴錢突然搖搖頭,嘆了口氣,眼神憐憫道:「老魏啊,你難道沒有看出我練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劍術嗎?」
魏羨故作恍然,就是沒什麼誠意。
裴錢惱羞成怒道:「老魏你再這樣沒勁,咱們倆那串糖人的交情,可就沒了!」
魏羨扯扯嘴角,有些幸災樂禍。
剛說出口,裴錢就丟了行山杖,趕緊捂住嘴巴。
果然,陳平安的嗓音響起:「回屋子抄書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書背書,裴錢還被陳平安要求抄書。裴錢每次咬牙切齒抄著書,都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讓你跟碧游府那萱花女鬼討要什麼筆紙。陳平安說,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筆,那就開始每天練字吧,不多,五百字,但是哪個字抄得馬虎了,太過歪斜扭曲,不算在五百之列,還得重寫。裴錢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這才過了幾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錢鼓起的腮幫跟個大肉包子似的,她撿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裡抄書去了。
在院子這邊其樂融融的當下,騎鶴城百裡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廟轄境內,貴客不斷,蓬蓽生輝,小小山神,親自擔任僕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著那些貴人。因了每年的香火錢實在太多,不可稱府的山神家邸,給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率先蒞臨此地的是金頂觀觀主杜含靈,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嬰地仙,他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身邊帶著兩位美若天仙的年輕女修。
金頂觀位於桐葉洲北方一處山水靈秀之地。
這麼大來頭的陸地神仙,別說這種不入流的山神廟,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請得動。
山神一開始嚇得祠廟金身都要不穩,只是得了杜含靈親口頒下的法旨,說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後必有還禮后,山神的心才踏實了。杜老神仙不至於跟他耍心機,他這芝麻綠豆大小的小山神還不配。
隨後來了一位滿身貴氣的官老爺,帶著的幾個扈從都是修道有成的練氣士。
然後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道士悄然登山,身邊跟著一對師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傷,弟子是個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後是他這小山神的頂頭上司,在深夜出現,正是州城城隍閣的城隍爺,官身類似陽間的刺史,管著一州之內所有郡縣城隍廟、山水雜流神祇。至於文武兩廟,卻又是例外,直轄於一國禮部,與城隍廟向來互不干涉,至於雙方到底誰的品秩更高、權勢更大,遇到緊急狀況誰來主持事務,各地有各地的情況。
金頂觀觀主杜含靈,大泉申國公高適真,騎鶴城城隍爺,再加上既是金頂觀弟子又是大泉劉氏供奉的邵淵然。
冬日和煦,風景宜人,這四位聚在山頂一座獨佔風光的觀景亭。
山神遠遠站著,隨時候命。亭子那邊,相談甚歡。
申國公高適真下山後,返回大泉京師蜃景城,不再像來時路上神情鬱郁。
城隍爺悄然回到騎鶴城內最高建築城隍閣,盯著那座驛館,目光冰冷,嘴角有些譏諷意味。
杜含靈在山上多留了一天,離去之前,再次召見了此生金丹無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與徒孫邵淵然。師徒二人,如今都是龍門境,故而沒能留在蜃景城擔任頭等供奉,而是駐紮邊關,為大泉劉氏監視著姚氏鐵騎。
除了給邵淵然提前賞下一件本門重寶,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淵然躋身金丹后的師門嘉獎,地仙杜含靈還說了一樁密事。
性情沉穩的邵淵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起身替弟子向師尊恭敬致謝。
杜含靈嘉勉了邵淵然幾句,就御風北去,返回金頂觀。離去之前,不忘賜給山神一件品秩不俗的上好靈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騰雲駕霧之後,跪在山頂磕頭,遙遙謝恩。靈器到手,倒還在其次,能夠從此攀附金頂觀,結識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元嬰地仙,這才是這座山神小廟的天大幸事。
年輕道長邵淵然帶上山的那對師徒,留在山上養傷。
老真人尹妙峰沒有與邵淵然同時入城,他們倆先後回到城中驛館。
山上一處靜謐宅院,硬闖武廟借刀的高大少年,神色複雜,坐在床榻旁邊的錦繡凳子上,雙手握拳,好像想著如何都想不通的問題。
他那個師父躺在床上休養,雖然傷得不輕,暫時想要與人鬥法廝殺、斬妖除魔,已是奢望,可下地行走,早就不是難事。
老人臉色微白,可精神極好,眼睛炯炯有神,轉頭盯著自己唯一的弟子,道:「收個好弟子是一難,弟子修行順利又是一難,不比照顧家中子女簡單。我膝下沒有子嗣,弟子就只有你這麼一個,何況你天資比我好上太多,不為了你的將來好好謀劃一番,我這個當師父的,死不瞑目。」
老人又笑道:「先前道理和經過都與你說明白了,至於師父如何認識的金頂觀,這次為何剛好碰上了邵小真人,你莫要多問,從今天起,只管勤勉修行。這次杜老神仙親自出手,幫你打碎了瓶頸,你小子得以躋身中五境,這份恩情,要牢記心頭。說句難聽的,金頂觀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就算你小子誠心想要報恩,人家需要嗎?不過呢,這份心,還是要有的,不然給金頂觀當條狗的資格,都沒了。」
高大少年眼眶濕潤,低頭道:「弟子沒出息,讓師父受委屈了。」
老人嘆息一聲,伸出手指,點了點這個榆木疙瘩,道:「你啊,還是根本就沒開竅,罷了罷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獨獨收你為徒。說實話,邵小真人這般驚艷資質的人物,我便是早早瞧見了,也未必敢收入門中,一遇風雲變化,哪裡是我一個觀海境修士,能夠駕馭得了的。」
高大少年到底是爭勝心重的歲數,道:「師父,年紀輕輕就躋身龍門境,我也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笑罵道:「痴兒!出去修行,師父還要養傷,不想對牛彈琴!」
高大少年「哦」了一聲,站起身,告辭離去。
在少年走到門口的時候,老人輕聲安慰道:「修行路上,有些委屈是難免的,怕就怕一輩子只能攢著委屈,所以你一定要比師父走得更高更遠,可以讓自己少受些委屈。這兒的山神廟和觀景亭,不算高,從桐葉洲走到這大泉王朝,也算不得遠,這方天地,神人異士,只在更高處。」
高壯少年轉過頭,點頭道:「記下了。」
老人笑了笑,接著道:「如果以後真有那麼一天,境界高了,能夠跟杜老神仙這樣的人物平起平坐了,記得對山下的凡夫俗子,好一些。」
一直悶悶不樂的少年在這一刻,笑容燦爛,順著本心使勁點頭。
老人笑道:「真是個痴兒!」
動身去往蜃景城的前一天,有人登門拜訪陳平安。
是一位身穿道袍、頭頂芙蓉冠的年輕道士,風塵僕僕,在陳平安屋內喝著一碗涼茶,說因他離騎鶴城最近,便有幸收到祖師爺的法旨,要給陳平安送來一樣東西。
出身太平山的年輕道士,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塊玉牌,在將玉牌放在桌上后,給陳平安解釋了玉牌的一番淵源。
年輕道士直言不諱道:「祖師爺要我明言,陳公子不用擔心太平山在玉牌上動了手腳,會泄露行蹤,被咱們太平山收入眼底。玉牌已經被祖師爺剝去山門禁制,現在就只是一塊材質好些的器物了,當然對外依舊意義非凡,所以希望陳公子在離開桐葉洲之前,都能夠稍稍麻煩一些,將它每日懸挂在腰邊。」
陳平安起身道謝,太平山道士趕緊起身還禮,連說不敢。
陳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懸挂在腰邊,與那養劍葫蘆一左一右。之後他將那位光明正大自報名號後走入驛館的年輕道士送到大門口。
太平山此舉,用心良苦。
陳平安腰間這塊太平山祖師堂嫡傳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著「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嬰地仙都未必能夠懸挂上,因為這與修為和年齡無關。
整座太平山,就那麼五六個人掛著這種玉佩,年紀最大的,已有三百歲高齡,如今管著太平山的道家藏書,不過是龍門境修為。年紀最小的,是個才七八歲的小道童,天資卓絕。
要說最出名的那個,肯定是一人仗劍下山雲遊的女冠黃庭。
所以說從這一刻起,陳平安在桐葉洲的護身符,就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師爺老天君,剛剛施展過令人側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現世,手持明月鏡,駕馭仙劍殺敵萬里之外。這會兒,誰敢招惹鋒芒畢露的太平山?
陳平安感慨萬分,走回院子。
一襲白袍,髮髻別玉簪,腰間懸玉牌。
驛館胥吏在路上見著了陳平安,都當他是一位讀書人。
姚家隊伍在這天清晨時分,起程去往蜃景城。
距離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來越近,也就意味著陳平安一行人與姚家隊伍的離別時分,快到了。
一天黃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後一座驛館。驛館樸實無華,甚至還有些簡陋,與騎鶴城那座坐擁園林的驛館,有天壤之別。
沿著驛館外那條官路,行走十餘里,有座照屏峰,雖然不高,但如利劍出鞘,很適合欣賞日出日落,是一處名動京師的形勝之地,經常有達官顯貴和王孫子弟在那邊夜宿山頂客棧,就為了欣賞日出東海、映照山屏的奇絕美景。
姚鎮非要拉著陳平安去照屏峰。
最後就只有老將軍和三姚,陳平安和裴錢,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于山頂的一間客棧。
這座客棧後面,就是一座崖畔朝東的觀景台,在照屏峰六座客棧中賞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客棧美酒、夜宵吃食,放在桌上,先賞月再賞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著手持行山杖的裴錢瞎胡鬧,兩人忙著「切磋武藝」。
少女姚嶺之獨自走到崖畔欄杆那邊,往南邊遠眺,似乎有些傷感。
老將軍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待日出,可是喝過了兩壺酒後,沒把陳平安喝倒,自己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嶺之只好攙扶著爺爺返回客棧。
裴錢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來日出景象。
陳平安獨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錢丟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腳邊泥地上,百無聊賴地畫圓圈。
一個小圓,一個大圈,又一個更大的圓,再一個更大的圈,一層層,環環相繞。
陳平安的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經站在陳平安身後,看了很久,問道:「就這麼畫下去了?」
陳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畫到這裡了。」
姚近之落座,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酒的時候,臉龐皺著,看來是那杯酒很難下咽,喝完之後,瞥了眼地上,說道:「是很難畫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畫不下去。」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說什麼,只是看著崖畔欄杆那邊,姚仙之和裴錢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著什麼。
姚近之笑問道:「你不問我是真懂你畫了什麼,還是假懂?」
陳平安輕聲說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猶豫了一下,還是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飲盡,臉色緋紅,越發光彩奪目,她緩緩道:「你我二人之間,門戶之間,國與國之間,洲與洲之間,文脈之間,三教之間,百家學問之間,天下與天下之間,人族與妖族之間!你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就這『道理』兩個字,到底能夠包含幾個圓圈,然後你就會在最外邊的那個圈子軌跡上,兜兜轉轉,直到你確定下一個圓圈的邊界,再跨過去,繼續走,只有這樣,你才會每一步都走得問心無愧。正因為如此,你的出拳出劍,就可以一往無前。也只有你陳平安,才有資格在客棧跟書院君子說一句『捫心自問』!」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這個女子,點頭道:「姚姑娘,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之一。」
這是實話。
若無「之一」,就是違心的吹噓了。畢竟不說其他人,光是自己那個「弟子」崔東山,就不是如今的姚近之能夠媲美的。
姚近之約莫是喝過了兩杯酒,不勝酒力,言語之間,神色之中,便有些別樣風情,她凝視著陳平安,柔聲問道:「公子眼中,近之就只有聰明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撓撓頭,直言道:「姚姑娘,我有喜歡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點不惱,反而問道:「她很好看?」
陳平安驀然之間,神采奕奕,毫不猶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彷彿毫無芥蒂,笑著喝了口酒,陪著陳平安坐了一炷香,閑聊了些蜃景城的風土人情,這才起身告辭。
轉身之後,這位傾國傾城的女子走向客棧,眼神晦暗不明。
陳平安沒有轉頭,始終將手肘放在桌上,斜著身子笑望遠方的月色。他眼神溫柔,似乎在望著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間多餘美色。
他喜歡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頭的硃砂痣,也是明月光。
到最後,只有陳平安、裴錢和姚仙之三人看到了日照屏峰。
裴錢瞪大眼睛,趴在欄杆上,使勁瞧著那輪大太陽躍出東海,像是看見了一塊大金餅,想要將其收入囊中。
姚仙之在短暫的驚艷和感慨之後,也就沒多瞧什麼,畢竟領略過無數次,家鄉邊陲那兒的月涌大江和星垂平野,不比這日出景象遜色。這名天才少年有些訝異,怎麼裴錢盯著旭日老半天了,眼睛不疼?陳平安輕輕一跳,坐在了懸崖畔的欄杆上。姚仙之早就想這麼做了,只是昨晚先是有爺爺和近之姐姐在場,不敢造次,後來又有最敬佩的陳平安坐在石桌旁,仍是沒好意思,這會兒陳平安帶頭做了,姚仙之趕緊跟上,陪著陳平安一起眺望東海,彷彿心境都跟著開闊起來,對之後的蜃景城生活,充滿了憧憬和希望。
下山的時候,老將軍滿臉懊惱,埋怨陳平安不厚道,日出之前,也不與他打聲招呼,害他錯過了那場壯麗景色,白白登山走了那麼多冤枉路。陳平安不理會老小孩似的姚鎮,姚近之一句「爺爺,昨晚破例准你喝酒,還不滿足」,老將軍立即消停了。
無論是姚鎮,還是姚仙之,對陳平安最親近的爺孫二人,知道馬上就要與他道別,離別在即,別有愁緒在心頭。
只不過這一老一小,是見慣了沙場風沙的武人將種,覺得些許離愁,且放心間便是了,以後總有再聚喝酒的機會,若學那小娘子惺惺作態,反而可笑。
終於到了那座蜃景城外的桃葉渡口,姚家停了車馬。
陳平安背著那個青竹書箱。
挎刀少女姚嶺之,大大方方的,先與陳平安抱拳感謝道:「陳公子,我祝你北行之路,一帆風順!更祝你武運鼎盛!」
陳平安笑著點頭,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賦越好,越不能只盯著破境二字。拳法講究收放自如,想要身輕拳意重,就要打好底子,滴水穿石,石如大敵,這滴水就是你的武學真意了。嶺之姑娘,只要沉得下心,你一定可以練出大成就的。」
姚嶺之冷哼一聲,眼眸卻含著笑意,道:「年紀只比我大一些,卻如此老氣橫秋!」少女甩頭就走。
姚鎮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珍重」二字。那隻篆刻有一篇聖賢文章的青竹筆筒,已經被老人小心放好,打定主意要當一件傳家寶收藏起來。
姚仙之在昨天就死皮賴臉跟陳平安要了一幅字帖,奉若世間第一珍寶。今天少年也沒多說什麼,只說:「希望陳公子以後一定要來蜃景城。」
頭戴帷帽的姚近之出人意料,竟然說要單獨跟陳平安走上一段桃葉渡口。
姚仙之吹了一聲口哨,被姚嶺之一手肘打在腰部,疼得少年直冒冷汗。
姚近之眼尖,看到了陳平安腰間那塊玉牌,跟之前略有不同,翻了一面。
在離開騎鶴城,到達桃葉渡口之前,陳平安玉牌只以「祖師堂續香火」這一面示人,今天卻是「太平山修真我」六字古篆。
姚近之心思微動,深深望了一眼這位從北晉國來到大泉京師的年輕人。她說了些客套寒暄的言語,並不出奇的內容,只是讓人覺得感情真摯,文火慢燉,尤為動人。
不過陳平安領了情又不領情,此中味道,此間滋味,大概就只有兩人各自心知肚明了。
姚近之最後拉家常一般,與陳平安隨口說起了姚氏這輩人姓名中「之」的由來,原來早年有個雲遊邊境的算命先生,不幸遭遇了一場兵禍,被爺爺姚鎮所救,便為姚家算了一卦,其中就提及姚氏祖輩當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之」字是那人的本命字,而且與姚鎮的孫輩天生契合,只要人人有個之字,就可以沾一沾老祖宗的光,可以幫著藏風聚水,說不定就有某個晚輩,靠著祖蔭庇護,出息大到無法想象。姚鎮也沒有多想,只當是一個好念想,便給姚近之這些孩子,在名字里都加了個「之」字。姚氏這一輩,二十幾人,人人都有,別房旁支也不例外,姚鎮並無偏心。其中又以姚鎮身邊這三姚,最出彩。
陳平安聽完之後,若有所悟。
姚近之最後對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婀娜多姿。
陳平安抱拳還禮,猶豫了一下,還是誠心誠意道:「近之姑娘,在蜃景城除了幫老將軍出謀劃策,提防各路小人之外,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說一句冒犯的話,以後萬一遇上了姚姑娘自以為過不去的坎,不妨問問老將軍,由他來做決定,不用事事放在心頭,獨自承受。」
姚近之破天荒摘了帷帽,嫣然一笑,卻不言不語,只是望著陳平安。
陳平安再次抱拳告別。
姚近之這個大家閨秀,竟也學著江湖人抱拳施禮,一雙水潤眼眸中滿是異樣光彩,朗聲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陳平安只得跟著說道:「後會有期。」
姚近之未喝美酒,就已兩頰桃紅。
遠處,朱斂笑眯眯道:「美人恩重難消受,秋波流轉最留人啊。」
隋右邊負劍而立,視而不見。
陳平安回到這邊,看見裴錢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接下來一路,已經沒車廂可以坐了,不過她躍躍欲試,走路怕什麼,不然腳底板那些老繭不是白長了?
陳平安與姚家隊伍揮手告別。
騎馬的姚仙之直起身,向陳平安使勁揮手。
陳平安一行繼續北上,他輕聲感慨道:「可惜沒能下一場大雪,不然可以再爬一次照屏峰,看看蜃景城到底是怎麼個人間仙境。」
裴錢笑道:「那咱們等到下雪再走嘛。」
這兩天她成天圍在姚近之身邊,一口一個神仙姐姐,竭力討好那個她心底認為「不敢見人的漂亮娘們」。事後姚近之果然送了她一份臨別禮物,裝在一個玲瓏多寶小木匣裡頭,其中就有幾枚辛苦收集而來的前朝孤品厭勝花錢,還有一枚造型古樸的木雕小靈芝,加上其他物什,零零散散十餘件。裴錢一開始本想著能騙幾兩銀子最好,陳平安不會攔著,她自個兒拿著也不重。結果姚近之給她出了這麼大一個難題,裴錢反而不敢擅作主張,還是姚近之牽著裴錢的手,將多寶匣交給陳平安,解釋裡頭都是奇巧卻不貴重的物件,希望陳平安不要拒絕。陳平安本想婉拒,或是揀選其中一件就行了,只是姚近之堅持,陳平安只得幫裴錢收下,放在竹箱中。對此裴錢沒有絲毫不悅,倒是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挺大一木匣,重啊,放自己包裹里背著走去那啥天闕峰,不累死個人?
這會兒裴錢一邊慫恿著陳平安去蜃景城等大雪,一邊樂呵呵想著又有一場分別,說不定可以拿到她最眼饞的真金白銀了!
陳平安笑道:「那把你留在蜃景城?」
裴錢顛了顛包裹,握緊行山杖,鐵骨錚錚牆頭草,大義凜然道:「我突然覺得吧,還是趕路要緊!」
陳平安對其他四人說道:「沒有跟姚家討要戰馬,我們只能步行去往天闕峰的仙家渡口。」
朱斂立即笑道:「多走走路,能養筋骨。」
桃葉渡河中有一艘烏篷小船,距離姚家隊伍極遠,船里金頂觀觀主杜含靈緩緩收起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對身邊的一名年輕女修說道:「去捎話給申國公,不要招惹陳平安了。此人是太平山祖師堂嫡傳,殺了此人,別說是大泉王朝要遭殃,咱們金頂觀都有滅門之禍。」
那名女修站起身,一掠而去。
還留下一位繼續為祖師煮茶的女修,到底是修道小成的仙家女子,肌膚勝雪。
杜含靈眼神淡漠道:「功虧一簣。」
由於極其稀少,陳平安腰間那塊太平山的祖師堂玉牌,本就只在山上大一些的仙家府邸之間流傳。不過尋常地仙,無論是金丹還是元嬰,肯定大多知曉內幕。
畢竟那個女冠黃庭,早年讓好些門派吃足了苦頭,只是這一甲子才沒了動靜,不知是在閉關破境,還是被祖師爺約束在了太平山中。
若是這會兒去招惹那座太平山,就簡直是比往常挑釁桐葉宗和玉圭宗還要失心瘋。
杜含靈亦是不敢。再者他本就只是與申國公府以及高適真幕後大佬,做了一樁錦上添花的小買賣,殺了陳平安最好,不殺也沒關係,不會妨礙他們金頂觀的大局謀划,只不過高適真那邊可能就要跳腳罵娘了。
但是於金頂觀和他杜含靈又算什麼?人間事小,帝王將相又能大到哪裡去。
這位元嬰地仙想了想,時勢大亂,金頂觀的一些棋子都已在各處落地生根,那他也該試試看再登高一步,不然當下的境界,仍是不夠看。
至於高適真會不會喪心病狂地追殺那個年輕人,就與早早抽身離開的金頂觀無關了。
「祖師爺,我要不要暗中提醒一聲陳平安?」年輕女修輕聲詢問,只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畫蛇添足,過猶不及。」
杜含靈笑著搖頭,道:「不是不可,只是火候未到。而且就算當這個好人,也是邵淵然,不能是你。」
女修眉眼帶笑,道:「祖師爺英明。」
杜含靈一笑置之。
不用陳平安自己說,姚鎮就給陳平安拿到了一幅大泉北境堪輿圖,以及兩幅更加詳細的州郡形勢圖,使得陳平安對去往天闕峰的大致路線心中有數。
一行人出了官道,走在一條黃泥路上。
裴錢額頭上貼著一張黃紙符籙,手持行山杖,走路如風。她閑來無事,招惹魏羨道:「老魏,你吃撐了后,會不會放臭屁?」
魏羨不理睬。
裴錢便去煩盧白象:「小白,怎麼沒見過你拉屎呢?你這樣不好,都憋在肚子裡頭。」盧白象啞然。
裴錢又跑到最後面的隋右邊身旁,揚起腦袋,一臉諂媚道:「隋姐姐,你會不會飛啊?我經常聽天橋下的說書先生講故事,說神仙們不但會飛檐走壁,還會騰雲駕霧,撒豆成兵。那老頭兒騙酒喝呢,我才不信他,但是我信隋姐姐你啊,我可是見過有人踩在劍上飛的,隋姐姐你長得這麼好看,肯定也會吧?我長大后,要是能有隋姐姐一半漂亮,就開心死嘍。」隋右邊對於這個小馬屁精,呵呵一笑。
裴錢最後回到陳平安身邊,莫名感慨道:「我以前在家鄉,總覺得如果吃土能吃飽,還吃不死人,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陳平安說道:「我在書上看到,在這桐葉洲北邊,有一座山,那邊的觀音土,真的可以當飯吃。」
裴錢滿臉震驚:「泥土真能當飯吃?那我們要不要去背一籮筐?」
陳平安搖頭道:「不順路。」
裴錢的腦子裡,總是會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她會很認真地詢問陳平安有沒有覺得每一棟屋子,每一棵樹,都像一個人?她的理由是窗戶就像是屋子的眼睛,大門是屋子的嘴巴,而葉子是大樹的衣裳。
陳平安反問那為什麼冬天那麼冷,樹木不穿衣服,夏天那麼熱,反而穿那麼多?
是哦,裴錢撓撓頭,覺得果然陳平安讀書多,更有道理一些。
這一路,除了裴錢偶爾瞎扯,陳平安和其他四人幾乎沒有什麼話語交流。
說來不可思議,當下這徒步五人,竟然是藕花福地歷史上的五位「天下第一」。
陳平安行走之時,一直在反覆咀嚼玉簡上那篇煉化口訣。
這天行走在山林青石板路上,朱斂輕聲詢問道:「少爺,怎麼說?」
盧白象三人腳步如常,卻都已同時察覺到異樣。
陳平安說道:「不急。」
此次北上,陳平安一行人刻意繞開了大泉北方邊軍的一部分轄境,多走山路,就是為了避人耳目,防止有人尾隨跟蹤。
但是今天他們發現終於有人泄露了馬腳,只是此人來自何方勢力,是邊境偶遇,忌憚五人,所以必須來此查看,還是早有預謀,就是沖著陳平安而來,暫時不好說。
這天黃昏里,細雨綿綿,山路難行,在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他們經過了一座廢棄多年的破廟。裴錢樂開懷,總算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可以歇腳了。她的靴子和褲管沾滿了泥濘,每次抬腳都像有好幾斤重,哪怕撐著那把油紙傘,可斜風歪雨的,還是讓她的頭髮黏糊在額頭上,十分難受。
陳平安讓裴錢停下,取出一張陽氣挑燈符,拈在指間,率先走入空蕩蕩的破廟,符籙並無點燃,這才讓廟門外的裴錢進來。
市井老話說墳地可睡,破廟別進,是有道理的。破敗荒廢的廟宇道觀,神祇消散后,除了容易有謀財害命的劫匪流寇駐紮,更容易招來四處飄蕩的鬼魅陰物在此盤踞,淪為藏污納垢的陰煞之地,蠱惑禍害過路的借宿人。陳平安在寶瓶洲與張山峰、徐遠霞同行時,就曾經遇上一頭小狐狸精,只不過像那頭狐魅那樣心善的山澤妖魔終究是少數,更多還是覬覦活人肉身、仇視路人一身陽氣的凶鬼惡煞。
破廟內神台都倒塌了,泥塑神像也不知所終,樑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蛛網。
朱斂撿了些零碎枯枝,仍是不夠點燃一堆篝火,只得去外邊拾取、劈砍了些浸濕的樹木,花了不少時間才燃起火堆。
裴錢進了破廟后,立即又有了借口,跟陳平安討要一張符籙貼在額頭,說是她膽小,要靠符籙驅邪。
如今只有抄寫完了五百字的聖賢文章,她才有資格借一張符籙貼在額頭上顯擺。
陳平安要她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寫五百字,裴錢苦著臉說那她就不貼符籙了,今天太累,能不能下次再抄書。
看著滿身泥濘的凄慘黑炭小丫頭,陳平安點了點頭。裴錢如獲大赦,湊到陳平安身邊,詢問能不能瞅幾眼姚近之送她的那多寶小木匣。
本就是她的東西,只是一直放在陳平安的竹箱裡頭。陳平安讓她自己去竹箱拿。裴錢小心翼翼取出做工精美的多寶小木匣,坐在陳平安身邊,卻背對著魏羨四人,盒子裡頭的寶貝們,看也不給他們看一眼。
這份摳門小氣,估計是很難擰過來了,而且陳平安似乎也沒有刻意在這件事上,為難裴錢。
之前朱斂故意逗弄裴錢,將那根誰都碰不得的行山杖藏了起來,裴錢差點跟他拚命。
多寶小木匣分出大小不一的九個格子。
除了小巧玲瓏、木紋細膩的木雕靈芝,以及那幾枚前朝的孤品厭勝花錢,還有一塊包漿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道教的靈官神像,赤面髯須,金甲紅袍,眉心開有一枚天眼,形象威武生動。這塊棗紅令牌極小,應該是大戶人家從道觀請回的物品,讓家中晚輩懸佩,希望能夠為孩子驅邪護身。其餘多是秀氣精美的女子裝飾物件。
裴錢抬頭悄悄詢問陳平安:「這裡頭,哪件最值錢?」
陳平安身體微微後仰,瞥了眼多寶小木匣里琳琅滿目的物件,道:「木靈芝和靈官牌,是不錯的靈器品秩,下五境的練氣士,能夠擁有其中一樣,就很幸運了。」
裴錢眼睛發亮,又問:「那到底值幾兩銀子?」
陳平安一記爆栗就敲下去,斥道:「別人好心好意送你東西,你總惦記著值多少錢!」
裴錢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道:「如果只有我,近之姐姐才不會送這麼多東西呢。」
陳平安笑問道:「你這都知道?怎麼看出來的?」
裴錢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笑眯眯道:「用眼睛看出來的唄。」
陳平安又抬起手,嚇得裴錢趕緊捂住腦袋,腿上的多寶小木匣差點摔落在地。
陳平安幫她扶住匣子,沒有真敲打她。
裴錢重新收好多寶小木匣,轉過身交給陳平安后,壓低嗓音道:「近之姐姐是真的漂亮,我覺得比……某個人更有女人味哩。」
陳平安不置可否,瞥了眼廟外,雨越下越大。
朱斂在忙著煮飯。
陳平安站起身,拎了根燒火剩下的樹枝,與劍等長,來到廟門口,站定後仰頭望向雨幕。
幾乎同時,朱斂四人都轉頭望向陳平安。便是盤腿坐在最遠處的隋右邊,都不例外,睜開眼后,雙手分別放在長劍痴心的一頭一尾上。
陳平安只是手握樹枝如握劍,始終紋絲不動。
久而久之,四人又回復到各自的狀態中。隋右邊又閉上了眼睛。朱斂繼續生火做飯。魏羨在破廟內四處逛盪,蹲在牆根,手裡拿著一塊塗抹著彩漆的破石頭,多半是這座破廟神像破碎后的遺留。盧白象在翻閱一本棋譜,是姚近之所贈,據說記載了白帝城城主與大驪國師崔瀺的「彩雲十局」。盧白象對這本棋譜愛不釋手,一有空閑就取出翻閱,開卷有益。
等著生米煮成熟飯的間隙,朱斂掏出一本刊印粗劣的坊間艷情小說,裴錢壯著膽子湊過去想要偷看,被朱斂一把推開她的小腦袋。
裴錢看了眼盧白象手中的棋譜,看不懂,更不感興趣。下棋一事,她最厭惡,你一下我一下的,還要想半天,太沒勁,如果別人下一枚棋子,她能噼里啪啦連下三四枚,那才有些意思。
在已經可以聞到米飯香味的時候,陳平安輕聲道:「有一伙人往小廟這邊來了,你們先各忙各的,不用理會。餓的話就先吃飯。」
大雨滂沱,有一行人冒雨前行,往破廟這邊躲雨而來。
十數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個個身形矯健,人人挎腰刀,氣息沉穩綿長。
陳平安與姚家隊伍相處了這麼久,一眼看出這些人必然是軍中銳士。
為首一人,是位三十來歲的青壯男子,身材魁梧,行走之時,龍驤虎步,比身後眾人更惹眼,可謂鶴立雞群。
那人在破廟外十步地方,對拎著一根樹枝的陳平安笑問道:「可是在劍修手底下救下姚老將軍,打殺小國公爺高樹毅的陳公子?」
見陳平安不說話,此人笑道:「我叫劉琮,是大泉劉氏子弟,這些年都在北方邊境吃沙子,得到這兩樁消息后,就想著一定要來拜會陳公子。之前我軍中斥候鬼祟隨行你們,多有冒犯了,我在這裡與陳公子道歉一聲!」
劉琮,大泉王朝的大皇子殿下,手握北方邊軍大權,在大泉王朝軍中威望極高,除了靠這個從娘胎裡帶來的姓氏,更靠一場場實打實的邊關戰功。
陳平安問道:「就為了這些?」
劉琮哈哈笑道:「當然不是。陳公子可能不太了解蜃景城,那高樹毅小時候,每天都跟在我屁股後頭,這麼些年,關係一直不錯。陳公子殺了他,我如何傷心談不上,畢竟在我離開京師后,他更向著老三一些,不過我很好奇,武道修為到底得多高,才能跟御馬監掌印李禮打得平分秋色!」
陳平安環顧四周。
劉琮伸出一隻手掌,道:「我帶的人不多,就五千兵馬。山上兩千精銳邊軍步卒,山腳還有三千,不知道陳公子覺得這份見面禮,夠不夠?」
陳平安有些奇怪,問道:「既然有這麼多兵馬圍剿,你一個皇子殿下,還以身涉險做什麼?你我之間就只有十步路,就算你也是位身手不俗的純粹武夫,也不至於這麼託大吧?」
劉琮大笑問道:「陳平安,你今年幾歲?還不到二十吧,知道我多大歲數嗎?三十整了,不提之前在蜃景城的打熬體魄,這些年在邊關廝殺無數,如今也才剛剛成為六境武夫!真要讓我對上咱們大泉王朝的守宮槐,別說分生死,我恐怕連對老宦官出拳拔刀都不敢,你說是不是人比人氣死人?」
陳平安問道:「那你是走到這裡來……找死?」
劉琮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拇指指了指身後,咧嘴笑道:「這些皆是大泉北邊最出類拔萃的隨軍修士,你就全然不放在眼中?」見那個手拎樹枝的年輕人不願說話,劉琮眼神玩味,「有人想要你肩上的這顆腦袋,有人想要你交出碧游宮的東西,有人想要你腰間的酒葫蘆,陳平安,你真以為一個死了的書院君子,一塊不知真假的太平山祖師堂玉牌,就能讓你安然無恙到達天闕峰,大搖大擺乘坐仙家渡船離開桐葉洲?」
破廟內,朱斂端著一碗米飯,蹲在火堆旁,三兩口扒乾淨后,站起身。
魏羨細嚼慢咽著米飯,吐出一句:「這廝恁是話多,活不長久。」
盧白象手按刀柄,走向廟門口。隋右邊背好長劍,緊隨其後。
魏羨將剩下半碗飯遞給蹲在自己身邊的裴錢,道:「賞你了。」
裴錢接過飯碗,往自己碗里一倒,然後碗疊碗,抬頭認真說道:「老魏,你要是死翹翹了,我肯定幫你找個地方埋了……到時候你身上的銀子,我能當作酬勞拿走不?」
魏羨手握那枚甲丸,板著臉撂下一句:「咱們四個,想死都難。」他徑直來到陳平安身邊,聚音成線,說了原本不太願意說的一件事情。
陳平安聽得清晰,赤手空拳的朱斂、狹刀盧白象和負劍隋右邊,也依稀聽得見內容,神色各異。
大雨滂沱,外邊的一行人則聽不清楚。
朱斂笑容陰鷙,問道:「少爺,此役過後,能不能也賞給我一件好東西?如今四人,可就剩下老奴沒個傍身物件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暫時沒東西送你了。」
朱斂有些惋惜,轉頭望向那撥不速之客,嘖嘖道:「少爺,那等會兒老奴出手殺人,可就不再像客棧那晚,還要計較是不是拳法俊俏啦。」
隋右邊神色冰冷,站在最右邊,問道:「公子,破甲一千,痴心劍能否從此歸我?」
盧白象站在了最左邊,微笑道:「主公,我若是破甲一千,停雪借我十年就行。」
魏羨最後一個說道:「披甲銳士殺膩歪了,練氣士全部歸我。」
陳平安笑道:「那我幹嗎?」
裴錢在破廟裡頭大口扒飯,含糊不清道:「爹,你陪我吃飯!」
風雨大,山腳處,申國公高適真拒絕了府上扈從替自己撐傘,站在大雨中,任由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
別跟我高適真提什麼家國忠義、山河社稷了,偌大一座申國公府,就兒子高樹毅這麼一炷香火,沒了就是沒了。何況二十多年傾盡心血和精力去栽培這個兒子,方方面面,身為父親的高適真都挑不出高樹毅半點毛病。他在收到三皇子那封密信之前,一直堅信,高樹毅未來會是大泉的廟堂棟樑,無論是誰當皇帝坐龍椅,申國公府都會重振家風,權傾朝野,升為郡王府,為新帝倚重,吞併北晉、南齊兩大強國,一舉成為桐葉洲中部最大的王朝。
皇帝陛下說要補償申國公府,三皇子說要補償他高適真,供奉清客幕僚們都勸他隱忍。
高適真這段時間一直表現得很冷靜,誰都看不出這是一個失去了獨子的男人。他先是離開皇宮,再悄悄離開皇子府邸,最後秘密離開京師,擔任皇帝陛下的密使,去往騎鶴城驛館見姚鎮,風平浪靜。申國公府,還是那座深明大義的大泉國公府,高適真從來沒有讓那個垂垂老矣的皇帝劉臻失望。
如果沒有那個從天而降的契機,高適真也確實掀不起風浪,畢竟蜃景城是皇帝陛下的,大泉王朝姓劉。
現在不一樣了。有人找到了他高適真,他又找到了大皇子劉琮,劉琮又找來了五千甲士,至於暗中拉攏了多少山上勢力,高適真不感興趣。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千萬別給人添油,這是兵家大忌。連他高適真一個養尊處優的京城人,都明白的淺顯道理,相信大皇子劉琮想得更加透徹。
高適真在等,等待劉琮下山時提著那顆頭顱送與他,他好將其帶回到兒子高樹毅的那座新墳前。
破廟前,陳平安望向劉琮扈從中,藏頭藏尾的最後兩人。
察覺到陳平安的視線后,兩人相視一眼,向前走出數步,正是武將許輕舟和仙師徐桐,老熟人,邊陲客棧中,分別跟盧白象和隋右邊交過手。
許輕舟摘掉蓑衣丟在一旁,露出一身甲胄,除了做樣子的那把大泉邊軍制式腰刀,還有佩刀「大巧」,是一件兵家重器。
許輕舟默不作聲,草木庵主人徐桐卻笑道:「陳公子,又見面了。上一次在南方邊陲,這次在北方邊境,就像許將軍的心愛佩刀取名大巧,真是很大的巧合。」
劉琮身後十名扈從,除了許輕舟和徐桐,其餘八人,都是在北方邊關久經沙場的隨軍修士。大泉王朝的邊境戰事,其實就只發生在北晉、南齊接壤的南北兩處,南方是姚家鐵騎為劉氏守國門,北部則是大皇子麾下的十二萬邊軍,常年與南齊交戰,戰事頻繁,經常叩關北征,戰力高低不說,出刀子的次數,只會比姚家鐵騎更多。
武將許輕舟,此次登山圍剿陳平安一行人,他的目的很明確,他想要那副不同尋常的甘露甲,最好是連那把刀也一併收入囊中。
劉琮只答應下了甲胄,狹刀一事,可賣不可送,到時候就看許輕舟和所在將種家族,能夠拿出多大的誠意來「購買」了。
高冠仙師徐桐,大泉境內第一仙家門派草木庵的主人,擅長雷法,精通煉丹,可養生長壽,以此結交了無數達官顯貴。蓑衣下邊所穿的那件法袍,靈氣流瀉之時,煥發出五彩雲籙的霧靄畫面,就像披了一幅彩繪山水畫卷,事實上這件靈器法袍,名為「五彩峰」,是草木庵的祖傳寶,已經極其接近法寶品秩。
仙師徐桐想要陳平安身上那件恢復真身後,如同一襲金色龍袍的法袍金醴。
垂涎三尺,夢寐以求!
陳平安望向劉琮,問道:「是為了那張椅子?」
劉琮厲色道:「不然?你當我五千邊關兒郎的性命,不值錢?」說到這裡,這位大皇子殿下咬牙切齒,「我要是今天不走到這破廟門口,不親眼見一見你陳平安,我心裡頭……」劉琮指了指自己心口,「不痛快!」
陳平安道:「不痛快?不是你自找的嗎?五千大泉邊軍戰死這座小山上……算了,其實道理你都懂,你多半會告訴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等你當了皇帝,這五千甲士就是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陳平安輕輕揮了一下手中枯枝,又問:「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會覺得我腰上這塊牌子是假的?」
劉琮閑聊這麼多,可能是為自己壯膽,也有可能是為了過自己心裡的那道坎。
陳平安願意陪著劉琮扯這些,都是為了最後這個問題——至關重要的一個問題。
要他腦袋的,肯定是申國公高適真,要碧游宮那件東西的,陳平安心中早有猜測,可到底是誰想要養劍葫蘆?
出了騎鶴城驛館,陳平安就已經掛上了玉佩。到了桃葉渡口,與姚家隊伍離別在即,當天陳平安更是以「太平山修真我」五字,昭告天下,等於是向那座蜃景城挑明了自己「太平山祖師堂嫡傳」的身份,為的就是希望能夠減輕姚鎮在大泉京城的壓力。若是蜃景城那些蠢蠢欲動的敵人,連玉牌都認不出,姚家也無須擔心。而看得懂玉牌的,多半就是不容小覷的高人,這些人反而會知難而退。事實上,當時在桃葉渡口烏篷小船內,運用神人掌觀山河的金頂觀觀主杜含靈,就在此列。當他一看到那塊玉牌,哪怕惹來蜃景城方面的不快,仍是執意脫身離開。
劉琮眼神古怪,只給了陳平安一半答案:「這塊太平山的祖師堂牌子是真的,千真萬確,只是同時又是假的。你不懸佩,其實更好,但你掛在了腰間,那我就要把那兩個字還給你了:『找死!』」
陳平安看著這個越說越理直氣壯的大泉皇子殿下,跟這些生在帝王家的傢伙,果然更加難聊。
眼前,雙方各有各的道理,雖然有著對錯、先後和大小,但是某種大勢在幕後推著劉琮,這使得劉琮和五千甲士,以及隱匿其中的練氣士和武道宗師,都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陳平安總不能說大家和和氣氣進廟裡吃碗飯,然後教他們爭龍椅要用什麼光明正大的手段。陳平安不想浪費這些口水,他倒是願意講,只是人家不願意聽罷了。
陳平安拎起那根枯枝,朝劉琮點了兩下。
身邊佝僂老人率先一衝而去,擒賊先擒王,即便是個陷阱又如何,他朱斂還真想領教領教這方天地的山上陰謀!
站在右邊的隋右邊,左邊的盧白象,紛紛掠出。
魏羨身披神人承露甲,大步跟上搶在前頭的武瘋子,他暫時不會陷陣,主要還是護住這座破廟。
陳平安則按捺性子,等待對方的撒手鐧。
在比半山腰破廟所在山頭更高處的一座山峰,山頂站著兩人,是不是世外高人,不好說,至少站的位置是很高了。
一位襦衫老人,腰間沒有懸挂那枚書院贈予的玉佩。在大泉王朝,他站在哪裡,都沒有人膽敢質疑,哪怕是站在了蜃景城金鑾殿的屋頂。
襦衫老人身旁站著一個肌肉虯結的魁梧大漢,一身蠻橫氣息不似人。
事關重大,老人還是問了一個有大不敬嫌疑的問題:「你家主人,不會失信於人吧?」
壯漢的回答更加直白無禮:「我家主人如何做,我哪裡敢在這裡瞎說。你有本事自己問主人去,前提是你得有這個膽子。」
老人自言自語道:「我踩著大義行事,終究還是名正言順的。哪怕事後書院被太平山遷怒,怪罪下來,摘了我的頭銜……也無所謂。」
壯漢譏笑道:「道貌岸然,說的就是你這種讀書人吧?」
老人苦笑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讀書何止萬卷,百家學問都有涉獵,唯獨漏了這句自家聖人教誨。」
壯漢也不願得寸進尺,繼續挖苦身旁這個老東西,萬一他臨時改變主意,來個什麼幡然醒悟,豈不是要壞了主人這樁臨時起意的謀划,於是好言安慰道:「那件寶貝,何等稀罕,別說是你會動心,不惜為此辛苦經營盤算了這麼久,其實我也眼饞。等你拿到手后,我與你做一筆買賣,我身上那件主人賜下的法寶,送你了,你只需要傳我半篇,我再給你賣命六十年,事成之後,傳我剩餘半篇,咋樣?」
老人略作思量,點頭答應道:「就這麼說定了!」
壯漢提醒道:「我家主人臨行前,交代過我,除非是救你的命,否則不可出手。他還要你最好也別輕易出手,就算出手,也悠著點,不然很容易惹來那個文廟聖人的注意。那位聖人雖說如今忙著搜尋那頭太平山老猿,可他一旦快速趕來,駕臨此處,劉琮這些螻蟻還好說,我們兩個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魁梧漢子提到了那位聖人,尤其是「文廟」二字前綴,讓老人本就凝重的心情,越發跌落谷底。中土神洲那些「斯文正宗」的陪祀七十二聖,哪一個是好惹的?這可不是七十二書院山主之流,更不是世俗王朝恭維的書院「聖人」,而是名副其實的儒聖!老人臉色陰沉,點頭道:「性命攸關,我當然明白。」
山頂風雨更大,只是雨點就像落在一把無形油紙傘上,在兩人頭頂上方向四處濺射而去。
壯漢打了個哈欠,他其實不太明白,以主人那麼大的身份和能耐,為何要跟那個年輕人過意不去。
換成本洲南北兩端桐葉宗和玉圭宗的前幾把交椅,勉強說得通,不然就是像背劍白猿乾脆利落打殺了的大伏書院君子鍾魁——未來儒家某座學宮的大祭酒,也夠資格。
只可惜主人千算萬算,幾乎將整座桐葉洲都給囊括其中了,扶乩宗那邊竟然蹦出個外門雜役少年,誤打誤撞就發現了那位十二境前輩的存在,牽一髮而動全身,以致徹底攪和了主人籌謀已久的這麼大一個精彩布局。
難不成這個桐葉洲的氣數如此濃厚?連距離倒懸山最近的那個婆娑洲都比不過?
要知道婆娑洲有個肩挑日月的陳淳安陳老兒,按照主人的說法,在他家鄉那邊都有很大的名氣,被視為頭等勁敵之列,他只要身在浩然天下,是絕對打不過醇儒陳淳安的。
有個頭戴芙蓉冠的年輕道士,來到了大泉南邊的邊陲小鎮,沒有走入那座狐兒鎮,只是沿著不算高的黃土城牆外,緩緩而行,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滑過粗糙牆壁,面帶微笑。
最後他沿著官路走到臨近小鎮的客棧。客棧裡面生意冷清,小瘸子趴在桌上打盹,老駝背坐在帘子那邊抽旱煙,婦人坐在櫃檯後邊算賬,算來算去,讓她恨不得砸了那個算盤。
年輕道士跨過客棧門檻,眼神溫柔,輕聲呼喚著「九娘、九娘」。
小瘸子迷迷糊糊抬起頭,有些煩,怎麼走了落魄書生,又來了個覬覦掌柜美色的年輕道士?難道天底下就沒有好看的女人了嗎?非要來他們客棧糾纏老闆娘?
九娘抬起頭,疑惑道:「小道長,我們認識?」
年輕道士除了那頂比較罕見的道冠,其實各方面都不惹眼,相貌普通,個子不高不低的,一身道袍也顯舊。
九娘覺得此人眼光很是奇怪,既無狐兒鎮青壯男子的那種猥褻,也無鍾魁那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痴情,就像是在跟一個久別重逢的熟人,打著招呼,明明是看著她,卻又像是看著更遠的地方。
九娘有些不悅,在她問話之後,那個年輕道士只是笑望向她,眼神越來越明亮,越來越讓人心悸。
年輕道士無緣無故淚流滿面,卻是笑問道:「九娘,我們回家吧?」
不等九娘破口大罵,那年輕道士已經擦了擦眼淚,自嘲道:「是我認錯了人,見諒見諒。」
他在一張酒桌旁坐下,從袖口掏出幾粒碎銀子,拍在桌上,微笑道:「都買酒了,能買幾壺就幾壺。」
客棧地處邊陲,魚龍混雜,來來往往,經常有不是善茬的羈旅行人,瘸子少年在客棧打雜這些年,見多了腦子進水的客人,也沒多想什麼,便拿了碎銀子說道:「咱們客棧的青梅酒,分三等,若是最好的青梅酒,客官就只能買一壇——」
年輕道士不等小瘸子說完,笑道:「就要一壇最好的青梅酒。」
離鄉遠遊,天大地大,與誰都不可交心,如此比聖賢還要寂寞的遊歷,不喝酒怎麼行?
他幾乎喝遍了桐葉洲的美酒劣酒。
他喜好喝酒,如果有個品秩還湊合的養劍葫蘆當酒壺,就正好。至於養劍葫蘆里來歷古怪的兩把本命飛劍,毀了無妨,留下更好,等到重返家鄉后,送給家族晚輩當禮物,也算對錯過他們成人禮的一點彌補。在他家鄉那邊,送劍,比送什麼都強。
此次桐葉洲變故,早早泄露了天機,兩位手下未能蟄伏到最後,錯不在他,實在是「天時」二字尚在浩然天下,現在就看婆娑洲和扶搖洲兩處會不會順利一些。
原本太平山和扶乩宗都該覆滅,太平山天君祖師爺和宗主,嵇海夫婦二人,都會死,女冠黃庭這種佔了一洲許多氣運的天之驕子,也不例外。
至於大伏書院君子鍾魁,在這位太平山年輕道士的名單上,排名其實很靠前。死了一個鍾魁,意義之大,不亞於踏平一座太平山。
所以他當初給背劍白猿的命令,是以命換命都不虧,若是事後能成功遁入那條破碎龍脈,不管受傷多重,都是賺到了,之後就躲起來,老老實實藏著吧,不然他也護不住老猿,畢竟他只能從浩然天下帶走一人。老猿若是沒有傷及大道根本,仍是十二境劍修的境界,他可能會帶走它,而不是念某些舊情,來這邊境客棧喝悶酒。
鍾魁本該活得更長久一些,更痴情一些。
駝背三爺以眼神示意九娘要小心此人,但九娘仍是執意自己拎著酒罈和兩隻白碗,來到那年輕道士對面坐下。
九娘倒了兩碗酒,笑問道:「小道長是認錯我,還是真認得我?」
年輕道士端碗喝了口青梅酒,贊了一聲好酒,手背抹著嘴巴,道:「是我認錯啦。」
九娘笑眯眯問道:「小道長膽子大,也豪氣,言語之間,從不自稱貧道,難不成是個假冒太平山神仙的假道士?」
年輕道士搖頭道:「真道士,不能再真了。隨便找了副皮囊,在太平山修行了百餘年,才得了塊玉牌,後來下山遊歷途中,死了,屍骨無存,師門連玉牌都沒能收回去呢,慘得很。在那之後,我換了頭面,四處逛盪,又開始找酒喝,最後回到了大泉,逛了好些地方,比如那埋河之類的,還在蜃景城遇見了一個名叫王頎的讀書人。當時那人歲數不小了,名字取得真是不錯,頎,聖人解字,身修長,心誠毅也。只可惜堂堂君子,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毀在了一個貪生怕死的『貪』字上。」
九娘舉碗喝酒的時候,手腕輕顫,她猛地喝完所有酒水,放下酒碗,問道:「為何要跟我說這些,是要殺我?」
年輕道士像是聽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喃喃道:「早說了認錯人,與你無關。我那故人,九條命呢,怎麼殺?殺了你,白老爺可就要心有感應了。你是不知道,白老爺害得我有多可憐,儒家聖人即便殺了我,我不過是半死,幫著我早點回家而已,白老爺只要親眼見到了我,即使是隔著一座天下,也能夠把我挫骨揚灰。」他有些傷感,唏噓道:「我也捨不得殺。」
這位能夠驅使兩頭大妖去拚命的年輕道士,笑了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道:「桐葉洲遭此大劫,以後再回頭看,其實是因禍得福啊。」
九娘心中驚濤駭浪。
「不用擔心,我已經喝過了美酒,說過了牢騷話,你們什麼都不會記得。」年輕道士放下酒碗,伸出手指在碗沿上劃過一圈,然後站起身,轉身離開客棧。
客棧內場景詭譎,彷彿光陰逆轉,九娘、三爺和小瘸子開始顛倒著說話做事。
最後年輕道士邁過客棧門檻之時,一切恢復如舊,小瘸子趴在酒桌上打瞌睡,老駝背在門帘子那邊抽著旱煙,九娘還在打著算盤。
唯有那隻年輕道士的酒碗,突兀地留在了桌上。
他身體後仰,望向櫃檯那邊。
「九娘」冷冷抬頭與年輕道士對視。
年輕道士看著「九娘」身後,一根根雪白尾巴粗如樑柱,密集簇擁在婦人身後。年輕道士數了數狐狸尾巴,皺了皺眉,很快眉頭舒展,笑著離去。
「九娘」冷聲道:「你遲早會被揪出來的。」
他早已遠離客棧,餘音卻繞樑於客棧內:「求之不得,不然為何我要多此一舉,對付一個太平山都要護著的年輕人?」
片刻之後。
小瘸子繼續鼾聲微微,煙霧繼續繚繞,九娘打算盤的聲響雜亂而起。
又過了許久,九娘瞥見桌上白碗,她一巴掌按在算盤上,怒道:「小瘸子,你眼瞎啊,桌上的酒碗怎麼也不收?」
小瘸子一下子驚醒過來,看見桌上平白無故多出的一隻酒碗后,撓撓頭,分明記著是收拾乾淨了的,可不敢跟心情不佳的老闆娘頂嘴,收了酒碗走去灶房。
茫茫邊陲,有個道冠歪歪斜斜的年輕人高歌而行:「收葫蘆,收酒葫蘆嘍,收了酒葫蘆好裝酒喲,心愛小娘倒酒的縴手,嫩如白玉藕喲……」
破廟外,風雨飄搖。
可就是這麼一場滂沱大雨,竟然都能讓人聞到一股血腥味。
隋右邊往一邊掠去,今夜她沒有像客棧一役,如同劍師駕馭長劍,而是手持痴心劍,身形矯健如山野猿猴,一次次在樹林間輾轉騰挪,往往一劍而去,劍氣吐露,將那些大泉邊軍連人帶甲一同劈成兩半。
盧白象去了與隋右邊相反的方向,大踏步而行,只要邊軍甲士一旦持刀近身,便是隨手一刀。不同於隋右邊出劍的大開大合,盧白象無論是刀鋒,還是細如毛髮的凌厲罡氣,都只挑選披甲士卒的脖頸,或是以刀尖「指點」那些邊軍銳士的額頭。
其間兩邊山林中,又有武道高手和兵家修士隱藏在尋常邊軍中,伺機而動,暗中偷襲盧白象和隋右邊,更有勁弩一撥撥激射而至。
隋右邊一身銳氣,竟是比手上痴心的劍氣更濃,不愧是那個藕花福地歷史上,首位試圖仗劍開天、肉身飛升的女子劍仙。
盧白象閑庭信步。這些只算是人間精銳的甲士,即便夾雜有幾個稍顯棘手的敵人,也配談「圍殺」?難道不知道盧白象生前最後一戰,聚攏了多少位正邪兩道的宗師嗎?
再者,連同朱斂,在狐兒鎮外客棧走出畫卷的三人,今時不同往日多矣。
隋右邊潛心練劍,迅速適應這座浩然天下的氣機流轉,朱斂和盧白象何嘗懈怠了?需要分心去適應此方天地靈氣倒灌的六境武夫,與境界穩固的六境巔峰武夫,兩者之間,大不相同。
破廟大門正前方。
陳平安只以飛劍初一、十五配合武瘋子朱斂,突襲了一次皇子劉琮,此後就不再出手,依舊拎著枯枝站在屋檐下。
身穿兵家金烏經緯甲的許輕舟和草木庵仙師徐桐,加上那撥隨軍修士,擋在劉琮身前,以徐桐一尊符籙力士和一名隨軍修士性命的代價,擋下了這次攻勢。
沒辦法,陳平安當初為了對付蟒服宦官李禮,手段盡出,許輕舟和徐桐一清二楚,所以對於神出鬼沒的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早有準備。
劉琮且戰且退,許輕舟和徐桐始終護在這位大皇子身旁。
其餘久經戰陣的隨軍修士,則盡量抵擋那名佝僂老人的撲殺,還要注意之後那個身披雪白甲胄、尚未出手的矮小精悍男子。
山上兩千甲士,以及隨時可以登山增援的三千,加上所有隨軍修士和重金招徠而來的江湖高手,劉琮不奢望這樣的陣容,就可以斬殺陳平安和四名宗師隨從,但只要宰掉或者重傷兩三人,就足夠奠定勝局。
朱斂此時此刻,無愧「武瘋子」的綽號,渾身八面撐勁,身體如簧,快若奔雷。一有風吹草動,發現隨軍修士有壓箱底的偷襲手段,他立刻毛髮如戟,未卜先知,精準躲過。
朱斂衝殺之時,佝僂的身體習慣了越發彎腰,雙手垂地,每一次踩踏地面,都不知他如箭矢激射向何方,身形實在是太快了。
一次抓住機會,朱斂鬼魅般出現在一位中年隨軍修士身前,一拳打穿了此人的腹部,然後以當場暴斃的屍體作為盾牌,擋住徐桐一尊銀甲力士的大刀劈砍,丟了屍體后,瞬間橫移,再向前數步,看也不看,一臂橫砸在隨軍修士的腦袋上,修士成了一具無頭屍體,重重摔在數丈外。
魏羨身披八副祖宗甘露甲之一的「西嶽」,以手去抓那些與朱斂擦肩而過的修士靈器,只要被他抓在手心,要麼被直接捏爆,要麼被掰得彎曲。
此時,持刀披甲的邊軍不斷從道路兩側擁出,魏羨便開始後撤。
朱斂經常手拍腳踹,將那些修士駕馭的靈器丟向魏羨那邊,魏羨既要打殺沖向破廟的甲士,還要收拾朱斂甩來的破爛。
在山路遠處,竭力望向那處戰場的劉琮臉色如常,問道:「難道真要耗盡我那五千人馬?靠五千條命活活堆死這些傢伙?」
許輕舟沉聲道:「只能如此。我和徐桐,以及殿下事先安排好的三人,都會瞅准機會,在這四人換氣間隙,給予他們致命一擊。爭取不讓這些人白死就是了。」
劉琮攥緊腰間佩刀,青筋暴露,厲聲問道:「為何諜報上記載內容,跟眼前四名武道宗師的實力,相差如此之大?」
仙師徐桐苦澀道:「其實我與許將軍比殿下還要納悶。當初在客棧我們還能各自與對手斗個旗鼓相當,今夜若是捉對廝殺,我和許將軍必死無疑。」
劉琮吐出一口濁氣,道:「不怪你們,是那陳平安隱藏得太深。沒關係,我方傷亡再慘重,都能從這個傢伙身上找補回來!」
破廟屋檐下,陳平安低頭看著在腰間掛著的祖師堂玉牌,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