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平山不太平

第六章 太平山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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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太平山不太平

破廟所在的山頭,雨越下越大,急促敲打在那些大泉北境邊軍的甲胄上,噼啪作響。邊軍所披鎧甲多有磨損,布滿刀槍箭矢的划痕。

新雨打舊甲。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為了讓許輕舟和徐桐兩人能夠放開手腳,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去斬殺陳平安四名扈從,大皇子劉琮已經默然退到半山腰,身邊除了數十沙場心腹重重護衛,還有三名實力超群的隨軍修士。這些沙場死士所披掛的甲胄,比圍殺破廟的邊軍更加沉重,屬於重步武卒的制式鐵甲。隨軍修士其中一名是溫養出凌厲本命飛劍的觀海境劍修,一名是擅長結陣的符籙道士,還有一名是身穿甘露甲的兵家修士。

劉琮對於陳平安的那顆頭顱,志在必得,只是世事怕萬一,他可不想在一座無名小山上栽跟頭。

不知藏匿在何處的那位書院君子王頎,既然願意親身參與這場陰謀,那麼劉琮對這位德高望重的大泉士林領袖,就不是很信得過了。若非高適真給出的條件實在太誘人,又拉上了許氏將種和草木庵,劉琮還真不敢冒這麼大的風險,他實在好奇所謂的碧游宮寶物,到底是有多價值連城,才能夠讓一位書院君子不惜違背良知,主持策劃了此次圍殺。

雖說王頎事後自有其道理,可以與大伏書院山主解釋,說是要抓捕一個假冒太平山祖師堂嫡傳弟子,還可以往陳平安頭上潑更多的髒水,比如說懷疑這個外鄉人是從井獄逃逸出來換了身份相貌的妖魔巨擘,才必須請出北境五千甲來圍困此山。但是劉琮不覺得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解釋。

不過王頎有理與否與他關係不大,王頎如今還是大伏書院貨真價實的君子。君子一言,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尚且要聽命行事,更何況是他劉琮一個皇子,此次帶兵上山,完全符合儒家書院訂立的規矩。至於宰了那個陳平安后,王頎如何給書院一個交代,就不是他劉琮可以摻和的了。

王頎秘密離開蜃景城,來到邊境找到他之時,已經將御馬監掌印太監李禮的一些潛伏棋子,向他全盤托出。說實話,當時得到那些散落京師各大府邸、大泉地方江湖、山上門派的死士檔案后,劉琮大吃一驚——宦官李禮被譽為大泉守宮槐,何時勢力如此盤根錯節,滲透了整個大泉版圖?

王頎作為一位享譽桐葉洲中部的老資歷君子,又為何與一個宮內宦官搭上線?

李禮在朝野上下的名聲再好,終究只是個褲襠沒鳥的老不死而已,跟你君子王頎有雲泥之別。

只可憐很早就被老宦官刮目相看的三皇子,苦心經營十多年,不惜親身涉險,深入北晉腹地,好不容易接連搗爛了松針湖水神廟和金璜山神府邸,高樹毅卻竟然在姚家地頭上給人打死了,連一國之內無敵手的李禮也陰溝裡翻船。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人算不如天算,果然天命在我劉琮!

可是劉琮在邊境征戰這麼多年,統領十數萬精銳邊軍,沙場上多次親身陷陣也無所畏懼,卻發現自己今天有些不可抑制的緊張。

破廟前,魏羨依舊如客棧一役,一夫當關,只管守住大門即可。若是有大泉甲士上前尋死,魏羨自然不會客氣,身披甘露甲西嶽,根本就無懼尋常刀弓,由著它們劈射。有膽敢欺身而近的甲士,魏羨一拳就讓他們悉數倒飛出去很遠,一些靠近廟門的屍體,也會被魏羨以腳尖挑飛。帝王心性,是那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如今的魏羨,則是所立之處豈容屍體礙眼。

偶爾有幾支暗藏玄機的特製箭矢,無一例外,都是林中邊關神箭手用強弓拉滿,激射而出,魏羨才會躲避。

相較於魏羨出手的「溫柔軟綿」,朱斂那邊的殺戮不愧其「武瘋子」之稱。

只要被朱斂貼身或是拉近到一臂距離的甲士,幾乎都是慘絕人寰的下場,當場斃命不說,還死相慘烈,鎧甲破碎,嵌入身軀,血肉模糊。

隋右邊所在的戰場,林中一次次劍光綻放,一劍橫掃,往往是數名甲士連同樹木一起被攔腰斬斷。廝殺到最後,隋右邊四周數百步,竟是再無一株山林高木。

盧白象那邊,揮舞著一把飛鷹堡桓氏祖傳法寶狹刀停雪,走走停停,或是踩在樹榦上蜻蜓點水,身形一閃而逝,唯有停雪罡氣流淌的刀鋒,在漆黑雨幕中帶起一條久而不散的雪白光線。

短短一炷香工夫,大泉邊軍精銳就已經丟下六百具屍體,這還是山林間不宜武卒蜂擁推進的緣故。

一直站在廟門口的陳平安低下頭,笑了笑。

地面上蹦跳出一個蓮花小人,在向他揮動僅剩的那條蓮藕小胳膊,嘴裡咿咿呀呀,然後為陳平安指了一個方向。

陳平安順著小傢伙手指方向望去,是一座山峰最高處。蓮花小人的意思是有兩個傢伙站在那邊觀戰,很厲害,它都不敢太靠近那座山頭。

陳平安輕聲問道:「那你有沒有看到有個頭頂芙蓉冠、身穿道袍的年輕人?」

蓮花小人使勁搖頭擺手。

陳平安朝它伸出大拇指,輕聲笑道:「去廟裡躲著。」

蓮花小人使勁點頭,健步如飛,一個蹦跳,高高跳過門檻,見到了正在打飽嗝的裴錢,它便有些不情不願。初次見到她,它便不太喜歡,有一次剛從土中冒頭,就被裴錢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了下去,沒打中,裴錢便拎著行山杖四處狂奔,把它逗弄得筋疲力盡。裴錢因此被陳平安扯著耳朵走了一里路,疼得她哇哇大哭。

見裴錢鬼鬼祟祟,似乎是想去拿行山杖,蓮花小人便有些氣呼呼,這次竟是半點不怕她了,走到裴錢腳邊,直挺挺躺在地上。

裴錢拿著行山杖,猶豫了半天,瞥了眼廟門口陳平安的背影,終於還是丟了行山杖,蹲下身,笑眯眯道:「你呀,才是個賠錢貨,半點用都沒有,以後我爹肯定把你賣了換錢哩,到時候我可以買一大堆糖葫蘆,嘖嘖嘖,真好吃。」

蓮花小人生著悶氣,乾脆側身而卧,不看黝黑小女孩。

裴錢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東西的胳肢窩,道:「小賠錢貨,以後你要是當我的小跟班,我就不讓爹把你賣了換錢,咋樣?」

蓮花小人連滾帶爬,去遠處盤腿坐著,像極了陳平安讀書時候的模樣。

裴錢翻了個白眼,語重心長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多有錢?我有個據說是多寶格的盒子,裡頭裝著好多好多的寶貝。你以後對我放尊重點,曉得不?你要是乖了,做了我的跟班,說不定我哪天大發慈悲,就會從裡頭拿出一枚漂亮銅錢,學那老魏大手一揮,賞了!」

蓮花小人面不改色。

裴錢怒道:「你這小賠錢貨,咋這麼不懂事?信不信我今天晚上就學會了絕世劍法,你每次冒頭都戳得你滿頭是包?你難道不知道我能夠看得到你躲哪嗎?」

蓮花小人有些畏懼,可憐兮兮轉頭望向了陳平安。

裴錢立即賠笑道:「逗你玩呢,咋這麼開不起玩笑哩?」

廟門口陳平安心思微定。

既然知道了那座山峰上有兩人隔岸觀火,至少心中有數,不怕被殺個措手不及。

他猜測其中一人,極有可能就是那位坐鎮蜃景城的書院君子。

正人君子,已經見過,鍾魁。

書院賢人的口含天憲,在梳水國劍庄也聽說過了。

想必這次不過是遇上了一位偽君子罷了,不用大驚小怪。

學問大小,與道德多寡,還真未必掛鉤,更何況書院弟子也在修行,修行路上,越往高處登山做神仙,山上風雨越大,自然誘惑多,危險多,始終堅守本心,並不簡單。

當初在碧游府,見到了那頭與水神娘娘搏殺的河底大妖,就覺得奇怪,為何大泉朝廷會對此妖放任不管。

說不定那位君子所求,早已不在聖賢道理,不再是一心教化蒼生向善,而是追求自身的長生不朽,或是其他外物,比如……那枚玉簡上「可煉萬物」的仙人法訣。

財帛動人心。

長生之欲,讓一位上了歲數的書院君子心動,誤入歧途,又有什麼奇怪?

崔瀺這麼一個巔峰時是十二境仙人境的聖人大弟子,不一樣走了一條欺師滅祖的道路?

但是陳平安最忌諱的,是那個一手讓自己身陷險境的「太平山年輕道士」,正是此人登門拜訪騎鶴城驛館,親手將祖師堂嫡傳玉牌,交到他陳平安手上。

直到劉琮自認為穩操勝券,泄露了一絲天機,陳平安才意識到不對勁。

生性謹慎、處處細心的陳平安,之所以這次栽了這麼大一個跟頭,實在是因為在這之前,對那座太平山的觀感,太好。

背負老大劍仙陳清都的那把長氣劍,誤入藕花福地,鏡心齋童青青和樊莞爾藉助那把鏡子成為神魂體魄合一的女冠黃庭。

陳平安對她的印象就很好。

之後便是那位太平山祖師爺老天君,為了斬殺背劍白猿,不惜毀去了護山大陣的兩把仙劍,為了救下鍾魁殘魂,更是不惜跌境。

印象更好。

而最早知道太平山,是與陸台進入飛鷹堡,戳穿破壞了那名金丹邪修的百年謀划。飛鷹堡一切禍事的罪魁禍首,那名以山嶽差點鎮殺了陳平安的金丹邪修,試圖在飛鷹堡堡主夫人的心竅中養出元嬰鬼胎。在那之前,追殺這名老金丹的太平山年輕道士,應該就是尚未以謫仙人身份去往福地的黃庭。

更早之前,按照陸台的說法,是太平山一位長生無望的元嬰大修士,體魄神魂皆趨於腐朽不堪,自知大限將至,就開始雲遊四方,想著儘可能為山下做些善事。不知為何,與扶乩宗一位戾氣十足的金丹地仙,起了衝突,後者萬萬沒有想到生機淡薄的對方,竟是位元嬰。

太平山元嬰大修士被追殺到飛鷹堡前身所在的山頭附近,動用了扶乩宗的請神降真之法,卻沒有請下一位神靈,而是以本命精血為代價,施展禁術,招來一頭遠古魔道巨擘的分身,一戰到底,同歸於盡。

雙方廝殺得慘烈至極,打得雙方腳下地界,陰氣匯聚,無異於一座埋骨十數萬武卒的戰場遺址。

所有關於太平山道士的種種,無論是耳聞,還是親見,都讓陳平安心嚮往之。

就連當下盧白象手中那把狹刀停雪,都是那位壯烈戰死的元嬰地仙的遺物。

所以拿到了那塊祖師堂玉牌后,陳平安根本沒有多想,只當是太平山祖師爺離開驛館后,起了愛護之心,或是鍾魁幫著說情,才有了匆匆忙忙的飛劍傳物,交代附近山上道士交予陳平安一塊護身玉牌。

現在看來,是陳平安太想當然了。

那塊劉琮所謂「貨真價實」的玉牌,材質絕佳,短時間內難以煉化為虛或是直接銷毀。陳平安摘下玉牌,轉身拋給裴錢,吩咐道:「將這塊玉牌放入油紙傘內,記得收起傘,別再打開。」

裴錢接住了那塊眼饞已久的漂亮玉牌,乖乖照做,手腳伶俐,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裴錢不敢亂來,怕陳平安生她的氣。

陳平安唯一一次生氣,如果不是鍾魁求情,她這會兒十有八九還在狐兒鎮那破客棧掃地打水,給那個胸脯亂晃蕩的老娘們當牛做馬呢。

山頂老儒士冷笑道:「被陳平安發現了我們的行蹤。」

魁梧漢子渾不在意:「這傢伙本來就不簡單,碧游府那麼大動靜,可不就是拜他所賜?不然我家主人,哪裡會對付他這麼個未成氣候的純粹武夫。主人臨行前與我笑言,陳平安腰間的那枚養劍葫蘆,只是個小彩頭,主人真正看重的,是何方神聖,捨得給他一件能夠遮蔽天機的寶貝。如果不是太燙手,主人當然是願意借去一用的,可主人怕他一出手,整個桐葉洲就都要跟著動了,所以想讓我們來探探路,推算幕後之人的身份,若真是某位儒家聖人的大手筆,甚至是那一記專門應對桐葉洲之亂的神仙手……」

漢子很快止住話頭,不敢多說一個字。

書院君子王頎問道:「如何?」

漢子打哈哈道:「我忘了。」

王頎雖未追問,可心情漸好。

這魁梧壯漢,自認只是一頭小妖,是尚未結成金丹的螻蟻而已,不過一旦讓他入水,戰力還是可以媲美山上那些道行偏弱的金丹的。

在遇到主人之前,他倒也覺得自己是一方霸主了,占湖為王,領著一群腥臭無比的蝦兵蟹將,當著土皇帝,很是威風。後來主人指點了幾句,他才有了後來的造化,以上古時代曾是一條通海大瀆殘餘水段的埋河,作為蛟龍走江的路線,果然境界暴漲,若非因為一些凡夫俗子的賤命,被那個臭娘們攔在了碧游府和水神廟以上河段,死活不讓他過路,這會兒他早就是金丹境界了,若是再入海,元嬰可期!

原本那娘們要是願意讓他順利走完整條埋河,雙方就結下了一樁極大善緣,將來他證了大道,即使他性情涼薄、天生暴戾,這份香火情是必須要找機會償還的,不然天道循環,他之後的修行路上,就會出現種種坎坷。他打破腦袋都想不通,為何那娘們鐵了心要阻他大道,真就因為自己害了那些個凡俗夫子的性命,是不是太可笑了?他堅信在這其中,必有不為人知的內幕,說不定淪為他腹中餐的男女,不湊巧與水神廟剛好大有淵源,她才暴跳如雷,一次次做著賠本買賣,與他不死不休。

這麼多年雙方打生打死,他深知埋河水神娘娘本身修為不高,只是她煉化器物太多,品秩太好,硬是靠著層出不窮的兵器,死死壓了他一頭。後來更是莫名其妙得了兩樁大機緣,先是破損金身不但修復,金身品秩直接提了一大截,後來碧游府更是一夜間水運昌盛,成了一座靈氣盎然的神仙洞府!

王頎所求,正是那門「直指大道」的煉器口訣。主人早年親口對他們一君子一水妖說過,那口訣是某位上古仙人的大道根本,而且浩然正大,同樣適宜儒士修行。

如此一來,意味著陽壽將近的王頎一旦得了仙訣,修行成功,不但可多活好些年,甚至有希望去爭一爭書院副山主的頭銜。

這麼多年來,王頎可謂對碧游府軟硬兼施,他讓這水妖禍亂埋河,甚至水淹碧游府,還打壞了那尊水神廟金身,就是希望那水神娘娘知道好歹,能夠向大泉朝廷求援。王頎甚至有一次專程離京「遊歷」埋河水神廟,故意展露了些許君子神通,可那水神娘娘竟然視而不見,更沒有向他這位君子訴苦半句。

之後王頎又施與天大恩惠,竭力要求大泉劉氏皇帝將碧游府升宮,則是希望那位水神娘娘念恩情,主動交出那塊祈雨碑上只有她悟出真意的仙人口訣。

但埋河水神依舊無動於衷,甚至揚言非要將那位文聖的聖賢典籍供奉祠廟,共享香火,不然就寧肯守著碧游府那塊破匾額。

這個水神娘娘,真是他娘的油鹽不進、腦子進水了吧。

破廟山頭不太平,太平山也不太平。

在中土神洲最著名的一條大河之畔,今天也有些不太平。

來了兩位遠遊至此的男女,女子身穿錦緞宮裝,雖然以帷帽遮掩容顏,可是只看身段及風情,便知必是禍水。

男子身材修長,面容消瘦,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間懸挂著一隻硃紅色酒葫蘆。

若是陳平安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在此,就會發現是當年黃庭國和大驪交界上,與他們風雪夜相逢于山崖棧道的那對主僕。

宮裝女子名為青嬰。

那次與陳平安三人分別後,峽谷之中,女子現出白狐真身,體形大如山峰,在她面前如同米粒大小的男子,只是輕描淡寫喊出她的名字,已經生出八條狐尾的女子,便斷去一條。

她稱呼男子為「白老爺」。

男子此時舉目望去,彩雲之間有座白帝城,那位魔道梟雄——白帝城城主,天下人公認的第一棋手,豎著一根旗杆,旗上寫有「奉饒天下棋先」。至今無人能夠讓那位城主降旗,何等霸氣。

男子微笑道:「可惜沒了那座琉璃樓。」

宮裝女子柔聲道:「老爺,聽說那個喜好穿粉色道袍的傢伙,對老爺您可是仰慕得很。」

男子置若罔聞,收回視線前,微笑道:「城主不用出城,我只是路過而已。」

宮裝女子心情澎湃,與有榮焉!

能夠讓白帝城城主親自離開白帝城之人,千年以來,唯有一人!就是文聖那名弟子。

咱們白老爺就這麼簡簡單單拒絕了!

男子緩緩行走在這條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大河之畔,輕輕嘆息一聲,對青嬰說道:「你離開片刻。」

青嬰心一緊,不敢詢問,立即一掠而走。

男子站在原地。

一位襦衫老者滿臉肅穆,出現在男子身側,作揖行禮,恭敬道:「禮記學宮呂璽,見過白老爺。」

男子面無表情。

呂璽,浩然天下儒家三大學宮之一禮記學宮的大祭酒!一位註定其神像得以立於文廟陪祀至聖先師的儒家聖人。

可就是這麼一位幾近三不朽的儒聖,對這位從寶瓶洲一路遠遊來到中土神洲的白老爺,仍是如此恭謹禮待。

呂璽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開口,實在是太過為難,相商之事,太大了。

此時,白老爺自言自語道:「當年我將世間大妖所有真名,告訴那位小夫子,助他鑄造九大鼎,放在世間九座大山之巔,希望雙方共處,相安無事。

「在那之後,天下萬妖蟄伏,退居山林,隱世不出,才有了你們人族的登山修道,才有了山上神仙,才有此方天地蔚為大觀的美好風物。

「當年那個剛剛得了人道功德的小夫子,信誓旦旦對我說,先生以禮相待蒼生,我儒家必替天下禮遇先生。」

說到這裡,白老爺轉頭看了眼學宮大祭酒,扯了扯嘴角,道:「『先生』二字,如今倒是幾乎被你們儒家獨佔了,呵呵。」

呂璽欲言又止,神色沉重。

白老爺繼續望向那條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滾滾河水,說道:「後來有了搜山圖,又後來,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中便有了一座鎮白澤。你現在走到我跟前,要我去婆娑、桐葉、扶搖三洲,幫你們『搜山』尋大妖?憑什麼,憑當年禮聖的兩聲『先生』嗎?還是憑你們幫我打造的那棟高樓,容我在浩然天下有立錐之地?」

男子再次轉過頭,微微加重語氣,問道:「嗯?」

呂璽說不出一個字來。

好在那位白老爺露出一個笑意,感慨道:「不過我是信他的,更知他的難處。所以這麼多年來,依舊遵循著你們訂立的規矩。至於你們啊,太不講理了。讀書人不該如此霸道的。應該以聖賢道理教化蒼生,應當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如被中土五嶽壓頂的呂璽,稍稍輕鬆了一些。

白老爺自嘲道:「妖族有我白澤,是大不幸。」

呂璽又開始頭皮發麻了。

白老爺也不願跟這個晚輩計較,緩緩道:「我這次壞了規矩,擅自離開那棟樓,出去行走天下,就是想親眼看一看,當年那個小夫子與我描繪的世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到底到來了沒有。」

「敢問先生,結果如何?是好了,還是壞了?」

呂璽問話,竟有顫音。須知白老爺的觀感,關係到一座天下,不,是兩座天下的走勢!

白老爺微笑道:「我想再看看。」他最後說道:「可以嗎?」

雖然看似詢問,卻看也不看那位學宮大祭酒,僅僅是這位白老爺言語之間蘊含的氣勢,就使得呂璽的方丈神通都遮掩不住氣機,一條黃河大水,激蕩起伏,大浪拍岸,頭頂彩雲更是聚散不定,顯現出了白帝城的巍峨真容。

呂璽終於沉聲道:「可以!」

魏羨依舊牢牢守住破廟門前的那塊空地,屹立不倒。

朱斂更加兇悍驚人,受傷越重,殺力越大,瘋魔一般,所向披靡。

但是劍勢大開大合的隋右邊,在獨自破甲九百,比盧白象要多殺兩百邊軍后,即將換氣之時,被許輕舟和草木庵徐桐聯手偷襲,可即便如此,隋右邊仍是拼著最後一點殘餘氣機,在兩人眼皮子底下斬殺了一百二十餘披甲邊軍,才被許輕舟一刀劈掉頭顱,又被不敢掉以輕心的仙師徐桐以壓箱底術法,打爛身軀和魂魄,除了一把凄然墜地的痴心劍,世間應當再無負劍美人隋右邊。

可就在許輕舟彎腰,正要拾取那件戰利品的時候,破廟門口那邊,大步走出一位神色冰冷的絕色女子,正是隋右邊!

與陳平安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冷聲道:「已經破一千一百甲了。」

陳平安無奈道:「一枚金精銅錢,都夠我在家鄉再買一座真珠山了。」

隋右邊冷哼一聲,心情大惡,一掠而去,翩若驚鴻,伸手向遠處隨便一抓,痴心劍已經破空而返,被她牢牢抓在手中,一道磅礴劍氣直直而去,嚇得許輕舟和徐桐左右分開十數丈。

原來大戰之前,魏羨所說的秘密,是陳平安死則四人皆死,陳平安不死,四人死後,一枚金精銅錢就能讓他們重新走出畫卷,境界不跌絲毫。

山頂兩名仍然袖手旁觀的大敵,尚未露面。

陳平安閑來無事,晃了晃手中那根枯枝,既心痛那金精銅錢,又有些想笑,輕聲道:「前輩果然道法通天。」

大雨急促如沙場擂鼓,山上廝殺慘烈。

當那個馭劍女子死後突兀再現,從破廟安然無恙走出,山頂君子王頎和埋河水妖面面相覷。這是哪門子的仙家神通?難道那劍術卓絕的絕色女子,是道家旁門的符籙傀儡?還是不為人知的墨家機關術?可什麼時候符籙和機關術已經高明到如此地步了?

被劍氣夷為平地的那塊山林空地上,武將許輕舟瞥了眼草木庵仙師徐桐。方才若非徐桐提醒,他差點就要伸手抓住那把必然法寶品秩的痴心劍。徐桐要他趕緊讓開,許輕舟心頭亦是巨震,果斷棄了唾手可得的法寶,這才躲過了死而復生女子的劍師馭劍術,不然最少一條胳膊就要交待在這裡了。

徐桐心情沉重,道:「此女絕對不是尋常的純粹武夫。」

許輕舟定睛一看,隨著劍氣轉瞬間一劈而至,地上屍首分離的女子也憑空消失了。

遠處一棵樹上,毫髮無損的隋右邊站在枝頭,手持痴心劍。

隋右邊遙望身披兵家金烏甲的許輕舟,和手拈一張金黃材質符籙的仙師徐桐,戰意盎然。她有一種直覺,只要再來一場耗盡純粹真氣的生死之戰,破境在即!

許輕舟出現片刻的心神搖曳,這女子,「死了一次」后,修為和氣勢竟然漲得如此明顯,分明是在大戰中抓住了破境契機,打定主意要將他和徐桐當作砥礪武道的磨刀石,一旦讓她躋身第七境金身境,恐怕自己手中的名刀大巧就失去了意義。

許輕舟是意志堅定、久經廝殺的純粹武夫,尚且如此,徐桐身為練氣士,大泉王朝第一大仙家門派草木庵的主人,面對一名六境巔峰純粹武夫,本應無所畏懼,可是當這個敵人極有可能戰場破境,而且像是一個殺不死的存在,只需一劍功成,就可以削去徐桐項上頭顱的時候,徐桐如何能夠不心驚膽戰?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法寶靈器千千萬,可是練氣士的命只有一條。

許輕舟已經察覺到徐桐的怯戰心思,但他既沒有惱羞成怒,破口大罵那位在蜃景城享福百年的神仙,也沒有慌亂起來,這位出身大泉頭等將種門庭的男子,沉著冷靜道:「再殺她一次,若是她再活過來,你我二人便避其鋒芒。」

徐桐一咬牙,手指間那張金黃色符籙寶光流溢,恨聲道:「那就不計代價,再殺她一次!」

隋右邊扯了扯嘴角。

她看那許輕舟和徐桐,不過是自己在登天道路上腳底下的兩具白骨而已。

另一處戰場,盧白象也需換氣,一直在等這一刻才出手偷襲的武道宗師和練氣士,殺傷力遠遠不如許、徐二人,所以盧白象只是肋部被劃出一條血槽,肩頭被一支朝廷特製、布滿符籙紋路的墨綠色箭矢貫穿而已。盧白象隨手抖了抖刀尖的血滴,竟是看也不看一眼那支箭矢,更沒有騰出手去拔。

連他在內,四位藕花福地的歷代天下第一人,走出畫卷之前,各自都得到了一句話,只是相互並不知情,作為四人共主的陳平安,更是被蒙在鼓裡。

魏羨最早走出那幅畫卷,可破廟門口那句話,卻說得挺晚。

盧白象當時就相信魏羨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人,更相信不是陳平安暗中授意魏羨,想要誘使四人死戰到底,只是盧白象暫時還不想死。

朱斂都沒死呢,還最為生龍活虎。

盧白象雖然不曾聽說過什麼金精銅錢,只知道這座天下的神仙錢,有雪花、小暑和穀雨三種,但是盧白象覺得自己這條命,怎麼都值一枚金精銅錢。

反正馬上就要破甲一千,既然完成約定在即,就不用著急。何況對方這場圍殺之局,想要收網撈起他這條大魚,還早呢。

關於破境一事,盧白象可能是四人當中,看得最淡的一個。

隋右邊無疑是最心頭炙熱的那個,因為她野心最大,要完成藕花福地未能完成的夙願——仗劍飛升。

第二口新鮮的純粹真氣,在盧白象體內如大江大河奔流,雖然遜色於先前巔峰狀態,但是足夠再應付一炷香的廝殺了。

破廟所在山頭的山腳處,又有大泉邊軍登山絞殺那些傳聞中的魔道巨擘。

高適真被大雨淋得臉色慘白,終於拗不過身邊一位國公府老管家,由著後者在他頭頂撐起了大傘。

高適真方才剛剛經歷過一場大喜大驚,先是有山上諜報傳到山腳,負劍女子被許將軍和徐仙師聯手斬殺,腦袋被削落在地,魂魄又被打得飛散,死得不能再死了。結果片刻之後,又有斥候下山稟報,那負劍女子又活了過來,與許輕舟、徐桐展開了下一場廝殺,這次那負劍女子盯著兩人追殺,不再針對邊軍甲士。

這位孤注一擲的大泉申國公,突然轉頭看著身邊不遠處,那些沉默登山的甲士,他們的臉龐在大雨中依稀可見。有些臉龐年輕,跟他兒子高樹毅差不多歲數;有些百戰老卒則已經不再年輕,如他高適真一般。

約莫兩刻鐘后,心情沉重的高適真又得到一個壞消息。

那負劍女子硬扛許輕舟一刀劈砍在背,以及一尊金甲符籙傀儡的當頭一拳,臨死之前一劍洞穿了徐桐的心臟。本不該當場死絕的徐仙師,雖然手段盡出,可是不管吞下多少靈丹妙藥,施展了多少續命吊命的仙術,依舊死了,整顆心臟枯萎如灰燼。負劍女子死後,屍體又消失不見,當她第三次從那座破廟走出時,已經躋身了武道第七境金身境。許將軍已經率先撤退,擅自離山,大皇子殿下震怒,揚言要嚴懲蜃景城許氏。

高適真一言不發,唯有冬夜裡冰冷刺骨的瓢潑大雨,像是老天爺睡夢裡的喋喋不休。

幾代人都為國公府效命的老管家,輕聲安慰道:「國公爺,只要王先生不曾親自出手,就說明還沒有到一錘定音的時候,不用太悲觀。」

高適真面無表情。

山上,盧白象雖然負傷極多,可除了腰部那道傷口,以及那支貫穿肩頭的特製箭矢,戰力受影響不大,依舊抵擋住了一次次如潮水般的攻勢。

一些個漏網之魚,破廟門外一夫當關的魏羨收拾起來毫不困難。

魏羨出身行伍,這位起於市井底層的南苑國開國皇帝,大半輩子戎馬生涯,在藕花福地四國青史上贏得了萬人敵的美譽。在那之後,所謂陷陣無雙的沙場猛將,在世時再風光,撐死了就只是「魏羨第二」,所以魏羨比盧白象更適應亂軍叢中的廝殺,無形之中,身處大軍結陣的戰場,魏羨就擁有一種類似儒聖坐鎮書院的優勢。

這可不是什麼六境巔峰武夫就能擁有的天資,可能八境遠遊境和九境山巔境的宗師,都無法獲得。

加上那副甘露甲西嶽,不愧是讓許輕舟眼紅至極的兵家甲丸。要知道許輕舟本身披掛的甲胄,是兵家甲丸三等中的第二等金烏甲,品秩要高出甘露甲一大截。

與其他三人相比,朱斂出手不留餘力,故而受傷極重。

在魏羨打算與朱斂互換陣地的時候,朱斂卻拒絕了魏羨的好意。武瘋子一旦身陷絕境,凶性之烈,令人膽寒。

但魏羨仍是執意要換下朱斂,更多是想要來一出「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好戲,這個他最擅長。雖說多半要付出一條命,才能宰掉那個什麼大泉皇子劉琮,但隋右邊都死了兩次了,魏羨覺得自己死去活來一回,能夠換來一場徹底放開手腳的酣暢衝鋒,不虧。再說了,在邊陲客棧是護在門口,在這山上還是護在廟門口,自己豈不是成了一條看家護院的看門狗?

此時朱斂一拳打退一件練氣士的靈器,借勢後撤,佝僂身形一路往後滑,雙拳已經可見白骨。

朱斂在重新向前衝殺之前,咧咧嘴,輕聲跟背後的魏羨說道:「好心提醒你一句,死了能活,花的是那陳平安的銀錢,心不心疼,看咱們四人各自心情。但是我勸你還是別輕易死,暫時我說不出理由,就是這麼個直覺,信不信由你。你要是覺得無所謂,就繞過這些只會點術法的煩人蒼蠅,去殺那皇子劉琮,我不攔你。」

魏羨好像不願領情,問道:「能幫我擋著甲士入廟片刻?」

朱斂已經一腳重踏,身形快若奔雷,數次轉折路線,重新與那些隨軍修士和在一旁策應的甲士糾纏在一起。

顯而易見,他朱斂不幫這個忙。

魏羨一拳砸中一名劈刀砍向他面甲的大泉邊軍,打得那人胸口甲胄凹陷進去,撞飛了身後一名袍澤,屍體直接砸得身後的邊軍七竅流血,倒地不起。

魏羨抽空轉頭望向陳平安,道:「擒賊先擒王,我去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答應。

魏羨深呼吸一口氣,迅猛前掠,只是稍稍繞過了朱斂所在的戰場。

朱斂嘿嘿一笑,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難得有回菩薩心腸,還給人當作耳旁風,這世道。」

陳平安再次抬頭,直直望向那座山峰。

破廟內,裴錢在跟蓮花小人顯擺她的家當,又拿出了那隻多寶小木匣。

她對那個憨笨蠢蠢的蓮花小人,破天荒沒什麼戒心,它是除了陳平安之外,裴錢在這個世上最放心的。

只是蓮花小人心不在焉,經常踮起腳尖望向門外的陳平安。

裴錢臭著臉教訓道:「咋的,對我爹沒信心啊?你斷了條胳膊,還眼瞎?我爹是誰?會輸?我跟你說,就算我裴錢哪天變成了不喜歡銀子的傻瓜,我爹也不會打架輸給別人!」

蓮花小人一臉茫然,兩者之間,有啥關係?它一直搞不懂這個脾氣惡劣的黝黑女孩,到底在想什麼。

這時陳平安的聲音傳入破廟:「用樹枝抄書練字。」

蹲在地上的裴錢如遭雷擊,偷偷給了蓮花小人的腦袋上一巴掌,沒敢下狠手,怕五百字變成一千字,起身後拿了行山杖,在地上寫起了聖賢文章。她每寫一個字,小傢伙就一個蹦躂,沉入土地,然後就在那個字旁邊探出腦袋,咯咯而笑。裴錢翻了好些白眼,心想天底下怎麼有這麼無聊的小東西,該不會是個小白痴吧?唉,回頭還是跟陳平安好好說道說道,賣了換錢,給她買本新書都成啊。

山頂,埋河水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道:「不然我下去練練手?」

王頎沉吟不決。

埋河水妖看了眼雨幕,又道:「再過一刻鐘,這雨水就要小了,到時候就算你求我,我都懶得出手。你別忘了,我這次出現在這裡,原本沒有幫你殺人的必要,只是幫著我家主人盯著這邊情況而已,到時候只需從陳平安的屍體上摘下那養劍葫蘆,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當然,他其實還需要幫主人尋找那件能夠遮蔽天機的寶貝。至於如何找,大有玄機。

這樁密事,王頎一個離經叛道的小小書院君子,根本沒資格知曉。

埋河水妖悄悄轉移視線,遙望了一眼手持狹刀的盧白象。

王頎仔細思量之後,點頭道:「出手可以,不要現出真身,不然事後我無法跟大伏書院交代,那位山主不好糊弄。」

埋河水妖譏笑道:「這還不簡單?就說我這埋河水妖,受你點化,棄惡從善了,想要跟你和大泉朝廷討要一座水神祠廟,所以願意出把力,靠著立功,換取一個正統身份。」

王頎苦笑道:「這番看似合情合理的措辭,皇帝劉臻興許會信,書院山主絕對不會當真。行了,就按照我說的,千萬別以妖族真身與陳平安纏鬥,你只要逼迫陳平安露出一絲破綻……」王頎話語一頓,殺意十足,沉聲道:「我就要他在這裡形神俱滅!」

埋河水妖撇撇嘴,道:「行吧,希望你說到做到,能夠一舉擊殺那個等著咱倆送上門的陳平安。別是什麼嘴皮子功夫……」說到這裡,埋河水妖哈哈大笑:「差點忘了,你們讀書人的嘴皮子功夫,正是咱們這座天下最厲害的,失敬失敬。」

王頎不跟這蠻夷妖物一般見識。

埋河水妖全然不在意會不會讓破廟那邊察覺動靜,大步走出,每一步都踩踏得山頭震顫,瞬間躍出,衝到了山頂崖畔,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最後轟然落地,發出巨大的聲響。

王頎輕輕嘆息一聲,面有憂愁。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只是人老珠黃,草木有榮枯,千辛萬苦得來的一顆金丹,也有黯淡之時。

他王頎一身所學,尚未施展抱負,如何能死?尤其是金丹練氣士,對於生死大限,遠遠比那些渾渾噩噩的凡夫俗子更加透徹明了。

數著日子等死一事,何其煎熬。

來了。那座高聳山峰的下面,被魁梧水妖砸出那麼大一個聲勢,陳平安不是聾子,自然一清二楚。

他左手拎著那根隨手拾取的枯枝,右手一拍養劍葫蘆,初一和十五從葫蘆中掠出,消失不見。

他右手縮入袖中,拈出一張金黃符紙材質、由鍾魁以小雪錐親筆寫就的寶塔鎮妖符。

這張珍稀符紙,是鍾魁贈予陳平安三張金黃符紙中底紋為龍爪篆的風雷紙。

雖然陳平安暫時不知來者身份,可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一張寫於碧游府的鎮妖符,剛好被用來鎮殺一頭埋河水妖,實在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至於初一和十五,是陳平安祭出寶塔鎮妖符后,在他向來者遞出一劍前,用以阻攔山頂君子王頎對來者的救援的。

立於山巔的君子王頎,心中感慨,果真是一念起心,分出神魔。希望此次圍殺順利,在這之後,得了直指大道的仙人口訣,便不再理會俗世恩怨了,潛心修行,終有一日會成為書院副山長,到時候再彌補大泉王朝的山河氣運一二便是了。

一位頭頂芙蓉冠的年輕道士,並未御風遠遊,卻一次次縮地成寸,很快離開大泉王朝邊境,來到北晉南方,又一路往南,揀選了寂靜偏遠的山林湖澤,悄無聲息,最後在一處山頭停下,身形消失。

地底下,別有洞天,似乎是一條被掩埋的古道,這條蜿蜒古道岔路極多,可是他選擇方向時沒有絲毫猶豫。

一路上或陰森或瑰麗的地底異象,都沒能讓年輕道士停步片刻。最終他來到一座破敗不堪的「山門」前,匾額歪斜,碎了小半,只剩下「瀆別宮」三字。當他步入其中時,一股細微劍氣驟起又驟然消失。

到處是斷壁殘垣,年輕道士腳步緩慢。

飛鷹堡,碧游府,狐兒鎮。

除了九娘所在的客棧,其餘兩處都不是什麼太緊要的地方,準確說來,飛鷹堡曾經極其重要,如今已是往事雲煙了,讓他不太願意想起。

之後在桐葉洲的遊歷,一路上他處處無心插柳,至於最終柳成不成蔭,這位年輕道士其實根本不在意。

在他主持的這樁桐葉洲謀划中,扶乩宗和太平山兩頭大妖才是關鍵所在。但是他發現竟然有個不知根腳的傢伙,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他走過的「大道」之上。

一次是巧合,兩次還是巧合,那麼三次呢?

要謹慎啊,可別一個不小心,讓留在家鄉那邊一具以山脈作為枕頭的真身,魂魄損失太過嚴重,使得數百年內無法清醒過來,到時候豈不是錯過了萬年未有的開疆拓土、爭霸大業?還怎麼為家族子孫謀取一塊塊無法想象的肥沃地盤?

他不斷在心中如此告誡自己。

在這座廢棄宮殿的道路盡頭,是一座類似遠古鎖龍台的舊址,有一頭衣衫襤褸、滿身血污的白猿盤腿而坐,一身無法遮掩的凶煞戾氣磅礴流瀉,只是那一縷縷凝如實質的劍煞之氣,每當要飄出這座巨大石台,就會被一條條莫名浮現的雪白閃電,打得毫無蹤影。

正是逃命至此的太平山背劍白猿,只是如今已經不存在「背劍」一說了。

老猿沙啞問道:「為何來此找我?就不怕我們兩個都死在這裡?」

年輕道士走到鎖龍台邊緣地帶,沒有拾級而上,微笑道:「放心,家鄉那邊有個老東西,早就對你有過斷言,你是個有福運的,死不了。」

老猿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麼?」老猿瞥了眼這傢伙身穿道袍、頭戴芙蓉冠的模樣,真是讓它越看越壓抑。

當年此人不知如何改頭換面,以失去記憶的少年之身,被一個太平山金丹修士相中,帶上山後,竟然瞞天過海,混進了祖師堂,還得了一塊嫡傳玉牌,是在女冠黃庭之前,太平山最有希望躋身玉璞境,打破青黃不接尷尬局面的修道天才,被寄予厚望。

此人躋身金丹以及順勢破開元嬰瓶頸的速度,連太平山祖師堂都感到震驚,不惜專門為他找來一件遮掩天機的重器,為的就是防止桐葉宗和玉圭宗心生歹意。

在年紀輕輕就成功躋身元嬰后,修行路上一直不遺餘力斬妖除魔,得到極好口碑的他,有一天不知是覺得時機成熟,還是突然開竅了,在井獄中找到了白猿,展露了那個駭人的真實身份,命令身為鎮山供奉的背劍白猿,故意放走一頭井獄底層的大妖魔。一戰之後,兩敗俱傷,元神受損,一個不到百歲的年輕地仙,竟然淪為風燭殘年的境地,生機衰敗,腐朽不堪,比千歲高齡的老元嬰還要慘淡。在那之後,年輕元嬰便以「天無絕人之路」為理由,下山遊歷,最終與那扶乩宗金丹修士廝殺慘烈,後者以失去轉世機會,引來一尊遠古魔頭的分身降世,年輕元嬰最終竟是屍骨無存。

那塊太平山祖師堂玉牌沒了,遮蔽天機的重器也毀於一旦。

這位昔年太平山最有天賦的年輕道士,坐在台階上,背對著白猿,微笑道:「鍾魁,黃庭,是必須要死的。尤其是鍾魁,他不死,不只是儒家未來多出一位學宮大祭酒那麼簡單。大戰過後,生靈塗炭,自然就輪到了鬼魅陰物橫行天下,咱們家鄉那邊有個老傢伙,剛好擅長此事。如果儒家有個鐘魁,到時候我們陣營當中,死的可能是這麼多個你了。」

他高高舉起胳膊,伸出三根手指,加重語氣,道:「最少!」然後年輕道士又伸出彎曲的剩餘雙指,哂笑道:「其實是這麼多,方才是怕嚇到你。」

白猿嗤之以鼻,自然不信。五個自己,那就是五個十二境劍修!那個被它三招斃命的鐘魁,有這本事?

年輕道士雙手輕輕拍打膝蓋,道:「如今你躲著當老鼠,好歹還有個盼頭。扶乩宗那位,害我謀划失敗,活該給人追殺到了海上。它運道不如你太多,哪怕入了海,還是難逃一死,現在就看那兩個慢悠悠趕去的傢伙,誰能撿到這個大漏。不過十二境的修為,臨死一擊,說不定還能拉個人陪葬。我回到家鄉后,就不與他的子孫計較太多了。」

白猿皺眉道:「坐鎮桐葉洲天幕的那位儒家聖人,連我都找不到,要想找出你,豈不是更難,你為何要急著離開?」

那位文廟七十二神像聖人之一,職責就是監督桐葉洲版圖的動向,在他眼中中五境練氣士、武道宗師和人間帝王將相的映象,不過是人間星火點點,密密麻麻,即使是太平山一役,聖人到底也只能注意到兩團炸開的稍大螢火而已,然後才會運轉神通,視線落在了太平山那邊。

神人掌觀山河,極其不易,國與國、洲與洲之間,亦有一道道無形的天然屏障。

穗山之巔,老秀才那般喜愛自己的閉關弟子,也不過是掐訣推衍而已。

若是有煉化之物被想要關注之人攜帶在身,則兩說,找到此人會容易許多。可要是那人有了遮蔽天機之物,又是難如登天的境地了。

年輕道士雙手抱住後腦勺,向後躺去,背靠著台階,道:「為了不讓太平山搜尋到我頭上這頂祖師堂芙蓉冠,我主動壞了它的品秩。本來呢,再支撐個五六十年,還是可以的,但現在那個在天上年復一年畫地為牢的儒家聖人,提前來到人間,可就不好說了。那位陪祀文廟的聖人,是必然會找到我的。在他找到我之前,我必須再做點事情。既然謀划失敗了,與最早預期偏差了不少,好歹要再噁心噁心他們,比如說,殺個陳平安,再殺個黃庭之類的,不急,看情況吧。」

白猿默然,這些陰謀,實在不是它擅長的。

年輕道士微笑道:「被找出來,我才能夠保留一絲勝算。當然了,不能讓他們找得太輕鬆了,不然儒家會懷疑的。一定要讓那位儒聖找得辛苦一些,才天衣無縫,讓他們一點點抽絲剝繭,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人,或者是之後黃庭的死,就是線頭。不然灰溜溜跑回家鄉就有苦頭吃嘍,說不定就要被驅逐到那片山脈之中,自生自滅,然後給那個瞎子當苦役,我可就真輸了個底朝天。一想到這個,我就有些愁啊。」

白猿一想到蠻荒天下的那個古老傳聞,也有些悚然。

年輕道士嘖嘖道:「確實有些懷念家鄉的味道了。在這兒,太束手束腳了,既要防著頭頂巡視的儒家聖人,還要忌憚那個神神道道的觀道觀觀主,很是辛苦啊。若是沒有後者,我在桐葉洲的布局,其實要輕鬆很多,無須刻意繞開他嘛。黃庭算是運氣好,有我這個前車之鑒,給咱們那位脾氣暴躁的祖師爺丟進了道觀中。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見一見那個臭牛鼻子啊……」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破廟那邊,裴錢突然捂住雙眼,滿地打滾,指縫之間,彷彿有日光、月輝迸射而出。片刻之後,這邊的地底瀆別宮鎖龍台附近,就出現了一位高大老道人,冷笑道:「哦?」

桐葉洲西邊海上,一頭現出千丈真身的大妖,掀起滔天巨浪,瘋狂逃竄,身後有數道身影御風尾行。

海上,有一名劍修,心情煩躁,既不願意給誰當那狗屁護道人,可是內心深處,又有些擔心桐葉洲的亂局,殃及那個小齊給予所有希望的年輕人。

實在不願現身人間,便在海上御劍散心,左右徘徊不去。

剛好,劍修名叫左右。

見著了那頭已經識趣換了逃亡路線的受傷大妖。

可他心情實在糟糕,就一劍遞去,將其斬殺了。

魏羨身披甘露甲西嶽,在得到陳平安首肯后,趁朱斂牽制住大半隨軍修士之時,試圖直搗黃龍,找機會宰了那皇子劉琮,哪怕換命都無所謂。

隋右邊斬殺了草木庵仙師徐桐后,許輕舟哪怕明知劉琮會遷怒整個家族,仍是二話不說,擅自離開這座山頭,返回蜃景城,與擔任征西大將軍的爺爺商量對策。作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將種門庭,又紮根蜃景城數代之久,許氏雖忌憚大皇子劉琮,卻不至於束手待斃。

坐龍椅的,還是當今陛下劉臻,而不是劉琮。真與劉琮撕破了臉皮,大不了許氏就鐵了心投靠二皇子,換一條真蛟扶為龍。

盧白象所處戰場,戰況依然膠著。大泉邊軍這五千死士,不愧是劉琮的麾下嫡系,知道軍法森嚴的厲害,哪怕被殺得肝膽欲裂,眼睜睜看著袍澤一個個死於那人刀下,依舊不惜性命,瘋狂撲殺而去。實在是太慘烈了,一些個鐵石心腸的督軍校尉雖然滿臉淚水和雨水,但仍然恪盡職守,無論是誰,膽敢怯戰而退者,斬立決!隱匿暗處的武學宗師和隨軍修士,都看得於心不忍。

仙氣縹緲的遊仙詩,興許寫得出山上的神仙風采,可從沒有任何一首邊塞詩,真正寫得出沙場的血腥殘酷。

埋河水妖從別處山峰降落在地后,大踏步奔跑而來,若有樹木阻擋道路,一手拍去。

陳平安看那來者的聲勢,心中有了決斷。

他將原本袖中右手雙指間的那張符籙,換成了疊在一起的三張符籙。

當初在碧游府,鍾魁向陳平安借了那支小雪錐,作為報答,畫了三張符籙可結陣的三才兵符,又稱「鐵騎繞城符」。畫符時,鍾魁運一口浩然氣,筆下有米粒大小、披掛銀甲、身騎白馬的百餘騎武將,在符紙上衝鋒而出,排兵布陣,策馬而停,最終變作了一筆一畫的符籙圖案。

之後陳平安自掏腰包,拿出兩張金色材質符紙,和一張聖人文稿的青色符紙,鍾魁苦兮兮地按照陳平安的要求,分別畫了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銜珠雷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牆的破障符,以及最後一張品秩、威勢遠遠超出井字元的鎮劍符,被鍾魁譽為「投袂劍起,澄凈江河,四方岳崩,九洲海沸」。

此時,不敢現出真身的埋河水妖衝殺而來,距離陳平安已經不足百步。

陳平安緩緩走出屋檐,往右手邊走去,很快雙方就只剩下五十步距離。陳平安一抖手腕,三符被一口純粹真氣點燃,迅猛出袖,陳平安心中默念道:「列陣在前!」

埋河水妖哈哈大笑,腳步不停,一個縱身而躍,殺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輕人,譏笑道:「武夫耍符,也不怕讓大爺我笑掉大牙?」

只是很快這頭埋河水妖就半點都笑不出來了。三張金色符籙本體燃燒殆盡后,身形猶在空中的水妖驚訝地發現,虛無縹緲的三張符,開始圍繞著他疾速旋轉。水妖氣沉丹田,使了個千斤墜,匆忙落地之際,三張符籙之中各有一名白馬銀甲的虛幻騎將,持矛衝殺而出。

水妖厲色道:「去死!」身形一擰,旋轉一圈,迅猛三拳打爛那三名騎將。

只是源源不斷有騎將衝出符籙,不多不少,一次三騎,無聲無息。

埋河水妖如被困戰陣中央,仍是毫不畏懼,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殺那些策馬衝出符籙的騎將。

每當壯漢轉移戰場時,三才兵符的三張符籙就隨之飄蕩,始終保持原先距離。

埋河水妖殺得興起,凶相畢露,只覺得酣暢淋漓,大呼痛快。

三張鐵騎繞城符,短暫困住並且消耗一名幾乎結成金丹的水妖,並不難,甚至是逼迫它現出真身,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想要活活耗死這頭埋河大妖,絕無可能。

陳平安自然對此心知肚明。

留在山巔的書院君子王頎,在耐心等待陳平安的破綻,陳平安何嘗不是在尋找一線機會,以符鎮殺或是一劍斬殺陣中水妖。

大雨依舊,暫時還沒有變小的跡象。

埋河水妖被那三張古怪符籙給糾纏得心煩不已,怎的,這些個騎將,就打殺不絕了?這都已經被他打碎了幾騎了?一百五十?兩百?

它越來越覺得形勢不妙,那個站在三十步外的年輕人,手持枯枝,肯定不是好心等著自己破開符陣,再來一場狗屁的君子之爭!尤其是它眼角余光中的那根枯枝,總是讓它有些心神不寧,不對勁,絕對有古怪!

不管了,你王頎當那縮頭烏龜,死活不出手,老子可懶得管你如何跟大伏書院講道理。

身上已有多處細微傷口的埋河水妖,眼瞅著大雨的聲勢就要下降,此時再不佔盡天時,到時候現出真身的威勢就要驟減。

這頭水妖雙眸雪白一片,虯結的肌肉開始極度扭曲。

山巔王頎顯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水妖哪裡還管這些,大地驀然震顫,現出巨大真身,一雙眼眸大如燈籠,身軀長達百丈,頭顱就擱在它原先的立足之地。

尚未靈氣殆盡的鐵騎繞城符便跟著拉開距離,依舊有鐵騎向這頭水妖衝鋒而去。

一些個躲在兩側伺機而動的大泉邊軍,直接被黃鱔大妖的身軀一彈而開,倒飛出去的時候七竅流血,數十人或傷或死。

大雨淋在水妖身上,滑落在山上后,沒有滲入泥地,而是迅速匯聚成了一條溪澗。

陳平安認出了這頭大妖的身份,正是在埋河水底與水神娘娘廝殺的黃鱔大妖。看來山頂那個藏頭藏尾的高人,無疑是書院君子王頎了。

陳平安雙指拈著那張鍾魁說是「五龍銜珠」的龍虎山正法符籙,灌入真氣后,丟向埋河水妖頭頂。

果真有五條十餘丈長的「纖細」蛟龍,盤旋空中,口銜白珠,身旁有雷電縈繞。

埋河水妖剛剛以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時候,不承想頭頂出現了五條隱隱蘊含天威的蛟龍,心神微微凝滯之後,發出震天響的一聲咆哮嘶吼,開始劇烈掙扎,想要掙脫鐵騎繞城符的圍困,儘可能少挨幾顆「雷電珠子」。

鐵騎持矛,一次次刺入鱔妖身軀之中,任由埋河水妖的身軀將自己一掃而散,身形與靈氣一同消散,重歸天地間。

一條蛟龍張開大嘴,一顆雪白雷珠激射而出,砸入埋河水妖頭顱,山頭顫抖。

又是兩顆,分別砸在水妖七寸與尾巴上。不只是身軀劇痛而晃動,水妖的魂魄與金丹都一起顫抖起來。

唯一的好處,就是迸發出來的巨大衝勁,總算撞碎了那三張該死的兵符。

一道青色長虹從別處山頂落在這座山頭的樹榦上,以心聲請求陳平安道:「你我雙方就此收手,我讓劉琮立即帶兵離開,如何?」

王頎說出這番言語的時候,咬牙切齒,那頭埋河水妖,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一條銜珠蛟龍吐出雷電寶珠后,就會自動渙散消失。

陳平安沒有任何停手的念頭,最後兩條蛟龍自然而然、毫不猶豫地吐出蘊含天地萬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寶珠。

五條蛟龍已經不見,可那五顆珠子卻死死鑲嵌於埋河水妖的身軀之中,從頭顱到尾巴,當最終連成一線后,大放光明。水妖身軀之中,雷電迅猛遊走,最終形成一條幾乎與水妖身軀等粗的巨大閃電。

與陳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改變原先策略,劃出兩條流螢,分別刺入埋河水妖燈籠大小的眼眸中。

隋右邊亦是駕馭那把不知穿透過多少心口的痴心劍,精準釘入埋河水妖的頭顱之中,一穿而過,整把長劍直接沒入頭顱下邊的地面,足見其鋒銳程度。

而王頎與陳平安,幾乎同時出手,都有必殺之心。

陳平安以手中枯枝為劍,一掠而去。

天地間的這場大雨,彷彿瞬間全部被君子王頎駕馭,一滴滴改變了降落軌跡,千萬滴雨珠,悉數激射向陳平安。

一劍過後。

樹枝上再無王頎的身影,陳平安站在書院君子的位置上,一抖肩,法袍金醴激蕩起一陣漣漪,將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全部彈開。

堂堂書院君子王頎,竟然避戰而退了。

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再也無法駕馭身軀下已成溪澗規模的雨水,血水與雨水一起滲入泥土。

陳平安手中的枯枝化作齏粉。之後他一掠去了埋河水妖頭顱那邊,在空中伸手一抓,將痴心劍握在手中,直接劈下了埋河水妖的整顆頭顱。

大雨漸漸停歇,山上甲士開始撤退下山。

魏羨終究沒能擒下大皇子劉琮,只殺了一名誓死護主的劍修,只得收了兵家甲丸在袖中,由著劉琮退往山腳。

朱斂受傷最重,卻一次沒死。

盧白象往埋河水妖屍體這邊走來,這才有機會拔掉身上那幾支特製箭矢,沒有隨手丟掉,一把握在手中,狹刀停雪已經被收回鞘中。

桐葉洲西海上,那頭逃命的大妖,莫名其妙就被人一劍當場斬殺,大如山峰的整顆腦袋,像被一根絲線切割而過,齊齊整整墜入海中,長如山脈的屍體倒還是漂浮海上,起起伏伏。

一路追殺至此的三位桐葉洲大修,心思各異。

太平山當代宗主宋茅倒持長劍,劍尖朝後,以示誠意和感激,朗聲道:「太平山宋茅,謝過前輩助我們一臂之力,斬殺大妖!」

只是那名一身劍氣瘋狂流瀉如瀑布的劍修,理也不理堂堂太平山宗主的示好。

桐葉宗掌管宗門戒律以及譜牒的一位老祖師爺,臉色陰晴不定。

這一路銜尾追殺大妖,只有宋茅傾力而為,全然不顧自身性命,恨不得與那頭大妖同歸於盡,只是宋茅雖是太平山名義上的第一把交椅,修為卻不算太高,此次下山,因為山門井獄變故,又不敢攜帶其中一把護山仙劍,所以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至於這位桐葉洲仙家執牛耳者的桐葉宗祖師爺,則是不願拼著修為受損擊殺大妖,一頭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真身巨大且尤為堅韌,哪裡是好對付的。大局已定,這頭畜生必然逃不出三人視野,鈍刀子割肉,慢慢來就是,急什麼?

所以此次奉命出山,這位玉璞境桐葉宗老祖師爺將其視為一樁美差,斬殺了那頭禍亂扶乩宗的大妖,有功德在身不說,還可以讓死了道侶的扶乩宗宗主嵇海感恩,所以雖然這一路追殺,藏藏掖掖,沒有祭出鎮門之寶,內心深處,卻對大妖勢在必得。

玉圭宗掌握那座雲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面如冠玉,僅就相貌而言,比他的獨子姜北海還要年輕英俊。此刻他滿臉笑容,顯然海上那名劍修宰了大妖,讓那桐葉宗老祖師爺算盤落空,他心情極好,畢竟他可沒有攜帶殺力巨大的宗門仙兵。為了好朋友陸舫的劍道,他偷偷去了趟藕花福地,等於是在桐葉洲消失了一甲子,玉圭宗內部,怨言不少,所以才將他推了出來。又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這位姜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極怠工?

身穿道袍、頭頂芙蓉冠的太平山真君宋茅,雖然心中略有不悅,但是大是大非拎得很清楚,對方眼高於頂,全然不將自己和太平山放在眼中,自有他的底氣在,就是實在想不到,桐葉洲何時出現這樣劍術通天的劍修了?宋茅有些琢磨不透對方的心性和背景,不知道那人為何出劍,是藉機撿漏殺妖證道分功德,還是純粹的路見不平?會不會貪圖那頭大妖一身是寶的屍體?甚至是要全盤收入囊中,不許三人染指分毫?宋茅自然不在乎大妖屍體,只是此次桐葉洲大亂,此妖是明面上的罪魁禍首,與背劍白猿那頭老畜生遙相呼應,才使得桐葉洲中部妖魔橫行,所以必須要將屍體搬回去,讓儒家書院過目,再由書院出面,請陰陽家推算天機。

宋茅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

那古怪劍修望向桐葉宗老祖師爺,說了兩個字:「不服?」

在整個桐葉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師爺,說了一番暗藏殺機的話語:「這頭大妖最好是留著性命被帶回桐葉宗,說不定能問出更大的陰謀來,不然我們三人,何必追殺如此之遠?你卻一劍殺了,斷了線索,我們還如何順藤摸瓜,找出幕後主使?好巧不巧,桐葉宗西海如此廣袤,你怎麼就剛好出現在大妖逃亡的路線上?」

玉圭宗姜氏家主臉上笑意不變,他是從來不嫌熱鬧大的。

宋茅正要說話,那瞧著不過是個中年男子的陌生劍修,淡然道:「那就干啊。」

從頭到尾,劍修就說了這麼兩句話。

不服,就干。

這哪裡是山上神仙的做派,半山腰那些中五境練氣士都未必如此粗鄙,底層的江湖武夫還差不多。

宋茅已經來不及當個和事佬。

陌生劍修又是一劍,只是這次遞向了「不服」的桐葉宗老祖師爺。

那位老神仙臉色劇變,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趕緊祭出一件煉化千年的本命法寶,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禮樂大鐘。鍾為八音之首,這口煉化后高不過一臂的青銅古鐘,法相高達十數丈,懸在桐葉宗祖師爺的頭頂,將老人籠罩其中。古鐘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聖人的銘文,此刻大如拳頭的文字迅速流轉,老人屹立其中,可謂寶相莊嚴。

只是那一道劍氣當頭劈下后,以為至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人,卻發現身前古鐘法相直接被劈裂開來,於是再不敢有絲毫託大,連人帶本命青銅古鐘一起倒掠出去,希冀著在自己倒退千百丈之後,劍氣氣勢能夠衰減。

退了再退。

長達十餘里的海面之上,出現了一條久久沒有被海水填平的溝壑。當劍氣終於消失時,眼見手中托著的那座本命古鐘上邊出現了一條細微刮痕,桐葉宗老祖師爺面無人色,震撼之外,更是心疼不已。

這需要他耗費多少天材地寶才能修繕如新啊!那劍修隨手一劍,怎麼可能有此威勢?

別說是桐葉洲,更別提北邊那個小地方寶瓶洲,就算是婆娑洲,也不該有此劍仙!煉化一條大江作為腕上飛劍的曹曦——負責看守鎮海樓之人,也絕無此劍氣!

劍修一劍劈退老修士,滾那麼遠去,總算不礙眼了,轉頭對另外一人問道:「熱鬧好看嗎?」

姜氏家主臉上笑容立即僵硬起來,抱拳賠罪道:「多有失禮,還望劍仙前輩恕罪。」

劍修冷笑道:「前輩?你歲數比我可大多了。」

這位姜氏家主在桐葉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死豬不怕開水燙,正色道:「修行路上,達者為先。我姜尚真哪敢與前輩相提並論。」

劍修不再理會這個聽都沒聽說過名字的姜尚真,望向更遠處那個心有餘悸的老頭子,問道:「你身上好像帶著擅長攻伐的重寶,還不錯,給我看一眼?」

那位剛吃過大苦頭的桐葉宗老祖師爺,大致曉得了這個劍修的脾氣,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還火暴,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門重器,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劍修不會罷休,萬一來一句「既然拿都拿出來了,別浪費了,乾脆互換一招,試試斤兩」,那自己到底是接還是不接?不接招,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邊看著;接了,接住對方一劍倒還好,接不住,莫不是要為那頭斃命大妖陪葬?

老祖師爺再不敢擺譜,趕緊說道:「攜帶宗門重器,只為順利殺妖,不可隨便現世。」

他心中腹誹不已,世間竟有如此跋扈不講理的劍修,儒家聖人都在幹什麼?也不管管?

不等老修士覺得我已經如此退讓示弱,你稍微有點腦子,也該見好就收了,劍修就已經問道:「你不拿出來,怎麼接得住我第二劍?」

桐葉宗老祖師爺氣得火冒三丈,真當我是泥菩薩沒半點脾氣了?

姜尚真板著臉,心中偷著樂。

早看不慣桐葉宗修士那副欠揍的嘴臉了,不只是他,整座玉圭宗都是如此,尤其是自家老宗主,這輩子屈指可數的幾次大動肝火,幾乎全部是拜桐葉宗修士所賜。

此時太平山真君宋茅沉聲道:「如今桐葉洲妖魔亂世,懇請劍仙前輩今天不要出劍。」

劍修收回視線,轉而望向宋茅,道:「那你來接這一劍?」

宋茅毫不猶豫道:「可以!不管接不接得住,桐葉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場,會傳訊我太平山,是我宋茅技不如人,即便死在此處,太平山絕不怨恨前輩!」

劍修念叨了兩聲太平山後,像是記起了什麼,破天荒笑道:「果然是太平山的修道之人,還不錯,桐葉洲也就你們上得了檯面,其餘不值一提。」

宋茅愕然,不知何解。

那劍修壓下滿身劍氣些許,作為自己不再出劍的表態。算了,記得小齊曾經提起過這個太平山,說了句什麼來著——素有古風俠氣?

劍修說道:「大妖屍體你們只管拿走。」

宋茅如釋重負,收劍入鞘,抱拳道:「謝過劍仙前輩殺妖。」

劍修猶豫片刻,望向三人,問道:「可有人認識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

宋茅和桐葉宗老祖師爺皆是惘然不知。

姜尚真在心中迅速權衡一番,之後笑道:「我剛好知道。」

劍修問道:「怎麼說?」

姜尚真以心聲對這位劍術通神的古怪劍修,簡明扼要說了藕花福地的見聞遭遇。

劍修點點頭,不以為意道:「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還算湊合吧。」

姜尚真試探性問道:「前輩是否需要我幫忙看顧一二?」

劍修斜眼,不屑道:「你配嗎?」

姜尚真無奈苦笑,不再說話。

劍修就此遠去,與桐葉洲越來越遠。

他左右可懶得給誰當什麼護道人。

等到那名劍修遠離此地,姜尚真嬉皮笑臉道:「果然還是咱們浩然天下更有趣些。」

宋茅好奇問道:「你認識這位大劍仙?」

姜尚真笑而不語。

小心翼翼回到兩人身邊的桐葉宗老祖師爺,冷哼一聲,「此人劍術是高,就是……」

姜尚真幸災樂禍道:「就是如何?」

老祖師爺硬生生將到了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是真怕了那傢伙的出劍,太不講理了。

下一刻,老祖師爺覺得自己真是祖墳冒青煙了。原來那名劍修已經轉瞬而返,他瞥了眼老修士,給姓姜的撂下一句話:「這頭大妖的妖丹歸你了。」

姜尚真抱拳笑道:「晚輩知道如何做。」

劍修左右,再次就此遠離人間。

桐葉洲那條破碎龍脈的瀆別宮中,白猿看到了一位身穿道袍的高大老人。

年輕道士笑容尷尬。

老道人笑問道:「心想事成,開不開心?」

年輕道士苦澀道:「很是意外了。」

坐在鎖龍台上的白猿,雖然做不出年輕道士這種禍亂半洲的陰謀布局,但是修行數千年,眼力還是有的。

眼前的是觀道觀觀主,那個據說誰都找不到的東海老道人。

想要進入藕花福地,世人就只能找到那個背負金黃大葫蘆的小道童,一幫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耐著性子與一個小傢伙談買賣。

年輕道士站起身,問道:「老道長來此,是要替天行道,殺我了事?」

老道人譏笑道:「天都塌了,哪來的替天行道。我來此地,是想看看,誰有這膽子和本事,敢覬覦我送出去的那把桐葉傘。」

年輕道士恍然道:「是那把小丫頭隨手撐在手中的油紙傘?」他嘆息道:「早知道那陳平安與老道長有關,我可不敢冒犯,自找苦吃不是?」

老道人與年輕道士擦肩而過,一步步拾級走上那座鎖龍台,道:「我對人間沒有興趣,不殺你。也該讓某些安樂窩裡的人長長記性了,不然早忘了那些老骨頭們當年做了什麼。」

年輕道士轉過身,笑著跟在東海觀道的老道人身後,步步登高,道:「謝老前輩法外開恩。」

有老道人這番話,他在桐葉洲的謀划,哪怕提早泄露,仍可算是成了一半,因禍得福也說不定。

重返蠻荒天下后,至少不會被放逐到那片山脈中去,給一個瞎子當苦力了,年復一年搬動一座座山嶽,放在這裡擱在那邊的,別人覺得好玩,身處其中的大妖,有哪個不是覺得生不如死?關鍵是不知怎麼回事,蠻荒天下的那些霸主,似乎從未想過要聯手將臭瞎子這個大釘子拔出,丟到劍氣長城那邊去。

老道人走到鎖龍台上,瞥了眼如臨大敵的白猿,點點頭,道:「小畜生還算有點意思,我便順勢而為好了,記得在藕花福地,拿出你的那門背劍術。」

剎那之間,已無仙劍可背的太平山白猿,在鎖龍台上消失不見。

年輕道士心思急轉,默默推衍,嘴上問道:「白猿已經不在,老前輩不如開門見山,想要我做什麼?」

老道人反問道:「你的本心想要做什麼?」

年輕道士坦誠道:「說了會死在這鎖龍台,還是不說了。」

老道人有些失望,道:「我已經給了你機會,你一個真身巔峰距離十三境只差毫釐的大妖,卻連一個陳平安都不敢殺,所以錯過了一樁天大機緣。當初劍氣長城陳清都,借了陳平安一把佩劍,為的就是將某些因果轉嫁到陳平安的肩上。你要是殺了他,你與蠻荒天下有大功德,我呢,也可以趁機將陳平安收入道觀之中,既可以氣死那個老秀才,也可以讓自己蒲團的位置抬高一大步。」

年輕道士心頭大震。

老道人笑道:「現在晚了。」

年輕道士一跺腳,悔恨不已。腳下那座古老鎖龍台轟隆隆作響,鎖龍台外邊的漆黑虛空,不斷電閃雷鳴。

老道人說道:「你如果是人,在浩然天下當個縱橫家,前途是不錯的,當個陰陽家嘛,資質不太行。」

年輕道士無奈點頭,道:「確實如此。」

老道人突然說了一句用意極深的話語:「其實你們這些兩座天下的晚輩,如果生得更早一些,能夠僥倖活到今天,很多都是不差的。」

年輕道士陷入沉思。

老道人雙手負后,伸手一抓,鎖龍台外那些電閃雷鳴,紛紛破開禁制和規矩,竄入鎖龍台內,在老道人手心匯聚一團,最終形成一個拳頭大小的雷電圓球。

這一幕看得年輕道士不得不中止思緒,苦笑不已。

這就是差距了,甚至與境界高低無關。

老道人將那顆雷電收入袖中,輕聲道:「老秀才很看不起的諸子百家,其中有個人,卻為這世道泄露了一句最大的天機。」

年輕道士眼神炙熱,抱拳道:「懇請老前輩為晚輩解惑!」

老道人轉過頭,眼神冷漠,沉聲道:「你一個妖族,口口聲聲喊我前輩,自稱晚輩?罵我是老畜生不成?」

不給年輕道士任何機會,一個本就殘缺不全的魂魄從那具精心挑選的皮囊中飄蕩而出,被老道人伸手掐住脖子,而「太平山年輕道士」的身軀則癱軟在地,然後跟白猿如出一轍,憑空消失。

只有那頂道家的芙蓉冠,留在了鎖龍台上。

老道人隨手一揮,大妖魂魄依舊是年輕道士模樣,被重重砸在地上,臉上痛苦不已,哪怕如此,他仍是趕緊將那頂芙蓉冠馭入手中,匆忙戴在頭上。

雖然當初為了成功越過那堵劍氣長城,只能夠以一魂四魄讓人藏起,這才離開蠻荒天下,走入那座倒懸山,最後來到這座桐葉洲,可是在浩然天下修行了這麼久,一身皮囊又屬於絕佳,所以最終仍是躋身了十二境仙人境。

可他在老道人手底下,全無還手之力。

老道人緩緩道:「有人曾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靠著那頂芙蓉冠穩固魂魄的大妖,艱難道:「是名家那位開山鼻祖不算最著名的學問之一,我在各家書籍上見過許多次,只是不曾認真思量。」

老道人譏笑道:「所以說你們蠢啊。」

只剩下魂魄而無肉身的大妖,頭戴芙蓉冠,心中惴惴,從未如此懷念家鄉。

老道人轉過頭,微笑道:「那把你的『當年遺物』狹刀停雪,上邊的禁制,我已經抹掉,你會不會介意?」

大妖搖頭不言。

老道人笑道:「連個馬屁都不會拍,活該你遭此大難。」

大妖一頭霧水。

老道人已經一步跨入虛空,走了。

陳平安鋪開隋右邊那幅本命畫卷,丟入一枚金精銅錢。藕花福地的南苑國京師,便下了一場小雨。

初冬時節,雨水雖然不大,可還是有些惹人厭煩。

一行四人走在街上,左右張望,嘖嘖稱奇。為首的那個年輕人,雌雄莫辨,很是俊美,大冬天手持摺扇,沒有打開,輕輕敲打手心,落在南苑國百姓眼中,若非實在長得好看,不然就真是附庸風雅的大俗人一個了。

有個名叫曹晴朗的蒙童,原本已經從自家陋巷走到街上,只是突兀下了場雨,只得跑回家拿了把油紙傘,這會兒走到街巷拐角處,遙遙看到了那一行人,滿懷著希望,瞪大眼睛望去,可依稀看到那位年輕公子哥的面容后,便有些失望,獨自一人,快步走向學塾。種夫子授課,最不喜歡別人遲到。

曹晴朗看不太清楚那位公子哥,後者卻將他看得一清二楚。

作為保留一身修為,以真身和完整魂魄落在藕花福地的謫仙人,陸台一落地,就躋身了最新的天下十人之列。

至於身後三名扈從,一樣的待遇,卻受限於在浩然天下打下的底子不厚,而且年紀也輕,所以撐死了就只是這座江湖的二流頂尖高手,距離一流宗師還有些距離——差點在那場劫難中心神崩潰的桓蔭,改換門庭,投靠了陸台的年輕道士黃尚,城府深重的飛鷹堡外姓俊彥陶斜陽,正是頭頂五嶽真形冠的金丹邪修釘入飛鷹堡內部的棋子。

如今三人都是陸台的記名弟子。

陸台來到毗鄰狀元巷的一條街上,這裡有一座小宅子,曾經是丁嬰和鴉兒進入京城后的落腳處,算是魔教在南苑國的一處據點。大戰落幕後,國師種秋一直留著這棟宅子。陸台笑道:「從今往後,這就是我的私宅了。」

他轉過頭,對三人吩咐道:「黃尚你去湖山派,能夠從俞真意手上學到多少本事,看你自己的造化。

「至於陶斜陽和桓蔭,這座福地,你倆隨便晃蕩。陶斜陽可以多留心龍武大將軍唐鐵意,桓蔭可以接近塞外那個臂聖程元山。

「甲子之後,你們要是沒辦法躋身天下前十之列,那就乖乖變成這座福地的養料好了。自求多福吧。已經送了你們各自保命的物件,要是還淹死在這座小小的江湖裡,我覺得帶你們下來,簡直就是浪費錢。」

陸台揮揮手,三人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不遠處站著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正是曹晴朗眼中的種夫子,今天不是頑劣貪睡的學塾蒙童們遲到,反而是這位不苟言笑的老夫子自己遲到了。

陸台笑望向國師種秋,道:「我與陳平安是朋友,種國師的風采,我已經親眼領略過,所以我選擇紮根在南苑國。」

種秋點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就拭目以待,但還是希望你不要毫無顧忌,哪怕你是陳平安的朋友。」

啪的一聲,陸台打開素雅竹扇,輕輕扇動清風細雨,笑眯眯道:「有沒有想過六十年後,去看看外邊的風光?」

種秋搖頭,轉身離去。

陸台不以為意,轉頭看著宅門,經過一年的風吹日晒,張貼的門神已經略顯老舊,他自言自語道:「快過年啦,門神得換,春聯得貼,還要請幾個順眼些的漂亮丫頭當丫鬟。要不先去趟春潮宮,跟那簪花郎周仕討要幾個?」

在陳平安往畫卷丟入第二枚金精銅錢后,松籟國湖山派,下了一場細細綿綿的太陽雨,沒有人大驚小怪,除了那位貌若稚童、御劍升空的掌門大真人俞真意。

俞真意御劍懸停在極高處,天上大風吹拂得一身道袍獵獵作響,輕聲道:「風雨欲來。」

南苑國京城一棟官邸,有個少年剛剛從藏書樓捧書走出,突然有一物從天而降,就摔在他身前,少年嚇了一大跳。

仔細一看,是一頭滿身鮮血的小白猿,精瘦精瘦的。小傢伙神色萎靡地躺在地上,眼神比那捧書少年還要迷茫。

藕花福地的北晉國邊境上,一個年輕道士喃喃站在湖畔,痴痴望著湖中鏡像,反覆呢喃:「我是誰?我是誰?」

最後頭疼欲裂的他,抱著腦袋蹲下身。

破廟內,氣氛古怪。

所有人圍著篝火而坐,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辛苦了」。

朱斂拒絕了陳平安遞來的瓷瓶,說這點傷勢,拿來開筋動骨最合適不過,不用浪費少爺的靈丹妙藥。

然後他瞥了眼已是金身境的隋右邊,笑問道:「少爺,我對一句話百思不得其解。」

陳平安點頭道:「說說看。」

朱斂滿身血污,多處白骨裸露,仍是笑容如常,問道:「『吃一錢后,十一到十,此後停步』,做何解?」

隋右邊猛然起身,殺氣暴漲,卻發現那把痴心劍被陳平安拿走後一直沒有交還給她。

隋右邊死死盯住佝僂老人,厲聲問道:「朱斂,你為何不早說?」

陳平安緩緩道:「應該是說每死一次,我用一枚金精銅錢將你們從畫卷再度請出后,你們未來的最高武道成就,就會從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武神境,跌落到第十境。吃了兩枚,就只能成為九境宗師,所謂的山巔境,一般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

隋右邊神色悲愴,殺氣更濃,既恨朱斂,更恨陳平安,無法抑制。

朱斂笑呵呵道:「明白了,感謝少爺為老奴解惑。」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徑直走向廟外,頭也不回道:「隋右邊,你隨我出門一趟,我有話跟你說。」

廟內隋右邊眼神冰冷。

陳平安仍是沒有回頭,跨過門檻,繼續道:「一炷香內,你不出門找我,我就把畫卷燒了,你欠我的兩枚金精銅錢,可以不用還。」

隋右邊這才面無表情地走出破廟,快步跟上那個走在山路間的背影。

陳平安在隋右邊跟上后,似乎毫不在乎她會不會暴起殺人,緩緩說道:「心境壞了,以後還練什麼劍?你隋右邊若是只有這點心志,我看你其實根本就不用練劍了,反正有沒有東海老道人的束縛,你都走不到最高處。」

隋右邊手指微動。

陳平安在前邊依然緩緩而行,淡然道:「你會死的。你真想死的話,在你死前,我還有話要說給你聽。」

隋右邊默然。

一刻鐘后,陳平安和隋右邊一前一後,返回破廟。

隋右邊雖然臉色奇差,但是心境似乎有所好轉,半點殺氣也無,也沒了要破廟所有人一起為她武道崩塌而陪葬的瘋狂死志。

兩人再次坐在火堆旁。

陳平安接過裴錢的飯碗和筷子,開始吃今晚的第二碗米飯。馬屁精裴錢蹲在他旁邊,雙手托著一小罈子腌菜。陳平安環顧四周,笑問道:「你們到了這座陌生天下,有什麼想法嗎?」

四人沉默片刻,盧白象率先開口笑道:「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願得大逍遙。」

朱斂嘿嘿笑道:「世間情動,不過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噹啷響。願得美人心。」

魏羨想了想,說了句符合他開國皇帝身份的話:「殺盡百萬兵,寶劍血猶腥。」

裴錢瞪眼道:「老魏,屁咧,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魏羨點點頭:「這話是南苑國文人送我的詩句,要是我自己吟詩的話,應該是……大雨嘩嘩下,柴米都漲價。板凳當柴燒,嚇得床兒怕。」

裴錢這才點頭笑道:「老魏,這詩比前面那首好多了,我都聽得懂哩。」

魏羨笑納了,「嗯」了一聲,自誇道:「當年就有許多大文人說得誠懇,說我確是有些文采天賦的。」

裴錢翻了個大白眼。

隋右邊自顧自道:「願隨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

陳平安最後望向身邊的裴錢,笑問道:「就剩下你了。」

裴錢驚訝地「啊」了一聲,羞赧道:「我讀書還不多,如今還不會作詩呢。」

陳平安扒了一大口飯,夾了一筷子腌菜,笑道:「我也沒讓你作詩。」

裴錢「哦」了一聲,神采飛揚,樂滋滋道:「那我可就真說了啊,不許生氣,不許罵我!」

陳平安點點頭。

裴錢大聲道:「我想讀最薄的書,吃最貴的菜,罵最壞的人,打最野的狗!」

陳平安差點被米飯噎到。

裴錢見機不妙,覺得大概是志向不夠大,瞥見腳邊的行山杖,趕緊補充道:「要不……再加一個戳最大的馬蜂窩!」

魏羨使勁板著臉道:「小小年紀,就有如此王霸之志。」

裴錢向那老魏咧嘴而笑,伸出大拇指,贊道:「還是老魏你上道!很有眼光哩,難怪能當個皇帝老爺。唉,就是如今窮了些。」

陳平安搖了搖頭,然後也跟著笑了起來。

破廟外面,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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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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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太平山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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