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到達老龍城

第八章 到達老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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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到達老龍城

天闕峰青虎宮這艘渡船,在到達寶瓶洲老龍城之前,還需要停靠三座渡口,最北一座正是桐葉宗山門外的常春渡,四季如春。

只是陳平安如今只想著安穩到達老龍城,其間三座渡口,加在一起停留了將近一旬光陰。陳平安始終不許裴錢下船去渡口店鋪晃蕩,黑炭丫頭只能搬了條凳子在觀景台,眼巴巴望著三座渡口熙熙攘攘的繁榮風光,偶爾魏羨會過來陪裴錢聊會兒天。

不過雖未下船,陳平安卻請了這艘渡船的青虎宮長老管事,幫著購買了許多物品,魏羨等四人都給了一份單子,一起交予管事。

魏羨要了些各地風土人情的書,盧白象買了一把人間王朝從宮中流出的御制古琴,隋右邊沒提要求,仍是孑然一身唯劍足矣的架勢。朱斂倒是給了一大串書單,結果陳平安光看紙上的書名,就頭皮發麻,打死不樂意交給渡船管事了,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直接就讓朱斂收回去,說是仙家渡口不賣這些書,到了老龍城讓他自己去市坊書肆搜羅,朱斂扼腕痛惜,只得作罷。

陳平安除了練習撼山拳走、立、睡三樁,那部《劍術正經》所記載的劍術也沒落下,反正兩者可以一起練習,再就是鑽研那道仙家口訣,雖然口訣極其上乘,可是世間煉器,最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空有一身好手藝而無從下手。飛劍初一和十五,因為不是陳平安自己煉成的本命飛劍,所以只需養劍即可,又有「姜壺」這枚養劍葫蘆,已經不能更加省心省力了,可一旦自己煉化本命物,所需天材地寶的數量和價值,那真是令人咋舌,品秩越高,越是無底洞。

那位觀道觀觀主,讓盧白象捎給自己的那句「花錢如流水」,除了調侃之外,也是個顛撲不破的大事實。

如今長生橋建成了大半,府門大開,迎接八方來客,越是身處靈氣盎然的洞天福地,陳平安就越危險,所以在清境山臨近天闕峰的石拱橋上,陳平安才會摔跟頭。當時他還無法完全駕馭法袍金醴,去阻擋那股靈氣的鐵騎洪流,靈氣與體內一口武夫純粹真氣相衝,才會失控。

法袍金醴能夠收納、轉化的靈氣再多,終究也有個瓶頸,一旦金醴蓄水飽滿,任由靈氣沖入各大氣府竅穴,就該輪到陳平安的武道境界下跌了。

現在的問題,就在於煉化第一座洞府的法寶,到底選哪一件。若是選擇五行之水,會相對簡單,因為玉簡上,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就是以煉水作為例子,闡述祈雨碑文蘊含的大道,講解過大致的煉水所需材料,其中著重提及了「水精」這關鍵一物。凝聚了水運精華之寶物,皆可為水精,只是品秩懸殊,河伯坐鎮的河水,跟上古龍宮坐鎮的江瀆之水,應運而生的水精材寶,天壤之別。

可以說,用什麼品秩的水精來「煉水」,會直接決定陳平安五行之水本命物的品秩高低。

渡船懸空停靠常春渡旁,裴錢在觀景台站在凳子上望著渡口那邊,眼饞得很,惆悵得很。

陳平安這會兒坐在桌旁,對著桌上那方可愛可親的水字印,也愁。更愁的是,當陳平安深入了解了「可煉萬物」的那門法訣后,據他猜測,一旦煉化水字印為本命物,那麼每次蓋章,幫助世間有緣的水神提升水運,就極有可能會讓陳平安傷及本命元氣;好處就是原本鈐印一次就會消耗一部分神通的水字印,不再有淪為尋常印章的擔憂。所以陳平安打定主意,五行之水,就是煉化這方水字印了!

涉及本命物,由於不是尋常的煉化為虛而已,那麼接下來必須擁有一隻煉物的丹鼎。這又是一樁天大的麻煩,購買不易,得去找肯賣的仙家,找到了之後,又想購買到好的,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更是難如登天,就看陳平安兜里有多少神仙錢了。

老子現在沒幾個錢了!陳平安滿臉憤憤不平。

穀雨錢已經一枚不剩,如今沒了驪珠洞天,意味著天底下就再無新的金精銅錢出現,每用一枚世間就少一枚,而破廟一役,陳平安一下子就用掉了兩枚。

如果不是隋右邊,而是魏羨三個糙爺們,陳平安真想把他們拎出來揍一頓。

裴錢扛著凳子返回屋內,坐在陳平安身邊,擔憂問道:「咋了?咱們錢不夠花了?」

無心之言,卻恰好一語中的。

陳平安看了眼裴錢,這丫頭安慰人的本事,到底是跟誰學的?

裴錢以為陳平安開始嫌棄自己是個賠錢貨,嚇得不輕,泫然欲泣,皺著那張黝黑小臉,悲悲切切道:「別把我從船上扔下去啊,我以後每天不嚷嚷著吃魚吃肉了,一碗白米飯加三筷子腌菜,就可以打發我了!」

陳平安笑道:「跟你吃多吃少沒關係。你這會兒是長個子的年齡,多吃幾碗飯能花多少錢。」

裴錢一抹臉,瞬間笑容燦爛,道:「到了老龍城,咱們有落腳地嗎?如果有的話,就可以少花點冤枉錢嘍。」

陳平安點頭道:「有的,我有個朋友在那邊,還算比較有錢。不過事先說好,人家大方是人家的事情,不是你胡亂伸手要東西的理由。」

裴錢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道:「知道了。」

她還以為又能碰到個姚近之這樣的傢伙呢,送東西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還會求著她收下,關鍵是陳平安還無法拒絕。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刺姚近之那句話了。有一次頭戴帷帽的姚近之私底下跟裴錢閑聊,說話間摘下帷帽,皮膚白嫩白嫩的,讓裴錢自慚形穢得很。後來忘記聊到了什麼事情,裴錢就笑呵呵拍了一記暗藏刀子的馬屁,道:「近之姐姐你長得這麼美,想得美也是應該的。」姚近之也未生氣,只是笑著伸出纖嫩如青蔥的手指,輕輕點了點裴錢額頭。

日復一日,從初冬時節就這樣到了冬至,渡船已經離開了桐葉洲版圖,位於兩洲之間的海上。等到停靠老龍城海外孤島那座渡口,估計已是冬末時分。

其間盧白象看陳平安在屋內枯燥走樁,問道:「這拳架很普通,為何如此堅持?」

陳平安回了一句「立身之本,不在多高」。

盧白象若有所思。

等到盧白象離開屋子,裴錢小聲詢問陳平安是啥個意思,陳平安就笑著說想不出多高明的言語,隨便糊弄一下,下棋厲害的人都喜歡往複雜了想,把裴錢樂得不行。

這天陳平安坐在書房,毛筆拿了放放了拿,把坐在對面抄書的裴錢給看得比陳平安還著急。

陳平安最後站起身,離開屋子去找朱斂,回來的時候越發猶豫不決,最後只得收起紙筆。

裴錢很是納悶。

之前讓飛劍嗖一下帶走的兩封書信是寫給大伏書院和太平山的,陳平安寫得可都很快,那麼這封信,是寫給誰的呢?

陳平安來到觀景台,練習劍爐立樁。

有人敲門,裴錢跑去開門,見了那人後,有模有樣作揖道:「裴錢拜見青虎宮陸老神仙!」

老人笑著點頭,心情舒暢了幾分。

正是天闕峰的元嬰地仙陸雍,陳平安趕緊過來相迎。

落座后,裴錢手腳麻利地倒了三杯茶水,先給陳平安,再給陸雍,當然沒忘記給她自己也倒了一杯。

陸雍拐彎抹角、兜兜轉轉聊了差不多一刻鐘的場面話,陳平安便耐著性子,與天闕峰上這位風頭被姜尚真碾壓的陸地神仙,客氣寒暄。

可別把地仙不當回事。陳平安走過大大小小的江湖,知道一位陸地神仙的分量,不會因為自己認識左右而能夠在姜尚真面前不卑不亢,就可以對眼前這位青虎宮宮主心存輕視。能夠坐鎮一塊風水寶地又擁有一座仙家渡口的老元嬰修士,說句難聽的,一旦撇開盤根錯節的關係,鐵了心要殺他陳平安,撐死了就是陸雍兩三袖子的事情。

見這陳平安並未仗勢凌人,陸雍對這個年輕人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仗勢的勢,既是萬里迢迢趕到天闕峰的玉璞境姜尚真,更是那個讓姜氏家主有如此作為的幕後大佬。

陸雍喝過了兩杯寡淡茶水,終於轉入正題,道:「陳公子大駕光臨天闕峰,是我青虎宮的幸事,我當時其實正好在煉一爐丹藥,是道家的坐忘丹,此丹性情溫和,最適合修士在打坐吐納時服用,除了可以靜心,最重要的是還可以養神,尤其溫補心竅。丹名坐忘,其實還有一個世俗說法,雖糙卻准,就是吃了丹,坐著就已是修行,忘記原本的修行一事也無妨。」一聊起煉丹,陸雍就神采奕奕,跟站在姜尚真身旁時判若兩人,「心是一身之主,百神之將帥。只是自古心難定,佛家就說心猿不定,意馬四馳,故而修行一事,就有了『靈山拴意馬,玉府鎖心猿』之說。我所煉的坐忘丹,極難煉成,就算僥倖煉成了,一爐可出丹十顆的材料,最多不過出三四顆而已。青虎宮出自我陸雍之手的坐忘丹,之所以還算受桐葉洲諸多地仙的歡迎,就在於其中有一妙,別家煉丹仙師不曾有,就是能夠讓修士心扉之上,如同養出山下百姓張貼大門上的兩尊門神,庇護心關!」

陳平安由衷讚歎道:「養出門神在心扉之上,可謂神仙手筆了。」

陸雍很是受用,撫須而笑。他自然不是「正好」煉這爐坐忘丹,事實上此丹想要煉就,除了需要一大堆天材地寶,還要等待天時,耗費「地利」,也就是清境山這一方山水的珍貴氣數。不然如何讓桐葉宗的金丹元嬰地仙都來爭搶?至於為何其他煉丹神仙煉不出,除了陸雍煉丹之術確實高明之外,清境山蘊含的獨到山水氣數,更加至關重要。

這就是為何陸地神仙開宗立派和開闢府邸,選址都要慎之又慎的根源所在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既然桐葉洲的地仙們都要奉若珍寶,那麼六七境左右的純粹武夫,也可以用來穩固魂魄?」

陸雍愣了一下,點頭道:「當然,只是我這青虎宮坐忘丹,給那些斷頭路的莽夫,過於大材小用了,簡直就是牛嚼牡丹。」

陳平安笑問道:「宮主與我說起這坐忘丹,是想要看在姜尚真的面子上,價格略低,賣與我陳平安?」

陸雍心一緊,這傢伙竟敢直呼姜尚真的名字。

陸雍臉色不變,道:「陳公子未免太小覷我青虎宮了,與朋友打交道,談什麼價格。說來巧了,陳公子這一到天闕峰,我送了公子與姜氏家主離開后,這一爐丹藥有如天助,竟然破天荒煉出六顆之多,是我陸雍煉丹數百年來頭一遭,這等福緣,一生當中就只有兩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見陳公子與我青虎宮,與我陸雍絕對是有大緣分的。大道機緣所在,我豈敢藏私?便為陳公子拿來了這六顆坐忘丹!」

裴錢微微張大嘴巴,娘咧,世上還有比自己更能睜眼說瞎話的傢伙?這老神仙的馬屁功夫,她可以學上一學啊,似乎比她確實要更加「讀書人」一些?

陸雍大概也覺得自己的這番措辭,有些「失了火候」,故作心疼道:「雖是大道所指,不得不順著天意行事,可我仍是有些心疼,只希望陳公子以後能夠為我青虎宮,在姜氏家主面前美言幾句。姜氏生意遍及大半個桐葉洲,說不定以後青虎宮出爐的靈丹妙藥,就能從這六顆坐忘丹上,找補回來了,亦是幸事,所以陳公子只管坦然收下。退一萬步說,即便姜氏家主瞧不起青虎宮這點出產,青虎宮能夠與陳公子成為朋友,也是不虧!」

裴錢趕緊給陸老馬屁精,哦,不對,是陸老神仙,又遞過去一杯茶水。

陳平安自然比裴錢想得更多,涉及姜尚真,以及姜家生意和青虎宮的產品,這六顆坐忘丹,其實比較燙手。

陳平安略作思量,就打算婉拒了。如果把姜尚真換成老龍城范家,說不定還有商量的餘地,生意一事,本就是你我雙方錦上添花,可陳平安不願意跟姜尚真有更多往來。

所以陳平安開口道:「陸宮主好意,我心領萬分,只是這一爐坐忘丹太過價值連城,不敢奪人之美。再者,我其實與姜尚真關係平平……不過關於陸宮主贈丹一事,我可以致書信一封給玉圭宗姜尚真,絕不讓陸宮主為難便是。」

陸雍神色自若,似乎在權衡利弊,心底則有些懊惱自己的畫蛇添足了,就不該動那小心思,想要陳平安聞弦知雅意,幫著青虎宮與姜氏牽線搭橋。

這艘渡船底下一樓,有位年輕修士站在窗口,臉色陰沉,這個蠢貨陸雍,真是不知死活。

屋內還有一位姿容出彩卻臉色慘白的女修,正是那位先前在天闕峰被姜尚真一巴掌差點拍死的金丹地仙。

這位站在窗口施展了障眼法的年輕修士,則是潛入渡船的姜尚真。他突發奇想,在青虎宮開壇講學后,並沒有立即返回玉圭宗,而是選擇偷偷登上了渡船,直接找上了那位給人從石頭縫裡拔出來的可憐金丹女修。在聽到敲門聲她惱火開門后,姜尚真撤了遮掩氣機和面容的術法的那一瞬間,她嚇得差點跪地求饒。

姜尚真沒打算在陳平安面前現身,也沒有任何多餘的企圖。在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拖泥帶水,從來都是修行大忌,滴水可破心境,泥點可污金身,不可不慎。

姜尚真只要等陸雍辦妥他交代過的事情,就會返回位於桐葉洲最南端的玉圭宗,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還需要他回去處置,比如那個膽大包天、擅作主張的「獨子」姜北海。上五境修士,子嗣尤其來之不易,遠遠不如中五境只要想要開枝散葉,就可以子孫滿堂。但是對於姜北海,姜尚真卻恨不得打斷這個敗家子的手腳,丟進雲窟福地生生世世當那乞丐娼妓。看來自己一甲子不在家族,讓這個志大才疏的傢伙有些忘乎所以了。

樓上,陸雍不敢再有更多念頭,只想著送出那瓶坐忘丹。只是萬事開頭難,之後未必就簡單了。

陳平安不知道姜尚真之後對青虎宮的恩威並濟,他只認定跟姜尚真攀扯上關係的事情,就只能是左右要姜尚真轉贈妖丹一事,絕對不可再多。

練拳吊命,是陳平安外在的立身之本。心思純粹,拴得住,立得穩,在人心複雜的世道,其實更是他的立身之本。

陳平安很清楚,姜尚真出現在天闕峰,陸雍就不敢對自己心生歹意,所以即使不收這瓶坐忘丹,也不擔心青虎宮會翻臉不認人。尤其陸雍還是一位元嬰地仙,只會更珍惜當下的修為和地位。

於是就苦了悔之莫及的青虎宮老宮主,不管他如何軟磨硬纏,那個年輕人言語和善,措辭溫和,偏偏就只是不收那瓶坐忘丹。

難不成真要按照姜尚真的玩笑話,一位元嬰地仙在自家地盤上,對著一個後生一哭二鬧三上吊?陸雍做不出來。

所以只得讓陳平安再考慮考慮,陸雍則離開屋子,去了渡船同一樓層的另外一間。結果剛打開門,就看到了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張面孔——臉色淡漠的姜尚真。

生平最恨別人「自作聰明」的姜尚真,拿出了玉璞境的大神通,早早將這間屋子打造成一座方丈天地的牢獄,此時根本不與陸雍廢話半句,直接伸手一抓,將措手不及的老元嬰拽入屋內天地中。屋內憑空浮現出一根根有金龍纏繞的金色棟樑,它們開始從柱子上飛掠離開,如同一條條金色鎖鏈,穿過陸雍一座座關鍵氣府,最後一條最為威嚴的金龍一爪按住陸雍頭顱,將其拍倒在地上。

姜尚真走到匍匐在地的老元嬰身前,一腳踩在他的後腦勺上,輕聲笑道:「天大的面子都給了你青虎宮,還人心不足,真當我姜尚是心善的菩薩?如果不是陳平安出現在天闕峰,因為那支玉簪子,給了我一點小念頭,我就不是為青虎宮弟子講大道送福緣了,而是要將你陸老兒的元神硬生生拍進那堵石壁當壁畫了!」

姜尚真微微加重腳上的力道,可憐陸雍身處小天地當中,連哀號聲都發不出,唯有神魂劇烈顫抖,痛得這位不擅爭鬥廝殺的元嬰地仙,只覺得生不如死。

姜尚真眯起眼,腳上力道越來越大,接著道:「世間多少修士,全是你陸雍這般不講究,不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憑著一點機緣,成了半吊子的山上人,就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連我姜尚真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只為了一個劍修,就可以壓著自己的一肚子殺機,在陳平安面前好好說話,你陸雍倒好,真是比我姜尚還要牛氣啊!」

陸雍後腦勺已經略微凹陷下去,如果再有片刻,恐怕就會元神爆裂,金丹與元嬰一起在這座小天地炸開,姜尚真當然會被波及,受傷不輕,可看樣子,姜尚真是全然不在乎這份後果。

姜尚真原本已經答應,青虎宮一位資質尚可的弟子,在未來躋身中五境的當天,就可以去往雲窟福地歷練,尋覓自己的機緣。青虎宮也算因此結交了姜氏和玉圭宗。

不出意外的話,以後至少再不會有一名金丹修士,敢頂撞青虎宮渡船長老,指名道姓罵陸雍了。

可這又如何?福緣到了手,抓不住,反成禍事,萬事皆休。

更遠一些,同樣是驪珠洞天出身的少年,趙繇和宋集薪,比起從未上過學塾的陳平安,兩個同齡人甚至還算是齊靜春的學塾嫡傳弟子,尤其是趙繇得到了齊靜春最根本的那枚「春字印」。可當趙繇這位被齊靜春寄予厚望,甚至連看門人鄭大風都喜歡的騎牛車少年,面對當時的大驪國師崔瀺時,不一樣被崔瀺只看成稍大一些的螻蟻而已?使得一方春字印,徹底消散天地間。

若是趙繇沒那麼「聰明」,誓死不以春字印與崔瀺換取機緣,那麼當時「春風猶在少年袖」的齊靜春,豈會任由崔瀺拿走印章。

眼前,陸雍同樣因為一念之差,就要喪命於此。

姜尚真深呼吸一口氣,收回腳,只是又一腳踹在陸雍臉面上,踹得他撞在一根金龍纏繞的柱子上。

陸雍掙扎著坐起身,背靠大柱,頭頂就是那條倒掛的金龍,它那頭顱緩緩扭轉,隨時可以一口咬掉陸雍的腦袋。

姜尚真壓下怒氣,蹲下身,與那陸雍平視而笑,問道:「受此大辱,有沒有生氣啊?」

陸雍惶恐道:「不敢不敢!」

姜尚真心念微動,他身前出現了一片翠綠欲滴的柳葉。

陸雍心神大駭,竟是直接開始磕頭,砰砰作響,哀求道:「懇求前輩饒命!」

玉圭宗的姜尚真,一向只是以錢囊鼓鼓著稱於桐葉洲,極少有與人廝殺的消息傳出。

而玉圭宗的老宗主,對姜尚真青眼相看,不顧非議,把原本宗門與姜氏共同經營的雲窟福地,全盤交給了當時的年輕姜氏家主,一洲皆知。

約莫五百年前,桐葉宗就有了一條「玉圭可欺,繞姜而走」的不成文規矩,並且傳聞這是桐葉宗一位元嬰修士的臨終遺言。

姜氏家主姜尚真,本命之物只是一片柳葉,別說是桐葉宗,就算是玉圭宗的地仙,都未見過。

桐葉宗那位老元嬰的遺言後半句,則是「一片柳葉斬地仙」。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道:「在我手上,姜氏威名沉寂兩百年,此次出山,不殺個地仙,對不起列祖列宗。」

陸雍淚流滿面,抬起頭,哀號道:「前輩殺我陸雍這等末流元嬰,豈不是更辱姜氏?前輩應該換一個殺啊!」

姜尚真嘖嘖道:「這句話,說得如我一般機敏過人啊,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姜尚真打了個響指,那片柳葉與小天地一同消失。

在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陸雍仍是不敢起身,狼狽地坐在地板上,哭道:「求前輩再給陸雍一個機會,此次若是不能讓前輩滿意,陸雍自求一死。只是萬一如此,還希望前輩不要遷怒青虎宮。」

姜尚真點點頭,道:「還算說了句人話,行了,起來吧,堂堂元嬰地仙,哭哭啼啼,傳出去還以為我姜尚真仗著境界欺負人。算你運氣好,你陸雍今天要是玉璞境,就已經死了。」

陸雍果然立即站起身,再次老淚縱橫,躬身道:「謝前輩不殺之恩。」

姜尚真感慨道:「看著你這番作態,我竟然覺得有些可憐,看來是在某個地方待久了,心腸也跟著軟了。要知道當年遇上同境的桐葉宗地仙,任由他跪地磕頭一千個,我仍然覺得誠意不夠,最後還是賞了他一柳葉,割掉了他體內那尊元嬰的頭顱。此次返回宗門,得找點棘手的事情做做才行。」姜尚真擺擺手,道:「出去吧,你送完了東西,事情就算到此結清,不用擔心我跟你秋後算賬,青虎宮那名弟子,依舊可以去往雲窟福地。」

姜尚真沒來由心情好轉,哈哈笑道:「對了,這叫一碼歸一碼。」

陸雍倒退著走出屋子,關上門后,突然意識到這間屋子,才是他在渡船上的下榻之地,不過哪敢再敲門,只好跟渡船管事再要了一間尋常屋子。

夜幕中,陸雍重新去往陳平安房間,什麼都沒有多說,拿出了三隻造型古樸的小瓷瓶,在陳平安的疑惑眼神中,他說道:「居中瓷瓶裝了六顆坐忘丹。其餘兩瓶各裝了六顆火龍丹、布雨丹,瓶底有銘文落款,前者主材選自一條火蛟遺蛻,後者取自山門那堵牆壁的獨有青苔,適合地仙以下的所有練氣士。兩顆一起服用,效果絕佳,可以壯大魂魄,有『金身描漆』的美譽,尤其是被阻攔在金丹境門檻上的練氣士,視為破境捷徑。」

不等陳平安拒絕,陸雍沉聲道:「若是陳公子今天不收下,陸雍不敢強求,那麼懇請下次路過天闕峰,記得在我青虎宮廢墟上,為我陸雍上三炷香。」說完之後,陸雍直接身形消失。

裴錢瞪大眼睛,天底下還有這種送禮的路數?

這個她可不想學。

陳平安站起身,環顧四周,喊道:「姜尚真,出來一見?」

姜尚真站在觀景台那邊,笑眯眯地揮揮手。揮手打招呼之後,姜尚真身體後仰,直接倒掠出觀景台,撞入渡船一側的雲海之中,瀟瀟洒灑走了。

陳平安伸手揉著眉心,頭疼。

陸雍惴惴不安地去了姜尚真與自己「講道理」的屋子,敲門后無人響應,壯起膽子又敲了一次,仍是沒有動靜,等了許久,這才推門而入。

已不見姜尚真,只有桌上多出一大把穀雨錢。

陸雍怔怔坐在桌旁,老元嬰沉默片刻后,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辛酸淚。他打定主意,這次返回天闕峰,煉丹,這輩子就只煉丹了,再不與這些性情多變的山頂修士打交道!

陳平安喊來了畫卷四人,商議此事,沒有任何遮掩,桌上就放著那三隻瓷瓶。

魏羨的意思是丹藥必然沒有問題,大可放心。

盧白象的建議,是山上手段防不勝防,小心起見,到了老龍城,以天價轉售出去便是。

隋右邊沒有開口說話,這不是她所擅長的事情。

朱斂最直截了當,笑著說取個折中的法子,懇請少爺賞賜他一顆火龍丹和一顆布雨丹,試試看滋味如何。到了老龍城之前,若是他既沒有暴斃,又確有滋養魂魄的效果,那就說明這三隻瓷瓶裡頭的靈丹妙藥,沒問題。到時候再決定是自己吃,還是賣出去賺錢。

陳平安沒表態,只是把三隻瓷瓶收在飛劍十五當中。

當晚朱斂就偷偷來敲門,懇求陳平安賣他兩顆青虎宮丹藥,錢他先欠著。

陳平安無奈道:「朱斂,你是真不怕死啊?」

佝僂老人笑呵呵坐在桌旁,搓手道:「在藕花福地當慣了天下第一,如今到了這麼大一座天下,再當個天下第一是不用想了,可好歹要爭一爭四人當中的第一吧,不然老奴哪有臉皮伺候少爺?連個小娘們都比不上,拿塊豆腐撞死算了。」

朱斂繼續道:「富貴險中求,之前破廟一役,老奴圖一時痛快,放開手腳廝殺,留了些病根在身上,難道真忍心讓老奴最後一個躋身那金身境?」

陳平安問道:「真想好了?」

朱斂點頭正色道:「若不想好,就老奴這種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德性,能敲這門,打攪公子休息?」

陳平安拿出兩隻瓷瓶,倒出兩粒色澤迥異的仙家丹藥,無奈道:「生死自負。這兩顆丹藥,就當是你朱斂在破廟死戰不退的報酬。」

朱斂接過了兩粒丹藥,直接拍入嘴中,嘿嘿笑著起身與陳平安告辭道:「少爺賞罰分明,老奴就忠心耿耿相隨了。」

這等馬屁話,陳平安左耳進右耳出罷了。

朱斂瞥了眼歪著腦袋把臉頰貼在桌面上的裴錢,後者與他愣愣直視。

朱斂就此離去。

後半夜,裴錢已經去隔壁睡覺,陳平安獨自在屋子裡練習立樁,嘆息一聲,去開門。

隋右邊站在門外。

她說道:「我不要那火龍丹和布雨丹,只要一顆坐忘丹。」

「就這麼想要陪著朱斂一起火中取栗?是想要殉情,還是怎麼著?連到了老龍城都不願意等,我看給你隋右邊一整瓶坐忘丹都是浪費!」

陳平安說完后,連門都沒有讓她進,砰的一聲關上門。

隋右邊面無表情在門外站了很久,最後默然離去。

之後半旬,風平浪靜,雲海絕美。

距離寶瓶洲最南端如龍探首入海的那座巨城,還有月餘光陰。

陳平安這天去找了負責渡船事務的青虎宮管事,主動開口詢問有無上品丹鼎售賣。

管事說有的,雖然青虎宮不經營此事,可是老宮主一輩子的心血都在煉丹上,珍藏有不少丹爐,看在陳公子是青虎宮的朋友的分上,他才敢與老宮主開這個口,只是老宮主願不願意割愛,他一個渡船打雜的,不敢保證,需要先以飛劍傳訊給青虎宮。

陳平安抱拳感謝。

那名自稱「打雜的」金丹境地仙,確實不知諸多內幕,只確定這個年輕公子哥,是個背景嚇人的仙家豪閥子弟,與高不可攀的姜氏家主好像有那世交之誼,不然他還真不敢擅自答應,向老宮主詢問售賣丹爐一事。那可是老宮主的命根子,每一隻暫時不用的丹鼎都被老宮主小心珍藏起來,只要不煉丹,每天都要親自仔細擦拭一番。

天闕峰的飛劍傳訊,是北俱蘆洲一家劍修大宗門的特產,價格昂貴,不過一分錢一分貨,物有所值,速度極快,遠勝這艘只以平穩見長的渡船。

不久,那名彷彿見了鬼的管事,找到陳平安,告訴陳平安陸雍的答覆是他會親自送來一隻珍藏多年的上品丹鼎,這讓陳平安有些心虛和尷尬。

陳平安的尷尬之處,在於身上的神仙錢,板上釘釘是買不起那隻丹鼎的,只能到了老龍城,與范二或是鄭大風借錢才行。可是如此一來,也太跋扈了,做生意,似乎不該如此,畢竟陳平安早已習慣了家鄉楊家鋪子那位老人的買賣風格。

陳平安滿懷愧疚,見到風塵僕僕趕來渡船的陸雍后,道明此事,不承想陸雍爽朗大笑,反而神色越發輕鬆。到了陳平安屋子,陸雍要那青虎宮金丹地仙在門外守著,這才拿出那隻堪堪裝下心愛丹鼎的特殊方寸物。丹鼎現世,懸停桌面上空一尺,頓時有一陣陣五彩雲霧升騰裊繞,香味瀰漫於整間屋子。

恐怕除了瞎子,誰都看得出這隻丹爐的異常珍貴。

裴錢躡手躡腳,繞著桌子打轉,使勁瞧著那隻一臂長寬高的朱紅丹鼎。

丹鼎五足,五頭異獸的併攏雙腿為一鼎足,異獸頭顱則在丹鼎邊沿上方張開嘴,五彩雲霧正是從它們嘴中吐露而出,似乎對應著五行色彩。

老元嬰陸雍滿臉傲氣,指著懸空丹鼎笑道:「此丹鼎名為五彩金匱灶,丹鼎鑄造材質主要為五行之金,這正應了咱們煉丹老祖宗的那句千古祖訓『金性不敗朽,故為萬寶物』。是我早年有一樁修道大福緣,才得自一座破碎小洞天的仙人府邸。那次各方勢力的爭奪,如今想來,也是驚心動魄,我只是運氣最好,才拿到了這座丹爐。因為是福緣,不是購買而來,所以我就喊個公道的價,不敢跟陳公子獅子大開口,五十枚穀雨錢,只要五十枚!」

說完,老元嬰伸出一隻手掌。

陳平安嘴角抽搐。

整整五十枚穀雨錢!天價。

可是陳平安內心深處,知道陸雍報出的這個價格,絕對是公道得不能再公道了。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不再有絲毫糾結,毫不猶豫道:「陸宮主,我肯定是想要買下來的,但是不怕笑話,老龍城那邊的朋友,願不願意借給我這麼多穀雨錢,我現在真不好說。」說完之後,陳平安抱拳道:「如果萬一讓陸宮主白跑了一趟,我先在這裡賠罪了。」

陸雍心情複雜,心想他娘的如果山上修士,不管修為高低,都像眼前陳平安這樣好說話、懂禮數,該有多好。

要說他樂不樂意賣出這隻堪稱奇異的五彩金匱灶,這麼說吧,在遇上姜尚真和陳平安之前,那是誰敢開口要他就敢罵誰,若是個元嬰之下的練氣士,說不得還要被他揍一頓。

只是這會兒,陸雍的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陸雍此次帶著那把幾乎是用命換來的穀雨錢,返回青虎宮后,思來想去,還真給他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應該如何跟姜尚真打交道。所以得到陳平安來自渡船的飛劍傳訊后,不怒反喜,忍著心頭滴血的痛楚,帶上了可謂自己棺材本的這隻丹鼎,陳平安只要敢買,他陸雍就肯賣!

這其中又有一樁不為人知的密事,那就是五彩金匱灶品秩太高,這其實一直是陸雍的憾事,因為他所擅長的煉物訣以及煉物所用的天材地寶都不夠最上乘,可能他陸雍每百年才用得上一次五彩金匱灶,而且每次出爐的丹藥或是煉化之物,收支堪堪持平,偶爾還會虧本。便是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認,此鼎擱放在青虎宮,於他陸雍而言,是雞肋,於鼎而言,他陸雍就是個……廢物。

在陸雍返回自己屋子前,陳平安只得說了句客氣話:「大恩不言謝。」

陸雍心情舒暢,臨走之時還留給了陳平安一本材質不明的煉丹秘籍。

陳平安小心翼翼地將那丹鼎收入咫尺物當中,開始翻閱那本陸雍親筆撰寫的煉丹秘籍。

過了一會兒,陳平安離開屋子,去了渡船上專門提供飛劍傳訊的劍房,寄了一封信給玉圭宗姜尚真。

除了大略說了陸雍賣鼎一事後,密信末尾寫道:「一大一小,欠了你兩個人情。」

一間屋內,渡船金丹管事站在陸雍身旁,告訴老元嬰陳平安寫一封信,送去了玉圭宗。至於具體內容,自然不知,不然天底下誰還敢飛劍傳訊。

陸雍「嗯」了一聲。

金丹地仙好奇問道:「宮主,這位陳公子,來歷極其不俗?」

陸雍小心斟酌,笑道:「年紀輕輕就擁有一件咫尺物,你覺得如何?」

之前剛剛離開屋子,吃一塹長一智的陸雍就意識到不妙。他是為了表明誠意,才將那五彩金匱灶大大方方留給陳平安的,只是此鼎極其不凡,尋常方寸物未必放得下,而且哪怕強塞進去,也會有撐破「小洞天」的紊亂跡象。然而陸雍稍稍留步,就驚訝地發現丹鼎氣息瞬間不見,而且陳平安所在屋子的氣機極其平靜。

咫尺物無疑了。

金丹地仙喟嘆道:「有錢,真有錢!必然是傳承千年的山上豪閥嫡系子弟。只是這般出身的年輕仙家,行走天下,卻喜歡身邊攜帶純粹武夫擔任扈從,倒也有趣。」

陸雍不願多談陳平安,揮揮手,讓金丹地仙離開。

獨自一人的陸雍感慨道:「沒白遭那頓罪受,我青虎宮興矣。」

當渡船終於緩緩停靠在孤懸海外的那座老龍城島嶼渡口時,陳平安鬆了口氣。

到寶瓶洲了,已是冬末。

渡口未見范家的桂花島渡船,應該是去往倒懸山了,如今尚未歸來。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到桂夫人一面。

可當看到金丹境管事站在門口,而無宮主陸雍的身影時,陳平安就知道不妙了。

果不其然,那金丹管事也臉色頗為古怪,說道:「宮主有急事需要立即返回天闕峰,所以要我捎話給陳公子,那幾枚穀雨錢,什麼時候託人交給渡船這邊,都無妨,希望陳公子別太把這件小事掛在心上。」

陳平安無奈道:「我會儘快將穀雨錢交給前輩。」

金丹地仙笑道:「可不敢催促陳公子,宮主都發話了。而且宮主離開渡船之前,與我說得語氣極重,我不敢不從。」

在陸雍返回清境山天闕峰沒幾天,就有一柄極其迅猛的傳訊飛劍來到青虎宮,一座劍房差點當場崩潰。

陸雍戰戰兢兢取出密信后,板著臉走回府邸,這才大笑出聲。

從今天起,除了姜氏長房會單獨贈予陸雍一百枚穀雨錢,玉圭宗還全盤包圓了青虎宮出爐的每一顆丹藥,幫助行銷桐葉洲四方。

陸雍以拳擊掌,趕緊讓人去山下招徠弟子,市井鄉野尋找苗子也好,直接跟大泉、南齊數國開口討要也罷,總之青虎宮需要大肆招徠弟子!資質稍差也無所謂,修行個七八年,只要青虎宮用心調教,總能夠煉製最簡單的丹藥,每一粒出爐的丹藥,可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小雪錢啊!

陸雍去了祖師堂,上香之時,對著掛像上那些祖師爺們,輕聲道:「祖師爺保佑青虎宮香火鼎盛,傳承千年萬年。」

陳平安背著竹箱從渡船走到渡口岸上。

裴錢剩下最後一步的時候,故意雙腳併攏,以一個蹦跳姿勢落在了地上,挺起胸膛道:「寶瓶洲,我來了!」

哼哼,好像還有個喜歡穿紅棉襖的小丫頭片子,就叫李寶瓶,如今傻乎乎在那啥山崖書院讀死書呢,竟敢喊他爹叫小師叔,你等著!

魏羨四人紛紛走下渡船,站在陳平安兩側。

朱斂彎腰問道:「少爺,接下來咱們去哪兒?直接入城?」

陳平安早有腹稿,笑著說道:「渡口這邊,有桂花島渡船的范家人待著,我們過去找他們便是。我跟他們的家族繼承人,一個他爹娘給他名字取得很好的傢伙,是朋友,好朋友!」

朱斂讚歎道:「少爺的朋友果真不俗。」

朱斂吃了那兩顆青虎宮丹藥后,筋骨積傷痊癒不說,魂魄還得到了極大溫補,受益匪淺。只是大概何時能夠順利躋身金身境,陳平安不問,朱斂也未說。

盧白象和隋右邊則不約而同想起一事,能夠被陳平安稱呼為「好朋友」,可不容易。

魏羨對裴錢說道:「欠我的那串糖人,別忘了。」

裴錢眼珠子急轉,可憐兮兮道:「我窮得叮噹響,暫時沒錢哩。」

魏羨一板一眼道:「要是擱在當年,欺君犯上,是要掉腦袋的。」

裴錢偷偷指了指陳平安,然後抬起小胳膊,拇指食指粘在一起,對魏羨悄悄道:「你看我爹是怎麼跟人做朋友的,再瞧瞧老魏你是怎麼跟我做朋友的,老魏你就不感到一丟丟的羞愧嗎?」

魏羨呵呵笑道:「親兄弟,明算賬,不然打下了江山,也坐不穩龍椅。」

裴錢踹了魏羨一腳,埋怨道:「跟你做朋友,真沒勁。」

陳平安轉過頭。

裴錢趕緊蹲下身,拍了拍魏羨褲管,道:「老魏你也真是的,恁大人了,也這麼不乾不淨的見人,我給你拍掉塵土啊。」

陳平安憑藉記憶,率先走向范氏桂花島渡口那邊。

一想到身上如今背著五十枚穀雨錢的債務,陳平安腳步就有些沉重。

少年肩頭就該挑著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對吧?可我如今也不是少年了啊。

用裴錢的口頭禪,就是愁啊。

陳平安領著裴錢他們很快找到了桂花島渡口的范家人。上次是金丹老劍修馬致駕車,范二送行,陳平安直接登上了桂花島,所以沒有怎麼接觸渡口范家子弟,可是當陳平安自報名號后,范氏管事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讓陳平安稍等片刻,立即傳信老龍城,並且很快叫來了數輛裝飾素雅的馬車,親自將陳平安一行人送上馬車,恭敬得有些讓陳平安摸不著頭腦。

作為連接寶瓶、桐葉兩洲的樞紐,繁華程度猶勝大王朝京師的老龍城,擁有兩座仙家渡口。老龍城五大姓的六艘跨洲渡船,就停在這座距離老龍城三十餘里的孤島渡口。而當年陳平安初次來到老龍城,渡口在老龍城西邊,入城需要經過一條令人咋舌的三百里長街,而那條長街,都是孫氏的祖業,家主孫嘉樹,是個差點成為朋友又差點成為敵人的年輕人,讓陳平安至今難以釋懷。

陳平安和裴錢同坐一輛馬車。裴錢乘坐青色鳥雀托起的樓船,在天上飄了這麼久,這會兒總算腳踏實地了,而且又是到了陳平安的家鄉,興奮不已,掀開車帘子,對外邊的景象很是好奇。

盧白象和隋右邊在車廂內開始手談,共處一室的魏羨和朱斂,則一個閉眼打瞌睡,一個瞪眼翻舊書。

陳平安通過范家管事的態度,察覺到一絲不對勁,開始梳理頭緒。他陳平安肯定不是多重要的人物,上次離開老龍城的時候,只是一位剛剛在孫氏祖宅打破瓶頸的四境武夫,認識之人,不過是范二、早已分道揚鑣的孫嘉樹、灰塵藥鋪的鄭大風、在驪珠洞天結下死仇卻沒有在老龍城碰面的苻南華,屈指可數。

而當時的老龍城,被鋪天蓋地的喜慶氛圍籠罩,因為苻氏要迎娶一位雲林姜氏嫡女,準確說來,是雲林姜氏嫡女要下嫁苻家,聯姻對象,就是那個差點跟蔡金簡一起被陳平安捅死的少城主苻南華。

「下嫁」這個說法,很有講究,便是富甲一洲的苻家,都沒有覺得不妥。

富貴富貴,富未必貴,貴必然富,富不如貴多矣。因為後者意味著傳承有序,家底深厚,靠山只在那雲遮霧繞的高處。

當然像桐葉洲玉圭宗姜氏,甚至是皚皚洲劉氏那麼有錢,花錢比掙錢還難,則兩說。

雲林姜氏是最早遷徙到寶瓶洲的中土豪閥之一,府邸位於東南部大海之濱,府門面朝大海,闕門神道,一直入海三十餘里,最終以一對巨大的天然礁石作為闕門,被譽為「囊括東海」,名動數洲。

在儒家剛剛成為正統之際,禮聖一手制定了浩然天下的繁複禮儀規矩,姜氏祖上有過數位身份超然的大祝。大祝在《大禮春官》中與大史、大宰皆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著天下所有帝王君主祈神降福的祝詞。

當時整座老龍城都在猜測那位姜氏嫡女的嫁妝,會不會是一件半仙兵。

只不過對於陳平安而言,這種八竿子最多只打著一兩竿子的熱鬧,就只是跟鄭大風、范二喝酒之餘的談資而已,他既不是老龍城人氏,又不摻和這些一洲大勢,所以感觸不深。苻南華就算娶了身份尊貴的女子又能如何?哪怕這個修為境界不如他兄長苻東海、大姐苻春花的仇人,真僥倖當了整座老龍城的城主……那陳平安還真就有點煩心了,這意味著極有可能牽連到范二,甚至是整個范家。

只是萬般難事,可多思量多琢磨,卻不可過於憂慮驚懼,否則就只能是自亂陣腳。陳平安拎得清楚這點。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尚未入城就緩緩停下,陳平安彎腰掀開帘子,馬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跳下了馬車,小跑著使勁揮手,還是那般陽光燦爛。微微鬆了口氣的陳平安下了馬車,高高抬起手掌,跟來者重重擊了一下掌。來人正是范二,不再是唇紅齒白的少年郎了,成了個英俊的年輕公子,可是不管走到哪兒,范二身上仍是帶著獨有的陽光氣息,沒變。

范二晃了晃手掌,笑呵呵道:「陳平安,感受到我這一掌的威力沒?說出來可能要嚇到你,我如今也是四境武夫了!不過沒關係,天底下四境武夫,你第一我第二,最好了!」

也是四境武夫了?也?

跟隨陳平安一起走下馬車的裴錢五人,都有些訝異。

陳平安笑眯眯道:「厲害的厲害的。」

范二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上下打量道:「怎麼不穿草鞋啦,害我差點沒敢認你。」又伸手比畫了一下兩人的個子,范二有些喪氣,道:「比我高了好些啊。」

范二鬼鬼祟祟地從袖子里掏出一隻鼓鼓囊囊的錢袋,然後朝陳平安攤開一手,使勁眨眼睛。

按照上次的約定,陳平安需要燒出一隻瓷器送他當禮物,丑些沒關係,只要是陳平安親手做的就成,他范二好拿去跟朋友顯擺。

陳平安趕緊讓范二藏好錢袋子,然後輕聲道:「你是說答應送你的瓷器?還沒做呢,到了老龍城裡邊,我得先買好些燒瓷的工具,還得找合適的泥土,你以為很簡單?」

「行吧,到了老龍城再說,慢工出細活,到時候我幫你找土。」范二也不失望,偷偷藏好了自己的那袋子私房錢,全是世俗錢財的金元寶。范家規矩還是嚴厲的,上上下下再寵溺他范二,可神仙錢那是一枚都不會給的。為了請陳平安喝花酒,這小兩年裡頭,范二就沒少拍家族長輩們的馬屁,去年春節,范二幾乎把只要是姓范的家族門戶,全部走門串戶了一遍,這才千辛萬苦攢下這份家底。

范二突然道:「上車聊,去我那邊。」

陳平安點點頭,讓裴錢返回原先車廂,自己跟著范二上了車。

兩人坐入車廂后,陳平安問道:「有麻煩?」

唯有這輛馬車,才能隔絕某些窺探。

范二點點頭:「你離開沒多久,老龍城就變天了。」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遞給范二,道:「慢慢說,不急。」

范二笑開了花,接過那隻姜壺,晃了晃,道:「我就喝一小口啊,君子慎獨……哎呀,這酒好喝,跟我家桂花小釀不是一個味兒,各有千秋,剛才那一口只算一小口,再喝點再喝點……」

陳平安盤腿而坐,笑望這個同齡人。不管接下來會聽到什麼壞消息,見到了范二還是那個范二,就是最好的好消息。

范二喝了「三小口」養劍葫蘆里的桐葉洲美酒,這才還給陳平安,緩緩道:「老龍城五大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按照真正的實力,其實是苻、孫、方、侯、丁,只是咱們范家一直依附苻家,苻家又是可以一打四的老龍城城主,加上范家又有一艘桂花島渡船,所以有些人喜歡把方、侯、丁中的某個姓氏摘掉,把范氏丟進去佔個位置。孫家因為有元嬰老祖坐鎮祖宅,生意又做得口碑絕好,所以沒誰會質疑。」

陳平安點點頭。

范二雙手撐在膝蓋上,將小兩年的老龍城內幕與風波,與陳平安娓娓道來:「老龍城五大姓也好,六大姓也罷,本來苻家沒想著一家獨大,大家相安無事。摩擦會有,只是在去年之前,不至於撕破臉皮。

「城主苻畦本就是位元嬰地仙,還手握四件半仙兵,而且苻家很奇怪,金丹境就能夠駕馭這樣的仙家兵器,還有老祖躲在幕後。

「孫氏家主孫嘉樹,不以修為見長,但僅是孫氏祖宅那邊就有一位元嬰祖宗,三位金丹供奉。其中一位剛剛續約百年的金丹修士,在咱們老龍城,跟登龍台旁邊結茅修行的苻家首席供奉楚陽,被視為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大金丹修士。

「方家雖然沒有元嬰,但有兩位七境武道宗師,一位九境金丹劍修,在寶瓶洲南方的山下,無論是王朝還是江湖,根深蒂固,不容小覷。

「侯家就靠著那位家族庶子身份的書院賢人,才能在老龍城站穩腳跟。本來是最弱勢的一個家族,可那位被家族傷透了心之後從來不返鄉祭祖的侯氏賢人,去年開春,突然成了觀湖書院的君子,竟然帶著妻子再次回到了老龍城,而且身邊有數位金丹修士擔任扈從。侯家在去年的前半年,很是風光了一陣子。侯家原本差點失去了那條走龍道的渡船路線,多了個君子后,方家已經吃進肚子里的肉,都乖乖吐了出來,還補償了侯家許多。幾個侯家親手扶植起來的山上仙家門派,多是牆頭草。

「丁家的情況跟侯家有些相似,也是靠一個『外人』支撐門面,靠著一個當初百般看不上眼的女子,竟然與桐葉宗攀扯上了些親家關係。而那個女子,也委實念舊情,與侯家的觀湖君子,大不相同。」

范二一伸手,道:「口渴了。」

陳平安將養劍葫蘆拋給他,道:「葫蘆你就一直拿著吧,來來回回,你不煩我煩。」

范二也不客氣,抿了一小口酒水,繼續說道:「但是在這之後,發生了兩件事,使得咱們老龍城天翻地覆了。一件你想得到,一件你絕對猜不到。」

陳平安笑道:「姜氏嫡女嫁給苻南華,是其中之一,這個我猜得到。」

范二點頭道:「那位女子帶來的嫁妝之大,超乎想象。她的教習嬤嬤,是一位傳說中的元嬰劍修,隨她一起進了苻家。除此之外,嫁妝裡頭還有……」說到這裡,范二嘆了口氣,又抿了口酒,才接著道:「一條從姜氏府邸一路從海底潛行到老龍城外的幼蛟。雖然才是金丹境修為,只是這等上古遺種,按照規矩,金丹可以當元嬰用的。」

陳平安說道:「如此一來,苻家就有了徹徹底底一統老龍城的底蘊,至少氣勢有了。」只是陳平安很快皺眉道:「可即便有了那位雲林姜氏的嫁妝助陣,又有你們范家作為盟友,苻家想要一口吞掉整座老龍城,會不會代價太大了?孫、侯、方、丁四大姓,肯定會被逼著抱團,一旦開戰,金丹元嬰這些山上的地仙之戰,且不說會毀掉老龍城多少地盤,苻家也會肉疼才對。」

范二苦笑道:「於是在這種劍拔弩張卻又誰都沒有『大義』出手的情況下,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陳平安問道:「怎麼說?」

范二撓撓頭,道:「跟灰塵鋪子有關,於是也就跟我們范家有關了。」

陳平安靜待下文。

范二這次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輕聲道:「你走後沒多久,鋪子里一位姑娘,給方家一個嫡系子孫糟蹋,死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范二緩緩道:「聽聞消息后,我們范家管著祠堂族譜的一個長輩,趕緊親自去跟鄭先生說明情況。連同我爹在內,都在祠堂等著灰塵藥鋪帶回來的消息。當時那個長輩回到祠堂的時候,神色輕鬆,說鄭先生好像沒有太當回事,我爹便信了。可是我大娘那會兒就在私底下提醒過我爹,事情沒這麼簡單,要我爹多上心,幫著鄭先生抽絲剝繭,看看是不是背後有人搗鬼,真要有人針對范家或是鄭先生,前者,必須早作謀划,後者,不可袖手旁觀。可是我爹不願意小題大做,說如今苻家之外的四大姓開始結盟,范家若是在這個時候出頭,很容易會被視為苻家的馬前卒,說不定就要引來四大姓的敵視,甚至直接當個軟柿子捏,所以不可輕舉妄動。我去找我爹說了一次,然後就被禁足在祠堂整整一個月。床底下一直沒機會用上的那袋子泥土,我嘗過了,你真是騙人的,哪裡能當飯吃。」

陳平安見范二還要喝酒,就伸手搶過了酒葫蘆,道:「這都幾口了?借酒澆愁就是句屁話,別信。」

范二點點頭,伸手揉了揉臉頰,道:「我幾次想要偷跑出祠堂,都被攔了回去。一個月後,我聽說灰塵鋪子那邊沒有任何動靜,這如何能信?我就親自跑了一趟鋪子,鄭先生當時就坐在門口抽著旱煙,見著了我還笑嘻嘻打招呼。我那時候也是傻,與鄭先生扯東扯西后,見鄭先生好像真沒有將那件『小事』放在心上,我離開的時候,其實是有些生氣的。」

范二慘然道:「我知道很多人眼中,就算是那個我很敬重的爹,那就是一件小事,千真萬確的小事。老龍城嘛,有什麼是銀子無法解決的事情?甚至所有人給出的理由,我都挑不出半點毛病,可是我心底,就沒覺得那是一件小事啊。」

陳平安說道:「范二,你是對的,那本來就不是一件小事。」

范二憋了這麼久,終於有個人親口對他說,那不是一件小事,這個曾經在灰塵藥鋪里眼神清澈得讓陳平安都羨慕的年輕人,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對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

陳平安取回了酒葫蘆,卻沒有喝。事實上在登上天闕峰渡船后,他就喝得極少了,只偶爾會跟魏羨、盧白象小酌幾杯。他問道:「後來呢?」

范二笑容多了些,道:「後來鄭先生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有這樣一個傳道人,是我范二這輩子最大的榮幸!」范二隨即有些黯然,道:「只是在鄭先生對方家發難之後,我就被拘束在家族內,一步不得離開大門。只能通過斷斷續續的消息,來了解鄭先生的所作所為。」

范二眼神再次明亮起來,繼續說道:「聽人說,鄭先生了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後,去年立夏那一天,大白天!去了方家府邸門前,一拳打爛了大門,徑直而入,只說了一句『金丹之下滾遠點』。方家起先勃然大怒,兩位龍門境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鄭先生兩拳撂倒,昏死過去。隨後一位剛好駐守府邸的七境武夫,大踏步走出,說要領教一二,鄭先生一拳撂倒,當場打死!在那之後,那個罪魁禍首被方家話事人帶了出來,說只要留他一條性命,其餘任憑鄭先生處置,斷手斷腳,方家絕不阻攔。當時方家話事人身邊還有那位金丹老劍修,正是方家的定海神針。我那鄭先生,看也不看那方家話事人和那個小王八蛋,只是對金丹老劍修勾了勾手指,最後……還是一拳將其撂倒!」

范二一伸手,嚷道:「酒來!」說得豪氣。

陳平安只得遞過酒葫蘆。

范二大口喝酒,抹了一把嘴道:「方家可沒有元嬰大佬,那金丹老劍修不願認輸,又祭出了本命飛劍,竟是直接被鄭先生打碎了!可奇怪的是,鄭先生沒有當場殺了那個小王八蛋,而是直接去了苻家,點名要那苻東海出來挨他一拳。直到那一刻,老龍城才明白,是苻畦長子苻東海精心安排的這場意外。苻東海比那真正為惡的王八蛋,自然更該死,可膽氣,比姓方的確實要大上許多,真讓人開了大門,出去挨了鄭先生一拳,靠著一塊祖傳的老龍布雨佩,保住了性命,給一位陌生臉孔的老嬤嬤救了回去。」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那位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

苻東海此舉,一箭雙鵰,既可以離間鄭大風和范家的關係,又有希望將范氏推出去,逼著范家與抱團結盟的四大姓率先開戰。

只是苻東海大概如何都沒有想到,鄭大風身邊有一尊出自驪珠洞天楊老頭「小廟」的趙姓陰神,精通攝魂拷魄、隱匿潛伏等諸多秘事,順藤摸瓜,找出了他這個隱藏極好的幕後主使。

范二有些感傷,不再喝酒,只是捧著酒葫蘆,輕聲道:「當時苻家正是在老龍城最如日中天的時候,先是家主苻畦從別洲購買了一件半仙兵,又有雲林姜氏嫡女嫁入家族,哪怕苻家不要面子,願意息事寧人,可姜氏怎麼可能讓嫡女剛剛出嫁,就淪為一洲笑談?所以那位元嬰老嫗就出現了,硬生生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苻東海,只是沒有親自出手,跟鄭先生說有本事就打完了苻家男人再來跟她交手。」

范二背靠車壁,雙手抱住後腦勺,道:「事後聽我爹說,那姜氏老嫗的元嬰境界,很圓滿,距離上五境恐怕只差些許,手持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極有可能只能與她斗個旗鼓相當。」他望向陳平安,繼續道:「我一開始總以為鄭先生是七境武夫的可能性更大,後來覺得說不定是八境武夫,只是那一戰後,才知道是九境止境大宗師。苻家很快就請出了登龍台的楚陽,就是那個被譽為老龍城金丹第一人的修士,比那方家的金丹老劍修還要善於廝殺,據說苻家門外,鄭先生終於不再是一拳撂倒對手。」

范二伸出一隻手,豎起三根手指,道:「一拳打退楚陽,兩拳重傷楚陽,不承想楚陽竟然因禍得福,順利躋身了元嬰境,可還是被鄭先生第三拳撂倒!」

陳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濕潤,道:「我們范家祠堂當晚就吵翻了天。我爹就算心裡頭後悔,仍是覺得到了這般田地,再去跟鄭先生賠禮道歉,已經於事無補。但許多家裡長輩翻來覆去,都說『事已至此』四個字,紛紛勸說我爹不如乾脆就鐵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勢大,那就順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餘四大姓的結盟,范家即便元氣大傷,可無須百年休養生息,老龍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親娘,還有我姐范峻茂,都沒資格進入祠堂。而我范二不管說什麼,都沒用。看我喋喋不休,我爹大概是氣急眼了,就問我到底誰是這個家的家主,我能說什麼?」

陳平安問道:「最後你們范氏祠堂得出的結論是什麼?狠下心,舍了自尋死路的鄭大風不管,投靠陰了你們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發難?」

范二眼神茫然,道:「本該如此的,可是後來突然又變卦了,我爹傳話給所有人,說是再議。沒有人知道其中緣由,我去問大娘和娘親,她們都說不清楚我爹的想法。」

范二繼續道:「楚陽被三拳打敗了后,就返回登龍台養傷,沒有對鄭先生糾纏不休。可是苻家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這麼大一個面子,豈能罷休?於是在苻東海和首席供奉楚陽之後,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傳半仙兵的元嬰老祖苻揚。因為發生在苻家門口,又有半仙兵現世,苻家練氣士聯手遮蔽了戰場,只知道鄭先生走出來的時候,滿身血污,他獨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後苻家豎起了一根小拇指。」

范二輕聲道:「就在那一天,孫家背信棄義,竟然臨陣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氣候的方家,聯絡侯家,選擇推舉丁家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顯是那位來歷通天的桐葉宗嫡系子弟。事實上,很快桐葉宗就來了一艘渡船,人不多,下船的就兩個。可是在那之後,以丁家為首的三姓結盟,反而比孫家在的時候還要胸有成竹。」

桐葉宗,桐葉洲的山上第一家,與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於桐葉洲兩端,而桐葉宗的實力明顯要更勝一籌。

按照姜尚真的說法,當初三人阻截追殺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劍,肯定是三人之中的那位桐葉宗祖師,憑藉鎮山之寶取走大妖性命。

陳平安對於老龍城的雲詭波譎,心中大致有個脈絡了。

鄭大風那一記誰都沒想到的「無理手」,牽一髮而動全身,極大加快了老龍城的形勢變化,使得各大姓,說得好聽一點,叫浮出水面,說得難聽,就是原形畢露。

鄭大風,滿城皆敵,為了一個在藥鋪打雜的少女。

陳平安最後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當然不會就此罷休,家主苻畦親自出馬,跟鄭先生有了一場半年之約,就在今年初冬,雙方在登龍台那邊交手。只是就在大戰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簡出的桐葉宗子弟,親自去了趟灰塵藥鋪,內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攏還是威脅,總之鄭先生又與那人大打出手了一場,就在灰塵藥鋪外邊的街道上。有人說是鄭先生以一敵三,有人說是捉對廝殺,總之鄭先生又受了重傷。於是苻畦放出話給灰塵藥鋪,大戰延後到年末,登龍台公平一戰,直到分出生死!沒幾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掀開帘子看了看外面,即將進入老龍城外城大門,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蘆,對范二說道:「大致情況,我知道了。放我們下來,這會兒,我去你們范家很不合適。」

范二惱羞成怒,正要拒絕,陳平安笑道:「別犯傻啊,吃泥土充饑這種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沒你這麼當的,落個你不孝我不義的,沒勁。」陳平安伸出手掌,輕輕拍了拍胸口,道:「范二還是不是鄭大風的徒弟,在這裡擺著呢。范二是不是陳平安的朋友,也在這裡。」

不等范二說什麼,陳平安已經起身彎腰去掀帘子了,喊道:「停車。」

范二剛要跟著起身,陳平安已經彎腰走出,放下帘子前笑道:「千萬別送啊,我就是去灰塵藥鋪那邊坐一會兒,不是你想的那樣。天底下這麼亂,處處都有不平事,我陳平安可管不過來。就是想著與鄭大風見一面——那個你嘴裡口口聲聲『一拳撂倒』的鄭先生。」

范二瞪眼道:「別忘了那瓷器,還有約好了要一起去正兒八經喝花酒的……」

陳平安已經跳下馬車。

范二躺在車廂里發著呆,喝了酒,見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裡還是覺得不痛快。

陳平安下了車,裴錢和四人也只好跟著離開車廂。

目送范家車隊率先入城后,裴錢小心翼翼問道:「咋了,那傢伙捨不得花錢,不樂意給咱們免費吃住的地兒?看著不像是這種人啊。」

陳平安笑道:「瞎說什麼呢,我們先去找另外一個人。」

交錢過了外城門,想進內城還是需要交錢。這筆錢,灰塵藥鋪怎麼都該幫著出吧?

陳平安還記得去往灰塵藥鋪的路線,只是老龍城實在太大,等他走到灰塵藥鋪的巷子和街道拐角處,已經是臨近黃昏。

帶著身後五人進了那條小巷,就看到了一個邋遢漢子坐在店鋪門口的小板凳上,學他師父抽著旱煙呢。

鄭大風嗆了一口,一陣咳嗽,嘖嘖笑道:「稀客稀客。」

陳平安看著還是弔兒郎當的漢子,也沒說什麼,瞥了眼空蕩蕩再無鶯聲燕語的鋪子,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問道:「藥鋪招不招人?」

鄭大風沒好氣道:「沒錢僱人了。」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借我四十枚穀雨錢,我就當你藥鋪的夥計。是借我,不是送。」

鄭大風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盯著陳平安,問道:「咋的,漲了境界,換了身行頭,就能把穀雨錢當銅錢使喚了?滾滾滾,老子沒心情陪你說笑話。」

鄭大風突然抬起頭,望向背負痴心劍的隋右邊,正色道:「不過這位姑娘若是願意留在咱們鋪子,另當別論,管吃管喝管住,至於每月薪水,先欠著!」

隋右邊站在巷子中,對於這個邋遢漢子的搭訕,無動於衷,臉上連細微情緒變化都沒有。

陳平安對裴錢一揮手,指了指鋪子裡頭,吩咐道:「就住這兒了,放行李去,自己挑屋子。」

手持行山杖的裴錢歡呼一聲,先從袖中拿出她那張最喜歡的寶塔鎮妖符,貼在自己額頭上,然後一溜煙跑進了鋪子。先前在老龍城走得累死,她老早就想要拿出這張符籙給自己「增加內功」了,這會兒終於得償所願。

魏羨四人一言不發地陸續跨過門檻。

鄭大風無奈道:「我的陳大爺啊,你是真不知道老龍城這會兒的光景,還是覺得自己有了些本事,來我這破爛鋪子逞英雄?」

陳平安笑呵呵道:「你猜?」

鄭大風像是頭回認識陳平安,瞧了半天,轉過頭,繼續吞雲吐霧,含糊不清道:「行吧,願意住就住下,老頭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應該不會讓你這麼早死翹翹,大不了讓趙老哥盯著你就是了。登龍台那邊,反正老趙也插不上手。」

一尊陰神出現在巷弄陰暗處,對陳平安說道:「別摻和,我和鄭大風都有可能死在登龍台那邊。」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望向鄭大風的側臉,問道:「怎麼回事?」

鄭大風抽了一口旱煙,吧唧嘴,道:「別把我想得多好,是關係著大道,不得不出手罷了。當初我死活破不開九境瓶頸,你這個狗屁傳道人,其實只有後面的一半功勞,先前那一半,是有個小姑娘的一本書,裡頭有《精誠篇》。當初我從她手上偷了過來,給她發現了,就只好說是暫借,後來被我不小心震碎了。等終於破境了,就想著重新買一本,四十好幾文錢,當時心疼,拖了幾天,然後就沒機會還了。」

鄭大風臉色晦暗,被煙霧籠罩,接著道:「當初不過是欠你陳平安五文錢,如今欠了小姑娘那麼多錢,你覺得我坐得住?總得做點什麼吧?再說了,不是我,她再過個兩三年,怎麼都可以找個人嫁了,日子窮些,總好過窮日子都沒得過。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鄭大風自己就是一直這麼做的,何況她也算不得『好死』。老趙好不容易幫著她聚了魂,傻丫頭也沒說啥,就是求我幫著照顧她爹娘和弟弟,哭著說不怪我呢。」

趙姓陰神淡然道:「是說她喜歡你,說這輩子髒了身子,不敢想了,下輩子再有機會遇見你鄭大風,還要喜歡你,只是膽子要大一些。」

鄭大風驀然抬頭,一股雄渾無匹的罡氣充斥著整條巷子。

鄭大風沉聲道:「滾!」

陰神不以為意,緩緩消失。

「接著。」陳平安拋給鄭大風一隻瓷瓶。

只是鄭大風任由瓷瓶在身前劃過,滾落在地。

陳平安起身撿起那瓶坐忘丹,站在鄭大風身前,伸手遞給他,道:「桐葉洲元嬰地仙拿來養神的丹藥,有六顆,你鄭大風能吃幾顆就吃幾顆,要是死在登龍台上,我回頭跟楊老頭要錢去,沒死,就是你欠我的。」

鄭大風抬起頭,皺眉道:「陳平安,你到底想要做什麼?這跟你有屁的關係?」

陳平安始終彎腰遞著那隻瓷瓶,道:「我這個泥瓶巷的泥腿子,這麼辛辛苦苦練拳又練劍,吃了不少苦頭,以前是為了吊命,現在,你都說了,我已經人模狗樣了,你覺得我圖什麼?」

鄭大風淡然道:「我他娘的咋知道你圖什麼?我鄭大風上次在藥鋪早跟你說了,我從來跟你陳平安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這件事,是跟我無關,可我也有理由留在這裡。」陳平安還是那個姿勢,「想聽文縐縐一點的,還是泥腿子一點的?」

鄭大風不搭理他。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人生在世,何以解憂?唯有酒和錢。人間小不平,花錢買酒可以消之。人間大不平,我還有一劍與一拳。」陳平安咧嘴一笑,「這些是書上學來的,按照我陳平安這個泥腿子的說法,就是老子已經這麼不爽了,那就乾死他們啊!不然老子練劍練拳是為了好玩啊?」

鄭大風愣了半天,大概是怎麼都沒有把眼前這個年輕人,跟當年陪自己蹲在樹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合二為一。最後他抹了把臉,冒出一句:「說話就說話,你噴我一臉唾沫星子做什麼?」

鄭大風到底還是接過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陳平安不是充豪氣,那麼兩顆足矣,能夠壓下傷勢,至於祛除病根子,依舊很難,已經不是多吃幾顆靈丹妙藥的事情了。

裴錢早就在門檻那邊探頭探腦,聽鄭大風此言,氣壞了,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恨聲道:「你這人,怎麼不知好歹呢?再這麼說,小心我生氣了啊……」

鄭大風收起了瓷瓶,轉頭笑嘻嘻道:「嚇死我了,這位風華絕代的小女俠,何方人氏啊?」

裴錢咳嗽一聲,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正色道:「聽好了,我叫裴錢,是一位落難民間的公主殿下,陳平安是我……師父!我是咱們這一派的開山大弟子!」

陳平安是她爹這種挨揍的話,裴錢在陳平安面前從來不說。

鄭大風咽了口唾沫,轉頭望向陳平安,大概是想問你陳平安這種木頭疙瘩,上哪兒找來這麼個丫頭片子?

陳平安說道:「進屋子談正事。」

鄭大風疑惑道:「不是談完了嗎?」

陳平安氣笑道:「我願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對手陣營有哪些勢力,各自擁有幾名金丹、元嬰地仙,哪些勢力是坐山觀虎鬥,哪些地仙會下場廝殺,各自身後會不會有伺機而動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了解一下?老龍城的堪輿形勢,以及登龍台附近的路線,我不得知道一點?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難道不要聽一聽?」

鄭大風一陣頭疼,掏出瓷瓶,道:「拿回去拿回去,咱們真不是一條道上的,尿不到一壺裡去!」

陳平安沒理鄭大風,徑自跨過門檻。

趙姓陰神已經出現在鋪子裡邊,微笑道:「我可以與你詳細說清楚。」

鄭大風哀嘆一聲,習慣性掏了掏褲襠,拎著板凳返回藥鋪,跟著陳平安一起回了後院。

在鄭大風正屋裡,陳平安和趙姓陰神相對而坐,裴錢沒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只敢坐在背對屋門的長凳上,主位還是留給了鄭大風。陳平安還讓魏羨、盧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也坐著旁聽。

鄭大風落座前,總算還有點主人家的派頭,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碟里,放在了裴錢面前。裴錢瞥了眼陳平安,跟鄭大風不情不願地道了聲謝。然後鄭大風給自己拿了兩大碟鹽水花生和醬牛肉乾。

裴錢看了看自己小碟里的瓜子,再看了看對面鄭大風的,竟然連碟子都比她大啊,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裴錢豎起大拇指,不情不願地道:「你這待客之道,我服氣!」

鄭大風伸手虛壓了兩下,笑道:「記在心裡,別掛在嘴上。」

裴錢盤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著瓜子。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放在桌上,問道:「能不能喝一點兒?」

鄭大風剝了個鹽水花生,搖頭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

趙姓陰神緩緩道:「六天後,節氣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龍台,鄭大風會跟苻畦有一場不死不休的大戰,也就是說最後能夠活著走下來的人,只有一個。如果鄭大風死了,倒也簡單了,我們上去幫著收屍就行,沒什麼危險,苻家既然打殺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掙夠了,樂得大度些,不會再跟一間灰塵鋪子過意不去。」

發現陳平安望向自己,陰神苦笑道:「當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他死了,我就連陰神都當不成,何談庇蔭子孫?所以哪怕登龍台到時候布滿術法禁制,我仍有法子闖入其中。不過如此作為,無非是讓鄭大風晚死片刻,到時候你陳平安一旦選擇執意出手相助,就會是一場大亂戰,不說金丹元嬰,恐怕只要是個中五境修士,除了范家,老龍城五大姓都會來踩上一腳。」

陳平安點頭道:「這是最糟糕的結果,我已經知道了,再說說最好的情況。」

陰神心中略有訝異,這趟倒懸山往返之行,陳平安似乎變了許多,只是陰神本就形象縹緲,面容模糊,有沒有表情旁人也看不出來。他繼續說道:「鄭大風三拳打倒老龍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陽后,與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嬰老祖,大戰了一場,苻家經營老龍城這麼久,府邸那塊,早已被打造成類似書院、道觀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場架,打得並不輕鬆。」

鄭大風嗤笑道:「示敵以弱,我要干倒的,從一開始就是老龍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壓著境界,那個拿把破鐵槍瞎晃悠的老傢伙,早給我撂倒,再往他老臉上吐口水了。」

陳平安不太相信鄭大風的言辭,陰神笑著點頭道:「鄭大風說得不算太扯,他那會兒,確實是不願意過早暴露真實境界。」

陳平安心中瞭然,這符合鄭大風的性格脾氣,換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會這般藏掖。

事實上在當年的驪珠洞天,除了齊先生和楊老頭,以及李寶瓶的哥哥李希聖,恐怕這條老光棍看門人,才是那個學問最大的人物。懂得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純粹,畢竟欲多則心窄,所以鄭大風當初的破境,才如此艱辛,以至需要陳平安和那《精誠篇》,來當他的傳道人。

陳平安問道:「是丁家的女婿,那個帶著媳婦回娘家的桐葉宗嫡傳弟子,害得鄭大風受傷這麼重?為何會談崩,以致大打出手?」

鄭大風臉色陰沉,撕了一塊醬牛肉乾丟進嘴裡。

趙姓陰神笑道:「好傢夥,來頭還真不小,一到灰塵藥鋪就開門見山說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兩點,一個他叫杜儼,是桐葉宗那位中興老祖的嫡長孫,再一個他杜儼當年在老龍城遮掩身份四處晃蕩的時候,那個姓方的年輕人的祖輩,是他屁股後頭的小跟班,到了年輕人這一輩,是獨苗,所以希望鄭大風賣他一個面子,別讓人家斷了香火。只要鄭大風點頭答應,他許諾桐葉宗會站在灰塵藥鋪這邊。」

陰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隻養劍葫蘆的鄭大風,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明知道杜儼身邊站著個玉璞境修士,還不當回事,還敢笑話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樂意給人當狗亂吠。鄭大風,現在如何?想不想喝酒啊?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無敵,苻畦不過是十境元嬰巔峰,外加至少一把半仙兵,又有登龍台地利而已,還不是照樣被咱們鄭大爺一拳撂倒?」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一隻腳踩在長凳上,勾著肩膀,渾然沒當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確實有些難熬。關鍵是陳平安這小子不厚道,自己明明說了滴酒不沾,你陳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實實別在腰間啊,你還揭開葫蘆的酒塞算哪門子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好奇地問鄭大風道:「范二隻跟我說你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話給那個年輕人,是什麼?」

鄭大風將手中花生殼丟在地上,眼神淡漠,道:「要那傢伙生不如死。老趙會些邪門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時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轉頭,對身後魏羨四人笑道:「忘了介紹,這傢伙叫鄭大風,是我老鄉,九境武夫。看大門的,我跟他做過幾文錢的生意,還是念他情的。」

鄭大風笑著向四人抱拳,道:「九境而已,見笑見笑。」

陳平安繼續道:「我那把飛劍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師父。他師父在這幾十年裡頭,好像就收了兩個徒弟,鄭大風九境,他師兄順順噹噹一路進的十境,就跟咱們吃飯喝水沒兩樣。」

裴錢眼睛一亮,這路數適合自己哇!吃飯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還讀書抄書呢,要是再偷偷喝個酒,還了得?

鄭大風伸手抹了把臉,悶悶道:「你大爺啊……」

屋內畫卷四人,心境各異。

趙姓陰神刺了幾句鄭大風后,繼續說道:「最好的結果,就是鄭大風勝了佔盡天時地利的苻畦,接下來就看我們如何帶著鄭大風,一起活著走到這裡,從城外登龍台,回到內城這間灰塵藥鋪!懸,得看天意嘍。不過回過頭看,雲林姜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險,而雲林姜氏祖上數位大祝積攢下來的豪閥臉面,也算是我們的一線生機所在。畢竟在場面上,連苻家都不敢明著毀約,若是鄭大風僥倖活著走下登龍台,沒誰敢畫蛇添足,為雲林姜氏或是苻家強出頭。至於私底下,也就是登龍台到鋪子之間的這條路上……」趙姓陰神說到這裡,莫名其妙問道:「那個人真不願意出手?」

畢竟那個人,是他和鄭大風離開驪珠洞天入駐老龍城,最大的原因。

鄭大風撇撇嘴,道:「范家那女人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最多讓范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沒辦法駕馭老龍城上面的雲海,其他的,我鄭大風願意找死,她就親眼看著我死好了。」

范峻茂的話語,鄭大風略有改動。那個之前來鋪子喝著酒就躋身了元嬰境的范峻茂,那個一劍擲出雲海、直接毀掉玉圭宗姜氏元嬰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峻茂,對鄭大風說的完整言語,是「過再多年,還是這副做不成大事的爛泥德性,那我就再看你給人釘死一次好了」。

鄭大風當然不會原封不動說給陳平安聽,太晦氣,也太丟人現眼。

事實上這番話,趙姓陰神當初都沒辦法聽到。范峻茂的境界攀升,最後躋身元嬰境界,都透著極大古怪。整個老龍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出為何范家會逆勢而行,為何最後沒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范家,有人說話比范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門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麼隱世不出的元嬰老祖宗,元嬰倒是元嬰,祖宗就算不上了,是范二同父異母的姐姐,那個名聲不顯的大家閨秀范峻茂。只是她沒有站在鄭大風這邊,坦言此次只看戲,不蹚渾水,由著鄭大風慷慨赴死。

鄭大風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

趙姓陰神隨後詳細介紹了老龍城五大姓的金丹、元嬰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寶。

比起范二當初在車廂里所說,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沒有從石頭縫裡隨便蹦出個元嬰,算是個不小的好消息。

陰神笑道:「老龍城和登龍台堪輿圖我今晚就可以找來。」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陰神瞥了眼鄭大風,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罵道:「娘希匹,換成保護陳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戰,也不需要事事讓我來擦屁股,一場死戰那也打得教人心裡頭舒坦,哪裡需要如此想著法子縫縫補補,提心弔膽?」

鄭大風斜眼道:「哎喲,陪著老子每天曬太陽的舒坦光景,給忘啦?」

陰神冷哼一聲。

陳平安又問:「有沒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後?有的話,是幾個?」

鄭大風笑道:「咱們寶瓶洲,玉璞境很多嗎?我給你掰手指算一算?」

鄭大風開始蹺起一根根手指頭,數道:「咱們驪珠洞天,阮邛算一個,大驪宋氏牛氣吧,如今吞併了寶瓶洲將近半壁江山,還一樣恨不得把那鐵匠當菩薩供奉起來,對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歡當個說書先生,算一個,但是都沒敢下場跟我師兄李二對一拳。風雪廟有個魏晉,那是千年一出的劍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個,只是從來不願意露頭。神誥宗宗主,剛剛躋身仙人境,才得了個天君頭銜。觀湖書院山主,則未必是上五境。你數一數,一洲之內,這才幾個玉璞境?當然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還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墨家遊俠許弱,這些不算,歸根結底,他們就不算咱們寶瓶洲修士。」

陳平安笑道:「天君謝實和劍仙曹曦怎麼就不算了?這兩位就是咱們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只不過牆裡開花牆外香罷了,雖是在別洲闖蕩出來的修為和名頭,但根子還是咱們老鄉。尤其是那個曹曦,祖宅跟我同一條巷子,上次我還在泥瓶巷跟這位老劍仙碰過頭。曹曦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門神上動了手腳,不過被墨家遊俠許弱看出了端倪,隨手破掉了。」

鄭大風沒得反駁,只好手撕醬牛肉乾,狠狠嚼著。

畫卷四人從頭到尾,盡量讓自己神色自若,此時已經快要綳不住臉色了。

陳平安的家鄉,是不是太邪乎了點?看門的,是個九境武夫?然後有個十境武夫的師兄?那什麼泥瓶巷就有個名叫曹曦的劍仙?稍遠,是位道家天君的「龍興之地」?

鄭大風想要找回場子,道:「可是寶瓶洲才幾個十境武夫?就兩個,李二、宋長鏡,接下來,就輪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個,總不會也是十境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道:「待在我家的這位,應該也是十境。」

鄭大風揉了把臉,憤憤道:「老子當初也差點直接從八境巔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這會兒再跑幾步給我來個十境看看,豈不是就萬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龍台,待在灰塵藥鋪,給鄭大風你做一大桌子慶功宴的飯菜,如何?」

鄭大風吃癟,躋身十境若是簡單,李二為何要離開驪珠洞天?

純粹武夫的九十之別,與劍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於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與劍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這兩個門檻,比起尋常練氣士的五和六、十和十一這兩條鴻溝天塹,更加難以想象。

自認已經心比天高的鄭大風,都不敢奢望那虛無縹緲的武神境。

斷頭路,何謂斷頭?跟著楊老頭這位驪珠洞天歷任聖人都要先拜山頭的「神君」這麼多年,鄭大風知道一些內幕。

趙姓陰神心情大為舒暢,果然還是需要陳平安這個傳道人,才能讓鄭大風難受。

陳平安望向對面那尊陰神,問道:「按照前輩的說法,這間灰塵藥鋪有玄機?」

陰神笑道:「此地並非是鄭大風隨便跟范家討要的尋常地方,是神君安排的,一旦開啟陣法,我在此地,可以發揮出玉璞境的修為。」

鄭大風嘆氣道:「那也是以折損陰德作為代價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撐不了太久。」

陰神臉色如常,道:「真當我隨你走這趟老龍城,就是每天陪著你曬太陽看月亮,等著哪位仙子御風從你頭頂掠過?只要撐過了一個月,形勢興許就有變化了。」

「明白了。」陳平安笑道,「那現在開始算一算我們這邊的實力。」

鄭大風吃著鹽水花生,環顧四周,問道:「你說有哪些?不都在這間屋子裡頭了?」

裴錢指了指自己,開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離練成絕世劍術還差一個『明天』哩。」黑炭似的小丫頭,難得還有些難為情。

鄭大風一本正經道:「裴小女俠,你其實才是我們的頂樑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錢笑納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吩咐道:「再來些瓜子。」

鄭大風還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丟在裴錢面前的小碟子里。興許是碟子不大的緣故,顯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極有誠意,於是裴錢看這傢伙,就稍稍順眼了些。

陳平安終於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養劍葫蘆后,飛劍十五掠出,然後陳平安又取出鄭大風贈送的那塊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龍城不是很多人覺得有錢就了不起嗎?我如今錢沒幾個了,可我多少還是攢下了些家當的。我身上這件法袍,名為金醴,是上古仙人遺物,鄭大風,你能不能穿?還有一條用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鬚製成的縛妖索,你能不能用?」

鄭大風搖頭道:「等你躋身了武道煉神三境,就會知道這些所謂的仙家外物,只會束手束腳。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會越發送死。」

陳平安點點頭,拿出一大摞已經畫好的符籙,介紹道:「陽氣挑燈符應該用不著,登龍台既然類似苻家打造出來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沒機會,還有這寶塔鎮妖符……斬鎖符,專制蛟龍之屬。至於這張我一個朋友親筆書寫的鎮劍符,品秩極高,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都能夠厭勝片刻……」

陳平安僅僅是取出那疊符籙,對面趙姓陰神就已經微微察覺到一股壓迫感,尤其是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雖說是專門針對地仙劍修,但仍讓他覺得如芒在背。

鄭大風震驚道:「陳平安,你這趟倒懸山之行,就每天忙著打家劫舍?」

陳平安沒搭理鄭大風,繼續拿出一件件東西,接連將三隻瓷瓶一一展示:「桐葉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龍溝那條老蛟的元嬰金丹,還有一顆……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鄭大風轉頭望向趙姓陰神,指了指最後那隻半臂高的大瓷瓶,問道:「你信嗎?」

趙姓陰神搖頭又點頭,道:「一般人我不信,陳平安說了,我就信……一半吧。」

陳平安問道:「有哪些東西,可以救急嗎?」

鄭大風說了句「讓我緩緩」,就陷入沉思。

趙姓陰神問道:「早知道你有這麼多家當,就不該讓你陳平安進這屋子,何必呢?」又重複一次:「何必呢?」

陳平安神色平靜道:「你可以當我是在跟藥鋪那位楊神君,做一筆大買賣,要麼輸個底朝天,要麼賺個撐死人。」

陰神只是搖頭不語,顯然不信這種說辭。

陳平安轉頭,致歉道:「你們怎麼說?」

魏羨淡然道:「么(沒)得法子,還能咋樣。」

隋右邊橫劍在膝,眼神熠熠,道:「我除了一顆青虎宮坐忘丹,還多要一對火龍丹和布雨丹。」

朱斂呵呵笑道:「殺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說話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離開老龍城,只是既然已經決定留下……」盧白象最為務實,「那麼我也要一對火龍丹和布雨丹。拿到老龍城堪輿圖后,我可以幫著謀划具體路線。」

陳平安對四人一抱拳:「謝了!」

轉過頭,問鄭大風道:「你覺得他們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藥之後,短時間還能不能提升?」

鄭大風點頭道:「一個七境金身境,三個六境巔峰,人人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純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從哪裡招徠的這些傢伙。金身境穩固境界一事不難,其餘三人,想要在這幾天破境,還是很難,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將六境巔峰的高度順勢拔高一截。只要這次他們能活下來,對於以後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畢竟巔峰不過是『無瑕』,距離能夠爭奪那『最強』二字,還差得老遠。這兩天我可以給他們四人喂拳,我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們能吃進肚子多少,各憑本事。」

畫卷四人面無表情。

鄭大風一挑眉,陳平安身邊這四名扈從,架子真不小啊,不過四人有各自的氣魄,是真不俗氣。

純粹武夫,各有各的純粹法門。魏羨是沙場萬人敵,深陷敵陣,四面八方皆鐵甲,鑿陣而已。盧白象是才情驚艷,除了武道之外,琴棋書畫,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隋右邊是一心追求劍道極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飛升壯舉。朱斂和顏悅色的麵皮下面,就藏著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任你們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敵不過我朱斂一人雙拳。

鄭大風對於自己接下來的喂拳,有些期待。

陳平安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我想要煉化一件本命物,灰塵藥鋪這邊如今能不能找人購買?而且必須保證不在天材地寶上面動手腳。如果成了,我等於多出一條命。」

趙姓陰神轉頭望向鄭大風。

鄭大風想了想,道:「我得問一個人,如果她點頭,就可以。」鄭大風突然笑問道:「我信她,你信我嗎?」

陳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師父。」

鄭大風再次吃癟無言。

陰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幾幅堪輿圖。」

陳平安轉頭對裴錢說道:「你跟隋右邊睡一間屋子,魏羨三人擠一擠,我可以在前面的藥鋪打地鋪。不過如果材料能夠收集齊整——」

不等陳平安說完,裴錢大義凜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鋪!」

隋右邊四人並無異議。

這些瑣碎,大戰在即,終究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臨,陳平安端了條長凳子,隋右邊和魏羨三人分別在兩間屋子服下丹藥后,走到院子里。

鄭大風一手負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對同境修士,十丈之內,純粹武夫務求一拳而已。你們四人,我雖不知根腳來歷,卻也可以暫時當四名七境練氣士來看待。你們只管一起上,咱們節省時間。」

無一人向前。

鄭大風無奈道:「怎麼,不把我這個九境武夫當盤菜?嫌棄四人聯手圍毆一人,跌份兒?」

裴錢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腳邊。

鄭大風轉頭望向陳平安,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鄭大風只管盡情出拳。

「既然你們這麼客氣,那我就不客氣了。」

鄭大風腳尖一擰,身形不見。

砰的一聲,四拳幾乎同時遞出。

站在兩側屋檐下台階頂部的隋右邊、魏羨、盧白象和朱斂,分別向後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鄭大風嘖嘖道:「底子打得不錯啊,陳平安,你到底上哪找來的這些扈從和婢女?我也想要幾個,尤其是像這位姐姐這般模樣的……」

隋右邊率先出劍了。朱斂身形佝僂,一躍而去。魏羨和盧白象幾乎同時向兩側挪步散開,隨時策應院中隋右邊和朱斂兩人。

根本無須言語,即已心有靈犀,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該有的境界。

陳平安輕聲道:「有興趣的話,可以仔細看看。」

裴錢抬起手,滿滿的瓜子,陳平安搖搖頭,她這才收回手,嗑著瓜子搖頭道:「不感興趣,跟……師父你差遠了。」

私底下喊爹,當著陳平安的面就喊師父,裴錢覺得自己真是讀書讀開竅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

陳平安說道:「你錯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境界的高低,我其實暫時還不如他們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過接連幾場大戰苦戰死戰,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隨時可以破開六境瓶頸。」

能夠讓陳平安覺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強過崔姓老人說陳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還不錯」了。

裴錢揚起腦袋,笑容燦爛道:「師父你反正是最厲害的。」

院中四人,在鄭大風手底下吃足了苦頭,這還是鄭大風故意將境界壓在八境遠遊境的狀態下,不然更沒法打,喂拳就成了欺負人。

武道修為不比練氣士境界,武夫一境之差,天壤之別。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陳平安練拳的崔姓老人,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當年在竹樓外,就輕輕鬆鬆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個想要拜師學藝的六境武人。

可這樣的例外,也差不多是孤例了。

陳平安想起了劍氣長城那個在牆頭走樁,一身拳意硬生生壓過城頭近身劍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陳平安很想知道,如今兩人同樣是五境,自己會不會依舊毫無懸念地連輸曹慈三場。

陳平安輕輕拋開雜亂思緒,盯著院中的對戰,對裴錢說道:「那次進入清境山地界前,咱們經過那座郡城,我其實忘了跟你說聲對不起。」

裴錢嗑著瓜子,抬起頭,疑惑道:「是說那個烙餅的事情嗎?為啥跟我說對不起?」

當時裴錢拉著她的半個朋友老魏去買吃的,陳平安和盧白象三人在逛書鋪。等到陳平安找到裴錢的時候,發現這丫頭正大口大口啃著一張烙餅,有位衣飾華貴的婦人正在指指點點,對著黑炭小丫頭破口大罵,婦人身邊還有個一臉鼻涕眼淚的孩子。婦人罵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出身書香門第的緣故,只是一個勁說裴錢這野丫頭沒家教,怎麼可以如此蠻橫無理,爹娘也不管管之類的。

陳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錢又闖禍了,就板著臉走過去。

他很怕裴錢在自己身邊,非但沒有學會書上的道理,卻反而與自己還有朱斂四人相處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氣息。所以走到裴錢身邊后,第一句話的語氣就很重,雖然沒有直接訓斥,可到底是偏向婦人小孩那邊些。

裴錢也委實是怕極了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把剩下半張大餅遞向那婦人,說她不要了,送給那孩子好了。

婦人勃然大怒,越發生氣,覺得受到了羞辱,把陳平安當作裴錢的家族長輩,一併教訓了一通。大概是見陳平安的穿著打扮,像是殷實門戶里走出的有錢子弟,婦人收斂了些許,罵得含蓄了許多。

等到魏羨出面說了幾句,陳平安才明白其中緣由,竟是裴錢買到了鋪子最後一張烙餅,剛好有個孩子過來,實在嘴饞,就要裴錢把餅給他。

裴錢哪裡肯,就搖頭晃腦啃了起來,故意嚷嚷著哎喲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氣哭了,婦人便開始罵人。裴錢倒是全然不在乎,只是開開心心吃餅,婦人越罵,裴錢就越吃得歡,而魏羨就在旁邊看著,只要那婦人不動手,他就不插手。

陳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牽著裴錢的手,要婦人給裴錢道歉。婦人氣瘋了,叫囂著要讓陳平安出不了郡城。陳平安就讓她試試看。

婦人讓陳平安走著瞧,然後就氣咻咻帶著孩子走了。

結果就沒有瞭然后,等了一時半刻,陳平安見沒有下文了,就帶著一行人離開了那座郡城。

此時,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道:「應該跟你說聲對不起的。」

裴錢就奇了怪了,連瓜子也不嗑了,離開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身邊的長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說天底下就數斷頭飯最好吃了,爹,你該不會是又想把我丟下不管了吧?所以先用這些話騙我?」

一時間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錢更加手忙腳亂,丟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陳平安的袖口。陳平安一記爆栗敲下去,裴錢立即破涕為笑。

得嘞,沒事了。

裴錢鬆了手,雙手撐在長凳上,腳丫一晃一晃地,道:「恁大點事,師父你還跟我道歉,真是嚇死我啦。用老魏的家鄉土話講,屁大點事,那就是毛毛雨,洗個頭都嫌不夠啊。」

陳平安同樣雙手撐在長凳上,笑道:「還記得上次我們登上天闕峰山頂嗎?是不是覺得我很怪?」

裴錢使勁點頭:「記得很清楚哩,你當時做了件怪事,站得筆直筆直的,還扶了扶頭頂的玉簪子,可不就是書上講的正衣冠嘛。青虎宮那些個傢伙,你又不認識,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為啥要這麼做呢?我想了很久,都沒能想明白,後來就不去想了。」

陳平安眼神恍惚,抬頭望向遠方,輕聲道:「早些年,在家鄉小鎮的大門口,我當時就站在鄭大風身邊,隔著一道木柵欄大門,第一次遇見了外鄉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們的神態……我從小就眼力好,記性也不錯,所以一直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

陳平安停頓許久,輕聲笑道:「所以我練拳以後,就一直想,以後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變成那些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螻蟻的眼光,看待別人,看待我們這個人間。」

這可能是陳平安第一次這麼認認真真,跟眼前這個黑炭小丫頭說著書本之外的道理——屬於陳平安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蹲下身,撿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然後伸向裴錢那邊,看似隨意道:「我們每個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麼說呢,就像是在告訴這個世界,你讀過多少書,知道多少道理,受過多少苦難,記住了多少父母無聲的教誨。所以我不希望別人看到我的時候,會覺得原來陳平安的爹娘,還有陳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後就只教出了這麼個人。」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現在不懂沒關係,年紀小嘛,我像你這麼大歲數……」陳平安啞然,有點說不下去了。

笑了笑,陳平安將所有瓜子交到裴錢手上,自言自語道:「齊先生的先生說得對,小小年紀要有朝氣,我做不到,過了歲數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書院的小寶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個肩上有楊柳依依,一個肩上有草長鶯飛,一個肩上有清風明月,多好,一想到這個,我就會開心,很開心。」

裴錢「哇」了一聲,嘿嘿笑道:「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上哪兒找第二個去哦。」然後小女孩也開始憂愁起來,「前不久吧,在渡船上乾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要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後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面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著等我呢!」

小女孩唉聲嘆氣起來,又道:「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了,么(沒)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陳平安也晃著雙腳,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裡遇上我的?對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蕩著雙腿,裴錢想了半天,輕輕說道:「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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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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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到達老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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