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過橋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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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過橋登山
雨後的破廟裡邊,篝火帶來一些暖意。
陳平安膝蓋上盤腿坐著蓮花小人,小傢伙悄悄指了指裴錢的眼睛。
陳平安心中瞭然,讓裴錢跟他出去一趟,小傢伙沒入土地,幫著陳平安去巡視小廟四方。
先前裴錢在破廟內的異象,陳平安雖未親見,但是大戰落幕後,裴錢袖子上全是鮮血,滿身泥濘,說是先前眼睛疼,在地上打滾了很久。蓮花小人當時手腳亂舞,給陳平安大致解釋了過程。
一大一小走出破廟,陳平安走出一段距離后,轉身停步,蹲下身凝視著裴錢的那雙眼眸:「你的眼睛怎麼就突然流血了?」
裴錢心有餘悸,臉色慘白,委屈得眼眶裡都是淚水,搖頭哽咽道:「不知道啊,突然就疼得死去活來了,好像有東西要炸開,跟有錢人家過年時候那爆竹似的。對了,咱們到了家鄉,過年的時候能放爆竹不?可喜慶了,我一直想要親手試試看哩。」
陳平安哭笑不得,輕聲道:「當初離開家鄉,有人讓我五年之內都不要返回龍泉郡,不過過年的時候,放爆竹沒什麼難的。咱們說正事,是不是當初把咱倆丟出藕花福地的老道人,在你眼睛里動了手腳?他有跟你說了什麼話嗎?」
裴錢想了想,道:「在老魏他家裡,就是南苑國京城,不是有一口水井嗎?我看了一會兒水井底下,又看了一會兒頭頂的大太陽,煩著呢,然後我就在那兒見到了一個個子很高的老傢伙,身上穿著道袍,他說要往我眼睛里放點小東西。我一開始當然不答應啊,可老道人說值錢得很,我想了一會兒,就答應了……」
裴錢哎喲一聲,趕緊歪著腦袋。
原來是陳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教訓道:「鑽錢眼裡,連命都不要了?」
裴錢嚷嚷著疼疼疼,眼睛疼,陳平安這才鬆手。
陳平安若有所思,鍾魁就一直說裴錢的眼睛好看,應該是看出了些端倪,只是沒有明說。
其實鍾魁私底下說了句讖語:日出東海,萬里熔金。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總不能真是將藕花福地的日月,放進了裴錢眼睛里吧?」
至少裴錢能夠看得出地底下的蓮花小人,還能夠看破太平山祖師爺那一手隔絕天地的方丈神通。
經過「太平山年輕道士」贈送祖師堂玉牌一事,陳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感覺。不過那位自稱認識文聖的東海觀道觀老道人,是天底下最早聽說過「順序」學說的人,想來即便真要算計他陳平安,自己暫時也沒有破局的本事,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之所以是算計,而不是太平山祖師堂玉牌這類用心險惡的陰謀,是因為到了老道人或掌教陸沉這種層次的修行之人,早已不屑使用陰謀詭計,皆是光明正大的陽謀,爭取處處與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
陳平安站起身,對裴錢道:「以後給你買一把新的油紙傘。」
裴錢訝異道:「花這冤枉錢做啥?」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讓她先回破廟裡去。
等到裴錢一路跑回廟內,陳平安轉過身,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認出身份的男子——申國公高適真,因為高樹毅長得跟這位國公爺有七八分相似。高適真身後站著一位管家模樣的持傘老者,應該是位深藏不露的練氣士,還有一位手持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對陳平安笑容諂媚。
高適真死死盯著陳平安,突然感慨道:「比想象中還要年輕很多啊。」高適真問道:「在那座邊陲小鎮,三皇子想要順手牽羊,希冀著裹挾大勢逼死姚家,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才有了那樁禍事。如果換成在蜃景城,你跟我兒子高樹毅相逢,就像今夜的大雨,只是兩個陌生人,在某個老字號的酒樓各自喝著美酒,你們會不會成為朋友?」
陳平安搖搖頭。
高適真臉龐扭曲起來。
陳平安緩緩道:「我之前跟那個大皇子劉琮說過,其實我們道理都懂,就是有些時候再好再對的道理,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裡的東西來說,太輕飄飄了。高樹毅這樣的人,我希望他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我,不然我會再殺他一次。」
高適真臉色陰沉,問道:「你是想惹怒我,誘使我對你出手,你好藉機斬草除根,讓申國公府一脈從此從大泉除名?」
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在身前隨便一抹,道:「這就是你和高樹毅的為人處世,做什麼說什麼,總有軌跡可尋。」
陳平安這個並無惡意的動作,讓那持傘老者心弦緊繃,差點就要護在高適真身前,拄著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更是差點遁地而逃。乖乖,以雷霆手段鎮殺埋河水妖,再一劍逼退書院君子,哪裡是他這麼個小小土地公能夠掰手腕的?打個噴嚏都能讓他魂飛魄散了吧。那兩張聞所未聞的金色符籙,真乃神仙手段也。
高適真反而是最鎮定的那個人,又問道:「我此次上山,是為了將陣亡邊軍的屍體搬下山,你不會阻攔吧?」
陳平安道:「這就是我還願意站在這裡跟你說話的原因。」
高適真滿臉怒容。
申國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兩百年,與國同齡,何曾受此奇恥大辱?
老管家輕聲提醒道:「老爺。」
高適真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望向那位山水神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喝道:「有屁快放!」
白衣老翁壯著膽子上前一步,對陳平安低頭彎腰,笑道:「陳仙師,小的我要幫著國公爺收拾屍體,可能會派遣一些山精鬼魅,擔心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不小心動靜大了,會叨擾仙師在破廟的休息,所以趕來提前與仙師打聲招呼,還希望仙師大人有大量,不與小的計較這些。」
陳平安點頭道:「只管搬運。」
老翁怯生生道:「小的斗膽再多嘴一句,不知陳仙師打算如何處置那頭大妖的屍體?是否需要小的使喚山精鬼魅們,為仙師代勞,做些例如剝皮抽筋、汲取大妖丹室精血裝入瓶瓶罐罐這類力所能及的瑣碎事情?」
只取了埋河水妖一顆妖丹的陳平安笑道:「那就有勞土地爺,事成之後,我會給些報酬答謝你們。」
老翁受寵若驚,連說不敢讓仙師破費,差點熱淚盈眶,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良恭儉讓的神仙?
高適真冷哼一聲,轉身下山。
陳平安獨自走向破廟。
埋河水妖距離結成金丹,只有一步之遙,那顆晶瑩剔透的幽綠丹丸,棗核大小,不知是否因為挨了一張龍虎山五雷正法符籙的關係,妖丹內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雷電閃爍。今晚與這頭埋河水妖一戰,入不敷出,是板上釘釘的了,一顆尚未成熟的偽金丹丸,陳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張龍爪篆紋的符紙,毀了這套鍾魁親筆畫的鐵騎繞城符,再加上那張陳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質的龍虎山正法符籙,到現在陳平安都還在心疼。
走向破廟的時候,這位白衣飄飄、頭別玉簪、腰系朱紅酒葫蘆的陳仙師,一直碎碎念:「破財消災,破財消災。」
至於隋右邊兩次戰死消耗的兩枚金精銅錢,陳平安根本不願意去想,一想到就心肝顫。
入了破廟,魏羨難得主動開口,問道:「要不要返回蜃景城,痛打落水狗?如今大泉劉氏已經膽子都碎了,掀不起風浪。說不定那個書院君子還要砸鍋賣鐵,主動求和,央求咱們別走漏風聲。」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搖頭道:「趕緊去往天闕峰仙家渡口,到時候我以飛劍傳訊,分別給大伏書院和太平山說今夜事。其餘我們不用多管了。王頎的所做所為,尤其是勾結妖族一事,必須讓鍾魁和書院知曉。如今連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桐葉洲實在太亂,我們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寶瓶洲的老龍城。」
今晚守夜一事,交由盧白象和隋右邊。
受傷最重的朱斂去遠處溪澗梳洗一番,換了身潔凈衣衫,在火堆旁盤腿而坐,安然酣睡,讓裴錢佩服不已。
摘了甘露甲的魏羨雖然不用守夜,卻去了破廟外面,在武瘋子朱斂與隨軍修士廝殺的戰場處,蹲下身,對著那些凌亂腳印怔怔出神。
陳平安在牆根那邊,坐忘而眠,神色如常。
如何都睡不著的裴錢,卻猜到陳平安心情不太好,多半是賠錢的緣故。因為沒了落魄書生鍾魁那幾張符籙?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蓮花小人,都怪它是個賠錢貨。迷迷糊糊,這個唯獨她有個牛皮小帳篷的黑瘦小女孩,就此睡去。
天亮時分,魏羨坐在門檻上,看見破廟門外,有個諂笑著的白衣老翁,手持老藤拐杖,更遠一些,站著一些道行淺薄的山精鬼魅,很是滑稽,其中有背著大行囊的,還有捧著瓷瓶陶罐的。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門外空地上,也不喊話,就拉著一幫嘍啰站在那邊當門神,魏羨有些佩服這個老頭兒,能對著破廟笑這麼久。
陳平安睜開眼后,起身走向門檻,見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爺,便快步走去,給了老翁一枚小暑錢作為酬勞,嚇得掌管這方數百里山水的老翁,像是見著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場的斷頭飯,死活不敢收下。
陳平安只得作罷,再次向這土地爺抱拳致謝。白衣老翁笑開了花,告辭之後,走出去兩三里路,才抹了抹額頭汗水。
一個人身鼠首的山精趕緊拍馬屁道:「土地爺,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有這麼大面子,能讓那位仙師如此客氣。這等英雄事迹,要是傳出去,那還了得,以後這方圓千里,誰敢跟土地爺大嗓門說話?」
白衣老翁咳嗽一聲,緩緩而行,覺得手中老藤拐杖頓時輕了幾分,裝模作樣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陳平安看著堆放在門口的那些大小行李,嘆息一聲,在老龍城鄭大風贈送的那塊咫尺物,可以派上用場了。
飛劍十五作為方寸物,是極其特殊的存在,雖然一直用得得心應手,可到底不夠大,無字玉牌作為地仙也要垂涎的咫尺物,其實極其稀罕,之前只是因為陳平安戀舊,才一直給陳平安暴殄天物地雪藏起來。方寸物和咫尺物,被山上修士譽為「最小洞天」,可遇不可求,崔東山作為走到過十二境巔峰的大修士,隨身攜帶的也只有一件咫尺物。
尋常方寸物和咫尺物,各有一把打開「洞天」的鑰匙,正是這些物件本身蘊含的脈絡,被人煉化后,極難破解,除非是以大神通強力摧毀,一旦出此下策,裡頭的物件至少也要銷毀大半,說不定「洞府」全部崩碎都有可能。鄭大風自然不可能只給咫尺物而不給鑰匙,不說清楚破解駕馭以及重新煉化之法。
此行去往天闕峰,再無波瀾。
大泉王朝的真正底子,其實因為陳平安,已經傷得不輕——守宮槐宦官李禮,申國公府,大皇子劉琮,草木庵徐桐,將種許氏,坐鎮蜃景城多年的君子王頎。
一路北行,陳平安背著竹箱,裴錢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額頭上貼著一張百看不厭的寶塔鎮妖符。
盧白象腰佩停雪,手心攥著幾枚棋子,嘎吱作響。
隋右邊背負著那把品秩暴漲的痴心,眼神恍惚的次數有些多,比起最初走出畫卷那位劍心純粹通明的女子劍仙,多了幾分人味。
朱斂喜歡邊走邊看書,裴錢就納悶了,老傢伙走路不看路,怎麼不摔個半死?
魏羨閑來無事,行走之時,竟然用上了陳平安的六步走樁。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麼。
天闕峰,是大泉北邊清境山的最高峰。清境山群峰綿延,林木尤為蔥蘢幽翠,遠勝別處,以一個幽字冠絕大泉山水。
天闕峰有丹梯三千階,從山腳直達山頂,山頂有一座青虎宮,在此間修行之人,與外界隔絕,從不涉足市井,對於達官顯貴的登山訪仙,一律拒之門外,加上清境山多野獸出沒,又沒有直達天闕峰的道路,使得青虎宮的存在,一直雲遮霧繞,山野樵夫也不敢擅自靠近天闕峰。老人都說容易鬼打牆,是山上的神仙們不願沾染俗氣。
一行行走在清境山小路上。
哪怕天闕峰肯定比不上倒懸山和老龍城,可也絕不是大泉名義上的第一修行門派草木庵能夠媲美的。那本購自倒懸山的《九洲神仙書》,其中就專門提及天闕峰的女仙梳妝台,雖然寥寥幾句,卻也極為傳神,令人好奇不已。
陳平安便提醒了魏羨他們幾句。
畫卷四人,都是才智卓絕之輩,自然知曉輕重利害。
走得累得半死的裴錢突然抬頭,驚訝出聲道:「快看快看,天上有船!」
陳平安伸手按下裴錢的手指,輕聲道:「山神娶親一事,你給忘了?」
裴錢趕緊點頭,拍胸脯保證道:「下次肯定不會了!」
陳平安笑道:「就算有下次,也沒關係,你畢竟還小,但是我說是這麼說,你不能因此鬆懈。」
裴錢笑容燦爛道:「明年就十一歲啦,可不小了。」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來背我的竹箱?」
裴錢苦著臉道:「可我今年才十歲啊。」
陳平安一記爆栗敲過去。
裴錢靈巧躲過,挪了幾步,哈哈大笑。
朱斂笑眯眯地看著兩人。
天闕峰,一峰獨高,周邊群峰如俯首低眉,所以很惹眼,只是臨近山頂就開始雲霧繚繞,看不清上面的具體景象。
大致算是進入天闕峰地界后,經過一座石拱橋,底下是嘩嘩作響的清澈溪澗,游魚悠哉。
陳平安剛走上橋就停住腳步,往南望去。
登山之後,就不知下一次是什麼時候,才能雙腳踩在桐葉洲的大地上了。
扶乩宗那條有著千奇百怪的喊天街,大妖作亂后,是不是從此就沒了?
那個撞破天大陰謀的外門雜役少年,會不會像自己這樣,從一個泥腿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飛鷹堡那邊,陸台在那座上陽台觀道可有成效?當時為何要將價值二十枚穀雨錢的狹刀停雪,偷偷放入他的行囊?當時陳平安見陸台收了陶斜陽三人做記名弟子,還不太理解陸台那句「不近惡不知善」,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
鍾魁以後還是不是大伏書院的君子?
女冠黃庭追殺那頭背劍白猿,會不會又是一番造化?
藕花福地的春潮宮周肥,返回玉圭宗后,搖身一變,成了整個雲窟福地的主人,是叫姜尚真來著?
碧游宮和埋河水神廟的香火,有沒有更加鼎盛?
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沒有迎來今年的第一場冬雪?
曹晴朗在那個小宅子里,一個人過得還好嗎?學塾先生的學問大不大?會不會教他書本以外的道理?
橋上,盧白象四人見陳平安停下,就跟著站在橋上。
陳平安看著遠方,黑炭小女孩便抬頭看著跟平時不太一樣的陳平安。
朱斂一得空就開始翻書看。裴錢看過了陳平安,就踮起腳尖,想要看清楚這瘋老頭到底成天看些什麼,鬼鬼祟祟的,見不得人。
朱斂一巴掌抵住裴錢腦袋,輕輕推開。
裴錢問道:「書上寫了啥?」
朱斂答非所問道:「沒寫啥,就是些個老套故事。」
裴錢刨根問底道:「啥叫老套的故事?」
朱斂呵呵笑道:「對你這個年紀的小娃兒來說,不老套,見啥都新鮮。只不過書上故事,那些悲歡離合,紙上看來終究淺、淡、輕。看過就看過了,很快就會忘記。可是人活著,餓得肚子咕咕叫,腳底磨出了水皰,給人打了一拳鼻青臉腫,都是實實在在的。」
裴錢皺眉道:「你到底想說啥?能不能好好說話,多學學人家老魏,行不?」
朱斂斜眼打量著手持行山杖的小丫頭,嘖嘖笑道:「膽子肥了不少啊。」
裴錢笑著退後了兩步,擺手道:「不肥不肥,就我這小身板,瘦了吧唧的。」
朱斂合上書,埋怨道:「給你一攪和,書上那般蕩氣迴腸的貼身廝殺,索然無味啦。不看了不看了。」
裴錢一頭霧水,問道:「書上的人,殺得很痛快?有我爹和神仙姐姐在破廟外那麼厲害嗎?」
隋右邊黑著臉,強忍住一劍削去那老色坯腦袋,再一巴掌拍死這個口無遮攔的小丫頭的衝動。
朱斂收起那本香艷異常的書,雙手負后,搖頭笑道:「比不得比不得。」
覺得自己這一記馬屁十分出神入化的裴錢,邀功般轉頭笑望向隋右邊這位神仙姐姐。
隋右邊轉過身,徑直走下石拱橋,眼不見心不煩。
裴錢有些納悶,心想這個臭臉娘們今兒吃錯藥了?
盧白象依舊雲淡風輕地微笑著,此地景色宜人,以後若是自己能夠結茅修行,也該尋一處這樣風景如畫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沒有理會其他人。
到了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就可以見到那個范二了,還有性情溫婉的桂夫人,當然還有灰塵藥鋪的鄭大風。
再往北走,去大髯豪俠徐遠霞徐大哥的家鄉,找徐大哥和張山峰去,告訴他們上次分別後,自己喝過多少好酒,一雙手能數過來就算他陳平安輸!
還要去書簡湖,看看顧璨那個小鼻涕蟲過得如何,見面的時候,成了仙家弟子的顧璨,會不會就再也不是自己屁股後頭的拖油瓶了?
再去大隋山崖書院,那裡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
當然還有個弟子崔東山。
估計這一趟走下來,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時候就可以回到家鄉,走入泥瓶巷,走上落魄山。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更何況自己如今的家,可真不是什麼草窩了。
只有真正走過外面的世界,才知道如今的龍泉郡地界是何等適合修行,山水氣運被大驪王朝強行截留在各座大山,可以說每一座都是蓋了水字印后的碧游府。
天闕峰青虎宮,有大殿六重之多,分別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神仙,主殿大柱上的對聯,號稱一絕,將近四百個字,有「仙人篆書榜金門」的美譽。青虎宮右側有一堵巨大石壁,雲霧繚繞,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龍布雨圖;左翼靠近懸崖,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妝台,源於有一棵古老青藤紮根崖畔,枝葉茂盛,一直蔓延垂掛下去,長達百丈,宛如一位天上仙子以雲海作為溪水,梳洗一頭長達百丈的青絲。
青虎宮宮主陸雍,是一位潛心修行、不理俗事的老元嬰,名聲不顯,而且這輩子只注重煉丹一事,在山上練氣士眼中屬於最極端的「文修」,戰力極其不符元嬰身份,所以在桐葉洲中部,一些個擅長廝殺的金丹地仙,都不太把青虎宮當回事。又因為天闕峰的仙家渡口規模不小,經常有地仙往來,青虎宮的練氣士就沒少受氣。
昨天青虎宮來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貴客,報上名號后,山門弟子趕緊跑去通報,陸雍竟然舍了一爐丹藥毀壞的風險,離開丹爐房,親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闕峰,戰戰兢兢,汗如雨下。也怪不得陸雍這般伏低做小的作態,實在是青虎宮早年招惹過對方所在宗門。青虎宮與桐葉宗更近些,桐葉宗是桐葉洲仙家執牛耳者,經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時,路過這座渡口。當年青虎宮一個不長眼的龍門境長老,在一場衝突中,偏袒桐葉宗一位嫡傳小仙師,本來這不算什麼,人之常情,可哪裡知道那個跟桐葉宗鬧矛盾的下五境年輕修士,竟是不顯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而且關鍵是那人姓姜!
玉圭宗姓姜的人,有錢。為何有錢?雲窟福地都是姜家的,能不有錢嗎?
當年那個姜氏子弟也沒喊打喊殺,就是砸了一大把錢,預訂了整整一個月天闕峰渡口所有渡船,使得數百位桐葉洲練氣士滯留清境山,大眼瞪小眼,待足了一個月後才得以啟程,人人恨不得把青虎宮給砸個稀巴爛。
青虎宮中沒人有膽子跟那個姜氏年輕人抱怨半句。陸雍身為堂堂元嬰地仙,直接躲了起來煉丹,煉出一大爐丹藥后,讓青虎宮弟子們一個個送出去賠禮,這才沒徹底砸了祖師爺辛苦打造出來的金字招牌。
一個姜氏子弟就這麼牛氣衝天了,那麼姜氏家主親臨青虎宮,陸雍能怎麼辦?
天闕峰那條被稱為「丹梯」的台階頂部,站著姜尚真和陸雍,就兩個人。
陸雍試探性問道:「真不用老朽讓青虎宮弟子下山去,幫著前輩迎接那些貴客?」
萬里迢迢從桐葉洲西海趕到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默不作聲,高深莫測。
陸雍只覺得苦不堪言,難不成會是一場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小小青虎宮,哪裡經得起姜尚真這種上五境神仙的一跺腳一揮袖?
陸雍只能祈求祖師爺們顯靈保佑了。
與這種性情難測的上五境大修士相處,真是難熬,陸雍感慨萬分。等這尊神仙離開清境山後,自己一定要閉關煉出一爐靈丹,不然實在憋屈。
陸雍小心翼翼問道:「不然老朽親自下山相迎?」陸雍覺得自己作為一位元嬰,已經卑躬屈膝到了這個分上,姜氏家主好歹也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
可姜尚真淡然道:「你配嗎?」
陸雍膝蓋一軟,我青虎宮危矣!
姜尚真驀然大笑起來,拍了拍老元嬰的肩膀,道:「哈哈,開個玩笑,別怕別怕。只要今兒順利,之前你們青虎宮惹出的那件破爛事一筆勾銷不說,我姜氏再跟你購買一百爐最貴的丹藥。」
陸雍咽了口唾沫,只得賠笑。
姜尚真嘖嘖道:「說這三個字,確實讓人神清氣爽。」
橋上。
朱斂三人也走過了石拱橋,與隋右邊站在一起,所以橋上就只剩下陳平安和裴錢。
陳平安回過神后,趴在欄杆上,探出腦袋,似乎想要尋找什麼。
裴錢蹦跳著,好奇詢問:「找什麼?」
陳平安說道:「想看橋底有沒有懸劍。」
裴錢挺直腰桿,又開始施展她的馬屁神功了,躍躍欲試道:「在橋上哪裡看得到,我去橋底下幫你找找看!」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不用了。」
裴錢仰起頭,滿臉疑惑。
陳平安低頭看著她的那雙眼眸。
裴錢配合著瞪大眼睛,使勁瞪圓了,問道:「給瞅瞅,我眼睛裡邊真有錢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拍了拍她腦袋,往橋那一頭指了指,笑道:「去,咱們過了橋開始登山。」
裴錢說了一句「好嘞」,顛了顛包裹,揮動著行山杖,大搖大擺走下了石拱橋。
陳平安閉上眼睛,記起少年時在家鄉坐在橋上,入夢后看到了另外一座橋——金色,極長。
雲海滔滔,左邊望去,日出大海,轉頭右望,月落西天。
陳平安就這麼閉著眼睛,從腳底下這座不起眼的石拱橋一端,大步走向另外一端。
一襲白衣,山風拂過,雙袖飄搖。
裴錢剛剛蹦跳著下了橋那邊的台階,轉頭望去,眼睛一亮,老氣橫秋道:「我爹真神仙也。」
陳平安閉眼行走石橋,身形微微搖晃,橋下流水,雙袖行雲,仙氣十足。
魏羨對裴錢的點評深以為然,出口稱讚道:「龍驤虎步,岳峙淵渟……」才說到一半,魏羨就閉上了嘴巴。
盧白象微笑道:「天有不測風雲,有些小意外,無傷大雅。」
原來石拱橋是有階梯的,不知為何,陳平安忘了這茬,竟是一腳踏空,連人帶竹箱滾落在地。
裴錢一巴掌拍在額頭上,親爹啊,你咋這麼不經誇呢?
隋右邊別過頭,嘴角有些笑意。
陳平安一個蹦跳起身,睜眼后拍了拍衣袖,旁若無人,大步前行。法袍金醴上有金光一閃而逝,那幅金色團龍的所銜之珠,其中蘊含靈氣,越發凝聚。
若非有這件海外仙人的本命遺物傍身,陳平安這會兒可就不是摔個跟頭這麼簡單了:一是體魄如同「開關迎敵」,任由天地靈氣如海水倒灌竅穴,有大苦頭要吃;二是極有可能以鯨吞之勢,汲取清境山的天地靈氣,到時候肯定要惹來一番異象,橫生枝節,指不定又是一場風波。法袍金醴就像一座湖泊,起到了蓄水的作用。
只是終歸治標不治本,要煉化五行之物,真正搭建起完整的長生橋,在自身氣府開闢出五座類似湖泊,已經是當務之急。
當下這座長生橋,成也未成,妙不可言。
陳平安莫名覺得,直到這一刻,自己才真正被這座天地接納。怪哉!
畫卷四人眼睛都毒,起先覺得有些滑稽可笑,畢竟陳平安在他們印象中,時時端正,處處規矩,難得有這麼狼狽的一幕,只是略微打量過後,就各自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只是無人道破。
青虎宮三千級丹梯頂部,雖然有雲霧繚繞,可並肩而立的姜尚真和陸雍,這兩位都是大修士,比起純粹武夫的畫卷四人,自然看得更多一些。
陸雍驚艷道:「好一件龍袞法袍,委實深不可測,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小福地』品秩了。小仙師身穿此袍,恐怕比身披最高等的兵家甲丸,還要法寶不侵,飛劍不入。」陸雍誤認為陳平安是位兵家修士。
姜尚真微笑道:「陸宮主好眼光。」
陸雍惶恐道:「前輩謬讚了。」
姜尚真轉過頭,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年紀比我還大,喊我前輩作甚?」
陸雍啞然,這姜氏家主作為整座雲窟福地的太上皇,真是帝王心性,難以揣測,自己伴君如伴虎啊。
姜尚真又笑道:「這會兒,你若是說一句修行路上達者為先,就很機敏過人了。」
陸雍不知道姜尚真葫蘆里賣什麼葯,只得苦笑道:「前輩高見,陸雍資質魯鈍,不然這輩子也不會只能跟丹砂草木為伍。」
姜尚真問道:「我這兩百年,需要親手打理福地事務,忙得焦頭爛額,出門不多,比睜眼瞎還不如。陸宮主坐鎮這天闕峰仙家渡口,迎來送往,你可聽說桐葉洲之外,尤其是最近百年,浩然天下出了哪些出名的年輕劍仙?」
陸雍想了想,試探性說道:「劍氣長城的那位?」
姜尚真氣笑道:「陸雍你是真當我傻啊?我會沒聽說過他?」
陸雍忐忑不安,趕緊亡羊補牢,開始掰手指計算別洲有哪些名動天下的劍仙,給姜尚真說了一大串如雷貫耳的劍修名號,都是最近百年風頭最盛的著名劍仙,關鍵是年紀都不算大,有八人之多,中土神洲有四個,俱蘆洲有三個,小小的寶瓶洲竟也出了一個——前幾年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劍仙魏晉。相較前邊七個,風雪廟神仙台的魏晉,境界暫時不高,但是未來成就極其清晰,所以連桐葉洲這邊都有所耳聞,甚至像青虎宮陸雍這樣的元嬰老修士,因為魏晉的關係,才得以頭回聽說那個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風雪廟。
一個個名字和大致事迹聽在耳中,姜尚真始終搖頭,只說「不對,差太遠了」。
陸雍也沒轍。
練氣士中劍修本就稀少,劍仙更是少之又少,能夠以元嬰境無視一道大門檻的差距,斬殺玉璞境,世間唯有劍修。
最近百年中鋒芒畢露的「年輕」劍仙,一心煉丹的陸雍真就只聽說這麼多了。
姜尚真不再為難陸雍,他自己內心也頗為無奈,之前兩甲子,一甲子去了趟雲窟福地,平定了一場千年難遇的大亂,受了不輕的傷勢,之後一甲子光陰耗在了藕花福地,閉關休養,對於天下大勢實在是無暇顧及。差不多兩百年,山下凡夫俗子都死了多少回了,可對姜尚真這些山頂修道之人而言,尤其是還有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其實對於光陰流逝,感觸不深,一步跨得出,站得穩,就可以多出數百年甚至是千年壽命。
山下人間的是非恩怨,實在不值一提,長生之下,道非道也。
姜尚真視線微微低斂,身後這座青虎宮號稱供奉著所有道家神仙,而眼前腳下這條登天階梯,三千級,便是寓意「大道三千」。
聽上去道路還挺長,可有幾人走得到真正的最高處。大道大道,可不是說這條路有多寬啊,相反,越往上走,腳下道路越窄,甚至會是座獨木橋。
只不過姜尚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所修之道,所走之路,再高,也不會高成一座獨木橋,不至於需要他去與前邊的飛升境廝殺爭道,也不會有後人需要擠掉他才能繼續前行的情況。
關於那名海上劍修是何許人也,估計還得返回玉圭宗,跟老宗主討教才行。他老人家別的本事不說,小道消息那是比誰都靈通。老宗主那種恨不得連新進女弟子穿什麼顏色的肚兜都想問出答案,山頭之間供奉們潑婦罵街一般的吵架,他都要去貼牆根偷聽的習慣,真是……頂好的。世上有幾個仙人境的山巔修士,會躲在府邸內,每天看過小門派各色仙子們,通過各自山門鏡花水月的神通,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展露所謂的「才情」,就會往那些門派匿名寄出大把大把的小暑錢,甚至是偷偷溜出宗門,親自給她們送機緣送法寶的?
玉圭宗每年靠著雲窟福地的提成,富得流油,老頭子你身為一宗之主,他娘的還有臉皮跟我姜尚真喊兜里沒錢心裡好慌?還一臉豪氣地跟我說尋見了一位同道中人,是那寶瓶洲一個名叫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還要找個機會去拜會一下?
姜尚真有些時候真搞不懂,老宗主到底是怎麼修成的仙人境。
幾乎從不與他姜尚真談論大道的老宗主,在他剝離謫仙人周肥身份重返宗門后,竟然語重心長地跟他掰扯了半天,說他不該如此對待世間女子,藕花福地那座春潮宮的女子,可憐啊。姜尚真挨了半天訓后,老傢伙就讓他去西海截殺大妖,一件裝裝樣子的宗門重器都沒給,估計是真生氣了。
反倒是那個被姜尚真帶出福地的鴉兒,一到宗門,就被賞賜了件老頭子自己私藏的法寶,當然是假借姜尚真的名義。
一行六人,走在青虎宮三千級階梯上,陳平安有些奇怪,一路沒有遇到任何人,抬頭望去,雲霧遮蔽視線,看不到那座青虎宮。
裴錢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聲道:「上邊站著兩個人,好像正等著咱們呢。」
陳平安心一沉,難道大泉王朝那邊有誰還不肯收手?
就在此時,似乎是察覺到自己被發現了,那兩人走下了台階,從雲海中緩緩走出——一位是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一位是仙風道骨的老神仙,只是老者明顯慢了一個身位,像是扈從。
陳平安腳步依舊不急不緩,袖中雙指間拈著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
遙遙望去,上邊兩人看似步子也慢,實則極快,轉瞬間就站在了距離陳平安一行人七八級台階的上方。
裴錢覺得那個年輕人有些眼熟,便躲在了陳平安身後。
姜尚真開門見山道:「陳平安,藕花福地一別,又見面了,看來我們緣分不淺。」
陳平安問道:「春潮宮周肥?玉圭宗姜尚真?」
姜尚真笑眯眯道:「是也。」轉頭對陸雍笑道:「這才叫真正的好眼光。」
陸雍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找上門了。」
姜尚真收斂笑意,神色認真道:「陳平安,你跟周仕和鴉兒的恩怨,我不管了。無論你信不信,我在藕花福地的城頭上,就想過是不是離開藕花福地后,找到你,請你去我姜氏當個供奉,雲窟福地的許多機緣,只要你有本事,任你擷取,我姜尚真樂見其成。只是後來你執意要殺陸舫和周仕,我確實動了殺機,想要回到桐葉洲,做點什麼,可是即使請了陰陽家修士幫忙,仍是找不到你,後來又有件事要做,便耽擱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不過還是被你找到了?」
姜尚真心中微微訝異。
離開藕花福地這才多久,為何感覺是兩個陳平安了?不在修行,而在心境。
陳平安身後那四人,應該就是福地傳說中的那些歷史人物了,負劍女子應該是陸舫經常提起的女子劍仙隋右邊,其餘三人,大致猜得出身份,只是暫時無法對號入座。佩刀的高大男子,是傳說中那個年輕時英俊無雙的武瘋子朱斂?精悍矮小的漢子,是魔教開山鼻祖盧白象?那個笑眯眯的佝僂老人,是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
陳平安能夠擁有這四名扈從,姜尚真有些驚艷和羨慕,只是還不至於太過嫉妒。
陸雍此時心中叫苦不迭,聽姜尚真的口氣,還真是結下大仇的死對頭,那個小仙師修為似乎不高,那就肯定是背景太硬,以至於姜氏家主此刻露了面,都不敢隨手打殺?難道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嫡系子孫?
姜尚真開心笑道:「陳平安,你沒有一見面就擺出與我拚命的架勢,我就放心了。我們一邊登山一邊閑聊?」
陳平安簡明扼要道:「好。」
於是陳平安和姜尚真並肩而行。
陸雍隨後跟上,裴錢悄悄與這位元嬰地仙走在同一級台階上,只是隔著好幾步遠,偷偷打量著這個山上的老神仙。
只要陸雍一有轉頭的跡象,黑炭小女孩就立即跟著扭頭望向遠處風景,手中行山杖篤篤篤敲在台階上。
陸雍大感訝異,這小閨女越看越覺得有靈性啊。
雖然這位青虎宮宮主打架的本事稀拉無比,可到底是元嬰修為,一棵修道苗子好不好,大致能走到什麼高度,還是能看出個一二。
姜尚真先問過了四名扈從的身份,陳平安沒有掩飾。姜尚真得知真相后,發現自己就沒一個猜對的,一拍額頭,自嘲道:「我的眼光跟陸雍有得一拼。」
氣氛彷彿並不凝重,不似寇讎相見分外眼紅,反倒如老友重逢,或是談笑泯恩仇?可事實如何,就只有姜尚真和陳平安自己心裡有數了。
姜尚真問道:「此次北行,可還順利?」
陳平安搖頭道:「磕磕碰碰,跟大泉王朝兩位皇子都起了不小的衝突。」
「哦?」
姜尚真轉頭問道:「陸宮主,大泉皇帝叫什麼?」
陸雍趕緊答覆:「劉臻。」
姜尚真望向陳平安,道:「我把他們老子拎過來,要他給你道個歉?去趟蜃景城很快的,要不了多久,說不定你在青虎宮吃頓齋飯的工夫,劉臻就站在你跟前了。不過大泉王朝是大伏書院管著的,書院山主很有來頭,出自中土神洲的一座聖人府邸,有個當學宮大祭酒的兄長,你到時候別打死劉臻就行,不然我不好擦屁股。對那皇帝老兒飽以一頓老拳什麼的,當然沒關係。」
陳平安道:「你真不用這樣做。你能不能給我透個底,這次找我是為了什麼?把我攔在天闕峰渡口,然後抓去玉圭宗?」
姜尚真爽朗大笑,抹了把嘴,自顧自樂呵道:「屁顛屁顛趕來的路上,我倒是想過這麼做。找你找得辛苦,說沒有半點怨氣,那是自欺欺人。其實玉圭宗是有弟子在蜃景城那邊修行的,不然我還真沒辦法在青虎宮守株待兔。與你直說了便是,我在蜃景城待了一天,詳細了解了你的所做所為後,還去見了那個姓姚的新任兵部尚書,也就只是遠遠看了眼,然後要蜃景城那名弟子以後幫著照拂姚氏,我自個兒就直奔青虎宮,就為了見你一面。」
陳平安停下腳步。
姜尚真依舊拾級而上,淡然道:「到了上面,自會與你挑明一切。」
陳平安跟上姜尚真,一起步入那座圍繞天闕峰的雲海。這層繞峰流轉的雲海,可不普通,正是青虎宮的護山大陣,凡夫俗子深陷其中,就會名副其實地如墜雲霧,視野所及,空無一物。這段路程白霧茫茫,走了一會兒豁然開朗,見到了一座雄偉宮觀,原來是登頂天闕峰了。
陳平安站定,正了正衣襟,扶了扶頭頂那支白玉簪子。
姜尚真依舊瀟洒前行,走出去數步,見陳平安仍然站在原地,轉頭望去,發現這個打死丁嬰的年輕人,神色十分奇怪。
等到陸雍、裴錢以及魏羨四人都走到了山頂,陳平安還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裴錢順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發現宮觀那邊,人頭攢動,似乎都在好奇是何方神聖,能夠讓宮主和那位玉圭宗大人物親自迎接。
在青虎宮那邊的觀望之人,多是年紀不大的練氣士,還有不少是跟裴錢差不多大的孩子。
裴錢小聲問道:「咋了?」
陳平安回過神后,一隻手輕輕按住裴錢的腦袋,微笑道:「最早的時候,我跟他們一模一樣,站在大門口,看著別人。」
陳平安繼續前行,跟隨姜尚真直接去往蛟龍布雨石壁那個方向的仙家渡口。
陸雍看了眼青虎宮那邊的子弟,一個個惹人笑話,一揮袖,沉聲道:「都回去修行!成何體統,不像話!」
經過那堵蛟龍隱於雲霧若隱若現、變幻莫測的石壁,走出三四里路,就到了天闕峰渡口。
渡口處有一艘懸停崖畔的巨大樓船,船底下竟飛旋著無數青色鳥雀,像是它們以羽翼托起了這艘浮空大船。
陸雍心情複雜,這艘渡船本該昨天就動身去往寶瓶洲老龍城了,只是被姜氏家主阻攔下來,手段很簡單,砸錢。
青虎宮沒敢跟姜尚真收錢,渡船所有乘客,都額外得到了一筆等同於路費的小暑錢,陸雍讓一位長老去當的善財童子。
也有不長眼的,罵罵咧咧,不願收錢,只想要跟青虎宮討要個說法,青虎宮招惹不起,姜尚真就到了渡船上,一巴掌把那名桐葉洲北方金丹修士,從天上渡船打入了清境山一座低矮山峰之中。青虎宮遣人去將奄奄一息的金丹修士,從山壁中拔出來,慘不忍睹。可知道了姜尚真的身份后,金丹修士拖著病軀,硬生生咬牙重新登山,與那個一露面半句話不說就動手傷人的姜氏家主賠罪道歉。
陸雍從頭到尾,盡收眼底。
見著了那艘船底鳥雀盤旋的仙家渡船,裴錢激動不已,恨不得立即施展一番瘋魔劍法,那可就是劍劍不落空啊。
魏羨等四人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番神奇景象,雖然臉上無動於衷,可心裡仍然感慨萬分。
這就是浩然天下了。
姜尚真站在渡口旁,笑道:「我就只送到這裡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
姜尚真猶豫了一下,道:「能不能問一句,你師承何人?」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姜尚真仍不死心,又道:「我無惡意。」
陳平安搖搖頭,道:「不是故意瞞你,而是我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師父。」
教他燒瓷的,是不願意收他為徒的姚老頭。教他劍氣十八停的,是阿良。教他拳法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教他學問的,是齊先生和文聖老秀才。教他畫符的,是李希聖。
教他要與人為善的,是爹娘。
姜尚真無奈道:「好吧,不願意說就不說。我這次找你,是有人託付我,交給你一樣東西,我已經小心裝在一隻瓶子裡頭。你收下后最好放入方寸物中,在你覺得到了真正安然無恙的地方之前,不要拿出來。」
陳平安兩次遊歷,也算見識了不少,比如在飛鷹堡外就見過千里送人頭的,但是與自己結仇的姜尚真,竟然跑這麼遠就為了送自己東西,陳平安打死都不相信。
姜尚真看著毫不掩飾戒備眼神的陳平安,一跺腳,施展神通隔絕出一座小天地,苦笑道:「扶乩宗之亂,你聽說過吧?」
陳平安點點頭。
姜尚真指了指自己,道:「那頭大妖受傷后,仗著皮糙肉厚,仍是逃入了西海。我呢,剛好就是去追殺大妖的三人之一,其餘兩個,太平山宗主宋茅,還有個桐葉宗管譜牒的老王八蛋。大妖傷重,難逃一死,只是我和桐葉宗的,都不願意下死手,怕惹急了大妖來一個玉石俱焚,傷了我們自身的修為,就想著慢悠悠跟著大妖耗死它,一路上還能欣賞欣賞風景,聊聊天。」
陳平安知道那場追殺,絕對不是姜尚真說的這麼輕巧愜意。
姜尚真轉頭望向西邊,唏噓道:「然後我們三個就遇到了一位劍修,那真是一身劍氣沖斗牛,天生一副俠義心腸,脾氣還好,一劍斬殺了大妖不說,還喜歡跟咱們講道理,更不貪圖大妖身軀……」說到這裡,姜尚真一拍額頭,「真編不下去了……」姜尚真眼神驟然間凌厲起來,盯著陳平安,「那名劍修問起了誰認識你陳平安,我便照實說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去而復還,說了句『妖丹歸我了』。就只有這麼一句話,太平山和桐葉宗就沒了任何異議,將一頭十二境大妖最寶貴的妖丹,任由我剖挖取走。我清楚那名劍修的意思,所以才來找你,就是為了將妖丹交到你手上。」
陳平安臉色如常,道:「那名劍修,我認識,叫左右。」
認識?就這樣?左右?
真是個陌生的怪名字。
難道真是這兩百年才冒頭的年輕劍仙?
姜尚真都想要跳腳罵娘了,他凝視著陳平安的眼睛,手中多了一隻半臂高的精美瓷瓶,問陳平安道:「你知道這顆妖丹的價值嗎?你知道什麼樣的劍修,才能夠一劍斬殺現出真身的大妖嗎?」
陳平安搖頭又點頭道:「妖丹的價值,我不知道,但是左右的劍術,我知道。左右親口對我說過,他的劍意比阿良低,劍術……比阿良高。我相信他。」
姜尚真面容僵硬,歪著腦袋,伸手揉了揉臉龐。
陳平安啊陳平安,你能不能別用這種輕描淡寫的口氣,講一個自稱「劍術比阿良還要高」的朋友?
陳平安也察覺到端倪,笑道:「放心,我與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鴉兒的恩怨,跟你關係不大。再者,就算我去求左右,他也不會答應我,對你姜尚真出劍。」
自稱大師兄的左右,那可是捏著鼻子才認的自己「小師弟」。
放心個屁!姜尚真倒不是不相信陳平安的話,而是那個叫左右的劍仙,出劍需要理由嗎?估計他一個心情不好,就劈在玉圭宗山頭上了吧。你陳平安要不去問問桐葉宗那老王八蛋現在的感受?接了一劍過後,為了不接第二劍,連那張老臉都不要了!
姜尚真打定主意,以後遠離陳平安為妙。
接過裝有妖丹的瓶子,陳平安沒有二話,趕緊收入方寸物當中。
姜尚真輕聲道:「這隻瓶子也算件不錯的法寶,就當是我姜氏的賠禮了。至於你和周仕以後能不能遇上,遇上了又會如何,以後再說吧。」
裴錢瞥了眼陳平安和那個傢伙,就不再多看。
山神娶親是第一次,伸手指向頭頂渡船是第二次,事不過三。
裴錢是看得到兩人,忍著不多看。陸雍和魏羨四人是看不到,便不再多看。
片刻后,兩個身影重新出現在眾人身邊。
陳平安率先走向渡船,裴錢立即跟上,四人隨後。
陳平安登上渡船后,轉身向姜尚真抱拳道:「一碼歸一碼,謝了。」
姜尚真笑著點頭,多少年沒有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了?
早有青虎宮管事在船頭等候,小心翼翼領著陳平安他們登上渡船頂樓。
姜尚真依舊望向渡船,久久無言,陸雍就只能老老實實陪著這位姜氏家主發獃。
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陳平安一行人,此時很快就緩緩升空,往北而去。
姜尚真收回視線,輕聲道:「貴客臨門,你們青虎宮就不打算送點什麼給這位陳仙師?」
陸雍心一緊,識趣道:「理所當然,要送要送,只是還望前輩提點,該送些什麼才穩妥?」
姜尚真冷笑道:「什麼貴重送什麼啊,好歹是個元嬰,還需要我教你送禮?」
陸雍一咬牙,小心翼翼道:「若是那位陳仙師婉拒,青虎宮該如何做?」
姜尚真轉過頭,眼神冷漠,道:「哭啊鬧啊上吊啊,人家能不收下?天底下騙人錢財進自己口袋不容易,送錢還難?青虎宮這點小事都做不到,你這個當宮主的,怎麼不去死啊?」
陸雍大汗淋漓,連連點頭道:「前輩教訓的是,我心裡有數了。」
姜尚真冷哼一聲,又道:「不管你陸雍送出什麼,回頭報個價給我,我雙倍償還青虎宮。」
陸雍剛剛有一番打算,不承想姜尚真眯起眼,陰沉道:「別跟我在這種破爛事上抖機靈,該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你陸雍和青虎宮還沒資格,讓我姜尚真欠人情。」
陸雍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
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拍了拍陸雍肩膀,和顏悅色道:「方才想明白一件事,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宮多待一天,你挑選幾個順眼的子弟,我親自為他們講一講修行之事。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坯子,我送你們青虎宮一個去往雲窟福地的名額。嗯,別忘了,長得歪瓜裂棗的,資質再好,也別來礙我的眼,與人傳道授業解惑,還是要講究一個賞心悅目的。」
陸雍心中狂喜,終於發自肺腑地作揖感謝道:「前輩大恩,陸雍銘記在心!」
修行路上,從來是福禍相依,禍,扛不扛得下,福,接不接得住,都是自身的修行。
比如哪怕是姜尚真這樣的山頂神仙,要是換成了那個謫仙人周肥的身份,遇上一旦起了殺心的丁嬰,一樣就只能死在藕花福地了。
登上渡船頂樓后,一行六人,各自皆是頭等廂房,當然陳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誇張。
魏羨四人拿了玉牌和鑰匙后,默契地跟隨陳平安。
裴錢關上門后,丟了行山杖,在幾間屋子串門,跑來跑去,最後去了那座觀景陽台看雲海,黝黑臉龐上掛著滿滿的幸福,獃獃眺望遠方。
魏羨也去了觀景台,其他三人落座,加上一個陳平安。
盧白象笑問道:「主公,方才那位年輕神仙是?」
朱斂已經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給陳平安,陳平安接過茶杯后,說道:「是玉圭宗姜氏家主,姜尚真,好像是玉璞境修士,而且他掌握著一座品秩很高的雲窟福地,福地版圖極其廣袤,有許多天材地寶。」
朱斂讚歎道:「少爺何止是往來無白丁,分明呼朋喚友皆是山上仙人。」
隋右邊看了眼神色從容的陳平安,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什麼朋友。」
盧白象感慨道:「玉璞境,那就是已經躋身上五境了。」陳平安已經給他們大致講過純粹武夫與練氣士的各自境界劃分。
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八境遠遊境,九境山巔境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但是世間其實猶有十境,可哪怕如此,陳平安跟他們說十境依舊不是武道止境。
練氣士中五境,洞府境,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元嬰境。上五境只知玉璞境,仙人境,飛升境,其餘二境,則失傳已久。
觀景台那邊,裴錢看過了風景壯闊的雲捲雲舒,又開始覺得有些乏味了,唉聲嘆氣起來,對魏羨道:「老魏啊,我跟你說點心裡話唄?」
魏羨「嗯」了一聲,站在欄杆那邊,渡船航行在雲海上方,應該有仙家陣法庇護,才能夠使得這渡船的觀景台不受天上大風的激蕩,唯有舒適的清風拂面。
裴錢踮著腳尖,愁眉苦臉道:「我爹還是不願意教我絕世劍術。」
魏羨淡然道:「飯要一口一口吃。」
裴錢蹲在地上,背靠欄杆,愁眉苦臉道:「愁啊。」
魏羨低頭瞥了眼黑瘦小丫頭,安慰道:「沒關係,明天還是這副鳥樣,習慣就好。」
裴錢抬起頭,眼神幽怨,問道:「老魏,你這樣的人,能找著媳婦嗎?」
魏羨想了想,道:「找得到,都是別人幫我找的,不過我最喜歡的那個,沒能娶進家門。」
裴錢問道:「為啥?嫌棄你長得丑?那也怪不得別人姑娘啊。」
這一大一小,安慰人的「本事」,相差無幾。
魏羨趴在欄杆上,似乎回憶著什麼:「倒不是嫌棄我的模樣,她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就是那時候我家裡窮,一心想著以後掙著了大錢就娶她,後來世道亂,她死了,我沒死。」
裴錢站起身,拍了拍魏羨胳膊,安慰道:「行啦,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想啊,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你還念著她呢,可不就算是她還活著嗎?不錯啦,說不定當年娶了她,越看越煩哩,你肯定也當不成皇帝老爺了。」
魏羨點了點頭,贊同道:「是這個理。當年我身邊就沒誰能夠講明白,那麼多考取功名的,書全讀狗肚子里去了。」
裴錢笑嘻嘻問道:「老魏,你覺得我能當多大的官?」
魏羨說道:「娘們當不了官。你這樣子,長大了估計也是個丑姑娘,即便進了宮,一輩子也見不著皇帝。」
裴錢一腳踹在魏羨的腿上,怒氣沖沖道:「老魏,你咋是個老流氓呢?」
魏羨呵呵笑著,這位藕花福地萬人敵,最近心裡頭難得有些小小的芥蒂,現在也沒了。
其實也不能怪陳平安噁心人,還是他魏羨自己嘴賤,好死不死問了陳平安關於南苑國後世的歷史,尤其是史書對他魏羨的評價。
陳平安當初察覺到南苑國不對勁后,就翻閱了許多正統史書和稗官野史,關於開國皇帝魏羨,自然翻到不少,其中就有種種魏羨誕生時的祥瑞和傳奇,比如說魏羨父親有次去田地里勞作,見到妻子仰卧在道路上,有白龍盤踞其上,然後就懷上了魏羨……
魏羨在那次閑聊之後,就再沒跟陳平安說過話。
裴錢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當時就笑得捧著肚子滿地打滾。這段時間就經常拿這個噁心他,比如她走山路的時候故意挺起大肚子,然後在魏羨身邊打轉,還嘴裡嚷嚷著哎喲哎喲的。
最後是給陳平安扯得耳朵生疼,外加一記結結實實的爆栗,裴錢才消停了,還跑來跟魏羨道了歉,但背對著陳平安的時候,還是擠眉弄眼的呢。
魏羨不至於跟這丫頭置氣,可總歸開心不起來。
裴錢抬頭看著魏羨的側臉,突然說道:「老魏,對不起啊,以後我不笑話你了。」
魏羨咧咧嘴,笑道:「么(沒)的事。其實這算什麼,還有好些事情,南苑國的史官沒膽子寫……」
裴錢小聲道:「比如?你給我說道說道,咱倆小聲些說。」
魏羨輕聲道:「多了去了,比如那會兒我在鄉里綽號鼠八,家裡窮,就偷雞摸狗,後來還干過剪徑草寇、販賣私鹽的好些腌臢勾當。至於我娘親,可沒被什麼白龍趴在身上過,倒是我親眼看過她偷漢子,只是我沒吱聲。那漢子人不錯,比我爹會做人多了,後來為了救我,那漢子堵在巷子里,被匪人把整個後背砍爛了,還喊著讓我快跑。我能怎樣?跑唄,反正到最後,我也沒能找到殺他的兇手。」
裴錢一邊嘆著氣,一邊轉身走向陳平安那邊,驟然快跑,哈哈大笑道:「魏羨他娘親——」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臉歡天喜地正要揭人傷疤的裴錢,怒道:「閉嘴!回去道歉!」
裴錢嚇得噤若寒蟬,眼眶一紅,立即跑回觀景台,正要開口跟魏羨道歉,魏羨卻笑著拍了拍她小腦袋,道:「行啦,哭啥,屁大點事。下次換你請我吃串糖人。」
裴錢趕忙答應下來,可仍是戰戰兢兢,怯生生瞥了眼屋子裡的陳平安。完蛋,是真生氣了。
她趕忙抱住魏羨大腿,哽咽道:「等會兒我爹要把我丟下船,你一定要抓住我。」
魏羨無可奈何,轉頭望向屋子那邊,笑道:「真沒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點頭,站起身,對裴錢說道:「過來。」
裴錢趕緊到了隔壁書房,手腳麻溜地關上門,這才耷拉著腦袋,一副挨罵決不還口、挨打決不還手的可憐模樣。
陳平安沉聲道:「老魏是不是你朋友?」
裴錢想了想,不敢撒謊,老老實實回答:「半個。」又匆忙補充了一句:「半個已經很多了,小白還沒有半個呢,就老魏有。」
陳平安問道:「關於朋友,那兩本書上怎麼說的?」
裴錢不假思索就說道:「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勿自辱。日三省乎己,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待人以誠……」
裴錢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通。
陳平安問道:「那你做到了哪一句?」
裴錢低著頭,小聲嘀咕道:「書上說的,又不是你說的。」
陳平安氣得不行。
裴錢輕聲道:「我知道錯了,除了不該笑話老魏,還有老魏待我以誠,我也應該以誠待之。」
陳平安這才臉色稍稍好轉,黑著臉道:「拿上書,去觀景台大聲讀書。」
裴錢問道:「我會背了,不拿書行不行?」一見陳平安又要生氣,裴錢立即轉身就跑,說:「要拿書的,不然誠意不夠,愧對寫書的聖賢。」
陳平安嘆了口氣,又想起了泥瓶巷的顧璨那個小鼻涕蟲。
都不是讓人省心的傢伙。
觀景台上,裴錢雙手高高拿著書,不用翻書頁,就開始大聲朗誦起來,假裝翻書頁的時候,轉頭滿臉得意,對魏羨輕聲笑道:「老魏,我爹覺得我這次認錯的話,說得對哦。」
魏羨伸出大拇指,以示嘉獎。
裴錢搖頭晃腦,結果腦袋上給人一記爆栗砸下去。
裴錢頭都不敢轉,哭喊道:「我不敢了,我錯了,真的不敢了……」
朱斂「嗯」了一聲,負手轉頭而走:「好的,孺子可教,還有救。」
裴錢猛然轉頭,正要跟這個老王八拚命,結果剛好看到陳平安走出房間,立即憋下這口惡氣,乖乖轉頭,繼續背書。
不久之後,除了裴錢還留在觀景台背書,就只剩下盧白象還在桌旁,與陳平安相對而坐。
盧白象笑問道:「主公,你就不問我那句話的內容?」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倒了兩杯酒,遞給盧白象一杯,笑道:「想說就說,你不想說,我又能如何?」
朱斂曾經以為陳平安之所以對盧白象刮目相看,是因為後者第一個說出了那句話,算是第一個投誠的「叛徒」。
恰恰相反,盧白象至今未說,是畫卷四人中的最後一個。
盧白象神色古怪,喝過了一杯酒,才說道:「我那句話,其實相比他們三個,應該是最沒有意義的,『花錢如流水,開不開心』。」
陳平安無奈道:「的確是那人的口氣。」
盧白象問道:「以後能不能不喊主公?」
陳平安搖頭道:「那可不行,聽著挺帶勁的。」
盧白象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本以為陳平安極有可能會答應下來。
陳平安哈哈笑道:「不用喊,開個玩笑。」
盧白象緩緩起身,抱拳行禮,微笑道:「陳平安以國士待我,盧白象必以國士報之。」
陳平安也只好跟著起身,還禮道:「這話換成朱斂來說,我還習慣,你來說,不太適應。」
盧白象笑著告辭離去。
陳平安獨自坐在桌旁,耳邊讀書聲不斷,過了許久,說道:「回屋子。」
裴錢就等這句話了,合上書本,歡快地跑回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嗓音沙啞道:「渴死我了。」
陳平安問道:「真不記恨我?」
「啊?」裴錢一臉茫然,神色並非作偽,「為啥記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裴錢可憐兮兮道:「今天能不能不抄書啊,爬了那麼多階梯,可累了。」
陳平安啪一下,貼了一張符籙在裴錢額頭,道:「這張寶塔鎮妖符,歸你了。」
裴錢正要歡呼,陳平安已經說道:「回自己屋子抄書去。」
裴錢一琢磨,自己賺大了啊,於是利索地重新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蹦蹦跳跳抄書去了。
陳平安走到觀景台。
已經是第幾次乘坐仙家渡船了?
隋右邊在自己屋子閉目養神,桌上放著那把越來越露鋒芒的痴心劍。養了這麼長時間的劍后,隋右邊能夠清晰感受到一股劍意在劍鞘內遊走。
劍意,而非劍氣。
那晚大戰落幕後,她跟隨陳平安離開破廟,兩人有過一番對話。
陳平安的言語,有些說得很不客氣:「當下兩枚金精銅錢,我可以不用你還,但是從今往後,魏羨、朱斂和盧白象,他們三個,花了我的金精銅錢,還不還,待定,可是你必須還,不過什麼時候還,不講究,只是話我得先說清楚,醜話說在前頭,總好過到時候你跟我翻臉。」
有些則說得很讓人懷疑:「你別覺得我沒資格與你說修行和劍道,我見過天底下劍術和劍意幾乎是最強的兩個劍修。我雖然練劍不久,但是我已經知道劍術和劍意在這座天下的最高處在哪裡,一步步走去那邊就行了。」
有些則說得玄乎:「修行一事,重在叩心關。你們四個,曾經都是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自己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而且會走得格外堅定。比如你隋右邊,就一心想要劍術通神,越是志向高遠,你現在就越絕望。但是相信我,天無絕人之路!」
最後隋右邊詢問陳平安為何唯獨她,必須要償還金精銅錢。
那個傢伙,當時神色嚴肅,回答道:「我有個喜歡的姑娘,下次我去找她的時候,她要翻看我的家底,萬一對不上賬,而且還是因為其他女子,我怎麼跟她解釋?」
劍氣長城,大戰告一段落。夜幕中,這座天下,雙月懸空。
走馬道上,大小新舊兩座茅屋那邊,寧姚坐在茅屋裡正對著的那處城牆上,膝蓋上疊放著壓裙刀和槐木劍,怔怔出神。
那位名為陳清都的老大劍仙,來到寧姚身邊,盤腿坐下,道:「既然暫時空閑下來,那麼有件事就可以告訴你了。」
寧姚疑惑轉頭。
老人笑道:「那把長氣劍,我本來是想著將來哪天送給你的。」老人擺擺手,打斷寧姚的開口,道:「但是此次妖族攻勢,極其奇怪,我怕送你,反而是禍事。剛好陳平安要重建長生橋,我就讓他背著長氣劍去桐葉洲找那座觀道觀。借劍之前,我私底下與他明言,背了長氣劍,好處一大把,可是壞處更大,要擔因果的,是寧姚與妖族之間的大因果。」
陳清都微笑道:「那孩子……第一次流露出很不一樣的眼神和臉色,哪怕他與曹慈一戰,咱們就在旁邊看著他連輸三場,陳平安的眼神都不曾那麼明亮。真是讓人記憶深刻。」
陳清都轉頭問道:「寧丫頭,你怎麼不生氣?不怪我多此一舉,讓他擔風險?」
寧姚翹起嘴角,道:「生氣?我不生氣。我是寧姚!他是陳平安!」
意氣風發,好像在說,我寧姚喜歡的傢伙,願意這麼做,她半點都不奇怪!
陳清都跳下牆頭,走向茅屋,嘖嘖道:「大晚上的,還要挨這麼一劍,我也是自找苦吃。」
寧姚雙手托著腮幫,開始想念他,滿臉驕傲的笑意。
哈,我的眼光怎麼就這麼好呢?
她突然眉頭緊皺,想起在泥瓶巷住宅有過一次對話,自言自語道:「啊?到最後還是我缺心眼?」
她站起身,收起了曾經借給他的壓裙刀,以及跟他借來的槐木劍,然後一邊學著那個笨蛋出拳而走,嘴裡一邊道:「我寧姚一隻手,能打五百個大劍仙陳平安!」她停步轉身,望向那座蠻荒天下,雙臂抱胸,神采飛揚,「就問你們怕不怕?」
老大劍仙陳清都啞然失笑,好嘛,真要有這麼一天,天底下誰敢不怕?
當初在天闕峰渡口旁。
姜尚真最後問了陳平安一個小問題:「為何要在乎那些青虎宮子弟的觀感?而且你那是……想給他們留個好印象?圖什麼?至於嗎?」
姜尚真當然看得破障眼法,知道法袍金醴和養劍葫蘆的不俗,但是真正讓姜尚真感到奇怪的物件,是陳平安別在髮髻間的那支白玉簪子,材質普通。
他稍稍留心,就發現了玉簪上篆刻有八個小篆: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