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異鄉見老鄉

第二章 異鄉見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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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異鄉見老鄉

陳平安一行順利進入青鸞國京城。

繼老龍城之後,一行人再次有了人間熙攘的繁華感覺。

陳平安到底還是給了朱斂一些金銀等黃白物,由著他去購買那些讓石柔深惡痛絕的書畫。

陳平安自己則找了家百年老字號鋪子,買了好些一文錢一分貨的精美宣紙。

入城之前,陳平安就已在僻靜處將竹箱騰空,物件都被他放入咫尺物中去了。

崔東山之前在百花苑客棧提及過這場爭辯的內幕,其中就有那座在青鸞國籍籍無名的白雲觀,所以陳平安刻意繞過了白雲觀。

陳平安總覺得自己的好運氣在獅子園那邊用得差不多了,遂想著千萬別太招搖,別主動闖入雲林姜氏和青鸞國唐氏皇帝的視野。

在鬧市一棟酒樓大快朵頤的時候,京城人氏的食客們,都在聊著臨近尾聲卻未真正結束的那場佛道之辯,個個興高采烈,眉飛色舞。不論是禮佛還是向道,言語之中,難以掩飾身為青鸞國子民的傲氣。其實這就是一國國力和氣數的顯化之一。

這種情形,陳平安在一些地方見過,比如在風雪之中的大驪邊軍斥候身上見過,在大隋京城的老百姓身上見過,在老龍城那輛馬車上的少女身上見過,在倒懸山也見過。

附近幾張桌子的人都在說一樁京城剛剛發生的妙事,事情廣為流傳。

陳平安便聽著,裴錢見陳平安聽得認真,這才稍稍放過剩下的那半隻美味真美味的燒雞,豎起耳朵聆聽。

朱斂偷偷伸出筷子,想要將一隻雞腿夾入碗中,被眼疾手快的裴錢以筷子擋下,一老一小瞪著眼,出筷如飛,陳平安夾菜時,兩人便鳴金收兵,陳平安低頭扒飯時,裴錢和朱斂則又開始較量高下。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對活寶,只是好奇那場看似偶遇的打機鋒。

原來昨天京城下了一場大雨,有個進京書生在屋檐下避雨,有僧人持傘在雨中。

於是有了一場妙不可言的對話,內容不多,但是意味深長,被坐在陳平安附近的幾個酒客琢磨出無數玄機來。

當時書生詢問僧人能否捎他一程,方便避雨。僧人說他在雨中,書生在檐下無雨處,無需度。書生便走出屋檐,站在雨中。僧人便大喝一聲:「自找傘去。」最後書生失魂落魄,返回屋檐下。

酒客多是驚嘆於這位禪師的佛法高深,說這才是大慈悲,真佛法。因為即便書生也在雨中,可那個僧人之所以不被淋雨,是因為他手中有傘,而那把傘就意味著蒼生普度之佛法,書生真正需要的,不是禪師度他,而是心中缺了自度的佛法,所以最後被一聲喝醒。

見實在是很難從裴錢眼皮子底下夾到雞腿,朱斂便轉而給自己盛了一碗雞湯,喝了一口,撇嘴道:「味兒不咋的。」

陳平安笑道:「你骨子裡還是讀書人,自然覺得味道一般。」

朱斂點點頭:「可不是,勞心勞力還不討好,換成是少爺或是柳氏兄弟,就得乖乖拿出傘為那書生遮風擋雨,捎他回家,說不定還會因為路上踩到了水坑,或是那人肩頭給雨水打濕了,而不被那人念你們的好。換成是臭牛鼻子的話,估計都沒這些事兒,看也不看屋檐下,直接就走了。」

陳平安想了想,笑問道:「若是一聲喝后,禪師再借傘給那書生,風雨同程走上一路,這碗雞湯的味道會如何?」

朱斂晃了晃碗里的雞湯,笑道:「可能就會好多了。」

石柔算是聽明白了。

裴錢聽得迷糊,何況還要忙著啃雞腿。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別光吃雞腿,多吃米飯。」

裴錢使勁點頭,身體微微後仰,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得意揚揚道:「師父,都沒少吃哩。」

青鸞國京城這場佛道之辯,其實還出了很多咄咄怪事。

有僧人劈爛了佛像當柴火燒,還有僧人大大咧咧在市井中喝酒吃肉,嚷了一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可謂振聾發聵,難免引人深思。

青鸞國道士反而少有驚世駭俗的言語舉動,溫溫吞吞,而且據說各大著名道觀的神仙真人們,已經在雙方教義爭論中,逐漸落了下風。

尤其是京城南邊那座白水寺的高僧斬貓公案,一開始好像是道家神仙攻訐佛家的突破口,但是高僧大德們似乎早有預料,一通莊嚴說法,將道人們反駁得啞口無言。

對於這些傳聞,陳平安聽過就算了。

吃過午飯,陳平安便開始帶著裴錢他們逛街。

陳平安買了一對青釉圍棋瓷罐,罐子器形相對一般,尺寸碩大,但是偏偏秀雅精熟,殊為不易。店主說此物曾是燒造極少的雲霄國宮廷御用,應該不假。陳平安燒瓷出身,這份眼光還是有的。關鍵是棋罐連蓋,並非後世增補,所以貴就貴了,一對罐子,店鋪開價五十兩銀子,陳平安掏得心甘情願。

再給裴錢買了一隻手拈小葫蘆,雅稱「草里金」,個頭極小卻品相極好,當初在獅子園牆頭上,女冠柳伯奇就是用類似模樣的小葫蘆,收了那隻蛞蝓妖物的真身。當然,這隻黃皮小葫蘆,只是供人把玩的世俗尋常物。

陳平安一眼相中,見裴錢也看得目不轉睛,就買了下來。

因為在裴錢心目中,行走江湖,大概就應是師父陳平安這樣,得有個裝酒喝的物件兒。

這隻一看就死貴死貴的小小黃皮葫蘆,裴錢覺得跟她歲數剛好。裴錢當然沒敢開口討要,見陳平安主動買下了,立即笑得合不攏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嚷嚷著有酒喝嘍,結果陳平安一栗暴打得她當場就蹲下了身。雖然腦袋疼,裴錢還是高興得很。

白水寺,那位白衣僧人坐在封堵多年的井口旁,喃喃道:「輸了,輸了。不是佛法輸了,是我們輸了。」

年輕僧人滿臉淚水,望向遠處:「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窟。我錯了,我錯了。」

京城白雲觀,一個住在小道觀附近的婦人帶著丟了紙鳶的孩子對著一個小道童大罵不已,中年觀主則躲得遠遠的。之後那個小道童哭著找到了觀主師父,傷心道:「師父,我們不如把那幾棵樹砍了吧,經常討街坊鄰居的罵,香客又被罵跑了,接下來我們真就沒有香火啦,會挨餓的,師父以後也會買不起那些書的。」

中年觀主當然不會砍去那些古樹,但是小徒弟哭得傷心,他只得好言安慰。他牽著小道童的手去書齋時,小道童還抽著鼻子。但到底是久經風雨的白雲觀小道童,傷心過後,立即就恢復了孩子的天真本性。小道童遇到的事還算好的,有的師兄還被一些個埋怨他們晨鐘暮鼓吵人的悍婦撓過臉呢。反正道觀師兄們每次出門,都跟過街老鼠似的。習慣就好,觀主師父說這就是修行。大夏天,所有人都熱得睡不著,師父也一樣睡不著,跑出屋子,跟他們在大樹底下納涼,一起拿扇子扇風,他就問師父為啥咱們修道之人,做了那麼多科儀功課,還是熱呢,心靜自然涼才對呀。師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只是笑。小道童就會氣得從師父手中奪過扇子,好在觀主師父從來不生氣。

這會兒,把雨後天晴的小徒弟安置好,中年道人抽出一本儒家蒙學書籍給孩子看。

中年觀主繼續翻看桌上的那本法家書籍。先前他看到一句「為政猶沐也,雖有棄發,必為之」,便開始提筆做註解。準確說來,是又一次書寫讀書心得,因為書頁上之前就已經被他寫得沒有立針之地,他只好拿出最廉價的紙張,以便寫完之後,夾在其中。

小道童不太愛看書——以前都是觀主師父給他講書上的故事——就放下書籍,走到師父身邊。看到師父下筆如飛,寫了些他看也看不懂的內容,小道童踮起腳,看了看那本攤開的書,轉頭望向師父,好奇問道:「師父,寫啥呢?」

中年觀主將手中毛筆放在他自製的木雕筆架上,笑道:「重新讀到了一句法家言語,心有所感,就寫些東西,以便下次翻到,可以自省,好知道自己昨日之想,再來驗證明日之思,一次次切磋琢磨之後,學問才能從存在於諸子百家的聖賢書中,變成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學問。」

小道童哦了一聲,還是有些不開心,問道:「師父,我們既捨不得砍掉樹,又要被街坊鄰居們嫌棄,這嫌棄那討厭,好像我們做什麼都是錯的,這樣的光景,什麼時候是個頭呢?我和師兄們好可憐的。」

中年觀主神色和藹,微笑著歉然道:「別怪街坊鄰居,若是有怨氣,就怪師父好了,因為師父……還不知道。」

小道童撓撓頭,白雲觀道人一律頭戴方巾,不戴芙蓉、魚尾和蓮花三種道冠,小道童眼巴巴道:「那師父到底什麼時候知道解決的答案啊?」

雖然師徒二人說的「知道」,差了十萬八千里,中年觀主仍是嘆了口氣,耐著性子道:「還是不知道啊。」

小道童突然笑了起來,拍了拍師父的胳膊:「師父,不急,我們不急啊,要不要我幫你揉揉胳膊?」

中年觀主給那句話做完了註解,想了想,拿起桌上一本佛家經典,上邊記載了近百篇佛門公案,只是他沒有著急打開,而是突然笑道:「佛祖應該比我更愁啊,佛祖不愁,我愁什麼。」

小道童突然輕聲道:「對了,師父,師兄說米缸見底啦。」

中年觀主點點頭,緩緩道:「知道了。」

小道童翻了個白眼。

師父每次都這樣,到最後咱們白雲觀還不是拆東牆補西牆,對付著過。

只是小道童突然看到一件奇怪事,好像有一陣金色的清風,從窗外飄入,翻開了觀主師父桌上的書籍,然後好像整座屋子都被翻了一遍。

小道童使勁眨眨眼,發現是自己眼花了。

只是師父閉上眼睛,在打瞌睡,就像睡著了一般。師父應該是看書太累了吧,小道童躡手躡腳走出屋子,輕輕關上門。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某處。

裴錢問道:「咋了?」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

眾人都察覺到了陳平安的異樣,朱斂和石柔對視一眼,朱斂笑呵呵道:「你先說說看。」

這老匹夫老色胚的眼神,估計再過一百年還是這麼令人作嘔,石柔強忍心中不適,低聲道:「我是陰物,先天被京城重地剋制,公子視野所及處,出現了讓我更加心神不安的東西。你呢?」

朱斂點頭道:「方才少爺心生感應,轉頭望去,石柔姑娘你隨之舉目遠眺的模樣,眼神恍惚,很是動人。」

石柔惱火道:「連裴錢都知道以誠待人,你這老不羞不懂?」

裴錢有些委屈:「石柔姐姐,什麼叫『連』,我讀書寫字很用心的好不好。」

石柔只得報以歉意目光。

裴錢大手一揮,又開始胡亂拼湊書上看來的大道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世間無不可恕之人……」

裴錢立刻心知不妙,果然很快便咿咿呀呀踮起腳,被陳平安拽著耳朵前行。

陳平安教訓道:「書上那些來之不易的聖賢道理,你現在連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就敢拿來瞎顯擺?」

裴錢立即認錯。耳朵那邊火辣辣地疼。

經過一番風雨洗禮后,現在裴錢已經大致曉得師父生氣的輕重了。敲栗暴,哪怕重些,那都還好,師父其實不算太生氣;若是扯耳朵,那就意味著師父是真生氣了,如果拽得重,那可了不得,生氣不輕。但是吃栗暴、扯耳朵,都比不上陳平安生了氣,卻悶著,什麼都不做,不打不罵,裴錢最怕那個。

陳平安找了一間鬧市客棧,在京城最為繁華的昌樂坊,這裡多書肆。

只是如今青鸞國京城各地的客棧房間,都太緊俏,只剩下兩間散開的屋子,價格明擺著是宰人,但櫃檯那邊的年輕夥計,一臉愛住不住、不住滾蛋的表情,陳平安還是掏錢住下。當然還需要先給夥計看過通關文牒,需要記錄在冊,以備事後京城官府衙門查詢。陳平安拿出了崔東山事先準備好的幾份戶籍關牒,夥計確認無誤后,立即更換了一副嘴臉。抄錄完畢,夥計不僅畢恭畢敬雙手奉還,還殷勤無比地給陳平安賠不是,說如今客棧實在是騰不出多餘屋子,但只要有客人離店,他肯定立馬通知陳公子。

陳平安笑著說好,很快就有一名妙齡少女被夥計喊出,帶著陳平安一行人去了住處。

夥計則立即找到客棧掌柜,說店裡來了一撥南下遊歷的大驪王朝京城人氏。

掌柜是個幾乎瞧不見眼睛的臃腫胖子,身穿富家翁常見的錦衣,正在一棟雅靜偏屋悠哉品茶,聽完店裡夥計的言語后,見夥計一副洗耳恭聽的憨傻德行,立即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過去,罵道:「愣這兒幹啥,還要老子給你端杯茶解解渴?既然是大驪京城那邊來的大爺,還不趕緊去伺候著!他娘的,人家大驪鐵騎都快打到朱熒王朝了,萬一真是位大驪官宦門戶里的貴公子……算了,還是老子自己去,你小子做事我不放心……」

年輕夥計邀功不成,反而挨了一腳踹,便有些腹誹,結果又挨了掌柜重重一巴掌:「老子用屁股想,都知道你起先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臉,要不是看在你喊我一聲姐夫的分上,早讓你去街上撿狗屎去了。」

靠攀著一層關係才在客棧當夥計的年輕人,回到櫃檯那邊才敢罵罵咧咧,自己那個如花似玉的姐姐,給這麼頭肥豬當小妾,真是……挺有福氣的事兒。衣食無憂,穿金戴銀,每次回娘家那條破爛巷子,都跟宮裡頭的娘娘似的,很風光,連帶著他這個弟弟都臉面有光。

掌柜親自出馬,硬是給陳平安他們又騰出了一間屋子,於是裴錢跟石柔住一間,石柔本就適合夜間修行,無需睡眠,床鋪便讓裴錢獨佔了。陳平安擔心裴錢忌諱石柔的陰物身份和杜懋皮囊,便先問了裴錢,裴錢倒是不介意。石柔當然更不介意,若是與朱斂共處一室,那才是讓她毛骨悚然的龍潭虎穴。

人間細事多如毛,陳平安早早習慣了多上些心。他上心,身邊的人就可以少做許多瑣碎事,多做正經事,從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大隋求學開始,走的就是這麼個路子。

兩間屋子隔得有些遠,裴錢就先待在陳平安這邊抄書。

陳平安練習天地樁,朱斂閑來無事,就站在牆角那邊保持一個猿猴之形。

其實已是遠遊境武夫的朱斂也好,尚未躋身六境的陳平安也罷,早早知道,功夫更在日常的點點滴滴,行走時的拳架,登山蹚水各有不同的門道,坐時呼吸,就連睡覺,朱斂和陳平安都有各自溫養拳意的路數。至於裴錢,畢竟年歲尚小,還沒有走到這一層境界,不過陳平安和朱斂不得不承認,世間某些傢伙的確有那種出類拔萃的習武天賦,連出了名的講究腳踏實地、沒有捷徑可走的武道一途,都給裴錢走出了作弊的意思,例如陳平安教給裴錢的劍氣十八停,裴錢進展之快,陳平安在老龍城灰塵藥鋪時就已經自慚形穢了。

當陳平安收起天地樁的時候,朱斂躍躍欲試,陳平安心中瞭然,就讓已經抄完書的裴錢,用行山杖在地上畫了個圈,和朱斂在圈內切磋,出圈則輸。當年在綵衣國大街上,陳平安和馬苦玄的「久別重逢」,就用這個分出了暗藏玄機的所謂勝負,若非陳平安知道馬苦玄的真武山護道人在暗中冷眼旁觀,恐怕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兩個同齡人,就要直接分出生死了。

對於那個父母很早就坐擁一座龍窯的馬苦玄,陳平安不會客氣,新仇舊怨,總有梳理出脈絡真相、再秋後算賬的一天。

裴錢畫完一個大圓后,有些憂愁,崔東山傳授給她的這門仙家術法,她怎麼都學不會。

陳平安和朱斂站在圓圈內,方丈之地,沉悶出拳。

朱斂自然壓低了武道境界,跟鄭大風當初喂拳給他們畫卷四人如出一轍。

一炷香后,陳平安被朱斂一拳打得向後仰去,可是兩腳仍紮根在圈內,緊接著又被朱斂一肘敲在胸口,身體便轟然墜地而去,陳平安雙掌拍向地面,在後背距離地面只有一尺高時,身體旋轉,大袖搖晃,好似陀螺,雙腳剛好沿著圓圈邊界線,繞向朱斂一側,結果又被朱斂一腳踹中胸口,砰然撞向牆壁。

陳平安雙手掌心先於後背貼在牆面,卸去所有勁道,不然以朱斂那一腳的力道,就不只是撞破一堵牆壁的事情了,最終飄然落地,笑道:「輸了。」

朱斂笑問道:「少爺這麼多奇奇怪怪的招式,是從藕花福地那場甲子收官戰中偷學來的?比如當年拿走我那頂道冠的丁嬰?」

陳平安點頭道:「丁嬰武學駁雜,我學到不少。」

兩人落座后,朱斂給陳平安倒了一杯茶,緩緩道:「丁嬰是我見過天賦最好的習武之人,而且心思縝密,很早就展露出梟雄風采,南苑國那場廝殺,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事了,積攢了一輩子的拳意,死活就是春雷不炸響。當時我雖然已經身受重傷,丁嬰辛苦隱忍到最後才露頭,可其實那會兒我如果真想殺他,還不是擰斷雞崽兒脖子的事情,便乾脆放了他一條命,還將那頂謫仙人的遺物道冠,送給他丁嬰。不承想之後六十年,這個年輕人非但沒有讓我失望,野心甚至比我還大。」

陳平安笑道:「難怪丁嬰對於這場武道發跡之戰,諱莫如深,從來不對人提起。應該是既不好意思吹牛,也不願自曝其短。」

裴錢氣呼呼道:「你是不知道,那個老頭兒害我師父吃了多少苦。」

朱斂笑眯眯道:「早知道這樣,當年我就該一拳打死丁嬰。對吧?」

裴錢吃一塹長一智,先看了看陳平安,再瞅了瞅朱斂一臉挖坑讓她跳進去然後他來填土的欠揍模樣,立即搖頭道:「不對不對。」

裴錢一見師父沒有賞賜栗暴的跡象,就知道自己答對了。

她先將桌上的筆墨紙小心翼翼放入陳平安的竹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之後突然站起身,在陳平安耳邊小聲道:「師父,不知道怎麼回事,如今我再翻書看吧,乍一看,好像書上的字,漂亮了許多。」

陳平安沒有當真,笑問道:「怎麼說?」

裴錢小心提防著朱斂偷聽,繼續壓低嗓音道:「以前那些小墨塊兒,像我嘛,黑乎乎的,這會兒瞧著,可不一樣了,像誰呢……」

裴錢開始掰手指頭:「教我劍術刀法的黃庭,狐媚子姚近之,脾氣不太好的范峻茂,桂姨身邊的金粟。師父,事先說好,是老魏說近之姐姐狐媚狐媚的,是那種禍國殃民的大美人兒,可不是我講的哦,我連狐媚是啥意思都不曉得嘞。」

朱斂大笑著拆台道:「你可拉倒吧……」

裴錢趕緊跑過去,想要一把捂住朱斂那張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婦人碎嘴,朱斂哪裡會讓她得逞,左搖右擺,裴錢張牙舞爪。

陳平安看著一老一小的打鬧,提醒道:「我們在京城買完了感興趣的東西,再逛過一些名勝古迹,最多再待兩天就去青鸞國東邊的那座仙家渡口,直接去大隋山崖書院。」

朱斂一邊躲避裴錢,一邊笑著點頭:「老奴當然無需少爺擔心,就怕這丫頭無法無天,跟脫韁野馬似的,到時候就像那輛一鼓作氣沖入蘆葦盪的牛車……」

裴錢怒道:「朱斂,你總這麼烏鴉嘴,我真對你不客氣了啊!」

朱斂正要逗弄裴錢幾句,不承想陳平安說道:「是別烏鴉嘴。」

朱斂立即點頭道:「少爺教訓得是。」

裴錢坐著,一手抱著肚子,一手指著朱斂,總算逮住機會報了一箭之仇,哈哈大笑道:「還好意思說我見風使舵。老廚子,你可拉倒吧。」

朱斂一本正經道:「你那叫牆頭草,我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英俊的俊,俊俏的俊。」

裴錢眨了眨眼睛,好奇問道:「師父說你在咱們藕花福地,曾經是一位俊美無雙的公子哥?」

不等朱斂滔滔不絕說一說當年的豐功偉績,裴錢已經雙手捧腹,腦袋撞在桌上:「你可拉倒吧,笑死我了,哎喲喂,肚子疼……」

朱斂看到陳平安也在忍著笑,便有些惆悵。

在佛道之辯即將落下帷幕之時,青鸞國京郊一處避暑別宮,唐氏皇帝悄然親臨。有貴客大駕光臨,唐黎雖是人間君主,仍是不好怠慢。

因為來者是雲林姜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既是一位定海神針一般的上五境老神仙,還是負責為整個雲林姜氏子弟傳授學問的大先生,名為姜袤。

除此之外,還有嫁入老龍城苻家后、頭回返家省親的姜氏嫡女,以及一個隨她一起離開姜氏的教習嬤嬤,傳聞是個殺力可怕的元嬰境劍修。

唐黎身邊則有兩人跟隨,一個是能夠讓他安心放權的皇室老人唐重,按照輩分,其實唐重算是皇帝唐黎的叔叔,跟老侍郎柳敬亭曾經在私底下書信往來頗多,那些吵架的書信,唐黎其實都看過。再就是一個鷹鉤鼻老者,青鸞國所有譜牒仙師中的頭一號——周靈芝。很多人都已經忘記了這個老仙師的山澤野修出身,他已經輔佐唐氏皇帝三代之久,雖說名聲不太好,但是唐黎生長於帝王家,視野所及是那江山一統、國祚萬年,哪裡會計較這些不痛不癢的非議。

見著了那位雲林姜氏的老神仙,唐黎這位青鸞國君主,再對自家地盤的山上仙師沒好臉色,也要執晚輩禮恭敬待之。

雙方設席相對而坐,就像刻意不分出主賓,更沒有什麼君主。

姜袤沒有印象中的那種架子,言談和煦。

唐黎讓禮部官員為姜袤送上一大摞檔案,和一些以仙家拓碑手法記錄的畫卷。相貌周正、口齒伶俐的年輕禮部官員,在姜袤隨手翻閱檔案和瀏覽畫卷時,向他彙報佛道之辯的過程,詳略得當,只在精彩處、驚心動魄處細說,說得乾脆利落,而且面對一位傳說中的上五境修士,不卑不亢,偶有問答,應對得體,很給皇帝陛下長臉,所以唐黎很滿意。

唐黎側過身,望向叔叔唐重。

唐重輕聲介紹道:「禮部儀制清吏司宋山溪,青松郡宋氏子弟,秋魁二年的榜眼。」

唐黎道:「下次京考,可以提一提。」

唐重笑著點頭。

唐黎突然問道:「韋都督今天怎麼不在場?」

唐重解釋道:「韋都督與一位名為姜韞的姜氏子弟關係好,姜韞與姐姐重逢於此,就拉上了韋都督。」

名義上的青鸞國仙師第一人、老者周靈芝在一旁聽到皇帝陛下以「韋都督」稱呼韋諒后,眼皮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寶瓶洲東南版圖一帶,世人只知青鸞國中部有個世襲的韋家大都督,世代獨苗,偏偏香火傳承得有驚無險,順順利利。

青鸞國唐氏太祖開國以來,雖說皇帝陛下換了無數個,可其實韋大都督始終是同一個人。

這個深藏不露且與唐氏淵源極其深厚的韋諒,就是周靈芝在青鸞國最忌憚之人,沒有之一。

玉璞境修士姜袤看完聽完之後,笑問道:「聽說獅子園柳清山,臨時被加入考驗后,表現得極為出彩,除了文字記載,可有畫卷能夠觀看?」

唐重搖頭道:「回稟姜老,有人提醒我們最好不要擅自進入獅子園,便是我們周供奉,也只能在獅子園外的山巔遠觀。但是通過裡邊諜子的見聞,加上周供奉點到即止的掌觀山河,柳敬亭二子柳清山,確實屬於靠自己過關,並無外力幫助。」

姜袤微笑道:「不就是那個大驪國師崔瀺嘛,你們有什麼好避諱的。」

唐重笑道:「正是崔國師。」

皇帝唐黎心中卻不太舒服。

青鸞國迫於一洲大勢,不得不與崔瀺和大驪謀划這些,他這個皇帝陛下心知肚明,面對那頭綉虎,自己已經落了許多下風。當下姜袤如此雲淡風輕地直呼崔瀺姓名,可不就是擺明著他姜袤和背後的雲林姜氏,沒把大驪和崔瀺放在眼中。那麼對於青鸞國,這會兒面子上客客氣氣,姜氏的骨子裡又是何等瞧不起他們唐氏?

唐黎雖然心中不悅,臉上卻不動聲色。

說句難聽的,姜袤真要往他臉上吐口濃痰,他這個青鸞國皇帝也得以笑臉受著,說不定還要來一句「老神仙口渴不口渴」。

姜袤沒有繼續讓唐黎難堪,抽出幾幅畫卷,畫卷上邊,就兩處場所兩個人,京城以南,以泉水清冽著稱於世的白水寺,京城之中,名聲不顯的白雲觀,一個年紀輕輕的白衣僧人,一個中年觀主道人。姜袤點頭道:「就目前情形來看,佛家勝在檯面上,道門贏在幕後,你們青鸞國儒家門生推出來的獅子園柳清山,表現不俗,說不定還有機會,但是如果沒有更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拿出來,至多爭一個第二,夠嗎?無論是道門還是佛家,成為青鸞國的國教,好嗎?」

這話有些咄咄逼人。

雲林姜氏作為寶瓶洲最古老的豪閥,在中土神洲曾經都是第一流的大族大姓。

作為儒家「立教」之前就是掌禮之一的存在,在這場出現在寶瓶洲歷史上的首次三教之爭中,雲林姜氏會偏向誰,顯而易見。

但若是青鸞國只是礙於姜袤和姜氏的顏面,將本就不在佛道爭辯之列的儒家,硬生生拔高為唐氏國教,到時候明眼人都會知道是姜氏出手,姜氏又怎會容忍這種被人詬病的「白玉微瑕」。所以說,這就是姜袤最難伺候的地方,結果得有,過程還得讓所有旁觀者挑不出毛病,不可以有半句閑言碎語往雲林姜氏身上招引。

如今寶瓶洲中部各國士子南徙,衣冠齊聚青鸞國,對於這場沒有讀書人參與其中的佛道之辯,本就十分不滿,那些外鄉豪閥,呼聲很高,還有不少脾氣不太好的倨傲世族,叫囂著不管佛道誰成為國教,他們都要搬出青鸞國。其實青鸞國位居廟堂中樞的那撥人物,以及真正的道門神仙和佛家高僧也清楚,兩教之爭,是在爭第二,爭一個不去墊底。

而慶山國皇帝,之所以願意帶著那幾個驚世駭俗的愛妃,來青鸞國京城看熱鬧,其實就是想要看看唐氏皇帝到底怎麼個不要臉,是如何討好雲林姜氏和那撥浩浩蕩蕩的南渡衣冠,到最後又會不會淪為半洲的笑柄,以至於儒釋道三方都不討好。

皇帝唐黎有些笑意,伸出一根手指摩挲著身前茶几。

唐重開口道:「其實大驪國師崔瀺真正推出之人,是柳敬亭長子柳清風,一個學問近法的儒家弟子。」

姜袤眯起眼:「哦?有何異於常人之處?我倒要見識見識。」

唐重站起身,拿出兩本早就準備好的泛黃書籍,一本儒家聖賢書,一本法家著作。

唐重打算走過去送書,但不見姜袤有任何動作,兩本書就已從唐重手中脫開,出現在了姜袤身前桌上。姜袤將那本儒家典籍隨手放在角落——看一眼都嫌浪費光陰,寶瓶洲有幾人有資格在雲林姜氏面前談「禮」?倒不是這位老神仙目中無人,而確是有其家族底蘊和自身學問撐著,如山嶽屹立。

姜袤翻開那本柳清風讀書批註的法家書籍,看得極快,有不以為然,有微微點頭,最後視線停在某一頁,在某一句旁邊,看那落筆字跡,應該是先後三次註解批註,著書之人那句原話是「愛人者不阿,憎人者不害,愛惡各以其正,治之至也」。最貼近這句話的書頁處,柳清風第一次寫了「『至』字不妥,過高,應當修改為『本』」。

姜袤又看過其餘兩次讀書心得,微笑道:「不錯。可以拿去試試看那個白雲觀道人的斤兩。」

這位雲林姜氏明面上修為最高的老神仙,隨手將鈐印有柳清風私章藏書印那一頁撕去,兩本書籍重新返回唐重身前桌上。姜袤笑道:「找個機會,讓那白雲觀道人在近期湊巧得到這本書,到時候看看這個觀主是怎麼個說法。」

唐重答應下來。

相較於姜袤所在場合的暗流涌動,避暑別宮一座綠竹環繞的幽幽涼亭里,就要和睦喜慶許多。

那個曾經從驪珠洞天得了那條鐵鏈機緣的高大青年、住在蜂尾渡小巷盡頭的姜韞,正在和出嫁到老龍城的姐姐聊著天。

大都督韋諒在一旁坐著,與那個神色萎靡的教習嬤嬤也在閑聊。

姜韞看著眼前姐姐的容貌,哭笑不得。

女子一挑眉頭:「怎麼了,以貌取人?我覺得挺美啊。」

姜韞笑道:「姐,我得說句良心話,你當下這副尊容,真跟美不沾邊。」

肥胖女子白眼道:「我倒要看看你將來會娶個怎樣的仙子,到時候我幫你掌掌眼,省得你給狐狸精騙了。」

姜韞雙手合十,求饒道:「別,我怕以姐你這脾氣,一兩句話就把我未來媳婦嚇跑了。」

女子正要嘮叨幾句,姜韞已經識趣地轉移話題:「姐,苻南華這個人怎麼樣?」

女子搖頭道:「就那樣,挺好的,誰也不管誰,相敬如賓,好得很。」

姜韞大笑道:「那我有機會一定要找這個可憐姐夫喝個酒,相互吐苦水,說上個幾天幾夜,說不定就成了朋友。」

這個姜氏嫡女無所謂道:「你愛咋咋的。」

她想起一事,小聲問道:「你師父跟至交好友去尋寶,得手沒?如果得手了,我偷偷摸摸跟你去趟蜂尾渡,飛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后的琉璃金身,我還沒親眼見過呢。家裡倒是有一塊,可老祖宗藏著掖著,我這麼多年都沒能找到。」

她又悄悄道:「你要是讓我見著了那件東西,姐姐送你一樣很特別的禮物,保證讓你羨煞一洲年輕修士。」

姜韞擺手道:「免了。我師父的脾氣一樣不好,涉及琉璃金身碎塊這麼大的事情,我如果敢擅作主張,他平時再好說話,也不管用,非得扒掉我一層皮不可。真不是開玩笑。師父當年就說,我要麼去驪珠洞天,要麼去神誥宗的那座福地歷練,必須選一樣。結果等我回來,師父就開始反悔了,說福地歷練也是需要的,反正驪珠洞天都去過了,好事成雙嘛,趁著這兩年運道好,在洞天得了件寶貝,說不定在福地就能拐個水靈媳婦……」

姜韞愁眉苦臉,無奈道:「攤上這麼個無賴師父,沒法講理。」

女子嗤笑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寶瓶洲歷史上,有幾人能以山澤野修的出身,躋身上五境?能夠讓李摶景這麼個眼高於頂的傢伙,都敬佩有加?能夠跟那個性情古怪的老幫主成為患難之交?你啊,就知足吧。有空趕緊回家族給老祖宗們燒幾炷香,好好感謝祖上積德。」

姜韞神色淡然,搖頭道:「你就別勸我回去了,我實在是提不起勁兒。」

女子嘆息一聲,伸手在姜韞腦門上屈指一彈:「從小到大,就這麼犟,如今都是山上神仙了,還看不開早年那點事情?」

姜韞不搭話。他看了眼那個教習嬤嬤,女子輕輕搖頭,示意姜韞不要詢問。

兩人沉默期間,剛好大都督韋諒和那個教習嬤嬤閑聊到了竹海洞天和那位青神娘娘。

韋諒環顧四周,滿眼的翠綠修竹,似真似假玩笑道:「賢人君子讀書人,都喜好這青竹,我倒想斬去惡竹千萬竿。」

姜氏嫡女打趣道:「韋先生,你若是在這兒砍竹子,將我們那位想要找你切磋學問的老祖宗晾在一邊,不好吧?」

韋諒笑道:「我坐在那兒,太搶風頭,有違臣子本分。」

姜氏嫡女正要刺他兩句,韋諒笑眯眯道:「小生薑啊,小時候我可是抱過你的,時間過得真快,眨眼工夫,襁褓里的黑丫頭,就成大姑娘嫁人了。」

女子怒目相向,掏出一塊自小就喜歡吃的生薑,狠狠啃了一口。

韋諒爽朗大笑。姜韞佩服不已。

京郊獅子園最近走了許多人,作祟妖物一除,外鄉人走了,自家人也離開了。

被困在娘家很久的大女兒柳清雅,火急火燎帶著夫君率先離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那夫君這次算是給結結實實嚇慘了。

之後是那兩個柳氏家塾先生,結伴離去。

然後是二子柳清山和女冠柳伯奇,兩人準備騎馬遠遊,一路北上,先去觀湖書院看看。

緊接著是柳敬亭的小女兒柳清青,與婢女趙芽一起前往某座仙家門派,兄長柳清風向朝廷告假,親自護送這個妹妹。那座山上府邸,距離青鸞國京城不算近,六百餘里,柳老侍郎在任時,跟那個門派的話事人關係不錯,所以除了一份厚重拜師禮,還寫了一封信讓柳清風帶著,大致內容,無非是即便柳清青資質不佳,並非修道之才,也懇請收取他的女兒,當個記名弟子,在山上挂名修行幾年。

事實上,哪怕柳敬亭不是禮部侍郎了,只要他還在世,那麼女兒柳清青進入青鸞國任意一座仙門都不難,甚至完全不需要這封信。

一路上,兩輛馬車緩緩而行,柳清青笑容漸多,婢女趙芽自然也跟著高興。

柳清風多是坐在車廂內翻書,到了沿途驛站下車,便打點關係,待人接物,不只是世家子的禮數周到那麼簡單,地方芝麻官和胥吏,無論清流濁流,即便官品極低,可哪個不油滑,沒眼力?柳清風這個一縣父母官,是假客氣真清高,還是真對他們以禮相待,一眼便能看穿,所以柳清風根本不像是青鸞國士林領袖柳敬亭的長子,人人對其印象不錯,成為各地驛站一樁趣談。

柳清青本就是女眷,年紀又不大,所以看不出兄長柳清風的種種細節,心思細膩的趙芽卻嘆為觀止,總覺得獅子園內的大少爺,跟走出獅子園的柳縣令,完全是兩個人。

到了那座峰巒疊翠的仙家府邸,柳清青的訪仙拜師一帆風順。

柳清風安頓好柳清青后,卻沒有立即下山,而是被人領著去了一座崖畔觀景高樓,登樓后,看到了一個憑欄賞景的青衫老儒士,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

柳清風心中嘆息,收斂了複雜情緒,作揖行禮:「柳清風拜見崔國師。」

大驪國師崔瀺竟是親自來到了青鸞國。

崔瀺笑著伸手虛抬,示意柳清風不用如此客氣,然後指了指身邊人:「李寶箴,龍泉郡人氏,如今是大驪綠波亭在寶瓶洲東南的全權掌舵之人,以後你們會經常打交道。」

那個俊逸青年對柳清風作揖道:「見過柳先生。」柳清風只得還禮。

李寶箴以一口純正的青鸞國官話說道:「柳先生,此行南下青鸞國,讓我大開眼界,妙人太多,單說那個白雲觀道人,微末道行,就膽敢行合道之舉,竊取天機,還真給他越過了那道元嬰境地仙都極難跨過的天塹。只是太過惹眼,是福是禍,估計得看雲林姜氏的意思了。」

柳清風笑了,只是沒有出聲。

下馬威?真是年輕氣盛,鋒芒畢露。

李寶箴靜待下文,見柳清風軟綿綿不開腔,便也笑了起來。

崔瀺看了眼柳清風,微笑道:「柳清風,以後青鸞、慶山、雲霄三國,大事不用你們二人勞心,至於小事,你多教教李寶箴。」

柳清風點點頭。

李寶箴神色自若,面帶微笑,一揖到底:「有勞柳先生。」

那座陳平安曾經題字在牆壁上的河伯祠廟,最近來了一夥出手闊綽的大香客,而且就住在祠廟裡邊。

兩人一黃牛。

讓廟祝香火錢收得戰戰兢兢。

眉心有痣的白衣翩翩少年,喜歡遊覽碑廊。正是不知為何仍滯留青鸞國的崔東山。

這天晚上,圓月當空,崔東山跟河伯祠廟廟祝要了一隻竹籃,去打了一籃子河水回來,滴水不漏,已經很神奇,更玄妙之處在於竹籃裡邊河水倒映的圓月,隨著籃中水一起搖搖晃晃,哪怕走入了廊道陰影中,水中月依舊光亮可愛。

崔東山走到一處廊道,坐在欄杆上,將竹籃放在一旁,抬頭望月。

唯有竹籃水和水中月,與他做伴。

崔東山思緒飄遠。

佛祖愁那眾生苦,至聖先師擔心儒家學問到最後成為只是那些不餓肚子之人的學問。

道祖呢?據說在觀看那個一。

可能被困井底的王朱是一,楊家藥鋪那個老人也是一。或者有可能在道法高到沒邊的道祖眼中,誰都是那個一?

崔東山揉了揉臉頰,從袖中咫尺物中取出兩隻普通棗木材質的捲軸,將兩幅小畫卷攤開,懸停在身前。

第一幅畫卷上,有位衣衫老舊的老秀才,端坐在一條長凳中央,弱冠之齡的崔瀺,坐在一側,少年左右和少年齊靜春,坐在另外一側。一條長凳坐了四個人,略顯擁擠。

有個腦袋闖入本該獨屬於師徒四人的畫卷之中,歪著腦袋,笑容燦爛,還伸出兩根手指。

另外一處,有個蹲著的壯碩身形,在角落,背對著所有人。

第二幅上,那個在第一幅畫卷中探頭探腦的傢伙,光明正大站在畫卷中央,攤開雙臂,少年左右和少年齊靜春雙手抱住那個男人的胳膊,屈膝收腿,懸挂空中,兩個少年咧嘴大笑。

年輕書生崔瀺,站在那人身後,笑得含蓄些,只是也笑得很真誠。

崔東山就想著什麼時候,他,陳平安,那個黑炭小丫頭,也留下這麼一幅畫卷?

接下來兩天,陳平安帶著裴錢和朱斂逛京城鋪子,原本打算將石柔留在客棧那邊看家護院,也省得她提心弔膽,不承想石柔自己要求跟隨。

熱鬧是真熱鬧,就因為這場聲勢浩大的佛道之辯,這座青鸞國首善之地,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求名的求名,求利的求利,當然還有陳平安這樣純粹來賞景的,順帶購買一些青鸞國的特產。

裴錢和朱斂約莫是燈下黑,都沒有看出陳平安喜歡逛書肆有什麼古怪,可是心細如髮的石柔卻看出些蛛絲馬跡。陳平安逛那些大小書鋪,版刻精良的新書,幾乎從來不碰;諸子百家的典籍,也興趣不大;反而對於稗官野史和各國縣誌類雜書,還有些只會被擱放在角落的生僻家譜,見一本翻一半,只不過翻完之後陳平安又不買,惹了不少白眼。好在有一有銀子就喜歡大手大腳的朱斂幫襯,才沒招來鋪子書坊的惡語相向。

裴錢大概是覺得在京城,陳平安先是買了十數刀青鸞國最著名的昂貴宣紙,再給盧白象買了那對青釉御用棋罐,又給她買了只手拈葫蘆,開銷很大,已經遠超平時,哪怕瞧見了真心喜歡的順眼物件,都只是偷偷看幾眼而已,何況當初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真的已經滿滿當當,塞不下更多物件了,不然再跟師父討要個嶄新的多寶盒?裴錢一番思量之後,還是打消了念頭,覺得雖說這次在獅子園師父是掙了些穀雨錢,可自己也買了個手把件,下次再掙著錢,再跟師父開口。

到底是窮。

裴錢有些傷心,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積攢下一隻只的多寶盒,全部裝滿,都是寶貝。老廚子朱斂說比多寶盒更好更大的,是那富貴門庭都有的多寶架,擺滿了物件后,那才叫真正的琳琅滿目,看得人眼珠子掉地上撿不起來。

這兩天逛街,聽到了一些跟陳平安他們勉強沾邊的小道消息。

按照朱斂的說法,慶山國皇帝的口味,極其「鶴立雞群」,令他拜服不已。這位在慶山國一言九鼎的君主,不喜歡婀娜多姿的苗條佳人,唯獨喜好世間富態女子,慶山國宮中幾名最得寵的妃子,有四人都已經不能用豐腴來形容了,個個兩百斤往上,被慶山國皇帝美其名曰媚豬、媚犬、媚羆和媚雀。

而四媚之首的媚豬袁掖,還有一個更出名的身份,是寶瓶洲東南十數國版圖的四大武學宗師之一。

慶山國皇帝何夔如今下榻青鸞國京城驛館,身邊就有四媚隨行。

前天何夔身穿便服,帶著妃子中相對「身姿纖細」的媚雀,一同遊覽京城寺廟道觀,結果燒香之時,跟一夥世族子弟起了衝突,媚雀出手凌厲,直接將人打了個半死,鬧出很大的風波,掌管京城治安的衙門、青鸞國禮部都有高品階官員露面,畢竟涉及兩國邦交,好不容易才安撫下去。鬧事者是京城大族子弟和幾個南渡衣冠世交同齡人,得知慶山國皇帝何夔的身份后,也就消停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晚鬧事者中,就有多個剛剛在青鸞國新宅邸落腳沒多久的人暴斃,死狀凄慘,據說連衙門仵作都看得反胃。

很快就有言之鑿鑿的消息傳遍京城上下,兇手的殺人手法,正是慶山國大宗師媚豬的慣用手段,拔除四肢,只留頭顱在身軀上,點了啞穴,還會幫忙止血,讓人掙扎而死。

青鸞國朝廷已經火速抽調各方人手探查此事,更有一行由查案經驗豐富的刑部官員、朝廷供奉仙師、江湖名宿組成的隊伍,第一時間進入何夔所在的驛館,可仍是擋不住群情激憤,無數士子書生將皇帝何夔圍堵在下榻的驛館。如果不是京城衙役阻攔,以及大都督韋諒親自派遣兩百精銳甲士,沒有任由局勢糜爛下去,後果真的不堪設想。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當然只能是被四媚之一的何夔愛妃媚豬當場打殺。

媚豬袁掖放出話來,她跟同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大澤幫竺奉仙來一場廝殺,若是她輸了,這一大瓢髒水,慶山國便認,可如果她贏了,當初在驛館外邊瞎嚷嚷的青鸞國士子,就得一個個跪在驛館外磕頭道歉。

而傳聞曾經駕駛一輛猩紅色馬車、在數國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的老魔頭竺奉仙,近期確實身在京城,借宿於某座道觀。

然後在昨天,三十年前惡名昭彰的竺奉仙重出江湖,竟是以青鸞國頭一號英雄豪傑的身份,如約而至,步入驛館,與媚豬袁掖來了一場生死戰。

從竺奉仙乘坐馬車離開道觀起,沿途就有無數青鸞國京城百姓和江湖中人,為此人搖旗吶喊。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竺奉仙,竟是力戰不敵那個媚豬,最後身受重傷,輸給了四大宗師中排名第二的袁掖。渾身浴血卻並無大礙的袁掖,隨手拽住竺奉仙的脖子,大搖大擺走到驛館大門口,環顧四周已經啞然的眾人,將已經癱軟昏厥過去的竺奉仙丟到大街上,撂下一句:「明天別忘了磕頭。」

竺奉仙被大澤幫弟子含淚放入車廂,離開驛館返回那座道觀救治。

驛館外,門可羅雀。道觀外,罵聲不絕。

在書肆湊巧聽過了這樁風波的過程,陳平安繼續找書。

裴錢沒心沒肺,只覺得那個竺奉仙真是慘,本事不高,還喜歡出風頭,就不知道躲在道觀裡邊不出去?現在不但被那兩百多斤的媚豬打得生死不知,一世英名也沒了。按照那本演義小說所描述的江湖風貌、武林紛爭,混江湖的人,沒了名聲,可不就等於沒了命?裴錢唯一感到惋惜的是,當初登山去金桂觀,他們還住過竺奉仙為他孫女在半山腰搭建的那座豪門宅邸,竺奉仙是個有錢又闊綽的主,她挺中意的。可惜現在看來,就算竺老頭命硬,在道觀那邊沒死,下次雙方碰面,她估計也甭想跟那老頭兒蹭吃蹭喝嘍。

那次兩撥人偶遇,先是一起避雨,然後一起登山,最後老人的孫女竺梓陽,與雲霄國胭脂齋少女劉清城,一同成為金桂觀老神仙張果的嫡傳弟子。

裴錢和陳平安旁觀過那場收徒禮,堪稱十分繁縟,耗時將近一個時辰。到最後看得裴錢腦殼疼,可憐她還要當個木頭人一動不動,覺得比抄書還累。

陳平安走出書肆,正是正午時分,他站在台階上,想著事情。

朱斂輕聲問道:「少爺,怎麼說?」

石柔心弦緊繃,心中默念,別摻和,千萬別蹚渾水。

陳平安的答案,讓石柔喜憂參半。

陳平安說道:「去看看竺奉仙,如果傷得重,我身上剛好有些丹藥,送了丹藥見過了人,我們就離開道觀。」

朱斂讚歎道:「少爺有情有義,關鍵還穩重。」

裴錢瞪眼道:「你搶我的話做什麼,老廚子你說完了,我咋辦?」

朱斂不客氣道:「咋辦?吃屎去,不用你花錢,到時候沒吃飽的話,跟我打聲招呼,回了客棧,在茅廁外等著我就是,保證熱騰騰的。」

裴錢白眼道:「真噁心。」

陳平安沒理睬一老一小的日常鬥法,問過了路,往那座一夜之間聲名大噪的京城道觀行去。

大概走了大半個時辰才臨近道觀,圍牆外邊稀稀疏疏有些人,有人丟了石子大罵幾句就跑,更多還是看熱鬧的,在道觀外邊逛盪一圈就已心滿意足,還有些聞訊趕來的江湖中人,應該多是父輩祖輩在大澤幫手上吃過苦頭的,倒是沒敢破口大罵,更不會傻乎乎去痛打落水狗,畢竟老魔頭竺奉仙生死未卜,況且還有幾名凶名赫赫的弟子待在道觀,哪怕單獨拎出一人,也夠尋常的青鸞國武林高手吃上一大壺罰酒的。

道觀不大,今日閉門謝客,陳平安在一處側門敲門很久,才有道士開門,神色戒備,陳平安說與竺老幫主是舊識,勞煩道觀這邊通報一聲,就說是陳平安來訪。

道士點點頭,要陳平安稍等片刻,關上門,約莫半炷香后,除了那個回去通風報信的道士,還有個當初陪同竺奉仙一起送竺梓陽登山拜師的隨從弟子也來到側門。認出是陳平安后,這個竺奉仙的關門弟子鬆了口氣,給陳平安帶路去往道觀後院深處。此人一路上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些感謝陳平安記得江湖情誼的客套話。

眾人臨近一座屋舍,藥味極為濃重,竺奉仙的幾個弟子,束手恭立在門外廊道,人人神色凝重,見到了陳平安,只是點頭致意,而且沒有任何鬆懈。畢竟當初金桂觀之行,不過是一場短暫的萍水相逢,人心隔肚皮,天曉得這個姓陳的外鄉人,是何居心。如果不是躺在病榻上的竺奉仙,親口要求將陳平安一行帶來,沒誰敢答應開這個門。

陳平安讓朱斂三人留在廊道拐角處,都沒讓他們靠近那間屋子。

一名竺奉仙嫡傳弟子開門后,陳平安負劍背箱,獨自走入屋子。

竺奉仙靠在枕頭上,臉色慘白,身上覆有一床被褥,微笑道:「山上一別,異地重逢,我竺奉仙竟是這般可憐光景,讓陳公子見笑了。」

傷得極重。

屋內除了病榻上的竺奉仙,還有一名神色木訥的老道人,幫忙開門的弟子關上門后,給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后就站在一旁,沒有離開,以免陳平安暴起殺人。

陳平安摘下竹箱放在腳邊,坐在椅子上,輕聲問道:「老幫主此次入京,沒有隱藏行蹤?」

竺奉仙咳嗽幾聲,竭力笑道:「怎麼沒有隱藏,只不過朝廷那邊耳目靈光,沒能藏好罷了。這座京城道觀,是大澤幫近三十年苦心經營的一處分舵,說不定早就被朝廷盯上了。這沒什麼,咱們那位青鸞國唐氏皇帝,年少時就一直對江湖十分憧憬,登基以後,還算優待江湖,絕大多數的恩怨仇殺,只要別太過火,官府都不太愛管。

「事實上,當年我馳騁數國武林,所向披靡,那會兒還在龍潛之邸當皇子的唐黎,據說對我十分推崇,揚言有朝一日,一定要親自召見我這個為青鸞國長臉的武夫。所以這次莫名其妙被那個媚豬點了名,我雖然明知道是有人坑害我,也實在沒臉皮就這麼悄悄離開京城。」

陳平安見竺奉仙說得吃力,斷斷續續,就打算不再詢問,彎腰打開竹箱。

當他做出這個動作,老道人和屋內男子都蓄勢待發,陳平安停下動作,解釋道:「我有幾瓶山上煉製的丹藥,當然沒辦法讓人白骨生肉,迅速修復損壞的筋脈,但是還算比較補氣養神,對武夫體魄進行修修補補,還是可以的。」

竺奉仙想要抬起手臂,卻無力做到,就只是擱在被子上邊,輕輕搖晃,對兩個心腹笑道:「你們不用緊張,我竺奉仙看人的本事,比學武更好。當下這座京城,誰都可能來撿漏,唯獨陳公子不會。」

陳平安在來的路上,就選了條僻靜小巷,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三瓶丹藥,挪到了竹箱裡邊。不然憑空取物,太過惹眼。

陳平安拿出三隻瓷瓶后,伸手遞給那位老道長:「勞煩老真人先辨別藥效,是否適合老幫主療傷。」

竺奉仙忍不住笑道:「陳公子,好心給人送葯救命,送到你這麼委屈的地步,天底下也算獨一份了。」

老道長接過三隻瓷瓶,依舊不苟言笑,去了桌邊,各自倒出一粒丹丸,從袖中拿出一根銀針,將丹藥細細掰碎。

陳平安非但沒有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惱火,反而覺得老道長這麼做,才是真正的江湖人行江湖事。

竺奉仙氣色雖差,心情卻不錯,而且畢竟七境武夫的底子不俗,無視了屋內弟子可以送客了的眼神示意,笑問道:「陳公子,覺得那個媚豬是不是真兇?」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見過,不知道真正性情如何,所以不好說。按照一般情況,那個慶山國妃子沒這麼傻,在別國京城,以獨門手法一口氣虐殺數人,可若是以此作為障眼法,撇清自己,可能性不大,但終歸還是有的。可能到最後……還是兩國國力之爭,寶瓶洲東南方的形勢之爭,是不是那個袁掖殺人,反而不重要。所以老幫主這場架,打得不值,設計老幫主的幕後人,則相當高明,接下來如何離開京城,老幫主就需要小心再小心了。」

竺奉仙點頭道:「確實如此。」

一直聚精會神查驗丹藥的老道人,聽到這裡,忍不住抬起頭,看了眼白衣負劍的陳平安。

陳平安又跟竺奉仙閑聊了幾句,就起身告辭了。

竺奉仙無法起身下床,只好十分勉強地抱拳相送,只是這個動作,就已牽扯到傷勢,讓他咳嗽不斷。

陳平安一行離開道觀后,返回客棧。

道觀屋內,那個將陳平安他們送出屋子和道觀的男子返回后,欲言又止。

竺奉仙笑道:「怎麼,還想著要陳平安送我們離開京城?」

男子老老實實回答:「若是他願意幫忙,當然是好事。既然他肯來這裡,就已經表明對我們大澤幫親近,我們若是勸一勸,說不得……」

竺奉仙一聲嗤笑,打斷這名徒弟的痴心妄想,冷笑道:「蠢貨,人心不足蛇吞象。陳平安那句要我們出城小心的言外之意,你假裝聽不出來?那就已經挑明了態度,送葯,是因為當初一場江湖相逢的那點情分在,登門拜訪,送完了葯,就算仁至義盡,這點道理,你都不懂?可別把人家的做人厚道,當作痴傻。」

男人何嘗不知這裡邊的彎彎繞繞,低頭道:「當下處境,太過兇險。」

竺奉仙嘆了口氣:「虧得你忍住了,沒有畫蛇添足,不然下一次換成是梓陽在金桂觀修行,出了問題,那麼就算他陳平安又一次遇上,你看他救不救?」

男人默不作聲。

道理都懂,可是現在是師父竺奉仙和大澤幫的生死大坎,極有可能邁不過去,從道觀到京城大門,再往外去往大澤幫的這條路,說不定路途中某一段就是黃泉路。

竺奉仙洒然笑道:「行啦,行走江湖,生死自負,難道只許別人學藝不精,死在我竺奉仙雙拳之下,不許我竺奉仙死在江湖裡?難不成這江湖是我竺奉仙一個人的,是我們大澤幫後院的池塘啊?」

男人笑了笑:「早個三四十年,在咱們青鸞國,確實如此。」

竺奉仙閉上眼睛。

那位老道長開口道:「丹藥沒有問題,品相極高,註定價格不菲,有助於你的傷勢恢復,不是錦上添花,而是實實在在的雪中送炭。」

男人欣喜萬分:「當真?」

老道長斜眼道:「不信?」

男人咧嘴道:「不敢。」

這位老道長,正是為大澤幫兢兢業業、出謀劃策數十年的老軍師,而竺梓陽早早就踏足修道之路,也要歸功於老道長的慧眼如炬。

竺奉仙突然睜開眼睛,先讓那名徒弟離開屋子,在徒弟關上門后,他緩緩地說道:「說吧,幫了我這麼多年,然後坑了我這麼一次,你到底圖什麼?不管結果是什麼,我都不怨你,只希望你和幕後人,以後多照拂梓陽,盡量別將她牽扯進來,讓她好好做她的山上修行人。」

老道長站起身,坐在陳平安先前坐的那張椅子上,答非所問:「老竺,我覺得那個陳平安,年紀輕輕,倒是江湖氣老。」

老道長感慨道:「咱們這些老江湖,好像是越來越吃不開了,現在的年輕人,為了上位,喜歡亂拳打死老師傅,什麼規矩不規矩的,都不講,不認這個。」

竺奉仙轉過頭,笑問道:「你到底多少歲了,當年認識你的時候,就是這麼個面容,差不多六十年過去了,你還是沒怎麼變。」

老道長想了想:「剛好半輩子在家鄉闖蕩,半輩子在你們青鸞國度過。」

竺奉仙見這位老友不願回答,就不再刨根問底,因為沒有意義。

京城世族子弟和南渡士子在寺廟尋釁,何夔身邊的妃子媚雀出手教訓,當晚就有數人暴斃,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同仇敵愾。南遷青鸞國的衣冠大姓憤怒不已,挑起青鸞國和慶山國的衝突,媚豬點名同為武學大宗師的竺奉仙比試,竺奉仙重傷落敗,驛館那邊卻沒有一人磕頭,媚豬袁掖隨後公然譏諷青鸞國讀書人風骨,京城嘩然。一時間,此事風頭蓋過了佛道之辯,諸多南遷豪閥聯絡本地世族,向青鸞國皇帝唐黎施壓。慶山國皇帝何夔則即將攜帶四名妃子,大搖大擺離開京城,以至於青鸞國所有江湖人士都憤懣異常。

短短數日,風起雲湧,環環相扣。

陳平安一行離開京城之時,夜幕中一輛馬車行駛在前往京郊獅子園的小路上。

駕車的馬夫,真實身份是四大宗師之首的一個易容老者,身材極為高大,剛剛從雲霄國悄悄進入青鸞國,他其實已是遠遊境的大宗師,一身武學修為,遠在七境的慶山國媚豬袁掖和大澤幫竺奉仙之上。

柳清風看完一封綠波亭諜報后,說道:「可以收手了。」

坐在對面的一個英俊公子哥微笑道:「這就收手?我原本打算假公濟私,去會一會某人的,可好像沒有咬鉤啊。」

柳清風神色平淡:「可以了。」

車廂內柳清風對面之人,正是龍泉郡李寶箴。他與柳清風對視一眼后,笑道:「好吧,既然柳先生說火候夠了,那我就照國師大人所說,向柳先生多學著點。反正此次……也只是我上任后,給你們青鸞國皇帝唐黎的一道開胃小菜,省得他以為靠著雲林姜氏這棵大樹,就可以高枕無憂,畢竟一些個歪風斜雨,也是能讓人傷筋動骨的。」

柳清風不置一詞。

臨近那座獅子園,李寶箴突然笑道:「我就不進園子了,我在車上,等著柳先生向老侍郎交代完事情,一起返回縣衙官署便是。」

柳清風走下馬車,獨自走入夜幕中的獅子園。

李寶箴出了車廂,沒有下車,坐在那名車夫身後。這個與陳平安一樣來自昔年驪珠洞天的年輕人,無所事事,晃蕩著雙腿,笑道:「一想到我那寶貝妹妹喜歡喊陳平安小師叔,我就火大啊。怎麼辦呢,我這個當哥哥的,可捨不得對小寶瓶說半句重話,那就只好逗逗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了。如果不是看在那趟護送小寶瓶的情分上,袁掖啊竺奉仙什麼的,可就不是這麼個自相殘殺的路數了。不過我最佩服國師的一點,是算計人心。安插棋子在別人家院子這種事情,其實誰都在做,當年在咱們大驪京城,還有那座長春宮,甚至宋長鏡身邊,好些地方,其實都有,還不少,就連咱們皇帝陛下不也一樣,有那諸子百家的高人居心叵測?可到最後收官,咱們再來看一眼棋盤各處,似乎這邊小虧些那邊大賺一筆,到頭來總是咱們國師大人更得利,這就很可怕了。」

李寶箴自言自語了半天,對那車夫笑問道:「你的檔案,就算是我都暫時無法翻閱,能不能說說看,為何願意為咱們大驪效力?」

老車夫淡然道:「希望你在仕途上別崴了腳,不然到時候我第一個宰了你。」

李寶箴全然不在意:「你這個對誰都說心裡話的糟糕習慣,真得改改,好歹等到抓住了機會的那天,可以殺我的時候,再說這些啊。」

老車夫冷笑道:「好的,到時候我再重複一遍。」

沉默片刻,柳清風尚未返回。

李寶箴隨口問道:「江湖好玩嗎?」

老車夫沉聲道:「不好玩,容易死人。」

李寶箴哦了一聲:「這樣啊,那我悠著點。初來乍到,先熟悉熟悉這邊的風土人情。我這人從小就膽子不大,家鄉高人又多,走在大街上放個屁,都怕驚擾到隔壁的陸地神仙啊,武道大宗師啊。」

李寶箴雙手輕輕拍打膝蓋:「都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不知道下次見面,我跟那個姓陳的泥腿子,是誰哭。唉,朱鹿那笨丫頭當時在京城找到我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我都快心疼死啦,心疼得我差點沒一巴掌拍死她。就那麼點小事,怎麼就辦不好呢,害我被娘娘遷怒,白白葬送了在大驪官場的前程,不然哪裡需要來這種破爛地方,一步步往上攀爬。」

老車夫笑道:「你這種壞種崽子,等到哪天落難,會特別慘。」

李寶箴嘆了口氣:「瞧瞧,又說真心話了,你這人怎麼總不聽勸,這樣不好。」

夜幕沉沉。

李寶箴望向那座獅子園,笑道:「咱們這位柳先生,可比我慘多了。我頂多是一肚子壞水,怕我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他可是一肚子苦水,罵他的人絡繹不絕。」

青鸞國京郊一處小驛館,氣氛凝重至極。

小小驛館,今夜藏龍卧虎。

一間屋子裡,大眼瞪小眼。

白衣少年指著青衫老者的鼻子,跳腳怒罵道:「老王八蛋,說好了咱們規規矩矩賭一把,不許有盤外招!你竟然在這個關口,把李寶箴丟到青鸞國,就這傢伙的秉性,他會不公報私仇?你還要不要點老臉了?!」

青衫老人面無表情,淡然道:「小兔崽子,偷偷傳信給陳平安,讓他去堵獅子園的路,你就要臉了?」

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繼續破口大罵道:「老東西你他娘的先壞規矩,設計陷害陳平安,就是壞我大道根本,還不許老子反手給你一通撓?」

屋內兩人,正是崔東山和綉虎崔瀺。其實一人而已。

崔瀺始終神色淡漠,抬手抹去臉上的口水:「自己罵自己,有意思?」

崔東山獰笑道:「爽得很!」

崔瀺冷笑道:「看到你現在的這副可憐模樣,才知道為何我們當年最高境界,會止步於十二境巔峰。」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早知道是你這麼個窩囊廢,老子當年就自己把自己掐死算了。」

崔瀺微笑道:「你現在想死也來得及,不過記得把這副遺蛻和方寸物留下。」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雙手攤開,趴在桌上,臉龐貼著桌面,悶悶道:「皇帝陛下,死了?過段時間,由宋長鏡監國?」

崔瀺點點頭。

崔東山頭也不抬:「那誰來當新帝?還是原先那兩個人選,各佔一半?」

崔瀺置若罔聞。

崔東山抬起頭,從趴在桌面變成癱靠著椅背:「賊沒勁。」

崔瀺道:「我看你給人家當學生弟子挺帶勁的。」

崔東山就那麼一直翻著白眼。

苦中作樂?崔瀺也有些納悶,自己年少的時候,似乎也不是這副德行吧?

崔東山收起白眼,猶豫了一下:「老頭子在落魄山竹樓過得咋樣?」

崔瀺沉默許久,答道:「被陸沉徹底打斷了去往十一境的路,但是如今心態還不錯。」

崔東山盤腿坐在椅子上,問道:「如果陳平安打死了那個李寶箴,你會怎麼做?」

崔瀺搖頭道:「陳平安曾經答應過李希聖,會放過李寶箴一次,在那之後,生死自負。」

崔東山猛然抬頭,直愣愣望向崔瀺。

崔瀺淡然道:「對,是我算計好的。如今李寶箴太嫩,想要將來有大用,還得吃點苦頭。」

崔東山大笑著跳下椅子,給崔瀺揉捏肩膀,嬉皮笑臉道:「老崔啊,不愧是自己人,這次是我錯怪你了,莫生氣,消消氣啊。」

崔瀺無動於衷:「早知道最後會有這麼個你,當年我們確實該掐死自己。」

崔東山輕輕一巴掌拍在崔瀺腦袋上:「說什麼晦氣話?呸呸呸,咱倆不管如何大道不同,都爭取禍害活千年。」

崔瀺說道:「你再往我頭上吐口水,可就別想禍害活千年了。」

獅子園通往官道的蘆葦盪小路上,一輛馬車緩緩停下,老車夫如臨大敵,李寶箴掀開車帘子,看到那人後,一臉匪夷所思,這也行?真就老鄉見老鄉啦?

李寶箴看到那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這條道路上的年輕人後,心思急轉。

是身後的柳清風陷害自己,希望一人獨霸青鸞國幕後江山?不應該。國師大人不會由著柳清風一家獨大,讓自己與柳清風相互掣肘才是正理。那就是無巧不成書,今夜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偶遇?

李寶箴嘆了口氣,如果說自己運氣真這麼差,還不如是有人算計自己,畢竟棋力之爭,可以靠腦子拼手腕,若說這運道不濟,難道要他李寶箴去燒香拜佛?

李寶箴站在老車夫身後,輕聲問道:「怎麼講?」

老車夫沉聲道:「此人身後扈從之一,佝僂老人,極有可能是遠遊境武夫,境界不比我低。」

李寶箴一拍額頭:「諜報誤我。」

按照近期諜報上的說法,陳平安在京城百花苑客棧,四名宗師扈從離開三人,只帶了兩個扈從,一人名為朱斂,深淺未知,可能是金身境武夫,另外一人行為古怪,在獅子園風波中表現平平,實力應該不如朱斂。至於陳平安本人,以獅子園牆頭出拳水準來看,最低五境純粹武夫修為,能夠畫符,身穿一件品秩難測的仙家法袍,隨身懸挂的葫蘆,為養劍葫「姜壺」,其中是否溫養飛劍,暫時不知。

雖說將零零碎碎的諜報內容,拼湊在一起,依舊沒能給出陳平安的真正底細。但是並不重要,李寶箴判定陳平安身在青鸞國京城,就算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陸地神仙,與他李寶箴仍是沒有關係。

李寶箴是在藉助大驪大勢作為自己的棋盤,逗弄那個身在棋局中的陳平安。

大驪綠波亭在寶瓶洲東南版圖的諜報,隨著一顆顆棋子的悄然而動,就像一張不斷扯動的蛛網。

離開大驪之前,國師崔瀺給了李寶箴三個選擇:去大隋,負責盯著高氏皇族與黃庭國在內的大隋舊藩屬;去眼下大驪鐵騎馬蹄前邊的最大攔路石,劍修眾多的朱熒王朝,南邊觀湖書院的動向,也是重中之重;最後一個就是青鸞國,只是相對於前兩者,這邊最早時屬於偏居一隅的鄉下小地方,只是隨著寶瓶洲中部衣冠南渡,綠波亭最近兩年才開始加大投入。當然,這些都是他李寶箴新官上任后看到的一些表面現象,不然他也不會連這個老車夫的檔案都無法查閱。但是李寶箴不笨,世族官場有青鸞國老人唐重,江湖草莽有大澤幫竺奉仙之流,尤其是國師崔瀺親臨此地,甚至破例見了獅子園柳清風一面……這一切都說明李寶箴的眼光不差,挑選此地作為自己在大驪廟堂的發跡之地,暫時遠離大驪宋氏中樞那場動輒讓人粉身碎骨的旋渦,絕對是賭對了。

李寶箴有些惱火,若是再等個幾天,等到一個負責保護他安危的大人物進入青鸞國,那就是萬事不懼的大好形勢。什麼大都督韋諒、唐氏首席供奉周靈芝,都不值一提。

這個泥瓶巷泥腿子怎麼就這麼會挑時間地點?

李寶箴轉身彎腰,掀開帘子微笑問道:「柳先生,你有沒有後手?」

柳清風搖頭笑道:「與你一樣,需要等幾天才能有一個大驪武秘書郎擔任我的貼身扈從。」

李寶箴苦著臉道:「柳先生難道忍心看著我這位盟友,出師未捷身先死?」

柳清風想了想,答道:「要相信崔國師的算無遺策。」

李寶箴哀嘆一聲,放下帘子,今夜看來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了。

李寶箴倒不是不相信那頭綉虎的棋力,而是國師大人未必真正把他這棵牆頭草當回事啊。李寶箴甚至堅信,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風之間做個取捨,至少在當下崔瀺會毫不猶豫地將柳清風留在棋盤上,而將他李寶箴隨手拈起,丟回棋罐了事。家鄉那座碎瓷山怎麼堆積而成的,不都是些分量不重、在大道之爭中化作齏粉的可憐棄子嗎?

李寶箴很早就喜歡獨自一人爬到瓷山頂上去,總覺得是在踩著累累白骨登頂,感覺挺好。

陳平安讓石柔護著裴錢站在遠處,只帶著朱斂繼續前行。

崔東山突然寄了一份密信給自己,說是李寶箴出現在了獅子園,言簡意賅,以「可殺」二字結尾。

陳平安沒有任何懷疑和猶豫,火速離開京城,直奔獅子園。

在某些不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陳平安選擇信任崔東山,比如選擇枯骨女鬼石柔作為佔據杜懋遺蛻的人選,再就是這次。

在距離那輛馬車不足五十步后,陳平安緩緩而行,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那個站在車夫身後的年輕公子哥。

正是此人,利用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再拋出一個幫父女二人脫離賤籍、為她爭取誥命夫人的誘餌,使得朱鹿當年在那條廊道中,語笑嫣然地向陳平安走來,雙手負后,皆是殺機。

那是陳平安生平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後,比之前在小鎮與正陽山搬山老猿命懸一線的對峙,更能感受到人心的細微與險惡。

「陳平安,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李寶箴站在老車夫身後,微笑著打招呼,「忘了介紹自己,我叫李寶箴,是李希聖的弟弟,李寶瓶的哥哥。」

陳平安站定,問道:「如果你今晚死在這裡,會後悔嗎?」

李寶箴點頭道:「肯定要悔青腸子。」

陳平安笑道:「是後悔做事情不夠小心吧?」

李寶箴彷彿破罐子破摔,坦誠道:「對啊,一離開龍泉郡福祿街和咱們大驪王朝,就覺得可以天高任鳥飛了,太不明智。陳平安你一前一後,教了我兩次做人做事的寶貴道理,事不過三,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如何?」

朱斂抬起手臂,雙掌手心摩挲,躍躍欲試,微笑道:「那個駕車老頭兒,雖是遠遊境武夫,但老奴完全可以應付。少爺,好歹是一個境界的,到時候若是老奴一個不小心,沒能收住手,可別見怪。」

老車夫眼神炙熱,死死盯住朱斂,青鸞、慶山和雲霄三國,以及周邊那些小國,江湖水淺,加之又有職責所在,自己不好擅自遠遊,白白糟蹋了純粹武夫第八境的稱呼,今夜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豈能錯過,只是身後還有個壞種李寶箴,以及車廂內的柳先生,讓他難免束手束腳,於是他問道:「對付這名扈從就夠嗆。李大人,你有沒有錦囊妙計可以授我?既能護住你不死,又能由著我痛快打一架?」

李寶箴苦笑道:「哪裡想到會有這麼一出。我那些錦囊妙計,只害人,不自救。」

車夫站起身,冷笑道:「那就是空空如也?算計來算計去,瞧著讓人眼花繚亂,結果就這麼點出息。」

李寶箴笑道:「那就勞煩你今夜多出點力,給我贏得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

老車夫身為寶瓶洲武道第一人,實力高,肩上擔子自然就重,所以不至於因為厭惡李寶箴這個人就落井下石,一走了之。

馬車微顫,李寶箴只覺得一陣微風拂面,老車夫已經長掠而去,直撲陳平安。小路兩邊的蘆葦盪向陳平安和朱斂那邊倒去。

朱斂習慣性佝僂著向前數步,身形快若奔雷,伸出一掌,接住老車夫拳罡激蕩、袖口鼓脹的迅猛一拳。

朱斂向後倒滑出去,剛好與陳平安並肩而立,老車夫則借勢向後飄落在地。

道路兩側蘆葦盪又嘩啦一下向左右兩側倒去,簌簌作響,在原本萬籟寂靜的夜幕中,極為刺耳。

李寶箴看到那些四處流散的拳罡氣流,飄蕩到紋絲不動的陳平安身前之際,如一陣斜風細雨遇到了一把油紙傘,滴水不沾撐傘人。

李寶箴眼皮子顫抖了一下。不愧是最低武道五境的傢伙。這個泥瓶巷小雜種,離開驪珠洞天之後,看來際遇不錯啊。

李寶箴有些遺憾,難道自己當初應該走走修行的路子?

不到十八歲的五境巔峰純粹武夫,擱在武夫輩出的大驪王朝,恐怕都當得起「天才」二字了吧?

難不成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后的那股磅礴武運,都給這傢伙獨佔了去?不對啊,藩王宋長鏡、李二,再加上鄭大風,三人瓜分,最多留下點殘羹冷炙才是。

朱斂抖了抖手腕,笑呵呵道:「這位大兄弟,你拳頭有些軟啊。咋的,還跟我客氣上了?怕一拳打死我沒得玩?不用不用,儘管出拳,往死里打,我這人皮糙肉厚最挨揍。大兄弟要是再這麼藏著掖著,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話音剛落,朱斂身如山野猿猴,一躥而去,速度之快,好似仙師使用了縮地千里的方寸物,眨眼之間就來到老車夫身前,還以顏色,同樣是一拳直直而去。

李寶箴眼力有限,只看到朱斂那一拳,之後雙方對峙,在一處小地方禮尚往來,看得他頭暈眼花。

李寶箴很快就覺得耳朵難受,咽了口唾沫,這才稍稍好受些。

老車夫一聲輕喝,雙手連粘帶打,將那朱斂一把摔向蘆葦盪,他自己則一步後撤,重重踩地,另外一隻腳輕輕提起,穩住身形。

如果不是擔心身後那個李寶箴,老車夫自然可以出拳更為酣暢。

朱斂身形在空中舒展,單腳踩在一根纖細的蘆葦上,左搖右晃了幾下,微笑道:「大兄弟,看來你躋身第八境這麼多年,走得不順遂啊,登高之路,是用爬的吧?」

老車夫譏笑道:「這話說早了吧?」

朱斂走在一叢叢蘆葦頂端,如蜻蜓點水,隨著筋骨越發伸展,發出黃豆崩裂般的一連串聲響,嘿嘿笑道:「不早不早,我這是擔心咱哥倆真要玩命,你到時候來不及留遺言。聽說天底下的八境武夫,還是比較稀罕的,你要是這麼暴斃而亡,我會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趁著我家少爺沒嫌棄你礙眼,趕緊跟你嘮嘮嗑。」

老車夫默不作聲。

車廂內柳清風想要起身,陳平安腰間養劍葫一抹白虹乍現,疾速畫弧,毫無阻滯地穿透車壁,懸停在柳清風眉心處。柳清風笑著坐回原位。

李寶箴一隻藏在袖中的手,剛剛有所動作,一抹幽綠劍光一閃而逝,刺破他袖口,隨後將一張符籙釘入身後車壁上。

那張金色符籙,極其奇怪,竟是正反兩面都書寫了丹書符文,不但如此,符籙中央,正反各自繪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將。竟是一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傳的日夜遊神真身符。

李寶箴嘆了口氣,對老車夫說道:「收手吧,不用打了。我李寶箴束手待斃便是了。」

朱斂火急火燎道:「別啊,大兄弟,咱們打咱們的,不耽誤我家少爺跟你家主子的正事。」

老車夫點點頭,向朱斂一掠而去。

陳平安走到馬車旁邊,李寶箴坐在車上,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陳平安卻是望向車帘子那邊:「本來以為是書上講的『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原來是書上的另外一句話。」

車廂內柳清風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陳平安不再開口說話。

大道理小道理,讀書人其實都懂。尤其是柳清風這樣自幼飽讀詩書,並且在官場上歷練過的世族俊彥。

竺奉仙之流的江湖梟雄,其實反而更容易讓旁觀者看得透徹。生死榮辱,直來直往。

李寶箴望向陳平安。

他坐著,陳平安站著,兩人剛好對視。

李寶箴好奇問道:「不管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今夜殺了我后,你以後怎麼回大驪,龍泉郡泥瓶巷祖宅不打算要了?」

陳平安看著這個從未見過卻一心想著置他於死地的福祿街李氏子弟。

同樣是一家人,怎麼跟李希聖和小寶瓶是天壤之別的秉性?

見陳平安不說話,李寶箴笑道:「我就是一介書生,經不起你一拳,真是風水輪流轉,可這才幾年工夫,轉得未免也太快了。早知道你變化這麼大,當初我就應該連朱河一起拉攏,也不至於背井離鄉不說,還要死在他鄉。」

一拳。

李寶箴雙手抱住腹部,身體蜷縮,差點嘔出膽汁。

陳平安這一拳只用了二境武夫修為。

陳平安伸手抓住李寶箴的髮髻,一把將其從車上拽下,隨手一丟,李寶箴在黃泥道路上翻滾而去,最後雙手雙腳攤開,滿臉淚水,卻不是什麼傷心悔恨,就只是純粹肌膚之痛的身體本能。李寶箴大笑道:「不承想我李寶箴還有這麼一天。柳清風,記得幫我收屍,送回大驪龍泉郡!」

陳平安蹲下身。

李寶箴與他對視,看到了一雙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陳平安的眼神,不同於國師崔瀺那種深不見底的深淵,李寶箴慶幸自己看不見底,不然估計自己就是一具屍體了,因為察見淵魚者不祥,他如今遠遠沒有資格,去窺探那頭綉虎內心深處所思所想。但是當下陳平安的眼神,和大驪國師唯一的相同之處,令李寶箴記憶深刻。隱隱約約,一個深淵之中,一個古井底下,皆藏有惡蛟游弋欲抬頭。

李寶箴突然眼神中充滿了快意,輕聲說道:「陳平安,我等著你變成我這種人,我很期待那一天。」

陳平安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一手掌刀輕敲李寶箴喉結,在後者不由自主張嘴瞬間,將泥土塞入其中,然後用手心捂住李寶箴嘴巴,問道:「好不好吃?」

李寶箴手腳掙扎,滿臉漲紅。

陳平安微微轉頭:「說啥?我聽不見,不然你大聲點說話。」

李寶箴驀然停止掙扎,一點點強自咽下那一大口泥土,眼睛死死盯住那張神色漠然的年輕臉龐。

陳平安抬起手掌,李寶箴臉龐扭曲,含糊不清道:「味道不錯!」

陳平安點點頭:「這會兒想吃屎不容易,吃土有什麼難的。」

跟先前如出一轍,李寶箴吃了一大把泥土后,又被陳平安捂住嘴巴,這一次陳平安力道加重,李寶箴後腦勺開始微微陷入泥地。

陳平安鬆手后,李寶箴胸膛起伏,呼吸困難至極,然後開始劇烈咳嗽,從嘴裡噴出許多泥土。

陳平安舉起右手,輕輕一揮袖,拍散那些向他濺來的泥土。與此同時,李寶箴哀號了一聲。

陳平安左手攥住李寶箴左手,咯吱作響,李寶箴那隻悄然握拳之手,手心攤開,是一塊被他悄悄從腰間偷拽在手的玉佩。

篆刻有「龍宮」古拙二字的那塊祖傳羊脂美玉,原本並不起眼,只是此時晶瑩剔透,其中更有一條細如絲線的光彩快速流轉。

陳平安捏碎李寶箴手腕骨頭后,李寶箴那條胳膊癱軟在地,只差一步就被開啟術法的玉牌,被陳平安握在手心:「謝了啊。」

飛劍初一和十五,分別從柳清風眉心處和外車壁返回,那張世人未必認得出根腳、陳平安卻一眼看穿的珍稀符籙,連同龍宮玉佩一起被他收入方寸物當中。

在那本《丹書真跡》上,這張日夜遊神真身符,是品秩極高的一種,被詳細記載在書本倒數第三頁。

李寶箴右手捂住左手手腕,凄慘而笑:「算你狠,怕了你了。」

這兩件東西,龍宮玉佩,是李氏祖傳的保命符之一,那張符籙,更是大哥李希聖的臨別贈禮。最關鍵的是,這兩件價值連城的仙家器物,必須由他李寶箴親自「開門」后,外人才能藉機一探究竟,不然上五境修士之下,任你是地仙,誰拿了都是不值一文的死物。

陳平安一腳踹在李寶箴腰肋處,後者橫掃蘆葦盪,墜入湖中。

傷筋動骨一百天。

柳清風起身走出車廂,跳下馬車:「不管緣由是什麼,還是要謝過陳公子對李寶箴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問道:「獅子園怎麼辦,柳清山怎麼辦?」

柳清風說道:「已經為他們找好退路了。」

陳平安神色有些疲憊,原本不想和這個老侍郎長子多說什麼,只是想到了那個一瘸一拐的年輕書生,問道:「我相信你想要的結果,多半是好的,你柳清風應該更知道自己,如今是換了一條路在走,可是你怎麼保證自己一直這麼走下去,不會距離你想要的結果,愈來愈遠?」

柳清風笑容苦澀,舉目遠眺,感慨道:「只能走走看,不然我們青鸞國,從皇帝陛下到士子書生,再到鄉野百姓,所有人的脊梁骨很快就會被人打斷,到時候我們連路都沒法走。飲鴆止渴,誰都知道是壞事,可真要渴死了,誰不喝?就像在獅子園祠堂,那個我很不喜歡的柳樹娘娘唆使我父親,將你牽連進來,我如果只是局中人,就做不到像柳清山那樣挺身而出,堅守著柳氏家風,我柳清風權衡利弊之後,就只會違背本心。」

柳清風收回視線,笑道:「所幸事情沒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這個當兄長的,就來念那難念的經,好讀的書,就讓我弟弟去讀。」

陳平安瞥了眼李寶箴落水的方向:「你比那傢伙,還是要強不少。」

陳平安又望向蘆葦盪遠方廝殺處,喊道:「回了。」

然後陳平安對柳清風說道:「你們可以救人了。」

柳清風問道:「為何不直接殺了李寶箴?」

陳平安搖頭道:「以前答應過別人,要放過李寶箴一次。」

朱斂一掠而至,伸手抹了把臉上的血跡,滿臉遺憾,自己才剛剛手熱,接下去就該那老車夫筋骨酥軟、欲仙欲死了。

只是看陳平安不願說話的樣子,朱斂便沒有說些玩笑話,只是默默跟隨。

柳清風突然對著陳平安的背影說道:「陳公子,此後最好不要留在京城附近等待機會,想著既遵守了承諾,又能夠再次遇上李寶箴。」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為何?」

柳清風笑著搖搖頭,沒有泄露更多。

大驪王朝即將會派遣兩人,分別擔任他柳清風和李寶箴的扈從,據說其中一人,是昔年盧氏王朝的沙場砥柱。但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致命之處在於,大驪國師崔瀺如今極有可能仍然身在青鸞國。

陳平安一行漸漸走遠。

老車夫將奄奄一息的李寶箴救上來,輕輕出手,快速幫李寶箴吐出一肚子積水。

李寶箴過了半天才緩過來。

鬼門關逛遊了一圈,他坐在道路上,神色怔怔。

老車夫站在李寶箴身邊,轉頭望向柳清風。柳清風笑著搖頭。於是李寶箴又一次從鬼門關打了個轉兒。

李寶箴背對著互換眼色的兩人,這個今夜狼狽至極的公子哥,伸手一陣使勁拍打臉頰,然後轉頭笑道:「看來柳先生還是很在乎國師大人的看法啊。」

柳清風蹲下身,微笑道:「換一個人來青鸞國,未必能比你好。」

李寶箴裝模作樣打了個嗝:「又吃泥土又喝水,有點撐。果然是江湖水深,容易死人,差點就涼在水底了。」

柳清風將李寶箴攙扶起身:「看來我們還得回一趟獅子園,先給你換上一身衣衫。」

李寶箴歪著腦袋,蹦跳了好幾下,將耳朵里的水晃出來后,笑容燦爛道:「不用換不用換,讓自己長點記性,省得以後還覺得老天爺第一國師第二我第三!」

柳清風沒有說什麼。

上車后坐入車廂,李寶箴瑟瑟發抖。

馬車緩緩前行,一直離開蘆葦盪駛入官道,都沒有再遇上陳平安一行。

柳清風淡然道:「第一,我勸你返回獅子園,不然到了縣衙官署,我還得照顧卧病不起的你。第二,再勸你,也是告誡自己一句話,以言傷人者,利於刀斧;以術害人者,毒於虎狼。」

李寶箴嘴唇發白,盯著這個傢伙,牙齒打戰,問道:「柳清風,你知不知道我這次與那個陳平安狹路相逢,失去了什麼?這些輕飄飄的話語,需要你來講?」

柳清風問道:「有命重嗎?」

李寶箴咧嘴笑了:「那倒是沒有。」

他轉頭對老車夫喊道:「掉頭回獅子園!」

柳清風開始閉目養神。

李寶箴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將眼前這人,視為能夠與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

又或者,李寶箴承認當下的自己,確實不如這個柳清風。名為清風,心如死灰,卻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為人處世,用心專者,不聞雷霆之震驚。

不承想小小青鸞國,還能生出這種人物。

石柔是心境最輕鬆的一個。

莫名其妙連夜出城,還說是要見一個老鄉。

裴錢沒太當回事,可是石柔卻感受到了陳平安身上藏著的那股陌生氣息——殺意。

果不其然,朱斂跟人大打出手。

所幸陳平安和朱斂返回后,說「沒事了」。

石柔沒有多問,只要是陳平安親口說沒有事,可信。換成朱斂,就算把胸脯拍爛,保證沒有後顧之憂,石柔都不信。

裴錢雖然不明就裡,可是朱斂身上淡淡的血腥氣味,還是十分嚇人。

裴錢輕聲問道:「師父,是家鄉那邊的仇家?」

陳平安想了想,吐出一口在心胸間積鬱已久的濁氣,摘下養劍葫,喝了口從青鸞國京城酒肆買來的霧凇酒,微笑道:「不用管這些,告一段落了。」

裴錢點點頭,然後笑問道:「師父這次出手,是賺了還是虧了?」

朱斂知道陳平安得了一張符籙和一塊玉佩。雖然沒有仔細看過,但是朱斂認準一點,陳平安的老鄉,只要是在外邊瞎逛盪的,估計沒哪個是平常人,比如老龍城的鄭大風,以及後邊匆忙露了個面就走的李二,一個九境,一個十境,所以陳平安從那個傢伙手上搶來的兩件東西,絕對值錢。

只是陳平安卻說道:「不虧不賺,得手的兩件東西,我剛好可以送給一個更適合拿著它們的人。」

裴錢哦了一聲。沒事就好。

她轉頭遙遙望了一眼青鸞國京城,一手拿著行山杖,一手握著手拈小葫蘆。

朱斂轉過頭,石柔也隨之視線偏移。

朱斂笑問道:「石柔姑娘,在擔心我?」

石柔閉口不言。

朱斂嘖嘖道:「石柔姑娘你是不曉得,與我交手之人,是一位遠遊境武學大宗師,一身修為登峰造極,實力強悍至極,一拳山崩地裂,再一拳搬山倒海……」

石柔譏諷道:「這都沒打死你,你朱斂豈不是拳法通天,世間無敵了?」

朱斂嘿嘿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是那位大兄弟太客氣,從頭到尾就不願意跟我換命,不然我沒辦法這麼全須全尾地站在你身邊,少不得要石柔姑娘見著我皮開肉綻、雙臂白骨的凄慘模樣,到時候石柔姑娘觸景傷情,傷心落淚,我可要肝腸寸斷了,肯定要怒髮衝冠為紅顏,回去將那大兄弟散落各方的碎塊屍身,給重新拼湊起來再鞭屍一頓……」

石柔當作耳旁風。

陳平安突然說道:「這趟去了大隋山崖書院后,我們在回龍泉郡的路上,可能要去找一個府邸隱匿於山林的嫁衣女鬼,道行不弱,但是不一定能找到她。」

朱斂驚喜道:「少爺,那嫁衣女鬼俏不俏?比之石柔姑娘生前模樣如何?」

陳平安笑道:「當年第一次見到她,她身穿一襲鮮紅的嫁衣,慘白的臉龐,只覺得瘮人,具體長得如何,沒太注意。」

裴錢偷偷咽了口口水,拿出一張符籙貼在額頭。

陳平安輕聲問道:「那個八境老者,你大概出幾分氣力能夠打贏?」

朱斂有些難為情:「少爺,我與人捉對廝殺,手一熱,就會傾力而為。所以如果少爺再晚上片刻喊我停手,那個大兄弟可就真要被大卸八塊了,當不當得成水鬼,都兩說。」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好習慣。」

朱斂悻悻然。

裴錢幸災樂禍道:「老廚子,這回咋不溜須拍馬了,不說是跟我師父學的啦?」

朱斂呵呵一笑,一腳踹在裴錢屁股蛋上,裴錢身體前撲,只是下意識就以行山杖往地面一戳,身形圍繞行山杖飛快旋轉一圈,沒急著大罵朱斂,也不好奇自己為何沒摔倒,拔出那根相依為命已經很久的行山杖,跑到了陳平安身邊,疑惑道:「師父,怎麼我這根『山神老爺』到現在都沒有斷掉啊?你瞧瞧,連一點裂縫都沒有哩。難道一開始就給我撿到寶啦?真是某位山神老爺栽種的神仙樹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朱斂哈哈大笑道:「是少爺早早幫你以仙家的小煉之法,煉化了這根行山杖,不然它早稀巴爛了,尋常樹枝,扛得住你那套瘋魔劍法的糟踐?」

裴錢撓撓頭:「這樣啊。」好像感覺很意外,又理所當然。

然後想法比較天馬行空的裴錢抬起頭,眼巴巴看著夜幕:「咋還不下雨呢?」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邊走邊問道:「為什麼要下雨?」

裴錢也一邊演練白猿背劍術,行山杖暫且當作她的劍,一邊回答道:「下了雨,我就可以幫師父撐傘了啊。」

朱斂又一腳踹過去,被裴錢靈活躲開。朱斂笑罵道:「你個光吃飯不長個的飯桶矮冬瓜,怎麼給少爺撐傘?」

裴錢糾結萬分,頹然喪氣道:「也對。」

陳平安安慰道:「心意到了就行了。」

朱斂笑道:「這個賠錢貨,也就只剩下心意了。」

裴錢對朱斂怒目相向:「如果不是看在你受傷的分上,非要讓你領教一下我自創的瘋魔劍法。」

「來來來,咱們練練手。」

朱斂一步跨出,裴錢哈哈大笑,繞著陳平安開始奔跑。石柔一時間有些失神。

一直圍繞在陳平安身邊的裴錢,雖然上山下水,還是一塊小黑炭,可當她奔跑在明月當空、光輝素潔的大道上時,小姑娘身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皎潔光明。

就是不知道,有朝一日,裴錢自己一人行走江湖的時候,會不會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比如一輪大日驕陽,遠遠看一眼,旁人都覺得灼燒眼眸?

只是隨著一起跋山涉水后,石柔就開始後悔自己竟有這種無聊想法了。裴錢這個丫頭,實在是太野了!

入夏已經有段時間,即將到達那座位於青鸞國東面邊境的仙家渡口。

這天在深山老林中,裴錢跑去稍遠的地方拾取枯枝用來燒火做飯,回來的時候,一身泥土,滿頭草,她逮著了一隻灰色野兔,正扯著野兔耳朵。她飛奔回來,站在陳平安身邊,使勁搖晃那隻可憐的野兔,雀躍道:「師父,看我抓住了啥?!傳說中的山跳唉,跑得賊快!」

陳平安笑道:「今天我們只吃素不吃葷,放了吧。」

裴錢錯愕,隨即有些不舍,辛辛苦苦才抓到的,便問道:「師父,能不能養肥了再殺了吃?我找根長繩子綁住它,一路上我帶著它好嘞。」

陳平安擺擺手:「真想吃肉,回頭讓朱斂給你抓只野豬。」

裴錢想了想,還是一筆穩賺買賣,放了就放了吧,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身體旋轉一圈,將手中野兔使勁丟擲出去,嗖一下,不知是幸運還是可憐的野兔瞬間沒了影兒:「飛吧,小老弟!」

石柔伸手扶額。

裴錢拍拍手掌,蹲在搭建灶台的陳平安身邊,好奇問道:「師父,今兒是啥日子嗎?有講究不?比如說是某位厲害山神的誕辰啥的,所以在山裡頭不能吃葷?」

陳平安只是微笑道:「沒講究。」

邊境上那座仙家渡口,是陳平安見過的最沒架子的一座。不但沒有遮遮掩掩的山水禁制,反而生怕世俗有錢人不願意去,還離著幾十里路,就開始招徠生意。原來這座渡口有許多奇奇怪怪的路線,比如去青鸞國周邊某座仙家洞府,可以在山巔的釣魚台上,拋竿去雲海里垂釣某些珍稀的鳥雀和飛魚。所以,一路上熙熙攘攘,人滿為患。

陳平安在這邊,聽到了許多京城那邊的消息。

比如唐氏皇帝順應民心,將儒家作為立國之本的國教。至於佛、道兩家是誰排在第二,據說還需要等待。

一座叫白雲觀的京城小道觀,突然就成了青鸞國皇室燒香拜神的御用道觀。

白水寺一個原本籍籍無名的年輕僧人,開始為世人說法,在寺廟內,在通衢大道,在市井坊間,傳聞說得極其樸素粗淺,蒙學稚童也能聽懂。

順順利利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仙家渡船后,裴錢好像便有些興緻不高,心情不好。她在陳平安屋子抄完書後,就要默默返回自己的房間,跟以往的裴錢,判若兩人。

陳平安便去問朱斂,朱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陳平安只得去問石柔,石柔便說了自己的見解。

陳平安喊住裴錢,帶著她一起離開屋子,去船頭欣賞雲海風景。

一大一小在渡船欄杆那邊,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準備喝酒。

裴錢掏出那隻手拈小葫蘆,高高舉過頭頂,左看右看。

陳平安到底還是沒有喝酒,將酒葫蘆在腰間別好,轉頭笑問道:「有心事?」

裴錢使勁踮起腳,趴在欄杆上,輕聲問道:「師父,會不會到了山崖書院,你就只喜歡那個喊你小師叔的小寶瓶,不喜歡我了啊?」

陳平安眺望遠方,搖搖頭:「不會啊。」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胸:「我不信唉!」

陳平安坐在她身邊,抬了抬腳,給裴錢使了個眼色。

裴錢一看到他腳上那雙靴子,立即笑眯起眼,雙指拈住黃皮小葫蘆,晃了晃:「師父,我們喝酒!」

陳平安大笑著重新摘下養劍葫,跟那隻小葫蘆輕輕碰了一下,喝了口酒。

裴錢假裝自己小葫蘆里也有酒,做了個仰頭喝酒的樣子,然後站起身,後退幾步,貌似暈暈乎乎,跟醉醺醺的小酒鬼似的,晃來晃去:「哎喲,師父,喝多啦喝多啦……」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忍俊不禁。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裴錢就輕輕撞到了從那邊走過的一名魁梧男子。那人腰佩長刀,嗤笑一聲:「不長眼睛的小東西,給老子滾遠點!」

那男子一巴掌按住裴錢的腦袋,手腕一擰,就要將裴錢摔出去。只是不等他加重力道,手腕就被先前只看到一個負劍背影的年輕人握住了。

裴錢趕緊對那人說道:「對不起,我剛才沒看到你們走過,對不起啊。」

男子皺了皺眉頭,約莫是覺得出手被阻,丟了臉面,不信邪了,他驟然間加重力道,就要以罡氣彈開這個不知死活的繡花枕頭,再將那礙事的小黑炭摔出去。

只是一瞬間,手腕處傳來劇痛,以至於懸佩長刀的魁梧壯漢竟是撲通一聲,直接跪地,大汗淋漓。

陳平安對裴錢微微一笑,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後。

陳平安一手握葫蘆,擱在身後,一手從握住那名純粹武夫的手腕,變成五指抓住他的天靈蓋,彎腰俯身,面無表情地問道:「你找死?」

五指如鉤。那名魁梧壯漢臉色慘白,咬著牙不求饒。

實在吃痛難忍,那漢子厲色出聲道:「梁子結下了,這事情沒完!」

與他結伴遊歷乘坐渡船的七八個人,一擁而來,就要仗著人多勢眾,找點樂子,剛好打殘這一大一小當作解悶。結果兩把飛劍,恰好懸停在沖在最前邊的男子眉心處。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如墜冰窟,盛夏時分,遍體生寒。

天底下就數劍修殺人,最理直氣壯!

只是那伙人應該不知道,不提什麼劍修不劍修,只就結梁子這件事而言,陳平安真沒少做,而且那些死對頭的來頭都不小。所以,陳平安最不怕的就是這件事。

陳平安一手提拽起跪地的魁梧壯漢,然後一腳踹在那人胸口,壯漢倒飛出去,撞倒好幾個同伴,雞飛狗跳,然後難兄難弟一起拚命逃竄。

陳平安回頭對裴錢微笑道:「別怕,以後你行走江湖,給人欺負了,就回家,找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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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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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異鄉見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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