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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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禮物
船頭一場鬧劇,雷聲大雨點小。
因為劍修祭出了本命飛劍,而且還是反常的兩把,到最後竟然不見血?看客們覺得不太過癮。
渡船載了小兩百號人,一時間渡船上議論紛紛。對於青鸞國人氏而言,無論是下山遊歷的譜牒仙師、為利奔波的山澤野修,還是攜帶家眷拓寬視野的達官顯貴,乘坐仙家渡船,並不稀奇,雲海滾滾、仙鶴翱翔之類的如畫美景,看多了也就那麼回事,反而不如親眼目睹這種衝突來得讓人精神一振,亦可藉機各持己見。相較於當事雙方一個雲淡風輕、一個藏頭露尾,他們聊得十分起勁,看法雜亂,到最後大致達成一致,都覺得那名年輕劍修,行事太霸道了,這麼點小事,何至於出手傷人,擺明了劍修身份就能解決,非要一腳踹得那名漢子倒地不起,不是仗勢凌人是什麼?只有一個被父母帶著遊歷山河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說了句:「不是那個被打的傢伙有錯在先嗎?」
附近看熱鬧說熱鬧的大人們,連同她那在青鸞國世族當中極為門當戶對的父母在內,都只當沒聽到這個孩子的天真言語。他們繼續猜測那個年輕劍修的來歷,是出了個李摶景的風雷園,還是劍氣沖霄的正陽山?要不就是冷嘲熱諷,說這傳說中的劍修就是了不起,年紀輕輕,脾氣真不小,說不定哪天碰上了更不講道理的地仙,就要吃苦頭了。
小姑娘又怯生生說:「如果那個背劍穿白袍的大哥哥,沒有本事傍身,不就已經被那一大幫人欺負了嗎?」
大人們依舊沒理睬一個孩子的幼稚看法,屁大點孩子,能懂什麼。
沒人搭理她,小姑娘有些氣憤,跑到一處人少的船頭欄杆附近,踮著腳使勁向外眺望,那些雲朵,跟天底下最大的棉花糖似的,看得她眼饞。她伸出手去,做了幾個抓取的手勢,然後往嘴裡塞,拍了拍肚子,心滿意足,就不跟那些大人生悶氣了。她其實挺想找那個長得彷彿小黑炭的同齡人玩的,只是那會兒她不太好意思,而且爹娘叮囑過她,上了這艘船就不能像在自家那樣隨意,後來出了那麼大的事情,她就更不敢湊過去了。
小姑娘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欄杆旁邊有個人,那人長得特別好看,比之前護著黑炭丫頭的那個大哥哥,還要符合書上說的玉樹臨風。
那人約莫而立之年,只是整個人依然給人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年輕,朝氣。
他轉頭與她對視一眼,小姑娘趕緊轉過頭,假裝賞景。
那人笑了笑,學著小姑娘向渡船附近的形若山峰的一朵懸浮白雲,伸手一探,然後那座雪白山巒微微晃動,之後有一條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的白線,游到了那人手中,被他雙手揉捏成一團線球。他笑著伸向小姑娘,像是在詢問要不要嘗嘗看,小姑娘使勁搖頭,那人便將線球丟入了自己嘴中。
小姑娘大為讚歎,張大嘴巴,佩服不已。
是個長得好看的神仙唉。
那人趴在欄杆上,無所事事。
此次告假出門,他既是散心,也是想要近觀那個極有可能是法出同門的年輕人。
他正是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既是當初設局圍剿黃牛、誘殺野修的地仙修士,也是本次青鸞國佛道之辯的京城看門人。
佛道之辯尚未真正落幕,所以韋諒這個歲數比青鸞國國祚還要大的大都督、青鸞國開國皇帝的左膀右臂、昔年的頭號謀士,這次跟現任皇帝陛下請了辭。唐黎心裡很不情願,如今青鸞國形勢複雜至極,沒有韋諒坐鎮京城,卧榻之側皆虎狼,可這位唐氏皇帝仍是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青鸞國太祖皇帝立國后,為二十四位開國功臣建造閣樓、懸挂畫像,韋潛排名其實不高,但是其餘二十三位文臣武將孫子的孫子都死了,而韋潛不過是將名字換成了韋諒而已。
這艘名為青衣的仙家渡船,與世俗王朝那些巨湖大江上的戰船,模樣相仿,速度不快,還會繞路,為的就是讓半數渡船乘客去往那些仙家名山找樂子:在高出雲海之上的某座釣魚台,以奇木小煉特製而成魚竿,去垂釣價值千金的鳥雀、飛魚;去客棧林立的某座高山之巔欣賞日出日落的壯麗景象;去某座仙家門派以重金購買種子,然後交由農家修士培育種植出一盆盆奇花異草,取回之後,是放在自家門庭欣賞,還是官場雅賄,都行;還有一些山頭,故意飼養一些山澤仙禽猛獸,會有修士全程隨侍陪同喜好狩獵之事的有錢人,上山下水,「涉險」捕獲它們。
韋諒在青鸞國花團錦簇的歲月里,其實一直孑然一身。大都督府,每次明媒正娶的妻子,都只是個幌子,故而他並無子嗣。
恍恍惚惚,這麼多年了。
韋諒蹲下身,笑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我叫元言序。」
韋諒點頭道:「言必有物、序,這麼看來,你家中有長輩是當年桐城派『義法說』的推崇者,這一脈學問已經沉寂好些年了,那麼我猜應該不是你爹給你取的名字,應該是你爺爺取的吧?」
元言序瞪大眼睛,對這個人更加佩服了,這都猜得到?
韋諒笑問道:「咱們聊聊?」
元言序小跑幾步,蹲在他身邊:「先生你說,我聽好了。」
遠處,元言序娘親面有憂色,就要去將自己女兒帶回身邊。婦人的夫君,一個儒雅中年文士,也是這般打算。仙家渡船之上,就沒有誰是簡單人物。
只是他們身邊那個隨行的家族老客卿,對中年儒士搖搖頭,輕聲說道:「說不定是一樁仙家機緣,我們最好靜觀其變。」夫婦二人這才稍稍放心,同時又有些期待。
韋諒乾脆盤腿而坐,雙手撐在膝蓋上。這艘仙家渡船已駛入一片雲海上方,欄杆外如一條雪白長河,成了名副其實的渡船。
韋諒先問了小姑娘元言序關於先前那場風波的看法,小姑娘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
看到這位神仙先生點頭,元言序有些開心,終於有個認可自己看法的人了。
韋諒緩緩道:「你們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都是……怎麼講呢,就像是一件最漂亮卻又最脆弱的瓷器,未來是登大雅之堂,還是淪為井邊破罐,就看教得好不好,教得好,形制就正,教不好,就長歪了。
「言傳身教,又以後者更重要。言傳為虛,身教為實,因為孩子未必聽得懂大人的那些個道理,但是對世界又最好奇,要孩子耳朵里聽得進、裝得下道理,很難。孩子眼睛里看見得更多,更容易記住這個世道的大致模樣,比較淺顯,黑白分明,稚嫩卻尤為可貴。這麼潛移默化下去,自己都渾然不覺,點點滴滴,年年月月,心目中的世界就定型了,再難更改。
「所以好些人看似長大成人後,有有違旁人印象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舉措,其實早就有跡可循。在打磨器形的關鍵時刻,父母的言行,至關重要,一句做錯了事卻罵不到點子上的訓斥,或是做錯了,乾脆就覺得自家孩子年紀太小,選擇視而不見,最後可不就是害人害己害子女嘛。所以要賞罰分明,父母要學會給子女立規矩。仁義,理之本也。刑罰,理之末也。」
韋諒說得語速平穩,不急不緩。
元言序聽得認真,偶爾眨眨眼睛。
韋諒繼續道:「所以在小的時候,父母以身教子女仁義,稍大一些,學塾先生教弟子書本上的仁義。兩者相輔相成,前者往實處教,後者往高處教,缺一不可,相互拆台更不行。」
元言序始終默不作聲,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但是別人說話時,豎耳聆聽,不插話,她還是懂的。
韋諒轉頭笑問道:「知道什麼人相對比較願意聽人講道理嗎?」
元言序搖搖頭。
韋諒便自問自答:「一開始,孩子聽父母的;隨後,學生聽先生的;長大后,弱者聽強者的,貧者聽富者的,臣子聽君王的,又比如山下的聽山上的,山上的聽山頂的。那麼問題來了,強者若是說得不對,弱者卻將強者的所有言語道理,死心塌地奉為圭臬,怎麼辦?道德仁義,已經很難有效了,就需要有法,世上得有一種東西,比山上的所有仙家術法,更讓人感到敬畏,讓所謂的強者都束手束腳,讓這些人像犯錯的孩子畏懼父母的訓斥,像是教書先生的雞毛撣子和戒尺,一犯錯就會立即敲在手心,知道疼。」
韋諒笑容燦爛:「聽不太懂,對吧?」
元言序當然聽不懂,小腦袋瓜里一團糨糊呢:「嗯!」
韋諒哈哈笑道:「你其實聽進去了,只是暫時不懂而已,可都放在了你心上,比好多大人都要厲害,他們往往吃過虧后,只是學了些為人處世的小聰明。小姑娘,你雖然修行資質一般,可如今家境好,衣食無憂,不太會有心性大變的事情出現,以後再嫁給好男人,這輩子不會差到哪裡去。」
元言序有些害羞。
嫁人這種事情,過家家的時候,倒是跟同齡人玩過,每次都會找出一塊紅緞子,給「新娘」蓋在頭上,如果「夫君」是隔壁劉府的那個小書獃子,她就會笑得多些,若是馬府那個小胖墩,她可就不願意笑了。
韋諒伸出一根手指:「看在你這麼聰明又懂事的分上,告訴你一件事。等你長大以後,如果遇上了你覺得家族無法應對的天大難關,記得去京城南邊的那座大都督府,找一個叫韋諒的人。嗯,如果事情緊急,寄一封信去也可以。」
元言序怯生生道:「先生,那是好多年以後的事情呢,還是算了吧?」
韋諒搖頭笑道:「可不能這麼覺得,光陰如水嘩啦啦,一眨眼工夫,你就長大了,再一眨眼……」可能就已經老死了。只是這種不合時宜的言語,韋諒沒有說出口。
韋諒微笑道:「人善被人欺,就不做好人了嗎?惡人唯有惡人磨,就去當壞人嗎?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覺得欺負君子對嗎?這樣不對啊。
「只是論人之善惡,太複雜了,即便認定了對錯是非,怎麼處置,還是天大的麻煩。就像今天渡船上那場風波,那個背劍的年輕人,若是與那伙人耐著性子講道理,人家聽嗎?嘴上說聽,心裡認可嗎?那麼說與不說,意義何在?因為那伙人願意聽的,不是那些真正的道理,是當下的形勢,雙方分道揚鑣,形勢一去,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一切照舊。說不定坐下來好好說了道理,反而惹得一身腥臊……算了,不聊這些,咱們還是看看雲海比較舒心。」
這些其實更多算是韋諒的自言自語了,更不奢望小姑娘聽得明白。
事實上,換成元言序的爹娘來聽,一樣沒用,不是聽不懂,而是覺得世道如此,聊這些,還不如已經算得上離地萬里的清談玄理來得實在。
韋諒在兩百多年前就已經是一位地仙,但是為了推行自家學問,打算以一國之地風土人情的轉變,作為自身證道與觀道的契機。於是當時他化名「韋潛」,來到了寶瓶洲東南部,幫助青鸞國唐氏太祖開國,此後輔佐一代又一代的唐氏皇帝,並立法。在這次佛道之辯之前,韋諒從未以地仙修士的身份,針對廟堂官員和修行中人。如此一來,勞心勞力不說,還進展緩慢,甚至還在兩任皇帝期間,走了一大截的回頭路。這讓韋諒很失望。
韋諒最後笑著離去,只是提醒元言序在書信與都督府一事上,保守秘密。
元言序爹娘和家族客卿在韋諒身形消失后,才來到她身邊,開始詢問對話細節。
元言序不敢隱瞞,但是一開始也想著要保密,聽那位先生的,不說都督府和書信的事情。只是不小心說漏了嘴,給那位家族客卿老先生抓住了蛛絲馬跡,一番神色和煦卻暗藏玄機的盤問后,元言序糾結許久,拗不過爹娘的殷切追問,只得和盤托出。
老客卿開懷不已,與中年儒士竊竊私語,說那人必然是那座大都督的供奉修士!說不定還是韋大都督身邊的紅人!元家有福了!
元家老客卿又叮囑那位儒士,這些山上神仙,性情難料,不可以常理揣度,所以切不可畫蛇添足,登門拜訪感謝什麼的,萬萬不可做,元家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好了。
夫婦二人,激動萬分。
只有元言序對那位神仙先生滿是愧疚,蹲在欄杆旁,覺得有些失落。
已經走遠的韋諒嘆息一聲。這類小事,談不上讓韋諒失望,他更不會因此就反悔,只是沒有驚喜罷了。以後在青鸞國京城只算二流世家的元家,一旦遇上麻煩,哪怕那封書信無法寄到都督府,他韋諒仍然會出手相助一次。不過那個名叫元言序的小姑娘,已經失去了一樁可以踏上修行之路的仙家機緣。只是韋諒同樣知道,對於元言序而言,這未必就真是壞事。
能在世間得一個安穩,已經殊為不易。上了山修了道,成了練氣士,一旦開始跟老天爺掰手腕,不提人性之善惡,只要是心志不堅者,往往難得善終。
陳平安牽著裴錢的手返回渡船房間。
裴錢破天荒說今天要多抄五百字。
陳平安沒有阻攔,只是提醒今天多寫的,不能算是明天的。
裴錢挺起胸膛,說:「那當然。」
抄書的時候,黃皮小葫蘆被裴錢擱放在手邊。
陳平安坐在桌子對面,繼續翻看一本經由崔東山提醒后購買的法家書籍,不是什麼孤本善本,但卻是屬於那類支撐起三教百家的根本「正經」之一。關於讀書一事,陸抬給陳平安的建議,陳平安都記在了心中。比如讀書之法的「先厚再薄」,以及「順藤摸瓜找親戚」,以及挑書的訣竅,別看諸子百家學問駁雜,汗牛充棟,書海無涯,其實便是書籍流傳最廣的儒釋道三教學問,真正當得起「開卷有益」四字的,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五十本,世間所有七十古稀年的凡夫俗子,都可以細讀精讀反覆讀。所以陳平安所選三本法家典籍,也就只是確保版刻無誤而已。
今日之事,裴錢最讓陳平安欣慰的地方,仍是先前陳平安與裴錢所說的「發乎本心」。做錯事,先與人由衷道歉。再就是如今的裴錢,跟當初在藕花福地初次見到的裴錢相比,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比如從風波起到風波落,裴錢唯一的念頭,就是抄書,而不是轉身就咒罵那伙人不得好死之類的。
陳平安問道:「裴錢,給那傢伙按住腦袋,差點把你摔出去,你不生氣?」
「氣啊。這不在來的路上,我就在肚子里罵死他們了,八個大壞蛋,每個人的死法都不一樣哩,比如被師父教訓了的傢伙,出門不小心崴腳,掉下渡船,啪嘰一下,摔了個稀巴爛。那個按照老廚子交給我的面相說法,叫卧蠶厚而鼓者的臭娘們,突然跟人吵架,然後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耳光,最後給人打得滿嘴牙都找不到,哈哈……還有那個尖嘴猴腮的,吃壞了肚子,渡船上沒有郎中救治,滿地打滾,嗷嗷叫……」
裴錢忙著專心抄書,一不小心就說出了心裡話,驀然驚醒,苦著臉道:「師父,敲栗暴,還是扯耳朵,看著辦。」
陳平安沒有如何生氣,笑問道:「那如果……」
裴錢好似曉得陳平安要問什麼,挺直腰桿道:「師父你放心,我也就是想一想,讓自己樂和樂和,就算我哪天練成了絕世劍術和無敵拳法,碰到這些傢伙,也不會真拿他們怎麼樣的!至多就像師父這樣,踹他們一腳。」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麼?」
裴錢一臉天經地義的神色:「我是師父你的徒弟啊,還是開山大弟子!我跟他們一般見識,不是給師父丟臉嗎?再說了,多大點事兒,小時候我給人揍啊給人踹啊的次數,多了去啦,我如今是有錢人哩,還是半個江湖人,度量可大了!」
朱斂剛好帶著石柔推門而入,伸出大拇指:「裴女俠的馬屁功夫,越發爐火純青了。」
裴錢繼續埋頭抄書,今天她心情好得很,不跟老廚子一般見識。
陳平安對朱斂說道:「等下那伙人肯定會登門道歉,你幫我攔著,讓他們滾蛋。」
裴錢突然問道:「師父,為啥不見,與他們講講道理唄。」
朱斂笑道:「你懂個屁。」
裴錢破天荒沒有頂嘴,咧嘴偷笑。
上次在離開獅子園的小路上,她就抓了個屁給朱斂和石柔猜,所以老廚子你才是真懂個屁呢。
朱斂站在裴錢身邊,看她抄書,她寫字的章法,應該是跟陳平安學的,如今寫得勉強算是端正了。
朱斂一邊看她一絲不苟寫字,一邊說道:「少爺與這種人好好說話,他們當面肯定心悅誠服,嘴上說些以後肯定不再犯的屁話。轉過身去,就蹬鼻子上臉,指不定就會引以為傲,逢人就說與少爺不打不相識,下了船,繼續混他們的江湖,就有了個一渡船人都可以證明的劍修朋友,如何不讓人忌憚,你以為是小事?」
裴錢抬起頭,疑惑道:「咋就是朋友了,我們跟他們不是仇家嗎?」
朱斂坐在一旁,淡然道:「我們知道,江湖不知道。」
裴錢停下筆,氣得另外一隻手一拍桌子:「江湖咋這鳥樣呢!」
陳平安笑道:「好好抄書,爭取一鼓作氣寫完,中間最好不要磨磨蹭蹭。」
裴錢哦了一聲,繼續抄書。
果然,門外廊道響起一陣腳步聲,多是三四境的純粹武夫,只有一個五境。
他們開始敲門。朱斂打開門后,一腳將人踹飛出去:「少來這邊打攪我家少爺,再來礙眼,我見一個拍死一個。」
那伙人戰戰兢兢,低頭哈腰,一窩蜂告罪離去。
這條廊道,附近房間差不多有半數是打開的,都很好奇接下來是一言不合的血濺三尺,還是書上所謂的江湖美談。結果只是這麼個光景,所有人都覺得有些無趣。
不過有幾個山澤野修,倒是心中好受些。若是真讓那幫莽夫因禍得福,攀附上了這麼個深不見底的年輕劍修,他們還不得眼紅死。
看著安安靜靜看著裴錢抄書、檢查一筆一畫是否有紕漏的陳平安,石柔突然有一種感覺,自己數百年的鬼物歲月,都活到了狗身上。
他不是還沒有二十歲嗎?對於人心細微,不該看得這麼透徹吧。
陳平安突然轉頭,笑問道:「你看我半天了,幹嗎?」
石柔有些羞赧,搖搖頭。
見陳平安臉色古怪,石柔便害怕他想岔了,誤以為自己有什麼非分之想,越發不自在,猛然起身,擰轉腰肢,走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他就是覺得給一個「杜懋」這麼盯著,他起雞皮疙瘩。
朱斂幸災樂禍道:「少爺真是人中龍鳳,世間女子遇上了少爺這般人物,可不就是都要誤了終身?」
陳平安嘆了口氣:「朱斂,有些時候,你的馬屁拍得真不如裴錢的順耳。」
朱斂呵呵笑道:「畢竟拍馬屁這種事,裴錢天賦異稟,老奴只是後天努力。」
裴錢抄書,頭也不抬,只是神色憤懣道:「老廚子,你等著,等我抄完書,還差一百二十五個字,到時候你就慘了。」
朱斂笑道:「咋的,是跟我比吃屎啊,還是比罵人?」
陳平安有些聽不下去了,乾脆就取出那張價值連城的日夜遊神真身符,和那塊篆刻了龍宮的玉佩。
因為已被李寶箴「開門」,陳平安又不知道關門之法,所以兩者一直在流失靈氣,只是相較於符籙和玉佩本身的充沛靈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就如獅子園外那個蘆葦盪湖泊,有人以鋤頭鑿出一條小水溝放水。
只是這就更襯托出純粹武夫畫符的致命缺陷。一個烈火烹油,如四季輪轉,過時不候;一個細水長流,如仙家洞府,四季常青。
朱斂嘖嘖稱奇道:「玉佩看不出名堂,但是李家二公子的這張寶貝符籙,應該算是……仙家法寶中的法寶?」
陳平安點頭道:「符籙一脈,是道家一支大脈,千變萬化皆天機。運用純熟之後,足以讓修士橫行四方。便是對上吃錢最多、殺力最大的劍修,一樣有井字元、鎖劍符可以針對,相對其他畏懼劍修如虎的練氣士而言,已經算是很好了。何況還能夠劾厭殺鬼神而使命之,所以一般修士都會隨身攜帶幾張符籙,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數量多寡、品秩高低,當然要看各自的錢袋子。」
獅子園一戰,陳平安除了以金漆畫符,可是還掏出了一大把的上品珍稀符籙。
發現朱斂看向自己,陳平安笑道:「這裡邊的故事,到了龍泉郡落魄山,再說給你和裴錢聽。總之,這差不多就是我沒殺李寶箴的原因。」
朱斂不再多問,搓搓手道:「少爺,給個喂拳機會?」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這次你下手重一點,不用擔心我能不能扛得住,你朱斂是不知道我當年是怎麼給人喂拳的,見過了,才知道鄭大風當時在老龍城藥鋪給你們喂的拳,真是……嗯,按照你朱斂的說法,就是男子給女子畫眉,手法溫柔。」
朱斂笑道:「這敢情好。那會兒老奴就覺得不夠爽利,只是有隋右邊在,老奴不好意思多說什麼。」
裴錢已經抄完書。
陳平安說道:「回自己屋子,不然你到時候肯定要大呼小叫。」
裴錢朗聲保證道:「不會的!」
陳平安先拿出一張祛穢符,貼在房內。
結果一炷香后,裴錢只是觀看兩人切磋,就滿頭大汗,心驚膽戰。到後來乾脆跑去牆角那邊,翻陳平安那個竹箱,將自己的多寶盒取了出來。
若是她也要這麼練拳習武,才能成為心目中的絕世高手,她一定會假裝江湖不存在,天底下沒有江湖這東西,書上翻翻故事就好了。
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省去許多麻煩。與朱斂坐回桌旁,取出一壺從青鸞國京城買來的霧凇酒,給朱斂倒了一杯。
朱斂一口痛飲而盡,不用陳平安倒酒,拿過酒壺就給自己倒滿。
裴錢提醒道:「老廚子你少喝些,酒喝多了傷身體,再說了,一壺霧凇酒,要三兩銀子呢。」
朱斂開始慢飲慢酌,小聲問道:「公子打算何時破開瓶頸,躋身六境?」
陳平安心中早有定論,說道:「再等等吧,有份機緣,可以爭取爭取。」
陳平安沒有細說機緣為何物,畢竟「最強」二字,比能夠顯化為氣象的一國武運,還要虛無縹緲。隨後他笑道:「要我去那些破碎后的洞天福地秘境碰運氣、搶機緣、奪法寶,希冀著找到各種仙人傳承、遺物,我不太敢。」
但是靠著一拳一拳積攢出來武道底子這件事情,陳平安覺得試試看又無妨。不過陳平安也知道,只要曹慈還待在五境,別說是他陳平安,誰都沒有希望。
老大劍仙都親口說過,曹慈的武學修養,拉開同輩武夫太多,每一境,都會是世間最強。
當時寧姚還不太服氣,說即便曹慈師父是四座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武運也可以顯化具象,可天大地大的,每天都有不測之風雲,曹慈怎麼就一定是境境最強?難不成他曹慈祖祖輩輩是開鋪子的,一家獨大,壟斷了天下武運?
陳清都當時說了一句讓陳平安記憶深刻的話:「人家曹慈就是這麼強,從根骨、天賦到性情、武運,皆是如此,沒道理可講。」
陳平安那會兒剛剛連輸曹慈三場,他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麼,寧姚已經氣得不行。看到那樣的寧姚,陳平安覺得挺開心,結果寧姚見他如此,更氣。
這會兒朱斂下意識便脫口而出道:「少爺是洪福齊天的人物,豈有入寶山空手回的可能。如今老奴好歹是遠遊境,對那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仙府,也有些了解,知道上五境的修士進不去,一進秘境就會不穩,容易崩碎,容易被那些無序的光陰長河裹挾,嚴重消磨道行。沒了上五境修士暗中覬覦,又有老奴幫襯一二,故而如今少爺是可以去碰碰運氣的,下次若是遇上了這類地兒,少爺不妨帶上老奴,畢竟咱們純粹武夫,不打緊,不受這類約束。」
陳平安思考片刻,點頭道:「有理,是我習慣了避開這些,現在看來,是得改改以往的心態。」
裴錢原本一聽「洪福齊天」,立即就橫眉豎眼,只是聽到朱斂後來的言語,才眉頭舒展。
朱斂略有所思。
之後這艘仙家渡船上的光陰,悠悠而逝。
許多掛著山上仙家洞府招牌的山水形勝之地,打造不出一座需要源源不斷消耗神仙錢的仙家渡口,所以這艘渡船無法「靠岸」,不過會早早準備好一些能夠浮空御風的仙家舟子,將渡船上到達目的地的客人送往那些山頭小渡口。途經那座位於青鸞國北境的著名釣魚台,下船之人尤其多。陳平安和裴錢、朱斂來到船頭,看到在兩座巍峨大山之間,有巨大的雲海流淌如溪澗,左右對峙的兩大釣魚台,就建造在大山之巔的雲海之畔,時不時能夠看到有彩色鳥雀振翅破開雲海,畫弧后又墜入雲海。
裴錢看得入神,只恨自己沒辦法御風而行,不然嗖一下過去,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在那些鳥雀、飛魚身上,抓了就跑回渡船,應該能賣不少錢,說不定多跑幾趟,她就能買個多寶盒甚至是多寶架了。
朱斂是第八境武夫,但是跟著陳平安這一路,從來都是步行,從無御風遠遊的經歷。
陳平安好奇問道:「朱斂,你就沒點想法?不會覺得虧待了自己的境界?」
朱斂搖頭笑道:「少爺,老奴在家鄉那邊,早就膩歪了旁人一驚一乍的眼光,實在是提不起那股子愣頭青心勁。」
石柔在一旁沉默賞景。對於朱斂那些個迥異於常人的想法,她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在陳平安一行人賞景的時候,韋諒坐在一間屋內書桌旁,正在寫些什麼,手邊放有一隻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匣,裡邊裝滿了「君子武備」的裁紙刀。
他從中取出了一把竹黃刻刀,作為當下的鎮紙。
韋諒雖然用了個遊山玩水散散心的理由離開京城,其實這一路都在做一件事情。與青鸞國關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他在幫一個人編撰寶瓶洲譜牒仙師的品第,需要做一份提綱挈領的東西。
韋諒制定了一份九品制的初稿框架。
第一品,唯有寶瓶洲上五境中的仙人境,可以躋身此列。
第二品,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或是對於大驪宋氏鐵騎南下,建立滅國之功。
第三品,元嬰境。或是功勞相當於開疆拓土一州之地。
第四品,金丹境。
漸次往下,直到最末尾的第九品。
具體劃分,頗為複雜。並不與練氣士的境界絕對掛鉤,需要參考大驪朝廷,尤其是軍方在此次鐵騎南下途中,記錄的功勞大小。
其中龍泉劍宗的阮邛,既是第二品的第一人,還是如今這份將來會被大驪宋氏作為功勞簿的仙人譜上暫時位居第一高位的人。
此外,是真武山和風雪廟兩座兵家祖庭,以及風雷園和正陽山兩個劍修大派。
再往下,是大驪長春宮、雲霞山、清風城許氏之流。
都需要有一兩個名額,板上釘釘要榮登此譜,而且品第肯定不會低。
至於擁有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的修士,必然入列。
此後率先投誠大驪的各路仙師,不論出身,譜牒仙師、山澤野修,都可以躋身其中。
韋諒最近一直在完善細節,這需要那個人提供給他大量諜報,甚至是涉及一國國祚、帝王生死的內幕。
韋諒將手中毛筆擱在筆架山上,站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
韋諒之所以願意做此事,並非迫於大勢,不得不投靠那頭綉虎,事實上以韋諒的脾氣,如果崔瀺無法說服自己,他大可以舍了在青鸞國的兩百多年經營,去別洲另起爐灶,比如更加無法無天的北俱蘆洲,比如格局相對穩固的桐葉洲,有了青鸞國的基礎,無非再折騰一兩百年。
但是這次崔瀺親臨青鸞國,第一個找到的人,就是他韋諒。崔瀺與他有過一番坦誠相談,韋諒得知這位大驪國師以及大驪王朝的既定國策大方向後,決定合作。
合作,而非投誠。韋諒沒有委曲求全,沒有討價還價,崔瀺同樣對此沒有半點質疑。
不可否認,崔瀺所求,比韋諒更為深遠,所以韋諒很期待崔瀺所說的那幅畫面,有一天出現在自己眼前。
「將大驪國法篆刻碑文,立碑於寶瓶洲群山之巔!」
韋諒來到窗口,眼神炙熱,心中有豪氣激蕩,猶勝腳下那片只在兩座大山中流淌的滾滾雲海。
大丈夫當如此,方能不枉此生走一遭,不辜負一身所學!
陳平安已經坐過三趟跨洲渡船,知道這艘叫青衣的渡船本來就慢,不承想繞了不少彎路,故意沿著青鸞國東北和北方邊境線航行之後,放下了好幾撥乘客,好不容易離開了青鸞國版圖,本以為可以快一些,又在雲霄國北邊的一個藩屬國境內停停留留,最後乾脆在一天正午時分,在這個小國的中嶽轄境懸空而停,說是明天黃昏才起航,客人們可以去那座中嶽賞賞景,尤其是恰逢一年四次的賭石,有機會一定要小賭怡情,萬一撞了大運,更是好事。承天國這座中嶽的燈火石,被譽為「小雲霞山」,一旦押對,用幾枚雪花錢的低價,就能開出上等燈火石髓,只要有拳頭大小,那就是一夜暴富的天大好事,十年前就有一個山澤野修,用身上僅剩的二十六枚雪花錢,買了一塊無人看好、石墩大小的燈火石,結果開出了價值三十枚小暑錢的燈火石髓,石髓通體赤如火焰。當然若是渡船客人不願下船,也可以留在渡船上休息。
陳平安聽到渡船婢女的解釋后,一時間無言以對。那個婢女離開后,陳平安走到窗口,看了眼不遠處那座所謂的一國中嶽,哭笑不得。
說是中嶽,別說跟家鄉那座披雲山媲美,就連獨屬於他陳平安的那座落魄山,都要比這座山雄偉許多。
陳平安只好帶著三人準備下船,等著一艘艘小舟往返,帶著他們去往那座承天國中嶽「大山」。
陳平安用屁股想想都知道這座中嶽的神祇,跟青衣渡船的主人,是互惠互利的生意夥伴。
在陳平安他們等待小舟接人期間,四周渡客們下意識避讓開來,雖沒有公然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是免不了的。
先前那撥在「年輕劍修」手上吃虧的江湖人,登門致歉無果后,早已灰溜溜下船,不敢久留。
眾人心態各異。譜牒仙師無論年紀大小,多是對溫養出兩把本命飛劍的陳平安,心懷嫉妒,只是隱藏得極好。山澤野修,則懼怕無比。世俗有錢人,經過渡船各方人士的談論渲染后,大多覺得劍修果然跟傳說中一樣驕橫跋扈。唯有渡船這邊,最近對陳平安一行人相當恭敬,專門挑選了一名俏麗女子,時不時敲門,送來一盤仙家果蔬。
渡船上還有一棟美其名曰「仙氣齋」的小閣樓,專門讓乘坐過青衣渡船的某些貴客們留下一幅墨寶。
陳平安婉拒了,只是讓朱斂去對付著寫了一幅字。
陳平安他們乘坐一艘底部篆刻符籙、金光流轉的掠空小舟,來到了那座中嶽的山腳。
真正的香客不多,當下還是以來此賭石的承天國權貴子弟和江湖豪客居多。只是這些在俗世王朝習慣了鼻孔朝天的人物,碰到了那些從小舟走下的渡客,走路說話的聲音都要比平時小許多。
在渡船上,就有三個隸屬於中嶽不同祠廟的遞香人,為了爭搶客人,差點沒打起來,中嶽神廟的香火販子,脾氣最暴躁,其餘一座半山腰道觀和山腳寺廟的香火販子,雖然看著避其鋒芒,但言語間也是軟刀子亂飛,反正三人各展所長,都有收穫,此次乘坐小舟登船攬客,都帶了些有燒香意願的渡客一同下船。
渡船管事專程領著那個中嶽山神廟的遞香人,來到陳平安一行這邊,介紹了一下。
那漢子聽說陳平安暫時沒有請香的想法后,依舊笑臉相向,說了一大通例如陳公子大駕光臨,便已是蓬蓽生輝的客氣話。
等到陳平安雙腳落了地,還在渡船上的那個香火販子,站在欄杆旁,往外邊狠狠吐了口唾沫。
朱斂笑眯眯道:「少爺怎麼說?不如老奴這頭一回御風,就打賞給這名壯士了?」
陳平安擺擺手:「說不定一輩子就打這一次照面,無恩無怨的,計較這些做什麼。」
裴錢好奇問道:「咋了?」
朱斂笑道:「有人在你頭頂拉屎撒尿,快抬頭看看。」
裴錢翻了個白眼。
山腳有一條專門提供賭石的長街,街上有大大小小數十個鋪子。鋪子內外都堆滿了灰色的燈火石,最小的不過巴掌大小,最大的等人高,重達萬餘斤,這樣的巨石,多是各個鋪子的鎮店之寶。這種承天國中嶽特有的石頭,之所以被命名為燈火石,在於傳說中品相最高的燈火石髓,鮮紅如血,極為濃稠,毫無雜質,而且會如燈火搖曳,手持一塊,能夠天然震懾邪祟鬼魅。而出奇之處,在於開石之前,連地仙修士都看不穿內里成色。
陳平安對這些不感興趣,給了裴錢三人各十枚雪花錢,讓他們自己去揀選、開石。他則獨自登山,想要去山頂中嶽祠廟看看,約好了黃昏時分在山腳一家客棧碰頭。
裴錢有些扭捏,問能不能不買石頭。
陳平安笑著捏了捏她黝黑的臉蛋:「反正十枚雪花錢歸你了,愛怎麼花就怎麼花。」
裴錢哦了一聲。
等到陳平安走遠,開始往山上行去,裴錢立即雀躍得一個蹦跳起來,張牙舞爪,耍了一通瘋魔劍法。
朱斂還沒逛完兩家鋪子,就買了一塊順眼的燈火石,當場剖開一看,血本無歸。氣得裴錢差點跟他拚命。
朱斂一手按住裴錢腦門,任由裴錢手腳亂動。
石柔手持十枚雪花錢,看得仔細,聽得用心,一家家鋪子逛過去,經常一塊燈火石拿起端詳半天又放下,遲遲沒有花去一枚雪花錢。
朱斂讚嘆不已:「真是會過日子。」
裴錢跟在石柔身邊,每次盯著大小不一的燈火石,恨不得把眼珠子貼上去。屁股蛋挨了朱斂好幾次踹,還被朱斂嘲笑掉錢眼裡也就算了,掉石頭堆里算哪門子事?
朱斂很快就後悔沒有跟隨陳平安一起登山。
石柔和裴錢這大小兩個娘們,逛起鋪子來真是毅力卓絕,不但非要一家一家逛盪過去,還要一塊一塊燈火石打量過去,再加上只要有顧客買了燈火石讓店鋪幫忙開石,兩人必然要駐足不前,從頭看到尾,神色肅穆,好像比一擲千金花錢買石的豪客們還要在乎結果。
朱斂走路是不吃力,可是心累啊。
結果等到朱斂抬頭看了眼天色,估摸著陳公子都快下山走到山腳了,石柔總算買了一塊巴掌大小的燈火石,按照店鋪標價,花了兩枚雪花錢。
開出來的石頭,竟然有拇指大小的鮮紅石髓,連店鋪掌柜都由衷地感到震驚。不是這麼點燈火石髓有多麼價值連城,而是這麼點大的燈火石,能夠開出這麼多石髓,確實很罕見。
石柔微笑,沒打算賣掉那塊鮮紅濃稠的燈火石髓。
走出鋪子后,裴錢突然扯了扯石柔袖子,小聲開口道:「石柔姐姐,你借我八枚雪花錢好不好?」
石柔好奇道:「你又不買石頭,借錢做什麼?」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買石頭啊!」
石柔更疑惑了:「這都逛完了,這麼多鋪子,你還記得住是哪塊?」
裴錢使勁點頭。
石柔便笑著將剩餘八枚雪花錢交給裴錢。
裴錢深吸一口氣,開始撒腿飛奔。石柔和朱斂相視一眼,快步跟上。不知道這個裴錢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葯。
最後兩人發現裴錢在一家各色燈火石堆積成山的大鋪子裡邊,站在一個角落,很吃力地「拔出」一塊燈火石,那燈火石估計得有大幾百斤,她雙手都未必能夠抱住。
燈火石雖然看不出裡邊光景,但是數百年的開採歷史,中嶽那幾條山根石脈也有講究,加上不斷開出石髓的豐富經驗,各個鋪子的掌眼人,大致會有個估計,雖然難免有些偏差,但一般都不大,小漏偶爾會有,卻幾乎不會讓人撿個大漏。所以,不少燈火石雖然大,價格卻極低,有些石頭不大,價格反而高。
蹲著的裴錢腳邊的這塊燈火石,個頭挺大,卻只標價二十枚雪花錢,已經在鋪子裡邊擱置了一百多年,始終無人問津。
裴錢開始跟掌柜正兒八經砍價,說她只有十五枚雪花錢,已是辛苦積攢多年的所有積蓄了。
老掌柜覺得這小丫頭片子有趣,瞧著半點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孩子,長得黑不溜秋的,卻能擁有十五枚雪花錢,那可是一萬五千兩白銀,在承天國的郡縣城池,都算富家翁了。
老掌柜其實覺得砍掉五枚雪花錢,十五枚雪花錢,這個價格不虧,不然這麼塊掌眼師傅私底下估算為十枚雪花錢的大燈火石,可能再放個一百年,鋪子都已經傳到自己孫子手上了,還賣不出去。
不過老人仍是跟裴錢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鉤心鬥角了約莫半炷香工夫,老掌柜就想看看這小閨女為了省下五枚雪花錢,能想出哪些借口和由頭來。
最後老掌柜哈哈大笑,答應下來。結果只見那黑炭丫頭掏出一大把雪花錢后,撿出三枚放回自己袖子,剩餘十五枚都交給了他。看得老人嘴角直抽搐。小姑娘你這就有些不厚道了啊。
裴錢裝傻扮痴,咧嘴笑著。
石柔假裝不認識裴錢。
朱斂則朝她豎起大拇指:「不愧是開山大弟子。」
老掌柜倒是不生氣,反而覺得古靈精怪的小姑娘,是個會做生意的好坯子,便笑問道:「要不要我們鋪子幫你現場開石?」
裴錢點頭道:「要開的,不然這麼重我可抱不動,按照你們這邊的規矩,二十枚雪花錢以下的燈火石,無償開石的。還有,如果開出了好石頭,給不給鋪子彩頭,是買家自願,我到時候不給老先生你彩頭,你可不許生氣。」
老掌柜樂不可支,點頭答應下來。
裴錢突然要老掌柜等會兒,轉頭望向朱斂。
朱斂心有靈犀,點頭道:「開吧,少爺不在,有我在。」
裴錢歪了歪腦袋,燦爛而笑,驀然轉頭,對老掌柜大手一揮:「開石!」
然後她將剩餘三枚雪花錢,還給石柔,輕聲道:「還欠你五枚,以後還你啊。」
一炷香后,山腳整條長街都震撼不已。
本來就斜挎包裹的裴錢,又多了一個沉重行囊。
身後那家店鋪的老掌柜,捶胸頓足,悔恨不已。
百年難遇的燈火石髓!價值三枚穀雨錢!
朱斂雙手籠袖,笑眯眯慢悠悠,跟在大搖大擺的裴錢身後。
石柔只覺得太過匪夷所思。
陳平安剛好下山,來到街道盡頭那邊。
看到那個被萬眾矚目的裴錢,陳平安一頭霧水。
裴錢一看到那個熟悉身影,立即飛奔過去,跑得氣喘吁吁。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了,是朱斂還是石柔撿漏了?」
裴錢只是笑。
朱斂和石柔來到師徒二人身邊。朱斂輕聲笑道:「少爺,這個賠錢貨,用十五枚雪花錢,開出一塊至少價值三枚穀雨錢的燈火石髓。」
陳平安笑了,摸了摸裴錢的腦袋:「這麼厲害啊。」
高興是高興,但是談不上如何震驚或是驚喜。
裴錢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歪斜腦袋,有些吃力地摘下那隻包裹,遞給陳平安:「師父,送你了哦。」
陳平安笑著擺手道:「自己留著吧,以後等你攢錢買了多寶架,放在上邊最顯眼的地方,不挺好,誰看到了都羨慕,曉得你是個小財主。」
裴錢使勁搖頭,解釋道:「我想起來了,我逮著山跳又給放了的那天,原來剛好是師父你的生日呢,剛好這個當作我送師父的生日禮物。」
陳平安愕然,沉默許久,手心放在裴錢小腦袋上,竟是難得地笑眯起眼:「這樣啊,那師父就收下了?」
朱斂是第一次看到這麼開心的陳平安。
當初與張山峰、徐遠霞重逢,陳平安自然也很開心,但不是當下的這種開心。
裴錢點頭,歉意道:「可是師父,明年的五月初五,我可不一定能送這麼好的禮物了哦。」
陳平安接過那隻包裹,放入背後竹箱,然後牽著裴錢的手,一起走在街上。
裴錢興高采烈地說著開石后所有人瞪大眼睛的光景,陳平安微笑著聽著裴錢的絮絮叨叨。
夕陽西下。
餘暉拉長了一大一小的身影。
朱斂依舊雙手籠袖,石柔眼神溫柔。
一行人原本打算住在山腳客棧,不料客棧人滿為患,多是這家剩一間那家餘一間,陳平安不放心,擔心石柔一個人護不住裴錢,就只好乘坐飛舟,返回那艘懸停空中的渡船青衣。
朱斂詢問山頂那座中嶽祠廟香火如何,陳平安說他沒進去燒香,只是在山頂轉了一圈,不過一路往上,經過幾座道觀寺廟,看得出來,為了爭奪香客,不遺餘力。道觀請承天國三品高官在觀外門口立碑,寺廟就去聘請書法名家撰寫匾額,除此之外,將各自通往寺廟道觀的山路修築得異常平坦,綠樹成蔭。
一岳山上,是如此,一國五嶽之間,爭奪香火,更加激烈,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一岳神祇經常會請那些中五境練氣士結茅修行,哪怕人不到,茅屋在就行,這叫山不在高,有仙則靈。還會盛情邀請文人騷客,來自家山頭遊歷風景,留下詩篇墨寶,再讓人去世俗王朝推波助瀾,等等。可謂花樣百出。據說有一位被後世譽為芭蕉學士的著名文臣,在承天國南嶽避雨期間,寫了篇膾炙人口的絕妙詩詞,觀湖書院副山長對此極為推崇,將其編入詩集,並且作為壓軸之作,以至於百年之後的今天,南嶽祠廟還受這股「文氣」的惠澤。
陳平安對於這些跟仙氣不沾邊的經營,談不上喜歡,卻也不會抵觸。
說不得以後在龍泉郡家鄉,萬一真有一天要創立個小門派,還需要照搬這些路數。
乘坐飛舟升空之前,朱斂輕聲道:「公子,要不要老奴露一手?裴錢得了那麼塊燈火石髓,難免有人覬覦。」
陳平安搖頭笑道:「如今我們一沒有惹是生非,二不是擋不住尋常鬼蜮之輩,哪有好人夜夜防賊、敲鑼打鼓的道理,真要有人撞上門來,你朱斂就當為民除害好了。」
石柔難得主動開口:「可我們身懷重寶,才讓人眼饞。」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你錯了。第一,見財起意,心起奪寶殺人之心,本就不對。第二,看似我們懷璧其罪在前,使得外人眼紅在後,實則不然,是惡人心中存惡在先,今日見燈火石髓,明天見什麼法寶靈器,後天見他人福緣,都會是他們鋌而走險、枉顧律法的理由。」
前後順序,說得仔細,陳平安已經等於將道理掰碎了來講,石柔點點頭,表示認可。
陳平安最後微笑道:「江湖已經足夠烏煙瘴氣,咱們就不要再去苛責好人了。春秋責備賢者,那是至聖先師的良苦用心,可不是我們後世誰都可以生搬硬套的。」
朱斂笑眯眯問裴錢:「聽得懂嗎?」
裴錢瞪眼道:「要你管?!」
朱斂嘖嘖道:「賠錢貨終於踩到了狗屎,難得掙了回大錢,腰杆子比行山杖還要硬嘍。」
飛舟緩緩升空。裴錢坐在陳平安身邊,辛苦忍著笑。
朱斂問道:「怎麼不多買幾塊燈火石……賭賭運氣?比如你手頭還剩下三枚雪花錢,實在不行,可以讓石柔賣了那塊小燈火石髓嘛,以小博大,越賺越多,金山銀山,豈不是在這塊風水寶地,讓你發了大財?別說今年送你師父的生日禮物,說不定明年後年都一塊兒準備了……」
裴錢伸出兩根手指,滿臉得意。
朱斂微笑道:「給說道說道,我洗耳恭聽。」
裴錢學那陳平安緩緩道:「第一,離開獅子園的路上,師父教了我,君子不奪人所好,所以我可不會要石柔賣了燈火石髓。第二,行走江湖,要見好就收!這也是師父講的。」
朱斂雙手抱拳:「受教了受教了,不知道裴女俠裴夫子何時開辦學塾,傳道授業,到時候我一定捧場。」
裴錢遞出一拳故意嚇唬朱斂,見老廚子紋絲不動,便悻悻然收回拳頭:「老廚子,你咋這麼幼稚呢?」
朱斂一拳遞出,裴錢身體瞬間後仰,躲過那一拳后,哈哈大笑。
朱斂跟陳平安相視一笑。
石柔到底不是純粹武夫,不知這裡邊的玄妙。
一行人上了渡船后,大概是「一位年輕劍修,兩把本命飛劍」的傳聞,太具有震懾力,遠遠大於三枚穀雨錢的誘惑力,所以直到渡船駛出承天國,始終沒有不軌之徒膽敢試一試劍修的斤兩。
不過這艘渡船速度之慢、航線之繞,以及變著法子掙錢的種種手段,真是讓陳平安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天渡船再次懸停、飛舟撒網出去一座仙家府邸走「獨木橋」的時候,連陳平安都忍不住笑罵了一句:「咱們真是上了艘賊船。」
那座仙家門派,在寶瓶洲只是三流,但是在兩座山峰之間,打造了一條長達十數里的獨木橋,常年高出雲海,風景是不錯,只是收錢也不含糊,走一趟要花費足足三枚雪花錢。據說當年那位蜂尾渡上五境野修,曾在此走過獨木橋,剛好看到旭日東升的那一幕,靈犀所致,悟道破境,在這裡躋身了金丹境地仙,也正是跨出了這一步,才有了之後以一介野修低賤身份傲立於寶瓶洲之巔的大成就。
陳平安仍是乖乖掏了十二枚雪花錢。
裴錢一開始想著來來回回跑他個七八趟,只是一個有幸上山在仙家修行的妙齡婢女,笑著提醒眾人,這座獨木橋,有個講究,不能走回頭路。
這讓裴錢懊惱得直跺腳,又虧錢了不是?!
說是獨木橋,其實並不狹窄難行。
當年蜂尾渡野修所走之橋,確實破破爛爛。後來山門砸鍋賣鐵,修出了現如今的規模,寬闊穩固不說,還重修得無比精緻秀美。
此後渡船繞過了戰火如荼的寶瓶洲中部,繞出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圈。以至於渡船腳下版圖的地面正是那條陳平安曾經坐船南下的走龍道。
那一次,陳平安與張山峰、徐遠霞分別,獨自南下。
這一次,身邊跟著裴錢、朱斂和石柔。
這段在渡船上的時日,陳平安除了練習拳樁,不得不分出半數光陰,入定坐忘內視,汲取靈氣,溫養那座「水府」。
涉足修行一途越久,對於腳踏練氣、習武兩條船的後遺症,感觸越深。陳平安大致得出一個結論,這條路,會在他躋身武道第七境、練氣士洞府境后,有一個短暫的紅利路程,但是再往後,尤其是本命物煉製完畢、最終某天結成金丹后,兩者衝突就會越來越無法調和,使得武道攀登處處坎坷,進階元嬰境更是難上加難。
不過這些都是將來事。當下拳還是要打,天地靈氣還是要竭盡全力去汲取和淬鍊。
那最基本的六步走樁,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打完一百萬拳后,從離開倒懸山到桐葉洲,再到藕花福地,再到大泉王朝、青虎宮和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到如今從東南方青鸞國去往北部大隋,他又打了將近四十萬拳。
青衣渡船遠去后,小暑時節,已經步入了上蒸下煮的酷暑時分,有三個老者登山來到這座獨木橋。
遊人稀疏,除了在獨木橋兩端收錢的山門女子,橋上幾乎看不到客人。
一位身材矮小、身穿麻衣的老人,長得很有匪氣,個子最矮,但是氣勢最足,他一巴掌拍在一位同行老者的肩頭:「姓荀的,愣著做甚,掏錢啊!」
那荀姓老者,正忙著跟那名妙齡女子打聽此處風景有何獨到之處,給按住肩頭后,立即很狗腿地掏出九枚雪花錢,當那冤大頭。而這位掏腰包的老人,正是朱斂嘴裡的荀老前輩,在老龍城灰塵藥鋪,就是他贈送了朱斂好幾本神仙打架的才子佳人小說。
朱斂是很佩服這位前輩的學識的,學問做得很是精深。
之後,隋右邊便去了這個老人所在的桐葉洲玉圭宗。桐葉宗在杜懋飛升失敗后,元氣大傷,玉圭宗如今已經是當之無愧的一洲執牛耳者。
剩餘一個相貌平平的老人,欲言又止,想要勸說一下這個大大咧咧的至交老友,人家荀老前輩好心好意跨洲拜訪你,你從頭到尾一點好臉色都不給,算怎麼回事?真當這位前輩是你那無敵神拳幫的晚輩子弟了?何況這次如果不是荀老前輩出手相助,杜懋遺落人間的那塊最大的琉璃金身碎塊,自己又豈能順利拿到手。
退一萬步講,荀淵終究是桐葉洲的仙人境大修士,更是玉圭宗的老宗主!你一個跌回元嬰境的傢伙,哪來的底氣每天對這位前輩吆五喝六?
這位老人,正是蜂尾渡那位上五境野修姜韞的師父。所以這座獨木橋,正是當年老人結成金丹的福地。
那名才三境修為的婢女,可認不出三人深淺,別說是她,就算是那位觀海境山主站在這裡,一樣看不出底細。
一位仙人境,一位玉璞境,一位元嬰境。隨便哪個一跺腳,估計這座山頭都要塌掉。
在荀淵交過了錢后,三個老人緩緩走在獨木橋上。
論歲數和修為,都是荀淵為尊。可這位桐葉洲一尺槍,在寶瓶洲玉面小郎君跟前,實在是硬氣不起來。
一次觀看同一場鏡花水月,小郎君破天荒主動詢問一尺槍能不能打,如果能打,就來幫個小忙。荀淵拍胸脯保證就算不能打,也絕不至於拖後腿。然後身為練氣士卻給門派取了個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就給了荀淵一個地址,約好在那邊碰頭。
荀淵御風而去,可謂風馳電掣。結果神誥宗那位剛剛躋身十二境沒多久的道家天君,跟蜂尾渡口的玉璞境野修,起了衝突,雙方都對那塊琉璃金身碎塊勢在必得,僵持不下。如果不出意外,不論最終結果是什麼,至少無敵神拳幫都會與神誥宗結怨。
結果荀淵出現后,立即打破了僵局,勉勉強強算是皆大歡喜。玉璞境野修花錢買下那塊千年難遇的大塊琉璃金身,幾乎掏空了家底,可顯而易見,寶瓶洲名義上的修士第一人、道家天君祁真,是退讓了一大步的。除了收錢之外,荀淵還幫著神誥宗跟坐鎮寶瓶洲版圖上空的一位儒家七十二賢之一,討要了那塊琉璃金身逃竄、鑽進的一座遠古不知名破碎洞天遺址,交由天君祁真帶回宗門修繕縫補,若是經營得好,就會成為神誥宗一處讓弟子修行事半功倍的小福地。
一般而言,上五境修士,都不會輕易進入洞天福地的碎片,只是事無絕對。
何況浩然天下的儒家聖人們,其中就有專門「開疆拓土」的一撥聖賢,去尋覓那些飄蕩在光陰長河底部的遺址,打撈起來后,或者穩固為新的洞天福地之一,或者直接將其逐漸融入浩然天下版圖。
歷史上因此而徹底隕落於光陰長河的儒家聖人,不在少數,為此折損大道根本的,更是不計其數。只是這些兇險和付出,人間不知。
李槐到大隋山崖書院求學后,雖然一開始被欺負得不行,但是很快便雨過天晴,之後不但書院里沒人找他的麻煩,他還新認識了兩個朋友,是兩個同齡人,一個天資卓絕的寒族子弟,叫劉觀;一個生於世代簪纓的大隋豪閥,叫馬濂。
貧苦出身的劉觀膽大包天,總是會有一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出身最好的馬濂反而畏畏縮縮,做什麼都放不開手腳,成了劉觀和李槐的小跟班,整天只管跟著他們兩個廝混。由於馬濂所在家族是大隋頭等豪閥,與弋陽高氏又有聯姻,馬濂更是嫡長孫,如今卻跟李槐、劉觀廝混在一起,所以很受大隋書院其他同齡人排擠,被嘲諷為馬屁蟲和錢袋子。
入夏后,三個同年同窗同學舍的孩子在學院夜禁后,仍是偷偷摸出學舍,要去湖邊納涼,這要給夫子逮著,可是訓斥抄書、罰站吃板子的事情。
今夜劉觀帶頭,走得大搖大擺,跟書院先生巡夜似的;李槐左右張望,比較謹慎;馬濂苦著臉,耷拉著腦袋,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槐身後。三人順順利利來到湖邊,劉觀脫了靴子,雙腳放入微涼的湖水中,只是覺得有些美中不足,便轉頭對如釋重負的馬濂說道:「馬濂,大夏天的,悶熱得很,你們馬家不是被稱為京城藏扇第一家嘛,回頭拿三把出來,給我和李槐都分一把,做課業的時候,可以扇風去暑。」
馬濂苦著臉道:「我爺爺最金貴那些扇子了,每一把都是他的心肝寶貝,不會給我的啊。」
劉觀白眼道:「那就偷幾把你爺爺不經常拿出來把玩的扇子,真給發現了,難道還能打死你這個孫子?」
馬濂欲哭無淚。
李槐打圓場道:「算了,馬濂膽兒小,臉上最藏不住事,他真要回家偷扇子,估計一到家就給他爹娘看出了馬腳。」
馬濂使勁點頭。
劉觀嘆了口氣:「真是白瞎了這麼好的出身,這也做不得,那也不敢做。馬濂你以後長大了,我看出息不大,最多就是吃老本。你看啊,你爺爺是咱們大隋的戶部尚書,領文英殿大學士銜,到了你爹,就只是個外放地方的郡守,你叔叔雖是京官,卻是個芝麻綠豆大小的符寶郎,以後輪到你當官,估摸著就只能當個縣令嘍。」
馬濂唉聲嘆氣,沒有還嘴,不僅因為沒跟劉觀吵架的膽識氣魄,更是因為覺得劉觀說得挺對。
三人當中,雖然教書先生責罵劉觀最多,可是瞎子都看得出來,夫子們其實對劉觀期望最高,他馬濂不上不下,比萬年墊底的李槐的課業略好一些。
李槐拍了拍馬濂肩膀,安慰道:「當個縣令已經很厲害了。我家鄉那邊,早些時候,最大的官,是個官帽子不知道多大的窯務督造官,這會兒才有了個縣令老爺。再說了,當官大小,不都是我和劉觀的朋友嘛。當小了,我和劉觀肯定還把你當朋友,但是你可別當官當得大了,就不把我們當朋友啊!」
馬濂趕緊保證道:「不會的,我這輩子都會把你們當成最好的朋友。」
劉觀笑嘻嘻道:「那我和李槐,誰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馬濂愣愣無語,總覺得怎麼回答,自己都討不到好。他雖然更佩服劉觀的聰明才智,以及小大人似的做什麼事情都果斷,可其實內心深處,他還是相對更喜歡跟李槐相處,李槐好說話,不會拿話刺他,也不會讓他覺得自慚形穢。
李槐笑著將雙腳放入水中后,倒抽了一口冷氣,打了個激靈,哈哈笑道:「我第二好了,不跟劉觀爭第一,反正劉觀什麼都是第一。」
劉觀一把摟過李槐脖子,笑道:「說得像是故意讓我,你小子爭得過我嗎?」
李槐趕緊求饒道:「爭不過爭不過,劉觀你跟一個課業墊底的人,較勁做甚,好意思嗎?」
馬濂偷偷笑。
三個孩子,到底還是處於無憂無慮的年歲。
結果遠處傳來一聲某夫子的怒喝,劉觀推了李槐和馬濂兩人肩頭一把:「你們先跑,我來拖住那個酒糟鼻子韓夫子!」
馬濂二話不說撒腿就狂奔,還光著腳。
李槐幫著馬濂拿上靴子,問道:「那你咋辦?」
劉觀瞪眼道:「趕緊走,咱仨被一窩端了,明天更慘,責罰更重!」
李槐火急火燎穿上靴子,跑得比馬濂要穩重一些,畢竟是從大驪龍泉郡一路走來大隋書院的。
最後是劉觀一人扛下了值夜巡查的韓老夫子的怒火。如果不是一番課業問對,劉觀回答得滴水不漏,老夫子都能讓劉觀在湖邊罰站一宿。
劉觀回到學舍,李槐開門后,問道:「咋樣?」
劉觀伸出右手打了個響指,得意揚揚道:「天底下沒有我劉觀解決不了的問題。」
李槐觀察敏銳,問道:「你不是左撇子嗎?」
劉觀立即罵了一句娘,坐在桌旁,攤開手掌,原來左手手心已經紅腫,憤懣道:「韓老酒鬼肯定是心裡窩著火,不是京城酒水漲價了,就是他那兩個不肖子孫又惹禍了,故意拿我撒氣,今兒戒尺打得格外重。」
劉觀心大,是個倒頭就能睡的傢伙,在李槐和馬濂惴惴不安擔心明天要吃苦頭的時候,他已經酣然入睡。
劉觀睡在床鋪草席的最外邊,李槐的被褥最靠牆,馬濂居中。
李槐沒有睡意,借著月光,靠牆而坐,手裡拿著一隻彩繪木偶,念念有詞。
馬濂輕聲問道:「李槐,你最近怎麼不找李寶瓶玩了啊?」
李槐隨口道:「我從小就怕她,再說了,總找一個姑娘玩算怎麼回事,要是給人誤會我喜歡李寶瓶,到時候風言風語的,我一定會被李寶瓶打個半死。」
馬濂哦了一聲,有些失落。他覺得李寶瓶真好看,如果哪天能夠在書院遠遠看她一眼,他就能開心一整天。
馬濂沉默很久,李槐還在那裡晃著那隻彩繪木偶,正假裝自己是統軍將帥,玩得樂此不疲。
馬濂知道在李槐的小綠竹箱裡邊,裝著李槐最喜歡的一大堆東西。
馬濂突然問道:「李槐,你到書院都快三年了,你經常說的那個陳平安,他怎麼從來不來看看你呢?」
李槐停下手上動作,怔怔出神,最後笑道:「他忙唄。」
馬濂發現李槐竟然很快就躺在了草席上,將彩繪木偶放在腦袋旁邊,以往李槐能折騰小半個時辰,今天是個例外。
李槐其實正瞪大眼睛,望著窗外的月色。
綠竹書箱,一雙草鞋,一支篆刻有槐蔭的玉簪子,墨玉材質。這三樣東西,是李槐最稀罕的。
簪子,李寶瓶和林守一也各有一支,陳平安當時一起送給他們的,只不過李槐覺得他們的,都不如自己的。
還有一本購自紅燭鎮的《斷水大崖》,是陳平安掏的銀子。
再就是李槐經常拿出來戲耍、顯擺的這隻彩繪木偶,它與嬌黃木匣,是在棋墩山土地公魏檗那邊,一起分贓得來的,木偶是李槐麾下頭號大將。
一張紙上,寫著齊先生當年要他們幾個臨摹的那個字,只是他們要麼丟了,要麼就放在了各自家裡,到最後只剩下李槐湊巧帶在了身邊。當時在遠遊途中,李槐想要送給照顧了他一路的陳平安,陳平安沒要,只是讓李槐好好收起來。然後李槐就夾在了那本《斷水大崖》裡邊。
還有一套栩栩如生的泥人,是風雪廟魏晉贈送的,它們不如彩繪傀儡那麼「高大雄壯」,五個泥人塑像,才半指高,有遊俠劍客,有拂塵道人,有披甲武將,有騎鶴女子,還有鑼鼓更夫,都被李槐取了綽號,安上某某將軍的頭銜。
當初那個飛來飛去的魏劍仙還說了些話,李槐早給忘了,什麼陰陽家、墨家傀儡術和道家符籙派的,什麼七八境練氣士的,他當時只顧著樂和,哪裡聽得進去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後來跟兩個朋友介紹泥人的時候,想要好好吹噓它們五個小傢伙如何值錢,可絞盡腦汁也吹不好牛,才終於想起這一茬,李槐也沒去問記性好的李寶瓶或是林守一,就想著反正陳平安說好了要來書院看他們的,他來了,再問他好了,反正陳平安什麼都記得住。可是,陳平安好像把他們給忘了。
一開始陳平安還會給李寶瓶寫信、寄畫卷,後來好像連書信都沒有了。
相較於李槐和兩個同齡人的小打小鬧,林守一已經是山崖書院公認的天之驕子,做學問與修行兩不誤,深受書院諸多夫子們的器重。
林守一早早就跟隨一位精深雷法的老神仙遊歷大隋山河,在書院和在外邊的時間,幾乎對半分。上一個有此待遇的,還是那個大隋最年輕的觀湖書院賢人。林守一還被觀湖書院副山長譽為君子器格。
隨著年齡漸長,林守一已從翩翩少年郎成長為瀟洒貴公子,書院內外欽慕林守一的女子越來越多。大隋京城頭等世族的許多妙齡女子,都會專門來到這座建造在小東山之上的書院,就為了遠遠看林守一一眼。林守一身上,已逐漸孕育出一種彷彿距離人間越來越遠的出塵氣質。
隨著林守一的名聲越來越大,加之白玉無瑕,大隋京城諸多豪門的話事人,在衙門公署與同僚們的閑聊中,在自家庭院與家族晚輩的交流中,聽到林守一這個名字的次數越來越多,於是都開始或多或少將視線投注在這個年輕讀書人身上。
對於這些幕後視線的關注,以及日常點滴的諸多糾纏,龍泉郡官署胥吏私生子出身的林守一,既沒有志驕意滿,也沒有不厭其煩。
修心也是修行。昨日今日砥礪心境越肯下苦功夫,明日將來破境瑕疵才會越少。
因為遊歷的關係,見聞頗多,林守一對於大隋朝野的風起雲湧,對於原本一洲北方文風最為鼎盛的王朝瀰漫的悲愴氛圍一點都不感興趣,甚至就連家鄉大驪鐵騎南下的勢如破竹,亦是不上心。
林守一除了學習那個書院老夫子傳授的雷法,一直勤勉研習那部得自棋墩山的《雲上琅琅書》。
此次跟隨老夫子去了趟大隋邊境的北嶽,和一座名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耗時三月之久。林守一生平首次乘坐了一艘仙家飛舟,為的就是近距離觀看一座雷雲,景象壯闊,驚心動魄。老夫子御風而行,離開那艘搖搖晃晃的飛舟,施展了一手手抓雷電的神通,收集在一隻名為雷鳴鼓腹瓶的專門用來承載雷電的仙家瓷瓶中。老夫子將其當作禮物贈送給了林守一,便於林守一返回書院后汲取靈氣。
今夜,林守一獨自行走於夜幕中,去往藏書樓觀看典籍,值夜夫子自然不會阻攔,儒家書院規矩雖多,卻並不死板。
林守一登上書樓,挑燈夜讀,直到天明。
成為練氣士后,只要神氣溫養得當,林守一熬夜讀書亦不會疲倦。
林守一放回書籍,來到窗口,正是天地間濁氣下沉、清氣上浮之際。
練氣士眼中的世界,與凡夫俗子所見截然不同。肉眼凡胎,看不見靈氣的流轉,煞氣的升騰,陽氣的集聚,陰氣的飄散。只是凡夫俗子的一座座洞府大門緊閉,雖然無法接受靈氣浸染淬鍊,延年益壽,卻同時可以不受世間種種罡風吹拂激蕩,生老病死,皆由天定。
對此,崔東山曾經吟詩,讓林守一無比嚮往:
風高浪快,萬里騎乘蟾背,身游天闕,俯瞰積氣蒙蒙。醉里仙人搖桂樹,人間喚作清風。
進入書院后,翻閱那些泛黃典籍,得知傳聞中的上古仙人確實可以去那日殿月宮,與那神靈共飲仙釀,可醉千百年。林守一對此充滿了憧憬。
林守一突然嘆了口氣。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希望那名楊柳依依的女子能夠陪在自己的身邊。
林守一想起她后,便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意。若是大隋京城女子看到這一幕,恐怕就要心搖神盪了。
林守一這幾年也會偶爾想起那趟少年時懵懵懂懂的遊歷,走得有驚無險,處處新奇。第一次見到山澤精怪,第一次見到土地神祇,第一次拿到修行機緣,第一次入住仙氣縈繞的仙家客棧,第一次見到與人等高的彩繪門神,第一次得到饋贈小書箱和玉簪子,第一次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隋書院,跟一起遊歷至此的那些人同仇敵愾,共渡難關。
林守一突然有些遺憾。好像那個人離開后,所有人就散了,哪怕還在一座書院,經常會碰個面,可人心已散。
一條清淺的源頭之水,開始分汊,各奔東西,雖然像是在逐漸壯大,變成了李槐這樣的歡快溪澗、自己這般開始浩蕩起伏的江河,或是李寶瓶那般選擇停步等待的湖泊,又或是於祿、謝謝那樣的深井、地下河流,可回頭再看,當年最早的時候,吵吵鬧鬧,磕磕碰碰,大家都是滿腿泥濘,草鞋竹箱,風餐露宿,有人值夜……
林守一嘆了口氣。回不去了。
於祿學舍起先並無同窗居住,後來搬進來一個皇子高煊,兩人形影不離,關係莫逆。
只是前不久於祿又成了一位「孤家寡人」,因為高煊悄然離開了山崖書院,去了龍泉郡披雲山上的那座林鹿書院,說是求學,真相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無非是質子罷了。大驪宋氏和大隋高氏簽訂那樁山盟后,除了高煊,其實還有那個十一境的大隋京城高氏守門人,與黃庭國那條本來辭官退隱山林的老蛟,一起成了大驪新建的林鹿書院的副山長。
於祿當時將高煊送到書院山腳就不再相送。
今天清晨,於祿破天荒敲響了一座獨棟小院的院門。開門之人,是謝謝。
於祿看到了手持掃帚的謝謝。
看來哪怕崔東山已經離開書院一段時間,她每天還是勤勤懇懇做著丫鬟婢女的事務。
謝謝板著臉問道:「你來做什麼?」
於祿微笑道:「突然想起來很久沒見面了,就來看看。」
謝謝問道:「現在已經看過了,然後?」
於祿無奈道:「進去喝杯茶,不算過分吧?」
謝謝猶豫了一下,還是讓於祿這個她本該敬稱為太子殿下的年輕男人步入院子。
院子不大,打掃得很乾凈,若是到了容易落葉的秋天,或是早些時候容易飄絮的春天,應該會辛苦些。
謝謝指了指正屋那邊,屋門緊閉,檐下廊道以青竹穿成鋪就,就像一張大涼席,於祿甚至可以想象夜涼如水時分,那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就在此慵懶側卧觀看星象。
謝謝提醒道:「上台階之前,記得脫鞋,不然你走後我還要多擦拭一次。」
於祿脫了靴子,坐在青竹地板上,這應該是大隋境內某座仙家府邸農家練氣士種植的綠竹,尋常大隋權貴,用來製作筆筒已經算是奢侈手筆,文人雅士相互惠贈,十分得體,若是有張避暑睡席或是納涼竹椅,更是了不起的香火情與財力,只是在這座院落,就只是這樣了。
謝謝繼續忙碌,沒有給於祿倒什麼茶水,大清早的,喝什麼茶,真當自己還是盧氏太子?你於祿如今比高煊還不如,人家弋陽高氏好歹保住了大隋國祚,而那撥被押往龍泉郡西邊大山裡擔任役夫苦力的盧氏遺民,一年到頭烈日曝晒,風吹雨淋,動輒挨鞭子,要不就是淪為貨物,被一座座建造府邸的山頭買去擔任雜役婢女,兩者差距,天壤之別。
於祿後仰倒去,問道:「謝謝,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想要過什麼樣的日子?」
謝謝坐在石桌旁:「沒想過。」
身穿書院儒衫的於祿雙手疊放在腹部:「你家公子離開書院前,將我揍了一頓。」
謝謝譏笑道:「怎麼,打不過他崔東山,就要來拿我當出氣筒?不愧是身負半國武運的七境武夫,不過你確定一定能贏過我?」
謝謝被大驪抓住后,那個宮中娘娘讓一個大驪供奉劍修在她幾處關鍵竅穴釘入了多顆困龍釘,陰毒至極。後來崔東山幫她拔除了一半,謝謝修為得以恢復到練氣士洞府境,之前崔東山離開書院前,又拔掉了幾顆,現在謝謝體內只留下最後一顆釘死本命物所在竅穴大門的困龍釘,不過當下她總算重返觀海境。再加上崔東山在小院布置了許多秘術,並將陣法中樞開啟、驅使和關閉之法都傳授給了謝謝,因此謝謝只要身在小院,就有了茅小冬坐鎮山崖書院的雛形。
於祿坐起身,微笑道:「真要交手,你還是會輸的。」
謝謝哦了一聲,神色淡漠:「那你真了不起,是我看走眼了,需不需要跟你賠罪道歉?」
於祿又躺了回去,雙手當作枕頭,感慨道:「你啊。」
同是盧氏王朝餘孽,照理該同病相憐、相互攙扶才對,可謝謝內心深處,對這個隨遇而安的於祿極其厭惡,而且厭惡得毫不掩飾。
於祿閉上眼睛:「這裡躺著舒服,讓我眯會兒。」
謝謝猶豫了一下,沒有趕人。她其實有些好奇,為何於祿沒有跟隨高煊一起去往林鹿書院。
於祿去了大驪,至少還能夠看顧一下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盧氏遺民,何況如今其實有不少盧氏文臣武將依附大驪,但還算被器重信任,許多武將更是追隨大驪鐵騎一起南下,據說建功立業,極為矚目,並且開始融入大驪軍方。
哪怕這些都不論,於祿如今已是大驪戶籍,如此年輕的金身境武夫,說出去都能嚇死人。
大驪宋氏皇帝別的不說,有一點謝謝必須承認,不缺氣度。藩王宋長鏡也是如此。
怎麼看,於祿都應該去林鹿書院,可於祿偏偏留在了山崖書院。
他們這撥當年一起進入書院的外鄉人,在大隋朝廷和書院最頂層的視野之外,一直是修道坯子的林守一最出彩,未來成就最高;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最有趣,誰都討厭不起來;謝謝最有靠山;李槐做學問的資質最平庸,但是最招惹不起;而於祿,始終是最不惹人注意的那個,容易被人遺忘,哪怕與皇子高煊成為朋友,仍是不會讓人覺得值得關注,反而更讓人看輕,一個喜好投機取巧、攀附天潢貴胄的年輕人而已。
於祿突然睜開眼睛:「你家公子說,陳平安已經是即將破境的五境武夫了,真實戰力,還要更高。」
謝謝幸災樂禍道:「怎麼,你怕被趕上?」
於祿搖頭道:「肯定會被趕上的。」
謝謝皺眉道:「很快?」
於祿點頭道:「快到超乎你的想象。」
謝謝又問:「武運恩澤?」
於祿搖頭:「正因為跟這個沒有關係,所以我才覺得有些……惆悵。」
謝謝無言以對。不知道下一次見面,陳平安會是怎麼個樣子。謝謝想象不出來。大概還是背著竹箱、穿著草鞋,就只是個子高了些?
李寶瓶也是獨自一人住著學舍。這是茅小冬和崔東山兩個死對頭,唯一一件沒有起爭執的事情。
學舍是四人鋪,照理說李寶瓶一人獨住,學舍應該空空蕩蕩。可事實上,除了她自己住的那張床鋪,其餘三處,滿滿當當,紙張堆積,一摞摞擺放得整整齊齊。為此教書先生不得不跟幾位書院山長抱怨,小姑娘已經抄完了可以被責罰百餘次的書,還怎麼罰?值夜巡視的夫子們更是啼笑皆非,幾乎人人每夜都能看到小姑娘挑燈抄書,落筆如飛,勤勉得有些過分。
一開始還有些老先生為小姑娘打抱不平,誤以為是負責傳授李寶瓶課業的幾位同僚太過針對小姑娘,太過嚴苛,私底下很是埋怨了一通,結果答案讓人哭笑不得。那幾位夫子說這就是小姑娘的喜好,根本用不著她抄那麼多聖賢文章。李寶瓶偶爾缺課去小東山之巔發獃,或是溜出書院逛盪,事後按照書院規矩罰她抄書不假,可哪裡需要這麼多?問題是小姑娘喜好抄書,他們怎麼攔?別的書院學子,尤其是那些性情跳脫的同齡人,夫子們是用板子和戒尺逼著他們抄書,這個小姑娘倒好,都抄出一座書山來了。
好在這個書院人人皆知的小姑娘,除了時不時翹課讓夫子惱火之外,還是很招人稀罕的,當然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一樣經常會讓夫子們頭大。她那小腦袋瓜里,怎麼就裝了那麼多匪夷所思的想法?為何天底下那些河流都喜歡扭來扭去,夫子你知道答案嗎?下大雨的時候,學舍外邊的蚊子會不會被雨點砸死,夫子你曉不曉得,反正我天晴後去地上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具蚊子的屍體啊。湖裡那些魚兒,為什麼喝了那麼多水也不會撐死?夫子你還是不知道對吧,那書上有講嗎,我自己去翻書就行……以至於為小姑娘授課的幾位夫子,頭疼之餘,閑聊打趣,是不是什麼時候可以編撰一部李寶瓶問題集。
今天李槐鬼使神差地沒有跟著劉觀和馬濂,說是要去趟茅廁,其實獨自一人去了東山之巔。很巧,果然看到了那個坐在樹枝上身著紅襦裙的李寶瓶。
李槐沒敢打招呼,就趴在山頂的石桌上,遠遠看著那個經常來這裡爬樹的傢伙。
李寶瓶發完呆后,無比嫻熟地抱著樹榦滑落在地,撒腿飛奔。她也看到了那邊高高舉起手臂卻說不出話的李槐。但她只是瞥了眼李槐,就轉過頭,腳下生風,跑下山去了。
李槐一時間有些哀怨和委屈,便從地上找了根樹枝,蹲在地上圈圈畫畫。
李槐眼睛一亮,記得上次自己寫了爹娘,他們果然就來書院看自己了。那麼自己寫一寫陳平安的名字,會不會也行?李槐咧嘴笑著,開始寫「陳平安」三個字。不等他寫完,就有一隻手伸出,把只差一筆就寫完的字都給抹去了。
李槐一頭霧水,扭頭一看,原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折返回來的李寶瓶。李槐又賭氣地寫了個「陳」字,李寶瓶又伸手擦掉。
若是以往,李槐可能就退縮了,可今天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愣是硬著頭皮又要開始寫。李寶瓶也不說話,李槐用樹枝寫,她就伸手擦掉。結果李槐直到寫斷了那根樹枝,還是沒能在地上寫出一個完完整整的「陳」字,更別提後邊的「平安」兩個字了。
李槐丟了半截樹枝,開始號啕大哭。
李寶瓶不理睬李槐,撿起那根樹枝,繼續蹲著,她已經有些尖尖的下巴,擱在一條胳膊上。她開始寫「小師叔」三個字,寫完之後,比較滿意,點了點頭。
李槐胡亂擦了把臉,抽泣道:「李寶瓶,你再這麼欺負我,陳平安來了后,我就跟他告狀!他一生氣,說不定就不樂意當你的小師叔了!」
李寶瓶換了一種字體,繼續寫「小師叔」三個字。她聚精會神地盯著地面,對於李槐的威脅,置若罔聞。
李槐突然擠出一個笑臉,小心翼翼地問道:「李寶瓶,你就讓我寫三個字唄?可靈驗了,說不定明兒陳平安就到咱們書院了。真不騙你,上次我想爹娘,這麼一寫,他們仨不就都來了,你是知道的啊。」
李寶瓶頭也不抬,只是將樹枝遞過來。
李槐雀躍不已,只是手上樹枝剛剛落筆,李寶瓶冷不丁皺眉道:「好好寫!」
李槐嚇得手一抖,立即歪歪扭扭得不像話了,他帶著哭腔道:「你幹嗎?!」
李寶瓶幫著擦掉痕迹。李槐破涕為笑,開始認真寫那個「陳」字。
李槐寫完之後。李寶瓶環顧四周:「人呢?」
李槐哭喪著臉道:「哪有這麼快啊。」
李寶瓶起身麻溜兒跑向那棵大樹,站在樹枝上舉目遠眺。
李槐眼珠子急轉,心知不妙,丟了樹枝就開始跑路。只是他哪裡跑得過李寶瓶,很快就被下了樹的李寶瓶追上了,李槐嚇得趕緊蹲身抱頭。只是李寶瓶這次破天荒沒有揍他,而是沿著山路一直跑向了書院山門,去逛盪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
在李寶瓶風風火火遊覽京城街巷、李槐劫後餘生返回學舍的時候,大隋山崖書院的山門那邊,來了風塵僕僕的一行四人。一個白衣負劍背竹箱的年輕人,笑著向山門一位年邁儒士遞出了通關文牒。老儒士看了很久,上邊的兩洲各國各地印章,鈐印得密密麻麻,老人心中滿是驚訝,抬頭笑道:「這位陳公子遊歷了這麼多地方啊?」
拜訪書院的年輕人微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