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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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鬥法
大隋毗鄰京城的旒州州城內,剛剛搬來沒多久的蔡家府邸,來了一位「輩分極高」的貴客。正是在山崖書院,憑藉咫尺物裡邊諸多法寶,為自己贏得一個「蔡家老祖宗」敞亮綽號的崔東山。
深更半夜的,白衣少年崔東山使勁捶打蔡家府門,震天響,大聲嚷嚷道:「小蔡兒小蔡兒,快來開門!」
眉心一粒紅痣的崔東山,身後還跟著個矮小精悍的漢子,漢子身邊還有頭黃牛。
蔡家那位曾經在山崖書院附近駐紮的大隋供奉老神仙,臉色鐵青地走出密室,在院子里一掠起身,落在自家大門外的街道上:「姓崔的,你來幹什麼?!」
當年在那座被大隋京城百姓習慣性稱為小東山的東華山上空,崔東山和蔡京神有過一場蕩氣迴腸的神仙交手。
崔東山一戰成名,像是給京城百姓無償辦了一場煙花爆竹盛宴。那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京城人抬頭望向書院東華山那邊,看得不亦樂乎。
因為有一位元嬰境地仙的老祖宗擔任定海神針,原本在京城威風八面的蔡家,很快就搬出了京城,只留下一個在京城為官的家族子弟,守著那麼大一棟規格不輸王侯的宅子。
崔東山哈哈笑道:「京神啊,這麼客氣,還親自出門迎接?走走走,趕緊去咱們家裡坐坐,進城比較晚了,又有夜禁,餓壞了我,你趕緊讓人做頓宵夜,咱們爺孫好好聊聊。」
蔡京神黑著臉道:「這裡不歡迎你。」
崔東山突然伸手指向蔡京神,跳腳罵道:「不認祖宗的龜孫,給臉不要臉對吧?來來來,咱們再打一場,這次你要是撐得過我五十件法寶,換我喊你祖宗,要是撐不過,你明兒大白天就開始騎馬遊街,喊自己是我崔東山的乖孫子一千遍!」
蔡京神咬牙切齒道:「士可殺不可辱,要麼你今夜打死我,否則休想踏足我蔡家半步!」
崔東山一閃而逝,使了縮地成寸的術法神通,看似稀鬆平常,實則迥異於尋常道家脈絡,崔東山又一閃而返,回到原地:「咋說?你要不要自己抹脖子自刎?你這個當孫子的不孝順,我這個當祖宗的卻不能不認你,所以我可以借你幾件鋒利的法寶,省得你說沒有稱手的兵器自盡……」
崔東山絮絮叨叨個沒完。
身材魁梧的老人氣得丹田氣機翻江倒海,氣勢暴漲。
崔東山突然收斂笑意,眯起眼,陰惻惻道:「小王八蛋,你大概是覺得東華山一戰,是老祖宗佔據了書院的天時地利,所以輸得比較冤枉,對吧?」
蔡京神心湖激蕩不已,就在生死大戰一觸即發之際,他驚駭地發現崔東山那雙眼眸中,瞳孔竟是豎立的,而且散發出一種刺眼的金色光彩。
蔡京神如同被一條興風作浪的遠古蛟龍盯上了,如芒在背。
蔡京神迅速收斂氣勢,伸出一隻手掌,沉聲道:「請!」
躲在那邊門縫裡看人的門房老人,從最早的睡眼惺忪,到手腳冰涼,再到這會兒的如喪考妣,顫顫巍巍開了門。
崔東山大搖大擺率先跨過門檻,蔡京神緊隨其後。魏羨和那頭黃牛也先後走入蔡家府邸。
門房關上門后,心中哀嘆不已。好不容易躲過了這個瘟神,老祖宗在州城這邊狠狠露了一手,幫著刺史大人擺平了一隻狡猾的作祟河妖,才在地方上重新樹立起蔡家威嚴,可這才過幾天清凈安穩日子,這個瘟神又來了,真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只希望接下來和氣生財,莫要再折騰了。
崔東山念叨著要一份宵夜,必須拿出誠意來,蔡京神忍了;崔東山又給那姓魏的純粹武夫要了一壇州城最貴的美酒,忍;連那頭小小龍門境的黃牛妖物,都要在蔡家來一棟獨門獨院的宅子,蔡京神不能忍……也忍了。
蔡京神伸手驅散兩個滿眼好奇的府上婢女,再無旁人在場,開口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麼?乾脆些!」
崔東山一隻腳踩在椅子上,一手持酒壺,一手下筷如飛,佳肴與美酒兩不耽誤,狼吞虎咽,含糊道:「你在大隋京城好歹當了百餘年的地頭蛇,與我說說看,如今謀划那樁刺殺案的蠢貨,其幕後主使是哪些貨色,驃騎將軍唐庄山、兵部右侍郎陶鷲、龍牛將軍苗韌這幾個,不用你說,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我心知肚明,這些傢伙,還不是你們大隋廟堂和山上真正謀划此事的幕後大佬。你知道幾個就說幾個,說說看。」
蔡京神眼皮子微顫。
崔東山丟掉一塊極其美味的秘制醬鴨腿,舔了舔手指頭,斜眼瞥著蔡京神,微笑道:「我允許你每說一個牽連此事的幕後人,再說一個與此事全然沒有關係的人的名字,可以是結怨已久的山上死對頭,也可以是隨隨便便被你看不順眼而已的高氏宗親。」
崔東山打了個飽嗝:「在我吃完這頓宵夜之前,都有效,吃完后,你們蔡家就沒這個機會了。可能你還不太清楚,你留在京城的那個高氏子孫,嗯,就是在國子監當差的蔡家讀書種子,也是馬前卒之一。讀書人嘛,不願眼睜睜看著大隋沉淪,向蠻子大驪低頭俯首,可以理解,高氏養士數百年,不惜一死以報國,我更是欣賞,只是理解和欣賞當不了飯吃,所以呢,蔡京神,你看著辦。」
崔東山繼續大吃大喝。
蔡京神沉聲問道:「我要先知道一件事,蔡豐是否真的深陷其中?!」
崔東山譏笑道:「蔡豐的文人風骨和遠大志向,需要我來廢話?真把老子當你蔡家老祖宗了?」
蔡京神滿臉痛苦之色。
別看他是一位足可傲視王侯的元嬰境地仙,是大隋屈指可數的仙家大供奉。可是蔭庇家族,是人之常情的祖輩本分事,逝者先祖只能依靠玄之又玄的陰德,蔡京神這些修行有道之人,當然會拿捏好尺寸火候,既不妨礙自身修行,又要鼎力扶持那些有機會反哺家族的好苗子,至於那些子孫後裔,或是走文武仕途,或是走上修行路,光大門楣,光宗耀祖,更是職責所在。
這百餘年間,蔡家就只出了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練氣士,即便不缺蔡京神的指點迷津,以及大把的神仙錢,如今仍是止步於洞府境,而且前途有限。所以蔡京神更多還是寄希望於那個榜眼郎蔡豐,甚至連蔡豐之後五六十年內的官場升遷,死後獲贈皇帝賜下的文貞之流的美謚,繼而陰神顯靈在某地,隨之大隋朝廷順勢敕封為某座郡縣城隍神祇,再大致有百餘年光陰的經營,一步步擢升為本州城隍,這些事情,蔡京神都已經準備妥當,只要蔡豐按部就班,就能走到一州城隍爺的神祇高位,這也是一位元嬰境地仙的人力之竭盡了,再往後,就只能靠蔡豐自己去爭取更多的大道機緣。
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凡夫俗子很難把握,可能一次錯過就是一輩子再無機會,可是練氣士不同,只要活得足夠長久,風水總有流入自家的一天,到時候就可以用仙家秘法盡量截留在自家門內,不斷積累家底,與世俗人積攢金銀錢財如出一轍,就會有一個又一個的香火小人誕生。
蔡京神怎麼都沒有想到這個蔡豐,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腦子進水了,要背著自己和整個家族,摻和這麼一樁謀划。
崔東山隨手放下了那雙筷子,低下頭,將兩根筷子擺放得整整齊齊,抬起頭,笑道:「看來你篤定我不會在這裡大開殺戒?」
崔東山拍掌而笑,緩緩起身:「你賭對了。我確實不會由著性子一通濫殺,畢竟我還要返回山崖書院。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個當老祖宗的,就只能幫你們到這裡了。」
蔡京神卻伸手示意崔東山坐回位子,問道:「你怎麼證明自己說話管用,在大隋朝野管用,在大驪廟堂一樣管用?」
崔東山慵懶地靠著椅子,伸手抓著自己的髮髻玩,輕輕扭轉:「不好證明。」
蔡京神只得退一步,猶豫片刻,沉聲道:「那你如何將蔡豐摘出來,而且必須是不留後患,不會影響到他以後仕途的那種?我必須要提醒一點,不可以讓蔡豐臨陣倒戈、賣友求榮,這會阻礙蔡豐死後封為神祇的道路,蔡豐未來百年千年,都要跟大隋國祚、文運和風水息息相關,做了這等噁心事,生前尊榮不難,死後卻會被大隋香火排斥。」
崔東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放心,我保證蔡豐生前官至六部尚書,禮部除外,這個位置太重要,老子不是大驪皇帝;至於死後,百年內做到一個大州的城隍閣老爺,高氏弋陽的龍興之地除外,如何?」
蔡京神試探性問道:「那我蔡家的抉擇和聲譽?」
崔東山笑道:「到時候我讓你和蔡家配合兩出苦肉計,誰都要朝你蔡京神豎起大拇指,以後史書,肯定都是美言。」
蔡京神欲言又止。
崔東山嗤笑道:「你我之間,簽訂地仙之流的山水盟約?蔡京神,我勸你別多此一舉。」
蔡京神想起那雙豎立的金色瞳孔,心中悚然,雖然自己與蔡家任人宰割,心裡憋屈,可比起那個無法承受的後果,因為蔡豐一人而將整個家族拽入萬丈深淵,甚至會連累他這位老祖宗的修行,當下這點愁悶,並非難以忍受。
既然成了暫時的盟友,蔡京神就想要表達一點誠意:「當年崔先生在書院,被人以金線刺殺,以替死符逃過一劫,崔先生難道就不想知道幕後主使?還是說你覺得其實是一撥人?」
崔東山斜了一眼蔡京神。
蔡京神被瞧得渾身不自在,不明白自己哪裡說錯了。
崔東山站起身,從桌上拎了壺尚未開封的窖藏老酒:「我當年在書院悶得快要去山頂上吊了,好不容易才等來這麼有趣的事情,你看我事後是如何做的?等了許久,不見他們繼續偷襲刺殺,我只好自己主動跑去青霄渡伸長脖子,結果呢,愣是沒人敢出手,我只好搬了幾大車子青霄渡綠竹回書院鋪地板,該是什麼價格,我就給多少小暑錢,憑啥?感激他們給我解悶啊,我為了應對第二場暗殺,謀劃了那麼多後手,雖然沒有施展的機會,可那個動腦子的過程,還是很能打發無聊光陰的。」
崔東山繞過桌子,拍了拍蔡京神肩膀:「小蔡啊,你還是太年輕,不知道我的脾氣,以後相處久了,你就會發現認了個好祖宗。有空去你家祖墳瞅瞅,肯定青煙滾滾,近期如果有蔡家先祖託夢給你,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我感恩戴德,你就告訴他們,不用謝我,樂善好施,一直是我這個人的學問之本。」
蔡京神板著臉,置若罔聞。
那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妖物,早已去了「牛欄」休憩。魏羨卻一直坐在崔東山和蔡京神所在的酒桌旁,一言不發,只是喝酒。
魏羨跟隨崔東山一起去往住處。兩人落座后,崔東山以那把金色飛劍畫出一座雷池,隔絕蔡京神的窺探。
崔東山踢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笑問道:「你來幫著用一兩句話蓋棺論定。」
魏羨緩緩道:「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泉之魚,死於芳餌。」
在魏羨看來,蔡京神之流,首鼠兩端,不值一提。
大勢之下,滾滾洪流,即便是一位元嬰境地仙,仍是螳臂當車。
進入州城之前,崔東山給魏羨看過了眾多關於大隋內幕的諜報,京城蔡豐密謀一事,相較於高氏老供奉蔡京神自身隱藏的秘密,小事而已。
大隋高氏當年能夠與盧氏王朝聯手,壓制擁有國師崔瀺和山崖書院的大驪的崛起,拖延了數十年之久,可不只是大隋高氏皇帝高瞻遠矚那麼簡單。
大驪當初有墨家一支和陰陽家陸氏高人,幫忙打造那座仿製的白玉京,大隋和盧氏,當年也有諸子百家的大修士身影,躲在幕後,指手畫腳。蔡京神就是一枚埋得比較深、同時比較重要的棋子。別看今晚蔡京神表現得畏畏縮縮,局勢看著全盤掌控在崔東山手中,事實上蔡京神,就連當初「負氣請辭」,舉家搬遷離開京城,看似是受不得那份羞辱,其實應該也是高人授意。
如今大隋與大驪結下最高品秩的山盟,一方以山崖書院所在、龍脈王氣所聚的東華山,一方以最新的王朝北嶽披雲山作為山盟祭天告地的場所。看似是皆大歡喜,大隋不用與大驪鐵騎硬碰硬,贏得了百餘年休養生息的大好時機,只不過是割讓出了黃庭國這些屏藩附屬,而大驪則能夠保存實力,全力南下,勢如破竹殺到朱熒王朝邊境。但是相安無事的背後,大驪宋氏和大隋高氏,自然各有心思。尤其是大驪皇帝宋正醇死後,儘管大驪中樞秘而不發,但是相信大隋這邊,說不定已經有所察覺,所以才會蠢蠢欲動。
如今大驪鐵騎雖然勢如破竹,囊括了寶瓶洲半壁江山,但是並不穩固,一旦大驪和大隋同時後院起火,再加上觀湖書院和朱熒王朝那邊驟然發力,大驪這盤看似形勢大好的棋局,就會瞬間被屠大龍。到時候被大驪鐵騎踩踏碾壓的整個北方版圖,在後發制人而得勝的幕後大佬眼中,處處皆是可以名正言順放入嘴中的一塊塊大肥肉。
崔東山與魏羨坦言其行並無目的,因時而異,是招徠是鎮殺,還是作為誘餌,只看蔡京神如何應對。
魏羨不敢說崔東山一定能贏過那些幕後的山頂人物,但是一個蔡京神,肯定不在話下,他只會被崔東山玩弄於股掌。所以,魏羨才有鳥魚貪吃餌食之說。
崔東山搖搖頭,伸出併攏的雙指,在空中同樣寫了十六個字:虎卑其勢,將有擊也。狸縮其身,將有取也。
魏羨皺眉道:「大隋真要撕毀盟約,孤注一擲,難道是想對大驪取而代之?」
崔東山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
魏羨愣了愣,拱手抱拳:「國師深謀遠慮,非常人能及。」
崔東山有些埋怨:「以後稱呼崔先生就行了,一口一個國師,總覺得你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在占我便宜。」
魏羨感嘆道:「小小南苑,不過大驪數州之地,當初也曾有謫仙人,留下隻言片語,所以我才命南苑國方士入山尋隱、出海訪仙,可是不真到浩然天下走一趟,仍是無法想象真正的天地之大。」
崔東山笑道:「中土神洲有個很厲害的讀書人,曾有滄海一粟與陸地芥子之嘆,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見他,到時候你再做井底之蛙的感慨,就很合時宜了。」
崔東山雙手扶住椅把手,一搖一晃,椅子隨之開始「走動」,崔東山在那邊就像是騎馬顛簸,顯得極其滑稽可笑。
只是魏羨這段時日與崔東山朝夕相處,早已習以為常,對於這件事,魏羨和於祿就遠遠比謝謝更早適應。這大概就是帝王、皇儲的心胸。
崔東山緩緩道:「與你說過了答案,反正大隋幕後人與大驪都在比拼後手,蔡豐這類卒子的生死,以及蔡京神之流投誠與否,都掀不起風浪,我之所以滯留州城,不去京城書院,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家先生最心疼小寶瓶,茅小冬是個藏不住話的,一定會告訴他大隋這場不光彩的密謀,我這會兒一頭撞上去,肯定要被遷怒,罵我不務正業。
「我若是與先生說那社稷大業,更不討喜,說不定連先生的學生都做不成了。可事情還是要做,我總不能說『先生你放心,寶瓶、李槐這幫孩子,肯定沒事的』。先生如今學問越發趨於完整,從初衷之順序,到最終目的之好壞,以及其間的道路選擇,都有了大致的雛形,我那套比較冷血市儈的事功措辭,應付起來,很吃力。
「所以我還不如躲在這邊,將功補過,拿出實實在在的成果,幫忙掐斷些聯繫,再去書院認罰,大不了就是挨一頓揍,總好過讓先生落下心結,那我就完蛋了。一旦被他認定心懷不軌,神仙難救,就是老秀才出面求情,都未必管用。」
魏羨思量片刻,正要說話,已經連人帶椅子挪到了窗口那邊的崔東山,背對著他擺擺手:「你魏羨暫時沒資格評論我與先生之間的糾纏,所以多看少說。」
崔東山喃喃道:「龍泉郡郡守吳鳶,黃庭國魏禮,青鸞國柳清風,大都督韋諒,還有你魏羨,都是我……們相中的好苗子,其中又以你和韋諒起點最高,但是未來成就如何,還是要靠你們自己的本事。韋諒不去說他,孤雲野鶴,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棋子,屬於大道互補,但是吳鳶和柳清風,是他精心栽培的,而你和魏禮,是我選中的,以後你們四人是要為我們來打擂台的。」
說得有些雲遮霧繞,魏羨默默記在心中。
崔東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椅子把手上:「石柔那個蠢東西,估計到現在都不知道,錦囊裡邊摺紙上的那句話,可是我的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字字血淚,是一個過來人最珍貴的經驗之談。下次在書院見到,如果她沒有半點長進,看我怎麼收拾她!哼,杜懋那副仙人遺蛻,不用吃喝拉撒睡,所以她才能忍著噁心,我到時候就要她吃喝拉撒洗澡,一股腦兒做個幾遍!還要她知道什麼叫真男人!」
魏羨告辭離去。崔東山一揮袖,撤去那座一圈金光的雷池禁制。
魏羨由衷佩服、敬畏此人。佩服,在於大驪從一個盧氏王朝的藩屬小國,不到百年,就能夠有此氣象,是靠「無中生有」四個字。但是這些,還不足以讓魏羨對那國師崔瀺感到敬畏。此人在打天下之時,就在為如何守江山而殫精竭慮,魏羨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弈棋。
崔東山在魏羨離去后,一抖手腕,將桌上那壺酒駕馭到手中,開始小口醊飲。
跌宕起伏的遊歷途中,他見識過太多的人和事,讀過的書更多,看過的山河景色數不勝數。
在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三四之爭當中,曾有一個生死都不起眼的文官,有一句話估計誰都沒有放在心上,卻一直讓崔瀺動容,銘記至今:「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草木春秋,榮必有枯,此為天理!你們這些罔顧律法、草菅人命的練氣士,視百姓如螻蟻的山上神仙,與那妖族何異?!」
崔東山雙指拈住酒壺,癱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語,嗓音細微若蚊蚋,斷斷續續:「我曾是那謫仙人,飲的是天庭神釀酒泉水,下的是白帝城間彩雲譜……我看那鐵面橫波,終不快意……身無分文,餐霞飲露,涼風大飽。張燈行酒,可敵風雨雷電之氣……先生醉醺頭搖晃,高舉空杯,問天理人心誰在先,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與先生把唧聲相和……先生脫衣為童子披衣,一個踉蹌,跌倒破廬內,席地而眠,鼾聲如雷,人間千秋夢……」
崔東山突然伸手撓撓臉頰:「沒啥意思,換一個,換什麼呢?嗯,有了!」
開始哼唱一支不知名鄉謠小曲兒:「一隻蛤蟆一張嘴,兩隻蛤蟆四條腿,噼里啪啦跳下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
京城蔡家府邸。
車馬悄無聲息間,高朋齊聚,群賢畢至。
如今在國子監任職的榜眼郎蔡豐,已算俊彥人物。不承想今夜,七八人當中,蔡豐不過是官職最低的一個。禮部左侍郎郭欣,兵部右侍郎陶鷲,開國功勛之後龍牛將軍苗韌,職掌京城治安的步軍衙門副統領宋善……多是大隋京城的青壯官員,歲數不大。年長者如陶鷲,也不過四十五歲。
蔡豐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氣宇軒昂,哪怕面對這些高官,依舊不輸氣勢。這既是自恃才學,又跟這棟府邸的姓氏有關係。蔡家老祖宗蔡京神,哪怕淪為笑柄,那也是一位庇護大隋京城多年的元嬰境老神仙。
眾人或飲茶或喝酒,已經謀划妥當,極有可能大隋未來走勢,甚至是整個寶瓶洲的未來走勢,都會在今夜這座蔡府決定。
半旬后皇帝陛下要舉辦千叟宴,在這前後,都可行事!
蔡豐起身朗聲道:「苦讀聖賢書,全山河,百姓不受凌辱,保國姓,不被異邦外姓凌駕於上,我輩書生,捨生取義,正在此時!」
邊上那一位尚在翰林院的新任狀元郎,猛然起身,將手中酒杯丟擲在地,摔得粉碎,沉聲道:「子無二父,臣無二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大隋開國三十六將,大半皆是儒士出身!」
群情激憤,激昂慷慨。
有人振臂高呼:「誓殺文妖茅小冬!」
有人愴然落淚,手掌一次次重拍椅子把手:「我大隋豈可向那蠻夷宋氏卑躬屈膝,割地求和,不戰而敗,奇恥大辱!」
眾人漸次散去。蔡豐並沒有為誰送行,不然太過扎眼。
雖說宋善已經安排妥當,蔡家附近夜禁都已經清理乾淨,全是這個步軍衙門副統領的心腹校尉士卒,但還是小心為妙。
蔡豐獨自留在寂寥的宴客廳,這裡猶有酒香瀰漫。
蔡豐眼神炙熱,挽狂瀾於既倒,舍我蔡豐其誰?!
苗韌和那個名為章埭的新科狀元郎同乘一輛馬車離去。
兩人在車廂內相對而坐。苗韌看著這個神色自若的年輕人,心中有些自嘲,自己竟然還不如一個弱冠之齡的晚輩來得鎮定,不愧是被譽為宰相器格的年輕人。他與那山崖書院的未來君子李長英、楠溪楚侗,再加上一個蔡豐,號稱京城四靈,是大隋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人物。此外還有已故大將軍潘茂貞之子潘元淳在內的四魁,不過那些都是將種子弟,最年輕的潘元淳離開書院去往邊境投軍后,四魁就都身在行伍了。
四靈四魁,總計八人,其中豪閥功勛之後,如楚侗、潘元淳,有四人;奮發於寒門庶族的,也有四人,比如章埭和李長英。
苗韌知道,被捲入此次謀划的,僅是這些前程似錦、註定仕途順遂的年輕人,就多達三人。因此苗韌覺得大隋所有英靈都會庇護他們大功告成。
苗韌掀開車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夜色深沉,距離天亮還有很久。
回去的路上,陳平安還在思量著林守一說的那件事情,可是思來想去,都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值得林守一感激在心的壯舉。
若說是李寶瓶和李槐心心念念,陳平安絲毫不覺得奇怪,小嘛,可是林守一不同。大概是出身比較敏感的緣故,林守一從來就心思細膩,極有主見,而且志向高遠,所以早在求學途中就已涉足修行之路,陳平安對此並不意外。
朱斂直覺敏銳,沒有徑直返回自己客舍,而是跟隨陳平安進了屋子,輕聲問道:「有狀況?」
名義上的主僕二人,經過接連不斷的大戰死戰,早已養出默契。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隱瞞,倒了兩碗酒後,點頭道:「茅山長告訴我,近期大隋京城有人希望借著大隋皇帝舉辦千叟宴的關鍵時期,針對書院學子。彼時大驪有使節參與盛會,一旦書院這邊出了問題,就可以挑起兩國民憤,繼而打破微妙平衡,說不定就要掀起邊境戰火。這兩年大隋朝野上下,對於高氏皇帝主動向他們眼中的蠻夷大驪俯首帖耳,本來就窩著一肚子邪火,從倍感屈辱的文臣武將,到義憤填膺的士林文壇,再到困惑不解的庶民百姓,只要出現一個契機,就會……」
朱斂接話道:「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大隋將沒有回頭路可走,即便是高氏皇帝,都要被迫撕毀山盟。」
陳平安淡然道:「這些朝堂大事,求仁得仁復無怨懟,我懂,所以我本來不會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跟我們行走江湖各擔生死是一樣的道理,只是牽扯到了寶瓶他們……」
陳平安將碗中酒一飲而盡,不再說話。
朱斂微微訝異。好重的殺氣。心湖之中,激蕩起一股兇橫之氣。
朱斂欲言又止。
陳平安臉色淡然:「我知道。」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越是練劍,就越是被劍仙魏晉當年劈開夜幕一劍,以及左右在蛟龍溝的大殺四方影響。我這個人,膽子小,最不敢隨心所欲,但是後來被杜懋的吞劍舟穿腹重傷,再到後來,遇到仇人李寶箴,我越來越清楚,自己的心境出了問題。甚至有可能,與我最早的時候,本命瓷破碎有很大關係,總之很麻煩。」
朱斂擔憂道:「那少爺如何處置?這似乎涉及心結……或者說是修道之人的心魔?」
陳平安抬起酒碗,與朱斂碰了一下,微笑道:「多讀書。」
見朱斂一臉匪夷所思,陳平安苦笑道:「不是跟你開玩笑。」
朱斂喝了口酒,搖搖頭。
這要不是玩笑,天底下還有玩笑?
陳平安輕聲道:「我在到達東華山書院之前,其實就已開始有意無意去深讀精讀聖賢書。在青鸞國我為何會去看法家書籍?就在於我發現只讀儒家書籍,似乎與我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本心,不是完全契合,效果不大,這才在崔東山的建議下,想要將儒家道德文章跟法家根本學問,相互驗證,回頭來看,確實有些用處。等到了書院,看到了茅山長腰間的戒尺,且看到了上邊的刻字,我才豁然開朗,覺得路是走對了。只是先前迷迷糊糊,憑藉直覺而行,到底要去何方,其實心裡沒底,你可能不清楚,我陳平安最怕那種……」
陳平安開始醞釀措辭。
朱斂試探性道:「拔劍四顧心茫然。」
陳平安笑道:「有這麼點意思。只要給我看到了……有人站在某個遠處,或是高處,再遠再高,我都不怕。」
陳平安用手指在桌面輕輕寫字,緩緩道:「聖人有云: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就是對症之葯。」
朱斂舉著酒碗,總覺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陳平安大笑道:「喝酒還需要理由?走一個!」
兩人飲盡碗中酒。
陳平安覺得既然武夫歷練,生死大戰,最能裨益修為,那麼作為練氣士,以此砥礪心性,苦中作樂,當作修行的斬龍台,有可不可?
就像當初在承天國中嶽渡船飛舟之上,朱斂向裴錢遞出一拳,被裴錢躲過。
石柔不是純粹武夫,不知道裴錢憑藉「本能」破境躲過四境一拳,妙在何處。
同樣,朱斂也因為不是修道之人,不了解地仙之流視心魔如死敵之恐怖,所以不理解陳平安所求境界到底有多高。
喝過了酒,朱斂開始習慣性盤算,道:「聽石柔說,上次在獅子園牆頭上,少爺差點跟師刀房那個娘們柳伯奇打起來,幾乎要拔出背後長劍,但是石柔在你身後,發現少爺哪怕只是握住了劍柄,事後手心就被灼燒受傷?事後不得不縮手入袖,以免被柳伯奇發現真相?」
陳平安點頭道:「沒辦法,半仙兵就是這麼難伺候。」
朱斂面露疑惑。
關於藕花福地與丁嬰一戰,陳平安曾經說得仔細,算是主僕二人之間的棋局復盤。
陳平安解釋道:「之前跟你講過的那把長氣劍,雖然品秩更高,卻被那位老大劍仙破開了絕大多數禁制,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而老龍城苻家作為賠罪的劍仙,一方面他們是心存看戲,知道送了我,意味著很長一段時間內所謂的半仙兵,只是雞肋,再者也是合乎規矩的,他們幫忙打開所有禁制,意味著這把劍仙,就像一棟宅院,直接沒了大門鑰匙,落在我陳平安手裡,可以用,若是不小心落在別人手裡,一樣可以自由進出府邸,反而是居心叵測的舉動。」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床鋪上的那把劍仙駕馭入手:「我一直在用小煉之法,將那些秘術禁制抽絲剝繭,但進展緩慢,我大概需要躋身武道七境,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運用自如,如臂使指。如今拔出來,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用它。」
朱斂恍然,喝了口酒,然後緩緩道:「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五人都來自大驪。刺殺於祿意義不大,謝謝已經挑明身份,是盧氏遺民,雖曾是盧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但是這個身份,就決定了謝謝分量不夠。而前三者,都來自驪珠洞天,更是齊先生昔年悉心教誨的嫡傳弟子,其中又以小寶瓶和李槐身份最佳,一個的家族老祖已是大驪供奉元嬰,一個的父親更是止境大宗師,任何一人出了問題,大驪都不會善罷甘休,一個是不願意,一個是不敢。」
陳平安並沒有跟朱斂提起李希聖的事情,所以朱斂將「不敢」給了父親是李二的李槐。
李希聖當年在泥瓶巷,以六境練氣士修為與一名先天劍胚的九境劍修對峙,防禦得滴水不漏,完全不落下風。之後在落魄山竹樓上畫符,字字萬鈞,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對陳平安而言,李寶瓶本身的安危,最重要。
陳平安又給朱斂倒了一碗酒:「怎麼感覺你跟著我,就沒有過一天安穩日子?」
朱斂大口喝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少爺你若是早些進入藕花福地,遇到最風光時候的老奴,就不會這麼說了,生生死死的,從來只是彈指一揮間。」
陳平安笑道:「當時我能贏過丁嬰,也跟他一味託大有些關係,如果遇到的是你這麼個不講究宗師風範的,估計死的就會是我。」
朱斂趕緊喝完碗中酒,覥著臉伸出酒碗:「就沖少爺這句話,老奴就該多喝一碗罰酒。」
陳平安還真就給朱斂又倒了一碗酒,有些感觸:「希望你我二人,不管是十年還是百年,經常能有這般對飲的機會。」
朱斂咧嘴道:「這有何難?」
陳平安今夜酒沒少喝,已經遠超平時。
兩人分開后,陳平安去往茅小冬書齋,關於煉化本命物一事,聊得再細都不過分。
夜幕中,陳平安一人獨行。
學舍熄燈前。
裴錢赧顏道:「寶瓶姐姐,我睡相不太好唉。」
李寶瓶想了想,去將佔據一張床鋪的所抄小書山,搬去疊放在另外一座小書山上邊。
兩人躺在各自被褥里,李寶瓶直挺挺躺好,說了「睡覺」二字后,轉瞬間就已熟睡過去。
裴錢小心翼翼地輾轉反側,很晚才迷糊睡去。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裴錢發現自己好似一個粽子,被裹在了被角掖好的溫暖被褥中。轉頭一看,李寶瓶的被褥收拾得整齊得不像話,就像刀切出來的豆腐塊,裴錢想到自己每次收拾被褥時隨便一鍋端,有些愧疚,便又舒舒服服睡了個回籠覺。養好精神,今天才能繼續糊弄那個獃頭獃腦的李槐,以及兩個比李槐更笨的傢伙。
至於跟李寶瓶掰手腕,裴錢覺得等自己什麼時候跟李寶瓶一般大了,再說吧,反正自己歲數小,輸給李寶瓶不丟人。
明年自己十二歲,李寶瓶十三歲,自然仍是大她一歲,裴錢可不管。明年復明年,明年何其多,挺不錯的。
李寶瓶起床后一大早就去找陳平安,客舍沒人,就飛奔去茅山長的院子,等在門口。
茅小冬作為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只要願意,就可以對書院上下洞若觀火,所以只得與陳平安說了李寶瓶等在外邊。
陳平安離開書齋,將李寶瓶接回書齋,路上就說遊覽大隋京城一事,今天不行。
李寶瓶得知陳平安至少要在書院待個把月後,便不著急了,就想著今兒再去逛些沒去過的地方,不然就先帶上裴錢,只是陳平安又建議,今天先帶著裴錢將書院逛完,夫子廳、藏書樓和飛鳥亭這些東華山名勝,都帶裴錢去走走看看。李寶瓶覺得也行,不等走到書齋,就風風火火地跑了,說是要陪裴錢吃早餐去。
茅小冬笑道:「既要擔心出門遇到刺殺,又不忍心讓李寶瓶失望,是不是覺得很麻煩?」
陳平安點頭道:「是很猶豫。」
茅小冬問道:「就不問問看,我知不知道是哪些大隋豪閥權貴,在謀划此事?」
陳平安搖頭:「即便是這書院,到底還是在大隋國土。」
「當前要務,還是你的煉化一事。」茅小冬擺擺手,「崔東山雖說滿嘴噴糞,但是有句話說得還像人話,我們書院立身所在,身家性命和學問功夫,只在一個『行』字上。」
茅小冬站起身,緩緩而行:「佛家說放下所執,此生種種苦,便不見得苦,是一種大自由。道家追求清凈,苦難如那凌空而渡的飛舟,早早避開人間,是一種真逍遙。唯獨我們儒家,迎難而上,世間人今生苦,不逃不避,道路之上,一本本聖賢書籍,如燈籠盞盞為人指路。」
陳平安忍不住輕聲說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茅小冬停下腳步,深以為然,喟嘆道:「正是此理!」
不過兩個時辰,李寶瓶就帶著裴錢跑完了一趟書院,如果不是要為裴錢耐心講解,李寶瓶一個時辰就能解決。最後李寶瓶還帶著裴錢去了東山之巔的那棵參天大樹。兩人一前一後爬上樹枝,李寶瓶帶著裴錢高高眺望遠方,然後伸出手指,為裴錢講述大隋京城哪兒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如數家珍,那份氣魄,就像……整座京城,都是她家的庭院。
裴錢偷看了一眼李寶瓶。可以想象,一身紅襦裙或是紅棉襖的寶瓶姐姐,這些年就站在這裡,等待小師叔的場景。
兩人坐在樹枝上,李寶瓶掏出一塊紅巾帕,打開后是兩塊軟糯糕點,一人一塊啃著。
裴錢說下午她自己逛就可以了。李寶瓶點頭答應,說下午有位書院之外的老夫子,名聲很大,據說口氣更大,要來書院講課,是某本儒家經典的訓詁大家,既然小師叔今天有事要忙,不用去京城逛盪,那她就想去聽一聽那個來自遙遠南方的老夫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那麼有學問。
連訓詁都不知為何物的裴錢怯生生問道:「寶瓶姐姐,你聽得懂嗎?」
李寶瓶點頭又搖頭道:「我抄的書上,其實都有講,只是我有好多問題想不明白,書院先生們要麼勸我別好高騖遠,說書院里的那個李長英來問還差不多,現在便是與我說了,我也聽不懂的,可我不太理解,說都沒說,怎麼知道我聽不懂。算了,他們是夫子,我不好這麼講,這些話,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打滾兒。要麼就是還有些夫子,顧左右而言他,反正都不會像齊先生那樣,次次總能給我一個答案。也不會像小師叔那樣,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的,就直白跟我講他也不懂。所以,我就喜歡經常去書院外邊跑。你大概不知道,咱們這座書院啊,最早的山長,就是教我、李槐還有林守一蒙學的齊先生。他說所有學問還是要落在一個『行』字上。『行』字怎麼解呢,有兩層意思,一是行萬里路,增長見識;二是融會貫通,以所學去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如今還小,就只能多跑跑。」
說起這些的時候,裴錢發現李寶瓶難得有些皺眉頭。
裴錢由衷感嘆道:「寶瓶姐姐,你想得真多哩。」
李寶瓶見裴錢竟然還沒吃完那塊糕點,跟小老鼠啃玉米似的,便笑了起來,拍了拍裴錢肩膀:「小師叔想得才多。」
李寶瓶搖晃著腳丫,一本正經道:「崔東山曾經說過,總有一天,我的小師叔,會遇到他最喜歡的姑娘,我就只能在小師叔心裡排第二了;說不定將來哪天我也會遇到更喜歡的人,小師叔也要在我心裡排第二。我覺得崔東山在胡說八道,小師叔有喜歡的姑娘,我是不介意的,可我怎麼會喜歡別人多於小師叔?對吧,裴錢?」
裴錢趕緊點頭。
李寶瓶很滿意裴錢的態度,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以後跟著小師叔遊歷江湖,你要再接再厲,更懂事些,淘氣是可以的,但不要總淘氣,讓小師叔勞心勞力。我的小師叔,你的師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小師叔也會有煩心事,也有需要借酒澆愁的傷心事,所以你要懂事些,能不能做到?你看當年小師叔就不喝酒,如今都喝上酒了,這說明你這個開山大弟子,有做得不夠的地方,對不對?」
裴錢還是點頭,心悅誠服。
關於借給自己那銀白色小葫蘆和狹刀祥符,李寶瓶說了當初師父陳平安與鍾魁所說的言語,大致意思,如出一轍。在那一刻,裴錢才承認,李寶瓶稱呼陳平安為小師叔,是有理由的。
兩人又先後溜下了大樹。
李寶瓶要去聽那位外鄉夫子講學,飛奔而去,在一群老夫子先生和年輕書院學子當中,李寶瓶無疑年紀最小,又一抹大紅色,極其扎眼。
裴錢踩著李槐三人下課的點,去了他們學舍。
三人依舊同行。
劉觀問道:「馬濂,你給說說,如果家裡有人當官,得了聖旨,真像那裴錢說的那樣,光是擺放,就有那麼多講究?」
馬濂使勁點頭:「有些小小的出入,可大體上真是她講的那樣。」
「還有裴錢說的她小時候睡的拔步床,真有那麼大,能擺放那麼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馬濂還是點頭:「對啊,我姐就有一張!」
劉觀無奈道:「得嘞,還真是位身份尊貴的公主殿下!那下次見面,咱們怎麼行禮?給她作個大揖夠不夠?總不能下跪磕頭吧?」
馬濂一臉為難道:「皇帝陛下和皇子公主倒是去過我家,可那會兒我太小,根本沒有印象了啊。」
李槐開心道:「公主殿下咋了,還不是陳平安的徒弟,沒事,見著了她,就跟我一樣,大伙兒就當是一場江湖相逢,平起平坐,拱手為禮。」
劉觀點頭道:「這個好,反正她自己都說她是江湖人,咱們也不用跌份兒。」
在門口見到了裴錢,三人一起拱手抱拳。裴錢一挑眉頭,抱拳還禮。
進了學舍,裴錢很快開始給三人繪聲繪色描述一次江湖衝突:「一夥不知死活的剪徑蟊賊,從草叢兩側躥出,數十號彪形大漢,刀槍棍棒,十八般武器皆有。為首一人,手持宣花大斧,抬臂以斧刃直指我師父,大喝一聲,嗓門大如晴天霹靂:『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命財!』設身處地,就問你們怕不怕?!」
馬濂點頭。
劉觀嘿嘿笑道:「反正有你師父護著,山寇蟊賊而已,怕什麼。」
裴錢雙手環胸,白了一眼劉觀:「我師父就反問:『如果不掏錢,又如何?』你們是不知道,我師父那會兒,是何等大俠風采,山風吹拂,我師父哪怕沒有挪步,就已經有了『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宗師風範,看著那麼多的匪人,簡直就是……此等小輩,土雞瓦狗,插標賣首爾!」
裴錢心中不由得佩服自己,那幾本講述沙場和江湖的演義小說,果真沒白讀,這會兒就派上用場了。
劉觀急不可耐道:「你師父的厲害,我們已經聽了好多,拳法無雙,劍術無敵,既是劍仙,還是武學大宗師,我都曉得,我就想知道接下來事態如何發展了?是不是一場血腥大戰?」
裴錢瞪眼道:「你以為江湖就只有魯莽粗鄙的打打殺殺嗎?江湖人,無論綠林好漢還是梁上君子,無論修為高低,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誰都不笨!」
劉觀挨了訓,破天荒沒有還嘴。
裴錢跳下凳子,走到一邊:「那為首大山賊就勃然大怒,提了提重達七八十斤的巨斧,問我師父:『小子,你是不是活膩歪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裴錢小跑幾步,轉身道:「只聽我師父雲淡風輕說了一個字:『想。』一時間風雲變幻,群賊鼓噪不已,氣勢洶洶。」
劉觀和馬濂聽得聚精會神,李槐嗑著瓜子。他可是跟陳平安見過大世面的,連嫁衣女鬼都對付過了,一夥小小山賊,他李槐還不放在眼裡。
裴錢再跑向前,故作臉色猙獰狀,轉身道:「只聽那廝厲色道:『好小子,你知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裴錢再原路跑回:「我師父又說了兩字:『知道。』」
然後裴錢立即以手指做筆,凌空寫了個「死」字,轉頭對三人道:「我當時就做了這麼個動作,怎麼樣?」
馬濂眼神獃滯,劉觀拍手叫好。
裴錢走到桌邊,先前馬濂準備好了茶水,她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繼續道:「那伙蟊賊氣得哇哇哇直叫,捶胸頓足,像那沙場擂鼓一般,為首那人,朝天怒吼,兩眼瞪得比銅鈴還要大,向手下嘍啰們發號施令:『兄弟們,抄傢伙,砍死這個喜歡裝蒜的傢伙!尤其是那個腰間別有刀劍的小姑娘,莫看她年紀小,瞧著卻是老江湖,修為高深莫測,不容小覷……』」
裴錢突然停下「說書」,原來腦袋被一隻溫暖大手按住了。
裴錢轉過頭,悻悻然而笑:「師父,你來了啊,我在跟李槐他們……」
裴錢本想老實交代自己在瞎扯,不承想陳平安已經笑道:「行了,李槐他們還是書院學生,你不要多講這些江湖事。以後你們成了朋友,你可以在李槐、劉觀和馬濂負笈遊學的時候,跟他們結伴遊學,到時候再與他們三人細細道來。」
裴錢重重嗯了一聲,興高采烈。
陳平安讓李槐先和朋友吃飯,回頭去客舍找他,他則帶著裴錢去找李寶瓶了。
路上,陳平安小聲提醒道:「如果將來真有機會跟李槐三人一起遊學,記住一件事,那個時候,你自己到底有多少武學修為,蹚過多少深淺的江湖,一定要與他們說清楚,不可以一味吹噓自己,大包大攬,讓他們誤認為所謂的江湖,不過如此,那樣很容易出事情,記住了嗎?」
裴錢點頭道:「記住嘞!」
陳平安正色道:「要放在心上。」
裴錢咧嘴笑道:「回頭我就一字不漏刻竹簡上!」
陳平安走在一條僻靜的書院小路上,心有所感,輕聲道:「為什麼要行走江湖呢,不只是去追逐那些美好的風景,不只是練拳習武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還要多見見比自己更好的江湖人。
「像師父我啊,在打醮山渡船上看到餓肚子的張山峰,看到一身俠義豪氣沖入鬼宅的徐遠霞,以及在破敗古寺內出現的梳水國老劍聖,那對看似可怕卻相親相愛的鬼魅精怪夫婦,老龍城的范二,倒懸山猿蹂府的劉幽州……師父也會有這樣那樣的慚愧、敬仰和羨慕,甚至偶爾還會有些嫉妒。」
裴錢驚訝道:「師父還會這樣?」
陳平安揉了揉那顆小腦袋:「你以為?師父也有七情六慾,也有很多的臭毛病,不喜歡不看好師父的人,從來不少。只是看到了更好的人,也不能白看了,一定要高山仰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
裴錢腳步越來越慢。
陳平安走出十數步后,轉過頭,看著站在原地不挪步的黑炭小丫頭,笑問道:「怎麼了?」
裴錢笑了起來:「寶瓶姐姐說,她的小師叔,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可是我覺得,師父當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唉。」
陳平安微笑道:「有本事這話跟你的寶瓶姐姐說去?」
裴錢快步跑向陳平安:「我又不傻!」
先前看著師父的背影,裴錢突然有些感傷。
徒步行走山河,漫長的遊歷途中,他們曾經在大雨滂沱的泥濘山路官道上,見到了一大堆滾落的石頭。裴錢覺得繞過去就行了,可是師父卻會在大雨中停步,將一塊塊石頭從道路上搬開。黑漆漆的雨幕中,一襲白衣的師父,忙忙碌碌。
他們還曾在茶馬道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橋旁停下,師父傻乎乎地在那邊看了半天木橋,然後一個人跑去深山,砍了大木扛回來,劈成一塊塊木板,又丟了柴刀換成榔頭,叮叮咚咚,修繕橋樑。
那位拜訪東華山的老夫子,應山崖書院一位副山長的邀請,今日下午在勸學堂傳道授業。
陳平安帶著裴錢繞樑過廊,在綠蔭濃濃的勸學堂門外,剛好碰到講學散會,只見李寶瓶在人海中如一尾小錦鯉靈活穿梭,一下子就率先飛奔出院門,出了院子,李寶瓶一握拳,以此自我嘉獎。很快,李寶瓶看到了陳平安和裴錢,便加快了腳步。裴錢看著在書院風馳電掣的李寶瓶,越發佩服,寶瓶姐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三人碰頭后,一起去往客舍,李寶瓶與陳平安說了許多趣事,例如那個老夫子講學的時候,身邊竟然卧著一隻雪白麋鹿,據說這位老夫子當年開創私人書院的時候,天人感應,雪白麋鹿守候夫子左右,那座建造在深山老林中的書院,才能夠不受野獸侵襲和山精破壞。
李寶瓶最後說趙老夫子身邊那隻雪白麋鹿,瞧著好像不如神誥宗那位賀姐姐當年帶入咱們驪珠洞天的那隻來得靈氣漂亮。
陳平安一想起賀小涼就頭大,再想到之後的打算,更是頭疼,只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這位昔年福緣冠絕一洲的女冠。
當年在龍鬚河畔石崖那邊,陳平安與代表道統一脈的神誥宗賀小涼初次見面,見過那隻瑩光神採的雪白麋鹿,事後向崔東山隨口問起,才知道那隻麋鹿可不簡單,通體雪白的表象,只是道君祁真施展的障眼法,它實則是一隻上五境修士都垂涎的五彩鹿,自古唯有身負氣運福緣之人,才可以豢養在身邊。
當年掌教陸沉以無上道法在他與賀小涼之間架起一座氣運長橋,使得驪珠洞天破碎下沉之後,陳平安能夠與賀小涼平攤福緣,這裡邊當然有陸沉針對齊先生文脈的深遠謀划。這種心性上的拔河,兇險無比,三番兩次,換成別人,恐怕已經身在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樓某地,看似風光,實則淪為傀儡。所以陳平安對於「福禍相依」四字,感觸極深。
只是陳平安的心性,雖然沒有被拔到白玉京陸沉那邊去,卻也無形中落下許多「病根」。例如陳平安對於破碎洞天福地的秘境尋訪一事,就一直心懷排斥,直到跟陸抬一趟遊歷走下來,再到朱斂的那番無心之語,才使得陳平安開始求變,對於將來那趟勢在必行的北俱蘆洲遊歷,決心越發堅定。
那個號稱劍修如林、浩然天下最崇武的地方,連儒家書院聖人都要惱火得出手狠揍地仙,才算把道理說通。
陳平安想要去那邊練劍。就一個人,最純粹的練劍。
陳平安笑問道:「夫子講學,說得如何?」
李寶瓶想了想,說道:「有本書上有這位趙老先生的推崇者,說夫子講學,如有孤鶴,橫江東來,戛然一鳴,江涌月白。我聽了很久,覺得道理是有一些的,就是沒書上說得那麼誇張啦,不過這位老夫子最厲害的,還是登樓眺望觀海的感悟,推崇以詩歌辭賦與先賢古人『見面』,百代千年,還能有共鳴,繼而進一步闡述、推出他的天理學問。只是這次講學,老夫子說得細,只揀選了一本儒家典籍作為訓詁對象,沒有拿出他們那一支文脈的看家本領,這讓我有些失望。如果不是著急來找小師叔,我都想去問一問老夫子,什麼時候才會講那天理人心。」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這位老夫子,算是出自南婆娑洲鵝湖書院的陸聖人一脈?」
李寶瓶燦爛笑道:「小師叔你懂得真多!可不是,這位趙老夫子的祖師爺,正是那位被譽為『胸懷天下、心觀滄海』的陸聖人。」
陳平安想起贈送給於祿的那本《山海志》上的記載,陸聖人與醇儒陳氏關係不錯。不知道劉羨陽有沒有機會,見上一面。
裴錢一直想要插嘴說話,可從頭到尾聽得如墜雲霧,怕一開口就露餡,反而被師父和寶瓶姐姐當成傻瓜,便有些失落。
好在陳平安扯了扯裴錢的耳朵,教訓道:「看到沒,你的寶瓶姐姐都知道這麼多學問流派和宗旨精義了,雖說你不是書院學生,讀書不是你的本業……」
裴錢一跺腳,委屈道:「師父,她是寶瓶姐姐唉,我哪裡比得上,換個人比,比如李槐?他可是在書院求學這麼多年,跟他比,我還吃虧哩。」
陳平安不再絮叨,哈哈大笑,鬆開手,拍了拍裴錢腦袋:「就你機靈。」
回到客舍,於祿竟然早早等候在那邊,與朱斂並肩站在屋檐下,似乎跟朱斂聊得很投緣。
有於祿在,陳平安就又放心不少。
當初那場書院風波,正是於祿不聲不響地一錘定音,硬是當著一個劍修的面,打得那個賢人李長英被人抬下了東華山。
陳平安吃過飯,就繼續去茅小冬書齋聊煉化本命物一事,他讓於祿幫忙多看著點裴錢,於祿笑著答應下來。
陳平安離開后,李寶瓶說要回學捨去做今天聽夫子講學的筆記,裴錢找了個借口沒跟著去,然後去陳平安客舍那邊搬出竹箱,拿出多寶盒,她與李槐私底下有一場宗師之戰,約戰於東華山之巔。
於祿陪著裴錢登山,朱斂已經默默離開,按照陳平安的吩咐,暗中護著李寶瓶。
到了東華山山頂,李槐已經在那邊正襟危坐,身前放著那隻來歷不俗的嬌黃木匣。
裴錢咧咧嘴,將多寶盒放在石桌上。
於祿蹲在石凳上,看著對峙的兩個孩子,覺得十分有趣。
李槐看到那多寶盒后,如臨大敵:「裴錢,你先出招!」
裴錢嗤笑一聲,打開當年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九宮格制式,裡邊有精緻小巧的木雕靈芝;有姚近之購買的幾枚稀世錢幣孤品,堪稱名泉;有一塊歲月悠久、包漿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赤面髯須、金甲紅袍、眉心處開天眼的道家靈官神像。經過師父陳平安鑒定,除了靈官牌和木靈芝,多是世俗珍玩,算不得仙家靈器。
裴錢輕輕拿出那塊令牌,放在桌上:「請接招!」
李槐打開嬌黃木匣,從裡邊拿出一個遊俠仗劍的泥人偶,雙臂環胸:「我有劍仙禦敵,還能殺敵,你怎麼辦?」
裴錢立即拿出那塊質地細膩、造型古樸的木雕靈芝:「就算挨了你麾下大將劍仙一劍,靈芝是大補之葯,能夠續命!你再出招!」
李槐哼哼唧唧,掏出第二個泥塑小人兒,是一個鑼鼓更夫:「敲鑼打鼓,吵死你!」
裴錢冷笑著掏出那幾枚名泉,放在桌上:「有錢能使鬼推磨,小心你的小嘍啰叛變,反過來在你窗外鑼鼓喧天!輪到你了!」
李槐擺出第三個泥人兒,是一尊披甲武將塑像:「這沙場武將,對我最是忠心耿耿,你用錢,只會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然後李槐拿出一尊拂塵道人泥人:「這可是一個住在山上道觀里的神仙老爺,一拂塵甩過來,可以翻江倒海,你認不認輸?」
裴錢這次沒有從多寶盒裡取出寶貝,而是從袖口小心翼翼掏出那隻桂夫人贈送的香囊錢袋,先轉過身將裡邊的私房錢與桂枝桂葉倒出來,藏好,再將散發著清新芬芳氣息的香囊放在桌上:「我這隻乾坤袋,什麼仙術、法寶都能收入囊中,一個臭牛鼻子老道士的拂塵算什麼!」
然後裴錢將那截晶瑩剔透、見之可愛的桂枝放在桌上,又開始吹牛:「這可是月宮桂樹的一截樹枝,一丟在地上,明天就能長出一棵比樓房還要高的桂樹!」
李槐趕緊拿出最後一個泥人,仙子騎鶴模樣:「我這名侍女的坐騎是仙鶴,可以將你的桂枝偷偷叼走!」
裴錢摘下腰間竹刀竹劍,重重拍在桌上:「一劍削去仙鶴的爪子,一刀砍掉侍女的腦袋!」
李槐終於將麾下頭號大將彩繪木偶拿出來,半臂高,遠遠超過那套風雪廟魏晉贈送的泥人:「一手抓住你的劍,一手攥住你的刀!」
之後兩人開始無所不用其極。裴錢拿出了小煉過的行山杖,多寶盒裡其餘那些只是值錢而無助於修行的世俗物件。李槐則拿出了那本《斷水大崖》,就連裡邊住著當年阿良一巴掌拍進書裡邊的精魅,也拿出來說道。不過大體上,還是裴錢佔據上風。
石桌上,琳琅滿目,擺滿了裴錢和李槐的家當。
兩個小傢伙的鉤心鬥角,於祿看得津津有味。
最後,李槐長嘆一聲,抱拳道:「好吧,我輸了。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我李槐是頂天立地大丈夫,輸得起!」
裴錢雙臂環胸,點點頭,用讚賞的眼神望向李槐:「沒關係,你這叫雖敗猶榮。在江湖上,能夠跟我比拼這麼多回合的英雄好漢,屈指可數!」
李槐轉過頭,對於祿說道:「於祿啊,你有幸看過這場巔峰之戰,算是你的福氣。」
裴錢老氣橫秋道:「我不是那種喜歡虛名的江湖人,所以於祿你自己記住就行,不用到處去宣揚。」
李槐和裴錢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咧嘴一笑。惺惺相惜。
裴錢想著以後李槐負笈遊學,一定要讓他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江湖高手,何謂人間絕頂劍術、霸道刀法。
李槐想著以後離開書院遠遊,一定要拉著裴錢一起闖蕩江湖,又能聊到一塊去,他也比較心安。
於祿默默蹲在一旁,嘆為觀止。既為兩個小傢伙能夠擁有這麼多珍貴物件,也為兩人臉皮之厚、臭味相投而嘆服。
因為李槐是翹課而來,所以山巔這會兒並無書院學子或是訪客遊覽,這讓於祿省去許多麻煩,由著兩人開始慢悠悠收拾家當。
作為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加之當初盧氏又以「藏寶豐富」著稱於寶瓶洲北方,一行人當中,除去陳平安不說,於祿的眼光可能比山上修行的謝謝還要好。所以於祿知道兩個小傢伙的家當,幾乎能夠媲美龍門境修士,甚至是一些野修中的金丹境地仙,拋開本命物不說,他們都未必有這份豐厚家底。
於祿對裴錢開玩笑道:「裴錢,就不怕我見財起意啊?」
於祿對李槐的性情,十分了解,是個心比天大的,所以不會有此問。
裴錢白了於祿一眼,有些嫌棄,覺得這個叫於祿的傢伙,好像腦子不太靈光:「你可是我師父的朋友,我能不信你的人品?」
於祿啞口無言。
書齋那邊,一起推演完煉物所有細節后,茅小冬一拍腰間戒尺,一件件用以煉製金色文膽的天材地寶,飄出戒尺,紛紛落在桌上,總計十八種,大小不一,價格有高有低,當下還欠缺六樣,其中四樣很快就可以寄到山崖書院,另有兩件比較棘手,不是不可以以其他材料替代,只是或多或少會影響金色文膽煉製后的最終品秩,畢竟茅小冬對此期望極高,希望陳平安能夠在自己坐鎮的東華山,煉製出一件圓滿無瑕的本命物,坐鎮第二座氣府。
茅小冬有些話憋在肚子里,沒有跟陳平安說,一是想要給陳平安一個意外驚喜,二是擔心陳平安因此顧慮重重,患得患失,反而不美。
金色文膽一旦煉製成功,就如權貴王侯開闢府邸,又像那沙場之上主將豎起一桿大纛,能夠在特地時辰與地點,額外加快汲取靈氣的速度。例如五行屬金的干支,庚、辛、申、酉,適宜汲取靈氣的地點是靈山秀水之處的正西與西南兩處。再者金為義,主殺伐,修行之人若是任俠仗義,性格剛強,擁有濃厚的肅殺之氣,就可以事半功倍,故而被譽為「秋風大振、鳴如鐘鼓,何愁朝中無大名」。只是這些玄機,多是世間所有五行之金本命物都具備的潛質,陳平安的那顆金色文膽,有更加隱秘的一層機緣。
茅小冬也是在一部極為偏門晦澀的孤本雜書上見到記載,才得以知曉內幕,就算是崔東山都不清楚。煉製一顆品秩極高的金色文膽作為本命物,難在幾乎不可遇不可求,而且想要煉製得毫無瑕疵,重中之重,需要煉製此物之人不只是那種機緣好、擅長殺伐的修道之人,其心性還必須與文膽蘊含的文氣相契合,再以上乘煉物之法煉製,環環相扣,沒有任何紕漏,最終煉製出來的金色文膽,才能夠達到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道德當身,故不以外物惑!」進入污穢陰煞之地,不敢說一定能夠萬邪不侵,讓世間所有陰物鬼魅避讓三尺,至少可以先天壓制、壓勝那些不被浩然天下視為正統的存在。這種效果,類似於生活在遠古時代江瀆湖海中的蛟龍,天生就能夠驅使、震懾萬千水族。
茅小冬收起思緒,在陳平安仔細打量那些天材地寶的時候,緩緩道:「這幾天我們盡量避開人多眼雜的白天,在夜間拜訪大隋京城的文廟與其餘幾處文運濃郁之地,我需要向那些神祇取回和預支一些文運,有些是我們山崖書院相當於……『寄存』在他們那邊的,說句市儈的話,其實就相當於是做買賣的分紅了。大隋高氏皇族和禮部衙門也會對此睜隻眼閉隻眼,畢竟是被我取回東華山而已,就像你說的,東華山終究還是在大隋版圖。」
茅小冬提醒道:「在此期間,你只管站在我身邊,不用你說什麼。之所以要帶上你,是想試試看有無獨屬於你的文運機緣。怎麼,覺得彆扭?陳平安,這就是你想岔了,你對儒家文脈之爭,如今其實只知皮毛,只看其表不知其義,總之你暫時不用考慮這些,按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又不是要你對哪支文脈認祖歸宗,別緊張。」
陳平安點點頭:「好的。」
茅小冬又直言不諱道:「如今大隋京城醞釀著妖風妖雨,很不安生,這次我帶你離開書院,還有個想法,算是幫你脫離了兩難困局,只是會有危險,而且不小,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茅小冬明擺著是要以自己充當誘餌。
陳平安擔憂道:「我當然願意,只是茅山長你離開書院,就等於離開了一座聖人天地,一旦對方有備而來,最早針對的就是身在書院的茅山長,如此一來,你豈不是十分危險?」
「想要對付我,哪怕離開了東華山,對方也得有一位玉璞境修士才有把握。」
茅小冬哈哈笑道:「可你以為寶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是裴錢和李槐收藏的那些小玩意兒,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來顯擺?大隋唯一一位玉璞境,是弋陽高氏的一位老祖宗,且還是個不擅長廝殺的說書先生,早已經去了你家鄉的披雲山。加上如今那位桐葉洲飛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琉璃金身碎塊在寶瓶洲上空散落人間,有資格爭上一爭的那些千年老王八,例如神誥宗天君祁真,傳聞早已偷偷躋身仙人境的姜氏老祖,蜂尾渡野修出身的那位玉璞境修士,這些傢伙,肯定都忙著鬥智斗勇,而剩下的,像風雪廟魏晉,就聚在了寶瓶洲中部那邊,準備跟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大打出手。」
茅小冬感慨道:「寶瓶洲大大小小的王朝和藩屬,多達兩百餘國,可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才幾人?一雙手就數得出來,崔瀺和齊靜春來到寶瓶洲之前,運道差的時候,可能更加寒酸,一隻手就行。所以怪不得別洲修士瞧不起寶瓶洲,實在是跟人家沒法比,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嗯,應該說除了武道外,畢竟宋長鏡和李二的接連出現,而且如此年輕,很是驚世駭俗啊。」
陳平安便說了倒懸山師刀房關於懸賞宋長鏡頭顱的見聞。
茅小冬笑道:「浩然天下習慣了小覷寶瓶洲,等到你以後去別洲遊歷,若說來自最小的寶瓶洲,肯定會經常被人瞧不起的。就說山崖書院建造之初,你知道齊靜春那二三十年間唯一做成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陳平安搖搖頭:「不知道。」
茅小冬微笑道:「那就是辛辛苦苦為大驪王朝培養出了一撥撥讀書種子,卻一個個削尖了腦袋想要去名聲更大的觀湖書院求學,為此齊靜春也不攔著,最可笑的是,齊靜春還需要給那些年輕書生寫一封封引薦信,替他們說些好話,以便他們順利留在觀湖書院。」
陳平安愕然。
茅小冬神色淡然:「那時候的大驪王朝,幾乎所有讀書人,都覺得你們寶瓶洲的聖賢道理,就算是觀湖書院的一個賢人君子,都要講得比山崖書院的山長更好。」
書齋內沉默許久。
茅小冬轉頭望向窗外,自嘲道:「所以從我們先生,再到齊靜春,最後到我茅小冬,竟然是誰都沒個準話,關於哪些才算是正兒八經的嫡傳弟子,到底有幾人是名副其實的入室弟子,誰又是真正的關門弟子,都說不清楚。陳平安,你說好不好玩?反觀其餘幾支大的文脈,那叫一個傳承有序,法度森嚴,好一個群星薈萃,蔚為大觀。」
陳平安不知該說什麼,唯有摘下養劍葫喝口酒。
茅小冬走到窗口,不知不覺,已是月明星稀的景象。
高大老人轉過頭去,看到那個始終不願承認是自己小師弟的年輕人,正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