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來者不善

第六章 來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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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來者不善

陳平安陪著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廟「碰運氣」之前,先安排好了書院裡邊的人手,以免給人莫名其妙就鑽了空子,誘使別人咬鉤不成,反而白白送給敵人一出調虎離山之計。

先讓裴錢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謝謝打理的那棟宅院,與之做伴的,還有石柔,陳平安將那條金色縛妖索交給了石柔。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會在崔東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與陳平安聊過後,便乾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里。

陳平安再讓朱斂和於祿暗中照看李寶瓶和李槐。

朱斂、於祿,一個見著了女子就會笑眯眯的佝僂老人,一個臉上總是帶著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誰能想象,這兩位竟是境界不低的純粹武夫。

李寶瓶和裴錢晚上一起住崔東山的正屋,相信崔東山不會有意見,也不敢有。謝謝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間偏屋,石柔是陰物,可以擔任守夜一職,李槐則與林守一擠一間屋子。朱斂不用住在院子里,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但是於祿必須與石柔搭檔,守半夜。陳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夠應對一些突髮狀況。反觀於祿,一直讓人放心。

書院那邊,巡夜的夫子先生當中,歷來就有文武之分,像對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靜,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金丹境修士。還有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更是不為人知的元嬰境地仙,還與茅小冬一樣,來自大驪,正是那位看守書院大門的梁姓老人,關鍵時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鎮書院。

最後陳平安單獨將李寶瓶喊到一邊,交給她那兩件從李寶箴那邊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龍宮」的玉佩,一張品秩極高的日夜遊神真身符。

李寶瓶有些疑惑不解。陳平安沒有隱瞞,將自己與李寶箴在青鸞國遇上的事情經過,大致跟她說了一遍,最後揉了揉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以後我不會主動找你二哥,還會盡量避開他,但是如果李寶箴不死心,或是覺得在獅子園那邊受到了奇恥大辱,將來再起衝突,我不會手下留情。當然,這些都與你無關。」

李寶瓶情緒有些低落,只是眼神依舊明亮:「小師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規矩,恩怨分明……」

李寶瓶說到這裡,又問道:「小師叔,那我可以給我大哥寫封信嗎,讓他勸二哥收手?」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行。」

李寶瓶想要說話,準備將玉佩和符籙贈送給陳平安。陳平安此次下山之前,已經跟他們說了當下的處境,李寶瓶就想著讓小師叔多兩件東西傍身。

陳平安已經笑道:「我在獅子園跟一個很厲害的法刀女冠,聯手擒拿了一隻極其罕見、相當於一只活的聚寶盆的妖物,收穫頗豐,那個女冠獨佔了妖物,作為補償和報酬,她給了我六十二枚穀雨錢。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不是買,是借,有點類似當鋪,只是我們反一下,你將符籙當給我,我給你這些穀雨錢。因為這張符籙品秩極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種,能夠反覆使用,只要神仙錢支撐得起,那兩尊日夜遊神就可以一直存在於世,甚至被打散靈氣金身後,只要畫符之人有本事為那符膽畫龍點睛,依舊能夠敕令兩尊神祇現身。說實話,六十二枚穀雨錢,是一筆很大的錢,但是購買這張價值連城的符籙,仍是不太夠。所以我不是買符……」

憋了很久,李寶瓶實在忍不住,一本正經道:「小師叔,你這麼跟我見外,我很傷心。」

陳平安耐著性子解釋道:「我跟你,還有你大哥,都不見外,但是跟整個福祿街李氏,還是需要見外一下的。你在小師叔這間臨時當鋪當掉符籙后,那筆穀雨錢,可以讓茅山長幫忙寄往龍泉郡,你爺爺如今是我們家鄉土生土長的元嬰境神仙,各類法寶之類的,多半不缺,畢竟咱們驪珠洞天要說撿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長,可是神仙錢,你爺爺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雖說家中壓箱底的法寶,也可以賣了換錢,而且肯定不愁賣,只是對於練氣士而言,除非是與自身大道不符的靈器法寶,一般都不太願意出手。」

李寶瓶眉開眼笑:「原來小師叔還是為我著想啊,是我錯怪小師叔了,失禮失禮,罪過罪過。」

李寶瓶開始有模有樣地向陳平安作揖賠禮。

陳平安在李寶瓶站直后,伸出雙手,捏住她的臉頰,笑著打趣道:「趁著小寶瓶還沒長大,這會兒趕緊捏捏。」

李寶瓶站著不動,一雙靈動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兒。

陳平安最後看著李寶瓶飛奔而去。

待他去往書院山門那邊,茅小冬等候已久。

兩人離開書院,走過大街,拐入那條白茅街,陳平安這才悄悄將那張符籙交給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茅小冬以心湖漣漪問陳平安:「這張符籙不曾見過,材質也古怪,有說法?」

陳平安則以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回答道:「是一本《丹書真跡》上的古老符籙,名為日夜遊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書上說可以勾連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籙派敕神之法靠著一點符膽靈光請出的神靈法相,形似多於神似,這張符籙是神似居多,據說蘊含著一份神性。」之後陳平安詳細解釋了這張符籙的駕馭之術和注意事項。

茅小冬越聽越驚訝:「這麼寶貴的符籙,哪裡來的?」

陳平安略過與李寶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說是有人托他送給李寶瓶的護身符。

茅小冬笑問道:「你就這麼交給我?」

陳平安道:「在茅山長手上,才算物盡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況且沒有學會那本《丹書真跡》最正宗的法門,所以很容易傷及符膽本元,任何符籙被我開山點靈光后,都屬於涸澤而漁。」

茅小冬說了一句奇怪言語:「好嘛,我算是親身領教了。」

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茅小冬也沒有說破。

不愧是被崔東山說成散財童子的小師弟,真是見人就送禮、散財啊。

兩人走在白茅街上,陳平安問道:「小寶瓶為了我這個小師叔,逃課那麼多,茅山長不擔心她的學業嗎?」

茅小冬說道:「李寶瓶才是我們書院學得最對的一個。學問嘛,山崖書院藏書樓里有那麼多諸子百家的聖賢書籍,只是讀書一事,極有意思,你不心誠,不開竅,書上的文字一個個嬌氣、傲氣得很,那些文字是不會自己長腳,從書本挪窩離開,跑到讀書人肚子里去的。李寶瓶就很好,書上文字闡述的一些道理,都不大,不但長了腳,住在了她肚子里,還去了心裡,最後呢,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間,又從心扉間躥出,長了翅膀,去到了她給老翁推的賣炭牛車上,落在了她觀棋不語的棋盤上,飛到了為兩個頑劣孩子勸架拉開的地方,跑去了她攙扶的老嫗的身上……看似皆是瑣碎事,其實很了不起。我們儒家先賢們,不就一直在追求這個嗎?讀書『三不朽』,後世人往往對『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學問。」

茅小冬雙手負后,抬頭望向京城的天空:「陳平安,你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寶瓶每次出門遊玩,我都悄悄跟著。這座大隋京城,在這麼一個風風火火的紅衣裳小姑娘出現后,感覺就像……活了過來。」

茅小冬說得比較感性,陳平安單純就是有些開心,為小寶瓶在書院的求學有得感到高興。

茅小冬突然說道:「你如今儒法兩家書籍都在看,那我就要提醒你幾句了,儒家若是學得雜而不精,就容易搗糨糊,彷彿所有事情都能從書上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讓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會讓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應當注意,為何遍觀歷史,從未有一個國家的君主,願意公然宣揚、獨尊法家?」

不等陳平安說話,茅小冬已經擺手道:「你也太小覷儒家聖賢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聖人的實力了。」

茅小冬輕聲感慨道:「你知道聖人們如何看待某一脈學問的高低深淺嗎?」

陳平安笑道:「這我肯定不知道啊。」他下意識摘下了酒葫蘆,茅山長這些肺腑之言,拿來下酒,滋味極好,可以讓他回味無窮。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上的人流,隨便指指點點幾下,微笑道:「打個比方,儒家使人相親,法家使人去遠。」

陳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說道:「這只是我的一點感想罷了,未必對。你覺得有用就拿去,當佐酒菜多嚼嚼,覺得沒用就丟到一邊,沒有關係。書上那麼多金玉良言,也沒見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這半桶水學問,真不算什麼。」

陳平安喝著酒,沒有說話。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著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沒來由地想起某個小王八蛋的某句隨口之言:「推動歷史踉蹌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錯誤、某種極端的思想和幾個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緒飄遠,等到回過神后,還是沒有等到陳平安說話,他轉頭訝異道:「這會兒你不該說幾句『茅山長學問極好,不可妄自菲薄』之類的客套話?」

陳平安啞口無言。

齊先生,劍仙左右,崔瀺,再到身邊這個高大老人,陳平安總覺得文聖老先生教出來的弟子,是不是差別也太大了。

只是回頭一想,自己「門下」的崔東山和裴錢,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再加上藕花福地的曹晴朗,更是人人不同。

記得一本蒙學書籍上曾言,百花齊放才是春。有道理。

暮色里,陳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書院。

崔東山院子那邊,頭一回人滿為患。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再加上裴錢和石柔。

林守一和謝謝坐在青霄渡綠竹廊道兩端,各自吐納修行。

束手束腳的石柔,只覺得身在書院,就沒有她的立錐之地,在這棟院子里,更是局促不安。

關於李槐等人的身世來歷或是修為實力,陳平安斷斷續續大致提到過一些。李寶瓶的二哥李寶箴,石柔是見識過的,是個極有城府的狠人。李槐的父親據說是一個十境武夫,曾經差點打死大驪藩王宋長鏡,還一人雙拳,獨自登山去拆了桐葉宗的祖師堂。於祿的身份,陳平安沒有說過,但石柔已經知道這個年紀不大的高大書生,是一個第八境的純粹武夫。謝謝當下的身份,據說是崔東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謝謝曾經是一個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門口那邊,有意無意與所有人拉開距離。她知道這些人第一次來大隋求學,一路上都是陳平安「當家做主」。按照陳平安和裴錢、朱斂閑聊時的言語,那會兒陳平安才是個二三境武夫?為何這些放在任何一個大王朝都是天之驕子的人物,好像對於陳平安這個初到書院的外鄉人,對於他的安排覺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寶瓶在崔東山的小書房那邊抄書。裴錢和李槐搬出了崔東山頗為喜愛的棋盤棋罐,趴在正屋門口那邊的綠竹地板上,開始下五子連珠棋。規矩是當初崔東山坑慘了裴錢的那種下法。

於祿盤腿坐在兩人之間,裴錢與李槐約好了,每個人都有三次機會找於祿幫忙出招。腳踏兩條船、擔任狗頭軍師的於祿,比經常鬥嘴的裴錢和李槐還要聚精會神。

石柔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外人,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遺蛻的主人。大道可期,未來成就可能比院內所有人都要高。換成寶瓶洲任何一座「宗」字頭山門,還不得將她供奉起來?而在這裡,誰都對她客氣,但也僅此而已,客氣中透著毫不掩飾的疏遠冷淡。石柔想不明白。

蔡府總算送瘟神一般將那個便宜老祖宗禮送出門。從蔡京神到府上灶房的廚子,都如釋重負。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機會伺候那個俊美神仙的俏麗婢女了。

崔東山離開了州城,沒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於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觀內。

道觀一位主持齋儀、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門譜牒上綴以「法師」尊稱的年邁道人,以談玄論道的名義,登門拜訪。

魏羨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個安插在大隋境內的大驪諜子。

這半點不奇怪,崔東山閑來無事的時候,還給魏羨看過一份名單,是大隋如今仍然蟄伏在大驪各地的死士、諜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來的諜子自然更多。上邊許多以硃筆畫圈的名字,崔東山說是專門販賣情報的貨色,屬於兩面諜子,最好玩,六親不認,只認錢,跟他們打交道,比較提神。

只是有些出乎魏羨意料,老道人雖是大驪諜子無疑,可簡明扼要說完了一份諜報后,真與崔東山各自坐在一個蒲團上,開始坐而論道,談天說地。聽得魏羨直打瞌睡。

老道人離開后,崔東山指了指對面的蒲團,說道:「趁著熱乎,趕緊坐。」

魏羨雖然坐下,卻沒有坐在蒲團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東山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案幾,上邊擺滿了文房四寶,鋪開一張多半是宮廷御制的精美箋紙,開始埋頭寫字。

魏羨問道:「崔先生為何臨時改變主意,離開蔡家,急匆匆往京城這邊跑,但是又止步於此?」這是魏羨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崔東山沒有抬頭,沒有給出答案,而是離題萬里,反問了一句:「你覺得人心復不複雜?」

魏羨點頭道:「自然。」

崔東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認的書法大家,筆下行雲流水,魏羨哪怕是遠觀,仍是覺得賞心悅目。

崔東山繼續書寫那份所有諜報匯總後的脈絡梳理,緩緩道:「人心,看似難料,其實遠遠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複雜,世人皆貪生怕死,這是人之稟性,甚至是有靈萬物的本性,之所以有異於禽獸,在於還有舐犢情深,兒女情長,香火傳承,家國興亡。對吧?越是出類拔萃之人,某一種情感就會越明顯。」

魏羨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的還是那些模糊雜糅的均衡之人。」

崔東山停下筆,放在瓷器筆架上,抖了抖手腕,譏笑道:「什麼均衡,就是糊塗蛋,心性搖擺不定,隨波逐流,見美人起色心,見錢財見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風、李寶箴、魏禮、吳鳶,這四人就屬於聰明人,可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和毛病。

「擔任龍泉郡太守的吳鳶,內心認同我的事功學說,更是我名義上的門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於那個在長春宮吃齋修道的娘娘,自認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賞賜而來,所以在私恩與國事之間,搖晃不已,活得很糾結。

「李寶箴所求,並不稀奇,也沒有吳鳶那麼符合儒家正統,就是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極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寶箴暫時還不懂,這會兒還是只知道裝傻。可天底下所謂的聰明人,算個屁啊,不值錢。

「黃庭國魏禮,相對而言,於四人中最像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蒼生百姓。但是格局還是小,看到了一國之地和百年風俗,尚未習慣於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計。

「小小青鸞國縣令柳清風,是四人當中,我最看好的。只可惜沒有修行資質,最多百年壽命,實在是……天妒英才?」

魏羨聽到這裡,有些驚訝。

崔先生竟然願意形容別人為「英才」?

魏羨內心深處其實一直在咀嚼崔東山所謂的人心之論。

崔東山從几案上抓起一摞被劃分為末流的諜報,丟給魏羨:「這是大驪和大隋兩國科舉士子最新的落第詩,我無聊的時候用來解悶的法子之一。」

魏羨接住后,崔東山說道:「你大概是想問我判定人心深淺、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實則世事難測,人心起伏不定,說不定一場變故,就會產生諸多臨時改變,仍是麻煩至極,而且極難精準,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學問,對不對?」

魏羨點頭,沒有否認。

崔東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上山修行,除了長壽之外,這裡也會跟著靈光起來。」

崔東山隨後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錢在几案上:「我先前所說的幾大人心劃分,可以輔以諸子百家中術家的計數術算,從一到十,分別判定,你就會發現,所謂的人心起伏,並不會影響最終結果。」

不等魏羨開口,崔東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夠準確,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羨感慨道:「這術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視為小道,不是歷來只被名聲好不到哪裡去的商家推崇嗎?先生還能如此用?難道除了儒法之外,先生還是術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東山冷笑道:「術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東山站起身:「我連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間最細微處,都要探究,小小術家,紙上功夫,算個屁。」

魏羨拿著那一摞寫滿兩國士子落第詩的紙張,怔怔無言。

崔東山繞了十萬八千里,總算繞回魏羨最開始詢問的那個問題:「書院那邊里裡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現在唯一的變數,就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趙夫子。」

魏羨疑惑道:「一個年邁書生,一個坐鎮一座書院小天地的儒家聖人,雙方對峙,前者還能掀起波瀾?何況按照崔先生的說法,茅小冬並不是刻板酸儒,豈能出現紕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講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滅亡,否則絕不敢對李寶瓶和李槐動手。」

崔東山直愣愣看著魏羨,一臉嫌棄:「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過你的,站高些看問題。」

魏羨心中一震。

崔東山伸手搓著臉頰,冷笑道:「大隋皇帝在乎國祚,可幕後人,會在乎大驪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嗎?如果說刺殺一兩個人,就可以決定一洲格局走勢,你魏羨會不會心動?商家門生會樂見其成,打仗嘛,發死人財,賺得才多,至於……喜歡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後的縱橫家高人,更會!」

魏羨心情激蕩,雙手竟是有些顫抖。

這才是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真正嚮往的世道!大亂大爭!

什麼山上山下,帝王將相與仙師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挾在大勢洪流當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東山似乎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抹了把臉,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這麼大的本事和學問,這會兒卻在做什麼狗屁倒灶的事兒?算計來算計去,不過是蚊子腿上剮精肉,小本買賣。老王八蛋在樂呵呵謀取整個寶瓶洲,我只能給他看家護院,盯著大隋這麼個地方,螺螄殼裡做道場,家業太小,只能瞎折騰。還要擔心一個辦事不力,就要被先生逐出師門……」

崔東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後魏羨看了看在屋內滿地打滾的白衣少年,再低頭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說成可見真性情的落第詩。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大隋高氏優厚善待文人,這是自開國以來就有的傳統,更別提章埭這樣的新科狀元郎,雖然暫時仍在翰林院,可已經在京城有了棟十間屋子的三進院落,是朝廷戶部掏的錢。

這天黃昏,章埭在空蕩蕩的宅院散步,餵過了大缸裡邊的幾尾紅鯉魚,就去書齋獨自打譜。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縣試鄉試中的制藝文章寫得可圈可點,卻算不得驚才絕艷,只是在殿試上一鳴驚人,得以魚躍龍門。

章埭成為狀元郎后,搬來了這棟宅子,唯一的變化,就是聘請僱用了一個車夫和一輛馬車,除此之外,章埭並無太多的酒宴應酬,很難想象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是大隋新文魁,更無法想象他會出現在蔡家府邸,慷慨出聲,最後又能與開國功勛之後的龍牛將軍苗韌,同乘一輛馬車離開。

這一切,蔡豐也好,苗韌也罷,都認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擁有一個很值錢的狀元身份,是名聲傳遍朝野的大隋四靈之一,身份卑微卻清白,一腔熱血,所以易於掌控,覺得此人願意為了家國大義身先士卒。

章埭聽到敲門聲,停下圍棋打譜,抬頭說道:「進來。」

是那個借住在宅院裡邊的老車夫。

老人站在略顯陰暗的書房門口,緩緩道:「茅小冬已經帶著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離開了書院。」

「他們不是嚷著誓殺文妖茅小冬嗎,只管去殺好了。」章埭面無表情道,「你讓書院裡邊的內應找個由頭,讓趙軾和白麋鹿一起離開書院,找個僻靜地方,打暈了藏匿起來,控制住那隻白麋鹿,你切記不要讓看門的元嬰境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順利進入書院,動手果斷一點,一定要死一個,死兩個更好。」

老人點點頭。

章埭猶豫了一下:「我今晚就會離開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這樁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鵬程萬里。」

章埭不置可否。

老人離開后,章埭放下手中棋譜,俯瞰棋局,縱橫捭闔。

寶瓶洲東南,青鸞國京畿之地的邊緣,一處名聲不顯的私人宅邸。

作為大驪綠波亭諜子頭目之一的年輕人,臉色陰沉。

堂上眾人身份各異,都是青鸞國官場、文壇的刀筆高手,當然更是被大驪王朝拉攏的心腹。

李寶箴看著地面,手指旋轉著一口茶水都沒有喝的茶杯。眾人戰戰兢兢。

他們之所以匯聚在此,是為了做一件事。他們要憑藉一支支筆,將青鸞國的斯文宗主、文壇領袖,那位已經歸隱獅子園的老侍郎柳敬亭,打落到泥濘中去,要讓此人萬劫不復,再難對那些倉皇遷徙的南渡衣冠們形成凝聚力。青鸞國依舊需要一座文風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獨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聲毀於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會分崩離析。大驪願意見到這一幕,甚至就連青鸞國皇帝都會覺得各有利弊。不用再被那群分不清形勢的外來戶掣肘,不用再忍受這群不懂入鄉隨俗的傢伙,每天吃飽了撐的在那兒針砭時事,對青鸞國朝政指手畫腳,到時候唐氏皇帝就可以與大驪坐地分贓,分別拉攏那些世族豪門。

今夜在座的十數人,動用了所有勢力,對柳敬亭大肆攻訐,幾乎將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了出來,詩詞,公文,逐字逐句尋找漏洞。不承想效果不顯著不說,還引起了青鸞國士林絕大多數文人的公憤,一些個原本與柳敬亭政見不合的在朝官員,還有許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開始發聲替柳敬亭說話。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憤,為柳敬亭四處奔走,以至於連柳敬亭即將重返廟堂中樞、升任禮部尚書的小道消息,都開始在京城蔓延開來。

李寶箴抬起頭,笑道:「大家不用緊張。這樁事情做得不好,開門沒紅反而一抹黑,摔了個大跟頭,第一個挨刀的,是我李寶箴,之後才輪到你們。如果國師大人體諒,說不定會覺得我們情有可原,換個棋盤,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不說這些「安慰話」還好,李寶箴這麼一講,所有人都覺得背脊發涼,毛骨悚然。

大堂內燭火搖晃。

李寶箴當然惱火萬分,一群酒囊飯袋!

就在此時,大堂那邊出現兩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門外。

看著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寶箴有些無奈,本以為繞開此人,自己也能將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裡能想到是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緩緩道:「在座各位,已經做成了一半,接下來還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暫停向柳敬亭潑髒水的攻勢,掉轉過頭,對老侍郎大肆吹捧。這一步中,又有三個環節:第一,諸位以及你們的朋友,先丟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對此事進行蓋棺論定,盡量不要讓自己的文章全無說服力。第二,開始請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辭越肉麻越好,天花亂墜,將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噓到他死後可以搬去文廟陪祀的地步。第三,再做另外一撥文章,將所有為柳敬亭辯解過的官員和名士,都抨擊一通。不分青紅皂白,措辭越惡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須是將所有人形容為柳敬亭的幫閑之輩,比喻成幫腔走狗。」

起先堂上眾人聽到此人的第一句話后,皆心中冷笑,腹誹不已。

只是越聽到後邊,越覺得……章法新穎!

那人繼續道:「第二步,靜等一段時日之後,重新掉轉矛頭,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與根腳,一律在『雖然』『即便』這些措辭上,例如『雖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些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門下弟子出了許多人才,然後你們可以一一列舉出來,殺機在於那一個個令人眼紅的顯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績平平,可到底還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動半洲的獅子園而已。」

那人解釋道:「為何要如此?因為對於旁觀者而言,這些文章表面上還算心平氣和,也是在為柳敬亭辯解,許多原本不摻和這場文壇筆戰的中立之人,無形之中,都開始默認了那些假定事實,之後暗藏殺機的所謂辯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內眾人面面相覷。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請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筆優劣,只需要噱頭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風雨夜宿尼姑庵的艷事,又比如老漢扒灰,再比如獅子園主人與俏麗婢女的一枝梨花壓海棠,順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詩,編成說書故事,請說書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開去。」

那人看到眾人既震驚又不解,依然耐著性子解釋道:「別覺得沒有用處,沒有功名的落魄讀書人愛看這個,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愛聽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處,聚蚊成雷。」

那人最後笑了,掏出一張紙,走到李寶箴身前,遞過去,環顧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曉版刻一部艷情書籍的門路、價格,以及請那些說書先生應該支付多少銀錢,種種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我都寫在了紙上,免得諸位不小心當了冤大頭,而且許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雖然位低,其實頗為狡黠聰慧,各有各的一套處世之道,一旦給他們在錢財上佔了大便宜,說不定還要輕視諸位。」

這人告辭離去。臨近門口,他突然轉身笑道:「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這顯擺雕蟲小技的機會,希望多少能夠幫上點忙。」

所有人怔怔看著那個人離去。

李寶箴口乾舌燥,死死攥緊手中紙張。其餘諸位,更是頭皮發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風。

正是柳敬亭嫡長子。

雖說要去大隋京城文廟索要一份文運,且這涉及陳平安的修行大道根本,茅小冬卻沒有火急火燎地帶著陳平安直奔文廟,而是緩緩而行,閑聊而已。

茅小冬一路上問起了陳平安遊歷途中的諸多見聞趣事。陳平安雖有兩次遠遊,但是更多的是在深山大林和江河之畔跋山涉水,遇到的文武廟,並不算太多,陳平安順嘴就聊起了那個看似粗獷、實則才情不俗的好朋友——大髯豪俠徐遠霞。

這個當年離開行伍的漢子,除了記載各地山水,還會以工筆描畫各國的古木建築,茅小冬便說這個徐俠士,倒是可以來書院做個挂名夫子,為書院學生們開課講學,好好說一說那些山河壯美、人文薈萃,書院甚至可以為他開闢出一間屋舍,專門懸挂他那一幅幅工筆畫手稿。陳平安便答應茅小冬,給已經返回故國家鄉的徐遠霞寄一封信,邀請他到大隋山崖書院遠遊一趟。

大隋規模最大、禮制最高的那座文廟,位於京城西北方位,所以兩人從東華山出發,得穿過小半座京城,其間茅小冬請陳平安吃了頓午飯。雖是躲在陋巷深處的一個小飯館,生意卻不冷清,酒香不怕巷子深,飯館自釀的米酒,很有門道。

茅小冬說每次釀酒,主人家除了必然會精選糯米之外,還會帶上兒子出城,趕往京城六十裡外的松風泉挑水,父子二人輪流肩挑,晨出晚歸,才釀造出了這份京城善飲者不願停杯的米酒。

陳平安離開酒館的時候,買了一大壇米酒,到了無人巷弄,小心翼翼倒入已經見底的養劍葫內,再將空罈子收入咫尺物當中。

咫尺物裡邊,「無奇不有」。衣衫書籍,文案清供,鍋碗瓢盆,柴刀針線,草藥火石,零零碎碎。

見陳平安收起了不值幾文錢的空酒罈,茅小冬提醒道:「積少成多,聚沙成塔是好事,只是不要鑽牛角尖,事事處處吹毛求疵,不然要麼心性很難澄澈皎然,要麼勞心勞力,雖然筋骨雄壯,卻早已心神憔悴。」

陳平安笑道:「記下了。」

茅小冬撫須而笑。

實則吹毛求疵的,是他這個茅師兄罷了,但是不如此,不跟陳平安擺點小架子,怎麼體現當師兄的尊嚴?自己先生不惦念、嘮叨自己半句,他茅小冬總得在先生的關門弟子身上,找補一點回來不是?

隨後又走了將近半個時辰,就到了那座所有大隋地方學子心目中的聖地,京城文廟。

文廟散落浩然天地各處,星羅棋布,像是大地之上的一盞盞文運燈火,照耀人間。

除非是一些太過偏僻的地方,否則再小的郡縣,按例都需要建造文武廟,所有郡守、縣令新官上任后,都需要去往文廟敬香禮聖,再去武廟祭奠英靈。所以哪怕是驪珠洞天內陳平安生長的那座閉塞阻絕的小鎮,在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在大驪版圖落地生根后,大驪朝廷第一件大事,就是讓首任縣令吳鳶,立即著手準備文武兩廟的選址。

茅小冬站在文廟外邊,陳平安與他並肩而立。

茅小冬問道:「先前喝米酒,如今看文廟,可有心得?」

陳平安答道:「以上好糯米釀酒,買酒之人絡繹不絕,可見京城百姓衣食無憂不說,還頗多閑錢。至於這座文廟,我還沒有看出什麼。」

陳平安答對了一半,茅小冬點點頭,只是這次倒真不是茅小冬故弄玄虛,他給陳平安指點道:「那邊沒有任何動靜,這說明大隋文廟那些住在泥塊裡邊的傢伙們,並不看好你陳平安的文運。」

說到這裡,茅小冬有些譏諷:「大概是給香火熏了幾百年,眼神不好使。」

茅小冬繼續道:「遊學士子,心思虔誠,拜訪文廟,若是身負文運盛者,文廟神祇就會有所感應,悄悄分出些許增長文採的文運,作為饋贈。世人所謂的妙筆生花,文章天成,落筆時腕下猶如鬼神相助,就是此理。不過文廟先賢神祇能做的,只是錦上添花,歸根結底,還是讀書人自家功夫深不深。

「願意做這些小動作的,多是本國文臣成神的香火神祇,各國京城文廟,供奉的至聖先師與陪祀七十二賢,就只是泥塑神像罷了。當然,事無絕對,也有極少數的例外,浩然天下九大王朝的京城文廟,往往會有一位大聖人坐鎮其中。」

聽到此處,陳平安輕聲問道:「現在寶瓶洲南邊,都在傳大驪已經是第十大王朝。」

茅小冬笑道:「等到大驪新五嶽全部出現后,再來談這個,這會兒才一個北嶽披雲山,還算名正言順,為時尚早。」

茅小冬向前而行:「走吧,咱們去會一會大隋一國風骨所在的文廟聖人們。」

陳平安尾隨其後。

文廟佔地極大,來此的文人墨客、善男信女很多,卻並不顯得擁擠。但是當陳平安跟著茅小冬來到文廟主殿時,發現四下已經無人。看來是文廟廟祝得了授意,暫時不許遊客、香客接近這座前殿祭祀天下、後殿供奉一國聖人的大殿。

大院寂靜,古木參天。

一位大袖高冠的年邁儒士,腰間懸佩長劍,以金身現世,從後殿一尊泥塑神像中走出,跨過門檻,走到院中。

茅小冬與這位大隋史書上的著名骨鯁文臣,相互作揖行禮。

步入這座院子之前,茅小冬已經與陳平安講述過幾位如今還「活著」的京城文廟神祇的生平與文脈,他們在各自朝代的豐功偉績,皆有提及。

眼前這位文廟神祇,名為袁高風,是大隋開國功勛之一,更是一位戰功顯赫的儒將,棄筆投戎,跟隨弋陽高氏開國皇帝一起在馬背上打下了江山,下馬之後,官至吏部尚書、授銜武英殿大學士,殫精竭慮,政績斐然,死後美謚「文正」。袁氏至今仍是大隋頭等豪閥,英才輩出,當代袁氏家主,曾經官至刑部尚書,雖因病辭官,子孫中卻多俊彥,在官場、沙場以及治學書齋三處,皆有建樹。袁高風本人,也是大隋開國以來,第一位得以被皇帝親自謚號「文正」的官員。

袁高風問道:「不知茅山長來此何事?」

茅小冬反問道:「明知故問?」

袁高風神色不變:「請茅山長明言。」

茅小冬緩緩道:「我要從你們文廟取走一份文運,再借一份。一眾文廟禮器祭器當中,我大致要暫時拿走柷和一套編磬,此外簠、簋各一,燭台兩支,這是我們山崖書院本該就有的份額,以及那隻你們後來從地方文廟搬來、由御史嚴清光出資請人打造的青花大罐,這是跟你們文廟借的。除了蘊含其中的文運,器物本身當然會如數歸還你們。」

袁高風問道:「你茅小冬怎麼不去搶?」果然是儒將出身,單刀直入,毫不含糊。

茅小冬笑道:「我要是搶得到,倒是不跟你們客氣了。」

袁高風譏諷道:「你也知道啊,聽你開門見山的言語,口氣這麼大,我都以為你茅小冬如今已經是玉璞境的書院聖人了。」

袁高風隨即又道:「可是玉璞境似乎還不夠,你茅小冬除非能夠將整座東華山搬遷到文廟來,才能夠得逞吧?境界不足是一難,以仙人移山神通搬動東華山文運又是一難,難上加難,真是難為你茅大山長了。」

茅小冬環顧四周,呵呵笑道:「怎麼搬,山比廟大,難道一下子砸下來,覆蓋文廟?大隋這座頭把交椅的文廟,豈不是要毀於一旦?」

袁高風厲色道:「茅小冬,你少給我在這裡玩弄商家伎倆,要我袁高風陪著你在這邊討價還價,你可以不要臉皮,我還害怕有辱斯文!文廟底線,你一清二楚!」

茅小冬渾然不覺。

陳平安卻感受到一股氣勢磅礴的浩然正氣,隱隱約約,出現一條條七彩流光,聚散遊盪不定,幾乎有凝如實質的跡象。

陳平安體內真氣流轉凝滯,溫養有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水府,不由自主地大門緊閉,裡邊那些由水運精華孕育而生的綠衣小童們戰戰兢兢。

茅小冬沒有出手阻攔袁高風的故意示威,由著身後陳平安獨自承受這份濃郁文運的鎮壓。

茅小冬伸出手掌,指了指大殿那邊:「我們去後殿詳談。」

袁高風猶豫了一下,答應下來。

茅小冬讓陳平安去前殿逛逛,至於後殿,不用去。

茅小冬和袁高風步入後殿,又有數位金身神祇走出泥塑神像。

陳平安則在肅穆莊嚴的前殿緩緩而行,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走入一國京城的文廟主殿。當時在桐葉洲,他沒有跟隨姚氏一起去大泉王朝蜃景城,不然應該會去看看;之後在青鸞國京城,由於當時盛行佛道之辯,陳平安也沒有機會遊覽。至於藕花福地的南苑國京城,可沒有祭祀七十二賢的文廟。走得再遠,看得再細,終究會有這樣那樣的錯過,不可能真正將風景看遍。

光陰流逝,臨近黃昏,陳平安獨自一人,幾乎沒有發出半點腳步聲,已經反覆看過兩遍前殿神像。先前在神仙書《山海志》、各國文人筆札、散文遊記中或多或少都接觸過這些陪祀文廟「賢人」的生平事迹,這是浩然天下儒家比較讓老百姓難以理解的地方,連七十二書院的山長,都習慣稱呼為聖人,為何這些有大學問、大功德在身的大聖人,偏偏只被儒家正統以「賢」字命名?要知道各大書院,比起更加鳳毛麟角的君子,賢人不在少數。

茅小冬從後殿那邊返回,陳平安發現他臉色不太好看。

身在文廟,陳平安就沒有多問。

兩人走出文廟后,茅小冬主動開口道:「個個鐵公雞,一毛不拔,真是難聊。」

陳平安點了點頭。

茅小冬抬頭看了眼天色:「正大光明逛完了文廟,稍後吃過晚飯,接下來剛好趁著天黑,我們去其餘幾處文運集聚之地碰碰運氣,到時候就不磨磨蹭蹭趕路了,速戰速決,爭取在明早雞鳴之前返回書院,至於文廟這邊,肯定不能由著他們如此吝嗇,以後我們每天來此一趟。」

兩人橫穿兩條大街后,就近找了棟酒樓,茅小冬在等飯菜上桌之前,以心聲告知陳平安:「文廟的氛圍不對勁,袁高風如此不近人情,我還能理解,可其餘兩個今天跟著冒頭,為袁高風搖旗吶喊的大隋文聖人,向來以性情溫和著稱於青史,不該如此強硬才對。」

陳平安從養劍葫里倒了兩碗米酒,問道:「會不會袁高風其實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京城文廟諸位神祇,面對當下大隋的暗流涌動,必然早就看在眼中,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涉及大隋高氏國祚和文運,他們很難作出決定,就只好袖手旁觀,但是又不願意眼睜睜看著我們被蒙在鼓裡,壞了東華山書院的文脈,所以故意以黑臉示人,以違反常理的言行,提醒我們小心文廟之外的形勢?」

茅小冬有些欣慰,微笑道:「答對嘍。」

茅小冬望向酒樓窗外,嘖嘖道:「本以為咱們這對拋竿入水的誘餌,對方總該再多觀察觀察,要麼就是趁著晚上人少,先派遣一些小魚小蝦來啄幾口,沒有想到,這還沒天黑,離著文廟也不遠,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們就直接祭出了殺手鐧,喪心病狂。什麼時候大隋文人,如此殺伐果決了?」

陳平安慢悠悠喝著那碗香醇米酒。

茅小冬笑問道:「半點不緊張?」

陳平安放下酒碗,道:「不瞞茅山長,我沒少打打殺殺,也算見過一些世面了。」

茅小冬又問:「多大的世面?」

陳平安想了想,坦誠道:「打過蛟龍溝一條坐鎮小天地的元嬰境老蛟,背過劍氣長城那位老大劍仙的佩劍,挨過一位飛升境修士本命法寶吞劍舟的一擊。」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陳平安忍著笑,補充了一句馬屁話:「還跟茅山長同桌喝過酒。」

茅小冬趕緊端起大白碗:「前邊的不去說什麼,這後邊的,可得好好喝上一大碗酒。」

陳平安喝完了碗中酒,突然問道:「大致人數和修為,可以探查到嗎?」

茅小冬點頭道:「我這幾年陪著小寶瓶看似瞎逛盪,其實有些謀划,一直在爭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麼,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圍千丈之內,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和九境之下的純粹武夫,我一清二楚。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境劍修一人,兵家龍門境修士一人,龍門境陣師一人,遠遊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

陳平安無奈道:「我可能幫不上大忙。」

茅小冬笑著起身,將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從袖中取出,交還給跟著起身的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哪有當師兄的揮霍師弟家當的道理,收起來。」

陳平安猶豫不決。

茅小冬笑問道:「怎麼,覺得敵人來勢洶洶,是我茅小冬太自負了?忘了之前那句話嗎,只要沒有玉璞境修士幫著他們壓陣,我就都應付得過來。」

陳平安皺眉道:「萬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就更放心了。出現在這裡,打不死我的,同時又證明了書院那邊,並無他們埋下的後手和殺招。」

趁著茅小冬暫時沒有出手的跡象,陳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奇問道:「幹嗎?」

陳平安正低頭大口喝著酒:「學那朱斂,喝罰酒。」

茅小冬笑罵道:「好小子,眼巴巴等著這兒出現一個玉璞境修士,對吧?!」

陳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支玉簪子,沒有說話。

很奇怪,茅小冬明明已經離開,文廟主殿那邊不但依舊沒有對外開放,反而有一種戒嚴的意味。

後殿,除了袁高風在內一眾以金身現世的文廟神祇,還有兩撥貴客和稀客。

微服出宮的大隋皇帝,他身邊站著一個身穿大紅蟒服的白髮宦官。還有兩名男子,老者白髮蒼蒼,在人間君主與文廟聖人之間,依舊氣勢凌人,還有一個相對年輕的儒雅男子,興許是自認沒有足夠的資格參與秘事,便去前殿瞻仰七十二賢神像了。

老人並非寶瓶洲人氏,自稱林霜降,只是有一口純正的寶瓶洲雅言與大隋官話。林霜降多半是個化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現在大隋京城后,術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後的蟒服宦官,與一個皇宮供奉聯手,傾力而為,都沒有辦法傷及老人絲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風和其餘兩位聯袂現身與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神祇,臉色不悅。視線偏移,一些開國功勛儒將身份的神祇,以及在大隋歷史上雖為文臣身份卻建立有開疆拓土之功的神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個廟堂山頭,與袁高風那邊人數寥寥的陣營,存在著一條若有若無的界線。林霜降最後將視線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軍心、民心皆可用,廟堂有文膽,沙場有武膽,大勢如此,難道還要一味忍辱負重?若說簽訂山盟之時,大隋確實無法阻擋大驪鐵騎,難逃滅國命運,可如今形勢大變,陛下還需要苟且偷生嗎?」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個外鄉人,給陛下說說看這幾年裡,大隋掛印辭官的京城官員、去山林逃禪的文人,到底有幾百人?還有大隋從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廟氣運的衰減有多嚴重,需要講一講嗎?說是百年盟約,陛下以一人之青史罵名換大隋一國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當真確定,就算大驪宋氏蠻夷果真信守承諾,不對大隋動用一兵一卒,你們大隋就真能安安穩穩支撐百年?然後眼巴巴望天,等著天上掉餡餅,大驪宋氏自取滅亡,然後由著你們弋陽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臉色冷漠:「上樑不正下樑歪。大驪宋氏是什麼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長鏡監國,武夫掌權,當初大驪皇帝連與高氏國祚休戚相關的五嶽正神,都能夠算計,全部撤銷封號,大隋東華山與大驪北嶽披雲山的山盟,當真管用?我敢斷言,無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驪鐵騎被阻滯在朱熒王朝,但只要給那大驪皇位繼任者與那頭綉虎成功消化掉整個寶瓶洲北部,三十年後,大隋從百姓到邊軍,再到胥吏小官,最後到朝堂重臣,都會以大驪王朝作為夢寐以求的安樂窩。」

之後林霜降厲色道:「等到大隋百姓從內心深處,將他國異鄉視為比故國家鄉更好,你這個一手促成此等亡國禍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臉面去見弋陽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風怒喝道:「林霜降,你放肆!我大隋國事,容不得你在這裡大放厥詞!」

一位憑藉制定國策、一舉將黃庭國納為藩屬國的大隋文臣,輕聲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說話。

捭闔之術,捭即開,即言;闔即閉,即默。

說了之後的留白,那些不說直言,更見功力,更能夠蠱惑人心。

在後殿沉默的時候,前殿那邊,面容給人俊朗年輕之感的長衫男子,跟陳平安一樣,將陪祀七十二賢神像一尊尊看過去。

大隋皇帝終於開口說話:「宋正醇一死,才有兩位先生今日之拜訪,對吧?」

林霜降點頭承認。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哪天我給一個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個叫許弱的墨家遊俠一飛劍戳死,又怎麼算?」

他指了指頭頂,又指了指背後的那座前殿:「若是許弱出手濫殺君王,作為修道之人,他多半會被那邊的某位聖人責罰。許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幫忙打造的仿製白玉京遭受破壞,中土墨家主脈反而改變主意,押注、選中了大驪宋氏,許弱極有可能就是關鍵人物,所以許弱不一定願意出手,跟我『兌子』,墨家太虧本。可李二殺我,一個純粹武夫,好像按照你們山上的規矩,儒家聖人們是不會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個李二,只要沒有達到十境武夫中的『神到』境界,我可以讓他連大隋京城都進不來,前提是你們文廟到時候願意配合我,啟動護城大陣。」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沒有被說動,繼續問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到時候千日防賊,防得住嗎?難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皺了皺眉頭。

這會兒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個溫醇嗓音響起:「如果李二敢來大隋京城殺人,我負責出城殺他。我只能保證這一件事,其餘的,我都不會插手。」

袁高風譏笑道:「好嘛,中土神洲的練氣士就是厲害,擊殺一個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雞崽兒似的。」

林霜降沒有多說,沉聲道:「范先生說得出,就做得到。」

大隋皇帝笑道:「當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傳世,誠信為立身之本。」

李槐按照裴錢說的那個法子下五子連珠棋,輸得一塌糊塗。

認輸之後,氣不過,雙手胡亂抹掉密密麻麻擺滿棋子的棋盤:「不玩了不玩了,沒意思,這棋下得我頭暈眼花肚子餓。」

聽著棋子與棋子間磕磕碰碰響起的清脆響聲,在綠竹地板廊道一端修行的謝謝,睫毛微顫,有些心神不寧,只得睜開眼,轉頭瞥了眼那邊,裴錢和李槐正各自揀選黑白棋子,噼里啪啦隨手丟回身邊的棋罐。

棋罐雖是大隋官窯燒制的器物,還算值幾十兩銀子,可是那棋子,謝謝深知它們價值連城。之前崔東山還在這棟小院時,謝謝偶爾會被崔東山拽著陪同弈棋,落子的力道一旦稍重,她就要被崔東山一巴掌打得旋轉飛出,撞在牆壁上,說如果磕碎了其中一枚棋子,就等於害他這藏品「不全」,淪為殘缺,壞了品相,她謝謝拿命都賠不起。

世間棋子,尋常人家,漂亮些的石子磨製而已,富裕人家,一般多是陶制、瓷制,山上仙家,則以特殊美玉雕琢而成。但是崔東山這兩罐棋子,來歷驚人,是天下弈棋者都要眼紅的「彩雲子」。千年之前,白帝城城主的那位師弟,琉璃閣的主人,以獨門秘術「滴制」而成。隨著琉璃閣崩壞,主人銷聲匿跡千年之久,特殊的「大煉滴制」之法,已經就此斷絕。曾有嗜棋如命的中土仙人,得到了一罐半的彩雲子,為了補全,開出了一枚棋子一枚小暑錢的天價。然而這會兒,琉璃棋子在裴錢和李槐手上,比地上的石子好不到哪裡去。

謝謝心中嘆息,所幸彩雲子到底是物有所值,青壯男子使出全身氣力,一樣重扣不碎,反而越發著盤聲鏗。

李槐不願意玩連珠棋,裴錢就提議玩抓石子的鄉野遊戲,李槐立即信心滿滿,這個他擅長,當年在學塾經常跟同窗們玩耍,那個扎羊角辮兒的石春嘉,就經常輸給他,在家裡跟姐姐李柳玩抓石子,他更是從無敗績!

兩人分別從各自棋罐重新撿取了五枚棋子,玩了一場后,發現難度太小,就想要增加到十枚。

謝謝聽到那些比落子在枰更加清脆的聲響,心肝微顫,只希望崔東山不會知道這樁慘事。

時不時還會有一兩枚彩雲子飛出手背,摔落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然後給全然不當一回事的兩個小傢伙撿回。

謝謝已經完全無法靜心吐納,乾脆站起身,去自己偏屋那邊翻看書籍。

李寶瓶走出正屋書房,蹲在裴錢和李槐旁邊觀戰,李槐還是被殺得丟盔棄甲。

李寶瓶默默從另外一隻棋罐抓出了五枚黑棋子,將五枚白棋子放回棋罐,地板上,黑白棋子各五枚,李寶瓶對面面相覷的兩人解釋道:「這麼玩比較有趣,你們各自選取黑白一色,每次抓棋子,比如裴錢你選黑棋子,一把抓起七顆棋子后,裡邊有兩顆白棋子,就只能算抓起三顆黑棋子。」

裴錢怯生生道:「寶瓶姐姐,我想選白棋子。」

李寶瓶點點頭:「可以。」

李槐惱火道:「我也想選白棋子!」

李寶瓶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算了,黑棋子瞧著更順眼些。」

石柔心思微動。這個穿紅襦裙的小姑娘,似乎想法總是這般奇特。在所有人當中,因為陳平安明顯對李寶瓶偏心的緣故,石柔觀察她最多,發現這個小姑娘的言行舉止,不能說她是故意老氣橫秋,其實還挺天真無邪的,可偏偏很多想法,其實既在規矩內,又超乎於規矩之上。

就在石柔暗中觀察李寶瓶沒多久,那邊大戰已落幕,按照李寶瓶的規矩玩法,李槐輸得更慘。

裴錢搖頭晃腦,手心掂著幾枚棋子,一次次輕輕拋起接住:「寂寞啊,但求一敗,就這麼難嗎?」

李槐鬼頭鬼腦,眼珠子急轉,想要換個事情找回場子。

裴錢丟了棋子,拿起腳邊的行山杖,蹦跳到院子里:「寶瓶姐姐,手下敗將李槐,我給你們耍一耍,啥叫手拄長桿,飛房越脊,我現在神功尚未大成,暫時只能飛檐走壁!看好了!一定要看好啊!」

只見裴錢退到院落一邊牆壁盡頭,面朝對面牆頭,深吸一口氣,飛奔而去,猛然間將行山杖精準戳入院落石板縫隙,雙腳離地,長桿彎曲成一個大弧度,隨著行山杖砰然綳直,裴錢高高躍起,嬌小身軀在空中舒展,穩穩站在牆頭,轉過身,對著李寶瓶和李槐咧嘴大笑:「看吧!」

李槐看得目瞪口呆,嚷嚷道:「我也要試試看!」

裴錢身形輕盈地跳下牆頭,像只小野貓,落地無聲無息,大大方方將行山杖丟給李槐。

李槐也學著裴錢,退到牆根,先以急促小步向前奔跑,然後瞥了眼地面,驟然間將行山杖戳入石板縫隙,輕喝一聲,行山杖綳出弧度后,李槐身形隨之抬升,只是最後的身體姿勢和發力角度不對,以至於雙腳朝天,腦袋朝地,身體歪斜,唉唉唉了幾聲,竟是就那麼摔回地面。

於祿瞬間一陣清風而去,將李槐接住並扶正站姿。

李槐大言不慚道:「功虧一簣,只差毫釐了,可惜可惜。」

裴錢冷笑道:「那再給你十次機會?」

李槐一本正經道:「我李槐雖然天賦異稟,不是一千年也該是八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可是我志不在此,就不跟你在這種事情上一爭高低了。」

李寶瓶從李槐手裡拿過行山杖,也來了一次。結果這個紅襦裙小姑娘在眾目睽睽之下,不但成功了,而且太過成功,直接飛出了牆頭。牆外傳來輕微聲響。

對這類事情熟門熟路的李寶瓶倒是沒有摔傷,只是落地不穩,雙膝逐漸彎曲,蹲在地上后,身體向後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寶瓶站起身,渾然無事。

一個佝僂老人笑呵呵站在不遠處:「沒事吧?」

李寶瓶笑道:「這能有啥事!」

朱斂笑著點頭。

李寶瓶飛奔返回院子。

朱斂身為遠遊境武學宗師,眼光卓然,當然清楚李寶瓶不會有事,才沒有出手相助。

朱斂繼續在這棟院子周圍散步。

陳平安當時離開書院前,跟李寶瓶那場對話,朱斂就在不遠處聽著,陳平安對他也沒有刻意隱瞞什麼。朱斂甚至替隋右邊感到可惜,沒能聽到那番對話。

之前他們畫卷四人尚未分道,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那邊,那個早早相中隋右邊「劍仙之資」的荀姓老人,很喜歡往藥鋪湊。一次觀棋,隋右邊和盧白象在院中對弈,老人寥寥幾句,以弈棋之理,闡述劍道。橫豎縱橫,落子在點。精妙在於「切割」二字。這是劍術。棋形好壞,在於「界定」二字。佔山為王,藩鎮割據,山河屏障,這些皆是劍意。

棋局結束,加上復盤,隋右邊始終無動於衷,這讓荀姓老人很是尷尬,還被裴錢笑話了半天,大吹法螺,盡挑空話大話嚇唬人,難怪隋姐姐不領情。只是當晚隋右邊就閉關悟劍,一天兩夜,不曾離開屋子。

如今隋右邊去了桐葉洲,要去那座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洲仙家領袖的玉圭宗,轉為一名劍修。

魏羨跟著崔東山跑了。盧白象要獨自一人遊歷山河。就只剩下他朱斂選擇跟在了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在獅子園那邊兩次出手,一次針對作祟妖物,一次對付李寶箴,朱斂其實並未覺得太過出彩。反而是陳平安與李寶瓶的一番談話,讓朱斂反覆咀嚼,由衷佩服。

李寶箴、李寶瓶、李希聖、福祿街李氏,四者之間,以血緣關係牽連,而陳平安雖然被李寶瓶稱呼為小師叔,可到底是一個外人。

陳平安要如何處置李寶箴,極其複雜,要想奢望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傷李寶瓶的心,更難,幾乎是一個做什麼都「無錯」,卻也「不對」的死局。

若是陳平安隱瞞此事,或是簡單說明獅子園與李寶箴相逢的情況,李寶瓶當下肯定不會有問題,與陳平安相處依舊如初。可一旦哪天陳平安打殺了自尋死路的李寶箴,即便陳平安完完全全占著理,李寶瓶也懂道理,可這與小姑娘內心深處傷不傷心,關係不大。這就是癥結。於是就有了那番對話。

朱斂緩緩而行,自言自語道:「這才是人心上的劍術,切割極准。」

何謂切割?陳平安先放過李寶箴一次,是守約,完成了對李希聖的承諾,本質上類似守法。又以李寶箴身上家族祖傳之物,與李寶瓶和整個福祿街李氏做了一場「典當」,是情理,是人之常情。這就將李寶箴從整個福祿街李氏家族單獨切割出來,如同崔東山一手飛劍,畫地為牢的雷池秘術,將李寶箴單獨拘束在其中。

李寶箴是李寶箴,李寶瓶和李希聖背後的李氏家族,是將李寶箴摘出后的李氏家族。

陳平安做了一場圈畫和界定,以及在悄無聲息之間,給李寶瓶指出了一條心路軌跡,提供了一種「誰都無錯,到時候生死誰都可以自負」的豁達可能性。以後回頭再看,就算陳平安和李寶箴分出生死,李寶瓶就算依舊傷心,也絕不會從一個極端轉入另外一個極端。這就是那位荀姓老人所謂的劍術。

陳平安的出劍,恰好無比契合此道,是一場人心上的微妙拔河。所以那一天,陳平安同樣在藥鋪後院觀棋,同樣聽到了荀姓老人字字千金的金玉良言,但是朱斂敢斷言,隋右邊哪怕閉關悟劍一天兩夜,學劍的天資再好,都未必比得上陳平安的得其真意。人人腳下大道有遠近之分,卻也有高低之別啊。

還記得李寶瓶教給裴錢的兩句話:

背竹箱,穿草鞋,百萬拳,翩翩少年最從容。背仙劍,穿白袍,千萬里,人間最好小師叔。

朱斂喃喃自語:「小寶瓶你的小師叔,雖然如今還不是劍修,可那劍仙心性,應該已經有了雛形吧?」

朱斂突然停下腳步,看向通往小院的小路盡頭,眯眼望去。那邊出現了一位雪白麋鹿相伴的年邁儒士。

酒樓內外依舊喧鬧。

大隋王朝素來富饒,老百姓願意花錢,也敢於花錢,畢竟坐龍椅的弋陽高氏,在這數百年間,打造了一個無比安穩的太平盛世。

二樓窗口那邊,茅小冬望向窗外,對身後的陳平安提醒道:「記得護住自己,不用擔心我。」

九境金丹境劍修,龍門境兵家修士,龍門境陣師,遠遊境武夫,金身境武夫。五名刺客,不管身份,無論立場,總之都齊聚在了一起,就隱匿在這棟酒樓方圓千丈之內。

這種陣仗,別說是追剿圍殺一名劍修之外的元嬰境地仙,恐怕玉璞境修士,都可殺。

陳平安想起綵衣國城隍閣那場降妖除魔,那個手腕腳踝系有鈴鐺的少女,當時兩人萍水相逢,身為郡守之女的她,雖然修為不高,但是每次出手幫忙,都恰到好處,讓陳平安對她觀感很好。

之後遊歷兩洲外加一座倒懸山,從來都是他陳平安獨自與強者捉對廝殺,即便有畫卷四人相伴后,一錘定音之人,仍是他陳平安。這次在大隋京城,變成了他陳平安只需要站在茅小冬身後,這種局面,讓陳平安有些陌生。不過心底,還是有些遺憾,畢竟不是在「頭頂有位老天爺以天道壓人」的藕花福地,重返浩然天下,他陳平安如今修為仍是太低。

茅小冬笑道:「等你到了我這把歲數,要還是個沒出息的元嬰境修士,看我不替先生罵死你。」

陳平安無奈,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以心聲告訴飛劍初一和十五,隨時準備應對刺客的出現。

法袍金醴的那兩隻大袖內,右手指尖拈有一張以防偷襲的縮地方寸符,左手則是那張用以抵禦強敵的日夜遊神真身符。

茅小冬放心不少。小師弟那麼遠的江湖路,沒白走。

茅小冬突然在陳平安心湖上響起嗓音,問道:「之前有沒有過走在光陰長河之畔的經歷?比起先前在文廟感受浩然正氣的鎮壓,更加難受。」

陳平安則以聚音成線的武夫路數回答道:「走過兩次,第一次尚未習武,在驪珠洞天小鎮走過。第二次在藕花福地,被觀道觀的老觀主拉著,大概看過至少兩百餘年的光陰流水,而且經常順序顛倒,來回交錯,所以我那會兒雖然已經是五境武夫,仍是覺得異常難熬,跟當初在落魄山給人喂拳比,滋味半點不差。」

茅小冬笑問道:「之前在書齋你我閑聊遊歷經過,怎麼不早說,這麼值得炫耀的壯舉,不拿出來與人說道說道,等於苦頭白吃了。就算是我這麼個元嬰境修士,在成為山崖書院的坐鎮之人前,都不曾領略過光陰長河的風光,那可是玉璞境修士才能接觸到的畫卷。」

陳平安靈光乍現,一語道破天機:「茅山長真有搬山神通,暫時將此處作為一座書院小天地?!」

茅小冬點頭道:「對嘍,這幾年借著庇護小寶瓶,在大隋京城四處行走,瞞天過海,就是做成了這件秘事。肩上挑著一座書院的文脈香火,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

茅小冬氣笑道:「你連一聲茅師兄都沒喊過,我要你理解?」

陳平安自認理虧,不再說話。

茅小冬一手負后,一手抬臂,以手指做筆,轉瞬間就寫了「山崖書院」四字,每一筆落成,便有金光從指間流淌而出,並不散去。

寫完之後,茅小冬一抖袖子,微笑道:「天地四方!」

四個金色文字便向四方一閃而逝。

茅小冬轉頭道:「坐著喝酒便是。」

話音剛落,茅小冬已經消失不見。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銘刻在心的熟悉感覺,如江水洶湧而至,陳平安彷彿一個不擅游泳的人,瞬間置身於水底。

天地寂靜。酒樓上下再無半點動靜聲響。

那名龍門境陣師正在偷偷摸摸「排兵布陣」,當一身靈氣驟然凝滯、運轉不暢之際,他猛然抬頭,只見路上行人靜止不動,眼角余光中的天空飛鳥,只只懸停。這名陣師顧不得會被山崖書院茅小冬發現蹤跡,立即不再遮掩,氣機磅礴傾瀉而出,手指間拈住一張金色符籙,正要有所動作,一隻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那人笑道:「你這陣法,是脫胎於中土神洲道君寧全真所傳龍門陣一脈,對吧?」

陣師愕然,竟是死活掙脫不開身後那人擱在肩頭的那隻大手。陣師滿臉漲紅,希冀著其餘四人有誰能夠及時救援,幫助自己脫困。

一名陣師,需要假借所布陣法牽引的天地之力,所以自身體魄的打磨淬鍊,比起劍修、兵家修士和純粹武夫,差距極大。

好在陣師沒有徹底絕望。一抹起始於東北方向的璀璨劍光,像是一根白線,迅猛飛掠而至,劍尖所指,正是陣師身後的茅小冬眉心處。

這抹劍光身在小天地當中,軌跡並不完全是筆直一線,劍尖出現微妙的顫抖,那把本命飛劍劍身,起伏不定。

飛劍所到之處,滋滋作響,摩擦濺射起一連串的電光石火,極為矚目。這把凌厲飛劍,與這座小天地起了衝突。

茅小冬沒有躲避,根本沒有任何調用一位元嬰境充沛靈氣的跡象。

那柄距離茅小冬與陣師不足一丈距離的飛劍,驀然激起一圈漣漪,如石投湖,一頭撞入水中,就此消失不見。與此同時,陣師七竅流血,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這一動,就又與小天地無所不在的光陰流水起了衝撞,越發血流不止,更恐怖之處在於,體內氣機紊亂不已不說,所有溫養有本命物的關鍵氣府、心扉以及一座座府門之上,像是被萬針釘入,陣師竭力移動拈有那張保命符的雙指,雖手指可動,但是體內濃稠如水銀的靈氣,結冰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茅小冬握住此人脖頸,隨手丟向身後某處。

那柄金丹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在茅小冬身後激起一處流水漩渦,如惡客破門而入,迅猛刺出,可已經姍姍來遲。本就重傷瀕死的陣師剛好攔阻了那把飛劍的路線。

遠處那名九境劍修沒有任何停下飛劍的意圖,直接刺透陣師身軀,以心意駕馭飛劍,繼續刺殺茅小冬!

陣師就此當場斃命,死不瞑目。

不是說茅小冬離開了東華山,就只是一名元嬰境修士嗎?

修行路上,三教諸子百家,條條大路,煉丹採藥,服食養生,請神敕鬼,望氣導引,燒煉內丹,卻老方,一旦跨過大門檻,躋身中五境,成了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確實風光無限。可修道之人,在山上斷絕紅塵,不理俗世是非,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山下同樣有不信邪的練氣士,更有儒家書院。

茅小冬一步跨出,身形出現在數十丈外,轉過身後,不晚不早,剛好以雙指夾住那把尾隨至此的飛劍。

雖然這一手以雙指輕鬆定住飛劍的壯舉,可謂驚世駭俗,傳出去足夠讓一洲地仙嚇掉大牙,可是茅小冬在消磨劍意的同時,他坐鎮的這座小天地,其實也在不易察覺地微微搖動。

那名遠遊境武夫置身於別人天地中,已是無法做到御風遠遊,可仍是飛奔如雷,最後直接撞開兩堵牆壁,穿過整座店鋪,朝茅小冬一拳轟砸而來。店鋪內有數人被他直接撞碎身軀,崩開的碎塊,最後緩緩懸停在鋪子裡邊的空中。此人一拳,匯聚了那一口純粹真氣的所有罡氣,再無半點蓄力,竟是不惜以命換命的打法。茅小冬調動天地靈氣而成的一座碑文金字輕輕晃蕩的石碑,以及一座同樣是憑空出現的牌坊,都被遠遊境武夫這一拳打得化作齏粉。那名八境武夫的老者,大踏步而沖,勢不可當。

另外那名躍上屋脊,一路蜻蜓點水而來的金身境武夫,沒有遠遊境老者的速度,一身金身罡氣,與小天地的光陰流水撞在一起,身上像是燃起了一大團火焰。他最終一躍而下,直撲站在街上的茅小冬。

雙指被割裂出細微傷口的茅小冬,將那把禁錮在指尖的飛劍,丟擲向那名金身境武夫。

茅小冬伸出手掌,擋住了那名遠遊境武學宗師的一拳。大袖劇烈鼓盪,須髯飄拂。

金身境武夫與那金丹境劍修多半是摯友,他不管那劍尖直指心口的飛劍,依舊殺向茅小冬。果不其然,劍修心湖,靈犀微動,竭盡全力,稍稍偏移劍尖,只是刺透那武夫肩頭。

茅小冬被本該是最弱之人的七境武夫,一拳砸在後背心,小天地隨之震蕩開來。

拳頭被阻、拳勢與意氣猶然壯烈的遠遊境武夫,藉此機會,順利出拳如擂鼓。

流光掠影一般,茅小冬整個人一步步後退,遠遊境老者雙臂肌肉虯結,滲出血絲,浸染衣衫,但是一拳比一拳更加悍勇無匹。

一旁金身境武夫沒有趁火打劫,跟著遠遊境宗師一起近身與茅小冬廝殺,而是盡量跟上兩人腳步。並非不想一鼓作氣重創茅小冬,而是他知曉輕重利害。

陳平安沒有站在原地,而是掠出窗口,上了視野開闊的酒樓屋頂。他同樣沒有插手這場戰局。

遠遊境老者最後一拳,將茅小冬打得倒飛出去十數丈。

老者立即停步,並且向後而掠,他要換上一口新氣。金身境武夫則立即橫移數步,擋在遠遊境老者身前,站在後者與茅小冬之間的那條線上。如此仍是不夠穩妥。九境劍修見縫插針,飛劍一掠而去,直刺茅小冬。速度之快,竟是已經超出這把本命飛劍的第一次現身。

既是茅小冬氣機不穩,導致天地規矩不夠森嚴的關係,更是這名老金丹境劍修在這短短時間內,僅僅憑藉數次飛劍運轉,已尋找出一些縫隙和捷徑。三教聖人坐鎮小天地內,被譽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但是一張漁網的網眼再細密,加之這張漁網一直在運轉不定,終究還是有漏洞可鑽的。

能夠成為天底下最吃神仙錢的劍修,並且躋身金丹境地仙,沒有一個是易與之輩。

茅小冬伸手握住腰間那把戒尺,頓時穩住身形。雪白鬍須上,已經沾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面對那把如同附骨之疽的纖細飛劍,茅小冬這次沒有以雙指將其定身,而是大袖一卷,直接將飛劍籠入袖中。隨後只見大袖之中,綻放出絲絲縷縷的劍氣,袖口翻搖,同時傳出一陣陣絲帛撕裂的聲響。

遠遊境武夫已經換氣完畢,一蹬地面,大街上裂出好似蛛網的痕迹,這名武道宗師裹挾風雷之勢,再次要利用盟友創造出來的機會,與茅小冬近身廝殺,不給這位出乎意料「躋身」為玉璞境的書院山長,拉開距離后以水磨功夫耗死他們的機會。

被一名遠遊境宗師死死盯住,尋常地仙修士的氣海都會為之牽引,容不得分心旁顧。

一名身披銀白甲胄的魁梧男子,接連使用了兩張極其珍稀的高品秩方寸符與遮掩身形氣機的青蓑衣符,竟是被他抓住一個光陰流水最為薄弱的地帶,使得他從天而降,雙手十指交錯,合為一拳,對著茅小冬的頭顱一砸而下。

千鈞一髮之際,茅小冬袖中籠罩住的那把飛劍,即將破開躍出,遠遊境宗師馬上就要一拳殺到,但是真正最兇險的殺招,還是那名以甲丸覆身為甲的龍門境兵家修士。

除去那名幾乎就沒有派上用場的陣師不說,其餘四名刺客,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很難想象,四人當中,只有九境劍修與金身境武夫是相識已久的熟人。

茅小冬腰間懸挂的戒尺,自行脫落,如同一耳光拍在那兵家修士的臉頰上,兵家修士整個人橫飛出去,砸在遠處的屋脊上,瓦片粉碎一大片。

茅小冬腳尖摩挲地面,抬起大袖,伸手向距離自己最遠的劍修一指:「還你便是。」

剎那之間,天地倒轉且扭曲,就像一張被頑劣蒙童胡亂擰轉卻又不曾揉成紙團的宣紙,說不出的怪誕荒謬。

那名遠遊境武夫眼睜睜看著自己與茅小冬擦肩而過,而且茅小冬變成了「倒立」之姿。

明明近在咫尺,卻偏偏遠在天邊。

而呈現出來的那一層紙面上,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一個個大小如拳,是一篇篇儒家聖賢教化蒼生的經典文章。

遠遊境武夫轉頭怒吼道:「小心!」

茅小冬看似緩緩自行,卻是東邊一個茅小冬的身形消失后,就出現在西邊,隨即變成北邊,可不管方位如何,茅小冬始終在拉近自己與金身境武夫的距離。那金身境武夫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躲避,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出現在自己身前的茅小冬一巴掌拍掉了整顆腦袋。

而那名龍門境兵家修士,一直在被那把戒尺如雨點般砸在甲胄上。

小天地重歸正常秩序。

茅小冬一手扶住那具失去頭顱的身軀的肩膀,不讓屍體倒地,望向遠處那個眼眶通紅的九境老劍修,問道:「不給你的朋友報仇?」

茅小冬猛然間一抖手腕,屍體橫飛出去,撞在一間店鋪的牆壁上,變成一大攤爛肉。

九境劍修和遠遊境武夫都看到天地間,無數更加細小的金色文字,從四面八方不斷湧入那高大老人的氣府。兩人神色悲壯,心中都有凄涼之意。這還怎麼打?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決絕之意。

茅小冬環顧四周,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那麼應該沒有玉璞境修士藏身其中,也就是說這五名心存死志的刺客,沒有後手。

茅小冬抬起那隻殘破袖子,打量了一眼,抬頭后說道:「你們這些劍修啊地仙啊,什麼武道宗師啊,不都一直嚷嚷著書院修士,全是只會動嘴皮子的繡花枕頭嗎?」

茅小冬笑道:「對,你們確實說得沒錯。」

九境劍修和遠遊境老人心中一緊。

茅小冬閑庭信步,如讀書人在書齋沉吟。

這座小天地的邊境地帶,隨之飛旋起一把把宛如劍修本命物的飛劍。飛劍品秩雖然不高,大致相當於觀海境、龍門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可是數量如此之多,誰敢掉以輕心?不但如此,各處屋脊上,還出現了一個個年齡懸殊、或捧書或佩劍的青衫儒士。一樣修為不高,一樣以數量取勝。大街小巷,湧出一撥撥身披鐵甲的魁梧士卒。那些形制、大小各異的飛劍,紛紛掠向金丹境劍修。屋脊上的儒士和地上的披甲武卒,則沖向了遠遊境武夫。

茅小冬則來到了那個面對戒尺疲於應付的兵家修士身邊,但是沒有靠近,說道:「你才是真正的死士吧,以兵家甲丸作為遮掩,懷揣著一顆地仙修士的金丹,只要近我的身,就要跟我同歸於盡,即便殺不死我,給你拼得少掉半條命,留給其餘幾名刺客,也夠將我茅小冬留在這裡了。」

那名兵家龍門境修士眼神堅毅,對於茅小冬的言語,置若罔聞,只是一拳拳攔阻那戒尺,防止甲丸被它敲打到崩碎的地步。

茅小冬伸出手,對著那名修士指指點點。修士四周地面,升起一串串金色文字,如屋舍棟樑平地起,最終形成一座牢籠。那名兵家修士慘然一笑,臉色猙獰,無數條金色光線從身軀、氣府綻放,整個人轟然粉碎。竟是殺不掉茅小冬,也要將那定然是關鍵本命物的戒尺毀去。

只是一名龍門境兵家修士的自盡,加上一顆金丹的炸裂,雖然將那座聖賢文字的金色牢籠破壞殆盡,那戒尺卻安然無恙,唯獨上邊篆刻的文字,靈性黯淡了幾分。戒尺輕輕飄回茅小冬手中,茅小冬將其掛在腰間。

九境劍修雖然險象環生,可性命無憂。

遠遊境老者更是大殺四方,近身三丈內的儒士與甲士,悉數破碎,並且以雄渾罡氣混淆其中,將那些傀儡蘊含的靈氣,硬生生打成茅小冬暫時無法駕馭的渾濁之氣。

茅小冬面無表情,任由最後兩名刺客慢慢消耗自身的靈氣與真氣。

小天地內靈氣終究會有極限。這直接關係到這座「山崖書院」的穩固程度和持續時間。所以當下這座天地,已經不知不覺縮小到方圓四百丈。若是在東華山,真正的山崖書院所在,茅小冬一樣出手,恐怕現在還能維持八百丈天地範圍。

這一手並非儒家書院正統的搬山秘術,讓茅小冬一步跨入玉璞境,缺陷就在於山崖書院的形神不全,根本仍是留在了東華山那邊,但是問題不大。那兩名僅剩的刺客,只要沒有外人插手,還是要將命交待在這裡。退一萬步說,就算茅小冬此刻撤去小天地神通,將東華山暫時交還給看守書院大門的梁姓元嬰,殺敵有些難,自保則不難。不過真出現那種狀況,到底不是什麼快意事。

茅小冬皺了皺眉頭。

一把如金黃麥穗的飛劍,突兀地闖入這座小天地。驟然懸停在高空后,劍尖翹起又落下,如此反覆,指了指一個方向。

茅小冬二話不說就撤去了神通,「跌境」回元嬰境修為。

而一直站在屋頂上觀戰的陳平安,甚至無需茅小冬以心聲通知。一拍養劍葫,初一、十五掠出。

陳平安袖中一張方寸符砰然燃燒,沒有選擇針對那個遠遊境老者,而是縮地成寸,直奔瞬間殺力更為恐怖的九境劍修。

若是有人旁觀,一定會覺得陳平安選錯了對手。

與此同時,兩尊身高一丈的日游神和夜遊神「神性真身」,比先前兵家修士更加氣勢磅礴地從天而降,在陳平安出手前,率先砸向那個武學大宗師。

日游神披掛金甲,全身光芒四射,雙手持斧。夜遊神則身穿一副漆黑甲胄,手持一桿大戟。

茅小冬會心一笑,同樣一拍戒尺,然後向九境劍修掠去。

那名已下決心死在此地的遠遊境武夫,在茅小冬打造出來的小天地中並不懼戰。

茅小冬不知為何將神通匆忙撤去后,照理說只要他與金丹境劍修精誠合作,說不定還會有些勝算。可就在形勢好轉、再不是必死境地的時候,遠遊境武夫一個猶豫之後,拔地而起,遠遁逃離。那名劍修先是微微訝異,隨即二話不說,亦是倒掠而走。

茅小冬開口道:「既然不是穩佔上風,就窮寇莫追。」

然後發現陳平安早已停步,根本就沒有追趕的念頭,但也沒有立即收起那兩尊日夜遊神,而是任由神仙錢嘩啦啦從錢袋子里溜走。

茅小冬來到陳平安身邊:「等我稍作休息,就帶你返回書院。」

陳平安點了點頭,依舊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就連那隻繞過肩頭握住身後劍柄的手,都沒有鬆開五指,任由手心灼燒,血肉模糊。

小小年紀老江湖。

那九境劍修,死了一個摯友在此,殺心更重,所以陳平安第一時間就選擇此人作為廝殺對象。

遠遊境武夫老者,在有退路可走的時候,雖沒有人可以預知他一定會撤走,可至少比起金丹境劍修,此人撇下盟友離開險地,自行退走的可能性會更大。

茅小冬撤去小天地,是一瞬間的事情。陳平安做出這個決定,同樣是一瞬間而已。

正因為如此,這個舉動才會讓一名遠遊境武夫生出忌憚和猜測。比如為何對方揀選更為危險的劍修下手,是打算真正收網,還是又有陷阱在等待他們?

陳平安鬆開握劍之手,同時將兩尊散發出罕見天威的神祇收回那張真身符。

天地恢復后,四周的驚恐尖叫聲此起彼伏。

陳平安瞥了眼不遠處,有一顆金身境武夫滾落在地的頭顱。

死了三個,跑了兩個。生生死死,總歸各有各的理由。

「準備走了。」茅小冬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肩頭,只說了一句話,「有些別人的故事,不用知道,知道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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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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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來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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