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請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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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請君入甕
秋風起蟹黃肥,這會兒是池水城吃金衣蟹最好的時分,一到吃飯的點,滿城都飄著那股獨有的香味。甚至會有一些千里迢迢從朱熒王朝趕來的老饕清饞,在各色關係交好的臨水宅邸和酒樓,推杯換盞。不過距離書簡湖最近的石毫國,今年少有人來此享口福,畢竟命都快沒了。
書簡湖島主會盟還有十來天就要舉行,到時候會有百餘個島主,登上那座主人不在多年的宮柳島,選舉出一名江湖君主。青峽島的截江真君劉志茂,自然是眾望所歸的人選。
但這裡是書簡湖,是觥籌交錯、其樂融融的酒宴才散盡,馬上就有四百多個野修聯手打殺那元嬰境修士和金丹境劍修的書簡湖。
這兩天池水城傳出消息,那個顧小魔頭要來城中吃蟹了,池水城少城主范彥,已經開始重金購買書簡湖最肥美的金衣蟹,是金衣蟹中最罕見的「竹枝」,個頭極大,蘊含充沛的水運精華,尋常漁夫一輩子都別奢望能夠捕捉到一隻——見都見不到,那是洞府境修士碰運氣才能抓到的寶貝。
如今如日中天的青峽島,劉志茂最近一年停止擴張,就像一個瘋狂進食的人,有點吃撐了,得緩緩,先消化,不然看似大好局面,實則還是一盤人心不穩的散沙,劉志茂在這一點上,始終保持清醒,對於前來投靠青峽島的山澤野修,篩選得極為嚴格,具體事務,都是弟子中一個名叫田湖君的女修在打理。
田湖君最早是顧璨的二師姐,這會兒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大師姐,大師兄已經被小師弟顧璨打死了嘛,總不能空著位置,不像話,傳出去也不好聽。
如今顧璨身邊,圍繞著一大幫身份不俗的年輕修士和豪閥子弟,比如要舉辦酒宴款待「顧大哥」的池水城少城主范彥,是城主的獨苗兒,給城主夫人寵溺得天王老子都不怕,號稱這輩子不服什麼陸地神仙,只佩服英雄好漢。簡而言之,就是個沒腦子的。快三十的人了,還喜歡稱呼顧璨為顧大哥。池水城都喜歡把這個少城主當個笑話看。
除此之外,還有青峽島四師兄秦傕、六師兄晁轍,都是書簡湖很出挑的修士,天資好,殺人從不手軟,是截江真君四處征伐的得力幹將。還有黃鸝島島主的小師弟呂採桑,與島主師兄歲數差了好幾百歲,因為是一個老祖閉關前收取的弟子,輩分奇高。黃鸝島是青峽島鼎盛之前,少數幾個可以與青峽島掰掰手腕子的大島,當然如今聲勢是絕對比不上青峽島了。還有鼓鳴島少島主元袁,昵稱圓圓,父母是鼓鳴島一對修士道侶,兩名金丹境修士,婦人姓元,男人姓袁,是個倒插門。元袁的母親,是一個潑辣蠻橫到讓劉志茂都頭疼的存在,關鍵是這名女修,據說來頭很大,早年是朱熒王朝一位元嬰境劍修的寵妾。更有石毫國皇子韓靖靈,大將軍之子黃鶴。
顧璨、紈絝子弟范彥、秦傕、晁轍、呂採桑、元袁、韓靖靈、黃鶴,再加上那個不愛拋頭露面、卻唯顧璨馬首是瞻的大師姐田湖君,除了田湖君是被顧璨強拉硬扯進來的,其餘八人,意氣相投,據說在顧璨的提議下,不知從哪裡抓來一隻大公雞,歃血為盟,結為兄弟,號稱書簡湖十雄傑。
不說書簡湖,其實連這其餘八人都犯嘀咕,明明是九個人,為何對外宣稱十雄傑?
當時小魔頭顧璨只是光著腳,站在第二把交椅上,蹦蹦跳跳,指著那把空缺的頭把交椅,咧嘴笑,說這個位置先留著。
顧璨年紀不大,可是到了書簡湖后,個頭跟雨後春筍似的,一年躥一大截,十來歲的孩子,就已經是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量。
有小道消息,說是那條喜好以練氣士作為食物的蛟龍,能夠反哺顧小魔頭的肉身。青峽島上,唯一一次距離成功最接近的刺殺,就是刺客一刀劈下,重重砍在顧小魔頭的背脊上,若是凡夫俗子,肯定當場斃命,哪怕是下五境的練氣士,估計沒個三兩年修養都別想下床,可不過半個月工夫,那小魔頭就重新出山,又開始坐在那條被他稱呼為「小泥鰍」的蛟龍頭顱上,快活遊盪書簡湖。
這天,從池水城高樓眺望書簡湖,能夠看到一艘巨大樓船緩緩駛來,樓船之大,與池水城城牆等高。樓船四周,除了船身碾壓出來的水浪,百餘丈外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細微漣漪,不易察覺。
有個少年模樣的傢伙,竟然身穿一襲合身的墨青色蟒袍,光腳坐在船頭欄杆上,晃蕩著雙腿,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習慣性抽一抽鼻子,好像歲月長了,個頭高了,可臉上還掛著兩條鼻涕,得將那兩條小青龍收回洞府。
他身後站著三人:大師姐田湖君,她如今操著青峽島和藩屬島嶼近萬人的生殺大權,已經有了幾分類似截江真君的威嚴氣勢;一左一右,站著她的兩個師弟秦傕和晁轍。再之後,是一排十數位姿容秀美、氣態各異的開襟小娘,只是出門遊玩,換上了一身含蓄得體的衣裳而已。而樓船四周的湖水底下,是一條身長數百丈的「小泥鰍」。
岸邊渡口,早已被池水城少城主范彥霸佔,驅逐了所有閑雜人等,鼓鳴島少島主元袁、黃鸝島一大群白髮蒼蒼老修士嘴裡的小師祖呂採桑,還有來此避難已經長達半年的石毫國皇子韓靖靈,正在岸邊談笑風生。唯獨少了石毫國大將軍之子黃鶴,沒辦法,黃鶴那個手握石毫國東南六萬精銳邊軍的老子,據說剛剛在背後捅了石毫國皇帝一刀,投靠了大驪宋氏鐵騎,還打算扶植皇子韓靖靈為新帝,忙得很,黃鶴也脫不開身,只是讓人寄密信到池水城,要兄弟韓靖靈等著好消息。
池水城城牆輪廓越來越清晰。田湖君走到船欄旁,小聲道:「真要改變進城路線,故意給那撥刺客機會?」
顧璨雙手抱胸,咧嘴笑道:「不然你真以為我來這兒吃螃蟹啊?都他娘的快吃吐了的玩意兒,吃起來還賊煩,還不如家鄉小溪裡邊的油炸螃蟹好吃,一口一個嘎嘣脆,筷子都不需要,那種滋味,才叫好。你們這幫書簡湖的土鱉,懂個屁!兜里有幾個臭錢,就瞎嘚瑟,你看我身上需要帶銀子嗎?需要帶一大幫子扈從嗎?」
田湖君笑了笑:「小師弟是人中龍鳳,我們這幫俗人自然不好比。」
顧璨身體後仰,扭過頭,嘿嘿笑道:「大師姐啊,你就算這麼說好話,也沒資格當那開襟小娘,長得太丑,胸脯那兒又太小,真可憐,隨便一面普通鏡子,對你們這些姿容平平的女子而言,就是一面照妖鏡。」
田湖君尷尬一笑,她心底沒覺得這是壞事。
渡口遠處一條幽靜的湖邊小徑上,柳樹泛黃,有個中年男人站在一棵柳樹旁,遠望書簡湖上那艘樓船。他摘下了酒葫蘆,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就是不喝酒。
隨著龍泉郡當地百姓越來越熟悉所謂的山上神仙,便有些人嚼出餘味來,曉得了原來不是天底下所有的郎中,都能造出讓人毫無痛覺、在難熬大病中安然合眼的藥膏。尤其是不斷有人被收入龍泉劍宗,就連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裡頭,都有兩個孩子一步登天,成了神秀山上的小神仙。楊家鋪子就熱鬧了。七大姨八大姑,都拎著自家晚輩孩子往藥鋪串門,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尋訪神仙,坐鎮後院的楊老頭當然「嫌疑」最大。如此一來,害得楊家鋪子差點關門,有一句祖訓相傳的現任楊氏家主,更是差點愧疚得給楊老頭跪地磕頭賠罪。
都是附近的街坊鄰居,要不然就是鎮上的熟悉面孔,七拐八彎的,總能攀上些關係。楊氏不在小鎮那四大姓十大族之列,就只是尋常有錢的殷實門戶,總不好讓店裡夥計趕人,再說除非狠下心見血,否則真趕不走。實在不行,藥鋪只好找人守在門口,苦口婆心勸說:楊老頭根本不是什麼老神仙,就是個懷揣著幾張祖傳秘方的老人。這種騙鬼的屁話,誰信啊。越是這樣,越讓人起疑心,越來越覺得那個喜歡吞雲吐霧的楊老頭,是個隱世高人。所幸楊老頭好像不太在乎這些,也沒讓楊氏家主直接關了鋪子,反而讓藥鋪放話出去,他會些相面之術和摸骨稱斤兩,但是每次給孩子勘驗是否有變成神仙的資質,得收錢,而且不便宜,一枚雪花錢。
小鎮百姓到底是窮慣了的,便是突然有了銀子的門戶,能夠想到要給家族子孫謀一條山上路的人家,也不會是那種不把錢當錢的人。雖說有人砸鍋賣鐵,攢足了一千兩銀子,有人靠著向販賣祖傳之物驟然富貴的朋友借錢湊夠了錢,好在還是有不少人選擇觀望,所以第一天帶著錢去藥鋪的人不算太多,楊老頭說了一通雲遮霧繞的神仙言語,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楊老頭只是搖頭,沒看中任何一個人。
等到登門的人少了后,藥鋪又開始傳出話,不收雪花錢了,只要在楊家鋪子買包葯就成,大家都是街坊鄰里的,一枚雪花錢確實貴了些。
如此一來,登門的人驟減。楊家藥鋪是想錢想瘋了吧?然後不斷有人反悔,去楊家鋪子討要那枚雪花錢,撒潑打滾,無所不用其極。
鋪子在這件事上異常堅決,寸步不讓,別說是一枚雪花錢,就是一枚銅錢都休想。天底下你情我願的買賣,還有退錢的理由?真當楊家鋪子是做善事的?
所有人都碰了壁,結果突然有一天,一個與楊家鋪子關係親近的傢伙,醉酒後說自己靠著關係,要回了那枚神仙錢,而且楊家鋪子自己人都說了,那個楊老頭,其實就是生搬硬套一本破爛相術書籍的騙子,就連起先的風言風語,也是楊家鋪子故意傳出去的,為的就是給藥鋪掙錢。
炸窩了。楊家鋪子一夜之間聲名狼藉,楊氏子弟個個過街老鼠似的,埋怨不已,要求楊氏家主,讓那個沒本事就敢裝神弄鬼的老傢伙,從藥鋪捲鋪蓋滾蛋。楊氏家主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才安撫好家族眾人。
在那之後,藥鋪總算是清靜了。估計藥鋪和楊老頭求著要給人摸骨看相,都沒人樂意,不收錢都懶得搭理,除非給錢還差不多。以至於藥鋪更換了兩個店夥計——一個出身騎龍巷的窯工少女,一個來自桃葉巷的孩子,已經沒有人在乎了。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有緣之人看大道。
一個消失了幾年的小鎮男人又出現了,是那個看大門的鄭大風。鄭大風除了變成了個駝背,既沒有帶回個媳婦,也沒從外鄉帶回些銀錢。他雖然不是店鋪夥計,這段時間卻經常端一張板凳坐在藥鋪大門口,不攔著誰,就是看熱鬧,還是那副弔兒郎當的模樣,眼神賊兮兮的,一個勁兒往婦人胸脯、屁股上貼,越發給小鎮女子們瞧不起。
鄭大風返回小鎮后,除了看到這場鬧劇,還看到了很多橫財暴富的,一窩窩通宵達旦聚眾賭博,天天廝混那幾座新建青樓的,昂首挺胸進去,腿有些癱軟地走出來。還有兜里銀子算是多到有些數不清了的,腰桿比當年的那棵老槐樹還要硬,以往走在福祿街、桃葉巷都不敢喘大氣的年輕漢子和老光棍,都有膽兒開始跟那些管事喝酒,商量著有沒有可能,買一兩個模樣周正的婢女丫鬟,識得字、看得書的女子更好,若是妙齡少女,那就最好了。以往一袋子銅錢就是大爺,現如今銀子都是咱的孫子,錢什麼的,就是個屁!錢如流水,嘩啦啦在不同的人手上流轉。人心一樣。
入秋之後,鄭大風有些憂愁。曬著秋天的和煦日頭,鄭大風更愁了,難道真要從一個英俊瀟洒的年輕光棍,變成老光棍?
沒來由地想到灰塵藥鋪外邊街上,那個自稱姓姜的女子,體重估計能有兩個鄭大風。鄭大風打了個激靈,姑娘是個好姑娘,可有些事情,真不是滅了燈就可以對付過去的,那麼大一個姑娘,性情再好,再願意做朋友,鄭大風也不能虧待自己!
在鄭大風為自己這種念頭,而對那個姜姑娘滿懷愧疚的時候,阮邛突然出現在藥鋪後院,楊老頭破天荒沒有抽旱煙,在那兒曬太陽打盹,撐開眼皮子,瞥了眼阮邛:「稀客。」
阮邛拎了兩壺酒,揚起手臂。
楊老頭搖頭笑道:「不好這一口。」
阮邛搬了條長凳坐在正屋對面,與楊老頭隔著一座天井院子。
楊老頭問道:「難得阮聖人心神不寧,怎麼,擔心阮秀?」
阮邛點了點頭。
楊老頭難得開玩笑:「收陳平安當女婿,就那麼難嗎?」
阮邛喝了口酒:「陳平安,人不差,我雖然不願收他為弟子,卻並非不認可陳平安的人品。如果阮秀不是阮秀,換成是個尋常的閨女,就由著她去了。說不定……我還會經常跟這個女婿喝個小酒兒,想來不壞。而且還不用擔心自己女兒受委屈,只有害怕自己女兒過於蠻橫、女婿跑了的份。可我女兒,是秀秀。」
楊老頭點了點頭:「事情太好,也有煩憂。我能理解。」
阮邛喝著名副其實的愁酒,一大口下肚后,抹了把嘴,悶悶道:「因為先前老神君就聊過些,所以此次崔瀺大致的謀划,我猜得出一點苗頭,只是其中具體的怎麼個用心險惡,怎麼個環環相扣、精心設置,我是猜不出,這本就不是我的強項,也懶得去想。不過修行一事,最忌諱拖泥帶水,我家秀秀,如果越陷越深,遲早要出事,所以這趟就讓秀秀去了書簡湖。」
楊老頭道:「你肯投桃,崔瀺那麼個頂聰明的人,肯定會報李,放心好了,會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天衣無縫,至少不至於適得其反。」
說到這裡,楊老頭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一事:「投桃報李,李代桃僵,嗯,都有些嚼頭,至於是嚼出了黃連滋味,還是糖水味道,就看人了。」
阮邛一樣不在這類啞謎上糾纏心思,別說是他,恐怕除了齊靜春,所有坐鎮驪珠洞天的三教人物,都猜不出這位老神君的所思所想、所謀所求。阮邛從來不做無謂的較勁,大好光陰,打鐵鑄劍已經足夠忙碌,還要憂心秀秀的前程,哪裡有那麼多閑散工夫來跟人打機鋒。
楊老頭本就是隨口一說,轉回正題:「你想要做個了斷,藉助泥瓶巷顧璨,再假借那隻綉虎不為人知的謀划,讓阮秀和陳平安之間心生嫌隙。兩個人,心境越通透,就越喜歡鑽牛角尖,犟起來,芝麻大小的瑕疵,就比天大了,所以我沒攔著阮秀離開龍泉郡,這也是你阮邛為人父的人之常情。」
阮邛沒來由地感慨了一句:「這個崔瀺,真是厲害。」
他阮邛希望女兒阮秀,不再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多作糾纏,安心修行,早日躋身上五境,好歹先擁有自保之力。
想要睡覺就有人遞過來枕頭了。阮邛與崔瀺沒有任何接觸,崔瀺更沒有暗示什麼。一切都是阮邛自願投身棋盤,與女兒阮秀一同擔任崔瀺棋盤上的棋子。這就是崔瀺在人心上的精準算計和正確預測,這才是一名國手在棋盤外的棋力。
楊老頭笑道:「可別把昔年的文聖首徒不當根蔥,那場決定整個浩然天下文脈走勢的三四之爭,一半的規矩,都等於是崔瀺制定的,你說能不厲害?只不過那會兒崔瀺已經是驚弓之鳥,又有些心虛,躲來躲去,很是辛苦,死活不敢現身,所以才失去了修補師徒關係的最後機會。當然了,這未嘗不是文聖對崔瀺的一種無形庇護,你看我這大弟子如此欺師滅祖了,混得比至聖先師當年還要像一條喪家犬,你們亞聖一脈還好意思對他糾纏不休嗎?你們不是自己嚷嚷著要有惻隱之心嗎,那就把崔瀺當個屁放了吧。於是崔瀺就安然無恙跑到了咱們寶瓶洲。阮邛,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這種耍無賴的事情,文聖是做得出來的。所以那麼多陪祀聖人,我就只看這位先生順眼一些。」
阮邛扯了扯嘴角:「讀書人的彎彎腸子,估摸著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脈還要繞。」
楊老頭呵呵笑道:「加上道家的青冥天下、佛家的蓮花天下和妖族的蠻荒天下,一樣都比不上。」
阮邛是第一次覺得跟這位老神君喝酒聊天,比想象中要好不少,以後可以常來?反正女大不中留,就算留在了身邊,也不太把他這個爹放心上,每次想到這個,阮邛就恨不得自己在小鎮上開家酒鋪,省得每次去那鋪子買酒,還要被一個市井婦人揩油和取笑。
阮邛走後,鄭大風走入後院。作為徒弟,鄭大風回到小鎮的第一件事,當然就是拜見師父。
那次見面,是鄭大風這輩子頭一次膽敢正視楊老頭,心平氣和說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語,比如說這輩子就算是沒出息了,以後要麼繼續去驛站混碗飯吃,要麼去給陳平安的落魄山當個看大門的,而且他鄭大風沒覺得有啥丟人,安安穩穩,挺好的。
楊老頭就在那邊吞雲吐霧,既不說好,也不罵人。
鄭大風說完心裡話,就離開了藥鋪後院,雖然還是有點心虛,可心中有著從未有過的輕鬆。繼而覺得有些可笑,以前好歹是個八境武夫,都不敢跟師父這麼講話,每次講話,師父說出口的言語,從來不會超過十個字。鄭大風就害怕師父誤以為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更看不起他。只是思來想去,鄭大風覺得這樣也好,留在小鎮,隔三岔五,來藥鋪找找老頭兒,何必管老頭兒見著自己會不會煩。
鄭大風進了後院,坐在板凳上,也沒說話,打算陪著師父坐會兒,然後就走。
雖然憋了一肚子的話,可是師父的脾氣,鄭大風一清二楚,只要做了決定,別說是他、李二,恐怕天底下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師父的心意。
楊老頭抽著旱煙,吐出一口煙圈,緩緩道:「回家的時候,不是帶了支煙桿嗎,怎麼丟掉了?見不得人?」
鄭大風被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第一件事就是開始掰手指頭,驚喜道:「師父,你今天一口氣說了二十二個字!」
楊老頭問道:「一個見著了師父都不敢正眼看的弟子,值得當師父的說幾個字?當年的你,配嗎?」
鄭大風正襟危坐:「是弟子讓師父失望了。」
楊老頭接下來的言語,就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了:「沒抱希望,何來失望。」
八個字。這才是鄭大風離鄉之前,最正常的師徒對話。
鄭大風沒覺著委屈,還是挺樂呵的,再加上這八個字,今天師父已經講了六十二個字,以後見著了李二,一定要吹噓吹噓!
楊老頭伸手一拋,是被鄭大風偷偷丟在小鎮外邊的煙桿,鄭大風接在手中,發現竟是連煙草都裝了。
楊老頭說道:「我只問你一句話,其他人,配這麼被崔瀺算計嗎?」
鄭大風嘆了口氣,雙指隨手一搓,點燃煙草,如今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楊老頭說道:「陳平安如果沒有被打碎本命瓷,本就是地仙資質,不好不壞,只是算不得拔尖。如今他陳平安便是本心崩碎,斷了練氣士的前程,還有武道一途可以走,最不濟,徹底心灰意冷,在落魄山當個失魂落魄卻日子安穩的富家翁,有什麼不好?」
師徒二人都在吞雲吐霧,鄭大風突然說道:「這樣不好。」
楊老頭譏笑道:「哦?」
鄭大風抬起頭,鼓起勇氣道:「他是陳平安!」
楊老頭在台階上敲了敲煙桿,隨口道:「之所以選中陳平安,真正的關鍵,是齊靜春的一句話,才說動了那個存在,選擇去賭一賭那個一,你真以為是陳平安的資質、性情、天賦和境遇?」
鄭大風針鋒相對:「齊靜春,會挑選馬苦玄,或是謝家長眉兒,去說服那個存在嗎?我看齊靜春都不好意思開這個口!所以按照陳平安的學說,想要弄清楚一個結果如何,要步步回推,齊靜春的那句話,當然至關重要,可難道陳平安的資質、性情、天賦和境遇,就可以忽略嗎?走出去,我才越發知道,外邊的世道,原來比小鎮百姓更信奉世間苦難,只要某人得到了回報,那就不再是苦難,那些身處苦難之中的漫長煎熬,那些人心起伏,原來都比不得他們眼中的一個境界、一件法寶、一把飛劍、一份機緣。」
楊老頭笑了笑,眼神冰冷:「這些蠢人,也配你我掛在嘴邊?一群螻蟻爭搶食物的那點碎屑,你要如何與它們對話?趴在地上跟它們講嗎?看來你這趟出門遠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趕緊轉移話題:「師父押了不少在陳平安身上,就不擔心血本無歸?」
楊老頭搖頭道:「自己眼光差,做買賣虧了,就別怨天怨地。」
鄭大風嘆了口氣。自個兒已經仁至義盡了,再為陳平安嘮叨些有的沒的,恐怕就會適得其反。
楊老頭瞥了眼有些怔怔出神的佝僂漢子,一語道破天機:「崔瀺這些所為所求,暗地裡的那些學問,給出了一些好東西,讓我大受裨益。以前絞盡腦汁,想了九千多年還是沒能破開癥結,想了很多,收效甚微,還不如跟崔瀺兩次聊天來得多。這份額外收穫,我得還給崔瀺。所以哪怕押注在陳平安身上的那點東西,賠了個底兒朝天,仍是關係不大。」
鄭大風問道:「師父,我很好奇,你收的那麼多弟子當中,會有人讓你特別開心或者特別傷心嗎?比如說師兄李二,有望躋身十境中的『神到』,師父會不會比較滿意?」
楊老頭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用手指著自己,笑嘻嘻:「我呢?弟子都這麼慘了,就沒丁點兒傷心?」
楊老頭只有譏笑。
鄭大風眼神哀怨:「師父,雖然早有準備,可真知道了答案,徒弟還是有點小傷心。」
楊老頭懶得跟這個弟子胡扯,突然說道:「為了活著,活著之後為了更好地活著,都要跟世界較勁,稚子無知,少年熱血,匹夫孤勇,江湖俠義,書生意氣,將軍忠烈,梟雄豪賭,這可以一往無前,問心無愧。可有人偏偏要跟自己擰著來,你怎麼解開自己擰成一團的死結?
「如今的修道之人,修心,難,這也是當年我們為他們……設置的一個禁制,是他們螻蟻不如的原因所在。可當時都沒想到,恰好是這種雞肋,成了崔瀺嘴中所謂的星星之火……算了,只說這人心的拖泥帶水,就像登山之人,穿著一件濕透了的衣服,雖不耽誤趕路,但越來越沉重,百里山路,半於九十。到最後,怎麼將其擰乾,清清爽爽繼續登山,是門大學問。只不過,誰都沒有想到,這群螻蟻,真的可以爬到山頂。當然,可能有人想到了,卻為了『不朽』二字,不在乎,誤以為螻蟻爬到了山頂,瞧見了天上的那些瓊樓玉宇,哪怕長出了翅膀,想要真正從山頂來到天上,一樣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到時候隨便一腳踩死,也不遲。原本是打算養肥了秋膘,再來狩獵一場,飽餐一頓,事實上經過了無數年,確實依舊很安穩,無數神祇的金身腐朽得以減緩速度,天地的四面八方不斷擴大,可最終結局如何,你已經看到了。」
楊老頭說到這裡,並沒有太多的悲憤或是哀傷,雲淡風輕,像是一個局外人,說著天地間最大的一樁秘密。
鄭大風小心翼翼問道:「為何三教聖人不對師父斬草除根?」
楊老頭笑道:「如今的你,問這麼大的問題,有意義嗎?你不是該好好想一想,怎麼不當個光棍嗎?」
鄭大風訕笑道:「師父原來也會說趣話。」
楊老頭破天荒露出一抹無奈神色,皺巴巴的臉龐越發褶皺:「還不是給李二那個神憎鬼厭的婆娘嘮叨出來的。」
鄭大風輕聲問道:「嫂子也是?」
楊老頭嗤笑道:「她要是,我會不把她收拾得生生世世豬狗不如?就因為只是個讓你糟心的市井潑婦,我才不計較。」
鄭大風如釋重負。
楊老頭說道:「顧璨之於陳平安,就是陳平安之於齊靜春。恰好是死局的死結所在。」
鄭大風皺眉道:「顧璨和陳平安,秉性相差也太遠了吧?」
鄭大風搖頭不已:「不一樣,不一樣。」
楊老頭笑道:「你若是不去談善惡,再回頭看,真不一樣嗎?」
鄭大風陷入沉思,眼神逐漸堅毅。
楊老頭搖頭道:「別去摻和,你鄭大風就算已經是十境武夫,都沒用。這個無關打殺和生死的局,文聖哪怕想要幫陳平安,都是幫不了。這跟學問大不大,修為高不高,沒關係。因為文廟的陪祀神位被砸碎了,文聖自身的學問根柢,其實還擺在那裡。文聖當然可以用一個天大的學問,強行暫時覆蓋住陳平安的當下學問並降伏那條心井惡蛟,但是從長遠來看,得不償失,反而容易走入岔路,害死陳平安。」
楊老頭瞥了眼天空:「來做過客的那個陸掌教,倒是可以幫陳平安走上另外一條道路,可是陳平安自己不會答應。
「而且有一點陳平安猜得很准,那個陸掌教心心念念想要的,是齊靜春選中的那個陳平安,自然不是陳平安本身,所以一旦心智不定,給拐去了白玉京,好一點,成為傀儡,十一境十二境,倒不是沒有可能;可要壞一點,估計生生世世,都逃不出陸掌教的手掌心了,拿來觀道。」
鄭大風嗯了一聲:「這就像一個男人,得不到的女子,瞧著越好看,心中越彆扭。得到了,其實也就那麼一回事。」
楊老頭沒來由地說了句:「如今小鎮有不少青樓。」
鄭大風臉色漲紅:「師父,我就是嘴花花而已,其實不是那樣的人!」
楊老頭問了個好似全然無關正題的問題:「螃蟹坊那四塊三教一家掛在小鎮這邊的匾額,分別寫了什麼?」
鄭大風回答道:「儒家的『當仁不讓』,道家的『希言自然』,佛家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沖斗牛』。」
楊老頭笑問道:「好好琢磨一下。」
鄭大風思量片刻:「『當仁不讓』,是陳平安身陷此局的關鍵死結之一……」
楊老頭笑了笑:「道家的孑然一身求大道,與天地合道,美好不美好?所以我才會說陸掌教的道法,可以救陳平安一時一世,連人間都不去管了,還管一個泥瓶巷毛頭小子的生死對錯?文聖罵那個陸掌教是蔽於人而不知天,在我看來,其實不然,早年在浩然天下陸地版圖求道的陸掌教,興許是如此,可當他泛舟出海后,就已經開始不同了,真正開始得了意忘其形,無比契合、接近道祖大道,所以才能成為道祖最喜歡的弟子。至於那句佛家語衍生出來的佛法,看似是陳平安有望破局的一個法門,實則不然,崔瀺肯定想到了,早有對策。至於『氣沖斗牛』……」
鄭大風壓低嗓音:「那她?」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她?根本不在乎。說不定巴不得陳平安更爽利些。只要陳平安不死就行了,哪怕走入一個極端,她都樂見其成。」
鄭大風撓撓頭:「說來說去,陳平安肯定就是完蛋了?」
楊老頭笑道:「到時候一個守著山頭的富家翁,你守著他的山門,混吃混喝,不挺好?」
鄭大風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楊老頭:「師父是故意要陳平安心中惡蛟抬頭,以此淬鍊劍心,再不去講那些束手束腳的仁義道德,讓陳平安只覺得天大地大,唯有一劍在手,便是道理了,好以此幫助那個存在,丟掉早先陳平安這個劍鞘,對不對?!」
楊老頭微笑道:「能夠想到這一步,看來還是有點長進的。」
鄭大風顫聲道:「這是她要求的?」
楊老頭搖搖頭,露出一抹感慨和緬懷神色,喃喃道:「她哪裡會在意這些呢,她都無所謂的。她……是她啊。」
鄭大風神色愴然:「可憐,真是可憐。」
他想起了那個在灰塵藥鋪,與自己對坐在檐下長凳上的年輕人,嗑著瓜子,笑看著院子里的眾人。他總覺得遭受過那麼大一場無妄之災后,那個年輕人,也該過幾天舒坦愜意的日子了。哪裡想得到,從離開老龍城開始,就有一個比飛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劍舟更可怕的局,在等著陳平安。
入秋了。秋狩了。
楊老頭淡然道:「如今浩然天下,隨著大亂之世的到來,總有一天所有不愛講道理的人,覺得知道了道理也無用的那幫蠢人,假借道理來滿足自己私慾的那些惡人,都會跟著那些根本道理,一起水落石出。不吃飯會死人,不喝水更會死人。等到那個時候,就知道有人願意講道理的珍貴了。好在人的記性不好,吃過疼很快就忘。世道就這麼反反覆復,都過去一萬年了,還是沒好到哪裡去。」
鄭大風顫聲道:「好?怎麼就好了?」
楊老頭笑了:「我是人嗎?」
鄭大風無言以對。
楊老頭又問:「你就是人嗎?」
鄭大風依舊默然無語。
鄭大風最後離開鋪子,走了趟泥瓶巷,經過了陳平安的祖宅,也走過了顧璨的祖宅。
楊老頭獨自在院子里吞雲吐霧。
萬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蕩蕩,星辰璀璨。人間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點一點的火星子而已,怎麼就贏了?
崔瀺給出了答案。楊老頭不願意承認,也得承認。而能夠給出那個答案的傢伙,估計這會兒已經在書簡湖的某個地方了。
池水城一棟視野開闊的高樓頂層,大門打開,坐著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與一個儒衫老者,一起望向外邊書簡湖的壯麗景象。
崔東山,崔瀺。
如今的兩個人,曾經的一個人,大驪國師綉虎,昔年文聖首徒。
崔東山神色肅穆,駕馭那把飛劍金穗在自己四周畫出一座小雷池,用來提醒自己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可以走出這個圓圈。
崔瀺看了眼崔東山,微笑道:「不愧是先生和學生,兩個都喜歡畫地為牢。」
崔東山咬牙切齒道:「我輸了,我肯定認;你輸了,可別仗勢欺人,翻臉不認!」
如果不是崔瀺強行設置此局,並且不給他任何拒絕的餘地,他崔東山哪裡願意再上賭桌?他現在對「大師兄」這個說法,最是深惡痛絕,對於押大贏多的賭博,更是打死都不願意了。可是崔瀺不答應,他崔東山又能如何?反過來說,如果崔東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他覺得自己也會如此做。自己豈會不懂自己?
這次賭局,他崔東山和崔瀺,很簡單,要分出一個主次,僅此而已,不涉及生死。這也是崔東山不願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這恰恰也是崔東山最恨自己的地方,「一個人」,會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線在哪裡。
如果崔瀺輸了,從今往後,允許崔東山在大隋可以成為類似割地稱王的存在,並且不單是他崔瀺,整個大驪宋氏王朝,都會押注陳平安。陳平安值這個價格。崔瀺上次見面,笑言:「連我都認為是死局的棋局,陳平安破得開,自然當得起我『佩服』二字。這樣的存在,又不能隨便打死,那就……另外一個極端,竭力拉攏。這有什麼丟臉不丟臉的。」
如果崔東山輸了,就必須要出山,離開山崖書院,幫助崔瀺運籌帷幄,打下朱熒王朝,以及繞過觀湖書院之後,調度大驪鐵騎,或是在大驪以南、觀湖書院以北,鎮壓各方,快速消化掉半個寶瓶洲的諸國底蘊,將其變成真正屬於大驪的內在國力。崔東山還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成為崔瀺事功學說的開山大弟子。
青鸞國那艘仙家渡船,為何會那般磨磨蹭蹭?為何在老龍城,在青鸞國,在黃庭國,都沒有直接去往書簡湖的渡船?為何陳平安會在大隋書院煉化第二件本命物?為何龍泉郡突然開始新一輪的買賣山頭?都是為了書簡湖的萬事俱備,連那東風都不欠。可在這個過程當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勢,合情合理,並非崔瀺在強行布局,而是在崔東山親自盯著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無理手。
大驪,早已秘密滲透了書簡湖,如今開始悄然收網。作為毗鄰朱熒王朝的一塊重地,書簡湖早已是大驪國師眼裡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劉志茂,要一統書簡湖。一統江湖之後,交給誰?自然是售與帝王家,賣個天價。
就是這個帝王家,離書簡湖有點遠。帝王家還會轉手再賣,又是賣給誰?是桐葉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寶瓶洲選擇一處風水寶地,作為下宗的開宗地址。已經有三個選址:一個是龍泉郡,一分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個是靠近雲林姜氏與青鸞國的某處;最後一個,就是書簡湖。
劉志茂本就是梟雄心性,這些年的凌厲出手和拉攏,恩威並濟,已經有了獨吞書簡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後一次痛下殺手,又有大驪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錘定音。
本該加上一個站在顧璨對立面的阮秀,本該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主推舉出來,經歷過一場不斷有黃雀在後的連環廝殺。
沒關係。本來阮秀就不在棋盤之內,她在不在,無傷大雅,最多就是錦上添花罷了。
原本陳平安應該到了龍泉郡,開開心心買下一兩座山頭,在落魄山竹樓練練拳,與兩個小傢伙聊聊天,其樂融融。然後他就會突然聽聞一個來自書簡湖的噩耗,書簡湖一場大混戰,拉開了帷幕,小小年紀的顧璨深陷其中,並且發揮了相當大的影響力。在那之後,陳平安才會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過」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過魏檗的私人關係,耗費大量神仙錢,冒險穿過寶瓶洲版圖上空,來到這座書簡湖。等到那個時候,局勢會比現在更加複雜難解,因為死人更多,可能還要加上一個阮秀。
崔瀺笑道:「還是沒有關係,大局已定,就當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東山好了,省得你改換道路的過程,太過漫長,拖延了寶瓶洲的大勢走向。」
崔瀺視線偏移,望向湖邊一條小路,面帶笑意,緩緩道:「你陳平安自己立身正,願意處處、事事講道理。難道要當一個佛門自了漢?那也就由你去了!
「你所相信的道理,沒有什麼親疏有別。那麼你身邊最在乎、最親近的人,犯了大錯,滔天大錯,可那個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個理由,這時候你該怎麼辦呢,陳平安?你一直堅持的道理,還管不管用?我很好奇,我很期待。
「還是去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人筆札上,或是所謂的警示名言上,找幾個自己想要的道理?」
崔瀺眯起眼:「你我可以拭目以待。」
崔東山冷笑道:「好一個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崔瀺自顧自說道:「當年小鎮那場考驗,對陳平安來說,其實外物誘惑居多,不夠純粹,所以我們才會輸得那麼慘。歸根結底,還是我小覷了一個陋巷少年。既然他能夠被齊靜春選中,我,我們當初就該更加謹慎。於是當下這場考驗,只問本心。」
崔東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裡,被他在背後陰險算計,事實上,每一步,崔瀺都會跟崔東山直直白白說清楚。越是這樣,崔東山越是覺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斃。所以當陳平安和畫卷四人到達青鸞國后,崔東山終於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淪為崔瀺的附庸,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現在了那個靜謐祥和的小村莊。
在那之後,一直到陳平安到達山崖書院,崔東山有過兩次小小的作弊。
一次是同樣「自然而然」藉助青鸞國的佛道之辯,說及了法家學問,那次分別,他偷偷交給裴錢的那隻錦囊裡邊的字條上寫了一句話。
第二次是重逢于山崖書院,勸說陳平安多讀三教百家的那十幾本「正經」,真正用意,是偷偷摸摸推薦給陳平安那幾本佛家正經。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麼退一萬步說,也要先讓先生陳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東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掙扎,給出了兩種可能性:一為法家,對錯是非,一斷於法,無親疏之別;一為佛家,因果之說,眾生皆苦,昨日種種因,今日種種果,前生種種因,今生種種果,那些無辜人的今日橫禍,乃是前世罪業纏身,「理」當如此。
其實崔東山的作弊,還有更加隱蔽的一次。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里,是最巧妙的一次。
這會兒,崔瀺看著湖面上那艘緩緩靠近岸邊渡口的青峽島樓船,微笑道:「你兩次作弊,我可以假裝看不見,我以大勢壓你,你難免會不服氣,所以讓你兩子又如何?」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真是闊綽人的口氣,我喜歡,我喜歡!不然再讓我一子,事不過三嘛,如何?」
崔瀺望著那艘樓船:「我不是已經讓了嘛,只是說出口,怕你這個小崽子臉上掛不住而已。」
崔東山臉色難看。
崔瀺自言自語道:「你在那座東華山院子裡邊,故意引誘性情頑劣活潑的兩個孩子在你的仙家畫卷上肆意塗抹,然後又故意以一幅骷髏消暑圖嚇裴錢,故意讓自己的火候過頭些,之後果然惹來陳平安的打罵。陳平安的表現,一定讓你很欣慰,對吧?因為他走了那麼遠的路,卻沒有太拘泥於書上的死道理,知道了君子屈與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謂『入鄉隨俗』,笑得你崔東山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畫卷。在你眼中,那些畫卷一文不值,加上陳平安願意將你當作自己人,所以看似陳平安不講理,明明是裴錢、李槐有錯在先,為何就與你崔東山講一講那順序的根本道理了?因為這就叫入鄉隨俗,世間道理,都要合乎那些『無錯』的人情。你的用意,無非是要陳平安在知道了顧璨的所作所為之後,好好想一下,在這座書簡湖,顧璨到底是怎麼變成了一個濫殺無辜的小魔頭,是不是稍稍情有可原?是不是世道如此,顧璨錯得沒那麼多?」
崔東山臉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這真的有用嗎?你真以為你的這一手棋,很妙?錯了,你的這一手,對當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對如今內心已有道理作為壓艙石的陳平安來說,反而是火上澆油,只會讓他想得更深,到最後更加無所適從。崔東山,事到如今,你還沒有看出我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嗎?」
崔瀺神色自若,始終沒有轉頭看一眼崔東山,更不會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勢。崔瀺繼續道:「有趣在哪裡?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複雜之處,恰恰就在於可以講一個入鄉隨俗,可有可無,道理可講不可講,法理之間,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來。書簡湖是無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聖賢道理更不管用,就連許多書簡湖島嶼之間訂立的規矩,也會不管用。在這裡,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人吃人,人不把人當人,一切靠拳頭說話,幾乎所有人都在殺來殺去,被裹挾其中,無人可以例外。
「這些都可以是陳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當理由。這些都是我故意送給陳平安的餘地,我給了他無數種選擇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腳下擺著,沒人攔著他。如此一來,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沒有天經地義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陳平安去為了一個顧璨,不得不選擇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場、沒有對錯的混賬理論。」
崔瀺微笑道:「講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頭、只在嘴上講理的世道,然後這個好人,頭破血流,自縛手腳,畫地為牢,我倒要看看,最後你陳平安還怎麼去談失望和希望。」
崔東山慘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後更娓娓道來,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東山心坎上:
「顧璨之母,當年那一飯之恩,陳平安覺得她對自己有救命大恩。
「你對顧璨,有不輸劉羨陽的親情,將顧璨當作自己的親生弟弟看待。
「甚至那條泥鰍,還是你當年親手轉送給顧璨的。
「你崔東山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來救陳平安,真救得了?陳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嗎?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釋,可你一旦逃禪,想要給自己一個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問題又來了,這份與你有關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說陳平安假裝看不到,沒關係,因為陳平安等於已經沒了那份齊靜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勝負已分。
「若是陳平安真的看不到,沒關係,我自會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後蓋棺定論,語氣平常,倒是沒有太過喜悅:「這一次,沒有人能救他,陳平安自己,更不行。」
崔東山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崔瀺終於轉過頭,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氣,為何如今比我還要暮氣了?」
崔東山閉上眼睛,滿臉淚水,輕聲呢喃道:「願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邊樓船已經停岸,那個姓陳的「中年男人」在遠處樹葉枯黃的柳樹下,終於還是沒有喝酒,他將酒壺別回腰間后,踟躕不前。
他今年十七歲。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請君入甕!」
樓船緩緩靠岸,船身過於巍峨巨大,以至於渡口岸邊的范彥、元袁和呂採桑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頭那邊,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顧璨跳下欄杆,大師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幫著他輕拍蟒袍,顧璨瞥了她一眼:「今天你就不用登岸了。」
田湖君滿臉憂慮:「那撥潛伏在池水城中的刺客,據說是朱熒王朝的劍修,不容小覷,有我在……」
顧璨笑道:「有你在頂個屁用,難不成真有了生命危險,大師姐就會替我去死?既然肯定做不到,就不要在這種事情上討好我了,當我是傻子?你看看,像現在這樣幫我撫平蟒袍褶皺,你力所能及,還心甘情願,我呢,又很受用,多好。」
田湖君眼神黯然,不再堅持。
秦傕和晁轍相視一笑。小師弟顧璨,是絕對不能當作一個孩子的。
他們共同的師父,截江真君劉志茂,就曾在一次慶功宴上笑言,唯有顧璨,最得衣缽真傳。
劉志茂還陰惻惻環視滿堂眾人,坦言將來的青峽島島主,只會是顧璨,誰都別想去爭搶,不然不用顧璨做什麼,他就親自動手清理門戶,屍體絕對不會白白浪費了。
那會兒,顧璨癱靠在一張極其寬大的椅子上,雙腳踩著那條現出真身、但是身軀「纖細」了很多的「泥鰍」。顧璨聽到那句話后,哈哈大笑,舉起裝著甘甜果釀的酒杯:「師父,吃酒吃酒。」
最終下船之人,只有顧璨,兩個師兄秦傕和晁轍,還有兩名頭戴冪籬遮掩容顏的開襟小娘。開襟小娘身材婀娜,曼妙誘人。
池水城少城主范彥,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長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快步迎接顧璨一行人,彎腰抱拳,諂媚笑道:「顧大哥,你上回不是嫌棄吃蟹麻煩嘛,這次小弟我用了心,幫顧大哥專門挑選了一個……」
說到這裡,范彥一臉玩味笑意,做了一個雙手在自己胸口畫半圓的姿勢:「如此這般的小娘子。事先說好,顧大哥瞧不上眼的話,就只讓她幫著挑蟹肉,可若是看對眼了,要帶回青峽島當丫鬟,得記我一功。顧大哥你是不知道,為了將她從石毫國帶到池水城,費了多大的勁兒,砸了多少神仙錢!」
顧璨笑眯眯道:「該不會這個有機會接近我的女子,其實已經被人掉包,換成了一個處心積慮來刺殺我的仇家吧?」
范彥呆若木雞:「那咋辦?小弟我那麼多銀子,打水漂啦?」
投了一個好胎的元袁笑得幸災樂禍。
顧璨來到青峽島之前,曾是書簡湖上一任混世小魔頭的呂採桑,他是打心眼裡瞧不起蠢貨范彥的,只是白白多出個「誰攔著我砸錢,誰就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大頭,沒誰不樂意,書簡湖的所有島主,都需要幾個花錢比掙錢更開心的錢袋子,何況池水城作為書簡湖周邊三座大城之一,兜里是真有錢。
呂採桑是個身材纖柔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黃鶴曾開玩笑說,呂採桑便是稍稍塗抹些胭脂,給顧璨當那開襟小娘,都綽綽有餘,只不過懷裡得揣兩個大饅頭才行。結果呂採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當場打死了一個拚死護在黃鶴身前的武道宗師,不過最後被顧璨勸了下來。不過顯而易見,呂採桑和石毫國大將軍獨子黃鶴的關係破裂了。黃鶴事後,後悔不迭,想過很多法子,去修復關係,可是呂採桑都沒給他這份面子。
呂採桑細聲細氣,對顧璨說道:「璨璨,放心吧,我勘驗過了,就是個下五境的修道坯子而已,長得真是不錯,在石毫國名氣很大的,你收攏在青峽島大院里的那些娘們,比起她,就是些臟眼睛的庸脂俗粉。」
顧璨一腳橫掃,輕輕踢了呂採桑一腿,笑罵道:「你腦子進水了嗎?幹嗎要多此一舉,害我一點驚喜都沒有了。」
呂採桑白了顧璨一眼,竟是有幾分嫵媚,看得秦傕和晁轍心中古怪不已,只是不敢流露出來。
雖然大家都是書簡湖十雄傑之一,可是人人心知肚明,這裡頭九人,誰有幾斤,誰有幾兩,得有數,比如黃鶴就是心裡沒數了一次,誤以為真是與呂採桑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了,立即就碰了一鼻子灰,據說回到大將軍府後,一開始還抱怨叫屈,結果被父親罵了個狗血淋頭。
被爹娘起了圓圓綽號的鼓鳴島少島主元袁,左右張望,納悶道:「顧璨,你那條大泥鰍呢,不跟著咱們上岸?池水城道路,咱們去年走過一次了啊,足夠讓大泥鰍通行的。」
顧璨雙手籠在蟒袍大袖子里,笑眯眯道:「小泥鰍這次留在湖裡,不跟咱們去池水城湊熱鬧,它最近得多溜達,多喝水,因為去年它吃了太多的練氣士,又直接將兩座大島積攢了好幾百年的水運精華,一股腦兒吞下了肚子,所以今年要經常在湖底閉關。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咱們是自家兄弟,我才與你們說這個秘密的,記得不要外傳!小泥鰍很快就會是貨真價實的元嬰境嘍,到時候咱們這座書簡湖,我師父截江真君都不是小泥鰍的對手,嗯,可能就只有宮柳島那個已經離開很多年的老傢伙,才有資格跟小泥鰍打架了。」
范彥愣愣道:「顧大哥,你答應過我的,哪天高興了,就讓我摸一摸大泥鰍的腦袋,好讓我到處跟人吹牛,還作數不?」
顧璨微微仰頭,看著這個二愣子,天底下真有傻子,不是那種什麼韜光養晦,就是真缺心眼,這跟錢多錢少沒關係,跟他爹娘聰不聰明也沒關係。顧璨微笑道:「作數啊,怎麼不作數。我顧璨說話什麼時候不作數?」
范彥笑逐顏開,手舞足蹈,結果被顧璨一腳踹在了下身:「白瞎了這麼大個子。」
范彥疼得彎腰,仍是不生氣,哀求道:「顧大哥,可別這樣,我爹娘啥都好說話,唯獨在傳宗接代這事兒上邊,不許我胡來的!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措辭,說什麼天底下的英雄好漢,不追求個孤獨終老,都不好意思走江湖跟人打招呼,害我被氣壞了的娘親追著打了一頓,娘親出手不重,我倒是不疼,只是娘親紅著眼睛,我反而開始心疼了。」
顧璨踮起腳尖,拍拍范彥的腦袋:「傻人有傻福,以後肯定能跟你那個還沒投胎的媳婦生一窩的小傻子。」
范彥咧嘴自樂呵。顧璨翻了個白眼。好話壞話從來聽不懂,好人壞人從來看不出。
不過誰都看得出來,范彥這種腦子缺根筋的傢伙,真要離開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視野,擱哪兒都是給人騙的份,但是顧璨對范彥是最寬容的,錢倒也騙,但不過分,也不許別人太過欺負他。
呂採桑眼神熠熠,彷彿比顧璨還要高興:「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後到了酒宴上,璨璨,我與你多喝幾杯烏啼酒!」
長了一張圓乎乎臉龐的鼓鳴島元袁,是「兄弟」當中最沒心沒肺的一個,對誰都笑臉相向,不管開他什麼玩笑,都不生氣,只是聽到了這麼大一個驚世駭俗的消息后,措手不及地臉色一僵,不過稍縱即逝,瞬間恢復正常,嘖嘖道:「以後咱們幾個,沾了顧璨的光,豈不是要在書簡湖橫著走才算符合身份?」
顧璨笑道:「范彥,你跟採桑還有圓圓,帶著我兩個師兄,先去吃蟹的地兒,佔好地盤,我稍稍繞路,去買幾樣東西。」
范彥惱火不已,竟敢對顧璨瞪眼了,氣呼呼道:「買東西?買?!顧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裡瞧不起我這個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東西,需要顧大哥掏錢買?」
顧璨跳起來一巴掌打在范彥臉上:「誰他娘的說買東西就要花錢了?搶東西,多難聽?」
范彥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燦爛,一手捂著臉,一手伸出大拇指:「還是顧大哥講究!」
顧璨大手一揮:「滾蛋,別耽誤小爺我賞景。跟你們待在一起,還怎麼找樂子?!」
呂採桑板著臉道:「不行,如今書簡湖亂得很,我得陪在你身邊。」
顧璨無奈道:「行行行,你就跟我屁股後頭吃灰好了,跟個娘們似的。」
呂採桑冷哼一聲。
雙方在渡口分道揚鑣,范彥當然給他的顧大哥準備好了豪奢馬車。
顧璨和呂採桑走向一輛馬車,兩個開襟小娘坐另外一輛。
顧璨和呂採桑,在書簡湖數萬魚龍混雜的山澤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就是兩人都有個好師父了,可兩人偏偏關係還不錯。
顧璨依舊雙手籠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邊的呂採桑,低聲壞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鄉,如果又剛好沒了修為,我敢說你走在小巷子里,肯定要被那些湊巧路過的色胚光棍,兩眼放光,追著亂摸,到時候你就會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門口,使勁敲門,說顧璨顧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賊開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的是什麼嗎,是那些王八蛋扒掉你的褲子后,破口大罵,他娘的是個帶把的!最最好玩的,知道是什麼嗎?是一咬牙,一狠心,依然把你翻個身,就地正法……哎喲喂,不行了,我肚子疼。」
顧璨低頭彎腰行走,哈哈大笑。
呂採桑臉色冰冷:「噁心!」
兩人先後坐入車廂,呂採桑這才輕聲問道:「怎麼換了這麼一身行頭?你以前不是不愛穿得這麼花里胡哨嗎?」
顧璨閉著眼睛,不說話。
呂採桑猶豫了一下:「元袁這個人,城府很深,他母親又跟朱熒王朝某位元嬰境劍修沾親帶故的,書簡湖不少人,覺得這是黃鸝島故意嚇唬人,但是我師父說過,這件事,千真萬確。元袁母親,最早的身份,就是那位厲害劍修最寵愛的侍妾,雖然沒辦法給一個名分,但是香火情肯定還在。你一定要小心。一旦打死了心懷叵測的元袁,就意味著你要被一位元嬰境劍修盯上!」
顧璨沒有睜開眼睛,嘴角翹起:「別把元袁想得那麼壞嘛。」
呂採桑怒道:「我是為你好!你要是不上心,要吃虧的!元袁一家人,都是那種喜歡暗戳戳害人的壞種!」
顧璨總算睜開眼睛,問道:「元袁再壞,能跟我顧璨比嗎?」
呂採桑驀然掩嘴而笑。
顧璨學他的口氣,嬌滴滴道:「噁心。」
呂採桑突然有些傷感,看著顧璨,這個一年一變的「孩子」,誰能把他當一個孩子看待,敢嗎?就連他的師父,少數幾個能夠讓截江真君心生忌憚的老修士,都說顧璨這個怪胎,除非是哪天暴斃,不小心真應了那句「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屁話,否則一旦被他攏起了和青峽島關係不大的大勢,那就真是上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
呂採桑輕聲問道:「顧璨,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
顧璨從蟒袍大袖子里抽出一隻手,掀起車帘子,漫不經心道:「你呂採桑就別想了。天底下就兩個人,能讓我掏出心窩子給他們瞧瞧。這輩子都會是這樣。我知道對你不太公平,因為你是少數幾個書簡湖修士中真正把我當朋友的,可是沒辦法,我們認識得晚,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混出名堂了,所以你不行。」
已經入城了,顧璨放下車帘子,對呂採桑笑道:「不過你放心,哪天你要是被人打死了,我顧璨一定幫你報仇。」
呂採桑撇撇嘴。
呂採桑靠著車廂壁,問道:「顧璨,你才這麼點年紀,怎麼做到的?」
顧璨說道:「在家鄉,我大概只有三四歲的時候,就開始看我娘親跟人罵街和打架了,我學什麼,都很快。」
顧璨伸出一根手指頭:「稍微大一點,我可以在大太陽底下,趴在壟頭上一動不動,至少一個時辰,就為了釣上一條泥鰍,他都比不上我。」
呂採桑好奇問道:「那個他,到底是誰?」
顧璨眯起眼,反問道:「你想死嗎?」
在書簡湖天不怕地不怕的呂採桑,這一刻,竟是有些犯怵。
顧璨臉色驀然而變,笑嘻嘻道:「元袁那小壞種,遲早有一天,我會給他來這麼一句,換一個字而已,『你想死媽』?攤上個元嬰境劍修的便宜爹,有什麼了不起的,惹了我,到時候我當著那個元嬰境劍修的面,將元袁的娘親脫光了衣服,掛在樓船的船頭上,逛遍書簡湖所有島嶼。」
呂採桑一臉疑惑。
顧璨再次掀起帘子,心不在焉道:「家鄉方言,你聽不懂。」
池水城那座高樓頂層內,崔東山四周依舊是一圈金色雷池。
崔東山嘆息一聲。
崔瀺微微俯身,看著地上兩幅畫卷,微笑道:「是不是很失望,你心中最後的一點僥倖,也不存在了?這種心態可要不得,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
崔瀺大概知道崔東山不會搭話,自顧自道:「這是兩個死結扣在了一起,陳平安慢慢想出來的理,顧璨順其自然而生的惡。你以為那個一,可能是在顧璨身上,覺得陳平安對這個小傢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小傢伙就能夠幡然醒悟?別說這個道理難講,哪怕這個情分很重,顧璨一樣不會改變秉性。這就是顧璨。泥瓶巷就那麼點大,我會不看顧璨這個『骨氣』極重,連劉志茂都提不起來的小傢伙?
「你崔東山是不是太小覷崔瀺自己了?連顧璨的本心都拎不清,就敢設置此局?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錯誤犯過一次,就不能再有了。不過不能怪你,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世人都喜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這就是人性。事實上,當年我們還是一個人,我看到了,你自然也一樣看到了,只是你現在方寸大亂罷了。」
崔瀺指了指畫卷上那個暗中跟隨馬車的陳平安:「你知道你更大的錯,在哪裡嗎?」
崔瀺自問自答:「當年齊靜春在小鎮那棟老宅子,跟我們徹底撕破臉皮后,他放出過一句話,說是甲子之內,如果再敢算計陳平安,就要我們的境界跌跌不休。這自然不是齊靜春在故弄玄虛,你我心知肚明,不過你我分離之後,你終究是殘留著少年心性,不信邪,對不對?然後在那座客棧的井底,差點被井口上的陳平安以一縷劍氣打殺了。在那之後,你又走入了另外一個極端,開始深信不疑這句話,這就是你崔東山當下紊亂的心湖上,最後的那根救命稻草。」
崔東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終神色平靜,凝視著畫卷,自言自語道:「陰魂不散的齊靜春,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那我們不妨穩妥一些看待這個問題。假設齊靜春棋術通天,推衍深遠,已經算到了書簡湖這場劫難,於是齊靜春在死之前,以某種秘術,將魂魄一部分,放在了書簡湖某個地方,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齊靜春是什麼樣的讀書人?他寧肯讓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趙繇不去繼承他的文脈香火,也要趙繇安安穩穩求學遠遊。你覺得那個魂魄不完整的『齊靜春』,會不會就算躲在某個角落,看著陳平安,都只是希望陳平安能夠活下去就行了,無憂無慮,安安穩穩,由衷希望以後陳平安的肩頭上,不要再擔負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連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說那個齊靜春會不心疼嗎?」
崔瀺笑了笑:「當然,我不否認,即便齊靜春當初魂魄一分為三了,我依舊還是有些忌憚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頭,被我抓住蛛絲馬跡,我不會給他開口說一句話的機會,一個字都不行。」
崔東山轉過頭,痴痴地望著崔瀺,這個長大后、變老了的自己:「你說,我為什麼要變成現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輛馬車:「這句話,陳平安跟顧璨見面后,應該也會對顧璨說的——『為什麼要變成當年最討厭的那種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東山和那座微微晃蕩的金色雷池,緩緩說道:「且不說憑你根本殺不掉我,就算殺了我,這個死局,還是死局,跟天下大勢一樣,改變不了的。所以你還是乖乖坐著吧,趁我還有些時間,沒有返回大驪,許多你崔東山不懂的問題,還可以問我崔瀺。」
當崔瀺不再說話時,樓內就變得寂靜無聲。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問道:「你不問,那我來問好了。你說如果顧璨這麼回答陳平安那個問題,陳平安會是什麼心情?比如……嗯,顧璨可能會理直氣壯跟他說,『我覺得我沒有錯,你陳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顧璨和我娘親給書簡湖那幫壞人欺負的時候,你陳平安在哪裡?』」
崔東山視線矇矓,獃獃地看著這個儒衫老者,這個一步步堅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實每個人長大后,不論讀不讀書,都會或多或少感到孤單,再聰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夠感知到天地人間,在剎那之間的某個時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動的,一些人捫心自問,會得到一種模模糊糊的回應,愧疚,悔恨。知道這叫什麼嗎?你不知道,因為這是我崔瀺最近幾年才想明白的。你崔東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說,你便不會明白的,那就叫一個人的天地良知。可是這種感覺,絕對不會讓一個人的生活過得更好,只會讓人更加難受,好人壞人,都是如此。」
崔瀺繼續道:「對了,在你去大隋書院揮霍光陰期間,我將我們當年琢磨出來的那些想法,說與老神君聽了,算是幫他解開了一個小小的心結。你想,老神君這般存在,一個心頭坎,都要耗費將近萬年光陰才能邁過,你覺得陳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換成是我崔瀺,絕不會因為陳平安一句無心之語的『再想想』,因為是一個與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嘩啦,就比如你現在這副樣子。」
崔東山抬起手臂,橫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經連罵我一聲老王八蛋的心氣都沒有了啊,看來是真傷透了心,跟陳平安差不多可憐了,不過別急,接下來,先生只會比學生更加可憐,更加傷心。」
崔東山後仰倒去,滿臉眼淚鼻涕,糊在一起,嗚嗚咽咽。
崔瀺面無表情,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麼凄慘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遠了,還是在家鄉那座給爺爺抽走樓梯的書樓頂層。那次差不多就是跟你這副皮囊相似的歲數,跟爺爺慪氣,故意撕了一本爺爺最推崇的聖賢書籍,拿來拉屎擦屁股,丟了下去,爺爺看到那些紙團后,沒有惱怒,甚至沒有說話,沒有罵人,就只是將梯子重新架好,然後就走了。」
崔瀺笑道:「我與老神君說的,其實只說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隱藏著的強大之處,是那些被後世解釋為『共情』『通感』『惻隱之心』的說法,能夠讓一個一個人,不管個體實力有多麼強大,前程有多麼遠大,都可以做出讓那些高高在上、漠然無情的神祇無法想象的蠢事,會為別人慷慨赴死,會為別人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會願意為一個明明才認識沒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點點人心的火苗,就會迸發出刺眼的光彩。他們會高歌赴死,會心甘情願以自己的屍體,幫助後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頂,去那山頂可見的瓊樓玉宇,把它們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間、把人族氣運當作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爛!」
崔瀺又笑了:「可是,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個人,天生就知道為了生存,可以不擇手段,『我』不管多麼卑微,都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所以不計其數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們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知道了那個一,憑藉曾經被神祇養蠱飼養的本能,去爭去搶,既然只有一個一,那就只能去搶別人手裡的,讓自己的那個一,變得更大、更多,這種追求,沒有止境。」
崔瀺伸出手指,分別點了點陳平安和那輛馬車:「顧璨未必知道陳平安的難處,就像陳平安當年一樣未必清楚齊靜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問道:「那麼你猜,最後那次齊靜春給陳平安撐傘,行走在楊家藥鋪外邊的街道上,齊靜春已經說出了讓陳平安將來不要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覺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當時這個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經猜到,自己就是害死齊靜春的關鍵棋子?」
崔瀺轉過頭去,笑著搖搖頭。
崔東山已經隔絕了所有觀感神識。
崔瀺繼續觀看兩幅畫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這些,會說什麼?嗯,是揪著鬍子說一句,『不太善嘍』。」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個桐葉洲,竟然只有一個荀淵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
崔東山直挺挺躺在那邊,像個死人。
崔瀺轉過頭:「你那錦囊裡邊,到底寫了哪句話?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別裝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閉了長生橋,一樣猜得到我的想法,這點聰明,你崔東山還是有的。」
崔東山一動不動,裝死到底。
就在池水城最人滿為患的那條鬧市街道,在一個本來最不該在此刺殺的地方,出現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圍殺。
一個朱熒王朝的八境劍修,一個八境遠遊境武夫,一個布好了陣法的金丹境陣師。萬無一失的布置。可是結果卻讓看客們很失望。一來刺殺太過突然,二來結局出現得太快。
第二輛馬車的車廂四散炸開,出現了一個頭戴冪籬的「開襟小娘」。她任由八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刺透心臟,一拳打死了那個飛撲而至的遠遊境武夫,手中還緊攥著一顆從他胸膛剮出的心臟。她長掠而去,張大嘴巴,吞咽而下,然後追上那名劍修,一拳打在劍修後背心,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烏甲,然後一抓,再次挖出一顆心臟,御風懸停,不去看那具墜落在地的屍體,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嬰攜帶那顆金丹遠遁而走。
這是主人與她事先說好了的,一口氣殺完了,以後沒得玩。而她這個「開襟小娘」,正是那條小泥鰍,已經悄悄躋身元嬰境。
蛟龍之屬的元嬰境,戰力相當於一個九境武夫加上一個元嬰境修士。更何況她還不是尋常的蛟龍之屬,是世間僅剩的最後五個真龍後裔之一。
她回到第一輛馬車旁邊,還在細細咀嚼那顆八境劍修心臟的滋味,堪稱美妙,在書簡湖已經很難吃到這麼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顧璨跳下馬車,呂採桑緊隨其後。
顧璨走到她身邊,伸出手指,幫她擦拭嘴角,埋怨道:「小泥鰍,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許再有這麼難看的吃相!以後還想不想跟我和娘親一桌吃飯了?!」
她靦腆一笑,轉過頭去,有些難為情。
這一幕,看得呂採桑不寒而慄。
顧璨大搖大擺,走到那個站在街道旁,絲毫不敢動彈的金丹境陣師身前,這個地仙四周人流早已如潮水散去。
這不是那個陣師心智不夠堅韌,給嚇得挪不動腿,而是她已經被那個孽畜死死盯住了,只要敢動,就死。
顧璨雙手籠袖,繞著那個尋常婦人模樣的金丹境修士走了一圈,最後站在她身前,哀嘆一聲:「可惜,這個嬸嬸你長得太寒磣,不然可以不用死的。」
婦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顧璨,求你饒我一命!我從今往後,可以為你效力!」
顧璨微笑著不說話,似乎在權衡利弊。
那個沒了冪籬但還穿著開襟小娘外出裝束的小泥鰍打了個飽嗝,她趕緊捂住嘴巴。顧璨轉過頭,瞪了她一眼,然後對呂採桑笑道:「如何,沒有白白跟在我屁股後頭吃灰吧?」
呂採桑點點頭,笑容燦爛。
不這樣,也就不是顧璨之前書簡湖最大的魔頭了。
顧璨一直扭著脖子,笑道:「呂採桑,那你給這個嬸嬸說說看,小爺我先前告訴過整座書簡湖的規矩。」
早年在青峽島上,發生過很多次刺殺和偷襲,不知為何,顧璨竟然讓怒不可遏的截江真君劉志茂,不要去順藤摸瓜,不用追究那些刺客的幕後主使。
可是書簡湖的仇家也好,純粹看不順眼顧璨作風就聘請殺手的野修也罷,沒一個傻子,不再花錢或是拚命,讓人去青峽島白白送錢送死了。
呂採桑斜眼瞥了一下那個婦人,微笑道:「出了青峽島的一切刺殺和挑釁,第一次出手的貴客,只殺一人。第二次,除了動手的,再搭上一條至親的性命,成雙成對。第三次,有家有室的,就殺全家,沒有親人的,就殺幕後主使的全家,若是幕後人也是個形單影隻的可憐人,就殺最親近的朋友之類,總之去閻王殿報到的路上,不能走得太寂寞了。」
顧璨點點頭,轉過頭,重新望向那個滿臉惶恐和絕望的婦人,抽出一隻手,伸出三根手指:「白白送死,何苦來哉。修士報仇,百年不晚。不過你們其實是對的,百年之後,你們哪裡敢來觸霉頭?你們三個,太不濟事了,記得前年在青峽島上,有個刺客,那才厲害,本事不高,想法極好,竟然蹲在茅廁里,給小爺我來了一劍。真他娘的是個天才啊。如果不是小泥鰍下嘴太快,小爺我都捨不得殺他!」
顧璨始終一手縮在袖子里,一手伸著那三根手指:「在你前邊,青峽島外,已經有三次了。上次我跟那個傢伙說,一家人,就要齊齊整整的,不管在哪裡,都要團團圓圓。第一次,誰殺我我殺誰;第二次再殺個至親;第三次殺他全家;現在嘛,是第四次了。怎麼說來著?」
小泥鰍咽了口唾沫:「誅九族。」
顧璨恍然大悟:「對,就是這麼個說法。」
顧璨收回手指,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與婦人女子言語就是好,她們往往個子不高,不用他抬頭說話,省勁。
顧璨輕聲笑道:「要被誅九族了哦。誅九族,其實不用怕,是大團圓唉,平時哪怕是逢年過節的,你們都湊不到一起的。」
這個時候,從不遠處的街道屋檐下,走出一個背劍掛酒壺的中年男人。
他筆直走向顧璨。
呂採桑轉過身,眯起眼,殺氣騰騰。
顧璨也隨之轉過身,笑道:「別管,讓他來。」
呂採桑猶豫了一下,仍是讓出道路。
那個姓陳的中年男人,走到一襲蟒袍的少年身前。那條已經化為人形的小泥鰍,突然往後退了一步。與她心意相通的顧璨剛皺了皺眉頭,就被中年男人一巴掌打在臉上。
中年男人說道:「你再說一遍?」
呂採桑張大嘴巴。街上所有人幾乎都是如此。
中年男人又是猛然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了顧璨臉上,顫聲卻厲色道:「顧璨!你再說一遍!」
顧璨扭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然後歪著腦袋,紅腫著臉頰,可眼神竟全是笑意:「哈哈,陳平安!你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