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下

第三章 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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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南下

朱斂發現陳平安取巧御劍返回棧道后,身上有些感覺不太一樣了。那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

朱斂也是與陳平安朝夕相處之後,才能夠意識到這種微妙變化,就像……春風吹皺池水起漣漪。

陳平安讓等了大半天的裴錢先去睡覺,破天荒又喊朱斂一起喝酒,兩人在棧道外邊的懸崖邊盤腿而坐,朱斂笑問道:「看上去,少爺有些開心?是因為御劍遠遊的感覺太好?」

陳平安反問道:「還記得曹慈嗎?」

朱斂笑道:「這個名字,老奴怎會忘記。劍氣長城那邊,少爺可是連敗三場,能夠讓少爺輸得心服口服的人,老奴恨不得明天就能見著了面,然後一兩拳打死他拉倒,省得以後跟少爺爭奪天下武運,耽擱少爺躋身那傳說中的第十一境,武神境。」

陳平安沒計較朱斂這些馬屁話和玩笑話,悠悠然喝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曹慈可能又破境了。」

朱斂奇怪問道:「那為何少爺還會覺得高興?天下第一這把交椅,可坐不下兩個人的屁股。當然了,如今少爺與那曹慈,說這個,為時尚早。」

陳平安喝了一小口養劍葫里的老蛟垂涎酒,問道:「你說我們純粹武夫,練拳學武,為了什麼?」

朱斂笑道:「自然是為了獲得大解脫、大自由,遇上任何想要做的事情,可以做成,碰到不願意做的事情,可以說個『不』字。藕花福地歷史上每個天下第一人,雖說各自追求,會有些差別,但是在這個大方向上,殊途同歸。隋右邊、盧白象、魏羨,還有我朱斂,是一樣的。只不過藕花福地到底是小地方,所有人對於長生不朽,感觸不深,哪怕是我們已經站在天下最高處的人,也不會往那邊多想,因為我們從來不知原來還有『天上』,浩然天下就比我們強太多了。訪仙問道,這一點,我們四個人,魏羨相對走得最遠,當皇帝的人嘛,給臣子百姓喊多了萬歲,多少都會想萬歲萬萬歲的。」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早些年的事情,沒有告訴你太多。我最早練拳,是因為給人打斷了長生橋,必須靠練拳吊命,也就堅持了下來。等到按照約定,背著阮邛鑄造的那把劍,去倒懸山送給寧姑娘,等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啊,終於走到了倒懸山,幾乎就要打完一百萬拳,那個時候,其實我心裡深處,自然而然有些疑惑,已經不需要為了活下去而練拳的時候,我陳平安又不是那種處處喜歡跟人爭第一的人,接下來怎麼辦?

「是成為下一個朱河?不難了。還是下一個梳水國宋雨燒?也不算難。還是悶頭再打一百萬拳,可以奢望一下金身境武夫的風采?要知道,我當時是在劍氣長城,天底下劍修最多的地方,我住的地方,隔著幾步路,茅屋內就住著一位劍氣長城資歷最老的老大劍仙,我腳下,有老大劍仙刻下的字,也有阿良刻下的字,你覺得我會不想轉去練劍嗎?想得很。

「所以當時我才會那麼迫切想要重建長生橋,甚至想過,既然不好一心多用,是不是乾脆就舍了練拳,儘力成為一名劍修,養出一把本命飛劍,最後當上名副其實的劍仙?大劍仙?當然會很想,只是這種話,我沒敢跟寧姑娘說便是了,怕她覺得我不是用心專一的人,對待練拳是如此,說丟就能丟了,那麼對她,會不會其實一樣?」

朱斂喝了一大口酒:「老奴與少爺相識太晚,竟然錯過了少爺這段以後未必再有的少年愁滋味,必須喝口酒,澆一澆心頭遺憾。」

陳平安仰起頭,雙手抱住養劍葫,輕輕拍打,笑道:「那個時候,我遇到了曹慈。所以我很感激他,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陳平安又一次指了指自己,再伸手指了指棧道對面的那座高山峭壁:「曹慈可能就在那邊,我差了很遠。我雖然不刻意追求什麼武境第一,可我又不是傻子,誰樂意自己不當那第一?當然是想要當第一的,不過我只是……願意慢一些,就像先前我在紫陽府藏寶樓走欄杆,我在瞎琢磨一個『慢』字,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如果追本溯源,從我當龍窯學徒學拉坯的時候,其實就接觸到了這個字。姚老頭嫌棄我沒天賦,從不樂意教我道理,甚至不愛跟我說話,可那會兒我把燒窯當作了以後活下去的立身之本,怎麼辦,姚老頭不教,那我就次次旁聽他與劉羨陽還有其他學徒的講話。姚老頭與他們說心要定,手才能穩,才能從慢而無錯,變成快且對。照理說,我貌似也該算是早早知道了這個道理了吧?我也算記得牢吧?其實仍然不是,只有當我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的人以後,許多自身不長腳的道理,才會像茅山長所說,在心裡頭住下了,道理才算是自己的了。

「當曹慈出現后,我就知道了,原來同齡人當中,不止有馬苦玄,還可以有曹慈,曹慈再耀眼,我卻怎麼都不會討厭,不至於嫉妒他,最多就是有些失落。在自己心愛的姑娘身邊,當著她的面,輸給別人三場,我心裡當然會有些不痛快,所以那會兒,我就下定決心,總有一天,不管曹慈以後武道境界有多高,外人怎麼說他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武運坯子,我都要爭取讓他連輸三場!」

陳平安神色從容,眼神熠熠:「只在拳法之上!」

朱斂一拍大腿:「壯哉!少爺心志,巍巍乎高哉!」

陳平安拍著養劍葫,遙望著對面的山壁,笑眯眯道:「我說酒話醉話呢。」

朱斂自認最解風情,最不會煞風景,一壇新酒泥封放起來后,等著便是,哪裡有趕緊打開再聞聞的道理,所以他開始轉移話題:「少爺這一路走的,似乎在擔心什麼?」

陳平安點了點頭:「你對大驪國勢也有留心,就不奇怪明明國師綉虎在別處忙著布局落子和收網打魚,崔東山為何會出現在山崖書院?」

朱斂問道:「上五境的神通,無法想象,魂魄分開,不奇怪吧?咱們身邊不就有個住在仙人遺蛻裡邊的石柔嘛。」

陳平安搖頭道:「崔瀺和崔東山已經是兩個人了,並且開始走在了不同的大道上。那麼,你認為兩個本心相同、秉性一樣的人,以後該怎麼相處?」

朱斂笑道:「以崔東山的脾氣,除了少爺這位先生外,他是絕對不會低人一頭的,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陳平安喃喃道:「那麼下出彩雲譜的一個人,自己會如何與自己弈棋?」

朱斂開始皺眉,神色凝重,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我猜,我就是那塊棋盤了。可能我們到達老龍城時,他們兩個就開始下棋。」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交錯的一橫一豎:「一個個縱橫交錯處,大的,比如青鸞國,還有山崖書院,小的,比如獅子園,去往大隋的任何一艘仙家渡船,還有最近我們路過的紫陽府,都有可能。」

朱斂問道:「崔東山應該不至於坑害少爺吧?」

陳平安搖搖頭:「他一直在儘力幫我,這一點,不用懷疑。」

朱斂忍不住站起身,身形佝僂,沉聲道:「這可不是小事!」

陳平安依舊坐著,輕輕搖晃養劍葫:「當然不是小事,不過沒關係,更大的算計,更厲害的棋局,我都走過來了。」

朱斂緩緩而行,雙手掌心互搓:「得好好思量一番。」

陳平安反過來安慰道:「放心,不會涉及生死,所以不可能是那種拳拳到肉的生死大戰,也不會是老龍城突然冒出一個杜懋的那種死局。」

朱斂想了想,愁眉不展:「這就越發棘手了啊,老奴豈不是出不了半分力?難道到時候在旁邊乾瞪眼?那還不得憋死老奴。」

陳平安望向對面山崖,挺直腰桿,雙手抱住後腦勺:「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害怕回家的道理!」

朱斂看著陳平安的側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少爺倒是心大。」

陳平安沒來由地感慨了一句:「道理知道得多了,偶爾心會亂的。」

陳平安彎下腰,雙掌疊放,手心抵住養劍葫頂部:「棋盤上的縱橫線路,就是一條條規矩,規矩和道理都是死的,直來直往,可是世道,會讓這些直線變得彎曲,甚至有些人心中的線,大概會變成個歪歪扭扭的圓圈都說不定,這就叫自圓其說吧。所以天底下讀過很多書、依舊不講道理的人,會那麼多,自說自話的人也很多,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因為一樣可以心安、心定,甚至反而會比恪守規矩的人,束縛更少。怎麼活,只管按照本心做,至於怎麼看上去是有道理的,好讓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或是藉此掩飾,讓自己活得更好,三教諸子百家,那麼多本書,書上隨便找幾句話,暫時將自己想要的道理,借來用一用便是了,有什麼難,半點不難。」

朱斂喟然長嘆。

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放下已經不知不覺喝完了的酒壺,朱斂雙拳撐在膝蓋上,身形佝僂的乾瘦老人,有些傷感。

這些肺腑之言,陳平安與隋右邊、魏羨和盧白象說,三人多半不會太心陷其中,隋右邊劍心澄澈,專註於劍,魏羨更是坐龍椅的沙場萬人敵,盧白象則是藕花福地那個魔教的開山之祖。其實都不如與朱斂說,來得……有意思。

朱斂看似沒心沒肺——大事小事,一律是那閑事,從來不牽挂我心頭,可其實他才是四人當中在藕花福地見過最多人間百態的那個人。

生於世代簪纓的豪閥之家,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貴滋味,近距離見過帝王將相公卿,自幼習武天賦異稟,在武道上早早一騎絕塵,卻依然依循家族意願,參與科舉,輕而易舉就得了二甲頭名,那還是擔任座師的世交長輩、一位中樞重臣,故意將朱斂的名次押后,否則不是狀元郎也會是那榜眼。那會兒,朱斂就是京城最有聲望的俊彥,隨隨便便一幅墨寶、一篇文章、一次踏春,不知多少世家女子為之心動,結果朱斂當了幾年清貴的散官后,找了個由頭,一個人跑去遊學萬里,其實是遊山玩水,拍拍屁股,混江湖去了。混著混著,一個浪蕩不羈的貴公子,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順便成了無數武林仙子、江湖女俠心裡過不去的那個坎。

之後各國混戰,山河破碎,朱斂就從江湖抽身返回家族,投身沙場,成為一個橫空出世的儒將。六年戎馬生涯,朱斂只以兵法,不靠武學,力挽狂瀾,硬生生將一座將傾大廈支撐了多年,只是大勢所趨,朱斂之後哪怕潛心輔佐一個皇子數年,親手主持朝政,依舊無法改變國祚崩斷的結局。最終將家族安置好后,朱斂再次返回江湖,始終孑然一身。

按照朱斂自己的說法,在他四五十歲的時候,依舊風流倜儻,一身的老男人醇酒味道,還是無數豆蔻少女心目中的「朱郎」。

陳平安說道:「接下來我們會路過一座女鬼坐鎮的府邸,懸挂有『秀水高風』匾額,我打算只帶上你,讓石柔帶著裴錢,繞過那片山頭,直接去往一個叫紅燭鎮的地方等我們。」

朱斂躍躍欲試,笑問道:「嗯,之前少爺就提過這一茬,不過當時沒細說,現在看來,屬於有危險,又不是太危險的那種?」

陳平安點點頭:「那棟府邸住著一個嫁衣女鬼,當年我和寶瓶他們路過,有些過節,就想著了結一下。」

朱斂恍然道:「難怪少爺最近會詳細詢問石柔,陰物鬼魅之屬的一些本命術法,還走走停停,就為了養足精神,寫下那麼多張黃紙符籙。」

陳平安突然抬起手掌:「住嘴。」

朱斂悻悻然,不愧是自家少爺,懂自己。

上次沒從少爺嘴裡問出嫁衣女鬼的模樣,是美是丑,是胖是瘦,朱斂一直心痒痒來著。畢竟在藕花福地,可沒有以墳冢做家的美艷女鬼仰慕過自己,到了浩然天下,豈能錯過?

不過那位白鵠江的水神娘娘,與石柔差不多,一位神祇一個女鬼,好像都沒瞧上自己,朱斂揉了揉下巴,憤憤道:「咋的,這兒的女子,無論是鬼是神,都喜好以貌取人啊?」

陳平安拿起養劍葫:「走一個。」

朱斂瞥了眼腳邊的酒壺,苦著臉道:「少爺,我酒壺可是空了。」

朱斂覥著臉搓著手:「少爺,不用擔心老奴的酒量,用裴錢的話講,就是沒有問題!再來一壺,剛剛解渴;兩壺,微醺;三壺,便快活了。」

陳平安笑呵呵,張大嘴巴,晃了晃腦袋,做了個吸氣的動作,然後轉頭,一臉幸災樂禍道:「喝西北風去吧,你。」

朱斂憋了半天,打算做一回死諫的忠臣,打死不做那諂媚奸佞了,一身正氣道:「少爺,這麼不好笑的笑話,老奴真是很難拍馬屁了。」

陳平安心意微動,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丟給朱斂,問道:「朱斂,你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朱斂接過酒,不假思索道:「好人。」

陳平安笑道:「這酒沒白給你。」

朱斂搖頭道:「便是沒有這壺酒,也是這般說。」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我就是好人了啊。」

朱斂爽朗大笑:「少爺就當我又說了馬屁話,莫當真。喝酒喝酒!」

一個鐘鳴鼎食之家的老人,一個陋巷泥腿子的年輕人,兩人其實都沒將那主僕之分放在心上,在崖畔慢飲美酒。

朱斂抹了抹嘴,突然說道:「少爺,老奴給你唱一支家鄉曲兒?」

陳平安點頭道:「行啊。」

朱斂趕緊小抿一口酒水,潤了潤嗓子,這才開腔哼唱,搖頭晃腦,是那藕花福地某個早已亡國朝廷的官話。

陳平安自然聽不懂,只是朱斂哼得悠然陶醉,哪怕不知內容,他仍是聽得別有韻味。

朱斂唱完一段后,問道:「少爺,咋樣?」

陳平安點頭道:「不錯不錯。」

朱斂晃著剩下半壺酒的酒壺:「若是少爺能夠再賞賜一壺,老奴就以大驪官話唱出來。」

陳平安二話不說,直接丟給朱斂一壺。

朱斂將那壺酒放在一旁,輕聲哼唱:「春宵燈燭如人眼,見那娘子褪放紐扣兒,青蔥手指拈動羅帶結,酥胸白雪聳如峰,肚皮軟綿綿,可憐燭光不得見,背脊光滑腰收束,懸挂大葫蘆,小娘子啊,思量那遠遊未歸負心郎,心如撞鹿,心肝兒千千結……娘子擰轉腰肢回首看雙枕,手捂山尖兒生哀怨,既然一刻值千金,誰來掙取萬兩錢?」

朱斂停下,喝了口酒,覺得比較盡興了。

陳平安問道:「這就完啦?」

朱斂很是意外,愣愣道:「少爺竟然沒有打我的念頭?」

陳平安嗤笑道:「走過那麼多江湖路,我是見過大世面的。這算什麼,以前在那地底下的走龍河道,我乘坐一艘仙家渡船,頭頂上邊船艙不分晝夜的神仙打架,呵呵。」

這就叫後知後覺,其實還是歸功於朱斂,當然還有藕花福地那條歲月漫長的光陰長河。

朱斂問道:「給說道說道?」

陳平安笑眯眯道:「可以,不過把那壺酒先還我。」

朱斂猶豫了一下,將酒壺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收入咫尺物后:「那真是一場場蕩氣迴腸的慘烈廝殺。」

朱斂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沒啦?」

陳平安站起身:「不然?」

朱斂趕緊起身,跟上陳平安:「少爺,把酒還我!就這麼可憐兮兮的幾個字,說了等於沒說,不值一壺酒!」

陳平安沒理朱斂,在棧道上,一個身形翻轉,以天地樁倒立而走。

朱斂站在原地,懊惱不已。突然轉頭望向那個坐忘修行的石柔,朱斂咧嘴一笑。

石柔睜開眼,怒道:「滾遠點!」

朱斂抬起手,拈起蘭花指,朝石柔輕輕一揮:「討厭。」

石柔給噁心得不行。

驚鴻一瞥后,她呆若木雞。原來朱斂一根手指按住鬢角處,做了兩個動作,一個撕扯,一個覆抹,其間有片刻停留。

老人對石柔扯了扯嘴角,然後轉過身,雙手負后,佝僂緩行,開始在夜幕中獨自散步,只留下一個好像見了鬼的昔年枯骨艷鬼。

遠處朱斂嘖嘖道:「沒有意思。」

走完了棧道,過了南苑國和大驪王朝的邊境線,在一片崇山峻岭之間,陳平安和朱斂兩人行走在山路之上。

石柔已經帶著裴錢繞路,會沿著那條繡花江,去往紅燭鎮,到時候在那邊雙方會合。只是陳平安讓石柔背著裴錢,可以施展神通,所以不出意外,肯定是石柔、裴錢更早到達那座紅燭鎮。

陳平安笑著說起了一樁陳年舊事。當年就是在這條山路上,遇到師徒三人,其中一個跛子少年,扛著「降妖捉鬼,除魔衛道」的破舊幡子,結果淪為難兄難弟,都給那個嫁衣女鬼抓去了懸挂無數大紅燈籠的府邸。好在最後雙方都安然無恙,分別之時,寒酸老道士還送了一幅師門祖傳的搜山圖,不過師徒三人路過了龍泉郡,但是沒有在小鎮留下,在騎龍巷鋪子那邊,他們與阮秀姑娘見過,最後繼續北上大驪京城,說是要去那邊碰碰運氣。

故意揀選了一個暮色時分登山,走到當初那段鬼打牆的山間小路后,陳平安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並無異樣。

陳平安背著劍仙和竹箱,覺得自己好歹像是半個讀書人。不過那個嫁衣女鬼不為所動,這也正常,當初風雪廟魏晉一劍破開天幕,又有豪俠許弱出場,想必吃過大虧的嫁衣女鬼,如今已經不太敢胡亂殘害過路讀書人了。

陳平安想了想,對朱斂說道:「你去天上高處看看,能否看到那座府邸,不過我估計可能性不大,肯定會有障眼法遮蔽。」

朱斂拔地而起,遠遊境武夫,就是如此,天地四方皆可去。

片刻之後,朱斂落回小道,搖頭道:「確實看不到,還得浪費少爺兩張符籙。」

陳平安笑著拿出兩張符籙,陽氣挑燈符和山水破障符,都是以李希聖贈送的那一摞符紙中的黃紙畫成。

陳平安將來自體內那顆金色文膽所在氣府的積蓄靈氣,澆灌入陽氣挑燈符,火苗極小。

陳平安掠上樹林枝頭,繞了一圈,仔細觀察指尖挑燈符的燃燒速度、火苗大小,最後確定了一個大致方向。就靠著挑燈符的指引,去尋找那座府邸的山水屏障,恰如凡夫俗子挑燈夜行,以手中燈籠照亮道路。

最後陳平安來到一堵山壁前,火苗驀然炸開,陳平安一抖手腕,山水破障符的符膽灌滿靈氣,大放光明,陳平安將這張符籙往山壁上一貼,眼前景象隨之急劇變化,山壁如積雪遇火,迅速消融,出現一個巴掌大小的窟窿,透過窟窿,已經可以看到裡邊是一條陰氣森森的山谷小徑,不斷有陰煞之氣往外湧出。等到山水破障符燃燒將盡,窟窿已經變成院門大小,陳平安與朱斂跨入其中。

古樹參天的山坳中,陳平安依舊手持那張猶有大半的陽氣挑燈符,帶著朱斂一掠向前。

朱斂腳不著地,跟在陳平安身後。

陳平安並未細說與嫁衣女鬼楚夫人的那樁恩怨,但是朱斂以前從未在陳平安身上看到他對於某件「小事」,如此真真切切地執著。

為了見那楚夫人,陳平安事先做了諸多安排和手段。朱斂曾經與陳平安一起經歷過老龍城變故,感覺陳平安在灰塵藥鋪也很謹小慎微,事無巨細,都在權衡,但是兩者相似,卻不全然相同。比如陳平安好像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陳平安的心態比較古怪,就像……他朱斂猿猴之形的那個拳架,每逢大戰,出手之前,要先垮下去,縮起來,而不是尋常純粹武夫的意氣飛揚,拳意傾瀉外放。

那張陽氣挑燈符燃燒速度變快,當最後一點灰燼飄落時,兩人終於站在了一個廣場上,眼前正是那座懸挂如仙人執筆「秀水高風」匾額的威嚴府邸,門口有兩尊巨大石獅。

陳平安眯起眼,抬頭望向那塊匾額。曾有著一襲鮮紅嫁衣的女鬼,飄浮在那邊。

她痴情,她曾經是良善鬼物,她一直有自己的道理。據說最早有一個走夜路的讀書人,在山路上大聲朗誦聖賢詩篇,為自己壯膽,被她看在了眼中。讀書人與女鬼,兩人陰陽有別,但是依舊相親相愛,她仍然心甘情願地穿上了那件紅嫁衣。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道理沒有親疏之別,這是陳平安他自己講的。不講道理的,隨你高興,怎麼活怎麼活得更好,都是自己走的路,但是哪天遇上了講道理又拳頭比你硬的,那就下輩子投個好胎,這也是陳平安講的。

陳平安就那麼站在那裡。朱斂忍不住轉過頭。

饒是朱斂這個遠遊境武夫,都從陳平安身上感到一股異樣的氣勢。這就是純粹武夫五境大圓滿的氣象?如明月升空。

但是這都不算什麼,比起這種依舊屬於武學範疇內的事情,朱斂更震驚於陳平安心境與氣勢的外顯。那輪明月,如一條蛟龍所銜驪珠。

就在朱斂覺得這趟捉鬼之行,估摸著沒自己啥事的時候,那座府邸大門打開,走出一人。

朱斂忍不住問道:「少爺,這是那女鬼的姘頭?牌面挺大啊,這漢子,瞅著可不比蕭鸞夫人的白鵠江神位差了。」

走出之人,身材魁梧,披掛甲胄,手臂有一條金色眼眸的青蛇盤踞,呼吸吐納皆是白霧繚繞,如祠廟內香火瀰漫。

陳平安認得此人,他曾經與許弱一起出現在繡花江上,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繡花江或是玉液江水神。

繡花江、玉液江和棋墩山,以及這座府邸,皆有講究,魏檗曾坦言,都是用來鎮壓神水國殘餘氣運的隱蔽存在,所以同樣是江水正神,繡花、玉液兩江神祇,比起水域轄境差不多的大驪水神,品秩要稍高半籌。

那位繡花江水神沉聲道:「陳平安,私自破開一地山水屏障,擅闖楚氏府邸,按照大驪制定的封山律法,哪怕是一位譜牒仙師,一樣要削去戶籍,譜牒除名,流徙千里!」

陳平安疑惑道:「那個楚夫人?」

繡花江水神擺擺手:「她早已離開府邸,而且此地已經有新主人,念在你有太平無事牌在身,已經被禮部記錄在檔,准許你速速離去,下不為例。」

陳平安抱拳問道:「敢問江神,那個楚夫人如今在何處?」

這尊以金身現世的江水正神皺了皺眉頭,瞥了眼陳平安所背長劍:「只知道楚夫人去了觀湖書院,有個讀書人死在那邊,她想要去收攏骸骨,但是近期她肯定不會返回此地。」

陳平安嘆了口氣,應該是要白跑一趟了,有些心疼那兩張黃紙符籙,向那位水神致歉道:「這次登門拜訪楚夫人,是我冒失了。下次一定注意。」

繡花江水神冷笑道:「還有下次?」

不等陳平安說話,水神斜眼看那個佝僂老人:「怎麼,覺得自個兒是個遠遊境武夫,就可以肆意妄為了?」

朱斂抹了把臉,轉過頭,對陳平安說道:「少爺,就求你讓我打一架吧,這傢伙這副嘴臉,實在太欠揍了,回頭我一定還少爺一枚金精銅錢。」

陳平安先是眼神示意朱斂不用以此試探虛實,那個嫁衣女鬼,多半不在府上。

陳平安對那位水神笑道:「我們這就離開。」

就在此時,楚氏府邸後方,衝起一陣滾滾黑煙,聲勢浩蕩,洶湧而至,落地后化作人形,身穿一襲黑袍。

繡花江水神面無表情:「顧府主,你不是在修繕山根水脈嗎?」

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現任府主,是那位曾經護送他們一路的顧氏陰神,更是顧璨的父親。

陰神與陳平安點點頭,再與那尊水神微笑解釋道:「先前感應到有修士打破屏障,想到水神大人剛好在府上查看進展,就沒理會,只是轉念又想到如今大驪境內亂象四起,便擔心是大隋修士想要強行破壞此地根本,不料竟然是熟人拜訪。」

繡花江水神眯眼道:「當年顧府主護送陳平安去往大隋,確實稱得上相熟,不知道顧府主要不要邀請陳平安進門,擺上一桌酒宴,為朋友接風洗塵?」

顧氏陰神哈哈笑道:「既然當了這顧府主,我自然不敢耽誤了手頭正事,就只與陳平安嘮叨幾句,送出楚氏府邸轄境即可。」

「修補水脈山根是不能中斷的細緻活,希望顧府主別耽擱太久,不然我一定會公事公辦,在公文上記你一筆。」繡花江水神撂下這句話后,轉身大步走入府邸。

顧氏陰神抱拳相謝,然後來到陳平安身邊,趕在一臉驚喜的陳平安開口之前,大笑道:「沒辦法,當年那趟差事,在禮部衙門那邊討了個苦功勞,得了個不倫不類的山神身份,所以萬事不由心,沒辦法請你去府上做客了。」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以後機會多得是,這裡離著龍泉郡又不算遠。」

顧氏陰神突然一揖到底,然後滿臉感傷道:「上次遠遊,我不告而別,由於有命在身,不敢擅自說一樁私事,如今已是大驪神祇之一,雖說職責所在,不能擅自離開,但是剛好借著這個機會,不再隱瞞什麼,也好省去一樁心事。」

說到這裡,顧氏陰神面帶笑意,運轉神通,使得原本飄忽模糊的面容越發清晰,笑道:「覺得與誰比較像?」

陳平安打量了他片刻,震驚道:「該不會是?」

顧氏陰神爽朗大笑,再次抱拳:「陳平安,如果沒有你,顧璨就不會白白得了那麼大的福緣!這份比天還大的恩情,顧某以死相報都不過分!」

陳平安好似許久沒有緩過來,道:「難怪當年總覺得你經常在偷偷瞅我,那會兒還誤以為你居心叵測來著。顧叔叔,你早該告訴我的!」

之後聊了些泥瓶巷雞毛蒜皮的故人故事,很快就來到山水屏障附近,顧氏陰神苦澀道:「不敢違反規矩。對了,如水神所說,楚氏府邸經營不善,山根水脈,殘破不堪,已是藕斷絲連的境地,我不能離開太久,恕不遠送了,在此分別便是。」

陳平安笑問道:「因為書簡湖位於寶瓶洲中部,戰事如火如荼,仙家渡船都不願意去觸霉頭,我這次從老龍城返回后,打算近期去趟書簡湖看看顧璨,不知道顧叔叔知不知道顧璨如今如何了,那截江真君待他可還好?」

顧氏陰神哈哈笑道:「他們娘倆好得很,小璨已經成了那個截江真君的嫡傳弟子,萬事無憂,不然我怎麼會安心待在這裡。」

陳平安點點頭,抱拳道:「祝願顧叔叔早日神位高升!」

顧氏陰神小聲提醒道:「對了,陳平安,你可聽說家鄉那邊,許多當年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如今開始轉手賤賣,你最好趕緊回去,說不定還能低價入手一兩座山頭,這等機會,切莫錯過。」

陳平安笑道:「已經聽說了,所以飛劍傳信了披雲山,在讓魏檗幫忙看看。」

顧氏陰神一揮袖,山水屏障憑空出現一道大門,陳平安步入其中,轉頭與顧氏陰神抱拳告別。

重新行走在山路上,陳平安感慨道:「怎麼都沒有想到顧叔叔竟然成了陰神,還當了這座府邸的府主,就是不知道他們一家三口,什麼時候可以團圓相聚。」

朱斂微笑道:「雖然沒見著那個楚夫人,可此行不虛。就像少爺先前所說的棋墩山,本是魏檗淪為末流神祇土地公的沉寂之地,也是一舉成為大驪北嶽正神的發跡之地。所以說,世事難料,不過如此。」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走吧,去紅燭鎮。」

兩人稍稍加快步伐,去往裴錢、石柔所在的紅燭鎮。

兩人一路閑聊,一直到走出那座山頭數十里,朱斂放慢腳步,小心翼翼,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本事,突然問道:「少爺,接下來怎麼說?」

陳平安臉色如常,同樣聚音成線,回答道:「不急,到了紅燭鎮再做下一步的謀划,不然顧叔叔會有大麻煩。」

楚氏府邸大門口,繡花江水神臉色陰沉,看著那位緩緩而返的府主,厲色道:「顧韜,我讓你老老實實待在府邸水運主脈附近,寸步不離!你竟敢自己跑出來?!」

這位臂繞青蛇的魁梧水神手臂一震,那條金色眼眸的青蛇,落地后盤曲著,變作一條粗如水桶的巨蛇,緩緩游弋,剛好將主人和那位府主繞在一個大圈內,然後它高高抬起頭顱,冷冷注視著顧氏陰神。

繡花江水神伸手一抓,手中出現一桿精鍊長槊,金光如水流淌,譏笑道:「國師有令,只要你做出半點逾越舉動,我就可以將你魂魄打去半數!你要是不服氣,大可以憑藉楚氏府邸,反抗試試看。」

顧韜紋絲不動,滿臉無奈道:「此次之所以現身,只為了將那個秘密說出口,委實是積攢太久,不吐不快。水神這趟登門,奉命行事,又對我早有提醒,我認罰!但是我希望水神行刑之前,能否告知,為何我連陳平安的面,都不能見?希望水神大人能給我一個明明白白,不然我即便認罰,卻也心有不甘!」

繡花江水神死死盯住這個陰神,他不是在猶豫要不要打散這尊陰神府主的半數魂魄,而是在猶豫要不要直接將其所有魂魄打爛。

顧韜生死,兩可之間。遭罪一場,肯定難逃。不過目前確實需要顧韜修補楚氏府邸氣運,況且如今這裡都屬於北嶽地界,山嶽大神作為大驪王朝第一尊新五嶽神祇,魏檗越來越流露出神尊之姿,所以具體何時打散顧韜的半數魂魄,除了向國師大人詢問,按照大驪山水律法,他一樣需要跟魏檗報備。這叫縣官不如現管。

如果不是顧韜從頭到尾,沒有流露出絲毫勸說陳平安去往書簡湖的跡象,反而勸說陳平安返回家鄉買山頭,這會兒顧韜早就已經魂飛魄散了。

這也合情合理,顧韜私底下幾次從紅燭鎮得知的書簡湖傳聞,其實都是大驪諜子想要這位府主知道的消息。

繡花江水神毫無徵兆地將長槊丟擲而出,長槊貫穿顧韜腹部,傾斜釘入地面,金光綻放,在顧韜身上直接灼燒出一個窟窿,以陰物之身轉為神祇金身的顧韜,依舊挨了一記重創。

顧韜也確實是硬骨頭,硬是一言不發,面容開始扭曲,一身黑煙滾滾散發。

繡花江水神伸手一抹,攤開一幅畫卷,楚氏府邸山水轄境內所有景象,隨著這位水神的心意轉動,畫面迅速流轉變幻,畫上人與事,纖毫畢現。接著他又打開一幅,是那繡花江轄境景象。

繡花江水神語氣冷硬道:「只要一點點苗頭,給我懷疑了,我就寧可錯殺了你。」

腹部猶有金色長槊貫穿而過的顧韜怒道:「你是不是瘋了?!國師大人豈會讓你如此肆意妄為!你真當我不知道,你愛慕那楚夫人已經數百年之久?!怎的,我如今佔據了楚夫人的府邸,你便看我不順眼,一定要除之而後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好好,我算是領教了你這繡花江水神的肚量!」

繡花江水神根本不理睬悲憤欲絕的顧韜,只是低頭凝視著一幅畫卷上的陳平安、朱斂兩人,觀察著那兩人的表情和談話,每一個細節都不願意放過。至於國師大人在謀划什麼,繡花江水神不是絲毫不感興趣,而是不敢有探究的念頭,半點都不敢。

大驪王朝百餘年來,這位始終站在皇帝陛下影子里的國師,幾次走出陰影,每次都會帶來一場場腥風血雨,人頭滾滾而落,無論是權貴豪閥,還是山上仙師,沒有例外,不管你是如何位居要津的中樞重臣、封疆大吏,還是什麼地仙,要麼銷聲匿跡,要麼是生不如死的下場。

繡花江水神一招手,駕馭長槊返回手中:「你速速返回府邸底下,修補本地氣運之餘,聽候發落!是生是死,你自求多福。」

顧韜伸手捂住腹部,金身被傷,道行折損,讓他這個陰神痛苦不已:「你應該知曉我的大致根腳,所以這件事情沒完!」

繡花江水神神色淡漠:「我們大驪,最大的靠山,是國師幫助皇帝陛下訂立的律法。」

沿著那條水流和緩的繡花江,來到喧鬧依舊的紅燭鎮。

曾經在這裡的一座書肆,陳平安給李槐買過一本《斷水大崖》。

裴錢和石柔住在之前陳平安住過的客棧。

進了屋子,正要和師父說這紅燭鎮好玩之處的裴錢,看了眼陳平安,立即不說話了。

朱斂關上門,站在窗口附近,陳平安開始沉默不語。

陳平安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我打算先不回龍泉郡,朱斂,你護著裴錢、石柔去落魄山。黃庭國有座仙家渡口,我去那邊試試,看有沒有去往書簡湖的渡船,實在不行,就走路去書簡湖。到了龍泉郡,再想走,只會更難。」

朱斂想了想,緩緩道:「老奴會一門還算拿得出手的易容術,不如讓老奴假扮少爺,少爺隨便假扮某人,然後找個合適機會,先離開紅燭鎮,我們在這裡多留幾天。這樣稍稍穩妥些,未必能夠瞞天過海,就當是聊勝於無吧。」

石柔一頭霧水,裴錢更是茫然。

朱斂輕聲道:「少爺,你自己說的,萬事不要急,慢慢來。」

陳平安笑了笑:「放心吧,我有數。」

朱斂點點頭:「還是少爺心細,不然估摸著到了龍泉郡,崔東山這場鬥法,就輸定了。」

從繡花江水神率先露面,到顧叔叔隨後趕來,陳平安就察覺到一絲熟悉的氣息。所以陳平安當時選擇沉默,等著顧叔叔開口,而不是一聲「顧叔叔」脫口而出。

果不其然。顧叔叔話裡有話,「第一次」泄露顧璨父親的身份。陳平安就跟著配合顧叔叔演了那場戲。

什麼好心提醒陳平安趕緊返回龍泉郡購買山頭,什麼娘倆在書簡湖萬事無憂,只要陳平安全部反過來聽就對了。

除此之外,兩人心有靈犀,各自絕對不多說一個字,多一個眼神交會。因為那個繡花江水神,一定在暗中窺探。

接下來朱斂開始幫忙推敲細節,例如今晚先去喝一場紅燭鎮特有的船娘花酒,那裡人多眼雜,最適合給人暗中盯梢。陳平安脫下那件必須穿往書簡湖的法袍金醴,換上一身青衫,免得之後朱斂假扮陳平安去往落魄山,沒了金醴,太過突兀。

朱斂與陳平安就這樣相互查漏補缺。

裴錢乖乖坐在一旁,不會在這種時候插科打諢。

石柔護住窗口位置。她再不會覺得,朱斂建議喝那花酒,是在假公濟私。

這一晚,陳平安與朱斂離開客棧,喝了頓花酒,陳平安正襟危坐,朱斂如魚得水,與那個妙齡船家女聊得大有君生我未生之感。

第二天,陳平安帶著裴錢遊逛紅燭鎮,購買各色物件,就像是家鄉鄰近,又即將入冬,可以開始準備年貨了。

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紅燭鎮。

沒有乘坐渡船沿著繡花江往下遊行去,而是走了條熱鬧官道,去往邊境,鄰近關隘,沒有以通關文牒過關進入黃庭國,而是像那不喜約束的山澤野修,輕鬆越過崇山峻岭,此後晝夜趕路。風塵僕僕,到了黃庭國一座仙家渡口,中年男人並未在渡口向執事詢問,只是通過閑聊,得知渡口如今並無渡船直接到達書簡湖,那條航線早已關停,便選了一艘去往姑蘇山的渡船,據說在姑蘇山那邊換乘渡船,就能夠去往一個朱熒王朝的藩屬國,在那之後,就只能步行去往書簡湖了。

中年男人付了一筆神仙錢,要了個渡船單間,深居簡出。到了那座姑蘇山,中年男人又聽聞一個壞消息,如今連去往朱熒王朝那個藩屬國的渡船都已停歇。

中年男人在姑蘇山停留了一天,四處行走,最後便一擲千金,以遠遠高於市價的神仙錢,先付了一半價錢,直接僱用了一艘不太願意死守規矩的私船。在船主一臉諂媚卻滿是看傻子的眼神中,中年男人登上那艘渡船——就只有他一個客人。

豺狼環伺。中年男人不知是江湖經驗不夠老到,毫無察覺,還是藝高人膽大,故意視而不見。

在一次船主通知客人說需要靠岸補給的時候,那個中年男人終於離開船艙,換了一身白袍,背了一把長劍,頭別簪子,腰系酒壺。

中年男人直接找到那個觀海境修為的船主,一拍那隻尋常修士眼中的硃紅色酒壺,一把飛劍掠出養劍葫,說道:「神仙錢好掙,命沒了就沒了。」

早已起了殺人越貨心思的船主老修士,也是個野路子出身,既然被客人看穿,便懶得掩飾什麼,瞥了眼那隻酒葫蘆,笑道:「客人大概不曉得我們這一行的行情,一個養劍葫,可比我的這條命,加上這條船,都還要值錢,你覺得……」不等老修士將話說完,飛劍一閃而逝。

老修士終究是個攀爬到觀海境的山澤野修,對於山上四大難纏鬼之一的劍修,並不陌生,剛好有一件壓箱底的靈器,可以稍稍制衡。只是老修士憑藉本命器物,堪堪躲過了那把飛劍,養劍葫內又有一把飛劍釘入他眉心。雖不至於斃命,但是稍有動作,劍尖再往裡邊刺入些許,命也就沒了。

在觀海境老修士震驚於一位劍修竟有兩把本命飛劍的時候,一拳已至,打得老修士所有氣府靈氣蒸騰如沸水。又一拳,能夠以靈氣反哺、淬鍊體魄的老修士,雖身軀堅韌大致相當於四境武夫,可仍是被一拳打得嘔出膽汁,倒地不起。兩把飛劍更是釘入老修士兩座本命氣府,一陣亂攪,使得觀海境船主當場跌回洞府境,哀號不已。

中年男人環顧四周,挑了一張椅子坐下,對其餘人等說道:「繼續趕路。」

老修士之後就坐在還算寬敞的屋子小角落,兩把飛劍在四周緩緩飛旋,而那個客人,竟然就一直坐在那邊翻看書籍。

老修士壯起膽子,詢問自己能否就在原地療傷,以免連洞府境都保不住。中年男人點點頭,並無異議。

此後中年男人看了一本本書籍,偶爾會打個盹,偶爾站起身緩緩踱步,慢慢出拳。

渡船到達那座朱熒王朝邊境最大的藩屬國后,那個中年男人下船前,給了剩下的一半神仙錢。

跟神色萎靡的老修士問過了書簡湖大致方向,中年男人摘下背後長劍,連劍帶鞘一起拋向空中,御劍遠去書簡湖。

空中飛鷹盤旋,枯枝上烏鴉嘶叫。原本平整寬闊的官道,早已支離破碎,一支車隊,顛簸不已。

石毫國作為朱熒王朝最大的藩屬國,位於王朝的西北方向,以沃野千里、出產豐富著稱於寶瓶洲中部,一直是朱熒王朝的大糧倉。同樣是王朝藩屬,石毫國與那大隋藩屬黃庭國,有著截然不同的選擇,石毫國從皇帝、廟堂重臣到絕大多數邊軍將領,選擇跟一支大驪鐵騎大軍硬碰硬。

戰火蔓延整個石毫國,今年開春以來,在整個京城以北地帶,打得異常慘烈,如今石毫國京城已經深陷重圍。不但石毫國百姓,就連附近幾個兵力遠遜色於石毫國的藩屬小國,都人心惶惶,當然不乏有所謂的聰明之人,早早依附投誠大驪宋氏,在隔岸觀火,等著看笑話,希望所向披靡的大驪鐵騎能夠乾脆來個屠城,將那群愚忠於朱熒王朝的石毫國一干忠烈全部宰了,說不定還能念他們的好,兵不血刃,在他們的幫忙下,就順利拿下了一座座武庫、財庫絲毫不動的高大城池。

磕磕碰碰的路途,讓這支車隊的不少車夫叫苦不迭,就連許多背負長弓、腰挎長刀的精壯漢子,都快給顛散了骨頭架子,一個個萎靡不振,強自振作精神,眼神巡視四方,以免有流寇劫掠。七八十騎弓馬熟諳的青壯漢子,幾乎人人身上帶著血腥氣味,可見這一路南下,在兵荒馬亂的世道,走得並不輕鬆。

真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銀子,說句不誇張的,撒泡尿的工夫,就可能把腦袋不小心掉在地上。

其間最兇險的一場堵截,不是那些落草為寇的難民,竟是一支三百騎假扮馬賊的石毫國官兵,將他們這支商隊當作了一塊大肥肉,那一場廝殺,早早簽下生死狀的商隊護衛,死傷了將近半數,如果不是僱主當中竟然藏著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山上神仙,連人帶貨物,早被那伙官兵給包了餃子。

這支車隊需要穿過石毫國腹地,到達南方邊境,去往那座被世俗王朝視為龍潭虎穴的書簡湖。車隊拿了一大筆銀子,也只敢在邊境關隘停步,不然銀子再多,也不願意往南邊多走一步,好在那十數個外鄉商賈答應了,允許車隊護衛在邊境千鳥關掉頭返回,之後這撥商賈是生是死,是在書簡湖那邊攫取暴利,還是直接死在半路,讓劫匪過個好年,反正都不用車隊負責。

這一路走下來,真是人間煉獄修羅場。

餓殍千里,不再是讀書人在書上驚鴻一瞥的說法。車隊在沿途,經常會遇到一些茅草店鋪裡面哭喊連天,不斷有成人在販賣「兩腳羊」,一開始有人不忍心親自將子女送往砧板,交給那些屠夫,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父母之間,先交換面黃肌瘦的子女,再賣於店家。

許多餓瘋了的流亡難民,成群結隊,像行屍走肉和野鬼幽靈一般,遊盪在石毫國大地之上,只要到了可能有食物的地方,便蜂擁而上,因此各地烽燧、驛站,一些地方上豪橫家族打造的土木堡,都沾染了鮮血,還有一些倒在地上來不及收拾的屍體。

車隊曾經經過一座擁有五百同族青壯護衛的大堡,以重金購買了少量食物,一個膽大的精悍少年,眼紅艷羨一個商隊扈從的那張硬弓,就來套近乎。當時少年蹲在地上,指著城堡外木柵欄那邊一排用來示威的乾癟頭顱,對商隊扈從笑嘻嘻說了句:「夏天最麻煩,招蚊蠅,容易瘟疫,可只要到了冬天,下了雪,就可以省去不少麻煩。」說完,少年抓起一顆石子,砸向木柵欄,精準擊中一顆頭顱,拍拍手,瞥了眼目露讚賞神色的商隊扈從,頗為得意。

當時一個身穿青衣、扎馬尾辮的年輕女子,讓那少年心動不已。之所以與商隊扈從聊這些、做這些,無非是少年想要在那個好看的姐姐眼前表現表現。只可惜那個青衣姐姐從頭到尾都沒瞧他,這讓少年很失落,也很失望,若是這般美貌若祠廟壁畫仙子的女子,出現在來這邊尋死的難民隊伍當中,該多好?那她肯定能活下來。他是族長的嫡長孫,哪怕不是第一個輪到他,總歸能有輪到自己的那天。不過少年也知道,難民當中,可沒有這般水靈的女子,偶有些婦人,多是黝黑黝黑,一個個皮包骨頭,瘦得跟餓死鬼似的,皮膚還粗糙不已,太難看了。

那個青衣姐姐身邊,還站著一個歲數稍大的女子,背著一把劍,不過姿色就差太多了,尤其是身材,一個天一個地,若是後者單獨出現,少年也會心動,只是當她們站在一起時,少年眼裡便沒有了後者。

商隊繼續南下,經常會有流民拿著削尖的木棍攔路,聰明一些的,或者是還沒真正餓到絕路上的,會要求商隊拿出些食物,他們就放行。商隊當然懶得理睬,只管前行,一般來說,只要他們抽刀、摘下一張張硬弓,難民自會嚇得作鳥獸散。

也有一些難民,紅著眼睛只管往前沖,打算哄搶一番,商隊護衛扈從本就是江湖武夫出身,又不是石毫國人氏,一路南下,早已麻木,加上隊伍里又死了那麼多兄弟朋友,內心深處,巴不得有人衝上來讓他們解解恨,所以精悍騎隊如漁網撒出,手起刀落,或是比拼箭術——以射中眼眶者最佳,射穿脖頸者次之,射透心口者再次之,若是只能射中腹部、腿腳,那可是要惹來譏諷和笑話的。

這次僱用護衛和車隊的商賈,人數不多,十來個人。除了那個極少露面的青衣馬尾辮女子,以及她身邊一個失去右手大拇指的背劍女子,還有一個不苟言笑的黑袍青年——這三人好像是一夥的——平時車隊停馬休整,或是野外露營,相對比較抱團。這撥要錢不要命的商賈主事人,是一個身穿青衫長褂的老人,據說姓宋,護衛們都喜歡稱之為宋夫子。宋夫子有兩個扈從,一個斜背烏黑長棍,一個不帶兵器,一看就是地道的江湖中人,兩人年歲與宋夫子差不多。此外,還有三個哪怕臉上帶笑依舊給人眼神冰冷感覺的男女,年齡懸殊,婦人姿色平庸,剩下兩人是爺孫倆。給扈從們的感覺,就是這撥商賈,除了宋夫子,其餘都架子大,不愛說話。

這天夜裡,歇腳於一座已經荒廢、胥吏逃散的破敗驛站,驛站物件早已被搜刮一空。

青衣馬尾辮女子蹲在驛站外一堵倒塌大半的泥土牆頭上。與她形影不離的那個背劍女子,站在牆下,輕聲道:「大師姐,再有大半個月的路程,就可以過關進入書簡湖地界了。」

青衣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聲。

那位宋夫子緩緩走出驛館,輕輕一腳踹了下蹲坐在門檻上的同行少年,然後單獨來到牆壁附近,負劍女子立即以大驪官話躬身行禮道:「見過宋郎中。」

老人笑著點頭:「徐姑娘還是這般客氣,過於見外了。」

此郎中並非藥鋪郎中。這位氣態儒雅的青衫老人,是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主事郎中。

這個位置,在黃庭國、石毫國這些藩屬小國,屬於比較大一點的芝麻官,光是禮部衙門,上頭就有侍郎,再上頭還有尚書,說不定哪天就要被品秩相當的輔官、員外郎給搶了位置。可在大驪,這就是一個極其關鍵的位置,是大驪王朝最有權柄的三個郎中之一,位不算高,從五品,權極重。除了名義上一個祠祭清吏司郎中該有的職責,還掌管著一國山水正神的評定考核以及舉薦權。

大驪一直不設立江水正神與祠廟的沖澹江,突然多出一個名叫李錦的江水精怪,從一個原本在紅燭鎮開書鋪的掌柜,一躍成為江神,據說就是走了這個郎中的門路,得以鯉魚跳龍門,一舉登上神台高位,享受各路香火。

而兩名女子,正是離開龍泉劍宗下山遊歷的阮秀、徐小橋。

至於為何要離開大驪王朝如此之遠,就連徐小橋和董谷都覺得很意外,至於他們的大師姐阮秀,則全然無所謂。

徐小橋見宋郎中像是有事相商的樣子,就主動離開了。

宋郎中走到牆頭上,盤腿而坐,微笑道:「我要感謝阮姑娘的大度。」

阮秀收起一隻巾帕,藏入袖中,搖搖頭,含糊不清道:「不用。」

宋郎中笑問道:「冒昧問一下,阮姑娘是不在意,還是在容忍?」

阮秀問道:「有區別嗎?」

宋郎中點點頭,正色道:「若是前者,我就不多此一舉了。畢竟我這麼個老頭子,也有過少年慕艾的歲月,曉得李牧璽那般大小的毛頭小子,很難不動心思。如果是後者,我可以提點李牧璽或是他爺爺幾句,阮姑娘不用擔心這是強人所難,這趟南下是朝廷交代的公事,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絲毫不是阮姑娘過分。」

阮秀說道:「沒關係,他愛看就看吧,他的眼珠子又不歸我管。」

宋郎中啞然失笑。

此次隨行隊伍當中,跟在他身邊的兩位江湖老武夫,一位是從大驪軍伍臨時抽調出來的純粹武夫,金身境。據說去軍中帥帳要人的綠波亭大諜子,給那位戰功彪炳的主將當面摔杯罵娘,當然人還是得交出來。一位出身大驪江湖大門派的幫主,也是七境。此外三人,是一隊臨時組建的粘桿郎,爺孫兩人當中,少年名為李牧璽,是個精通符籙和陣法的修道天才,與他的爺爺和父親都是大驪朝廷的粘桿郎,他父親死於前不久的一場爭鬥,所以這趟南下遠遊,對於爺孫二人來說,既是衙門裡邊的公事,也有私怨夾雜其中。

這趟南下書簡湖,有兩件事,一件是明面上的,也不算小了,他這位祠祭清吏司郎中,是話事人,龍泉劍宗三人,都需要聽命於他,聽從他的指揮調度。

今年入秋時分,已經多年沒有傷亡的大驪粘桿郎,一下子死了兩個,一位身份隱蔽的外鄉金丹境修士,偷偷帶走了一個弟子,這名少年,比較特殊,不但是先天劍胚,還身負武運,引來當地一州數位武廟聖人的關注。大驪勢在必得,就連國師大人那邊都聽到了消息,很重視。

大概是一報還一報,說來荒唐,這個少年是大驪粘桿郎率先找到和相中,以至於找到這棵好苗子的三人,輪流留守,傾心栽培,長達四年之久,結果那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境修士,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打殺了兩人,將少年拐跑,一路往南逃竄,其間躲過了兩次追殺和圍捕,十分狡猾,戰力也高。那少年在逃亡途中,更是展露出極其令人驚艷的心性和資質,兩次都幫了金丹境修士大忙。最後綠波亭諜報顯示,金丹境修士和少年逃入了書簡湖,此後泥牛入海,再無音訊。

對於這類追殺,不單單是大驪王朝,其實寶瓶洲所有的山上勢力,都不會犯痴,心存輕視,經驗老到的門派,但凡有點底蘊的,都力爭以獅子搏兔,一鼓作氣用全力解決,而不是好似庸將的戰場添油,派遣一撥撥人去白白送死,讓對方以戰養戰,最終養虎為患。對方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金丹,又佔據地利,所以宋郎中一行人,絕不是兩個金丹境戰力那麼簡單,而是加在一起,大致相當於一位強大元嬰的戰力。

在這一點上,董谷和徐小橋私底下有過數次細緻推演,得出的結論,還算比較放心。不然大師姐要出丁點兒紕漏,董谷和徐小橋兩個龍泉劍宗的開山弟子,於情於理,就都不用在神秀山待著了。

至於唯有宋郎中自己知曉內幕的另外一件事,就比較大了。涉及整座書簡湖的歸屬,就連他都需要聽命行事。就連那個暗中紮根書簡湖已有八十年光陰的某個島主,也一樣是棋子。

這次離開大驪南下遠行,有一件讓宋郎中覺得有意思的小事。

少年李牧璽對南下途中,尤其是乘坐馬車的石毫國旅途所見所聞,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甚至內心深處,還會埋怨那個罪魁禍首,也就是自己所在的大驪王朝。興許在少年看來,如果大驪鐵騎沒有南下,或是南下的連綿戰事不要如此血腥殘忍,就不會有那麼多老百姓流離失所。在兵災浩劫中,一個個原本老實本分的男男女女,都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李牧璽的爺爺,九十歲的「年輕」修士,則對此無動於衷,也沒有跟孫子解釋點什麼。

阮秀問道:「聽說有個泥瓶巷的孩子,就在書簡湖?」

宋郎中點頭道:「姓顧,是機緣很大的一個孩子,被書簡湖勢力最大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收為閉門弟子,顧璨自己又帶了條『大泥鰍』到書簡湖,帶著那戰力相當於元嬰境的蛟龍扈從,興風作浪,小小年紀,名聲很大,連朱熒王朝都聽說書簡湖有這麼一對主僕存在。有一次與許先生閑聊,許先生笑言這個叫顧璨的小傢伙,簡直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

阮秀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條形若鮮紅手鐲的酣睡火龍,放下手臂,若有所思。

一個中年男人來到了書簡湖邊緣地帶一座人山人海的繁榮大城,大城名為池水城。

中年男人一路之上僱用著一輛馬車,車夫是個走南闖北過的健談老人。中年男人是個大方的,愛聽熱鬧和趣聞,不喜歡坐在車廂裡邊享福,幾乎大半路程都坐在老車夫身邊,讓老車夫喝了不少酒。老車夫心情大好,說了好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書簡湖奇人異事——那兒沒外邊傳聞的那麼可怕,打打殺殺倒也有,不過多半不會牽扯到他們這些老百姓。不過書簡湖是個天大的銷金窟,卻是千真萬確,以前他與朋友,載過一撥來自朱熒王朝的富家公子哥,口氣大得很,讓他們在池水城那邊等著,說是一個月後返程,結果等了不到三天,那撥年輕公子哥就從書簡湖乘船回到了城裡,已經身無分文了,七八個年輕人足足六十萬兩銀子,三天,就這樣打了水漂。不過聽那些敗家子的言語,好像意猶未盡,說半年後攢下一些銀子,一定要再來書簡湖快活。

中年男人行走在池水城比肩接踵的大街上,很不起眼。

先前城門有一隊練氣士看守,卻根本不用什麼通關文牒,只要交了錢就讓進。

池水城就建造在書簡湖西邊水畔。

書簡湖極為廣袤,千餘個大大小小的島嶼星羅棋布,最重要的是靈氣充沛,想要在此開宗立派,佔據大片的島嶼和水域,很難,可若是一兩位金丹境地仙佔據一座較大的島嶼,作為府邸修道之地,最是適宜,既清凈,又如一座小洞天。尤其是修行法門「近水」的練氣士,更是將書簡湖某些島嶼視為必爭之地。

背劍中年男人挑選了一棟鬧市酒樓,點了壺池水城最招牌的烏啼酒,喝完了酒,聽了一些附近酒桌上眉飛色舞的閑聊,只是沒聽出更多的事情,有用的就一件事——過段時間,書簡湖好像要舉辦百年一次的島主會盟,準備推舉出一名已經空懸三百年的新任「江湖君主」。

中年男人喝完酒吃完飯,與夥計結過賬,就離開了酒樓,問路去了一條池水城內對所有人開放的猿哭街。猿哭街長達四里,開滿了仙家鋪子,兩頭有練氣士守著,一樣是不看身份、只認銀子開道的做派,這一點,倒是有些像商貿冠絕一洲的老龍城,笑人無恨人有,誰有錢誰大爺。不信且看杯中酒,杯杯先敬有錢人。不過若是如此說來,好像整個世道,在哪兒都差不多。

腰掛硃紅色酒葫蘆的中年男人,之前聽老車夫說過,在魚龍混雜、往來頻繁的書簡湖,能說一洲雅言就不用擔心,可在路上,他還是跟老車夫學了些書簡湖方言,學的不多,一般的問路、討價還價還是可以的。中年男人一路逛盪,走走看看,既沒有一鳴驚人,掃蕩什麼天價的鎮店之寶,也沒有隻看不買,而是挑了幾件討巧卻不昂貴的靈器,就跟尋常的外鄉練氣士一個德行,在這兒就是蹭個熱鬧,不至於被誰狗眼看人低,卻也不會被當地人高看一眼。

中年男人最後在一間販賣古董雜項的小鋪子停留,東西是好的,就是價格不太公道,掌柜又是個瞧著就不像是做生意的老古板,所以生意比較冷清。許多人來來走走,從兜里掏出神仙錢的卻寥寥無幾。中年男人站在一把橫放於特製劍架上的青銅古劍之前,久久沒有挪步,劍鞘一高一低分開放置,劍身刻有「大仿渠黃」四字小篆。看著這個彎腰低頭一再端詳的長衫背劍中年男人,老掌柜不耐煩道:「看啥看,買得起嗎,你?便是上古渠黃的仿劍,也要大把的雪花錢。去去去,真要過眼癮,去別的地兒。」

中年男人大概是腰包不鼓、腰桿不直,非但沒有惱火,反而轉頭跟老掌柜笑問道:「掌柜的,這渠黃,是禮聖老爺與人間第一位王朝君主共同巡狩天下時,他們所乘坐馬車的八匹拉車駿馬之一?」

老掌柜瞥了眼中年男人背後長劍,臉色稍稍好轉:「還算是個眼力沒差勁到眼瞎的。不錯,正是『八駿流散』的那個渠黃,後來有中土大鑄劍師,用畢生心血打造了八把名劍,以八駿命名。此人脾氣古怪,打造了劍,也肯賣,但是每把劍,都只肯賣給相對應一洲的買家,以至於到死也沒全部賣出去。後世仿品不計其數,這把膽敢在渠黃之前刻下『大仿』二字的古劍,仿得極好,自然價格極貴,在我這座鋪子里已經擺了兩百多年。你小子,肯定買不起的。」

中年男人沒打腫臉充胖子,他從古劍上收回視線,開始去看其他珍玩物件,最後又站在一幅掛在牆壁上的仕女畫前。畫卷所繪仕女,側身而坐,掩面而泣的模樣,若是豎耳聆聽,竟然真有如泣如訴的細微嗓音傳出畫卷。

老掌柜喲呵一聲:「不承想還真碰到個識貨的,你進了我這鋪子看得最久的兩件,都是鋪子裡邊最好的東西。小子不錯,兜里錢沒幾個,眼光倒是不壞。怎麼,以前在家鄉大富大貴,家道中落了,才開始一個人走江湖?背把值不了幾個錢的劍,掛個破酒壺,就當自己是遊俠啦?」

中年男人依舊打量著那幅神奇畫卷,以前聽人說過,世間有許多前朝亡國字畫,機緣巧合之下,字中會孕育出悲憤之意,而某些畫卷人物,也會變成靈秀之物,在畫中獨自悲戚斷腸。

中年男人轉頭笑道:「遊俠兒,又不看錢多錢少。」

老掌柜嗤笑道:「這種屁話,沒走過兩三年的江湖愣頭青才會講,我看你年歲不小,估摸著江湖算是白走了,要不就是走在池塘邊,卻當是真正的江湖了。」

中年男人還是沒生氣,指了指牆壁掛像,問道:「這幅仕女圖,多少錢?」

老掌柜擺擺手:「你小子,別自討沒趣。」

中年男人笑道:「我要是買得起,掌柜怎麼說?送我一兩件不甚值錢的彩頭小物件,如何?」

年復一年守著祖傳鋪子,確實無聊的老掌柜頓時來了鬥志,指了指靠近大門口的一隻多寶架,挑眉道:「行啊,瞧見沒,只要你掏得起神仙錢,那邊架子上,隨你挑選三件東西,到時候皺一下眉頭,我跟你姓!」

中年男人笑著點頭。

老掌柜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幅仕女圖,來歷就不多說了,反正你小子瞧得出它的好,三枚小暑錢,拿得出,就拿走,拿不出來,趕緊滾蛋。」

中年男人回頭看了眼牆上的掛像,再轉頭看了眼老掌柜,詢問:「是不是一口價都沒得商量了?」老掌柜冷笑點頭,那中年男人又轉頭,再看了幾眼仕女圖,又瞥了眼當下空無一人的店鋪以及大門口,這才走到櫃檯那邊,手腕翻轉,拍出三枚神仙錢放在桌上,手掌覆蓋,推向老掌柜。老掌柜也跟著瞥了眼店鋪門口,在中年男人抬手的瞬間,迅速以手掌蓋住,攏到自己身邊,抬起手掌,確定無誤是貨真價實的三枚小暑錢后,抓在手心,收入袖中,抬頭笑道:「這次是我看走眼了,你這小子可以啊,有點本事,能夠讓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我都看岔了。」

中年男人無奈一笑:「那我可就去那邊,挑選三件順眼東西了。」

老掌柜哈哈大笑,繞出櫃檯:「去吧,做買賣,這點誠信還是要有的,我這就幫你將這幅仕女圖收入盒中。放心,光是錦盒就價值兩枚雪花錢,不會糟踐了這麼一幅名貴畫像。」

中年男人在門口多寶架前視線巡遊。老掌柜小心翼翼摘下畫像,將其收入一隻珍藏錦盒當中的時候,一直用眼角餘光打量那個男人。

他娘的,早知道這個傢伙如此腰包鼓鼓,出手闊綽,扯什麼彩頭?而且一口氣就是三件,這會兒開始心疼得很。

當那個中年男人挑了兩件東西后,老掌柜略微心安,可當那傢伙最後選中一件尚未有名家篆刻的墨玉印章后,老掌柜眼皮子微顫,連忙道:「小子,你姓什麼來著?」

中年男人原本還有些猶豫,現在老掌柜來這麼一出,他便果斷收入手中,轉頭笑道:「姓陳。」

老掌柜可憐兮兮道:「那我以後跟你姓陳,你將那印章放回去,行不行?」

中年男人笑著搖頭:「做生意,還是要講一點誠信的。」

老掌柜氣呼呼道:「我看你乾脆別當什麼狗屁遊俠了,當個生意人吧,肯定過不了幾年,就能富得流油。」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其實還是賺了不少的,老掌柜心情大好,破天荒給姓陳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中年男人也沒有立即走的念頭——一個想著能否再賣出那把大仿渠黃,一個想著從老掌柜嘴裡聽到一些更深入些的書簡湖事情,就這麼喝著茶,閑聊起來。於是中年男人知道了很多老車夫不曾聽聞的內幕。

書簡湖是山澤野修的世外桃源,聰明人會混得很開,蠢人就會格外凄慘,在這裡,修士沒有好壞之分,只有修為高低、算計深淺之別。商貿繁華,店鋪林立,無奇不有。在別處走投無路的,或是落難的,在此往往都能夠找到棲身之所。當然,想要舒心痛快,就別奢望了。可只要手裡有豬頭,再找對了廟,此後便活命不難。之後混得如何,各憑本事,依附大的山頭,做出錢出力的幫閑,也是一條出路。書簡湖歷史上,不是沒有多年忍辱負重、最終崛起成為一方霸主的梟雄。

店鋪門外,光陰悠悠。店鋪內,老掌柜談興頗濃。

曾有一個身為譜牒仙師的元嬰境修士,與一個金丹境劍修聯手,可能是覺得在整個寶瓶洲都可以橫著走了,大搖大擺,在書簡湖一座大島上擺下宴席,廣發英雄帖,邀請書簡湖所有地仙與龍門境修士,揚言要結束書簡湖群龍無首的紛亂格局,當那號令群雄的江湖君主。

宴席上,三十餘個到場的書簡湖島主,沒有一人提出異議,不是拍手叫好,拚命附和,就是掏心窩子拍馬屁,說書簡湖早就該有個能夠服眾的大人物,省得沒個規矩王法;當然,也有一些沉默不語的島主。結果宴席散去,就已經有人偷偷留在島上,開始遞出投名狀,出謀劃策,詳細解釋書簡湖各大山頭的底蘊和憑仗。只是接下來的一幕,哪怕是讓數百年後的書簡湖所有修士,無論年紀大小,都覺得特別痛快——

當晚,就有四百餘名來自不同島嶼的修士,蜂擁而至,圍住那座島嶼。用將近九百多件法寶,再加上各自島嶼豢養的兩百多個死士,硬生生砸死了那兩個不可一世的元嬰境修士和金丹境劍修。殺意最堅定的,恰好是那撥「率先投誠的牆頭草島主」。

中年男人聽得很用心,便「隨口」問到了截江真君劉志茂。

老掌柜越說越來勁,說如今那截江真君可了不得。

早兩年來了個小魔頭,成了截江真君的關門弟子,好一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竟然駕馭一條恐怖蛟龍,在自家地盤上,大開殺戒,將一個大客卿的家眷連同數十個開襟小娘,以及百餘人,一併屠戮殆盡,大多死相慘不忍睹。之後更是不知為何打殺了那個同門大師兄,又是一場血腥殺戮,那條「大泥鰍」的兇狠暴戾,展露無遺,許多次下嘴,已經不為殺人,純粹是為了滿足殺戮的趣味,所過之處,滿地殘肢斷骸。從此,師徒二人,勢如破竹,霸佔了附近不少座別家勢力根深蒂固的島嶼。

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許多年輕貌美的少女,據說都給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魔頭強擄而回,好像在小魔頭二師姐調教下,淪為了新的開襟小娘。

此後書簡湖可就沒太平日子過了,好在那也是神仙打架,總算沒有殃及池水城這樣的偏遠地兒。

姓顧的小魔頭事後也遭受了幾次仇家刺殺,竟然都沒死,反而越來越跋扈驕橫,凶名赫赫,身邊圍了一大圈牆頭草修士,給小魔頭戴上了一頂「湖上太子」的綽號高帽。今年開春那小魔頭還來過一趟池水城,那陣仗和排場,已經不比世俗王朝的太子殿下差了。

老掌柜聊得興高采烈,那個中年男人始終沒怎麼說話,沉默著。

黃昏里,老掌柜將中年男人送出店鋪門口,說是歡迎再來,不買東西都成。

中年男人點點頭,起身的時候,他就已經將三件小巧物件收入袖子,腋下夾著那隻錦盒,走了。

老掌柜有些疑惑,好像這個中年男人離開的時候,怎的有些……失魂落魄?奇了怪哉,明明是個有錢的江湖人,何須如此?

老掌柜不再追究,搖頭晃腦走回店鋪。

今天的大買賣,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他倒要看看,以後鄰近鋪子那幫黑心老王八,還有誰敢說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材料。

至於那個中年男人走了以後,會不會再回來購買那把大仿渠黃,又為什麼聽著聽著就開始強顏歡笑,然後笑容全無,唯有沉默,老掌柜不太上心。什麼書簡湖的神仙打架,什麼顧小魔頭,什麼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反正儘是些別人的故事,咱們聽到了,拿來講一講就完了。

中年男人離開鋪子后,緩緩而行。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在書頁間,書頁翻篇何其易,人心修補何其難——是誰說的來著,崔東山?陸抬?朱斂?記不得了。

中年男人走了幾十步路后,竟是停下,在兩間鋪子之間的一處台階上坐著,像一條路邊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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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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