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直抒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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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直抒胸臆
到了青峽島,陳平安去劍房取了魏檗從披雲山寄來的回信,那把飛劍一閃而逝,返回大驪龍泉郡。
與顧璨分開,陳平安獨自來到山門口那間屋子,打開密信,上邊回復了陳平安的問題,不愧是魏檗,問一答三,將其餘兩個陳平安詢問君子鍾魁和老龍城范峻茂的問題,一併作了回答,洋洋洒洒萬餘字,將陰陽相隔的規矩、人死後如何才能夠成為陰物鬼魅的契機、緣由,涉及酆都和地獄兩處禁地的諸多投胎轉世的繁文縟節、各地鄉俗導致的黃泉路入口偏差、鬼差區別,等等,都給陳平安詳細闡述了一遍。
最後在密信末尾,魏檗附有兩門親筆撰寫的秘術。一門秘術是魏檗當年所在神水國皇室珍藏的左道術法,藉助天地間的水運精華,用以快速尋覓那一點真靈之光,凝聚流散的亡魂,重塑魂魄,此法大成之後,尤其能夠敕令一切近水之鬼,故而是神水國的不傳之秘,唯有國師、供奉仙師可以研習。另外一門秘術是魏檗從神水國兵庫無意間得到的一種旁門道法,術法根柢近巫,只是雜糅了一些上古蜀國劍仙的敕劍手段,用來破開陰陽屏障,以劍光所及地帶,作為橋樑和小徑,勾連陽間和陰冥,與去世先人對話,不過需要尋找一個天生陰氣濃郁體質的活人,作為返回陽間的陰物棲息之所。這個人在密信上被魏檗稱之為「行亭」,必須是祖蔭陰德厚重之人,或是天生適合修行鬼道術法的修行奇才,又以後者為佳,畢竟前者有損祖宗陰德,後者卻能夠以此精進修為,轉禍為福。
陳平安反覆瀏覽了這封披雲山密信。
被視為賬房先生的陳平安並不知道,雲雨島和雲樓城接連發生的兩場廝殺,在青峽島算是紙包不住火了。如今的書簡湖,都在瘋傳青峽島多出一個戰力驚人的年輕外鄉供奉,不但擁有可以輕鬆鎮殺七境劍修的兩具符籙神靈傀儡,而且身負兩把本命飛劍,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此人還精通近身肉搏,曾經面對面一拳打殺了一個六境兵家修士。
符籙仙師,地仙劍修,武道宗師?這個給青峽島看門的賬房先生,到底是什麼來頭?一時間宮柳島上,劉志茂聲勢暴漲,許多牆頭草開始隨風倒向青峽島。
春庭府,這天飯桌上,顧璨母親顧氏對最近難得回家吃飯的顧璨說道:「璨璨,不要學陳平安。」
顧璨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道:「不學,當然不學。」
顧氏欣慰而笑,拿起絲巾擦拭一旁兒子嘴角的油漬,低聲道:「陳平安這般好人,娘親當年喜歡,可是在咱們書簡湖,『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真不是什麼難聽的言語。娘親雖然從來不曾走出春庭府,去外邊看看,可是每天也會拉著那些婢女丫鬟閑聊,比陳平安更知道書簡湖與泥瓶巷的不同,在這兒,由不得我們心腸不硬。」
顧璨點頭道:「娘親,放心吧,我心裡有數,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陳平安,我可學不來,學不像。」
最後顧璨抬起頭:「何況天底下也只有一個顧璨!」
顧氏突然問道:「之前娘親只知道陳平安有了大出息,可到底如何,陳平安他不說,娘親也不好多問。如今聽府上那些開襟小娘們私底下聊,好像陳平安便是在書簡湖佔據一座大島,都綽綽有餘?聽說那天晚上,就連呂採桑都差點給陳平安一劍殺了?」
顧璨想了想:「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把半仙兵,名叫劍仙。聽劉志茂說,好像陳平安暫時還無法完全駕馭,不然的話,書簡湖所有金丹境地仙,都不是陳平安的三合之敵,地仙之下,肯定就是一劍的事情了。不過相比這把沒有完全煉化的劍仙,劉志茂明顯更加忌憚那張仙家符籙,問了我知不知道這符籙的根腳,我只說不知,多半是陳平安的壓箱底本事之一。小泥鰍當時被我安排跟在陳平安身邊,免得出意外,給不長眼的東西壞了陳平安遊歷書簡湖的心情,所以小泥鰍親眼見識過那兩尊天兵神將的神通。小泥鰍說好像與所有符籙派道士的仙符道籙不太一樣,符膽當中所蘊含的,不是一點靈光,而是好似山水神祇的金身根本。」
顧氏感慨道:「原來陳平安已經這麼有出息了啊。」
顧璨吃相不好,這會兒滿臉油膩,歪著腦袋笑道:「可不是,陳平安只要想做成什麼,他都可以做到的,一直是這樣啊,這有啥好奇怪的。」
顧氏看著一臉天真無邪的兒子,有些無奈,有些事情,到底還是要當娘親的多想想才行,這跟她一個婦道人家的本事大小沒關係。
在顧璨帶著小泥鰍去往宮柳島湊熱鬧的時候,顧氏來到春庭府後院一個大廳,將府上數十個開襟小娘都喊到一起,鶯鶯燕燕,疾言厲色,將她們訓誡了一通,不許任何人在陳平安跟前嚼舌頭,一經發現,直接杖斃,而且她會命人翻出春庭府專有的香火房秘檔,如果有親人已經是青峽島修行中人,立即讓田湖君親自打斷長生橋,如果不在書簡湖,卻受了春庭府饋贈而富貴起來的門戶,一律抄家,交由池水城城主范氏處置。
這天暮色里,陳平安敲開了青峽島一棟尋常府邸的大門,是一個二等供奉的修道之地。供奉本名早已無人知曉,只知姓馬,鬼修出身,據說曾是一個覆滅之國的皇家馱飯人,也就是皇帝老爺出巡時《京行檔》里的雜役之一,不知怎麼就成了修道之人,還一步步成了青峽島的老資歷供奉。
鬼修在已經讓譜牒仙師瞧不起的山澤野修裡邊,又是極其不受待見的一種,故而這棟府邸位於青峽島的偏遠僻靜地帶,靈氣不算充沛,陰氣十足,佔據了一口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陰風吹拂的古怪水井,府邸四周,常年陰氣森森,四周鄰裡間,從無往來。這個鬼修供奉最早是青峽島頭等供奉裡邊的末席,但隨著青峽島吞併了十數座藩屬大島,有些大島主和供奉客卿惜命,選擇依附如日中天的截江真君,一來二去,久而久之,青峽島原有勢力的座椅就不斷往後挪,越挪越靠後,好在劉志茂沒有剋扣功勛老供奉們的俸祿神仙錢,反而增加了一兩成,這才沒「寒了眾將士的心」。
門房是個瘦骨嶙峋、滿身腥臭的老嫗,但是滿頭青絲,眼眸雪白,瞧見了這個姓陳的賬房先生,老嫗立即擠出諂媚笑容,乾癟臉龐的褶皺之間,竟有蚊蠅蛆蟲之類的細微活物簌簌而落。老嫗還有些羞赧,趕緊用繡花鞋腳尖在地上偷偷一擰,結果發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響,這就不是瘮人,而是噁心人了。
老嫗也察覺到了這點,竟是臉上泛起羞愧難當之色,嘴唇微動,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陳平安神色自若,認得出眼前這個陽氣稀薄、靈性遲暮的「老嫗」,其實不過是二十歲出頭的女子而已。
世間女子,皆有愛美之心。
老嫗搖晃了一下房門旁一串鈴鐺,對陳平安說道:「我家主人,很快就會前來,勞煩陳先生稍等片刻。」
老嫗稍稍猶豫,指了指府邸大門旁的一間陰暗屋子:「奴婢就不在這邊礙眼了,陳先生只要一有事情,招呼一聲,奴婢就在側屋那邊,馬上就會出現。」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敢問應當如何稱呼小夫人?我以後可能要經常拜訪府上,總不好每次都喂喂喂。」
那面目可憎的老嫗愣了一下,不敢以當下這副面容正視陳平安,轉過頭,細聲細氣道:「陳先生可以喊奴婢,紅酥,酥糖的酥。」
一道黑煙滾滾而來,停下后,一個矮小男子現身,衣袍下擺與兩隻大袖中,依然有黑煙瀰漫出來,男子神色木訥,對那門房老嫗皺眉道:「不知好歹的下賤玩意兒,也有臉站在這邊與陳先生閑聊!還不趕緊滾回屋子,也不怕髒了陳先生的眼睛!」
紅酥趕緊去側屋內躲起來,站在小窗口附近,連看一眼的膽子都沒有,只希望能夠聽一聽雙方對話的語音。
隨著青峽島蒸蒸日上,主人從頭等供奉淪為二流墊底的邊緣供奉,加上青峽島不斷開闢出新的府邸,又有周邊十一個大島划入青峽島轄境,這一年多來,已經難得有客人來訪,熟人修士早早去了別處夜夜笙歌,陌生修士不願意來這裡燒冷灶,她日日夜夜守著府門,府邸內外嚴禁下人言語,所以平日里,便是有鳥雀無意間飛掠過府門附近的那點嘰嘰喳喳聲響,都能讓她回味許久。
進了府邸,陳平安與鬼修說明了來意。
馬姓鬼修沉吟不語,內心隱隱不悅,這個如今在書簡湖名聲大噪的賬房先生,有些過分了。登門拜訪,竟然是要跟他討要那些當年被自己「撿漏」拘押起來的殘餘魂魄,而這些被他關押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當中的魑魅魍魎,已是他的大道之一,其中十數個生前擁有中五境修為的鬼魅,更是被他煉製為鬼將,如今各司其職,缺一不可。
哪怕年輕人說是願意以神仙錢購買,可這是錢不錢的事情嗎?
你這姓陳的傢伙,是真不懂道上的規矩,還是一開始就打算仗勢凌人?你不是有本事甩顧璨小魔頭兩個耳光嗎,那你再去問問顧璨看,用多少神仙錢可以買那春庭府婦人的性命?你看顧璨會不會答應你!
即便心中越琢磨越惱火萬分,姓馬的鬼修依舊不敢撕破臉皮,眼前這個神神道道的賬房先生,真要一劍刺死了自己,也就那麼回事,截江真君難道就願意為了一個已經沒了性命的二流供奉,與小徒弟顧璨還有眼前這個年輕劍仙,討要公道?不過鬼修也是個性情執拗的,便回了一嘴,說他是拘魂拿魄的鬼修不假,可是真正收益最豐的,可不是他,而是藩屬島嶼之一的月鉤島上那個自封為山湖鬼王的俞檜,他作為昔年月鉤島島主麾下的頭號戰將,不但率先叛變了月鉤島,此後還跟隨截江真君、顧璨師徒二人,每逢戰事落幕,必然負責收拾殘局。如今田湖君佔據的素鱗島在內諸多藩屏大島,戰死之人的魂魄,十之七八,都被俞檜與另外一個當下坐鎮玉壺島的陰陽家地仙修士一同瓜分殆盡了,他連染指一二的機會都沒有,只能靠花錢向兩個青峽島頭等供奉購買一些陰氣濃厚、骨氣強健的鬼魅。
世間沒有坐下來談不攏的買賣,說到底還是得看掏錢的誠意夠不夠,拿錢的心狠不狠。
鬼修最後撂下話,雖然陳先生按照那些陰物魂魄生前境界高低,依次給出的價格還算公道,可終究是涉及自身鬼修大道的要緊事,不是給不給面子的事情,除非是陳先生能夠做成一件事,他才願意點這個頭,在那之後,一個個招魂幡和陰風井裡邊的陰物鬼魅,他得慢慢揀選出來,才能開始做買賣。
陳平安知道了那件事情后,點頭答應下來。
離開府邸,經過府門的時候,陳平安與那個名叫紅酥的門房老嫗告辭一聲。
陳平安回到青峽島山門那邊,沒有返回屋子,而是去了渡口,撐船去往那座珠釵島,再次見到了那個高大豐腴的美婦人島主劉重潤。
原來馬姓鬼修,與這個婦人同出一國,只是雙方身份天壤之別,一個是末代小皇帝的親姑媽,權傾朝野,只差沒有自己登基的女子,一個卻是皇宮雜役裡邊的馱飯人。至於雙方當年如何認識,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故事,陳平安沒有細問,反正鬼修之所以投靠劉志茂,選擇青峽島作為自己的開府之地,為的就是能夠接近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被田湖君譽為「有大丈夫氣」的劉重潤,上次不知眼前賬房先生的修為深淺,出於小心謹慎,拒絕了陳平安的登門上島,結果雲雨島和雲樓城兩處的廝殺結果出來后,她便有些後悔。以陳平安高深莫測的修為,恐怕憑藉一己之力讓珠釵島死傷大半都不難,於是很快就讓人寄一封邀請函去青峽島,主動邀請陳先生來訪珠釵島的寶珠閣,算是亡羊補牢,以免她劉重潤和珠釵島在那個賬房先生心頭留下芥蒂。
今天劉重潤本打算將功補過,只是當她聽說青峽島馬姓鬼修想要見她一面后,立即翻臉,將陳平安晾在一旁,轉身登山。她冷聲道:「陳先生若是想要遊覽珠釵島,我劉重潤定當一路陪同,若是給那個賊心不死的賤種擔任說客,就請陳先生馬上打道回府。」
陳平安只得撐船離開,去找那個道號為山湖鬼王的俞檜。俞檜是書簡湖屈指可數的大鬼修,金丹境修為,不是馬姓鬼修的龍門境能夠媲美的。
俞檜如今佔據著整座月鉤島,與田湖君身份相當,都屬於劉志茂手底下的封疆大吏。相較於馬姓鬼修的聲名不顯,逐漸沉寂,俞檜可謂惡名昭彰,越來越名揚書簡湖。月鉤島是實力不俗的大島嶼,老金丹境島主更是出了名難啃的硬骨頭,結果正因為俞檜的叛變,破壞了月鉤島的山水陣法,讓劉志茂和顧璨的小泥鰍乘虛而入,打得月鉤島千餘修士措手不及,死傷慘重。天資卓絕的俞檜卻一夜暴富,收攏了大量中五境修士的魂魄,以獨門秘法一一煉化,傳言極有可能是下一個書簡湖新晉元嬰。他還霸佔了月鉤島老島主的妻妾女兒,最近一年快活似神仙,連劉志茂都曾在青峽島慶功宴上開了幾句玩笑,調侃俞檜才是書簡湖最會享福之人。顧璨更是在慶功宴上對此人豎起大拇指,讓俞檜很是臉面有光,趕緊起身回敬了顧璨三大杯酒。須知那個不可一世的小魔頭顧璨,幾乎從來不對任何一個供奉有好臉色。
渡船靠岸之時,陳平安拈出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召出兩尊符膽之中孕育出一點神光的傀儡真神。
就這麼登山。行事風格,很書簡湖。
不再是那個青峽島上對誰都和氣的賬房先生了。嚇得原本還想要稍稍拿捏架子的俞檜,立即親自出門迎接貴客。
得知這個像是要在月鉤島大開殺戒一番的陳先生,只是來此購買那些無足輕重的陰物魂魄后,俞檜如釋重負的同時,拐彎抹角地與賬房先生說了自己的諸多苦衷,例如自己與月鉤島那個挨千刀的老島主,是如何的深仇大恨,自己又是如何忍辱負重,才好不容易與那老色胚欺凌的一個小妾女子,重新花好月圓。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了一會兒這個山湖鬼王大吐苦水,等到俞檜自己都覺得已經無話可說的時候,才開始與他做起了交易陰魂的買賣。不知是俞檜覺得自己家大業大,還是更有遠見和魄力,比那青峽島的馬姓鬼修,要好說話許多,許多三魂七魄已經沒剩下多少的陰魂鬼物,幾乎是直接白送給了陳平安。這類陰物,如果不是俞檜早已不再是那個需要去村野墳冢、亂葬崗尋覓低賤鬼魅來煉化本命物的可憐小修士,早就被他全部煉化一空了,畢竟鬼將和品秩更高的鬼王,都需要以這些零零散散的魂魄為食。
陳平安又問了一些溫養魂魄的符籙之道。俞檜一直小心翼翼提防著陳平安身後的那兩尊傀儡,生怕一言不合,他們就要暴起殺人,面對這些不痛不癢的詢問,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雲樓城外,有數十個修士在旁壓陣的七境劍修,都被那兩個大塊頭當場鎮殺了,關於此事,相信連他俞檜在內的書簡湖所有地仙修士,都開始未雨綢繆,殫精竭慮,思考針對之策,說不得就有一撥撥島主在宮柳島那邊聯手破局。
在書簡湖數萬山澤野修當中,始終存在著一個被修士奉為圭臬的法則,那就是沒有什麼真正無敵的法寶,今天有,明天就會無,最晚後天,肯定就已經有了破解之法。
陳平安沒有讓俞檜送行,到了渡口,收起那張符膽神光越來越黯淡的日夜遊神真身符,藏入袖中,撐船離開。
書簡湖的秋色,風景旖旎,千餘座島嶼,就有千餘仲秋的美景。
陳平安沒有急於返回青峽島。就在湖上,他停下渡船,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提神。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環顧四周湖色風光。
文聖老先生曾言,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物也。所以陳平安才會寫那三封信,飛劍傳信三個方向。不惜消耗符膽神光,也要果斷動用日夜遊神真身符,再有就是強迫那把半仙兵出鞘。
陳平安如今也知道了原來世間道理,是有門檻的。太高的,不願走進去;太低的,不喜歡當回事;不高不低的,丟丟撿撿,從來不是真正的道理。歸根結底,還是依循一個人內心深處看待這個世界的底層脈絡、切割心田的縱橫田壟,再為人處世。例如顧璨娘親,從來不信惡有惡報,陳平安則一直相信,這就是兩人心性的根本區別,才會導致兩人在計較得失一事上,出現更大的分歧。顧璨娘親重實物,陳平安願意在實物之外,再算得失,這與離開家鄉經歷了什麼,知道多少書上道理,幾乎全無關係。若是再往更深處考究,那就涉及一個人對待世界的最樸素觀點了,涉及國師崔瀺所謂的那個「一」了。
陳平安之前其實已經想到這一步了,只是選擇停步不前,轉頭返回。
多思無益。所有決定一個人秉性和行為的根本認知,無論寬窄、大小和對錯、厚薄,總歸是要落在一個「行」字上頭,比拼各家功夫。
陳平安如今不得不拳也不練、劍也擱放,就連十年之約和甲子之約的重要前程,暫時也不去多想,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許多靜下心來去想事情的光陰,再來看待書簡湖,比起當初在黃庭國紫陽府站在欄杆上,要想得更多,看得更遠。比如陳平安可以篤定書簡湖在大驪鐵騎南下之前,是一處山澤野修避難的法外之地,是朱熒王朝眼中吃下來消耗太大、不吃又礙事的雞肋之地,但如今均衡已破,作為兵家必爭之地,這裡必然要迎來一場翻天覆地的大變局。
陳平安也在等。無論是近水樓台的朱熒王朝得以佔據書簡湖,還是遠在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鐵騎入主書簡湖,或是觀湖書院居中調節,不願看到某方一家獨大,那就會出現新的微妙平衡,都會出現一國之法足可覆蓋一地鄉俗的跡象。
宮柳島那邊,還是每天爭吵得面紅耳赤。這在書簡湖是極其少見的畫面,以往哪裡需要磨嘴皮子,早開始砸法寶見真章了。
既然是島主會盟,檯面上的規矩還是要講的,顧璨和呂採桑、元袁這些朋友都沒有去那個山富堂露面,雖然絕大多數島主見著了他們幾個,都得笑臉相向,說不定與三個小兔崽子稱兄道弟,也不覺得是恥辱。宮柳島這段時間人滿為患,多是各個島主的親信和心腹。擔任上一任書簡湖江湖君主的女修在一次外出途中暴斃后,原本受她照拂的宮柳島,已經兩百來年無人打理了,只有一些還算念情的年邁野修,會時不時派人來宮柳島收拾收拾,不然宮柳島早就變成一座荒草叢生、狐兔出沒的破敗廢墟了。
宮柳島的老主人,正是寶瓶洲唯一一個上五境野修劉老成。此人出身於寶瓶洲東南一個叫蜂尾渡的小破地方,結丹於一座仙家小門派懸挂兩山間的一條棧道上,名聲大振於書簡湖。
當初劉老成躋身上五境后,按照儒家書院訂立的山上禮儀,本可以開宗立派,只是劉老成卻只是將一個關係莫逆的書簡湖女修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寶座,自己則離開了書簡湖,居無定所,遊歷四方,再無音訊傳回書簡湖,這才使得好不容易有望統一的書簡湖,繼續保持群雄割據的亂世格局,這才有了劉志茂和青峽島的飛快崛起,任由顧璨這麼個無法無天的外鄉小崽子在書簡湖翻江倒海。
入冬時分,陳平安開始經常往來於青峽島馬姓鬼修府邸、珠釵島寶珠閣、月鉤島俞檜與那個陰陽家大修士之間。
就在連陳平安都覺得宮柳島即將吵出一個結果的時候,書簡湖芙蓉山出現了一場驚天變故。
芙蓉山島主本身修為不高,芙蓉山一向是依附於天姥島的一個小島嶼,天姥島則是反對劉志茂成為江湖君主的大島之一。
以盛產絕佳篆刻印章芙蓉石著稱於寶瓶洲中部的芙蓉山,位於書簡湖邊緣地帶,靠近湖邊四大城池之一的綠桐城。結果一夜之間,大火熊熊燃燒,爆發了一場不遜色於兩位元嬰之戰的劇烈戰事,芙蓉山修士與潛入島上的十餘個不知名修士,大打出手,寶光照徹大半座書簡湖,其中又以一盞宛如天庭仙宮的巨大燈籠,懸挂書簡湖夜幕上空,最為驚世駭俗,簡直是要與明月爭輝。最後更是有一條長達數百丈的火焰長龍,咆哮現身,盤踞在芙蓉山之巔,地動山搖水掀浪,看得宮柳島原本想要趕去一探究竟的大修士,一個個打消了念頭,所有人看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眼神,都有些玩味,以及更大的畏懼。
芙蓉山島主如喪考妣,天姥島島主更是暴跳如雷,大聲斥責劉志茂竟然壞了會盟規矩,在此期間,擅自對芙蓉山下死手!
劉志茂辯駁了幾句,說自己又不是傻子,偏要在這會兒犯眾怒,對一個屬於青峽島「飛地」的芙蓉山玩什麼偷襲?
天姥島島主將劉志茂罵了個狗血淋頭,劉志茂二話不說,就跟雖非元嬰境修為卻有一件極其罕見法寶的天姥島島主,來了一場捉對廝殺。
當天晚上,顧璨與小泥鰍並肩而立,眺望芙蓉山那條氣勢驚人的火龍。
顧璨笑問道:「同類?」
小泥鰍抹了把嘴:「只要吃了它,說不定可以直接躋身上五境,還可以至少一百年不跟主人喊餓。」
顧璨眼神炙熱,問道:「勝算有多大?」
小泥鰍死死盯住芙蓉山的那片絢爛火光,口水直流,只得捂住嘴巴,笑呵呵道:「如果只是與它打架,沒有任何修士插手,在這書簡湖,六四分,我的贏面稍稍大一些。」
顧璨想了想:「事情沒這麼簡單,咱們這次就聽陳平安的,不急。那撥人敢在這個時候出手,肯定不是來送死的。」
小泥鰍躍躍欲試道:「那我潛入湖底,就只是去芙蓉山附近瞅一眼?」
顧璨搖頭道:「最好別這樣做,小心自投羅網。等到那邊的消息傳到青峽島,我自會跟劉志茂商量出一個萬全之策。」
小泥鰍委屈道:「劉志茂那條老狐狸,可未必願意看到我再次破境。」
顧璨眯起眼,輕聲道:「那麼如果宮柳島的劉老成出現了呢?你覺得我師父還坐不坐得住?」
小泥鰍歪著腦袋:「那個玉璞境野修,偷偷回來了嗎?」
顧璨扯了扯嘴角:「只要事後確定了,真有機會讓你飽餐一頓,吃完了這頓可以百年不餓肚子。就算劉老成沒來宮柳島,我都會讓『劉老成』出現在書簡湖某座城池。田湖君、呂採桑、元袁、俞檜等,這些傢伙都可以派上用場了,要做就做一筆大的!」
芙蓉山之巔,夜幕中,一個馬尾辮青衣女子抖了抖手腕,那條火龍化作手鐲盤踞在她的白嫩手腕上。
董谷和徐小橋面面相覷,不由苦笑,他們從破開山水大陣到一路登山,打得那麼辛苦,兩個武道七境宗師都戰死了一人,結果大師姐一出手,就結束了。
阮秀別過頭,拿出一塊巾帕,小口小口地吃著一塊糕點。
沒辦法,宋老夫子都用上了那盞燈籠本命物,也還是差點讓那個擅長分魂之法的老金丹境修士逃離遠遁。
總這麼在人家師徒屁股後頭追著,讓她很不滿。只是這一路南下,奔波勞碌,她沒好意思說自己其實已經很無聊很無聊了而已。
阮秀此刻身前,還站著一個滿臉血污、衣衫襤褸的高大少年,滿臉仇恨地盯著她。
阮秀吃完了糕點,心情高興了一些,與高大少年對視,問道:「想死?」
高大少年吐出一口血水,想起那個被火龍一口吞入腹中的凄慘師父,心中恨意滔天,眼神堅毅得令人動容,只見他雙手握拳,譏笑道:「追了我們這麼遠,你們大驪這幫鼻子屬狗的修士,圖什麼?還不是想讓我返回大驪,給你們賣力?增加你們大驪宋氏的武運?」
阮秀看著那個高大少年,緩緩說道:「你挺聰明的,其實一點都不想死,只是知道大驪粘桿郎絕對不會殺你,你又很想從你師父手上得到那部仙家玉牒和一件本命法寶,所以就一直跟著你師父。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對你師父還是有些真感情的,現在很想要為他報仇雪恨,打算哪天學會了那玉牒上的仙法,煉化了那件本命法寶,再反出大驪。嗯,還想將我……不是千刀萬剮,而是打造成一具保存靈智的玩物傀儡……你先等會兒。」
阮秀轉過頭,又吃了一小塊糕點,看著巾帕上邊所剩不多的幾塊桃花糕,她心情便有些糟糕了,重新望向那個滿心驚駭的高大少年:「你再想想,我再看看。反正你都是要死的。」
高大少年終於流露出一絲驚慌,轉頭望向那個他看出是地位最高的宋夫子、大驪禮部清吏司郎中,冷笑道:「她說要殺我,你覺得可行嗎?」
阮秀眨了眨眼睛:「我要殺你,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攔不住的。」
宋夫子陷入兩難境地。
此行南下之前,宋夫子大致知道一些最隱秘的內幕,比如大驪朝廷為何如此推崇聖人阮邛,十一境修士,確實在寶瓶洲屬於鳳毛麟角的存在,可大驪不是寶瓶洲任何一個世俗王朝,為何連國師大人自己都願意對阮邛百般遷就?答案就在眼前這個溫婉秀美的姑娘身上。
國師對這位禮部郎中只說了一句話,如果阮秀死了,你們所有人就死在大驪國境之外,不會有人幫你們收屍。如果阮秀要殺你們,那更是你們咎由自取,大驪朝廷非但不會替你們撐腰,還會追責問罪你們的上司。
阮秀輕輕一抖手腕,那條袖珍可愛如手鐲的火龍真身,「滴落」在地面,最終變成一個面覆金甲的神人,大踏步走向那個開始求饒的高大少年。
高大少年剎那之間,渾身上下纏繞有一條條金色熔漿,如困牢籠,大聲哀號不已。
金色神人只是一把擰掉高大少年的頭顱,張開大嘴,將頭顱與身軀一併吞入腹中。
宋老夫子臉色悲苦,卻不敢攔阻。
萬里迢迢的辛苦追捕,竹籃打水一場空。
阮秀轉頭望向宮柳島方向,想了想,打開巾帕,看著那幾塊糕點,又戀戀不捨合上巾帕,想著還是要省著點吃,這兒可沒有騎龍巷的糕點鋪子。
從來眼神寂然如古井深淵的阮秀,驀然間眼中亮起璀璨光彩,歪著腦袋,一臉匪夷所思的神采。她視線偏移,望向距離那座宮柳島有一段距離的某個地方。
就像看到了比糕點更美味的熟悉存在,她飛快重新取出巾帕,一口一塊糕點,還使勁抖了抖巾帕,這才將其放入袖中,最後拍拍手,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她兩邊腮幫子鼓鼓的,怎麼就跟銷贓似的?
阮秀再次收起「手鐲」,一條看似玲瓏可愛的火龍真身,纏繞在她的手腕之上,發出微微鼾聲,芙蓉山一役,僅是金丹境地仙就有兩名,更吃掉了一個武運昌隆的少年,讓它有些吃撐了。
阮秀問了一個讓宋老夫子措手不及的問題:「我能搬些芙蓉石回龍泉郡嗎?我想在小鎮巷子裡邊,開一家賣印章和風水石的鋪子。」
這位禮部郎中,一向以思維敏捷著稱於大驪朝廷,曾經與皇帝陛下有過「一炷香內,君臣奏對三十七問答」的廟堂美談,這會兒也有些跟不上阮姑娘的思路了。他思量一番,笑道:「阮姑娘只要咫尺物足夠大,便是將芙蓉山搬空了也無妨。」
阮秀得到答案后,立即就讓董谷和徐小橋開始「鑿山」,在兩個師弟師妹當那採礦之人的時候,阮秀對宋老夫子說道:「宋老先生,放心,不會讓你白跑一趟的。在書簡湖那座咱們路過的綠桐城,還有返回大驪的路上,如果還是原先路線,我會幫你找到三個合適的修道人選。加在一起,差不多能頂一個……徐小橋,他叫什麼來著?」
遠處徐小橋輕聲道:「韓勁。」
阮秀點頭道:「對,就是不比這個韓勁差。一個是綠桐城土地廟那邊賣香酥老翁的孫子,離咱們最近;再一個是石毫國甘露寺吹糖人攤販那邊,我送了一隻糖人的那個小女孩,就是那個臉上兩塊腮紅特別可愛的小丫頭;最後一個,是在那個叫輦止渡的仙家渡口,我在買一大兜黃桂柿子餅的時候,遇到的一個當地小孩,當時他還跟我比拼誰胃口大來著,結果把他給吃得牙疼了,哭著跑回家找爹娘了。」
三個大驪粘桿郎都有些不敢置信,真不是兒戲?
不承想宋郎中點頭道:「等董先生和徐姑娘挖夠芙蓉石,我們先返回綠桐城土地廟,找出那個名叫童山的孩子。」
粘桿郎立即心中有數,既然連宋郎中都記住了那個孩子的姓名,顯而易見,必然是一塊資質不俗的修道美玉。
阮秀抬頭望向宮柳島那邊,當她做出這個動作時,原本已經打算「冬眠」的腕上火龍,睜眼抬首,與她一起望向那邊。
某些遠古真龍後裔,先天嗜好同類相殺,在古蜀國歷史上,這類兇悍存在,往往是遠遊歷練的劍仙斬殺的首選。
徐小橋突然說道:「大師姐,師父交代過我們,除公事之外,大師姐在書簡湖不許……」
徐小橋說到這裡,瞥了眼黑袍青年董谷。
這次芙蓉山的開山之路,就是這位同門二師兄現出真身,強行破開陣法屏障,受傷極重,斷了一根獠牙不說,還折損了至少四五十年道行。
董谷板著臉,補上徐小橋不太敢講的剩餘二字:「胡來。」
阮秀環顧四周,有些遺憾:「那就先余著。」
董谷和徐小橋同時點頭,宋夫子也跟著點頭。
阮秀看著他們如出一轍的動作,覺得有趣,笑道:「你們做什麼,小雞啄米啊?」
她這一笑,那個早已對阮秀動心的粘桿郎少年,便心神恍惚,看得痴了。
池水城內那條專門售賣仙家器物的猿哭街,一個青衫長褂的老人行走其中,面容普通,意態尋常,就像是尋常殷實門戶裡邊的富家翁,雙指反覆摩挲著一枚雪花錢,邊走邊看,逛得多,就是不買東西,好在猿哭街多的就是奇人異事,也沒誰在乎這麼個高瘦老人。
老人走到一間鋪子,最近比較春風得意的老掌柜正在喝小酒兒,兩碟佐酒菜,是鹽水花生和書簡湖特產的銀魚絲,見著了長褂老人,老掌柜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老人似乎有些遺憾,好奇問道:「掌柜的,那把大仿渠黃劍賣出去了?喲,仕女圖也賣了?遇上冤大頭啦?」
守著這間祖傳鋪子的老掌柜性情古怪,本就是個不會做買賣的,若是尋常店主,遇上這麼個不會講話的客人,早翻白眼或是直接攆人了,可老掌柜偏不,反而來了興緻,笑道:「可不是,同一個客人,外鄉人,挺識貨,冤大頭算不上,千金難買心頭好嘛。」
老人嘖嘖道:「不錯不錯,雖說比你太爺爺的生意經差遠了,可是運氣就要好太多了。這都能賣出去,我還以為再吃個百來年灰呢。」
老掌柜斜了老人一眼:「口氣不小,是書簡湖的哪位島主仙師?呵呵,可是我沒記錯的話,稍微有點本事的島主,如今可都在宮柳島上待著呢,哪有閑工夫來我這兒裝老神仙。」
老人憂愁道:「幾百號人在宮柳島上吃喝拉撒,還不得是個糞坑。」
老掌柜有些樂呵:「那些飛來飛去的神仙,又不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宮柳島變不成茅廁。再說了,宮柳島這麼個亂墳崗似的地兒,等到會盟結束后,變成個啥樣,誰在乎。」
老人嘆了口氣:「我倒是挺在乎。」
老掌柜覺得越來越有意思,招招手:「老哥兒,來喝一杯?」
老人搖頭道:「比泔水好不到哪裡去,不喝。」
老掌柜笑罵道:「好心當作驢肝肺,不喝拉倒,不過你這臭脾氣,對我胃口,店裡物件,隨便看,有相中的,我給你打九折。」
老人擺擺手,走出鋪子。
老人逛完了整條猿哭街,太久沒有返回書簡湖,早已物是人非,再也見不著一張熟悉面孔。老人走出猿哭街,來到池水城一條鬧中取靜的巷弄,走到盡頭處,掏出鑰匙打開院門,裡邊別有洞天。
雖無人居住,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都有人負責打理,而且極其賣力和用心,所以廊道曲折、庭院深深的幽靜宅邸,依舊纖塵不染。
老人來到一座水榭,推開窗戶,細聽之下,泉水擊石,水聲泠泠。
約莫半個時辰后,一個池水城籍籍無名的富態老人,來到水榭外,躬身道:「晚輩不第巷王觀峰,拜見劉老祖。」
老人轉過身,笑道:「是那石毫國王水部的玄孫吧?進來坐,你們王氏當年於我有恩,我的性格,你們從石毫國遷出的池水城王氏一脈歷代家主,要比書簡湖現在的很多年輕人更清楚,所以用不著如此拘謹。」
水榭內並無多餘裝飾,就幾個鋪放在地的白蒲團,實際比池水城城主范氏還要有錢的王觀峰,戰戰兢兢坐在一個蒲團上,並沒有因為老人的和顏悅色,就當真不知天高地厚。
姓劉的老人問了些書簡湖最近百年的情況,王觀峰一一答覆。
劉姓老人聽完了宮柳島近況后,笑道:「我在蜂尾渡那麼遠的地方,都聽說了青峽島劉志茂和顧璨這對師徒的赫赫威名。」
王觀峰小心斟酌一番,回答道:「如今大驪宋氏和朱熒王朝在拿書簡湖掰手腕子,我們押注了青峽島,朱熒王朝應該是選了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島聯盟,主事人是朱熒王朝一個出身皇家的九境劍修,與黃鸝島有些淵源,只是如今此人隱匿在何處,查不出來。但是朱熒王朝內部,對於顧璨到底是拉攏還是打殺,應該也存在異議,並未統一意見,所以先前池水城刺殺,朱熒王朝某股勢力,已經栽了大跟頭。劉志茂本人依舊是元嬰境,並無破境跡象,倒是顧璨身邊的那條蛟龍之屬,已經躋身了元嬰境,戰力驚人,連劉志茂都要忌憚,說不定將來會形成尾大不掉之勢,最終劉、顧兩人分攤書簡湖。不過這都是老祖袖手旁觀的結果。」
老人笑問道:「那個叫顧璨的小魔頭,號稱打遍書簡湖無敵手?」
王觀峰算是嚼出一些言外之意了,小心翼翼問道:「老祖是想要我們轉頭押注朱熒王朝?」
老人搖頭道:「兩回事。劉志茂能夠有今天的風光,一半是靠顧璨和那條元嬰境蛟龍,先讓他坐幾天書簡湖江湖君主的位置好了,到時候顧璨死了,劉志茂也就廢了大半,牆倒眾人推,書簡湖兩百年前姓什麼,兩百年後還會姓什麼。」
老人笑了笑:「什麼時候書簡湖的野修,已經這麼不怕死了?一個小屁孩兒,就敢這麼抖摟威風?」
王觀峰解釋道:「朱熒王朝未必沒有拉攏顧璨、掣肘劉志茂的想法,不然不會由著顧璨如此橫行無忌,不過那條蛟龍的成長速度,不到三年就從金丹躋身了元嬰,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也確實讓我們所有人有些發矇。」
老人顯然不是那種喜歡苛責下人的山上修士,點頭道:「這不怪你們,之前我與兩個朋友一起遊歷,聊到此事,境界和眼光高如他們,也是與你王觀峰一般感想,差不多就是匪夷所思這麼個意思了。
「押注劉志茂沒問題,如果不怕我坑你們王氏的銀子,只管將全副家當都壓上去。」
老人最後笑道:「只不過那個顧璨嘛,到時候就由我親自來殺,你們只需要裝聾作啞,靜觀其變,不用多做什麼,等著收錢就是了。」
王觀峰咽了口唾沫。
老人神色淡漠:「既然大伙兒都是山澤野修,那就沒誰的命更值錢,不會有人能夠從頭殺到尾,至少在書簡湖,在我這裡,沒這樣的道理。」
王觀峰伏地而拜。
書簡湖,其實是有規矩的,書簡湖的老人不提起,年輕人不知道而已。
鬼修府邸的那個門房老嫗,最近多了一點生氣,就是每天盼著那個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能夠登門拜訪。
哪怕那個陳先生每次來去匆匆,也不會在門房那邊如何停步,只是與她打聲招呼就走,幾乎連閑聊半句都不會,可名為紅酥的老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有些開心。
這天賬房先生離去后,她站在府邸門口倚門遠望那個背影,以至於自家老爺出現在她身旁都毫無察覺,等她猛然驚覺之時,馬姓鬼修冷哼一聲:「怎麼,還奢望著麻雀飛上枝頭?給陳平安這種人上人青眼相加,收為丫鬟?」
紅酥趕緊向鬼修施了個萬福,慘兮兮道:「老爺說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該遭雷劈的非分之想。」
鬼修拋出一小袋子神仙錢:「這個陳平安最近還會經常來府上做客,每天一枚雪花錢,足夠讓你恢復到生前模樣,然後維持大概一旬光陰,省得被陳平安以為我們朱弦府是座閻羅殿,連個活人門房都請不起。」
紅酥雙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錢,鞠躬謝恩。
她當然不會對那個年輕且溫柔的賬房先生真有什麼想法,世間女子,無論自己美醜,真不是遇見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歡的,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歡不起來。為世間男女牽紅線的月老,想必是個老頑童吧。
滿頭青絲卻面目蒼老的紅酥,她只是在死氣沉沉的府邸,守著這座大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實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見個年輕人,自然要珍惜些。
不太愛與人說話的鬼修今兒破天荒留在了門口,遠眺青峽島以外的廣袤湖景,面有憂色。
之前劉志茂跟天姥島老島主大打出手,打得後者差點腦漿子成了那晚宮柳島宵夜的白米粥,雖然青峽島這方盟友表面上士氣大漲,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慘劇,無論是不是劉志茂幕後下的毒手,劉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張寶座的登頂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礙,無形中已經失去了不少小島主的擁護。因為在書簡湖有兩條久盛不衰的金科玉律,一個叫幫親不幫理,一個是幫弱不幫強。所以青峽島最近幾天的氛圍有些凝重,十二大島嶼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陳平安還是經常在朱弦府、月鉤島和玉壺島三地串門。月鉤島俞檜是最好說話的,買賣最為順利。玉壺島那個陰陽家大修士也算可以,雖然談不上熱絡,可有一說一的商家風範,反而讓陳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為最低的馬姓鬼修這邊,還是咬死一點,除非陳平安能夠說服珠釵島劉重潤,不然就沒的談,所以陳平安就跟個媒婆似的,時不時往珠釵島跑。劉重潤比鬼修更硬氣,你陳平安不提那個馱飯人,就是珠釵島的貴客,寶珠閣那邊好酒好茶美嬌娘,虛位以待,可要是為了個當年劉氏皇族的雜役賤種當說客,珠釵島的山門都不用進。一根筋的陳平安也就真不跨過山門,次次在渡口那邊與劉重潤說幾句,就撐船返回。
其實兩人是可以聊一聊的,當初在藕花福地逛盪了將近三百年的光陰歲月,見過許許多多的官場事和皇家事,只是如今陳平安不願分心,也沒辦法分心。以後哪天要離開書簡湖了,陳平安倒是一定會拜訪珠釵島,將一些心中疑惑,向劉重潤這個當年差點當上寶瓶洲第一個女帝的女修詢問一番。
不過雖沒能跟馬姓鬼修順利討要到那些陰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術法,反而比跟俞檜那個能閑扯兩個時辰廢話的油子更有意義,至於玉壺島的陰陽家修士,不苟言笑,陳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開嘴,所以陳平安還是跑朱弦府更多,況且都在青峽島。飯後散步,經常是一件事情還沒想明白,一抬頭就到了。
這天陳平安在黃昏里,剛去了趟劍房收取飛劍傳來的一封密信,就來朱弦府這邊散心了。
老龍城范峻茂那邊回信了,但是就四個字:無可奉告。
陳平安也沒轍。
未來的大驪南嶽正神,與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頭等神祇,何況范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過陳平安當時在寄去的信上寫得清清楚楚,既然是他陳平安在求人,雙方更是在做買賣,范峻茂照理說不該如此才對。
陳平安今天依舊是與門房老嫗紅酥打過招呼后,就去找馬姓鬼修。
沒有停步,沒有多聊,容貌已經恢復到四十歲婦人模樣的紅酥,也不覺得失落,覺得這樣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這天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後,發現顧璨和小泥鰍站在小路盡頭,問陳平安今晚有沒有空,顧璨說他娘親又做了家常飯。
陳平安說今晚不行,還要去兩座距離青峽島比較遠的島嶼瞧瞧,回來的時候肯定已經很晚了,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顧璨有些失望。陳平安也未再說什麼。
顧璨將陳平安送到山門口的屋子外邊,突然問道:「陳平安,其實你對我娘親有些看法的,對吧?」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問題,我會找時間和機會,與嬸嬸聊聊,但是在你這邊,我絕對不會說你娘親什麼不好的話。」
顧璨似懂非懂,帶著小泥鰍離開了。
陳平安走回屋子,埋頭於書案間。
池水城高樓內,崔瀺放下一封密信,揉了揉眉心,細細思量起來。
崔東山依舊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內,一步都沒有離開過,不過當下在模仿陳平安的天地樁。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跡可循,這一直是崔瀺鑽研極深的一門自家學問。
崔瀺自言自語道:「一方面是陳平安來得比預期早,這是因為顧韜的腦子,當然還有陳平安的,都要比繡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顧璨在書簡湖兩敗俱傷的可能性,被扼殺在了搖籃里。不過這本就是陳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會阻攔。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覷了顧璨的定力,他沒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驅使那條泥鰍挑釁阮秀。至於阮秀對陳平安的好感,以及劉老成這個宮柳島主人的野心,兩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這些都是不小的變數。
「按照當年那場騎龍巷風波的推衍結果,大致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阮秀是老神君極為重視的一個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還要關鍵,她極有可能,是當初神道大靈當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見一個人身上的因果報應。有她在,陳平安等於事先知道了科舉題目,第四難,難在無數難,差不多可以減去半數難。但是我依舊讓那個找了諸多借口、耗在綠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順地留在書簡湖,讓你輸得口服心服。」
說到這裡,崔瀺笑著望向崔東山。
劉老成既然秘密進入了書簡湖地界,卻依舊沒有通過任何渠道,跟大驪諜報通氣,這說明劉老成這個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淵的關係后,已經打算破釜沉舟,選擇賭上書簡湖的所有家當,作為玉圭宗將下宗山門建立在書簡湖的投名狀。一般而言,即便坐視青峽島劉志茂一統書簡湖,只要玉圭宗將下宗山門選址於此,身為宮柳島主人,加上還有許多藏在水面下的老關係,劉老成都不虧,猶有小賺,無非是大頭給劉志茂和幕後的大驪宋氏撈到手而已。山澤野修出身,勝負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賭局,誰不賭?更別提劉老成這種寶瓶洲山澤野修第一人。劉志茂即便羽翼已豐,可是面對在書簡湖根深蒂固的劉老成,一旦後者攪局,他未必願意玉石俱焚。
這就是大勢。劉老成身上有。
一個人身上,獨佔一份風雲大勢。何其之難。
劉志茂還差得遠,半數功勞靠著徒弟顧璨和一條畜生,好似婦人持家點點滴滴攢下來的那點氣勢,能跟劉老成這種單槍匹馬、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的老不死的比?修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個層面上。再給劉志茂一兩百年光陰經營地盤,積攢人脈,然後必須躋身上五境,還差不多。反觀劉老成,畢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賞的一方豪傑。
崔東山倒立行走,隨口道:「阮秀留在書簡湖,你一樣可以順勢而為。一兩顆關鍵棋子的自我生髮,導致的變數,根本無礙大局,同樣可以扭轉到你想要的大勢中去。」
崔東山倒轉身形,重新站定,滿臉無所謂道:「找個由頭給姓宋的,讓他們趕緊離開綠桐城便是。」
崔瀺笑問道:「這是為何?明擺著是你小賺的,這都不要?」
崔東山使勁揉著臉頰:「我當然是要豪賭一場!輸了,大不了傾家蕩產;贏了,我也會離開山崖書院,為你謀划寶瓶洲以南的大勢。」
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問道:「這又是為何?」
崔東山耍無賴道:「我喜歡!就喜歡看到你算來算去,結果發現自己算了個屁的樣子。」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東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輪到他問了一句:「為何?」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崔東山突然問道:「如果劉老成出手打死了顧璨,這個局,豈不是虎頭蛇尾?」
崔瀺反問道:「真正需要著急的人,是我嗎?不是你才對嗎?」
崔東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說一句大煞風景的言語了。若是陳平安開始坦然面對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會有各種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個陰物,或是一個陰物的在世親人,對陳平安當面質問一句:『道歉?不需要。補償?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換命,做得到嗎?』那個時候,陳平安當如何自處?此處心坎,又該如何過?這還只是無數難之一。」
崔東山蹦蹦跳跳,雙手捂住耳朵:「不聽不聽,老王八念經真難聽。」
朱弦府門房那邊。
這一天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那個名叫紅酥的女子,不知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枚雪花錢的靈氣來維持容貌,於是她很快就恢復到了陳平安初次見她時的老嫗面容。
然後在這一天,陳平安突然掏出紙筆,笑著說是要與她問些陳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適,沒有別的意思,讓她切莫誤會。
在回答問題之前,紅酥站在陰暗屋子的房門口,笑問道:「陳先生,你真是一個諸子百家當中的小說家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個朋友,喜歡寫山水遊記,寫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見聞,能夠將來跟這個朋友重逢的時候,說給他聽聽,或是記下一些,直接拿給他看看。」
紅酥提著裙擺,快步走到陳平安身邊,問道:「能坐嗎?」
陳平安無奈道:「這兒是你家唉。」
紅酥笑著坐下,離著陳平安還是有段距離。
她有些難為情道:「陳先生,事先說好,我可沒什麼太多的故事可以說,陳先生聽完之後估摸著會失望的。還有還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夠出現在一本書上嗎?」
陳平安微笑道:「當然可以啊,只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後,你一定要記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寫,哪些不可以寫,哪些人和事,是多寫還是少寫,到時候我都會一一叮囑那個朋友的。」
紅酥雙手攥緊放在膝蓋上,神采奕奕。
陳平安滿臉笑意,看著她,眼神溫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個好姑娘。
紅酥趕緊站起身,歡快俏皮地施了一個萬福,這才坐下,笑顏如花。
她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竟然想起了許多她自己都誤以為早已忘記的人和事。
陳平安便一一記下。
偶爾說累了,紅酥便會直直地看著那個臉色微白的賬房先生低頭認真寫字,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最後陳平安收起了紙筆,抱拳感謝。
紅酥捂嘴嬌笑不已,然後小聲提醒道:「陳先生,記得與你朋友說一聲,一定要版刻出書啊,實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幾枚雪花錢的。」
陳平安皺著臉道:「哪好意思拿這麼昧良心的銀子。放心吧,這點錢我朋友還是有的。再說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書肆願意出錢買的。」
陳平安離開后,門房老嫗還是滿臉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結果發現身邊站著朱弦府老爺,她趕緊收斂笑意。
不承想那個古板嚴酷的老爺說:「回頭你與陳平安說一聲,我與長公主劉重潤的故事,也可以寫一寫。只要他願意寫,我給你一枚小暑錢作為報酬。」
紅酥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說服不了陳先生,老爺會不會責罰奴婢?」
馬姓鬼修罵罵咧咧,大步轉身跨過門檻:「那就是他眼瞎耳聾,跟你這個醜八怪沒關係。他娘的,你那點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能跟老子與劉重潤那般蕩氣迴腸的恩怨情仇比?他陳平安又不是個傻子……」
說到這裡,鬼修咳嗽一聲,轉過頭,說道:「你與陳平安提及此事的時候,記得好好說話,多磨一磨他。」
紅酥如釋重負,使勁點頭。隨即她便有些納悶。咦?自家老爺啥時候如此通情達理了?
青峽島山門口那間屋子裡邊,書簡湖島嶼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形勢圖、香火房戶籍檔案、各大島嶼祖師堂譜牒,加上將近二十萬字的摘抄手稿,一一分門別類,大多數都已經放入柜子抽屜內,宛如楊家鋪子和灰塵藥鋪的那些葯屜,可書案那邊仍是堆積成山。
屋內一張書案,一排靠牆柜子,一張飯桌,此外不過是一張椅子、兩條長凳和一個小板凳,就這麼些家當。
後來因為顧璨經常光顧屋子,從秋末到入冬,就喜歡在屋門口那邊坐很久,不是曬太陽打盹兒,就是跟小泥鰍嘮嗑,陳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島的時候,跟那個極有書卷氣的島主,求了三竿紫竹,兩大一小,前者劈砍打造了兩張小竹椅,後者烘燒打磨成了一根魚竿。只是做了魚竿,身處書簡湖,卻一直沒有機會釣魚。
今晚陳平安打開食盒,在飯桌前默默吃著宵夜。
陳平安還在等桐葉洲太平山的回信。
即便魏檗已經給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陳平安不相信這位雲遮霧繞的神水國舊神祇,而是接下來陳平安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為過。
只是跨洲的飛劍傳信,就這麼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書簡湖屬於是非之地,飛劍傳信又是出自眾矢之的的青峽島,故而陳平安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實在不行,就讓魏檗幫個忙,代為書信一封,從披雲山傳信給太平山鍾魁。
若是第一次遊歷江湖的陳平安,說不定即便擁有這些關係,也只會自己兜兜轉轉,不去麻煩別人,因為麻煩別人會心裡不得勁兒,可是如今不一樣了。
陳平安不想活成東海觀道觀老道人嘴裡的那種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並不可怕,有借有還,將來朋友遇上了難事,才能更輕鬆些開口,只要別好借難還就是了。
陳平安吃完了宵夜,裝好食盒,攤開手邊一份邸報,開始瀏覽。
上邊寫了時下書簡湖的一些趣聞趣事,跟世俗王朝驛騎發送至官署案邊的官場邸報,差不多性質,其實當初遊歷途中,在青鸞國百花苑客棧,陳平安就曾經見識過這類仙家邸報的奇妙。在書簡湖待久了,陳平安也入鄉隨俗,讓顧璨幫忙要了一份仙家邸報,只要一有新鮮出爐的邸報,就讓人送來。
宮柳島上幾乎每天都會有趣事,當天發生,第二天就能夠傳遍書簡湖。
這要歸功於一個名叫柳絮島的地方,其修士從島主到外門弟子,乃至於雜役,都不在島上修行,成天在外邊晃蕩,所有的掙錢營生,就是靠著各種場合的見聞,加上一點捕風捉影,販賣小道消息,還會給半數書簡湖島嶼,以及池水、雲樓、綠桐、金樽四座湖邊大城的豪門大族,不定期發送一份份仙家邸報。事情少,邸報可能就豆腐塊大小,價錢也低,保底價,一枚雪花錢;若是事情多,邸報大如堪輿圖,動輒十幾枚雪花錢。
最近這份邸報上主要寫著宮柳島的近況,也介紹了一些新崛起島嶼的出彩之處,以及一些老資歷大島嶼的新鮮事。例如碧橋島老祖師這趟出門遊歷,就帶回了一個了不得的少年修道天才,天生對符籙擁有道家共鳴。又比如蠟梅島瀑布庵女修當中,一個原本籍籍無名的少女,這兩年突然長開了,蠟梅島專程為她開闢了鏡花水月這條財路,不承想頭一個月,觀賞這個少女裊裊風情的山上豪客如雲,丟下許多神仙錢,使得蠟梅島靈氣暴漲了一成之多。還有那沉寂百年、「家道中落」的雲岫島,一個雜役出身、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竟然成為了繼素鱗島田湖君之後新的書簡湖金丹境地仙,所以連去宮柳島參加會盟都沒有資格的雲岫島,這兩天嚷嚷著必須給他們安排一張座椅,不然江湖君主無論花落誰家,只要雲岫島缺席了,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順。
陳平安看著這些精彩紛呈的「別人事」,覺得挺好玩的,看完一遍,竟然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這份邸報上,柳絮島主筆修士專門給蠟梅島那個少女修士留了巴掌大小的地方,以類似打醮山渡船的那種拓碑手法,加上陳平安當年在桂花島渡船上見識過的畫家修士的描景筆法,使得邸報上少女站在瀑布庵梅花樹下的側面栩栩如生。陳平安瞧了幾眼,確實是個氣質動人的姑娘,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以仙家「換皮剔骨」秘術更換面相,若是朱斂與那個荀老前輩在這裡,多半能一眼就看穿了吧。
陳平安買邸報比較晚,這會兒看著諸多島嶼奇人異事、風土人情的時候,並不知道,在芙蓉山遭遇滅門慘禍之前,一切關於他這個青峽島賬房先生的消息,就是前段日子柳絮島最大的財路來源。
柳絮島當然沒敢寫得太過火,更多還是些溢美之詞,不然就要擔心顧璨帶著那條大泥鰍,幾巴掌拍爛柳絮島了。歷史上,柳絮島修士不是沒有吃過大虧,自創建祖師堂以來,五百年間,就已經搬遷了三次立身之地,其間最慘的一次,元氣大傷,財力不濟,只好跟一座島嶼租賃了一小塊地盤。
三次「因言獲罪」:一次是柳絮島初期,修士下筆不知輕重,一份邸報,惹了當時江湖君主的私生子。第二次,是三百年前,惹惱了宮柳島島主。對這個老神仙與那弟子女修的關係添油加醋,哪怕全是好話,筆下文字,儘是艷羨師徒結為神仙眷侶,可仍是引來了劉老成的登島拜訪,倒是沒有打殺誰,卻也嚇得柳絮島第二天就換了島嶼,算是賠罪。第三次,邸報上,不小心將劉志茂的道號截江真君,誤刻為截江天君,使得劉志茂一夜之間成了整座書簡湖的笑柄。劉志茂殺上柳絮島,直接拆了對方的祖師堂,這次便是柳絮島最傷筋動骨的一次。等到被打蒙了的柳絮島修士秋後算賬,才發現主筆那份邸報的傢伙竟然跑路了。原來那傢伙正是柳絮島一個大修士手底下眾多冤死鬼中的一個晚輩,在柳絮島蟄伏了二十年之久,就靠著一個字,坑慘了整座柳絮島。而負責校勘邸報文字的一個觀海境修士,雖說確實失責,可如何都算不得罪魁禍首,卻仍是被拎出來當了替死鬼。
陳平安聽到比較難得的敲門聲,聽先前那陣稀碎且熟悉的腳步聲,應該是那個朱弦府的門房紅酥。
他趕緊起身去打開門,擁有一頭青絲的老嫗紅酥,婉拒了陳平安進屋子的邀請,猶豫片刻,輕聲問道:「陳先生,真不能寫一寫我家老爺與珠釵島劉島主的故事嗎?」
陳平安微笑道:「好吧,那下次去你們府上,我就聽聽馬遠致的陳年往事。」
紅酥雖然面容蒼老,溝壑縱橫,且不知為何,會有濃厚的陰煞之氣單單凝聚盤踞在她的臉龐上,才使得她如此面目醜陋,可其實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錢的靈氣,姿色並不差,而且她有一雙頗為靈秀的眼眸。這會兒她眨了眨眼睛,壯著膽子,輕聲問道:「陳先生是故意拒絕我家老爺的吧?是因為猜到了我家老爺會再讓奴婢來找先生,好給奴婢這麼大一個功勞,對不對?」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邊,示意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以了。
月輝下,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
紅酥望向眼前這個有些消瘦的年輕人,提起手中一壺酒,黃紙封,壺身以紅繩纏繞,柔聲笑道:「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叫黃藤酒,以糯米、粳米釀造而成,是我故鄉的官家酒,最受女子喜好,也被昵稱為加餐酒。上次與陳先生聊了許多,忘了這一茬,便請人買了些,剛剛送到島上,若是先生喝得習慣,回頭我搬來,都送給先生。」
紅酥突然意識到自己言語的不妥,趕緊說道:「方才奴婢說那婦人女子愛喝,其實家鄉男子也一樣喜歡喝的。」
陳平安接過那壺酒,笑著點頭道:「好的,若是喝得慣,就去朱弦府找你要。」
紅酥走後,陳平安不但沒有喝酒,還將那壺酒放入咫尺物當中,是不敢喝。不是信不過紅酥,而是信不過青峽島和書簡湖。即便這壺酒沒問題,一旦開口討要,根本不知道哪壺酒當中會有問題,所以到最後,陳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門房那邊,與她說一句酒味綿軟,不太適合自己。這一點,陳平安不覺得自己與顧璨有些相似。
為了那個萬一,顧璨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一萬。陳平安也是害怕那個萬一,只能將紅酥的好意,暫時擱置、封存。
只不過兩者看似相仿,到底是一個相像的「一」衍生出來的大不同。
只要顧璨還死守著自己的那個「一」,陳平安與顧璨的心性拔河,是註定無法將顧璨拔到自己這邊來的。陳平安也已經暫時放棄了。
連兩個人看待世界,最根本的心路脈絡,都已經不同,任你說破天,一樣無用。
顧璨沒有見過陳平安與藕花福地畫卷四人的相處時光,也沒有見過其中的暗流涌動、殺機四伏,與最終的好聚好散,最後還會有重逢。雖然這未必適合書簡湖和顧璨,可顧璨終究是少看了一種可能性。
在逐漸熟悉了書簡湖一部分高高低低、複雜交錯的脈絡后,陳平安相信顧璨如果將一部分心思放在殺人之外,哪怕是學一學劉志茂籠絡人心、培植勢力的手段,他與他娘親都可以在書簡湖活得更好、更長久。
只是陳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想到了更多,但是卻已經沒有去講這些「廢話」的心氣。
不說,卻不意味著不做。恰恰相反,需要陳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
道理講盡,顧璨仍是不知錯,陳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止錯。
只要他身在書簡湖,住在青峽島山門口當個賬房先生,至少可以爭取讓顧璨不繼續犯下大錯。
顧璨既然不知錯,堅信自己是最對的,自然更不會改錯,陳平安為了一飯之恩,和一部拳譜,兩次大恩,皆有回應。
一次為了過心坎,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膽,才可以盡量以最低的「心安理得」留在書簡湖,接下來的一切所作所為,就是為顧璨補錯。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順序,就是做起來並不容易。尤其難在第一步,陳平安如何說服自己?那晚金色文膽破碎,與金色儒衫小人作揖告別,就是必須要有的代價。
人生在世,講理一事,看似容易其實最難,難在就難在那些需要付出代價的道理,還要不要講?與自我內心的良知,拷問與答覆之後,如果還是決定要講,那麼一旦講了,付出的那些代價,往往不為人知,甘苦自受,無法與人言。
在這兩件事之外,陳平安更需要修補自己的心境。不能補救到一半,他自己先垮了。
陳平安走出屋子,這次沒有忘記吹滅書案與飯桌上的兩盞燈火。
過了青峽島山門,來到渡口那艘渡船。站在湖邊,陳平安並未背負劍仙,只穿著青衫長褂。
天地寂寥,四下無人,湖上彷彿鋪滿了碎銀。入冬后的夜風微寒,這讓陳平安在練拳躋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後,終於感受到了久違的人間節氣冷暖。
隨著江湖越走越遠,尤其是看過了越來越多的官場和山上光景,陳平安就越來越佩服阮師傅對於師徒關係的看法,也越來越佩服崔東山教他的那場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為了師父哪天與人爭執,弟子在旁起鬨,大肆攻訐對手,或是不問是非,毅然決然投身戰場。阮邛曾言,我只收取那同道中人做弟子,而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為我賣命的徒弟門生。
人生之難,難在意難平,更難在最重要的人,也會讓你意難平。不過這只是好人之難。到底是更多的人,從來不思量這些的。
世道打了我一拳,我憑什麼不能還一腳?世人膽敢一拳打得我滿臉血污,害我心裡不痛快,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至於會不會傷及無辜,是不是死有餘辜,想也不想。這是不對的。
修力是立身之本,修心是登高之路。大道之上,仗劍直行也好,負笈遊學也罷,偶爾總要給人讓讓路。
陳平安面容愁苦,只覺得天大地大,這些言語,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沒有人會聽。
陳平安心思微動,想了想,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塊黑炭。
他在渡口畫了一個大圈,然後彎腰在圓圈之中緩緩畫出一條直線,將圓圈一分為二。
陳平安蹲在那條線旁邊,久久沒有動筆,眉頭緊皺。神色萎靡的賬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間養劍葫,喝一口烏啼酒提神。這才在那條直線上下,各自寫了一個「善」和「惡」。
陳平安今夜要在那個曾經在心路上停步、不願深思、也無力去深究的「一」字上,跨出一步。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當年走在廊橋之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條直線上,在「善」「惡」二字之間,輕輕寫下「以人為本」四個字,喃喃道:「暫時只能想這麼多。」
陳平安閉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睜開眼睛,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個半圓的邊緣,一氣呵成,到「惡」這個半圈的另外一段,畫出了一條斜線,挪步,從下往上,又畫出一條斜線。最終,一個圓圈,已經被陳平安切割成六塊,交集只有那個圓心一點。
之後,陳平安好像豁然開朗,快步走到那條直線上的「善」字半圓當中,在這三塊區域居中的那塊扇形上,手中炭筆揮灑如飛,自言自語道:「若說這是本心向善的赤誠之心,且最為堅定,心智不易移動,那麼在這塊地方的世人,三教學問,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沒有讀過書識過字,教之『書上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學問,因為聽得進去,甚至無需任何一位聖賢苦口婆心說道理,因為這類人,願意聽,也願意坐而聞道,起而行之,無論世道如何困苦,也會堅守本心!」
陳平安快速起身,退到與那個半圓寫滿炭字區域「針鋒相對」的「惡」之半圓居中地帶。
蹲下身,一樣是炭筆嘩嘩而寫,喃喃道:「人性本惡,此惡並非一味貶義,而是闡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種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間的那個『一』,去爭去搶,去保證自身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對於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孫傳承之中。在這裡,『我』就是整個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個體的我,這個小『一』,比整個天地這個大『一』,分量不輕半點,朱斂當初解釋為何不願殺一人而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樣非是貶義,只是純粹的人性而已,我雖非親眼見到,但是我相信,一樣曾經推動過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開花結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關鍵時刻,說得出那些『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寧教我負天下人』『日暮途遠,倒行逆施』。可是這等天地有靈萬物幾乎皆有的本性,極有可能反而是我們『人』的立身之本,至少是之一,這就解釋了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那麼多『不善』之人,修道成為神仙,一樣毫無阻礙,甚至還可以活得比所謂的好人更好。因為天地生養萬物,並無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惡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後,陳平安起身走到上邊半圓的最右手邊:「此地人心,不如鄰近的右邊之人那麼心志堅韌,比較游移不定,不過仍偏向於善,但是會因人因地因時而易,會有種種變化,那就需要三教聖人和諸子百家,諄諄教誨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勸勉以『今生陰德來世福報、今生苦來世福』之說。」
陳平安寫到這裡,又有所想,來到圓心附近的「善」「惡」二字附近,復以炭筆緩緩補充了兩句話,在上邊寫了「願意相信人生在世,並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邊則寫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沒有實質回報,那就是折損了『我』這個『一』的利益」。
收起炭筆,陳平安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損,這個人的內心深處,就會產生極大的質疑和焦慮,就要開始四處張望,想著必須從別處討要回來,以及索取更多。這就解釋了為何書簡湖如此混亂,人人都在辛苦掙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為何有那麼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處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處,拳打腳踢,而全然不顧他人死活,不單單是為了活著。就像顧璨,明明已經好好活下去了,還是會順著這條脈絡,變成一個能夠說出喜歡殺人的人,不只是書簡湖的環境造就,而是顧璨心田的田壟縱橫,就是以此而劃分的。當他有機會接觸到更大的天地時,比如當我將小泥鰍送給他后,來到了書簡湖,顧璨就自然會去攫取更多屬於別人的『一』,金錢,性命,在所不惜。」
陳平安來到上半圓的最左手邊:「此地人心,最為無序,想要為善而不知如何為之,有心為惡卻未必敢為,所以最容易覺得『讀書無用』『道理誤我』,雖然身處這邊的半圓,卻一樣很容易從惡如崩,因此世間便多出了那麼多『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就連佛經上的佛祖,都會憂心末法的到來。此處之人,隨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會是最辛苦的。我先前與顧璨所說,世間道理的好,強者的真正自由,就在於能夠保護好這撥人,讓他們能夠不用擔心下半圓中的居中一撥人,不會由於後者的橫行無忌,而遭受眾多無緣無故的災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勞積攢出來的財富,朝夕之間便毀於一旦,讓這些人,哪怕不用講道理,甚至於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們偶然的不講理,微微動搖了儒家打造出來的那張規規矩矩、原本四平八穩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著。」
陳平安起身挪步,來到與之相對應的下半圓最右手邊,緩緩寫道:「此地人,你與他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與鄰近居中的那撥人,註定都只是空談了。」
雖然下邊半圓,最左手邊還留有一大塊空白,可是陳平安已經臉色慘白,竟是有了筋疲力盡的跡象,喝了一大口酒後,搖搖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經被磨得只有指甲蓋大小,陳平安穩了穩心神,手指顫抖,寫不下了。他強撐一口氣,抬起手臂,抹了抹額頭汗水,想要蹲下身繼續書寫,哪怕多一個字也好,可是剛剛彎腰,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陳平安一手將養劍葫隨便放在地上,另外一隻手鬆開手指,僅剩的那點木炭滾落在地,他就那麼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惻隱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腸,可是我們身處這個世界,還是很難做到,更別提時時刻刻做到這兩種說法,反而是『赤子之心』與道祖所謂的『返璞歸真,復歸於嬰兒』,似乎好像更加……」
陳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個尚未補全炭字的圓圈,死死盯著那個大圓,最後視線凝聚在圓心地帶、自己最早寫下的「善」「惡」二字之上。
陳平安搖搖晃晃,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抓住整個圓圈。
他幾乎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了。此時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連善惡都不去談?只說神人之分?本性?不然這個圓圈還是很難真正站得住腳。
「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於書上道理,不是拘束於儒家學問,單純去擴大這個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來的那樣,不是世間的道理有門檻、分高低。而是繞著這個圈子行走,不斷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別,同樣不是說有人心在不同之處,就有了高下之分、雲泥之別。故而三教聖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謂的勸化之功,就是將不同區域的人心,『搬山倒海』,牽引到各自想要的區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處去看,不繞圈平地而行,只是藉助順序,往回退轉一步來看,也不提種種本心,只說世道真實的本在,儒家學問,是在擴大和穩固『實物』區域,道家是在向上抬升這個世界,讓我們人能夠高出其餘所有有靈萬物。」
陳平安閉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簡,上邊刻著一位大儒充滿蒼涼之意卻依舊美好動人的文字,當時只是覺得想法奇怪卻通透,如今看來,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蘊含著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於水,螞蟻依附於芥子以為絕境,須臾水乾涸,才發現道路通達,無處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們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螻蟻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處看待世間,一定要異於世間飛禽走獸和花草樹木。
「那麼佛家呢……」
陳平安伸出雙手,畫了一圓:「配合儒家的廣,道家的高,將十方世界,合而為一,並無疏漏。」
陳平安最後喃喃道:「那個『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點點了?」
砰然一聲,耗盡了渾身氣力與精神的陳平安,後仰倒去,閉上眼睛,滿臉淚水,他伸手抹了把臉,伸出一隻手掌,微微抬起,淚眼視線矇矓,透過指縫間,渾渾噩噩,將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極,可心中最深處,滿懷快意,碎碎念道:「雲散天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陳平安閉上眼睛,緩緩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聲呢喃道:「原來且不去分人心善惡,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陳平安第一次在書簡湖,大大方方躺在這座畫了一個大圓圈、來不及擦掉一個炭字的渡口,在這青峽島呼呼大睡、酣暢香甜之際,有一個依舊落拓不羈的青衫男子,與一個越來越動人的青衣馬尾辮姑娘,幾乎同時來到了渡口。
兩人沒有任何言語,甚至連視線交會都沒有。
那個沒有在太平山祖師堂提筆回信,而是親自來到別洲異鄉的讀書人,撿起了陳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個圓圈下邊最左手邊的地方,想要落筆,卻猶豫不決,他非但沒有懊惱,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難道要我這個昔年書院君子,只能繞道而行?」
阮秀則站在直線一端盡頭的圓圈外,吃著書簡湖畔綠桐城的新糕點,含糊不清道:「還差了一點點神人之分,沒有講透。」
讀書人手持木炭,抬起頭,環顧四周,嘖嘖道:「好一個事到萬難須放膽,好一個酒酣胸膽尚開張。」
阮秀也說了一句:「寸心不昧,萬法皆明。」
青衫男子這才轉頭望向小口小口啃著糕點的阮秀:「你可莫要趁著陳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過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鍾魁可以背轉過身,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阮秀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鍾魁?你這個人……鬼,比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鍾魁伸手繞過肩頭,指了指那個鼾聲如雷的賬房先生:「這個傢伙就懂我,所以我來了。」
鍾魁看著這座在他眼中與世人絕不一樣的書簡湖,嘀咕道:「世間豈能唯我鍾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個糞坑?」
阮秀臉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幫他,但是我勸你,不要留下來幫他,會幫倒忙的。」
鍾魁問道:「當真?」
阮秀反問道:「你信我?」
鍾魁點了點頭。
阮秀吃完了糕點,拍拍手,走了。
鍾魁想了想,輕輕將那點木炭放回原處,起身後,憑空而寫,在書簡湖唯餘八個字而已,然後也跟著離去,返回桐葉洲。
已經不再是書院君子的讀書人鍾魁,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他留下的那八個字,是:「諸事皆宜,百無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