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心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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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人心似水
池水城高樓內,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今夜已經接連擱置了三把傳信飛劍,始終沒有理會。
崔東山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的圓圈邊緣,雙手負后,緩緩而行,問道:「鍾魁所寫內容,意義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麼?」
崔瀺兩句反問,就隨便打發了崔東山:「你當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來的最終真相,都需要匯總大量的消息,這點常識都沒有了?」
崔東山更絕:「無聊,找點話聊聊,你還當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極其隱蔽的傳信飛劍,與之前所有飛劍如出一轍,並不是從書簡湖轄境上空飛掠而至,而是先在這棟高樓內出現一道泉眼,然後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飛劍破空而至,然後泉眼消散。
這自然是大驪軍方的最高機密之一,耗費了大驪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當然還有數量驚人的神仙錢。
崔瀺還是沒有打開飛劍,緩緩道:「以人為本,且先不談鬼魅精怪,是坐鎮一洲的書院聖人必須得有的高度,然後還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這就高出了君子的學問,君子只須惠澤一國之地,再去謀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陳平安想出這個圈子的範圍,不談學問深淺,只說大小,其餘與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提出世間律法必須以人為本,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意味著與一切山精鬼魅說人間律法,是不適用的。」
崔東山問道:「所以你才將法家子弟韋諒,視為自己的半個同道中人?」
崔瀺點頭道:「在走到道路盡頭之前,還算殊途同歸,而且與事功學說,能夠大道互補。」
崔瀺轉過頭,笑道:「對了,你之前為何不求我幫忙遮掩渡口氣象?不怕惹來不必要的關注視線?」
崔東山繼續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繞圈行走,隨口道:「不用,終究是我們都能想明白的東西,更別提老秀才當年參加兩次三教辯論的那個高度了。陳平安這門學問,嚇不死人。真正能夠嚇死人的,還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嚇破了佛子靈台金身、道門真靈無垢心境的言辭。」
崔瀺似乎認可這個說法:「陳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裡提著一盞燈籠,燈火飄搖,微微映照腳下四周的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只可惜見者唯有鍾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東山停下腳步,瞥了眼攤放在崔瀺身前地面上的那幅山水畫卷,譏笑道:「其餘人等,看到了也覺得礙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還好,看個半懂——就是上半圓裡邊的最左手,越發心虛。世事人心如此,陳平安都能看透。顧璨,青峽島那個門房修士,你覺得他們看到了又如何?只會更加煩躁而已。所以說人生悲喜命中注定,至少一半是說對了的。該是泥濘里打滾的螻蟻,就一輩子是如此。該是看見了一點光亮,就能爬出糞坑的人,也自然會爬出去,抖摟一身糞,從外物上的泥腿子,變成心性上的翩翩佳公子,比如那個盧白象。」
崔瀺的臉色,淡然閑適。
這對「本是一人、魂魄分離」而來的老狐狸和小狐狸,這一番從頭到尾都雲淡風輕的閑聊,言下之意,似乎極有默契,都在有意無意去壓低陳平安那個渡口圓圈的高度和意義。
接下來兩兩無言。
崔瀺開始依次打開那四把傳信飛劍。
由於支撐這樣一把飛劍「遊走於光陰長河縫隙之間」所需神仙錢,極其巨大,所以信上闡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長,措辭盡量簡明扼要。
這也是崔瀺成為大驪國師之後,著重治理官場繁冗后的成效之一。
盡量在大驪文官武將之間,說一些大家相互都「聽得懂」的言語。
崔瀺看似在處理繁忙政務。
崔東山靈犀所致,在心中反覆默默誦讀一句話,是老秀才與一位遠遊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論道,曾經提及的一句言語,一句「大話」:「我心光明,夫復何言。」
崔瀺有條不紊處理所有軍政事務,一一回信。
然後寂然而坐,以內視之法,沉浸於心神當中,那個崔瀺元嬰,在本命竅穴當中,席地而坐,將渡口圓圈的那條直線,扭轉了軌跡,於是變成了道祖當年在人間所繪的陰陽魚圖案。
然後伸手一揮袖,將這個圓輕輕推到一邊,然後重新觀看原先的圓,看著被切割成六大塊的版圖。六塊,陳平安當時提及曾經不從高往低去看,而是繞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遷徙人心,這叫輪迴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嬰,越看越臉色發冷。
驟然之間,崔瀺將心神拔出,睜開眼睛,一隻大袖內,雙指飛快掐訣,以「姚」字作為起始。
此後某個時刻。
「崔東山!」
「崔瀺!」
一老一少,幾乎同時喊出對方名字。
崔東山飛快拿出那幅曾經給裴錢看過的光陰長河走馬圖,攤放在地上。
崔瀺則迅速來到崔東山那座金色雷池的邊緣,沉聲道:「只挑出龍窯姚姓窯頭的畫面!所有!」
崔東山惱羞成怒道:「那個楊老頭,比你更是個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窯頭的所有軌跡,瞞天過海,我們先前那點本就不用心的推衍,根本就是被楊老頭帶到臭水溝里去了!他娘的,這肯定是楊老頭和姚窯頭之間的一筆買賣!崔瀺,你我可不許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文脈逼死的,被天下大勢碾壓而死的,但絕對絕對,絕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東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計較自己自稱「崔瀺」的口誤了。
崔東山越想越瘋癲,直接破口大罵:「齊靜春是瞎子嗎?!他不是棋力高到讓白帝城城主都視為對手嗎?驪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說它,齊靜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決定將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選擇寄托在陳平安身上之後,為何還不管管?聽之任之,視而不見?!我就說佛家,作為收取驪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個存在,絕對不會如此簡單!說不定那個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較於崔東山的氣急敗壞,崔瀺要沉穩許多,問道:「陳平安身上那兩把飛劍,在初一、十五這兩個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麼?」
崔東山皺眉道:「我只知道被陳平安命名為初一的那把,是在黃庭國老秀才那幅山河畫卷出現裂縫,老秀才走出畫卷后,交給陳平安的。第二把飛劍十五,則是楊老頭,這個跟東海那個臭牛鼻子活了差不多歲數的萬年老王八,跟陳平安要了一點不值錢的破爛東西,作為交換,主動送給了陳平安。楊老頭說是就叫十五,明擺著是順著陳平安對初一的改名,而隨口胡謅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頭凝視著從那幅光陰長河走馬圖中以獨門秘法擷取出來的一幅幅片段畫面。
崔東山伸手指向樓外,大罵道:「齊靜春睜眼瞎,老秀才也跟著瘋了?」
崔瀺淡然道:「是誰費盡心思,要陳平安去研習佛經?」
崔東山使勁朝金色雷池外邊吐了一口唾沫,唾沫往崔瀺腦袋上飛去:「滾你娘的,不是你要設立此局,坑害我們師徒二人,我會讓陳平安去通讀三教百家的那些正經?」
崔瀺頭沒有抬頭,一揮袖子,那口唾沫砸回崔東山臉上。
崔東山隨便抹了把臉,憤憤不平,依舊在罵天罵地。
看完了第二遍所有關於陳平安嘴中那個「姚老頭」的畫面。
崔瀺輕聲道:「別忘了,還有齊靜春幫忙討要而來的那張『姚』字槐葉。一棵槐樹那麼多祖蔭槐葉,偏偏就只有這麼一張落下。將這段光陰長河,截取出來,我們看一看。」
崔東山照做。
在真正的大事上,崔東山從不彆扭矯情。
畫卷上,齊靜春在為陳平安要到了唯一一張願意離開枝頭的槐葉后,曾悄然轉頭,望向槐葉最高處,笑容有些譏諷。
齊靜春就看了這一眼,卻恰好是多年之後兩人「俯瞰」畫卷之時,雙方三人,宛如隔著一條光陰長河的對視。
巧合?
故意的?
崔東山心中悚然,崔瀺臉色陰沉。
崔東山喃喃道:「齊靜春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蔭姓氏老祖宗的不長眼,還是在笑話我們兩個,根本猜不到他在做什麼嗎?或者,兩者都有?」
崔瀺閉口不言,在心中緩緩推敲、演算。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乾號道:「我們到底做了什麼啊?你比我修為高,歲數大,吃過的秤砣多!不如你來說說看?我現在心裡堵得慌,就像我家先生如今心田乾涸,在渡口那邊字都幾乎寫不動了,我這會兒,也心累,罵不動你了。」
崔瀺裝聾作啞。
崔東山雙手撓頭:「這日子苦啊,先生揪心,學生也揪心,有福沒同享,卻有難要同當,沒法過了,不過了不過了。」
崔瀺突然笑了起來:「你比我還要怕齊靜春,所以我知道,其實在破局之初,你比我更希望齊靜春已經死絕了,但是這會兒,是不是改變主意了,希望齊靜春能夠再來一次陰魂不散?」
崔東山黯然無語。
崔瀺伸手指了指走馬圖:「收起來吧,多想無益,如今猜測齊靜春的用心,已經意義不大。」
崔東山挪動屁股,一點一點來到那幅走馬圖旁邊,一巴掌拍在畫卷上齊靜春的臉上,猶不解恨,又拍了兩次:「天底下有你這麼算計師兄的師弟嗎?啊?來,有本事你出來說話,看我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崔瀺說道:「不嫌丟人嗎?」
崔東山氣呼呼收起那幅走馬圖。
崔瀺轉移話題:「既然你提到了掰扯,那你還記不記得,有次吵贏了佛道兩家,老秀才返回學塾后,其實並沒有如何高興,反而難得地喝起了酒,跟我們幾個感慨,說遙想當年,那些在史書上一個個籍籍無名的百姓,道路上遇見了至聖先師與禮聖,都敢掰扯掰扯自己的道理,並不畏懼,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覺得不對,便大聲辯駁。我記得很清楚,老秀才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神色慷慨,比他與佛道兩教辯論時,還要心神往之。這是為何?」
崔東山憤憤道:「老秀才心比天高!」
崔瀺一口氣問了一大串問題:「為何現在讀書識字,相比遠古時代,可算越來越輕鬆,但是對於百家聖人和聖賢道理,世人卻越來越心生敬畏?儒家門生,竟然會覺得自己的學問,一定高不過聖賢,今人註定不如古人。為何世間學問越來越多,後世之人的心性上,卻越來越矮?」
崔東山嘆了口氣:「大概是當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后,我們對待這個世界就會越來越遲鈍,就像當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
崔瀺眯起眼:「對我們而言,只要熬過了接下來那場大劫難,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嗎?」
崔東山臉色僵硬。
崔瀺冷笑道:「後悔了?」
崔東山渾身顫抖。這對於終日沒心沒肺、無法無天的白衣少年而言,是破天荒的事情。
崔瀺突然站起身:「你找了個不錯的先生。別的人,比如這書簡湖裡邊九成九的貨色,就算同樣給那個臭牛鼻子,丟到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裡去,別說是三百年,就是給他們看三千年光陰,也看不出什麼花來。」
崔東山疑惑道:「說這個作甚?你每次說好話,我就瘮得慌。」
崔瀺望向樓外的月夜湖色:「如今大驪事務繁多,我不可能在這裡每天收取最重要的飛劍傳信,會耽誤你我真正的大事。我與你不一樣,這一坎,陳平安過不去,你就要跟著被連累,我則早早就立於不敗之地了。所以我和你的主次之分,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東山似乎並不奇怪崔瀺的離去,沒有多說什麼。
崔東山眼珠子悄然轉動。
崔瀺背對著崔東山:「我勸你拿出一點骨氣來,別想著趁我不在,搗鼓一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如果你這麼做,我會對你很失望的。」
坐在地上的崔東山,輕輕揮動一隻袖子,就像是在「掃地」。
崔瀺說道:「趁我還沒離開,有什麼問題,趕緊問。」
崔東山倒也不客氣,立即問道:「真由著劉老成出手,打死顧璨?你不管管?」
崔瀺搖頭道:「反正跟死局關係不大,我又不是陳平安,在意一個毛頭小子的死活做什麼?打死了顧璨,劉老成還不是得跟我們大驪做買賣,無非是從劉志茂換成了劉老成而已,你看看,連姓氏都一樣。其實這樣更好,劉志茂自身無法服眾,書簡湖野修那一套行事風格,跟腐朽王朝官場上的陽奉陰違,沒什麼不同。還不如換成劉老成,此人更知道大勢,以後與我們大驪合作,會很爽利,不至於像劉志茂那般極有可能深陷泥潭,得了好處,做起事情來,有心無力,容易當縮頭烏龜,說不定還給了他趁機坐地起價的機會。所以哪怕劉老成當上江湖君主之後,待價而沽,要價更高,前期大驪難免會割肉更多,可長遠來看,大驪還是可以賺回來的。」
崔東山趕緊又問:「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齊靜春真陰魂不散了,你這一走,他來了,咋辦?」
崔瀺回答道:「我自然留了後手在書簡湖暗處,就像在驪珠洞天,道家留了個陸掌教在那邊。我不是你,我說了的事情,我就做得到。別猜了,你一旦逾越雷池,不守規矩,我也有其他後手,可以針對你。」
崔東山默不作聲,這次是真揮動兩隻袖子掃地了。
崔瀺感慨道:「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老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搬動糧食,是在偷東西。」
他轉過頭,笑問道:「那我們人呢?證道長生不朽?如果更高處有不可知的存在,它正在看我們,我們人又是在做什麼?」
崔東山嘀咕道:「早就想明白的事情,問我做什麼。不就因為得想明白,我們才選擇做那件事情嘛。所以,藕花福地畫卷四人當中,最有意思的那個朱斂,才會隔岸觀火,得出正確結論,說你我是那察見淵魚者不祥。」
崔瀺笑了:「我是怕你成為下一個顧璨,忘性大。」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崔瀺微笑道:「我與齊靜春,驪珠洞天,書簡湖,兩次都是君子之爭。」
崔東山臉色古怪。
崔瀺說道:「你會懷疑,就意味著我此次,也曾經有所自我懷疑。但是我現在告訴你,是君子之爭。」
崔東山再問:「齊靜春可以眼睜睜看著趙繇轉投其他文脈,畢竟是在儒家之內。齊靜春也可以留下三本書給宋集薪,為宋集薪闡述法家精義,畢竟儒法之爭,並不過火。可如果齊靜春把陳平安推到佛門裡頭去,陳平安再不回頭,這算怎麼回事?哪怕齊靜春當初坐鎮驪珠洞天,對佛法多有深思,可我不覺得他真是逃禪了,這一點,我深信不疑。那麼,陳平安之於齊靜春,到底是小師弟,李寶瓶、趙繇、宋集薪三人的傳道人、護道人,還是齊靜春真正的香火傳承之人?!又或者,乾脆什麼都不是?」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東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長輩指點晚輩,對崔東山說道:「小兔崽子,以後別再對人說『我認輸』。人的那一口精氣神,下墜容易提起難。下棋之人,心裡認輸,投子棋盤就行了,有誰會開口說『我認輸』的?」
崔東山意興闌珊:「少對我指手畫腳,我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崔瀺並未收起地上那幅畫卷,自然是留給了崔東山,最後笑道:「你這會兒應該感慨一句,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崔東山沒有反駁,反而附和道:「遠看青山多嫵媚,身在山中路難行,路上更有山中賊。」
崔瀺一步跨出,如過門扉,一閃而逝。
在確定崔瀺真正離開后,崔東山雙手一抬,捲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盤和兩罐彩雲子。
他正襟危坐,神色肅穆,鄭重其事,下起了五子棋。
陳平安約莫是在秋分時節,從大驪匆匆忙忙動身趕來書簡湖的。
到了書簡湖轄境,乘坐馬車到了湖邊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見風景,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在那之後,見到了顧璨,在青峽島見過了秋高氣爽的江湖畫面,此後露氣開始逐漸重而凝稠,書簡湖天寒夜長,風煙蕭索,水霧瀰漫,陳平安去了趟雲樓城,藉助那對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國邊境關隘,看了那一條線,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風景,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
回到青峽島后,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凍,雉入大水化為蜃。
四處遊歷諸多島嶼的時候,由於詳細了解了書簡湖的歷史變遷與風土人情,陳平安還真專程拿出小半天工夫,守在錦雉島,去欣賞「野雞入湖化蜃」的畫面,只是這種景象極難遇見,只能碰運氣,就像當年遭遇過山鯽,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機會找出那條金色過山鯽。但是陳平安沒辦法耗費太多光陰去碰運氣,只得悻悻然離開,有些遺憾。
人總不能活活憋死自己,總得苦中作樂,找些法子排憂解愁。希冀著能夠親眼目睹雉入水的場景,是如此;在青峽島朱弦府,與門房紅酥詢問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峽島后,陳平安幾乎很少喝酒,多是偶爾喝上一兩口,用來提神醒腦。
舊歲近暮,寒風繞枯枝,飛鳥疾厲。
就在陳平安誤以為會一直這樣緩緩前行,宮柳島那邊繼續吵吵鬧鬧,他這邊則安安靜靜,埋頭做著事情,可能哪天抬頭望去,視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黃淺,水文新綠微了。
突然有一天,宮柳島那邊不吵了,顧璨帶著小泥鰍返回山門口,找到了正在精研魏檗所傳一樁秘術的陳平安,說是定下來了,反對勢力中,嗓門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島嶼的島主,先前嚷嚷著要與青峽島雙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誰贏誰來推薦人選擔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峽島打算答應下來的時候,青冢島老島主和天姥島的一個首席供奉,兩個最有希望打擂台的強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就同時銷聲匿跡,徹底沒了人影。形勢急轉直下,粒粟島島主強撐大局,單獨一人在宮柳島親自找到劉志茂,一番密談之後,應該是談攏了條件。劉志茂就這麼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寶座,簡直就是不費吹灰之力。要知道連同弟子田湖君在內,十餘座藩屬島嶼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戰一番的準備,在註定會無比殘酷血腥的戰事之中,誰死都有可能,不過劉志茂和顧璨肯定不在此列,大家對此都心知肚明,也無太多怨言,怨氣倒是未必沒有,可大勢如此,由不得人。估計那個截江真君睡覺都能笑出聲來。
陳平安聽到這個消息后,並沒有輕鬆起來。
有些事情猜得出來,比如粒粟島極有可能就是大驪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兩島的重創,是國師崔瀺的秘密手筆。
但是有些事情,陳平安猜不出,例如朱熒王朝有沒有後手,如果有,會是誰,到時候試圖扭轉局勢的雷霆一擊,是針對劉志茂,還是顧璨和小泥鰍?或者,乾脆就知難而退了?邊境線上狼煙四起的朱熒王朝,其實已經自顧不暇,乾脆就丟了書簡湖這塊雞肋之地?說不定連同自己身在青峽島的潛在影響,都在那頭綉虎的算計之內,這大概就叫物盡其用?
陳平安只是要顧璨在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輕易外出,小心朱熒王朝的瘋狂反撲。
顧璨笑著點頭,說這個自然想到了,劉志茂也提醒過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誰的酒局,都不可以參加,只需要等三兩個月,到時候就算是去青冢島和天姥島的祖師堂門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劉志茂特別小心謹慎,就連慶賀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開春時分,怕的就是到時候青峽島打開山水大陣,前來恭賀之人,魚龍混雜,真要那個時候給人捅一刀子,青峽島是要傷筋動骨的。
陳平安和顧璨當時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閑聊了片刻。
隆冬時分,湖上飛鳥幾乎絕跡,偶有點點。應該快要下雪了。
顧璨走後,陳平安走到渡口那邊,深思不語。
就在這天的黃昏時分,陳平安在書案那邊猛然抬頭,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見青峽島外,有一個老修士懸停空中,冷笑道:「我叫劉老成,來這裡會一會顧璨,無關人等,全部滾蛋。不然之後誰幫你們收屍,也得死,死到無人收屍為止。」
不等言語落定,老修士就已經一揮袖子,一張張泛著金光的黃紙符籙,連綿不絕地畫弧飛掠,最終形成一個大圓,就像是整座青峽島被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現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寶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著一方印章,名為「鎏金火靈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劉老成的最關鍵本命物之一。在水運昌盛的書簡湖,當年劉老成卻硬生生憑藉這件火屬本命物,殺得眾多島嶼遍地哀號,修士屍體漂滿湖面。
那些品秩極高的破障符籙,不斷收縮包圍圈,「嵌入」青峽島山水陣法之中,一張張砰然碎裂后,護山大陣被崩出一個個大窟窿,如果不是靠著陣法中樞,儲備著堆積成山的神仙錢,加上田湖君和幾個心腹供奉拚命維持陣法,不斷修繕陣法,可能瞬間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島嶼仍是開始地動山搖,靈氣紊亂。
這個在書簡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沒有多餘的言語。
劉老成身邊那尊巨大法相,一斧頭直直劈下,當場就將號稱堅不可摧的青峽島護山陣劈得崩散。
一粒黑點掠出春庭府,在空中現出真身,變為一條長達三百餘丈的巨大蛟龍,撞向玉璞境修士劉老成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龍瞬間纏繞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書簡湖當中,驚起一陣滔天巨浪。
法相併未一撞後仰倒地,而是雙腳落在湖底后,后滑出去。
由於臨近青峽島,此處湖水並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寶甲的金身法相,雙腳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龍頭顱之中,不去拔出。
這尊法相,將身軀遠遠比它還要龐大的蛟龍,砸得直接墜入湖中,一腳踩中其頭顱,一斧頭砍下去。
劉老成嗤笑不已。得了那麼大一塊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沒閑著,在玉璞境瓶頸上停滯了兩百多年,現在雖未躋身仙人境,但也差得不遠了!
除此之外,為了對付這條元嬰境蛟龍,還專門耗費巨資,掏出足足九十枚穀雨錢,做了件很沒有性價比的事情。那就是請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頭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練箭,斬龍不斷再磨刀」!
至於「磨刀」之說,用在了巨斧之上,顯得很是滑稽,可這些無傷大雅的事情,對於山澤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書簡湖湖水急劇翻湧,沸騰不已,從蛟龍傷口處流淌出來的鮮血,腥氣衝天。
不過蛟龍到底是以肉身堅韌著稱於世的大妖,並不是完全沒有一戰之力,拚死掙扎之後,也曾數次將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劉老成向青峽島某處伸手一抓。整座春庭府與山根相連的地皮,開始崩裂出無數條裂縫,竟是彷彿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後,拔地而起。
劉老成定睛望去,譏笑道:「還想躲?已經找到你了。」
他的另外一隻手,向上一抬,然後屈指一彈,只見春庭府當中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被扯到府邸上空后,如遭重鎚,整個人撞入背後的青峽島山體之中。
劉老成根本不去看身後書簡湖的戰局,而是視線偏移:「劉志茂,怎麼說?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還這麼客客氣氣?」
寂靜無聲,沒有回應。
劉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峽島這麼客氣,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他伸出併攏的雙指,輕輕向前一揮。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龍頭顱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螢划空而去,砸向已經深陷山壁之中的顧璨。
劉老成笑了笑:「喲,青峽島修士裡邊,總算還是有個爺們的。」
視野之中,一個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輕人,腳踩兩把飛劍,懸在顧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當中,掠起一條金色長線。
陳平安伸手虛握,那把劍仙,剛好懸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緊。
面對那枚讓書簡湖所有老一輩修士嚇破膽的鎏金火靈神印,陳平安握住那把劍仙。
青峽島上空,風起雲湧。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心思微動,並未駕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陳平安與那把半仙兵的劍尖,而是讓火靈神印畫出一個圓弧,停在陳平安身側百餘丈之外。
山澤野修,出手果決且狠辣,而算計得失,更是錙銖必較。
劉老成很快就舒展眉頭,若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青峽島賬房先生,已經完全煉化了那把半仙兵,還算有點棘手,既然並未煉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青峽島一座藩屬島嶼之巔,站著一個儒雅青衫老人和一個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皆是外鄉人。他們正是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與無敵神拳幫老幫主高冕。
高冕察覺到荀淵的細微異樣,問道:「荀淵,是你熟人?」
荀淵微笑點頭:「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們寶瓶洲,最早認識的人之一,在老龍城那邊遇到的,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虧,這麼說起來,劉老成還得感謝他,才能得到那麼大一塊琉璃金身碎塊。」
高冕問道:「那要我提醒一聲老劉嗎?我怎麼聽著,老劉是在做恩將仇報的缺德事?」
荀淵笑著搖頭:「不用提醒。這算什麼恩將仇報。不然除了劉老成,我們玉圭宗,上上下下,連我在內,一樣需要將這個年輕人當活菩薩供奉起來。」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劉一旦殺得興起,到時候我都攔不住,除非你出手,捨得將一個板上釘釘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變成敵人?」
荀淵緩緩道:「那個年輕人,有個觀點,與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負。既然如此,那我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麼多紅塵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淵:「他娘的膽肥了,你姓荀的,敢這麼跟老子說話?」
荀淵趕緊抱拳告罪。
高冕這才心滿意足,看著那邊的對峙。結局已定,只要劉老成再次出手,顧璨和那個年輕人,不但會死,而且在這書簡湖,就真不會有人收屍。
高冕略帶唏噓道:「可惜了,只憑他是青峽島上唯一一個膽敢攔阻老劉的晚輩,我就覺得這人不壞。」
荀淵語氣平淡道:「活了我們這麼一大把歲數的老頭子,親眼所見的可惜事情,還少嗎?死在我們手上的修士,除了該殺的,有沒有枉死卻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註定還不少。這就叫哪個郎中門口沒有冤死鬼。」
高冕雙臂環胸,撇撇嘴。
荀淵緩緩道:「說句難聽的,下宗選址書簡湖,是我玉圭宗的頭等大事,是一樁千秋大業。如果那個年輕人與玉圭宗起了大道之爭,我是不介意做第二個杜懋的。杜懋傻就傻在自恃修為,將寶瓶洲視為彈丸之地,全然不佔理,就出手了。我如果出手,好歹還佔著點理,終究是在禮聖圈定的規矩之內行事。當然,最後是生是死,各憑本事,獨獨不可女子作態,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點了點頭,「能說出這番話,讓我對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淵微微一笑:「劉老成想要殺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
高冕問得一針見血:「是今晚打小的,還是以後打老的?」
荀淵說道:「就在今晚。」
高冕終於有些好奇了。
青峽島那邊,陳平安雙指拈符,輕輕丟出,日夜遊神真身符現身,再將那條以蛟龍溝老蛟龍鬚製成的金色縛妖索,交給了其中一尊夜遊神。然後猛然之間,陳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劍仙。
劉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卻極為陰沉:「書簡湖都在傳你是一個很奇怪的劍修,不論如何,我還是對你比較上心的,不比劉志茂少。就看你有沒有那個真本事,讓我再次虧錢了。」
不見劉老成如何動作,那方懸停在空中的鎏金火靈神印,流淌墜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後每一滴火靈金液在空中驀然變大,變成一具具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有數十個之多,在青峽島落地后,向那兩尊日夜遊神真身符傀儡蜂擁而去。不但如此,書簡湖水當中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衝出水面,向陳平安激射而去。
陳平安手持劍仙,一次次揮劍而已。一條條水柱,與金色劍氣長線攪在一起,在空中一同消散無形。
劉老成好整以暇。就這麼耗著便是了,一點靈氣而已。對方卻是要拚命,才能一次次斬碎那些勢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著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襲。
陳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隻手,已經血肉磨光,可見手指和掌心的白骨。
劉老成如同貓逗耗子一般,時不時還會給陳平安一點「意外之喜」,比如莫名其妙從青峽島山崖處撞出的石塊,可能大如亭台樓閣,氣勢如虹,也可能小如拳頭,悄無聲息。
劉老成越看越覺得有意思。那個年輕人的神色,實在是太平靜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乾涸,所有的精氣神,早已是強弩之末。人未死心先死?空空如也。
是一口氣將其打死了算了,還是?劉老成難得有此猶豫。
劉老成心中盤算著利益得失,出手卻沒有絲毫懈怠。他倒要看看,這個神魂早已不堪重負,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的年輕劍修,那一口氣能堅持多久。
書簡湖內,手持一柄專門壓勝蛟龍之屬的巨斧金身法相,與那條滿身傷口縱橫交錯的大泥鰍,打得翻江倒海,湖水中皆是鮮血。
兩尊日夜遊神真身符金光逐漸黯淡,鎏金火靈神印源源不斷滴落火靈金液。
這兩處戰場,勝負毫無懸念。只是出劍不停的陳平安四周,幾乎纏滿了流螢長久不散的金色細線。
劉老成看著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陳平安,殺意漸重,開始多過不殺之心。
以白骨手掌握住那把半仙兵的陳平安,終於出現了一絲氣機凝滯的兇險破綻。
劉老成毫不猶豫,稍稍調動幾乎深不見底的氣海靈氣,青峽島四周,隨之轟隆隆巨響,如雷炸響湖面,一瞬間,數百條水柱同時衝出水面。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心中默念二字,只是握住劍仙。
那些離開書簡湖的水柱不斷匯聚,從四面八方圍殺這一人一劍,就像一個大如山峰的碧綠水球,將陳平安困在當中。
片刻之後,那些湖水凝固靜止,懸在空中,早已不見年輕賬房先生的渺小身影。
青峽島在內,十數座藩屬島嶼的數千修士和雜役婢女,都認為陳平安死定了。
更遠處,也有無數人在旁觀這場蕩氣迴腸的廝殺。有人鬆了口氣,有人幸災樂禍,但也有寥寥無幾的修士和尋常人,這撥人哪怕認識那個賬房先生不算太久,可仍然有些遺憾,比如珠釵島劉重潤。還有一些跟賬房先生打過交道的婢女,覺得這個陳先生是與一般神仙老爺不太一樣的人。也有人百感交集,比如朱弦府鬼修;甚至是傷心,比如門房紅酥。
空中,那巨大的碧綠水球表面,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輕微碎裂聲響,顯露出一絲金線。聲響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震撼人心,如市井坊間正月初一里的爆竹聲。驀然之間,青峽島上,就像下了一場冬雨。
劉老成神色自若,以心湖漣漪問話陳平安。
得到答案后,劉老成點了點頭。
在戰戰兢兢的青峽島修士眼中,只見那個賬房先生依舊懸在原地,並且做了一個奇怪動作,手腕一擰,倒持長劍,依舊沒有說話,但是面朝劉老成,雙手抱拳,像是在致謝。
劉老成點點頭,收起了書簡湖裡的那尊金身法相,以及那方本命印章,就此一掠而走。
夜色中,三個老人御風同游,去往宮柳島。
一場大戰之後,劉老成氣定神閑。這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底蘊。何況劉老成連真正的殺招都沒有拿出手。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煉化而成的半琉璃金身,那才是大殺四方的時刻。
高冕奇怪問道:「為何不殺掉那個年輕人?斬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劉以往的作風。」
劉老成無奈道:「你嗓門兒那麼大,故意說給我聽,我耳朵又沒聾。」
荀淵笑而不言。
劉老成帶著兩人落在宮柳島山門口,三人緩緩前行。
劉老成說道:「既然與我晉陞十二境契機的那塊琉璃金身有些淵源,我就得念這份情。再者,一個能夠從杜懋手底下活下來的年輕人,我與他反正沒有直接衝突,那就做人留一線。殺人立威,傷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況那小子比較識趣,與我做了筆買賣。」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憚,哪個多些?」
劉老成黑了臉。
荀淵突然說道:「如果那個年輕人,當時沒有那個抱拳動作,老劉肯定當場就已反悔,估計已經宰了他。」
劉老成嗯了一聲:「我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不會養虎遺患,那傢伙是真心還是假意,看得出來。」
荀淵突然笑道:「你們信不信,哪怕是在書簡湖,陳平安也可以比那個顧璨,活得更長久。」
高冕搖頭,不以為然道:「未必吧。我認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劉老成卻點頭道:「事實如此。咬人的狗兒不露齒。之所以不殺他,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劉老成環顧四周:「在書簡湖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所謂的狗屁聰明人再多,若是有個人還願意傻乎乎講規矩,本事又足夠,至少我劉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買賣的。」
高冕不理會劉老成這個山澤野修的肺腑之言,只聽進去了一句話,怒道:「你他娘的,連荀老兒的馬屁都拍?有沒有點出息?你咋就從來不拍老子的馬屁?」
荀淵滿臉無奈。
劉老成斜眼道:「我見過你被人打出屎的慘狀,怎麼敢拍你馬屁?我怕拍完之後,就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淵眼睛一亮:「還有此等往事?說道說道?」
劉老成有些尷尬:「好漢不提當年勇,聊什麼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們寶瓶洲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師,是崔氏的當家人,一言不合就跟人捲袖子干架了,給人干翻撂倒之後,心服口服。在那之後,他就給自己取了個武十境的綽號。只是那個武夫,後來失蹤了,聽說好像去了趟中土神洲,估摸著跟這個武十境的下場差不多,在那邊,一山還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淵說道:「純粹武夫,每一個能夠走到九境並且摸著了十境門檻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們桐葉洲那邊,一洲武運就不太行,竟然還不如你們寶瓶洲這麼小的地方,奇怪吧?」
高冕是直腸子:「奇怪個卵的奇怪,你們桐葉洲的武夫就是不濟事,這會兒有幾個十境?兩個有沒有?知道我們寶瓶洲現在有幾個嗎?如果加上我最佩服的那個,再算上那個去拆了你們桐葉宗祖師堂的李二,和大驪藩王宋長鏡,三個!」
劉老成卻似有所悟。
荀淵笑了笑。所以說他會與這個無敵神拳幫幫主,成為朋友;與更聰明的劉老成,只會成為盟友。
大戰落幕,陳平安背著顧璨,緩緩下山。
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收入袖中,符膽之內的那點神光,幾乎消耗殆盡,下一次恐怕「請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無需與人廝殺,就要自行消散了。
顧璨滿臉血污,面容慘敗,受傷極重,但是總算活了下來。
那條奄奄一息的蛟龍,尾巴輕輕一擺,去往更遠的地方,最終沉入書簡湖某處水底。在那邊,它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龍宮」的粗糙雛形。
劉老成在青峽島大展威風,以上五境修士的無敵之姿,將顧璨和那條蛟龍之屬一併打成瀕死的重傷。作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劉志茂,青峽島的主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反而是那個賬房先生,出手阻攔了劉老成。最後那個曾經有一句名言傳遍書簡湖的劉老成,那個親口說出「殺人殺到心軟,都不可以手軟」的宮柳島島主,竟然還手下留情?一時間,整座書簡湖數萬野修,都覺得是霧裡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上,隨著小泥鰍進入巢穴,開始進入休眠狀態,顧璨的傷勢便稍稍好轉些許。
他抱住陳平安的脖子,輕聲道:「陳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鰍收回去了?炭雪對你其實還是挺怕的,畢竟你算是小泥鰍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擔心她會受委屈,換成別人,一旦我護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數,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後我肯定不後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你留著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邊,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為啥?不怕炭雪跟著我,純粹是為虎作倀嗎?」
「我以前在桐葉洲得了件仙家法寶,是一把劍,名叫痴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就可以提升品秩。我一開始特別反感,別說拿著它跟人廝殺,就是看一眼都覺得膈應,但是後來總算想明白了,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駕馭萬物。算了,這些道理,你也不愛聽,我不說便是。」
「說吧,不知為什麼,以前覺得心煩意亂,現在聽你嘮叨這些,雖然不太聽得進,還是會左耳進右耳出,可是覺著挺順耳的。陳平安,你說怪不怪?」
陳平安卻轉移話題了:「這是第二次了。」
顧璨哦了一聲:「我心裡有數的,一次是沒有離開青峽島,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會理我了,只把我當作陌生人。」
陳平安淡然道:「還算知道點好歹,有點良心。」
顧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對我娘親,對你,兩個人。我那個死鬼老爹,沒啥印象,委實是親近不起來。至於到時候一家團圓了,與他見了面,會不會改觀,不太願意去想這些。」
陳平安嗓音越發沙啞:「慢慢來吧。」
「陳平安,我還是想要知道,這次為什麼救我?其實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會帶著小泥鰍經常去屋子門口那邊,哪怕沒有什麼事情,也要在那邊坐會兒。」
「不要說話了。」
「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小泥鰍已經在水底老窩趴著,我已經感覺好些了。陳平安,說說看唄,我還想聽……聽一聽你的道理。」
陳平安喉結微動,強行咽下那口鮮血,只要顧璨願意聽他說,他就願意說給顧璨聽,臉色已經比顧璨還要雪白的陳平安,胸口急劇起伏,輕輕吐納幾次,略微平穩之後,沙啞道:「我與你做過了切割與圈定,這是弈棋衍生出來的說法,也能夠拿來練劍。簡單來說,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住在山門口的屋子裡;後者,就是我一直在看著你,你只要不走出那個我認為沒有犯錯的圈子,我就幫你,我就還是你最早認識的那個泥瓶巷鄰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峽島后,我還是濫殺無辜呢?你會離開嗎?還是打死我?」
「我會儘力攔著,讓你不犯錯,就像今天攔著劉老成殺你一樣。而且我也不會離開書簡湖,還有很多事情在等著我去做,既是為你,也是為自己。」
「這麼活著,不累嗎?」
「當年在泥瓶巷,每天過著好像一輩子都熬不出頭的苦日子,就不累了?也累的,只不過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活得開心和痛快嗎?」
「關於這個又繞回原點的問題,我的答案,當然可以給你,可你未必聽得進去,就不去說了。所以我希望將來你可以走出書簡湖,自己去親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對了,我收了開山大弟子,是個小姑娘,叫裴錢,以後你如果離開書簡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龍泉郡的時候,我又不在,就可以找她。我覺得你們兩個,會比較投緣,嗯,也有可能會相互看不順眼。」
顧璨有些開心,因為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跟自己說到了和他陳平安「捆綁」在一起的將來事。
顧璨迷迷糊糊道:「陳平安,我有些困。」
陳平安輕聲道:「那就睡一覺,之後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有我在。」
顧璨竭力讓自己不昏睡過去,輕輕嗚咽道:「陳平安,我很怕我一睜開眼睛,你就偷偷離開青峽島了。」
陳平安說道:「不會的。」
顧璨嗓音漸漸小下去:「真的不騙我嗎?」
陳平安反問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顧璨輕輕點頭,放心睡去。
顧璨已經睡著,所以他才沒有察覺到,沒辦法擦拭臉龐的陳平安,不斷有鮮血滴落在他的手臂上。
春庭府內,顧璨躺在床上。顧氏坐在床邊,傷心欲絕。
田湖君帶來了青峽島秘藏珍貴丹藥,但是當她看到那個站在床邊的賬房先生后,竟是有些心顫,還有手抖。
陳平安瞥了眼她手中的藥瓶,沙啞開口:「沒有問題?」
田湖君使勁點頭:「以性命保證!」
陳平安說道:「回去之後,告訴劉志茂,我近期會找他。」
田湖君只得應下。
給昏迷中的顧璨服下丹藥后,田湖君落荒而逃。
顧氏倉皇失措,只是反覆呢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陳平安動作微顫,搬了把椅子坐在旁邊,反問道:「為什麼不會這樣?」
顧氏抬起頭,淚眼婆娑,看著這個面容消瘦了許多的年輕人,這一刻,突然感到如此陌生。
陳平安再問:「是不是還想問我,是不是故意看著顧璨重傷?」
顧氏視線游移。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不是這樣的,我當下能做到的,就這麼多。」
顧氏嘆了口氣,眉眼低斂,滿臉淚痕,點點頭:「我信你,陳平安。」
這一刻,陳平安有些傷心,跟顧璨和嬸嬸顧氏有關係,卻關係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實已經想明白了死結中的一個癥結所在。
他陳平安想要證明這一點,不難。只需要在顧璨面前,不露痕迹地展現一兩個細節,例如對某件身外物的重視程度,要超出顧璨更多。顧璨的本心,跟陳平安有關的那塊心田,一樣會荒廢,很快就會變得雜草叢生,最終說不定以顧璨容易走極端的性情,還會與他陳平安反目成仇。
陳平安不願意去驗證,不想去試探人心。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開所有,只說恩怨和利益得失,不是怕顧璨對自己的看法會從親人變成仇寇。
陳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時,並不畏懼任何敵人在拳頭上的強大,從小巷蔡金簡和苻南華,再到搬山猿,到之後所有道路上的敵人,都是如此。
陳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經失去了當年的那個小鼻涕蟲,再失去一個初衷是為了娘親、走到這一步的書簡湖顧璨,更不想顧璨與自己一般傷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個人想得越深,就越與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坐在椅子上,閉眼休憩片刻后,站起身。
顧氏緊張問道:「陳平安,你去哪裡?」
陳平安說道:「我只要在青峽島,在哪裡都一樣,嬸嬸放心好了。」
顧氏欲言又止,終於還是不敢強行挽留。
陳平安一走出春庭府,就立即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他強提一口氣,緩緩走向山門口的屋子。
到了那間屋子,打開門,關上門,點上桌上燈。
陳平安坐在背對窗戶的長凳上,顫顫巍巍,取出從楊家藥鋪買來的藥膏,強行咽下。
他一人獨坐。桌上擱放著養劍葫,飛劍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門口和窗邊。
非人情,不可,難近,難親,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似乎便有了希望。可到頭來,還是會失望的。
吃下楊老頭煉製的藥膏后,從體魄到神魂,都已經毫無知覺的陳平安,怔怔地看著燈火,燈花漸瘦天將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淵的年輕人,轉頭望向窗外。
天亮了。
大寒時節,湖水蒼茫,寒氣砭骨。
顧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陳平安每天都會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時間,聞著濃郁的藥味。就像先前顧璨和小泥鰍,會去山門口屋子外曬太陽一樣。
陳平安在屋子裡邊,時不時起身坐到床頭查看顧璨的脈象。久病成醫,陳平安不算門外漢。對於傷勢是加劇還是好轉,還是能看出一些門道。劉志茂當初讓田湖君捎來的那瓶靈丹妙藥,效果顯著,極有可能是類似青虎宮陸雍專門為地仙煉製的珍稀丹丸。
這天顧璨醒轉過來,見到了坐在那張椅子上的陳平安,咧嘴一笑,只是很快就又睡去了,不過呼吸已經沉穩了許多。
陳平安離開春庭府後,顧氏猶豫片刻,讓府上一個龍門境修士老管家去請劉志茂,說她有事商議。
顧氏坐在床邊,輕輕握住顧璨還是有些燙熱的手,泫然欲泣。
她神遊萬里,最後輕輕嘆息一聲。
所幸璨璨性命無憂,就是有些可惜,耽誤了春庭府精心配製而出的「神仙飯」。
修士進食,極有講究,諸子百家當中的葯家,在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為天,練氣士作為山上人,一樣適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節氣作為大致節點,有一整套極為完善的時令葯補,能夠裨益修士體魄神魂,修道之人的葯補,就類似於富貴門庭的食補。當然,想要環環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所以得有錢,很有錢。
顧氏很快就眼神堅毅起來。
不幸女子對於生活磨難的韌性,一個娘親牽挂兒子前途的執著,一個寡婦不得不對每一枚銅錢精打細算的精明,就像一磚一瓦,拼湊成了泥瓶巷的那棟祖宅,為相依為命的娘倆遮風避雨。
她放輕腳步,跨過門檻,門外有個開襟小娘想要幫著關門,被顧氏一瞪眼,趕緊縮回手,顧氏自己輕輕掩門。
在富麗堂皇的春庭府客廳,顧氏見到了剛剛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書簡湖江湖君主,也是當年那個一手將他們娘倆帶出泥瓶巷的世外神仙,劉志茂。
看著眼前的顧氏,從一個沾著滿身鄉野土味的尤物婦人,一步步蛻變成現在的青峽島春庭府女主人。三年過去了,姿色非但沒有清減,反而增添了許多富貴氣,肌膚宛如少女,劉志茂還知道她最愛府上婢女說她如今比石毫國的誥命夫人還要貴氣。劉志茂接過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遞過來的一杯熱茶,輕輕搖晃杯蓋,頗為後悔,這等婦人,當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了弓,恐怕就不是今天這番田地,一個當師父的,反過來忌憚弟子。因為顧氏一旦被他劉志茂降服,她自有萬般理由和借口,可以完完全全說服自己,說不定就可以藉此更好地控制住顧璨。只要不斷給她帶來榮華富貴,她就會拚命摟住,死死抓在手心,守著這份家業,想著將來全部留給兒子,那才會是一個青峽島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這般,胃口越來越大,住著已經不輸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開始眼巴巴望著他劉志茂的那座橫波府,從一開始對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面上依舊和氣、骨子裡卻透出來一股頤指氣使。不但如此,一個闊氣起來的村婦,竟然還開始讀書了,不但讀書,就連琴棋書畫都開始碰了,讓幾個出身豪閥世族的開襟小娘,教她高門禮儀和繁文縟節。
這讓劉志茂看得樂呵,真真是個妙人也。
不過劉志茂先前心中那點悔意,來也快去也快。
劉志茂笑問道:「夫人,找我談事情?」
顧氏點頭道:「我想跟真君確定一件事,陳平安這趟來咱們青峽島,到底是圖什麼?真不是為了從璨璨手中搶回那條小泥鰍?再有,小泥鰍說陳平安當初交給你一塊玉牌,到底是什麼來頭?」
劉志茂沒有飲茶,將杯蓋輕輕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霧裊裊。他笑了笑,道:「原來是這些啊,我還以為夫人是想要興師問罪,問我這個師父,為何沒有出面保護弟子。」
顧氏說道:「這些不去說它,我相信真君有難言之隱,所以決不會心生芥蒂。我還可以保證幫著真君,在璨璨那邊說些不昧良心的言語,不然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環伺的豺狼虎豹?」
劉志茂會心一笑,誰說女子頭髮長見識短來著?
他點頭道:「那塊玉牌,大有來歷,我不方便泄露天機。至於陳平安來書簡湖的目的,實在不好揣測。說實話,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他當了咱們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后,我就更看不懂了。不過我相信陳平安對顧璨,是沒有壞心的。」
顧氏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奇怪,覺得今天的劉志茂,說話太扭捏了,以往與劉志茂商議秘事,可從來不會這麼拖泥帶水,難道是處心積慮當上了書簡湖君主,沒得意幾天,又給那挨千刀的劉老成在青峽島一鬧,嚇破了膽子?大喜大悲之後,就失了分寸?難道劉志茂如此一個縱橫捭闔的梟雄,其實心性還不如自己一個婦道人家?
劉志茂眯了眯眼,笑道:「陳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歡念舊情,對看著長大的顧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將所有好東西交予顧璨。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離開了當年那條滿地雞糞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會變的,陳平安估摸著是投了儒家門戶,所以喜歡講道理,只不過未必適合書簡湖,所以才會在池水城打了顧璨兩個耳光。要我看啊,還是真正在意顧璨,念著顧璨的好,才會如此做,換成一般人,見著了親人朋友飛黃騰達,只會歡天喜地,其餘萬事不管。夫人,我舉個例子,換成呂採桑,見到顧璨有錢了,自然覺得這就是本事,拳頭硬了,便是好事。」
顧氏扯了扯嘴角。
劉志茂嘆了口氣:「話說回來,陳平安的想法沒錯,只是他太不了解書簡湖,不知道咱們這兒的江湖險惡。好在待了一段時間后,應該總算知道些書簡湖的規矩,所以就不再對顧璨指手畫腳了。夫人,我們再將道理反一反去講,顯而易見,對於陳平安這種人,講講感情,比什麼都管用,因人而異,因地而宜。」
顧氏若有所思,覺得當下這番話,劉志茂還算厚道,此前,儘是些客套廢話。
不愧是那個在小鎮與人爭吵從不落下風的婦人,一點就透。
顧氏便有些懊惱,如果按照劉志茂的這個說法,那天晚上,從見到陳平安背著顧璨返回春庭府,到陳平安最後離開屋子,確實是她做得差了。
聽過了劉志茂這些話,若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絕不會那般做錯說錯處處錯。
這兩年一有閑暇光陰,讓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風祛暑、持爐取暖之餘,她必讓一個據說是禮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讀各色書籍內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聽了,就是不愛聽而已,倒是一些個典故,經常讓她大受啟發。比如之前聽到書上說有人家中遭遇火災,聞訊后先問有無傷人而不問損耗,此人一下子就名聲大噪,成了讀書人中著名的仁人。顧氏所悟,便是覺得自己其實有機會,也可以拿來一用,這才是最上乘的籠絡人心。還有什麼名垂青史的功勛武將,身居高位,卻願意為士卒吸膿水,此後全軍上下的將士人人願意效死。諸如此類,顧氏都有自己的心得體會。
顧氏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劉志茂的言語,其實就是那些個書上的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記在了心頭,怎麼事到臨頭,就沒做成?
劉志茂察覺到顧氏的異樣,問道:「夫人怎麼了?」
顧氏強顏歡笑:「沒事。那敢問真君,此後我們應該如何行事說話?那個宮柳島劉老成,還會不會對我們青峽島逞凶?」
劉志茂安慰道:「劉老成此人,是我們書簡湖歷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傑,便是他的敵人,都要佩服。他殺伐果決,故而當時來到青峽島,他要殺顧璨,誰都攔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經放過了顧璨,一樣誰都攔不住,也改變不了這個決定。劉老成絕不至於再跑一趟青峽島,所以顧璨與春庭府,已經沒有危險了。甚至我,可以跟夫人撂下一句準話,那一夜廝殺過後,顧璨才真正沒了危險。如今的書簡湖,沒有誰敢殺一個劉老成都沒有殺掉的人!」
顧氏將信將疑。
劉志茂沒有多說什麼,眼前女子,話說一半,由著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無論真話假話,只要說得太死,她反而疑神疑鬼,選擇不信。
顧氏轉身拿起茶杯,低頭喝了口茶水,姿態雍容,動作優雅,再無半點泥土味。
劉志茂突然放低聲音,問道:「夫人,你為何如此……不放心陳平安?」
顧氏眼神晦暗不明:「真君方才說過,人都是會變的。」
劉志茂撫須而笑。
顧氏問道:「真君,你來說說看,我在書簡湖,能算是壞人?」
劉志茂搖頭:「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賞罰分明,也不刻薄僕役婢女這些下人。」
顧氏問道:「就連壞人都有偶然的善心,我當年對陳平安那麼做,不過是施捨一碗飯而已,值得奇怪嗎?我如今防著陳平安,是為了璨璨的終身大事,是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陳平安,又有什麼奇怪?」
劉志茂恍然:「夫人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
顧氏掩嘴而笑,然後一雙水潤眼眸,風情流轉,問道:「真君是瞧不上我們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願意喝?如果沒記錯,這可是田湖君親自送來的虹飲島仙家茶葉,難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葉?」
「夫人這番言語說得教人傷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錢請人去四處搜羅,也要給春庭府拿來幾斤比虹飲島更好的茶葉。」
劉志茂伸手指了指顧氏,哈哈大笑,輕輕將杯蓋放回茶杯上,告辭離去,讓顧氏不用送。
顧氏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離開。
遠遠站在院門口而不是廳門的老管家,趕緊走入客廳,若是平時,自然是讓府上婢女收拾殘局,今天不同,島主親臨,他覺得應該親自收拾。
這個老修士收起劉志茂那杯茶的時候,發現杯中茶水已點滴不剩,唯有綠如翡翠的幾片仙家茶葉,躺在杯底。老修士心中感慨,島主對春庭府和夫人,還是一如既往地信任有加啊。
劉志茂離開春庭府後,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讓人去朱熒王朝京城購買幾斤最貴的茶葉。
這個書簡湖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個價值連城的蒲團上,攤開手心,上有一小團水球,晶瑩剔透,他從袖中取出一隻白碗,將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時分,劉志茂才施展神通,出現在山門口那座屋前,輕輕敲門。
劉志茂推門而入,陳平安已經繞出書案,坐在桌旁,朝他伸手示意落座。
這個出身泥瓶巷的大驪年輕人,沒有指著自己鼻子,當場破口大罵,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劉志茂與陳平安相對而坐,笑著解釋道:「先前陳先生不准我擅自打攪,我便只好不去講什麼地主之誼了。現在陳先生說要找我,自然不敢讓先生多走幾步路,便登門拜訪,事先沒有打招呼,還望陳先生見諒。」
堂堂元嬰境老修士,又是在青峽島自家地盤上,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可謂能屈能伸。
陳平安面無表情,伸出手。
劉志茂趕緊手腕翻擰,手心上方懸停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牌,竟是不敢觸碰絲毫,輕輕一推,被陳平安收起。
劉志茂又拿出一隻水碗,以手指推向陳平安那邊,水碗最終停在桌面中央。劉志茂微笑道:「顧璨母親,找過我,有些言語,我希望陳先生可以聽一聽,我這等小人行徑,自然齷齪,可也算聊表誠意。」
白碗水面,漣漪微動,很快就傳出了春庭府客廳劉志茂與顧氏的對話聲。
不承想陳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漣漪,盛放有迴音水的白碗,復歸寂靜。
那晚握著半仙兵劍仙劍的手,哪怕事後陳平安塗抹了陸抬贈送的那瓶能夠白骨生肉的中土陸氏秘煉丹藥,如今仍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劉志茂一臉由衷佩服神色,道:「陳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劉志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縮回手,雙手籠袖:「我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是怎麼想的,可能她說的言語,比我想象的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經與我關係不大了。」
劉志茂點點頭,表示理解。
陳平安緩緩道:「當年在泥瓶巷,為了幫助自己挑中的顧璨留住那條小泥鰍的機緣,你不但先以秘術蠱惑了雲霞山蔡金簡,更以陰毒的旁門神通,悄悄在我心頭刻寫了『一心求死』四個字,誘使我去刺殺蔡金簡和苻南華,以卵擊石,好讓我徹底消失。」
劉志茂道:「我承認是有這回事,絕不否認。陳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嗎?可以往我心口或是頭顱,刺上一劍,我絕不還手。你我從此恩怨兩清!在那之後,如果陳先生再要不依不饒,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笑了笑:「你們書簡湖的行事風格,我又領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厭,每天都有新鮮事。」
劉志茂板著臉,不言不語。
其實在書簡湖,顧璨和顧氏除外,劉志茂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但對誰都是笑臉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這些嫡傳弟子與俞檜這些藩屬「重臣」眼中,劉志茂道貌岸然與心狠手辣,實在是極具威懾力。
常年不言不語之人,要麼性情憨厚不善言辭,要麼就是心計多如牛毛。
所以天姥島那個最看不順眼劉志茂的老島主,曾經書簡湖唯一的八境劍修、如今已經神魂俱滅的可憐蟲,給了劉志茂一句「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羅刀」的尖酸評價。
陳平安接下來做了一個讓劉志茂都眼皮子微顫的動作。陳平安從袖中抬起那隻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間養劍葫,將桌子中間那隻白碗中的水倒掉后,向裡面倒了大半碗烏啼酒,推回給劉志茂。陳平安將養劍葫放在桌邊,微笑道:「刺你一劍,又能如何。且不說能不能傷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還不止一種。」
劉志茂拿過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陳先生天資聰慧,福緣深厚,當年是我劉志茂眼拙了。我認罰。陳先生不妨開出條件來。」
陳平安說道:「如果我說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劉志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沖陳先生這句天大的敞亮話,我再跟陳先生求一碗酒喝。」
陳平安果真又給劉志茂倒了酒,差不多剛好是半碗。
劉志茂一飲而盡。
若是青峽島修士看到這一幕,估計只當是主賓盡歡,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陳平安說道:「在開出條件之前,我有一事詢問真君。」
劉志茂點頭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道:「真君修心,根柢為何?」
劉志茂毫不猶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陳平安問道:「能否細一些說?說些自家功夫?」
劉志茂稍稍猶豫,仍是開口答道:「七情六慾,一團亂麻。那就抽絲剝繭,分門別類……」
說到這裡,劉志茂伸手指了指書案之後的那排柜子:「正如陳先生這般放置不同的秘檔。」
劉志茂繼續道:「此後,選擇走我這條旁門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捨,各有各的小徑可走。或者縮為芥子大小,擱置一旁,或者大化為山嶽,不斷穩固,都是修行法,至於凝練芥子有幾粒,積土成山有幾座,就是每個人修道的資質和天賦了。其中關隘重重,險阻極多,對付那些芥子,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傳下來的斬三屍之術,內煉金丹之道,至於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飲露、外丹服餌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頸高低,就看各家祖傳的修真法訣以及丹藥品秩如何。」
劉志茂就此打住:「只能細說到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說下去,那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還不如乾脆讓陳先生多刺一劍。」
卻又問道:「我知道陳先生已經有了盤算,不如給句痛快話?」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我還有個問題,劉老成黃雀在後,將青峽島在書簡湖的數百年聲勢,一夜之間,連同小泥鰍一起打入湖底。那麼真君還能當這個江湖君主嗎?真君是將到嘴的肥肉吐出去,雙手奉送給劉老成,從此封禁十數島嶼山門,當個藩鎮割據的書簡湖異姓王,還是打算搏一搏?劉老成黃雀在後,真君還有大驪彈弓在更后?」
劉志茂沒有直接回答什麼,只是既感慨又委屈,無奈道:「怕就怕大驪如今已經悄悄轉去支持劉老成,沒了靠山,青峽島小胳膊細腿的,折騰不起半點風浪。我劉志茂,在劉老成眼中,如今不比島上那些開襟小娘好到哪裡去,莫說是剝掉幾件衣裳,便是剝皮抽筋,又有何難?」
陳平安笑道:「聽說真君煮得一手好茶,也喝得便宜酒,我就不行,怎麼都喝不慣茶水,只知道些紙上說法。」
劉志茂悻悻然道:「陳先生教誨,劉志茂銘記。」
陳平安收斂笑意:「你我之間的恩怨,想要一筆揭過,可以,但是你要交給我一個人。」
劉志茂直接搖頭道:「此事不行,陳先生你就不要想了。」
接著笑道:「說句實在話,一個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劉老成那晚自己強行擄走,或是跟你一樣,與我開口討要,我敢不給嗎?可為何劉老成沒有這麼做,你想過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坐在劉志茂對面,如靈氣稀薄之地,一尊彩繪剝落的破敗神像。
劉志茂好奇問道:「這樁秘事,別說她蒙在鼓裡,就算朱弦府鬼修馬遠致都不清楚,你又是如何猜出來的?」
陳平安沒有掩飾:「先是朱弦府這個名稱的由來,然後是一壺酒的名字。」
劉志茂越發納悶,再次敬稱陳平安為陳先生:「請陳先生為我解惑。」
陳平安緩緩道:「馱飯人出身的鬼修馬遠致,對珠釵島劉重潤情有獨鍾,我聽過他自己講述的陳年往事,說到朱弦府的時候,頗為自得,但是又不願給出答案,我便去了趟珠釵島,以『朱弦府』三字,試探劉重潤,這個女修立即惱羞成怒,雖然一樣沒有說破真相,但是罵了馬遠致一句『無恥之徒』。我便專程去了趟池水城,在猿哭街以購買古籍之名,問過了幾座書肆的老掌柜,才知道了原來在劉重潤和馬遠致故國,有一句相對生僻的詩詞,『重潤響朱弦』,便解開了謎題。馬遠致的沾沾自得,在將府邸命名為朱弦,更在『響』諧音『想』。」
劉志茂拊掌而笑:「妙哉,若非陳先生揭開謎底,我都不曉得原來馬遠致這個身份卑賤的馱飯人,還有此等雅緻腸子。」
陳平安說道:「黃藤酒,宮牆柳。紅酥家鄉官家酒。書簡湖宮柳島,以及紅酥身上那股縈繞不去的極重煞氣,細究之下,滿是執著的哀怨憤恨之意,都不用我翻看書簡湖野史秘錄。當年劉老成與弟子女修那樁無疾而終的情愛,後者的暴斃,劉老成的遠離,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再聯繫你劉志茂如此謹慎,自然知曉成為書簡湖君主的最大對手,根本不是你和大驪有粒粟島作為內應的青冢、天姥兩島,而是始終沒有露面的劉老成。你膽敢爭這個江湖君主,除了大驪是靠山,幫你聚攏大勢,必然還有陰私手段,可以拿來自保,留一條退路,保證能夠讓上五境修士的劉老成一旦重返書簡湖,至少不會殺你。」
劉志茂爽朗大笑,真是知己!
真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偌大一座書簡湖,到最後,竟然是這麼個外鄉年輕人,才是他劉志茂的知己!
陳平安神色略顯疲憊:「我先提半個要求,你肯定在顧璨娘親身上動了手腳,撤掉吧。如今顧璨已經對你沒有威脅,而且你的燃眉之急,是宮柳島的劉老成,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在大驪那邊,我會試試看,幫你私底下運作一番。至少不讓你被當作一枚棄子,作為劉老成的登頂之路。」
劉志茂皺眉道:「紅酥的生死,還在我的掌握之中。」
臉頰微微凹陷的年輕賬房先生,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咳嗽幾聲后,說道:「萬一呢?萬一劉老成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宮柳島島主,萬一涉及他的大道前行,紅酥,真的有那麼重要嗎?當年放不下,你確定如今仍是放不下?說不得一個『萬一』真正臨頭,就是他直接了結了紅酥性命,再將膽敢觸碰到他劉老成逆鱗的你一拳打死。所以說,劉志茂,你自己選擇,我只是給你一個防止最壞結局發生的建議。」
劉志茂問了一個關鍵問題:「陳先生,真有本事影響到大驪高層的決策?」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但有限,不過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大驪宋氏如今還欠我一些東西。」
劉志茂看著這個年輕人,百感交集。
他收起那隻白碗,站起身:「三天之內,給陳先生一個明確答覆。」
陳平安沒有起身:「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時,可以做到求真。」
劉志茂嘴角抽動:「會的。」
劉志茂走後,陳平安咳嗽不斷。
那晚強行駕馭那把劍仙,隱患無窮。
對本就壞了一處本命竅穴的他,無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這都不算什麼。陳平安從來不怕自己哪天又變得一窮二白,再次家徒四壁。
可是,有些許多他人不在意的細微處的那點點失去,甚至會讓陳平安想喝酒而不敢。
陳平安走出屋子,過了山門,撿了一些石子,蹲在渡口岸邊,一顆顆丟入湖中。
顧璨,我想要的不是那條泥鰍。從一開始就不是這樣,不然在泥瓶巷你說出了那番言語后,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嬸嬸的那一飯之恩了。但是我知道,你恰恰是知道這些,你才會說那樣的話,因為你必須從我嘴裡得到確切的答案,才能在最脆弱的時候,徹底放心。這是顧璨聰明的地方,也是顧璨還不夠聰明的地方。
這不是說顧璨就對陳平安如何了,事實上,陳平安之於顧璨,依舊是很重要的存在,在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前提下,甩顧璨兩個、二十個耳光,顧璨都不會還手。
真相很簡單,陳平安一直是泥瓶巷的草鞋少年,顧璨其實就還是那個掛著鼻涕蟲的小孩子,只是那個時候,草鞋少年與小鼻涕蟲,只能相依為命,而且都還不清楚自己的本心,與對方的本心,隨著光陰長河的緩緩向前,便會有人生聚散,人心離合。
陳平安想要的,只是顧璨或是嬸嬸,哪怕是隨口問一句,陳平安,你受傷重不重,還好嗎?
陳平安丟完了手中石子,蹲在那邊,抬起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隆冬時分,霧蒙蒙。陳平安縮了縮肩膀,低頭捧起雙掌,輕輕呵氣取暖。
萬眾矚目的宮柳島上,劉老成已經放出話去給整座書簡湖,不準任何人擅自靠近島嶼千丈之內。無一人膽敢逾越。
這天酒品依舊很差的高冕大醉酣睡之後,只剩下荀淵與劉老成兩人,在一座破敗涼亭內對飲。
對於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神仙而言,在意的是那千秋長壽,對一年當中的酷暑嚴寒,卻毫無感覺。
兩人並沒有怎麼聊天。
荀淵突然笑道:「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劉老成點點頭:「桐葉洲缺不得荀老坐鎮。」
荀淵搖頭道:「高冕是不會多想事情的,他覺得我這趟遊歷寶瓶洲,就是奔著他去的,事實上,只有一半是如此。你不一樣,如今算是我們玉圭宗自家人了,所以一些秘事,也該與你坦誠相見了。」
在書簡湖就是天王老子一般存在的劉老成,沉聲道:「荀老請講。」
荀淵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給朱斂送過「才子佳人打架書」,在高冕那邊,低聲下氣,簡直就是無敵神拳幫老幫主的小跟班,當了一路的錢袋子,始終都樂在其中,並非是作偽,圖謀什麼?
但是在劉老成這邊,劉老成面對荀淵,卻是高山仰止。
荀淵輕聲道:「我呢,其實機會很大,可就是不太想躋身十三境,束縛太多,不如現在的仙人境自在。天塌下來高個子頂著嘛,比如我們桐葉洲,以前就是桐葉宗,是那個杜懋。可如今我就算不認,也得認了。至於為何不向前走出一步,躋身飛升境,我暫時也不確定對錯,你以後自會清楚。」
荀淵擰轉手中酒杯:「可我畢竟是玉圭宗的宗主,還是要為自家人考慮的。杜懋一死,一身大道,崩塌流散,可不止你劉老成搶到手的琉璃金身碎塊而已。還有那些冥冥之中、不可言說的玩意兒,也就是我們修道之人所謂的機緣,所以姜尚真能夠從原本屬於我的那份機緣當中,截取多少,又能從桐葉宗修士手中搶到多少,看本事,看造化。
「如果姜尚真一無所獲,被我灰溜溜趕到這座書簡湖,劉老成你到時候就能者多勞,多幫襯著點這麼個廢物。
「如果姜尚真還算不錯,也是好事,一個選址寶瓶洲的玉圭宗下宗,同時兩人有望仙人境,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隔壁鄰居的觀湖書院,又或是大驪宋氏,都不敢輕辱你們了。」
劉老成點點頭。這些是實在話。
劉老成自己之所以沒有在書簡湖開宗立派,不只是心灰意冷那麼簡單,其中的門道,彎彎繞繞,極其兇險,而且極其分心,因果深重,一不小心,就會耽誤甚至是阻礙大道登頂。而且每次拔高,無論是境界和修為,往上多走了一步,身邊親近之人心思如何,又有道不盡的難言之隱,苦不堪言。劉老成是吃過大苦頭、栽過大跟頭的,當年差點連命都丟了。
黃藤酒,埋在宮牆柳。那是一本很有些年頭的陳年舊賬,糊塗賬。就連鐵石心腸如劉老成,一樣不願舊事重提。
如果不是徹底想清楚了,又有玉圭宗下宗選址在書簡湖,劉老成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返回這個傷心地。
與荀淵相處越久,劉老成就越發膽戰心驚。這不只因為荀淵是一個老資歷的仙人境山巔修士而已。這是一種讓劉老成熬過一次次險境的直覺。
為何沒有對劉志茂這個聰明人以及那個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痛下殺手,還有個原因,劉老成沒有與高冕和荀淵說出口,因為那會讓他變得很被動。把柄留在劉志茂手上,不痛不癢,但是留在荀淵和姜尚真手上,劉老成會被扒掉一層皮,鮮血淋漓,還要乖乖受著,要不然就是徹底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劉老成躋身上五境之後,反而越發沉寂,就在於更大的壯闊畫卷攤開在眼前後,才發現一個讓他每每深思、次次背脊發寒的殘酷真相。
大道之爭,聽上去很籠統,可當境界夠高、視野夠遠的一個山澤野修,低頭看一眼自己腳下道路的寬窄,再看一看同等高處的譜牒仙師上五境,看看他們腳下的道路時,才知那是一條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與通衢大道的差別。
劉老成難道真不希望自己成為荀淵之流的大宗宗主?不想著能夠真正決定一洲走勢?
有心無力,做不到而已。
荀淵笑著望向眼前這個寶瓶洲野修。
荀淵眼中的劉老成,是個身負氣運和大勢的人,極其難得。作為極其出類拔萃的玉璞境,便是最擅長捉對廝殺、又有殺力巨大本命物的姜尚真,都未必是其對手。但是一旦躋身十二境仙人境,姜尚真就可以扳回劣勢。
所以劉老成擔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剛剛好。姜尚真心性本就不差,雖一肚子壞水,但根子上跟劉老成是差不多的貨色,兩人都是天生的山澤野修,越是大爭亂世,越是如魚得水。
荀淵微笑道:「劉老成,放寬心,我會保證你安安穩穩躋身仙人境,到時候就不是你一次次給我敬酒了,再有酒局,無論大小,我都會回敬的。」
劉老成拿起酒杯,笑道:「那就再敬謝荀老一杯酒!」
荀淵與之輕輕碰杯,各自飲盡,自然仍是劉老成率先喝光,荀淵慢悠悠喝完。
池水城高樓頂層的寬敞屋子中,崔東山數次準備走出那座雷池,又縮回腳。
他蹦蹦跳跳,雙袖使勁拍打,如同一隻胡亂撲騰翅膀的大白鵝。
水霧瀰漫的宮柳島,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畫卷,已經完全無法窺探。
若是坐鎮寶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聖人想要看,當然看得到,但是在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如此行徑,屬於「無禮」,甚至不是道理的理。而這個道理高到成為禮的規矩,恰恰是禮聖當初為自己儒家訂立的鐵律,專門給儒家聖人施加的枷鎖,束手束腳,很好玩。
事實上,在儒家坐鎮浩然天下的漫長歲月里,有過許多驚世駭俗的秘密謀划,諸子百家的,十二、十三境大修士的,妖魔鬼怪山精神祇的,都有,有一部分胎死腹中,但是更多的,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和深遠的後患。但是這條規矩,雷打不動,依舊牢牢約束著神位上的儒家自己人。
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不要覺得只有禮聖是如此不可理喻。白玉京,蓮花佛國,一樣有類似的一條線存在。
崔東山停下動作,重新盤腿坐在棋盤前,兩隻手探入棋罐內,胡亂攪動,兩罐彩雲子發出各自磕碰的清脆聲響。
哪怕看不到宮柳島的事情,可還是要對荀淵那晚的言行,稱讚一句:「姜還是老的辣,劉老成還是嫩了點。」
崔東山拈出一枚彩雲子,重重敲在棋盤上。
「提點了劉老成。如何選擇,既是對一個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驗,更是賣了一個好給劉老成。
「但這些都是小事。如今書簡湖這塊地盤,隨著大勢洶湧而至,是大驪鐵騎嘴邊的肥肉,還是朱熒王朝的雞肋,真正決定整個寶瓶洲中部歸屬的大戰,一觸即發,那麼咱們頭頂那位中土文廟七十二賢之一,肯定會看著這邊,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劉老成畢竟是野修出身,對於天下大勢,即便擁有直覺,可是能夠第一手接觸到的內幕、交易和暗流走勢,遠遠不如大驪國師。」
崔東山凝視著那枚棋子,冷笑道:「劉老成,所以你對於荀淵的城府,還是理解得太淺啊。」
當時在藩屬島嶼之巔的三言兩語,是說給真正的幕後大人物聽的,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間接的。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第一,荀淵提醒你劉老成。言下之意,其實已經帶著傾向性,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陳平安,還是手下留情,都會感激荀淵。這就叫人之常情。甚至就連我家先生,知道了此事過程,說不定都會感激『仗義執言』的荀淵。」
崔東山又拈出一枚棋子,擺放在棋盤上:「第二,不殺死我家先生,他荀淵就在小處,得了風雨飄搖、幾無燈火的文聖破敗一脈的好感,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就算是文聖洞察人心,可是事實擺在那邊,捏著鼻子也得認,這就是君子之風,讀書人,沒辦法的。」
崔東山再拿出棋子,隨便丟在棋盤上:「第三,才是真正大處的實惠,大到不可估量。荀淵是說給頭頂那個打過交道的坐鎮聖人聽的,更是說給那個差點連冷豬頭肉都沒得吃的聖人聽的。只要起了大道之爭,哪怕他荀淵知道陳平安身後站著那個高大女子,一樣殺。
「真以為那個只是交出了一塊『吾善養浩然氣』玉牌的七十二賢之一,不生氣?當然,不是生我家先生的氣,相反,這位聖賢,氣量極大,否則當初在老龍城也說不出那樣的慷慨言語。但越是如此,他作為監督巡狩寶瓶洲的聖賢之一,對於那個竟敢出劍、想要捅出天底下最大婁子的女子,就越是不滿。
「饒是這等聖賢、豪俠兼備的風流人物,尚且如此。那個給亞聖拎去文廟閉門思過的可憐蟲,豈不是更加心裡暢快?要對荀淵高看一眼?
「上宗建立下宗,一向是極難之事。不是錢多錢少,不是拳頭硬不硬,而只是儒家學宮答不答應的事情。」
崔東山視線從棋盤上移開,瞥了眼畫卷上模糊的宮柳島:「劉老成啊劉老成,如此一來,荀淵總共才說了幾句話,幾個字?最後玉圭宗撈到手的價值,又是多少?」
崔東山一拍棋盤,四枚棋子高高飛起,又輕輕落下。
崔東山嘖嘖道:「修道之人,修心無用?」
崔東山一揮袖子,四枚棋子砰然橫飛出去,怒道:「連同崔瀺在內,你們所有人趕緊去燒香磕頭,別讓我家先生渡過此次心劫,不然你們一個都跑不掉!書簡湖,正陽山,清風城,真武山,桐葉宗,玉圭宗,大驪宋氏,白玉京……」
崔東山嗓音越來越低,最後神色獃滯許久,冷不丁哀號起來:「崔瀺說得對啊,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荀淵悄然離開書簡湖后,直接去了海上,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龍城,御風泛海,以此返回桐葉洲。
劉志茂和粒粟島島主,聯袂拜訪宮柳島,兩人都停在島嶼千丈之外的湖面上。劉老成只見了後者,讓前者滾蛋。
池水城高樓內,崔東山看得哈哈大笑,滿地打滾。
開心完了之後,崔東山就又愁眉不展,趴在地上以鳧水姿態,「爬」到了金色雷池邊緣,唉聲嘆氣,真是作繭自縛。
總得找點解悶的樂子不是。
崔東山坐起身,往棋盤上丟棋子,蓋棺定論,來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起先對他的好感多寡。
齊靜春。崔東山往棋盤上丟了十枚棋子,然後翻白眼道:「就你眼光好,行了吧。」
然後揮袖將棋子推出棋盤。
劍靈。崔東山一枚都沒丟,又翻了個白眼,嘀咕道:「還是你齊靜春厲害,行了吧?」
這才丟了六枚下去。
又將棋子拂出棋盤。
楊老頭。一枚。
阿良。五枚。
崔東山想了想:「到了紅燭鎮的話。」
再加上了四枚棋子。
左右。三枚,看在齊靜春的面子上,再加三枚。
魏晉。沒有。
阮邛。兩枚。
崔東山幾乎將所有陳平安認識的人,都在棋盤上計算了一遍。
最後崔東山突然暴跳如雷,想起漏掉了某個最討厭的傢伙:「最沒有良心的老秀才,就你最喜歡偏袒人!」
他雙手抱起一整罐棋,嘩啦啦倒在棋盤上。
崔東山皺了皺眉頭,收起那幅山水畫卷,將所有棋子收回棋罐,沉聲道:「進來。」
這棟高樓的主人、池水城城主范氏夫婦,加上那個傻兒子范彥,陸續走入屋內。
范彥低頭哈腰,戰戰兢兢地跟在父母身後。屋內並無椅凳,崔東山都是坐著的,他們三個總不好站著說話,只好跟著崔東山坐在遠處,當然是跪坐姿態。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
池水城范氏以前是兩面諜子,在大驪宋氏和朱熒王朝之間倒賣情報,至於每一份諜報的真假成分各佔多少,就看是經營書簡湖的大驪綠波亭諜子大頭目,出價更高,駕馭人心的手段更高,還是朱熒王朝的那幫蠢貨更厲害了。事實證明,粒粟島島主,要比朱熒王朝負責這一塊的諜報話事人,腦子靈光不少。最終池水城范氏,選擇完完全全投靠大驪鐵騎。
池水城城主沒有說話,反而是那個據說只會花錢和寵溺兒子的范氏主婦,娓娓道來,將書簡湖形勢和朱熒王朝邊軍近況,有條不紊地說了一遍。
崔東山面無表情。
那個女子不敢有絲毫怠慢。因為大驪國師臨行之前留下一句分量極重的話語:將那個樓頂少年,以大驪六部衙門的左右侍郎視之。
女子與自己男人商議之後,得出一個結論,樓頂那個傢伙,至少也該是個大驪地仙修士,或是某個上柱國姓氏的嫡子嫡孫。
女子瞥了眼身邊的夫君。池水城城主趕緊站起身,彎腰走到那座古怪玄妙的金色雷池邊緣,低頭伸手,雙手送出一封大驪國師交予范氏的密信,輕聲道:「國師大人交代過小的,如果今天公子還未走出頂樓,就拿出這封信。」
崔東山一招手,抓住那封密信,撕開信封,隨手丟掉,打開那封密信后,臉色陰沉。這一幕,看得范氏夫婦眼皮子直打架。
大驪國師的密信,竟敢如此對待?
若是他們夫婦二人有此殊榮,早就當聖旨供奉起來了。
崔東山將那封密信捲成一團,攥在手心,罵罵咧咧。
信上內容是:「先前說你忘性大,肯定不會服氣。現在呢?
「這個圈子,是你崔東山自己畫的,我與你在這件事上有較過勁嗎?我最後與你說『逾越雷池、不守規矩』,才是針對你,那麼你出了圈子,守住規矩,我又能如何?是你自己鑽牛角尖,畫地為牢而不自知罷了,與陳平安何異?陳平安走不出來,你這個當弟子的,真是沒白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麼時候,你已經淪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規矩了?
「既然如此可憐,我就送你這封信,你把它吃了吧。要是吃不飽,可以再開口跟范氏討要。」
崔東山果真將那紙團塞進嘴裡,咬碎吞咽而下。
哎喲,一股宣紙味兒,還挺好吃。
崔東山搖頭晃腦,指了指繼續並肩跪坐的夫婦二人身後:「范彥對吧,滾出來,裝傻扮痴很好玩嗎?說說看,你是如何看待顧璨那傻子的。」
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作揖行禮,然後向前跨出一步,與父母坐在一排,他爹娘明顯有些緊張,甚至還對這個「傻」兒子帶著一絲畏懼。
范彥神色坦然,直視著這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毫不怯場,微笑道:「那個顧璨啊,很簡單的,只需要表現得傻一點,對父母感情深厚、單純一點,肯吃苦吃虧,久而久之,掩飾得很好,火候把握到位,那個孩子就信了。賣他,我只是等出得起價錢的人而已,沒想到劉老成害我損失了一大筆神仙錢,我還沒地方訴苦。」
崔東山笑道:「聰明人。」
范彥說道:「可惜沒有大智慧。」
崔東山樂了,問道:「你真是這麼想的?」
范彥微微錯愕。
崔東山站起身,雙手負后,一腳邁出,走在金色雷池邊緣,居高臨下,盯著那個年輕人:「想要活得高高在上,就要能夠同時承受更大的好、更大的壞。
「想要活得輕鬆,一種是裝糊塗,一種是真糊塗。你范彥算哪一種?慢慢想,答錯了,明兒池水城的城主府,就可以辦一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喪禮了。哦,不好意思,城主夫婦,瞧著還是年輕的。」
范彥臉色慘白。
崔東山始終微笑看著他。
不承想范彥驀然一笑,再無半點惶恐。
崔東山歪著腦袋,冷冷盯著這個將顧璨心性玩弄於股掌的范彥:「是不是崔瀺,早早告訴你,不用擔心我會遷怒於你?你死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連這個都猜不到,連我是誰都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麼跟我說話的?」
直到這一刻,范彥才開始真正緊張起來。
崔東山譏笑道:「大驪吃掉書簡湖,已經沒有懸念,你這種倒賣情報的諜子,先前確實對我們大驪有用,也立功不小,可是該給的好處,一枚銅錢沒少你們,可你們范氏那些私通朱熒王朝的勾當,真當大驪綠波亭沒有記錄在檔?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有保命符?靠臉啊?嗯?!」
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整座高樓,轟然一震。
元嬰境修士!
崔東山走到范彥身前,伸出兩根手指,粘在一起,居高臨下,冷笑道:「捏死你這種渣滓,我都嫌臟手。還他娘的敢在我面前抖機靈?」
崔東山轉頭向房門那邊,吐了一口唾沫:「崔瀺,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讓這個小雜種勾起我攢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好幫你宰了那個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對吧?」
崔東山對一旁那對瑟瑟發抖的夫婦,厲色道:「教出這麼個廢物,去,你們做爹娘的,好好教兒子去,亡羊補牢,不晚的,先打十幾二十個耳光,記得響亮點,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們仨。他娘的你們書簡湖,不都喜歡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團團圓圓的嗎?這麼些個上不得檯面的腌臢規矩,你們還上癮了。」
屋內一個個耳光聲響起,比棋子摩挲的聲響,好聽多了。
崔東山總算心情大好。
崔東山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杆處,神色蕭索:「顧璨啊顧璨,你真以為自己很厲害嗎?你真的知道這個世道有多兇狠嗎?你真的知道陳平安是靠什麼活到今天的嗎?你有了條小泥鰍,都註定在書簡湖活不下去,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覺得自己的那條道路,可以走很遠?你師父劉志茂教你的?你那個娘親教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為你付出了多少?」
黃昏中,陳平安拎著那壺一直擱在咫尺物中的黃藤酒,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門外。
紅酥笑著走出偏屋,伸手打招呼道:「陳先生!」
陳平安與她還是像那天聽故事、寫故事一樣,一起坐在門檻上。
紅酥眼神熠熠,轉過身,伸出大拇指:「陳先生,這個!」
陳平安眼神晦暗,嘴唇微動,仍是說不出那個會讓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
世事從來不簡單。不是一味說真話,做好事,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結果。
現在的門房紅酥,至少生死無憂。知道了真相,就可以過得更好嗎?不會變得終日惶惶嗎?
紅酥這一世,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軟的善良女子,看到了這個賬房先生,好像有些傷心,她便想岔了,誤以為是那場跌宕起伏、蕩氣迴腸的廝殺,讓陳先生受傷不輕,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見面,瞧著更加神色萎靡了幾分,再說又有那麼一個跋扈可怕、不可匹敵的敵人,如今就待在宮柳島,盯著青峽島這邊,所以陳先生肯定是在擔憂以後的前程。
陳平安提起手中紅酥贈送的黃藤酒,擠出一個笑臉:「之前沒捨得喝,你那邊有杯碗嗎?咱們喝喝你這家鄉的……加餐酒?」
紅酥羞愧道:「只有一個碗。」
她問道:「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討要酒具?」
陳平安微笑道:「不用,你就用碗好了,我直接拿著酒壺喝。」
紅酥滿臉笑意,腳步輕盈,去陰暗的偏屋拿來了一隻白碗。她坐下后,陳平安已經揭開黃紙封與泥封,側過身,給紅酥倒了些酒。
紅酥臉色古怪,憋著笑。
這陳先生,真是的,就給倒了這麼點酒水?一兩重的白碗,倒了酒,然後就只有一兩半重?
這酒可是她送給他的唉。
陳平安看著紅酥,再看看酒碗,又倒了點酒。
紅酥終於忍不住,一手持碗,一手掩嘴,止不住的笑聲,悠悠然透出指縫。
陳平安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一次倒酒,總算給她倒滿了。
紅酥笑得一雙靈動眼眸眯成月牙兒,雙手捧著白碗,小口小口抿著。
陳平安仰頭喝了口黃藤酒。
兩人也沒怎麼聊天。
紅酥有些好奇,這麼好的陳先生,上次她開玩笑詢問,他扭扭捏捏點頭承認的那個姑娘,如今在哪兒呢?
若是見著了如今這麼孤孤單單的陳先生,肯定會很心疼他吧?
陳平安喝了口酒,望向遠方,輕聲道:「紅酥,我們是朋友,對吧?」
紅酥使勁點頭。
陳平安嗯了一聲,像是在跟她說,也像是在告訴自己:「所以,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先不要怕,不管事情有多大,趕緊記起一件事,山門口那邊,有個姓陳的賬房先生,是你的朋友。」
紅酥有些莫名其妙,可她還是很開心呀,她悄悄轉頭望去,身邊這個賬房先生,冬寒漸重,便不知不覺,已經換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長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