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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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大雪
這天夕陽西下,天邊掛滿了金燦燦的鯉魚斑,就像一條碩大的金色鯉魚游弋於天幕,人間不得見其全身。
青峽島釣魚房主事,一個資歷極老的龍門境修士,親自帶著一個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門。
青峽島釣魚房的練氣士,類似大驪王朝的粘桿郎,老修士名為章靨,一個很脂粉氣的古怪名字,卻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靨是最早追隨劉志茂的修士,沒有之一,那個時候劉志茂還只是個觀海境野修,章靨卻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出身,並且當時就已經是觀海境,這裡邊的故事,青峽島老一輩人,能夠說上好幾頓酒。
少年名為曾掖,是茅月島剛發掘出來的一棵好苗子,天生適宜鬼道修行,不過好資質在書簡湖並不意味著就能有好前程。如果沒有青峽島釣魚房的橫插一腳,少年曾掖會被島主用來飼養蠱靈和培育鬼胎,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會一日千里,彷彿真是茅月島傾力栽培的天之驕子,事實上,當曾掖躋身中五境的那一天,就會被剖魂剮魄,到時候,少年就會知道什麼叫人有旦夕禍福了。
章靨是一個性情寡淡的修士,其實不太喜歡與誰絮叨,便是在劉志茂那邊,他同樣言語不多,只是事關重大,他不得不再次提醒道:「曾掖,我們那個供奉陳先生,他的諸多事迹,你多少也聽過,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他如今就住在山門口附近,等下你見著了陳先生,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峽島說好話,一切照實說。在茅月島,你自己也親耳聽到你師父與祖師與我坦白的謀划,所以你這條小命,歸根結底,其實算是陳先生救下來的。再者,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是不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不妨與你直說了,這個陳先生,肯定不會害你。你在茅月島,只會死相凄慘,到了我們青峽島,卻是真正的修道機緣。說實話,連我都要羨慕你,在仙家洞府,就算是那些個祖師堂嫡傳的譜牒仙師,都不會有你這樣的好運氣。」
曾掖性情軟弱,在茅月島那邊嚇破了膽,也被師父傷透了心,這會兒還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不斷點頭,想著情況再壞也壞不過茅月島。
章靨沉默片刻,緩緩道:「只是飛黃騰達之後,也別太忘本,終究是我們青峽島把你從火坑裡拽出來的,以後不管跟著那個陳先生在哪裡享福,還是要想一想青峽島的這份救命恩情。曾掖,你覺得呢?」
曾掖咽了口唾沫:「曉得了,我絕不會忘記神仙老爺你的大恩大德。」
章靨笑了笑:「這些話,我只聽你說一次,以後放在心裡就是了,別總掛在嘴上,說著說著,就跟一壇酒似的,今天一口,明天一嘴,很快就會見底,心裡就不當回事了。」
曾掖只是一個當年被師父從石毫國市井帶回茅月島的孤兒,他師父眼拙,只看出了一點端倪,倒是茅月島的龍門境祖師爺慧眼獨具,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打算以邪門的鬼道秘法,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氣,養出兩三個中五境的陰靈鬼魅。茅月島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若是自家有青峽島的底蘊,倒也不會如此涸澤而漁,說不得曾掖就會成長為茅月島第一個金丹境地仙,委實是沒那麼多神仙錢可以糟蹋。曾掖自然聽得背脊發寒透心涼。
該說的該做的,都差不多了,章靨領著曾掖來到門外,輕輕敲門:「陳先生,那個合適人選,給你帶來了。」
曾掖驟然間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如被潮水淹沒,兩腿發軟。就像那個老神仙說的,他怎麼會不怕是從一個火坑跳入另外一個油鍋?然後少年曾掖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陳平安的男人。
屋門被打開,曾掖雖然才十四歲,但是身材高大,已經不輸青壯男子,所以無需仰視,就能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面容。那人穿了一件厚實的青色棉袍,頭頂別有一根白玉簪子,身材修長,面容消瘦。既不像章靨這樣的老神仙,也不像呂採桑、元袁那樣的貴公子。
然後那人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你呢?」
曾掖想要說話,但是整個人身體緊繃,四肢僵硬,嘴唇微動,愣是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章靨有些無奈,只得代替這個獃頭鵝回答陳平安的問題:「陳先生,他叫曾掖,掖庭的掖,是我從茅月島揪出來的一個可憐蟲,符合陳先生的要求,資質根骨天生適宜鬼道修行,是陰物附身和鬼魅棲息的首選,雙方一同行走陽間,非但不會損耗少年本元,反而能夠助長修行。」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對曾掖笑道:「我略通一種旁門稱斤法,你只需要站好,我試試看你的骨氣有多重。」
曾掖待在原地,毫無反應,陳平安就遲遲沒有動手。
章靨輕輕一拍曾掖,笑道:「已經話都不會說了,如今連點個頭都不會啦?」
曾掖給章靨這一拍,整個人終於還魂,使勁點頭。
陳平安抓住曾掖肩頭,輕輕提起,曾掖腳尖踮起,卻沒有離地。
陳平安鬆手后,點頭道:「不是特別沉,今後我會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跡象,只要稍有不對,就不會讓你強撐著。」
曾掖還是不說話,是不敢說,也不知道說什麼,就像又丟了魂魄。
畢竟在那座陰氣森森的茅月島,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他就被那幫門內弟子欺負慣了。對於章靨這樣高高在上的青峽島老神仙,以及比老神仙好像還要更了不得的年輕神仙,沒讓人攙扶著,就已經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
章靨無奈道:「陳先生,這少年的性情,是不是過於差了點?不然我再去書簡湖周邊找找?」
陳平安其實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臉色與眼神,搖頭笑道:「沒關係,我覺得挺不錯的。」
章靨鬆了口氣,算是交差了。
茅月島那邊沒敢獅子大開口,卻也不會白送。這就是書簡湖的不成文規矩。要麼青峽島打上門去,直接搶人,連同茅月島一起吞併了,別說是一個曾掖,茅月島所有的人和財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峽島選擇了和氣生財,就得有做買賣的樣子,所以章靨在茅月島開出一個還算公道的價格后,沒有討價還價,就給了那筆神仙錢。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問道:「茅月島那邊開了什麼價?」
章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按照茅月島祖師的說法,保守點,一個曾掖最終可以養育出鬼胎、陰靈各一,二十年內,至少相當於兩個洞府境修士,再拋開將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島開價十枚穀雨錢。」
陳平安想了想:「到了我這邊,還得加上章老先生與青峽島釣魚房的所有耗費,那就當十五枚穀雨錢算,先記在青峽島賬上,回頭我與其他開銷,一併支付。」
章靨點頭道:「沒問題。」
自家那個混世魔王顧璨也好,黃鸝島呂採桑、鼓鳴島元袁也罷,現在這撥最拔尖的年輕後生,都與老一輩書簡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壞老規矩為樂,以此作為聚攏人心的養望之本。章靨不敢說他們就一定是錯,畢竟這些小崽子,他見著了都要笑臉相向,可到底心裡頭是不舒服的。只是如今什麼規矩都不講的年輕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這讓章靨這種書簡湖老人有些無奈。
所以陳平安這等作為,讓章靨心生一絲好感。不然以此人在書簡湖積攢出來的威望,硬是一枚雪花錢都不掏,他章靨和青峽島不一樣得捏著鼻子認了?不過這點好感,不頂用就是了。
章靨一想到這些,就更加煩悶,總覺得哪裡不對,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書簡湖就是這樣了。
他一個大道無望的龍門境修士,結丹已經徹底不用奢望,劉志茂私底下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情,仁至義盡。在人人奮發、朝氣勃勃的書簡湖,章靨無異於風燭殘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後者,練氣士對於自己的身軀腐朽、魂魄凋零,擁有更加敏銳的感知,那種彷彿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靨還算心寬,性情並不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舉動了,反正在為惡無忌、行善找死的書簡湖,多的是發泄的法子。
少年曾掖就這麼在青峽島住下了,就住在陳平安隔壁屋子裡。
茅月島少年曾掖關上門,坐在床邊,只覺得恍若隔世。
他一宿沒睡踏實,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睜開眼后,看著極為陌生的住處,一臉茫然,好不容易才記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島修士了,思來想去,不斷給自己鼓氣壯膽,結果剛剛走出屋子,就看到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傢伙坐在隔壁門口,在小竹椅上嗑著瓜子,正轉頭望向他。曾掖差點沒嚇得掉頭跑回屋子躲進被子。
顧璨問道:「你就是曾掖?從茅月島那邊過來的?」
曾掖額頭已經沁出汗水。
這個小魔頭在書簡湖,掀起了一場場腥風血雨。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本人,只在柳絮島邸報上看到過顧璨的容貌,可是那些邸報上的內容,以及茅月島修士提及顧璨的那種神態語氣,都讓曾掖記憶猶新。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顧璨,曾掖也不希望見到,不然多半就是顧璨帶著那條大泥鰍踏平茅月島那天了。
顧璨沒好氣道:「原來是個傻子。」
曾掖哪敢還嘴。
顧璨竟然沒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腦袋瓜子,曾掖差點想要跪地謝恩。
幾乎讓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氣氛,陡然間一掃而空,原來是那個穿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門口。
陳平安對顧璨說道:「你現在身子骨弱,屬於盛極而衰,比尋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陰寒煞氣滲透氣府,趕緊回春庭府修行。」
顧璨點點頭,看了看手中還剩下的一小堆瓜子,遞給陳平安:「那我走了啊。」
陳平安接過瓜子,撿起一顆嗑了起來,說道:「回頭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讓她來找我,我有東西給她。」
顧璨笑容燦爛:「好嘞。」
陳平安在顧璨離開后,對曾掖遞出手中瓜子,後者趕緊搖頭。
陳平安轉身去屋子裡邊搬了一把椅子,遞給曾掖,自己則坐在顧璨原先坐的那把竹椅上。
曾掖戰戰兢兢把屁股擱在椅子上,手腳都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裡了。
陳平安嗑著瓜子,微笑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邊,短則兩三年,長則七八年都說不定,平時可以喊我陳先生,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貴,喊不得,只是你喊了,不合適。青峽島上上下下,如今都盯著這邊,你乾脆就像現在這樣,不用變,多看少說,至於做事情,除了我交代的事情,你暫時不用多做,最好也不要多做。現在聽不明白,沒有關係。」
曾掖默然點頭。
陳平安突然問道:「怕不怕鬼?」
曾掖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曾掖,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在我這裡,不用怕說錯話,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
曾掖這才說道:「不怕鬼,從小我就能見著髒東西,跟著師父到了茅月島,那邊好多師祖師兄師姐,都養著鬼。」
陳平安隨口問道:「恨不恨你師父?」
曾掖抿起嘴,又不說話了。憨厚少年,臉上有傷感,還有一絲倔強。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是有些恨意的,可傷心更多,對吧?而且想來想去,好像師父人其實不壞,如果不是他,說不定你早就死了,所以不管是對師父,還是對茅月島,還是願意當作親人和真正的家。」
曾掖低下頭,嗯了一聲,淚眼矇矓,含含糊糊道:「我知道自己傻。對不起,陳先生,以後肯定幫不上你大忙,說不定還要經常出錯,到時候你打我罵我,我都認。」
陳平安嗑著瓜子,望向遠方,輕聲道:「這就是傻啊?我倒是不覺得。」
曾掖只顧著傷心,沒能聽真切,才記得自己身邊坐著一個青峽島供奉的時候,自己應該一字不漏聽著那些金科玉律。曾掖越發覺得自己沒出息,活該遭罪。
陳平安說道:「不過不是我說你啊,曾掖,你膽子太小,倒是真的,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算是獨當一面了。見著了所謂的大人物,可從來不會心虛犯怵的。」
陳平安嗑完了瓜子,掌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自嘲道:「這麼講話,有點不要臉了。嗯,乾脆回頭再去趟紫竹島,再討要一竿竹子,給自個兒做一把竹刀。加上那把猿哭街買來的大仿渠黃,學一學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刀劍錯,嚇唬嚇唬人,還是可以的。」
曾掖比較後知後覺,這會兒才說道:「我哪裡能跟陳先生比。」
陳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識字嗎?如果認得字,我先傳授你兩門秘術,品秩不算太高,修行得法,比你在茅月島不會差。」
曾掖連忙跟著起身:「識字,就是總被師父罵笨。」
陳平安拎著椅子,說道:「沒關係,遇到不解的地方,就問我。」
陳平安跨過門檻,轉頭望去,曾掖小心翼翼跟在身後,兩手空空。
陳平安無奈道:「你師父罵你笨,我看沒冤枉你,倒是把竹椅拎著啊。」
曾掖恍然大悟,立即轉身跑去拿起了竹椅。
陳平安會心一笑。自己身邊總算有個正常孩子了。挺好的。
這麼想的時候,賬房先生陳平安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只比少年曾掖大了三歲而已。
接下來幾天,曾掖除了睡覺返回隔壁屋子,幾乎都待在陳先生這邊,反覆翻看那幾頁紙。紙以規規矩矩的蠅頭小楷寫就,曾掖作為已經入門的下五境修士,當然認得字,可是那門被陳先生說是「品秩不算太高」的鬼道秘術,一個個字,似乎沒有打算認識他的意思。
曾掖幾乎每隔兩三句話,就會遇上攔路虎,蹦出疑問。起先曾掖想要硬著頭皮跳過幾段,先將這樁秘術瀏覽完畢再詢問,可是越看越頭疼,竟是大汗淋漓,以至於出現了魂魄失守的危險跡象。曾掖立即心中悚然,關於仙家秘法的修行,他聽說過一些講究和禁忌,越是上乘秘術,越是不能隨意將心神沉浸其中,一旦無法自拔,又無護道人,就會傷及大道根本。
陳平安一直坐在他身邊,起先沒有刻意提醒,直到曾掖趕緊放下手中幾張如同重達千斤的紙張,大口喘氣,這才暗暗點頭。才情天賦不佳,並不是最可怕的,心性太過浮淺,那才是曾掖修行這門鬼道秘法的最大關隘。
倘若曾掖連這點定力都沒有,跟在他這邊做那件事情,只會把曾掖一步步往走火入魔那邊推。陳平安不會趕他走,但是也絕不會讓曾掖繼續修行下去,就當是多了個鄰居,與那個看守山門的老修士差不多。陳平安寧可十五枚穀雨錢打了水漂,也要讓章靨和青峽島釣魚房另尋合適人選。
曾掖吃過苦頭后,不再打腫臉充胖子,一有疑惑就開口向陳平安詢問,陳平安便為他一一解惑。
一來魏檗當時就有詳細旁註,二來陳平安與朱弦府馬遠致、地仙俞檜和陰陽家大修士切磋多次,自己如今也有幾分心得。
至於為何沒有直接給曾掖一份「批註版」秘法,或是竹筒倒豆子,將所有精妙細微處與注意事項一併說給曾掖聽,這就又涉及身邊少年的大道修行了。
相逢是緣,陳平安希望曾掖能夠在這樁買賣當中,真正獲益,找到以後躋身中五境乃至於未來大道修行的立身之本。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當年阿良是這麼對他的,陳平安也願意如此對待一個十四歲的書簡湖少年,因為曾掖是一個尚未被書簡湖大染缸完全浸染心神和更改秉性的質樸少年。
魏檗的這樁秘術,品秩肯定不低。然後陳平安拿出來,曾掖伸手接住了,此後拿不拿得住,不是學不學得會這麼簡單。
曾掖是怎麼學會的,他到底付出多大的心血和毅力?若是輕而易舉就得到了,如此大的一樁福緣,又豈會真正珍惜,豈會在未來的漫長修道生涯,不斷捫心自問,問一問初衷,告訴自己當年的那份「來之不易」?
陳平安不管在山上任何其他宗門、仙家洞府、百家門派,是以什麼途徑和宗旨去傳授弟子大道,只要在他這裡,就是可以慢,但必須穩。
只是陳平安很快就有些頭痛了。因為曾掖……實在是太不開竅了!
陳平安以前總覺得自己資質平平,因為教他識《撼山譜》字的,是寧姚。論讀書,遠遊大隋,身邊有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論修行,當時有林守一。論習武,教拳之人是「身前無敵」的崔姓老人,此後更是在劍氣長城遇到了同齡人曹慈,驚才絕艷,陳平安連敗三場。最後身邊,還跟著一個修行劍氣十八停跟玩一樣的裴錢,關鍵這黑炭丫頭還算是他的開山大弟子。論風流氣概,更是有陸抬、柳清山……
哪怕陳平安開始自省,經歷過藕花福地的境遇后,不再一味妄自菲薄,可其實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難免還是有些後遺症。結果直到遇到了榆木疙瘩曾掖,陳平安都要覺得自己其實是個修道天才了……幾乎都要感慨一句,難怪老大劍仙當時泄露天機,說自己其實如果沒有打碎本命瓷和打斷長生橋,原本有那「地仙資質」。
因為曾掖實在是太魯鈍了。往往一句口訣,翻來倒去,仔仔細細,陳平安解釋了大半天,曾掖不過是從雲里霧裡,變成了一知半解。
當年寧姚在泥瓶巷祖宅傳授撼山拳的拳理精髓,陳平安覺得自己其實聽得明白,不過是真正六步走樁的時候,晃晃悠悠,有些出醜,可是很快就小有心得了。不過也是當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並未意識到純粹武夫苦求的「拳意」,早已流淌全身,拳意雖未氣象茁壯,可從無到有,就是跨過了武道的第一道大門檻,相當於練氣士的一步登天,殊為不易。
好在陳平安不是什麼急性子,曾掖學得慢,那就教得再慢一些,再細緻一些。
三頁紙,曾掖一天學一頁,還是很吃力。所以少年每天都很愧疚,覺得對不住陳先生。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沒有安慰這個少年,更沒有說什麼曾掖你其實資質很不錯的虛言。
世事複雜,本心精誠。本就是相悖的兩物,遲早要磕碰在一起,並且往往是後者輸得多。
曾掖今天歷練和磨礪越多,底子就打得越牢固,以後才能不至於遇到真正的大事情,未戰先敗,或是三兩下就認輸。
身在書簡湖青峽島,陳平安如今多的是光陰去回首往昔,不知不覺便嚼出許多以前來不及深思多想的餘味來。例如落魄山竹樓二樓那個光腳老人,曾言所謂的純粹武夫,純粹不在拳法拳招,學得世間千萬拳,都不耽誤「純粹」二字,真正的純粹在我之拳意,更在己之心性。很簡單,你陳平安初次練拳,二三境的螻蟻,當你分別面對四境五境、八境九境以至於十境武夫之時,內心深處,知道自己必輸無疑,可是一旦身陷絕境,要分出生死,你還敢不敢一拳遞出?還能不能拳意半點不減?甚至反而更加拳意純粹,一往無前?與強者對敵,心性上,先要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才有取勝機會,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拳意動搖絲毫,連那萬分之一的機會都無!不然認死便是,練什麼拳,吃什麼苦?
三天之後,曾掖算是勉強知曉了這樁秘術,然後開始正式修行。
陳平安這才提醒曾掖,不用貪圖速度,只要慢而無錯,他陳平安就可以等。不然出錯再糾錯,那才是真正的消磨光陰,耗費神仙錢。為了讓曾掖感觸更深,陳平安的方法很簡單,一旦曾掖因為修行求快,出了岔子,導致神魂受損,必須服用仙家丹藥彌補體魄,他會出錢買葯,但是每一粒丹藥的開銷,哪怕只有一枚雪花錢,都會記在曾掖的欠債賬本上。
陳平安最後一次流露出嚴肅神色,站在即將「閉關」的曾掖屋子門口,說道:「你我之間,是買賣關係,我會盡量做到你我雙方互利互惠,有朝一日能夠好聚好散,但是你別忘了,我不是你的師父,更不是你的護道人,這件事情,你必須時刻牢記。」
曾掖有些畏懼這樣神態的陳先生,趕緊點頭。
如果不是如此,三天的朝夕相處,都是一個毫無架子、與人和善的陳先生,曾掖其實都快忘記第一次見到陳先生的光景了,幾乎忘記了自己當時的窘態和惶恐。
反而是那個只見了一次面的顧璨,曾掖始終記憶深刻,有天晚上還做了個噩夢,夢到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小魔頭,一手剖開了他的胸膛,剮出心肝,吞咽而下,還滿臉笑意,說了句「真美味」!曾掖獃獃低頭,看著心口處那個鮮血淋漓的窟窿,然後……驚醒過來,坐在床上,嚇了個半死,當時久久沒能平穩心神。
陳平安在曾掖正式修行秘法之時,去了趟月鉤島和玉壺島,掏錢給俞檜和那個陰陽家修士,將那些殘餘魂魄或是化作厲鬼的陰物,放入一座陳平安跟青峽島秘密庫房賒賬的鬼道法寶「閻王殿」。閻王殿實際是一臂高的陰沉木材質袖珍閣樓,裡邊打造、劃分出三百六十五間極其微小的房屋,作為鬼魅陰物的棲身之所,極其適宜豢養、拘押陰靈。
陳平安先前在青峽島攔阻劉老成一戰,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都看在眼裡,所以總價低了兩成。
當然,兩隻老狐狸,身為截江真君麾下大將,都不會說自己是忌憚陳平安的戰力才如此「厚道」,賣家漲價,讓買家多掏銀子,不容易,可賣家找個由頭降價,讓利給買家又何難?陳平安自然更不會說破,向兩個修士道謝一番,一來二去,倒是有了點無足輕重的香火情。
陳平安去兩處島嶼談買賣的時候,背上了久違的竹箱,用來放置那件世間鬼修夢寐以求的真命法寶閻王殿。
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都看在眼裡,但都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故意視而不見。
在他們看來,陳平安與劉老成那夜死戰不退,這會兒還能夠活蹦亂跳,就已經是元嬰境大佬都要佩服的事情,無法煉化閻王殿,無非意味著陳平安當下處境不妙,關鍵氣府不穩,以至於無法收起這件鬼修至寶,不值得奇怪。
仙家靈器法寶的小煉化虛,實物化虛,將其秘藏在氣府內,術法本身,並不算太過艱深,門檻不高,只是一來這會佔據氣府,不斷蠶食靈氣,越是好東西,汲取靈氣就越是海量。所以當初在劍氣長城,看門的捧劍漢子,交出那條金色縛妖索的同時,還順便傳授了一道煉物口訣——陳平安學得很快。
二來小煉之法的成功與否,也要看靈器和法寶的品秩高低。一般來說,地仙修士就連半仙兵都無法駕馭使用,何談小煉。老龍城苻家的威懾力,其中一個來源,就在於苻家地仙修為,便可以徹底駕馭一件半仙兵。所以不僅是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連同劉志茂在內所有的青峽島修士,真正最大的奇怪之處,在於陳平安竟然能夠使用那把極有可能是半仙兵的佩劍!
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掌控一把不知名仙劍,能夠與兵家修士拳碰拳,擁有兩把本命飛劍……這些一個個不講理之處,恰恰是陳平安在書簡湖可以講理的本錢。
只不過換作一般的書簡湖野修和散仙,一旦有了這些個不講理,大概只會更不講理。拳頭硬,本事大,不就是為了能夠不講道理嗎?不然圖什麼?難道還要與人為善?書簡湖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祖祖輩輩,千餘島嶼,數萬修士,早就對此習以為常。大概在書簡湖本土,只有修為最高的劉老成,反而才是唯一的例外。只可惜劉老成如今連書簡湖任何修士都不願意見一面,唯一登上宮柳島的修士——粒粟島島主,真實身份還是個大驪宋氏的大諜子,不然一樣沒本事登島。
陳平安回到青峽島,又去了趟朱弦府。
在珠釵島那邊,從劉重潤嘴裡,得知了當年那些坑坑窪窪的兩國內幕秘史,這次再看那塊高高掛起的朱弦府匾額,陳平安便有些感慨。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想著是不是該刮刮鬍子了?
不然真要學那徐遠霞,大髯示人?
鬼修馬遠致出現在府門口,破口大罵,讓陳平安滾蛋。陳平安沒滾,事情都還沒談呢。
馬遠致罵完了之後,問道:「柳絮島邸報上,說你最新一次去往珠釵島,是在鶯鶯燕燕的重重包圍里,去見的劉重潤?!邸報還言之鑿鑿,說那劉重潤對你多半是青眼相加了,說不定哪天你就要兼任珠釵島的供奉!」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
馬遠致滿臉狐疑道:「真沒點事情?」
陳平安不說話。
馬遠致立即笑臉道:「陳先生如此高風亮節之人,又是正人君子,自然不會與我爭搶劉重潤,是我失禮了。走走走,府上坐,只要陳先生可以跟我保證,這輩子都與劉重潤沒半點瓜葛,尤其是沒有那男女關係,先前那樁買賣,我們就以半價交易!」
陳平安問道:「我對劉島主自然沒有半點非分之想,可是如果劉島主對我死纏爛打,怎麼辦?」
馬遠致哈哈大笑道:「沒想到陳先生也是會講笑話的風趣人,長公主殿下,會喜歡你?她又沒鬼迷心竅,絕無可能的。」
然後馬遠致輕聲道:「萬一,真要有這一天,長公主殿下真犯渾了,還請陳先生坐懷不亂!拿出一點斯文人該有的風骨!朋友妻不可欺啊。」
與馬遠致同行走在朱弦府內,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差點沒忍住,就要把劉重潤關於馬遠致的看法說破,好不容易憋回肚子,對於這個馱飯人和劉重潤的故事,唯有嘆息一聲。
一想到自己至少還要再去趟珠釵島,陳平安更是頭疼不已。
陳平安只能對馬遠致保證,他絕對不會招惹劉重潤,更沒有半點念想。
馬遠致心滿意足了,在大廳落座前,瞥了眼陳平安,說道:「如果是剛到青峽島那會兒,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可就你現在這副模樣,比我的相貌好不到哪裡去,可以放一百個心!」
陳平安摘下背後竹箱,拿出那座法寶閻王殿,無奈道:「那我謝謝你的信任。」
之後雙方開始交易。
馬遠致對這座底座篆刻有「下獄」二字的閻王殿,嘖嘖稱奇,垂涎不已,眼睛不眨一下,死死盯著那座小巧玲瓏的木質閣樓,直言不諱道:「老子在青峽島打生打死這麼多年,就是想著哪天能夠憑藉功勞,換來真君的這樁賞賜,實在不行,攢夠了錢,砸鍋賣鐵也要買到手。須知閻王殿是咱們鬼修最本命的至寶,那些鬼修地仙,如果沒有一座閻王殿,都不好意思出門跟同行打招呼。不過呢,閻王殿也有品秩高低,這雖是最低的那種,但已是相當不俗的法寶了。聽說咱們寶瓶洲道行最高的那位元嬰境鬼修,手上閻王殿是『大獄』品相,大如一棟真正的高樓,擁有三千六百間樓房屋舍,修士分出陰神遠遊,行走其中,陰風陣陣,鬼魅哭號,十分愜意,還能夠裨益修為。」
陳平安說道:「哪天我離開書簡湖,說不定會轉手賣給你。」
馬遠致轉頭看了眼陳平安,嘿嘿笑道:「就等你這句話呢,上道!」
交付了神仙錢,馬遠致領著陳平安來到那口朱弦府水井旁,讓陳平安將那座閣樓放在地上。
馬遠致取出招魂幡,腳踩罡步,念念有詞,運轉靈氣,一股股青煙從招魂幡中飄蕩而出,落地后紛紛化為陰物,水井中則不斷有慘白手臂攀緣在井口,緩緩爬出,顯然水井對鬼物陰靈壓勝更強,哪怕離開了水井監牢,一時間還是有些神志不清,連站立都極為艱難。馬遠致不管這些,敕令眾鬼走也好,爬也罷,陸陸續續化作芥子大小,進入那座閻王殿。
陳平安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在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那邊,其實已經看過兩遍同樣的光景。看著像是凄風苦雨,實則是大日曝晒之苦。
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前,馬遠致沒有送行,就站在井口旁,他突然對陳平安沉聲道:「你何苦來哉?勞心勞神勞力,還半點不討好。」
陳平安輕聲道:「輸,肯定是輸了。求個心安吧。」
馬遠致譏笑道:「就為了心安?掏出腰包的神仙錢,是不是太多了些?」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心安的人,是劉重潤,為了她,你能夠偷偷去往朱熒王朝邊境,還有那人擔任太上皇的藩屬國,你連性命都搭上了,我怎麼沒見你有心疼和後悔?」
馬遠致愕然,無言以對。
馬遠致突然笑道:「不一樣的,我這樣做,還是為了能夠討長公主殿下的歡喜,希冀著能夠與她結為道侶,哪怕只有幾次魚水之歡都行,畢竟長公主殿下是我這個賤種馱飯人這輩子最大的追求。你呢,又能得到什麼?」
陳平安笑道:「道不同,不多說。」
馬遠致哀嘆一聲:「咱倆難兄難弟,虧就虧在都是模樣不討女子喜歡的醜八怪,同病相憐啊,以後你有空常來朱弦府坐坐。見著了你,我心情可以好一些。」
這次輪到陳平安無言以對。
陳平安背上竹箱,離開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
他是不算英俊,如今還邋遢,可怎麼都不至於淪落到跟馬遠致一般境地吧?
他陳平安答應,自己爹娘也不答應啊。
陳平安走出府邸大門后,笑了笑。
紅酥如今已經不在朱弦府,劉志茂讓管家把她安排到了自己的橫波府擔任丫鬟,據說還有個女官身份,手底下管著十幾號婢女。鬼修馬遠致估摸著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絕對不敢拒絕島主心腹交代的這點小事。
陳平安專程去見過紅酥一次,那是陳平安第一次蒞臨橫波府,當時紅酥興緻不高,陳平安知道,肯定是因為她一個朱弦府外人,就像一個個籍籍無名的小小地方胥吏,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樞衙門,關鍵是竟然還當了個小官,自然會被同僚和下屬嚴重排擠。
不過見著了陳平安,紅酥還是很高興。
陳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只是讓紅酥領著自己逛了一遍橫波府,這才告辭離去。
在那之後,紅酥有一天與管家告假一個時辰,離開等級森嚴、人人拘謹的橫波府,去山門口找了趟陳先生。屋門緊閉,紅酥站在門外,還跑去了渡口那邊,最終還是沒能等到那個賬房先生的消瘦身影。紅酥只好略帶失望,返回橫波府,將肚子里的那些感激和謝意,先攢下來留著了。
她卻不知,其實陳平安當時就一直坐在屋內書案后。
一如當初年幼時煮葯,除了藥材好壞,最最重要,就是火候。過猶不及。紅酥的感激,陳平安當然心領,但是他卻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身份,與紅酥所處的境地。
劉志茂那天拜訪,故意提及顧璨一手造就的開襟小娘,這在陳平安看來,就是很失水準的行為,所以就以聽聞真君擅長烹茶,來提醒劉志茂不要再動這類小心思了。劉志茂當然一點就透,不再有意無意地在陳平安和顧璨之間煽風點火。
在書簡湖,憑空多出一個真誠以待的朋友,要為此額外消耗多少心神,以及將來需要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陳平安知道。但是陳平安更清楚,在青峽島有紅酥這樣一個朋友,對於自己的心境,其實很重要。
如溝渠明月映照之水,細水潺潺,對於乾涸心田,無濟於事,但是有和沒有這條清澈水淺的溝渠,天壤之別。
陳平安當年為了報恩,為顧璨家裡做了很多小事,其中就有半夜搶水。他知道每當大旱時分,哪怕搶不到水,搶不過那些半夜巡遊虎視眈眈的青壯男子,可只要溝渠裡邊還流淌著水,就有希望。
別人總有鬆懈、要回去睡覺的時候,那個時候,貓在暗處的陳平安,就可以飛奔而去,刨開水源上游田地壟邊的泥土小水壩,聽著嘩啦啦的水流聲,沿著田壟往下歡快奔跑,一直跑到顧璨他們家的田壟旁邊。他蹲下身,建造小水壩,溝渠流水,就會湧入田地中去,看著水位一點一點往上漲,慢慢等著,水滿之後,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壩,由著流水往下而去。
在那些年裡,顧璨他們家幾乎從來沒有為搶水一事犯過愁,從來沒有跟同鄉街坊莊稼漢紅過臉、吵過架。
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在報答恩情,那就是自己該做的事情。
世事難平,事情擺不平,先將自己心坎擺平了,日子就總能過下去,甚至都不會覺得有多苦。
曾掖這天跌跌撞撞推開屋門,滿臉血跡。
陳平安已經站在門外,攙扶他坐在桌旁,掏出一瓶丹藥,品秩不高,是青峽島秘庫的尋常丹藥,價值一枚小暑錢,一般都是洞府、觀海境修士向秘庫大量購買,對於曾掖這種三境練氣士而言,綽綽有餘。靈氣過於充沛的上品丹藥,下五境練氣士根本留不住,沒本事淬鍊轉化為氣府積蓄。
曾掖服下丹藥后,臉色慘淡,愧疚難當,幾乎要落淚了:「陳先生,對不起,是我心急了。」
陳平安擺擺手,對少年解釋道:「事情不可走極端,你今天其實並不是心急,而是必須要咬牙跨過的關隘之一,只是沒能成功罷了,所以這幾顆丹藥,我不會記賬。貪功冒進,與畏難不前,兩者的區別,要先分辨清楚,另外你應該去追尋的『守中』道心,你在接下來的修行過程中,務必先想清楚。不然之後修行路上,你一遇到瓶頸,就會本能地後退,畏畏縮縮,只會阻礙你大道精進。」
曾掖抹了把臉,笑道:「我記住了!」
陳平安說道:「記住了,還要多想,不然這些始終不會成為你往上走的大道台階。你既然承認自己比較笨,那就更要多想想,在聰明人不用停步的笨事情上,多花費功夫,多吃苦。」
曾掖點了點頭。道理淺顯,還是聽得懂的。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猶豫了一下:「唯有竭盡所能和萬般努力之後,你才稍微有點資格,去怨天尤人。」
若是以往,陳平安肯定會說猶然不可怨天尤人。此時此地,陳平安卻不會再說這樣的言語。
陳平安讓曾掖自己吐納療傷,消化丹藥靈氣。
陳平安剛起身,突然轉頭望去,曾掖隨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窗外湖景蕭瑟,並無異樣。
陳平安皺眉道:「不要分心。」
曾掖立即屏氣凝神。
陳平安站起身,幫忙關上門,猶豫了一下,沒有去往渡口散心賞景,而是回到了自己屋內。
陳平安將那座閻王殿從竹箱中取出,丟入一枚枚雪花錢。
神仙錢之所以能夠成為神仙錢,就在於靈氣純粹,不分陰陽。修士能用,鬼魅亦可。道無偏私。
四季輪轉,生老病死,陰陽相隔,光陰流逝。
陳平安坐在書案那邊,翻開案邊一部全都是手書的「賬本」。掏出一顆珠釵島水殿秘藏丹藥,輕輕咽下,然後開始閉目養神,當那股靈氣緩緩流淌進入自身水府後,略有盈餘。陳平安睜開眼睛,再看了一遍賬本首頁的那些個名字和他們的籍貫、生平事迹,這一頁記載,總計九人。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這才開始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指併攏掐劍訣,指向桌上那座閻王殿,以鬼道敕令將九個魂魄殘缺的陰靈鬼物請出。
屋內早已貼符和布陣,形成一塊適合鬼魅重返陽間落腳的陰冥土地。
三張符籙分別是《丹書真跡》上的「雲水鎮宅符」——符膽中央,有金書三山九侯先生諱字;「柏槐符」,若是宅邸之氣如煙火鬼形,既可壓勝,又可敕召,全看張貼符籙之人的心意;以及是陰陽家修士附贈傳授的符籙,名為「桃木為釘符」,對於鬼魅陰物的凶戾本性,能夠先天克制,盡量恢復其清明神志。
至於那座為孱弱陰物在陽間提供「立錐之地」的陣法,學自月鉤島地仙俞檜,陳平安為此讓人幫忙,搬了一條巨大的書簡湖水底青石上岸,削為青石板,再刻以符字,嵌入地下,鋪為地板。除此之外,在青石板附近的地底下,還埋有託付青峽島修士從別處島嶼購買而來的「本命福德方土」,在各個方位依次填埋。
陳平安每報出一個姓名籍貫,就會有一個陰物走出閻王殿,站在那塊佔據屋子半壁江山的青色石板之上。
這九個陰物,都來自當年青峽島首席供奉與顧璨大師兄那兩座府邸,既有開襟小娘,也有府上雜役。
先前陳平安已經通過鬼修秘法,成為一座閻王殿的暫時主人,同時卻又分別告知閣樓內一間間屋子內的所有陰物鬼魅,告訴他們,他是誰,與顧璨是什麼關係,為何在青峽島此地要做此事,又會如何做將來事。
此時,九個慘遭橫死又在死後飽受煎熬的陰物,有憤怒、哀愁、茫然、悲苦、仇恨、狐疑、驚喜、冷漠、恐懼。
陳平安緩緩道:「你們有無臨終遺願?有無未了之事卻必須要做的?為自己,為親人,為師門,都可以說,我會儘力幫你們完成心愿。」
桌上除了堆積成山的賬本,還有用來提神的養劍葫,以及出自清風城許氏精心打造的六個「狐皮美人」符籙紙人,可以讓陰物棲息其中,以所繪女子容貌,行走陽間無礙。
陳平安停頓片刻:「如果追本溯源,我確實欠了你們,因為顧璨那條小泥鰍,是我贈送給他的。所以我才會將你們一一找出,與你們對話。我其實不欠你們什麼,但因為我們雙方所在位置,是這座書簡湖。佛家因果,我當然有,卻不大,今生苦前生因,這是佛家正經上的話語。若是按照法家學問,更是與我沒有半點關係。遵循道家修行之法,只需斷絕紅塵,遠離俗世,清凈求道,更不該如此。可是我不會覺得這樣是對的,所以我會儘力。」
沒有誰率先開口。屋內,活人死人,一起陷入長久的沉默。
那些陰物不管當下是什麼情緒和心態,當他們看著那個坐在書案后的年輕人時,他們眼中所見的賬房先生,冥冥之中,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緒,與身邊陰物各有不同。如鏡自照,悲歡相通。
一個開襟小娘驀然厲色道:「我想你一命償一命,你做得到嗎?!」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做不到。」
開襟小娘獰笑道:「那你做什麼假善人,偽君子?!你就該死,就該跟顧璨那個雜種一起去死,挫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
陳平安看著她。她臉龐扭曲,刻骨仇恨一衝而去,只是剛要衝出那塊青石板,就撞壁一般,砰然倒飛出去,她跌倒又掙紮起身,來到那道無形屏障,張開五指,狀若瘋癲,以指甲瘋狂割划那條無形的門:「我死了,你也不得好死,你在這裡惺惺作態,最該死,比顧璨那個傢伙更應該死……」
她最後癱軟在地,嗚咽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青石板上,其餘八個陰物幾乎同時向後退了一步。
陳平安繞過書案,來到青石板外,蹲下身。
開襟小娘抬起頭:「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想要活著,有錯嗎?」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道:「你叫白離草,原名白梅兒,生前是三境修士,石毫國姑蘇郡瓶子巷出身,有一樁娃娃親。十四歲那年,被青峽島釣魚房修士發現有修道資質,便用三百兩銀子跟你爹娘買下了你,你爹娘最後臨時變卦,想多要三百兩銀子,結果被修士當著你的面,全部打殺當場。到了青峽島,被島上首席供奉相中,收為開襟小娘,你嫌棄白梅兒這名字不好聽,就改成了白離草,為此還在香火房那邊多花了十二枚雪花錢。你最後死在顧璨那條蛟龍扈從之下,屍體慘不忍睹,你執念重,三魂六魄,得以保存大半,又被朱弦府鬼修馬遠致擄去,關押在水井當中,想要培養成一名鬼卒。然後我將你帶出水井,進了那座閻王殿。」
開襟小娘抹去眼淚:「你可以隨意處置我,但是顧璨不死,我就死不瞑目!生生死死,我都會記住他顧璨……」
她眼神堅毅:「還有你!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你不妨直接將我打得魂飛魄散,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陳平安搖搖頭,站起身。
一個同樣是開襟小娘出身的年輕陰物,怯生生開口道:「哪怕是以陰物之身留在世上,我都願意,再就是以後可以不用遭受神魂煎熬的痛楚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如果還有什麼心愿,想到了,還可以告訴我。」
她雀躍起來,姿容婉約,向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
一個原先神情冷漠的女子陰物,指了指桌上那座閻王殿:「我想投胎轉世,再也不用被拘押在這種鬼地方,做得到嗎?」
陳平安說道:「放你去轉世,當然不難,但是我不能保證你一定可以再世為人,尤其是下輩子能否享福,我都無法保證,我只能保證到時候會為做出跟你一樣選擇的陰物,舉辦一場道家周天大醮和佛家水陸道場,幫你們祈福。此外,還有一些盡量增加你們福報的山上規矩,我一樣會做,例如以你們的名義,去已經戰亂的石毫國開設粥棚,救濟難民,我可以做的事情,並不少。」
冷漠女子愣了一下,似乎改變了主意:「我再想想,行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當然。」
她突然問道:「你也知道我叫什麼?」
陳平安輕聲道:「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以前府邸不少不太重要地方的春聯,都是你寫的,我專門去找過,可惜如今改名為春庭府的府邸里,都換上新的了。」
冷漠女子驀然流淚。
陳平安說道:「對不起。」
她默不作聲,只是哭泣。
其中一個最早最為驚恐慌張的陰物,是一個習慣性與人說話時彎腰的中年雜役男子,他顫聲道:「神仙老爺,我叫賈高,不曉得小人的名字也沒關係,更不用記,我就是想能夠去我爹娘墳頭上香,可是有些遠,不在石毫國,是在朱熒王朝的藩屬小國春華國。若是神仙嫌麻煩,便算了,我只要神仙老爺真的能夠開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再幫著咱們積攢些陰德,順順利利投胎轉世,我就不怨那顧璨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你籍貫,春華國也會去的,到時候再將你請出來。」
賈高頓時泣不成聲,彎腰致謝道:「上墳的開銷,就有勞神仙老爺破費了,只能下輩子有機會再還。」
陳平安轉身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才走回原處:「就這樣嗎?就這些嗎?」
中年男子陰物胡亂擦了把臉:「足夠了!」
陳平安嘴唇微動,綳著臉色,沒有說話。
突然又有陰物搓手而笑,是一個壯年男子,諂媚道:「神仙老爺,我不求投胎,也不敢讓神仙老爺做那些費勁的事兒,就是有一個小小的心愿,既不花費神仙老爺一枚雪花錢,也不會讓神仙老爺分半點心。」
陳平安眯起眼,面無表情道:「趙史,說說看。」
那個春庭府以前的小管事男子,瞥了眼身邊幾個開襟小娘陰物,咧嘴笑道:「小的唯一心愿,就是想著能夠在神仙老爺的那座仙家府邸裡邊,一直待著,然後呢,可以繼續像在世之時那般,手底下管著幾個開襟小娘,只是如今,稍微多想一些,想著可以去她們住處串串門,做點……男人的事情,活著的時候,只能偷瞧幾眼,都不敢過足眼癮,今兒懇請神仙老爺開恩,行不行?若是不行的話……我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那個第一個開口的開襟小娘,名為白離草的少女,滿臉冷笑。
陳平安點點頭,扯了扯嘴角:「行啊,這點小事。」
男子低頭哈腰:「神仙老爺英明。」
陳平安不用去翻那本賬本,就緩緩道:「趙史,與祖輩一樣,是青峽島出身,燈花府邸原二等管事,除了約束十數個開襟小娘的衣食住行和月錢,每年還有兩次機會離開書簡湖,去石毫國在內的周邊地界,為青峽島燈花府尋覓雜役弟子。根據香火房秘檔記載,關於你的生平事迹,就只有一樁事情,大概是你上輩子最大的成就了,就是你曾經在雲樓城與一個外鄉女修起了衝突,憑藉青峽島的名號和人脈,你請雲樓城當地修士將其凌辱致死,屍體投湖。」
趙史臉色尷尬:「讓神仙老爺笑話了。」
陳平安一步跨入青石板,伸手握住這個陰物的脖頸,面無表情道:「笑話?我不覺得好笑。」
脖頸被陳平安五指攥緊,趙史如入油鍋烹煮,痛苦哀號起來:「陳平安!你說話不算話!我詛咒你……」
陳平安手臂抬高,將其懸空,不讓這個垂死掙扎的陰物多說半個字,緩緩道:「算話啊,下輩子,你像憑本事對付那個遠遊雲樓城的年輕女修一樣,自己投個好胎就行了。至於你魂飛魄散后,還有沒有這個機會,我就管不著了。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女修的名字嗎?我記得,叫魏青玉。」
陳平安手中那個陰物,灰飛煙滅,砰然四散。
陳平安退出青石板,咳嗽了幾聲,走回書案後邊,望向青石板那邊,有一男一女,最初分別竊喜與狐疑的兩個陰物,不知為何,開始跪下磕頭。
一個時辰后,陳平安打開門,走出屋子。曾掖已經站在門口,看到他的身影,轉頭驚喜道:「陳先生,下雪了!鵝毛大雪!是咱們書簡湖今年的頭一場大雪。」
只是曾掖很快就住嘴了,有些悻悻然。
對於陳先生這樣的大修士而言,人間下不下雪,下得是大是小,有什麼意義?
陳平安抬起頭,雙手籠袖。
大雪茫茫。但是化雪之時,才是天最冷的時候。化雪之後,更是會道路泥濘。
就算是章靨這樣的書簡湖老人,也都沒想到今天這場雪,下得尤其大不說,還如此之久。那股洶洶氣勢,簡直就像是要將書簡湖水面拔高一尺。
大雪兆豐年。不止是一句市井諺語,在書簡湖數萬野修中一樣適用。雨雪朝露這些無根水,對於書簡湖的靈氣和水運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座座島嶼,估計都恨不得這場大雪只落在自己頭上。這下得不是雪花,是雪花錢,一大堆的神仙錢。
事實上,已經有不少地仙修士,去往天上,施展神通術法,以各種看家本領為自家島嶼攫取實實在在的利益。
冬至這天,按照家鄉習俗,春庭府包了餃子。
前一天,小泥鰍也終於壓下傷勢,得以悄悄重返岸上,然後在今天被顧璨打發去喊陳平安來府上吃餃子,說話的時候,顧璨跟娘親一起在灶台那邊忙碌,如今春庭府的灶房,比顧璨和陳平安兩家泥瓶巷祖宅加起來,還要大了。
小泥鰍在去山門的路上,也很好奇,顧璨說陳平安要交給自己一樣東西,到底是什麼?
聽說最近一旬陳平安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戶,偶爾露面也只是打開門,看幾眼大雪封湖的景色,與先前四處遊逛書簡湖大不相同。
她還是有些怕陳平安。起初在池水城重逢,是涉及自身大道根本的那種本能敬畏,陳平安與劉老成一戰後,被陳平安取了個炭雪名字的小泥鰍,就更怕了。
她還是由衷喜歡顧璨這個主人,一直慶幸陳平安當年將自己轉贈給了顧璨。在陳平安身邊,她如今會拘謹。
小泥鰍炭雪到了屋子那邊,輕輕敲門。
陳平安的沙啞嗓音從裡邊傳出:「門沒閂,進來吧,小心別踩壞了青石板。」
她打開門,門外這場隆冬大雪積蓄的寒氣,隨之湧進屋內。
她一開始沒留神,對於四季流轉當中的天寒地凍,她天生親近歡喜,只是當她看到書案后那個臉色慘白的陳平安開始咳嗽時,立即關上門,繞過那塊大如顧璨府邸書齋地衣的青石板,怯生生站在書案附近:「先生,顧璨要我來喊你去春庭府吃餃子。」
陳平安已經停筆,膝蓋上放著一隻自製取暖的竹編銅膽炭籠,雙手掌心借著炭火驅寒,歉意道:「我就不去了,回頭你幫我跟顧璨和嬸嬸道一聲歉。」
炭雪柔聲道:「如果先生是擔心外邊的風雪,炭雪可以稍稍幫忙。」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炭雪還想要說什麼,只是看了眼陳平安的那雙眼眸,便立即打消了念頭。
陳平安問道:「知道為什麼給你取名炭雪嗎?」
她搖搖頭。
陳平安緩緩道:「冰炭不同爐,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對吧?」
她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所以炭雪同爐,還能相親相近,最為可貴,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存了私心,見到你就提醒自己,把你送給顧璨,曾經確實是雪中送炭的舉動,如果……」
陳平安停下言語,從炭籠那邊抬起一隻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刻刀。這個動作,讓炭雪這個雖身負重傷、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元嬰境修士,都忍不住眼皮子打戰了一下。
桌上放了一把昨夜剛剛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讓喜歡雪景的曾掖,幫著去趟紫竹島討要或是購買一竿竹子,只是一想到竹刀似乎還是綠竹更好看些,紫竹鞘與刀,掛在腰間,稍稍花俏了些,就改變主意,讓曾掖在青峽島隨便劈砍了一竿綠竹搬回來。陳平安連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許多邊角料,又被陳平安削成了一堆小竹簡,桌上就放著幾支沒有刻字的空白竹簡,只是與以往那些已經刻了文字的竹簡不同,這些青峽島新制竹簡,不再規制相同,而是長短不一,厚薄各異。
陳平安此時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鋪的附贈刻刀,將一支最長的竹簡挑出來,在靠近竹簡一端處,輕輕一刀切斷,分成長短懸殊的兩截,然後又將長的那一截,一次次切斷,那些間隙,如同一竿青竹的竹節。
炊煙裊裊小巷中,日頭高照田壟旁,泥瓶巷兩棟祖宅間,金碧輝煌春庭府,無法之地書簡湖。
看著這一幕,雖然炭雪根本不知道陳平安在做什麼,到底在瞎琢磨什麼,可依舊心驚膽戰。
這條面對劉老成一樣毫不畏懼的真龍後裔,如同即將受罰的犯錯蒙童,在面對一個秋後算賬的學塾夫子,等著板子落在手心。
陳平安沒有抬頭,只是盯著那支一斷再斷的竹簡:「我們家鄉有句俗語,叫藕不過橋,竹不過溝。你聽說過嗎?」
炭雪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在驪珠洞天,靈智未開,到了青峽島,奴婢才開始真正記事,後來在春庭府,聽顧璨娘親隨口提到過。」
陳平安終於抬起頭,笑道:「脾氣跟顧璨一樣,不過這些話里話的學問,是跟嬸嬸學的?」
炭雪默不作聲,睫毛微顫,楚楚可憐。
陳平安說道:「我在顧璨那邊,已經兩次問心有愧了,至於嬸嬸那邊,也算還清了。現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鰍。」
炭雪緩緩抬起頭,一雙黃金色的豎立眼眸,死死盯住那個坐在書案後邊的賬房先生。
屋內殺氣之重,以至於門外風雪呼嘯。
自己如今虛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裡去?!比自己更加是個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會有絲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為陳平安鞍前馬後,百依百順,以半個主人看待,對他尊敬有加。
她這與顧璨,何嘗不是天生投緣,大道契合。
陳平安咳嗽一聲,手腕一抖,將一根金色繩索放在桌上,譏笑道:「怎麼,嚇唬我?不如看看你同類的下場?」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繩索的根腳,立即肝膽欲裂。
其餘書簡湖野修,別說是劉志茂這種元嬰境大修士,就是俞檜這些金丹境地仙,見著了這件法寶,都絕對不會像她這般驚懼。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根以蛟龍溝元嬰境老蛟龍鬚煉製而成的縛妖索,繞出書案,緩緩走向她:「當然不是我親手殺的這條元嬰境老蛟,甚至縛妖索也是在倒懸山那邊,別人請朋友幫我煉製的。殺老蛟的,是一位大劍仙,轉手請人煉製的,是另外一位大劍仙,坐鎮小天地、即將躋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這麼個下場。顧璨可以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書簡湖對你而言,只是太小了?只會越來越小。」
陳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幫著顧璨殺這殺那,殺得興起,殺得痛快淋漓,圖什麼?當然,你們兩個大道休戚相關,你不會坑害顧璨,只是順著雙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為之外,你不一樣是傻乎乎想著幫助顧璨站穩腳跟,再幫助劉志茂和青峽島,吞併整座書簡湖,到時候好讓你吃掉的書簡湖的半壁水運,作為你豪賭一場,冒險躋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嗎?」
陳平安一手持縛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炭雪額頭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飯,這點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撐死你?!」
炭雪滿臉怒容,渾身顫抖,她很想很想一爪遞出,當場剖出眼前這個病秧子的那顆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掛在牆壁上的半仙兵,而不是什麼情分,什麼香火情。甚至在內心深處,她在陳平安身上,察覺到一絲天生壓勝的古怪氣息。
一開始,她誤以為是當年的大道機緣使然。後來她才驚覺,並不只是如此。
因為眼界和歲月的關係,在這件事情上,她遠遠不如另一條同類——那個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吳懿只是金丹境地仙,就能夠一眼看穿真相,陳平安身上有著斬殺蛟龍的因果纏繞,至於為何如此厚重,吳懿也不知道,想不明白。唯一能猜出大致脈絡的,是她父親,那條去了披雲山林鹿書院擔任副山長的萬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會對這個女兒明言。
陳平安一次次戳在炭雪腦袋上:「就連怎麼當一個聰明的壞人都不會,就真以為自己能夠活得長久?!你去劍氣長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戰,地仙劍修要死多少個?!你見識過風雪廟魏晉的劍嗎?你見過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還了一拳將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嗎?你見過劍修左右一劍剷平蛟龍溝嗎?!你見過桐葉洲第一修士飛升境杜懋,是怎麼身死道消的嗎?!」
陳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斷,沙啞道:「你只見過一個玉璞境劉老成,就差點死了。」
炭雪惱羞成怒,咬牙切齒。那雙金黃色眼眸中的殺意越來越濃郁,她根本不去掩飾。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盯著這條順風順水的所謂真龍後裔:「到底是為什麼,讓你和顧璨,覺得殺人是沒有錯的,自己被殺也是死無遺憾的?顧璨這種人,你這種蛟龍,還有顧璨娘親這種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認識你們,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過書簡湖,就算我只有這點修為,哪怕一拳不出,一劍不遞,只是跟劉志茂、劉老成、粒粟島島主他們喝喝茶,聊聊天,跟他們做一筆筆買賣,我在書簡湖待上幾年,你們就可以死上幾次?」
炭雪冷笑道:「那你倒是殺啊?怎麼不殺?」
炭雪似乎剎那之間變得很開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你比顧璨聰明太多太多了,你簡直就是心細如髮,每一步都在算計,甚至連最細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麼樣呢?不是大道崩壞了嗎?陳平安,你真知道顧璨那晚是什麼心情嗎?你說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顧璨是不如你聰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謊?我好歹是元嬰境界,真看不出你身體出了天大的問題?只是顧璨呢,心軟,到底是個那麼大點的孩子,不敢問;我呢,是不樂意說,你實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實證明,我是錯了一半,不該只將你當作靠著身份和背景的傢伙。哎喲,果真如陳先生所說,我蠢得很呢,真不聰明。所幸運氣不壞,猜對了一半,不多不少。你竟然能夠只憑一己之力,就攔下了劉老成,然後我就活下來了,你受了重傷,此消彼長,我現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沒辦法當成進補食物的螻蟻,一模一樣。」
陳平安隨手將縛妖索丟在桌上,雙手掌心貼攏,也笑了:「這就對了,這些話不說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裝得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現在,我們其實是在一條線上了。」
炭雪眯起眼眸:「少在這裡裝神弄鬼。」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張開:「加上曾掖,算第四條線。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其實可以單獨剝離出來,成為第五條線。」
炭雪冷笑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跟那些陰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瘋了?走火入魔了?乾脆頭也不轉,一鼓作氣轉入魔道?怎麼,野心勃勃,想要學那個白帝城城主?從成為書簡湖君主做起?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陳大先生都認識這麼多厲害人物了,靠著他們,有什麼做不到的,我這條連先生法眼都不入的小泥鰍,還不是先生幕後那些高聳入雲的靠山,隨隨便便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的。」
陳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覺得這些話,挺有意思,又為自己多提供了一種認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來,雙方這條線,脈絡就會更加清晰。
陳平安這一笑,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便淡了幾分。
陳平安伸手示意炭雪坐下說話,他則轉身徑直走向書案,後背就這樣留給了她。
炭雪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挪步:「既然陳先生是喜歡講規矩的讀書人,我就站著說話好了。」
陳平安坐回椅子,拿著炭籠,伸手取暖,搓手之後,呵了口氣:「與你說件小事,當年我剛剛離開驪珠洞天,遠遊去往大隋,離開紅燭鎮沒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見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讀書人,他也仗義執言了一次,明明是別人無理在前,卻要攔阻我講理在後。我當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壓在心頭,如今歸功於你們這座書簡湖,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對,可絕對沒有錯得像我一開始認為的那麼離譜。而我當時至多至多,只是無錯,卻未必有多對。」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圓圈:「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兇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還是江湖。沙場上,你殺我我殺你,慷慨赴死被築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萬是沙場,英靈陰兵不願退散的古戰場遺址也是沙場。廟堂上,經國濟民、鞠躬盡瘁是廟堂,干政亂國、豺狼當道是廟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有人為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為是大孝之人,最後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為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為任俠意氣的當世豪傑,被官府追殺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人仰慕,死後甚至還被列入了遊俠列傳。」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一開始同樣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現在也就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俗,是所有學問的匯總,就像在一條條泥瓶巷、一座座紅燭鎮和雲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約和公序良俗。只是隨著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一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一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別說一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面,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有個老道人,算計我最深的地方,就在於這裡。他只給我看了三百年光陰流水,而且我敢斷言,那是光陰流逝較慢的一截,而且會是世道相較完整的一段河水,剛好看得盡興,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的脈絡學問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個老先生的學問文脈當中去了。」
陳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著肩頭,雙手不離開炭籠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劉志茂也罷,比起他與另外一個『年輕』道士,那些真正站在山巔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都不止啊。」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點了點炭雪那邊:「本性本心之中,應該有那麼一塊心田,最泥濘不堪,任你源頭活水再清澈,就像溝渠之水,只要流進了田地,就會渾濁起來。比如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會自相矛盾而不自知。書簡湖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與當年三四之爭,皚皚洲的無憂之鄉,剛好是兩個極端。怎麼,是不是聽不懂?那我就說點你勉強聽得懂的。
「遇上對錯之分的時候,當一個人置身事外時,不少人會不問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對於強者先天不喜,無比希望他們跌落神壇,甚至還會苛責好人,無比希望一個道德聖人出現瑕疵,同時對於惡人偶然的善舉,無比推崇,道理其實不複雜,這是我們在爭那個小的『一』,盡量均衡,不讓一小撮人佔據太多,這與善惡關係都已經不大了。再進一步說,這其實是有益於我們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攤那個大的『一』,沒有人走得太高太遠,沒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線上的螞蚱,大一點的,蹦得高和遠,孱弱的,被拖曳前行,哪怕被那根繩子牽扯得一路磕磕碰碰,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卻能夠不掉隊,可以抱團取暖,不會被鳥雀輕易啄食,所以為什麼天底下那麼多人,喜歡講道理,但是身邊之人不佔理,仍是會竊竊欣喜,因為此處心田的本性使然。當世道開始變得講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不講理反而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錢時,待在這種『強者』身邊,就可以一起爭取更多的實物,所謂的幫親不幫理,正是如此。顧璨娘親,待在顧璨和你身邊,甚至是待在劉志茂身邊,反而會感到安穩,也是此理,這不是說她……在這件事上,她有多錯。只是起先不算錯的一條脈絡,不斷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會出現各種與既定規矩的衝突。但是你們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你們只會想著衝垮了橋樑,填滿了溝壑,所以我與顧璨說,他打死的那麼多無辜之人,其實就是一個個當年泥瓶巷的我陳平安,和他顧璨。但他一樣聽不進去。
「我在這裡,做了這麼多,遲早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顧璨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道理不聽,隨你去。可我陳平安在這裡,除了幫他、更是幫自己糾錯彌補之外,也要讓他明白一個書本之外的道理:在書簡湖,最多兩年,當一個修士站在一個高位后,根本不用靠著濫殺無辜來立威,一樣能夠活得比他顧璨更安穩,站得更高。」
炭雪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怎麼,又要說我是靠山眾多,手裡法寶太多?你和顧璨跟我沒法比?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是如何抓住這些的?一個字一個字說給你們聽,你們都不會明白的,因為說了,道理你們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們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時候,身邊又無勸化之人。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麼一個人,我看也是白費功夫。說這些,已經無補於事。重要的是,你們甚至不懂怎麼當個聰明一點的壞人,所以更不願意、也不知道怎麼做個聰明一點的好人。」
那條小泥鰍咬緊嘴唇,沉默片刻,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陳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殺了你!」
陳平安微微偏移腦袋,笑問道:「為什麼要殺我?殺了我,你和顧璨,還有春庭府,不等於少掉一座靠山了嗎?看看,剛才說你傻,壞都壞得愚蠢,還不承認。」
炭雪腳底下響起靴子輕微摩挲地面的聲音。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處:「那邊就是一個好人,一樣年紀不大,學什麼東西都很慢,可我還是希望他能夠以好人的身份,在書簡湖好好活下去,只是並不輕鬆,不過希望還是有的。當然,如果當我發現無法做到改變他的時候,或是發現我那些被你說成的城府和算計,依舊無法保證他活下去的時候,我就會由著他去,以他自己最擅長的方法,在書簡湖自生自滅。」
曾經有個細節,陳平安拎了竹椅,曾掖卻渾然不覺,忘記拎起竹椅入屋。如果說這還只是少年曾掖不諳世情,年紀小,性情淳樸,眼睛裡頭看不到事情,那麼在修行之時,竟然還會分心,追隨陳平安的視線望向窗外,這就讓陳平安有些無奈了。但一樣可以解釋,因為少不更事,欠缺足夠的磨礪,一樣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長。棋盤上,每一步都慢而無錯,就不用多想勝負了,終究是贏面更大。可萬一老天爺真要人死,那隻能是命,就像陳平安對曾掖的說那句話,到了那個時候,只管問心無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讓陳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覺到了苗頭,不得不把話挑明了,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個心思微動的少年,直白無誤地告訴他,雙方只是買賣關係,不是師徒,陳平安並非他的傳道人和護道人。
要說曾掖秉性不好,絕對不至於,恰恰相反,歷經生死劫難之後,對於師父和茅月島依舊抱有感情,反而是陳平安願意將其留在身邊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點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資質輕。
可即便是如此這麼一個曾掖,能夠讓陳平安依稀看到自己當年身影的書簡湖少年,細細探究,同樣經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與顧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他接下來的一言一行與心路歷程,原本是陳平安要仔細觀察的第四條線。可是真正事到臨頭,陳平安依舊違背了初衷,還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搶」和「別人給」的尺子兩端之間,找到一個心性不會搖擺的立身之點。
不過沒關係,插手的同時,更改了那條脈絡的些許走勢,線還是那條線,稍稍軌跡扭轉而已,一樣可以繼續觀看走向,只是與預期比出現了一點偏差而已。
相較於眼前女子的鮮血淋漓,多半只會一條道走到黑,曾掖這條線,少年的人生,還是充滿了無數種可能,猶有向善的機會。
至於曾掖的心田之水,會不會哪天遭遇災厄劫難,結果從純善之地流向針鋒相對的極端自我,陳平安同樣不會勉強。
規矩之內,皆是自由,都會也都應該付出各自的代價。
人力終有窮盡時,連顧璨這邊,他陳平安都認輸了,只能在止殺止錯的前提下,與顧璨做了相對徹底的切割和圈定,開始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一個曾掖,又能如何?
陳平安神色恍惚。
當年在驪珠洞天,在那座小鎮木柵欄門口那邊,門內是個還穿著草鞋的泥腿子少年,門外是蔡金簡、苻南華、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和那個嚷著要將披雲山搬回家當小花園的女孩。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接觸到小鎮以外的遠遊外鄉人,個個都是山上人,是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好在那些人裡邊,還有個說過「大道不該如此小」的姑娘。
陳平安到了書簡湖。當自己的善與惡,撞得血肉模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心鏡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須要開始承認,自己就是山上人了,至少也算半個。不然只是因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一直在內心排斥自己,這就是大道之缺。所以當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陰長河之中,搭建起了一座金色長橋,可是陳平安的本心,卻明明白白會告訴自己,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橋就會塌,他肯定會墜入河中。
陳平安嘆了口氣:「一次轉身,這次走神,小泥鰍,我給了你兩次機會,結果你還是不敢殺我啊?」
炭雪冷聲道:「不還是在你的算計之中?按照你的說法,規矩無處不在。在這裡,你藏著你的規矩,可能是偷偷布下的隱蔽陣法,可能是那條天生克制我的縛妖索,都有可能……再說了,你自己都說了,殺了你,我又沒什麼好處,白白丟了一座靠山,一張護身符。」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我道理說通了?」
她滿臉諷刺:「那你是不是要說我這種人,是只會揀選自己想要的道理?」
陳平安輕輕搖頭。
炭雪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聽。」
陳平安開口道:「你又不是人,是個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當年在驪珠洞天,就不送給小鼻涕蟲了,煮了吃掉,哪有現在這麼多破事爛賬。」
炭雪微笑道:「我就不生氣,偏偏不遂你願,我就不給你和我做切割與圈定的機會。」
陳平安嘖嘖道:「有長進了。但是你不懷疑我是在虛張聲勢?」
她搖頭道:「反正開誠布公談過之後,我受益匪淺。還有一個道理,我已經聽進去了,陳大先生如今是在為自己了,做著善人善舉,我可做不到這些,但是我可以在你這邊,乖乖的,不繼續犯錯便是了,反正不給你半點針對我的理由,豈不是更能噁心你,明明很聰明,但是也喜歡守規矩、講道理的陳先生?殺了我,顧璨大道受損,長生橋必然斷裂,他可不如你這般有毅力有韌性,是沒辦法一步步爬起身的,恐怕一輩子就要淪為廢人,陳先生當真忍心?」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小鼻涕蟲怎麼跟我比?一個連自己娘親到底是怎麼樣的人,連一條大道相連的畜生是怎麼想的,連劉志茂除了手腕鐵血之外是怎麼駕馭人心的,連呂採桑都不知道如何真正拉攏的,甚至對傻子范彥都不願多去想一想到底是不是真的傻,連一個最糟糕的萬一,都不去擔心考慮,這樣的一個顧璨,他拿什麼跟我比?他如今年紀小,但是在書簡湖,再給他十年二十年,還會是如此不會多想一想。」
一番言語,說得雲淡風輕。
陳平安背靠椅子,雙手暖洋洋的:「世事就是這麼古怪,我殺黃鱔河妖,反而有業障在身,顧璨在書簡湖殺了那麼多無辜的人,竟然也殺對了一些人,當然只是很小一撮人,大因果之外,反而增添了一點點福報。你們書簡湖,真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如果不針對那些凡夫俗子,只對山澤野修大開殺戒,估計全部殺光了,至少也是功過相抵的結果?當然,我不敢斷言,只是無聊時候的一個猜測。」
哭笑不得。這個說法,落在了這座書簡湖,可以反覆咀嚼。活人是如此,死人也不例外。
炭雪還是笑眯眯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陳先生,可不會在乎。至於罵我是畜生,陳先生開心就好,何況炭雪本來就是嘛。」
陳平安燦爛笑道:「我以前,在家鄉那邊,哪怕是兩次遊歷千萬里江湖,一直都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哪怕是兩個很重要的人,都說我是濫好人,我還是一點都不信。如今他娘的到了你們書簡湖,老子竟然都快成為道德聖人了。狗日的世道,狗屁的書簡湖規矩。你們吃屎上癮了吧?」
年輕的賬房先生,語速不快,雖然言語有疑問,可語氣幾乎沒有起伏,依舊說得像是在說一個小小的笑話。
炭雪掩嘴嬌笑:「陳先生有本事與顧璨說去,我是聽不進去的,只會當作耳旁風。顧璨如今心性不穩,不如挑某個雪后的大太陽下,陳先生與小鼻涕蟲坐在小竹椅上,一個說,一個聽,就像之前在飯桌上嘛。顧璨如今多半是願意聽的了,可能還是不會當真,但好歹願意聽一聽了。」
陳平安點點頭:「我會考慮的。與你聊了這麼多,是不是你我都忘了最早的事情?」
炭雪點頭笑道:「今兒冬至,我來喊陳先生去吃一家人團團圓圓的餃子。」
陳平安也再次點頭:「至於我,是答應顧璨,要送你一件東西。拿著。」
是那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
炭雪皺了皺眉頭,心意微動,沒有伸手去接住那塊「火炭」,只是將其懸停在身前,一臉疑惑。
驟然之間,炭雪心中一悚,果不其然,地面上那塊青石板出現微妙異象,不僅如此,那根縛妖索一閃而逝,纏繞向她的腰肢。
她冷笑不已,然後遍體生寒。
低頭望去,抬頭看去,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牆壁那邊一直蔓延到她心口之前,然後有一把鋒芒無匹的半仙兵,從她身軀貫穿而過。
陳平安伸手掏出一隻瓷瓶,倒出一顆水殿秘藏的丹丸,吞咽而下,然後將瓷瓶輕輕擱在桌上,先在嘴邊豎起手指,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勸你別出聲,不然立即死。」
炭雪絲毫不敢動彈,被一把半仙兵洞穿了心臟,哪怕是巔峰狀態的元嬰,都是重創。
陳平安對於她的慘狀,無動於衷,只是默默消化、汲取那顆丹藥的靈氣,緩緩道:「今天是冬至,家鄉習俗是會坐在一起吃頓餃子。我先前與顧璨說那番話,自己算過你們元嬰境蛟龍的大致痊癒速度,也一直探查顧璨的身體狀況,加在一起判斷你何時可以登岸,我記得春庭府的大致晚飯時間,以及想過你多半不願在青峽島修士眼中現身,只會以地仙神通來此敲門找我的可能性,所以不早不晚,大概是在你敲門前一炷香時,我吃了足足三顆補氣丹藥。你呢,又不知道我的真正根腳,仗著元嬰境修為,更不願意仔細探究我的那座本命水府,所以你不知道,我這會兒全力駕馭這把劍仙,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代價稍微大了點,不過沒關係,值得的。比如剛才嚇唬你一動就死,其實也是嚇唬你的,不然我哪有機會補充靈氣。至於現在呢,你真是會死的。」
陳平安站起身,繞過書案,一招手,駕馭那塊玉牌從地上飛起,輕輕握在手中。
似乎根本不怕那條泥鰍的垂死掙扎和臨死反撲,就那麼直接走到她身前幾步外,笑問道:「元嬰境界的空架子,金丹境地仙的修為,真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光明正大地對我起殺心。有殺心也就算了,你有本事支撐起這份殺心殺意嗎?你看看我,幾乎從登上青峽島開始,就開始算計你了,直到劉老成一戰之後,認清了你比顧璨還教不會之後,就開始真正布局。在屋子裡邊,從頭到尾,都是在跟你講道理,所以說,道理還是要講一講的。沒用?我看很有用。只是與好人壞人,講理的方式不太一樣,很多好人就是沒弄清楚這點,才吃了那麼多苦頭,白白讓這個世道虧欠自己。」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卻不是握住那把劍仙,而是以掌心抵住劍柄,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往前推去。劍身不斷向前。
陳平安道:「其實我吃了那顆丹藥,也沒法真的殺你,現在,嗯,應該是真的了。你不信的話,不如掙扎一下,試試看?你們混書簡湖的,不是就喜歡賭命嗎?」
陳平安等了片刻,笑道:「你一點都不聰明,但是運氣還算不錯。
「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和顧璨這把劍的名字嗎?它叫劍仙,陸地劍仙的劍仙。所以我是故意不說的。
「你想一想看,咱們寶瓶洲的上古時代,哪裡劍仙出現的次數最多?
「古蜀國。
「為何多劍仙?因為那裡蛟龍混雜,最適合劍仙拿來砥礪劍鋒。」
陳平安最後說道:「所以啊,你不賭命,是對的,這把劍,其實哪怕我不吃最後那顆丹藥,在嘗過你的心竅鮮血后,它自己就已經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即攪爛你的心竅,根本無需我耗費靈氣和心神去駕馭。我之所以服藥,反而是為了控制它,讓它不要立即殺了你。」
炭雪作為一條天生不懼嚴寒的真龍後裔,甚至是五條真裔當中最親近水運的,此時此刻,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何謂真正如墜冰窟。
她滿臉哀憐和祈求。
陳平安做側耳傾聽狀:「你也有道理要講?」
陳平安收起那個動作,站直身體,然後一推劍柄,炭雪隨之踉蹌後退,背靠屋門。
劍仙的劍尖早已穿透屋門,將她就這麼死死地釘在門上。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了笑:「但是你問過我,想不想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