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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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人心關隘環環扣
屋內劍氣凜冽,屋外大雪酷寒。
那把穿透了炭雪心竅和屋門的劍仙,就像是勾連了兩座大小天地。
炭雪已經知道祈求無用,不再言語,雙方陷入長久的沉默。
眼前這個同樣出身於泥瓶巷的男人,從長篇大論的絮叨道理,到突如其來的致命一擊,尤其是得手之後類似棋局復盤的言語,讓她覺得毛骨悚然。
幾乎所有青峽島修士都覺得山門口的這個賬房先生,脾氣好,好說話。
全是瞎子!
她輕輕呼吸一口氣,立刻感到一陣痛徹心扉,那是魂魄深處的激蕩絮亂,不只是這副肉身遭受重創而已。
萬靈皆畏死,性命,是最實在的東西,這就是眼前這個傢伙所謂小的那個一,這點,炭雪其實聽懂了,先前只是裝作不懂。
當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甚至可以感知到玄之又玄的大道在點滴潰散,就像世上最守財的富家翁,眼睜睜看著一個個金元寶掉在地上,卻死活撿不起來。
她自然而然地掙紮起來,似乎想要一步跨出,將那副相當於九境純粹武夫的堅韌身軀,硬生生從屋門這堵「牆壁」裡邊拔出,獨獨將劍仙留下。
然後就要一手擰下那個年輕人的脖子,以泄心頭之恨。
可是她很快停下動作,一是因為稍稍動作就撕心裂肺,但更重要的原因,卻是那個勝券在握的傢伙,那個喜歡步步為營的賬房先生,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如臨大敵的神色,笑意反而愈帶譏諷。
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氣吃下四顆水殿秘藏靈丹的關係,又駕馭一把半仙兵,太過犯忌,陳平安臉色慘白,兩頰泛起病態的微紅。
他緩緩道:「我雖然未曾煉化這把劍仙,可是背久了,劍氣浸染魂魄,便有些心意相通,它就像尚未學會說話的稚子。」
陳平安指了指半截劍身:「可是它明明白白告訴我,你方才求饒的時候,動了殺心,想要拚死與我玉石俱焚。現在,反而是做做樣子的,怎麼,覺得被我算計得如此凄慘,太丟人,想要找回點場子?」
她唯有默然,滿心悲苦。
難道真是自己錯了?那麼錯在哪裡?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陳平安說道:「如果我說錯在你不該身為一條真龍後裔的扈從,不該以自身極其強大的心神和意志,不斷對顧璨的心性潛移默化,事實上,劉志茂根本不算是顧璨的師父,顧璨的娘親,還有你這條畜生,才是。因為顧璨對你們兩個,最放心。對於劉志茂,反而一直心懷戒備,所以劉志茂對他的影響,儘管不算小,顧璨對於書簡湖的認知,以及在這座茅坑裡的處世之道,很大程度上還是在偷偷學習劉志茂。可是跟你們相比,還是差遠了。我這麼講,你肯定不認。那就當你錯在太蠢好了,以為我也是書簡湖的其中之一,只要修為不夠高,就都會被你一力降十會。」
她問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陳平安說:「我在想你怎麼死,死了后,如何物盡其用。」
她說道:「我現在不懷疑自己會死了,但是別忘了,我終究是一位元嬰修士,你也會死的。」
陳平安看著她,眼神中充滿了失望。
她開始真正嘗試著站在眼前這個男人的立場和角度,去思考問題。
就像第一次將其視為平起平坐、旗鼓相當的對弈之人,去稍稍想一想他的棋理棋形。
她問:「我相信你有自保之術,希望你可以告訴我,讓我徹底死心。不要拿那兩把飛劍糊弄我,我知道它們不是。」
陳平安緩緩道:「老龍城一艘名為桂花島的渡船,歷史上有位很有來頭的老舟子,早年傳下了打龍篙,篆刻有『作甚務甚』四字,作為渡船安然駛過蛟龍溝的手段之一,我當時乘坐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倒懸山,見識過。只是後世桂花島修士都不清楚,那其實是一本古書上記載的斬鎖符,專門壓勝蛟龍之屬,補上『雨師敕令』四個古篆,才是一道完整的符籙。不湊巧,這道符籙,我會,能寫,威力還不錯,如果沒有這把劍仙將你釘死在門板上,別說殺你,估計想要困住你都比較難,但是現在對付你,綽綽有餘,畢竟為了寫好一張符膽精氣飽滿的斬鎖符,在先前的某天深夜,耗費了很長時間。」
陳平安笑道:「先前讓你去桌邊坐一坐,現在是不是後悔沒有答應?其實不用懊惱,因為你的心路脈絡,太簡單了,我一清二楚,但是你卻不知道我的。你當年和顧璨離開驪珠洞天和泥瓶巷比較早,所以不知道我在還未練拳的時候,是怎麼殺的雲霞山蔡金簡,又是怎麼差點殺掉了老龍城苻南華。」
陳平安伸手指了指自己腦袋:「所以你化成人形,只是徒有其表,因為你沒有這個。」
炭雪緊貼門板處的背部傳來一陣滾燙,她驟然間醒悟,尖叫道:「那道符籙給你刻寫在了門上!」
陳平安伸出食指豎於雙唇前,示意她說話的時候不要嗓門太大。
陳平安笑問:「是不是很奇怪,為何你絲毫察覺不到這麼一道強大符籙的存在?」
她心中凄涼至極。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因為符籙寫得不完整,缺了一點符膽靈氣。一來斬鎖符品秩比較高,我如今不是寫不出,而是代價比較大;二來,即便寫成了,你畢竟是元嬰境界,對於天地元氣流轉,極其敏銳,說不定你敲了門,就直接不進屋子了。你們不是稱呼我為賬房先生嗎?我就覺得不能辜負你們青峽島的厚愛,你的心竅鮮血,剛好補上了這道符籙的最後一個關鍵環節。」
陳平安又問道:「你以為炭雪這個名字,是白給你取的嗎?現在就是炭雪同爐了,只可惜我不是顧璨,與你不親近。」言語之間,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拈出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說道:「其實還有真正寫完的兩張,現在你怎麼辦?還有把握跟我同歸於盡嗎?你說我的壓箱底手段,不是兩把飛劍,其實你只說對了一半,我與它們,一路相伴走到今天,面對強敵,打生打死的次數,是你無法想象的。」
飛劍初一和十五從養劍葫中飛掠而出,劍尖分別刺中兩張符籙符膽,靈光乍放光明,宛如兩隻光輝溫煦的炭籠。
兩把飛劍,一把懸停在炭雪眉心處,闕中穴,一把懸停在炭雪腹部氣海外。
陳平安笑道:「別介意,最後那次推劍,不是針對你,而是招呼客人登門。順便讓你了解一下什麼叫物盡其用,省得你覺得我又在詐你。」
陳平安向前跨出幾步,竟是完全無視被釘死在門板上的她,輕輕打開門,微笑道:「讓真君久等了。」
原來截江真君劉志茂,早已立雪於門外。
當一位元嬰大修士,在自家小天地當中,刻意隱蔽氣機,連炭雪都毫無察覺,照理來說陳平安更不會知曉才對。
當那把半仙兵再度出鞘之時,劉志茂就已經在橫波府敏銳察覺,只是當時猶豫不決,不太願意貿貿然去一窺究竟。
只是當那把劍的劍尖刺透房門,劉志茂終於按捺不住,悄然離開府邸密室,來到青峽島山門這邊。
劉志茂已經站在門外一盞茶工夫了。
陳平安側過身:「真君屋裡坐。」
劉志茂心中嘆息一聲,面帶笑意大步走入其中,繞過那塊青石板,坐在桌旁。
陳平安重新關上門,雖然開門和關門的動作都不大,可憐炭雪被一把劍仙穿透,如墜冰窟,再被那道寫在門板上的符籙壓制,又如同置身於煮沸的油鍋中。既是雪上加霜,又是火上加油,讓她痛不欲生。
陳平安再次與劉志茂相對而坐。
劉志茂也再次拿出那隻白碗,放在桌上,輕輕一推,顯然是又要討酒喝了。
「有陳先生這樣的客人,才會有我這樣的主人,人生幸事也。」
陳平安一招手,養劍葫被馭入手中。這次不比第一次,陳平安十分豪爽,給白碗倒滿了仙家烏啼酒,卻沒有立即回推過去,問道:「想好了?或者說是與粒粟島島主譚元儀商量好了?」
劉志茂笑著反問道:「難道陳先生都猜不出譚元儀那次去往宮柳島,是談妥了,還是談崩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猜不到。」
劉志茂感慨道:「若是陳先生去過粒粟島,在烏龍潭畔見過幾次島主譚元儀,說不定就可以順著脈絡,得到答案了。先生擅長推衍,委實是精通此道。」
陳平安還是搖頭:「這算什麼精通推衍,那是你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大家風範。我說得直接,真君別見怪。」
劉志茂深呼吸一口氣,說道:「實不相瞞,譚元儀雖是大驪綠波亭在整個東寶瓶洲中部的主事人,可是登島與劉老成密談后,仍是不太愉快。當時譚元儀給出的條件,是一虛一實。」
劉志茂停頓片刻,見陳平安仍是安安靜靜等著下文的神態,又有些唏噓,其實陳平安只憑「一虛一實」四字就知道大致真相了,可仍是不會多說一個字,就是可以等,就是願意熬和慢。這種細微處的心性之妙,只有劉志茂這種修為、心性足夠高的老修士,大概才會理解。
劉志茂繼續說道:「大驪是希望我能夠維持虛的江湖君主身份,但是全部的實在好處,都交給宮柳島。書簡湖千餘島嶼,我這個檯面上的書簡湖盟主,只揀選十餘座藩屬島嶼之外的其餘三十座島嶼,接連成片,形成一個類似世俗王朝的『京畿之地』,其餘所有的島嶼,都歸入宮柳島轄境。當然了,大驪宋氏在未來歲月里,肯定要向劉老成抽成分紅的。然後在這個前提下,劉老成不可以有任何針對我和青峽島的舉措,明裡暗裡,都不可以。不過譚元儀多半會將這點小要求,盡量在劉老成那邊說得委婉。」
劉志茂嘆了口氣:「即便是如此退讓了,劉老成仍是不願意點頭,竟是連我那個名義上的江湖君主頭銜,都不願意施捨給青峽島,撂下了一句話給譚元儀,說以後書簡湖,不會有什麼江湖君主了,簡直就是貽笑大方。」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暫時想不通其中關節。
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玉圭宗荀淵的謀划,下宗選址書簡湖,以及荀淵與劉老成之間的結盟關係,更猜不到姜尚真這位手握雲窟福地的「老熟人」,即將成為下宗的首任宗主。
作為玉圭宗的下宗,必然是囊括整座書簡湖都還嫌小,說不定連朱熒王朝在書簡湖附近的周邊藩屬,例如石毫國在內,都要划入下宗轄境。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一個元嬰野修劉志茂,算什麼東西?
只是劉志茂不知,粒粟島譚元儀一樣不知。
國師崔瀺為了這個棋局,有意無意對譚元儀進行了隱瞞,為的就是讓崔東山輸得心服口服,兩人分出主次,讓崔東山心甘情願離開山崖書院,為他崔瀺所用,幫助他和大驪鐵騎安穩東寶瓶洲半壁江山,至於是在觀湖書院以北守江山,還是在以南打江山,崔瀺當時給了崔東山選擇,兩者都可以。
對於崔瀺這種人而言,世間人事皆不可信,可是難道連「自己」都不信?那豈不是懷疑自己的大道?就像陳平安內心最深處,排斥自己成為山上人,所以連那座搭建起來的跨河長生橋,都走不上去。
雖說如今一分為二,崔東山只算是半個崔瀺,可崔瀺也好,崔東山也罷,到底不是只會抖機靈、耍小聰明的那種人。
只要真正決定了落座對弈,就會願賭服輸,更何況是輸給半個自己。
崔東山一旦出山,傾力輔佐大驪,無疑就等於大驪王朝憑空多出一頭綉虎!
當時崔瀺還未離開池水城高樓,用崔東山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來講,就是:「我自己想想都可怕,大驪在東寶瓶洲,還怎麼輸?」
陳平安沉默不語,這個消息,好壞參半。
好的是,劉志茂與自己開價的底氣,跌落谷底。坐鎮宮柳島的劉老成如此硬氣,青峽島春庭府那邊,以及朱弦府,劉志茂跟陳平安坐地起價的東西,分量會越來越輕。
壞的是,這意味著想要做成心中事情,陳平安需要在大驪那邊付出更多。甚至陳平安開始懷疑,一個粒粟島譚元儀,夠不夠資格影響到大驪中樞的策略,能不能以大驪宋氏在書簡湖的代言人的身份,與自己談買賣,一旦譚元儀嗓門不夠大,陳平安在此人身上耗費的精力,就會打水漂。更怕譚元儀因功升遷去了大驪別處,書簡湖換了新的大驪話事人,陳平安與譚元儀結下的那點「香火情」,反而會壞事。最怕的是譚元儀被劉老成橫插一腳,導致書簡湖形勢變化,要知道書簡湖的最終歸屬,真正最大的功臣從來不是什麼粒粟島,而是朱熒王朝邊境上的那支大驪鐵騎,是這支鐵騎的勢如破竹,決定了書簡湖的姓氏。一旦譚元儀被大驪那些上柱國姓氏在廟堂上蓋棺論定,認為他辦事不力,那麼陳平安就根本不用去粒粟島了,因為譚元儀已經自身難保,說不定還會將他陳平安當作救命稻草,死死攥緊,死都不放手,希冀著以此作為死地求生的最後本錢。那個時候的譚元儀,一個能夠一夜之間決定青冢、天姥兩座大島命運的地仙修士,會變得更加可怕,更加不擇手段。
道理再簡單不過。
此刻炭雪會被陳平安釘死在屋門上,陳平安同樣有可能會淪落為下一個炭雪。
這才是真正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負。
劉志茂一直耐心等待陳平安開口說話,沒有打斷這個賬房先生的沉思。
這時陳平安說了第一句話:「勞煩真君請動譚元儀,近期來青峽島與我秘密一敘,越快越好。」
劉志茂鬆了口氣。
只是接下來陳平安的一番話又讓劉志茂提心弔膽了,為難至極。
「你我都清楚,譚元儀在宮柳島碰壁,劉老成絕不是漫天要價,給你們什麼坐地還錢的機會。現在粒粟島譚元儀本人,就是一個爛泥坑,蹚這渾水,一不小心就要滿身泥,所以我有兩個條件,一個是你在顧璨娘親身上的秘密禁制,必須撤銷,不用問我會不會懷疑你答應下來卻不做,你我都知道雙方的底線,沒必要做這些無聊試探。你更清楚,我如今對待春庭府的態度。
「第二個條件,你放棄對朱弦府紅酥的掌控,交給我,譚元儀不濟事,就讓我親自去找劉老成談。」
陳平安最後沉聲道:「第二個條件,其實都不算條件,劉志茂,你自己掂量清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不只是你們書簡湖的規矩,更是所有天下野修散仙的至理。」
劉志茂毫不猶豫道:「可以!」
陳平安似乎有些訝異。
劉志茂攤開一隻手掌。
陳平安微微一笑,將那隻裝滿酒的白碗推向劉志茂,劉志茂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陳先生是我在書簡湖的唯一知己,我自然要拿出些誠意。」
劉志茂轉頭看了眼那條小泥鰍,收回視線后,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腦袋:「這玩意,我有。」
陳平安笑道:「真君的知己?怎麼罵人呢?」
劉志茂絲毫不惱,爽朗大笑:「看看,還說不是知己?」
看似瀕死的炭雪,微微擰轉脖子,看著「相談甚歡」的兩個男人,聽著他們極有可能隻言片語就可以決定書簡湖走勢的話語。
在這一刻,她稍稍理解了那個陳平安的話里話。
可是她看到劉志茂走進來,坐下來,身為青峽島主人,但是連喝不喝得成一碗酒,都得陳平安這個客人先點頭答應,並且總算拿回了酒碗,喝成了酒,還挺開心,一位連她都很忌憚的元嬰老修士,竟然以「知己」形容那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她才真正承認自己面對陳平安,是真的不夠聰明。
陳平安指了指炭雪,對劉志茂說道:「大驪國師會喜歡這副元嬰境蛟龍的遺蛻,這是我剛剛拿到手的籌碼。做成了這單生意,保你劉志茂一條命,實在不行,至少能讓你撈到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避難遷徙出書簡湖,以後成為大驪供奉。所以即便粒粟島和劉老成兩邊都談不攏,我一樣可以幫你防止那個最壞的『萬一』出現。」
劉志茂笑眯眯道:「陳先生真捨得這條畜生?」
陳平安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指了指炭雪:「我給了她很多次機會,哪怕只要抓住一次,她都不會是這個下場,怨誰?怨我不夠菩薩心腸?可我也不是菩薩啊。」
劉志茂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如果眼前的年輕人沒有這份手腕和心智,也不配自己坐下來,厚著臉皮討要一碗酒。
當初第一次來此,為何劉志茂沒有立即點頭?
一方面是不死心,希望粒粟島譚元儀可以跟劉老成那邊談攏,那麼劉志茂就根本無須繼續搭理陳平安,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另一方面陳平安可以想明白許多事情,紅酥,春庭府婦人的隱蔽禁制,諸如此類,並不會真正讓劉志茂感到「安心」,為何讀書人既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結果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又為何會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還不是因為如何想是一回事,如何做又是一回事。
所以陳平安如何處置這條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畜生,就是一道無形的門檻,跨得過去,做得乾脆利落,漂漂亮亮,劉志茂才敢真正跟陳平安打交道,做買賣。
打打殺殺,必須得有。
如何打殺,更是學問。
這條泥鰍和顧璨的所作所為,甚至是呂採桑、元袁這些所謂的年輕天之驕子,在劉志茂眼中,那就是小傢伙玩過家家,說話的嗓門大一點,摔碎的瓷器瓦罐多一點,就真以為老天爺第一我第二了。但是劉志茂非但不會覺得這樣不好,反而認為這樣才是最好的,太痴迷於所謂拳頭硬不硬的小傻子,連只憑喜怒、動輒殺人的那雙稚嫩拳頭之上,到底靠了多少島嶼、師門老祖宗的威勢都拎不清楚,值得劉志茂去擔心嗎?他劉志茂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張椅子,只會坐得更穩。
只可惜,來了個更加老江湖的劉老成。
既生劉志茂,何生劉老成?
時不在我,劉志茂只能如此感嘆。
自己之所以在眼前這個年輕晚輩面前,如此低三下四,何嘗不是大勢所迫?不是那塊玉牌,不是大驪鐵騎,不是東寶瓶洲中部的風雲變幻?
不過陳平安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他無比清楚這些,並且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恪守某種讓劉志茂都感到極其古怪的……規矩。
並且當這種一句句話、一件件小事不斷聚攏而成的規矩,逐漸水落石出后,劉志茂就願意去信服。
劉志茂突然氣笑道:「前有劉老祖,後有陳先生,看來我是真不合適待在書簡湖了,搬家搬家,樹挪死人挪活,陳先生若是真能給我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我必有重禮相謝!」
陳平安不以為意,這些話,未必是假話,但是言者如何想,並不重要,關鍵是聽者不能太當真,世事無常,今天人的真心,經不起明天事的敲打。
就連本性純善的曾掖都會走岔路,誤以為他陳平安是個好人,可以安心依附,然後開始無比憧憬以後的美好,護道人,師徒,中五境修士,大道可期,到時候一定要再次登上茅月島,再見一見師父和那個心腸歹毒的祖師……
可能曾掖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這一點點心性變化,竟讓隔壁那位賬房先生——在面對劉老成時都心如止水的「大修士」——有過一剎那的心中悚然。而他原本確實可以走上坡路的人生,差一點就要重新走下坡路。
陳平安甚至可以清楚預測到,如果真是如此,將來幡然醒悟的某一天,曾掖會怨天尤人,而且極其理直氣壯。
但陳平安唯獨不知道,曾掖在連自己的人生都已經無法選擇的處境中,連自己必須要面對的陳平安這一關隘都過不去,那麼哪怕有了其他機會,換成其他關隘要過,他能過去嗎?
靠運氣,靠命嗎?靠大人物無緣無故的青眼相加嗎?
陳平安從不認為自己的為人處世,就一定是最適合曾掖的人生的。
可是幾乎人人都會有這樣的困境,叫作「沒得選」。
陳平安更不例外。
家鄉小鎮,楊家鋪子的草藥,就是陳平安唯一的選擇。最後,娘親還是走了。
炊煙裊裊的泥瓶巷中,就只有一位婦人願意為他打開院門。那曾是陳平安苦難人生中最好的選擇,如今卻變成了一個最壞的選擇。
一部《撼山譜》,就是草鞋少年當時唯一的選擇。好在直到今天,陳平安都覺得那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人生往往如此,很多時候根本沒有什麼岔路去選對錯、分好壞,老天爺就是要按著你的腦袋讓你往前走。
一個人在當下能做的,不過就是去走完腳下那條唯一的道路。只有走過去了,才有走岔路的機會,才有從羊腸小道和獨木橋變成陽關大道的下一個機會。
在看到曾掖這條線的時候,看到少年的心性起伏,陳平安又一次感到無奈,甚至疲憊。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原來真正難的不是改,而是知。
顧璨如此,性情在尺子另一個極端上的曾掖,同樣會犯錯。
唯一的例外,是曾掖如今還很稚弱,修為和心性都是如此,所以才有逐漸完善的機會。
陳平安不會與曾掖講自己的道理,而是教他看待這個世界的根本認知,只要知道得多,就像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可以躲避更多的風雨。若是只與少年講道理,而不讓他知曉世道的複雜,無非是給曾掖編織了一個背簍,讓他背著,然後陳平安只是在不斷強行往裡邊塞東西,非但不會讓曾掖走得更加順暢,反而是讓他負重前行,只會越來越吃力。
道理,講不講,都要付出代價。學問,裝進了背簍,一樣未必是好事。
世間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字彙聚而成的學問,則是有重量的。
可這就像當年楊老頭在陳平安腿上畫就的八兩真氣符,雖然會讓陳平安行走沉重,但是也可以砥礪武道。
這些,都是陳平安在曾掖這第五條線出現后,才琢磨出來的自家學問。
以前不是完全不懂,而是陳平安還不通透。
行走太快,少年來不及。
原來所懂的道理最怕半桶水,一走路,還要晃來晃去,提水桶的人,自然無比吃力。
劉志茂突然笑著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陳先生,莫不是在『觀道』與『合道』?」
陳平安喝了口酒,像是在開玩笑:「原來真君真是知己。」
劉志茂鄭重其事地放下酒碗,抱拳以對:「你我大道不同,曾經互為仇寇,可是就憑陳先生能夠以下五境修為,行地仙之事,就值得我敬重。」
陳平安打趣道:「如果真君的人生軌跡,能夠與我說上一說,幫我觀道更多,我也會感激不已。」
劉志茂連忙擺手:「知己不分敵人朋友,如今我們雙方不是敵人,至少暫時不會是,以後再有衝突過招,無非是各憑本事。但也不是朋友,我為何要幫助陳先生?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先生如今在咱們青峽島密庫那邊,可是欠了不少神仙錢了。如果陳先生願意以玉牌相贈,或是哪怕只是借我百年,我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坦誠相待,陳先生問什麼,我說什麼,就算陳先生不問,我也會竹筒倒豆子,該說不該說,都說。」
那塊玉牌的原主人,是亞聖一脈的中土文廟七十二賢之一,更是坐鎮東寶瓶洲版圖上空的大聖人。
劉志茂當然知道輕重。既忌憚,又垂涎。至於他可不可以接手,其實很簡單,就看陳平安敢不敢送出手。
劉志茂並不了解儒家的真正規矩,陳平安倒是知道很多。
陳平安笑道:「這個你就別想了。」
劉志茂本就不抱希望,自然不會失望。
陳平安突然問道:「我如果手持玉牌,毫無節制地汲取書簡湖靈氣水運,直接涸澤而漁,盡收入我一人囊中,真君你,他劉老成,幕後的大驪宋氏,會阻攔嗎?敢嗎?」
劉志茂臉色僵硬。
陳平安微笑道:「放心,這合情合理,但是不合禮。所以即便你們不敢攔,我也不敢做。當然,如果萬不得已,我會試試看,看看能否一步就跨入地仙境界。」
劉志茂再次抱拳:「懇請陳先生莫要兩敗俱傷,對書簡湖釜底抽薪,也讓自己徹底失去這塊護身符。」
陳平安搖頭道:「我在後,書簡湖在前,先後順序不能亂。」
陳平安又站起身道:「走,有請真君陪我去趟春庭府,一起吃頓我們家鄉的冬至餃子。」
劉志茂跟著起身,瞥了眼那條無比凄慘的小泥鰍。
一把半仙兵,兩把本命飛劍,三張斬鎖符。
都是咱們書簡湖的極好道理啊。
實在得很。
陳平安看也不看她,對劉志茂說:「去的路上,勞煩真君與我說說蛟龍遺蛻的剝取之法,回來之後,我再聽聽她的遺言,萬一,她的道理能夠說服我呢?」
劉志茂哈哈大笑。
兩人離開屋子。
到了春庭府那邊,顧璨臉色慘白,婦人更是難掩惶恐。
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話:「炭雪在我那邊,想要與我講一講她的道理,就不來吃餃子了。」
一頓餃子吃完,陳平安放下筷子,說飽了,與婦人道了一聲謝。
劉志茂便也放下筷子,二人聯袂離開。
之後,兩人分道揚鑣。
劉志茂先返回橫波府,再悄然返回春庭府。
陳平安則獨自返回屋子。風雪夜歸人。劍仙的劍尖還在門上。
陳平安打開門,進了屋子,炭雪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不想死。」
陳平安關上門:「這就是你的道理?」
陳平安沒有再理睬她,在書案和桌上點燃兩盞燈火,從竹箱里搬出那座「下獄」閻王殿,放在桌上,繼續做著這大半個月來的事情。
她就一直被釘死在門上。
等到後半夜,精疲力盡的陳平安喝酒提神后,收起了那座閻王殿放回竹箱。
他手持炭籠,走到窗口,望向窗外的書簡湖,大雪停歇。
陳平安望著一座島嶼上大雪滿山的冷寂景色,輕聲道:「四頁賬本,三十二位,竟然沒有一位陰物鬼魅敢開口,要我殺你報仇。所以我覺得你該死了,打算改變主意,準備不與大驪國師做買賣。春庭府那邊,等我吃完了一大碗餃子,也沒人幫你求情。就像你說的,先前我金色文膽自行崩碎,顧璨是不敢問,今夜是一樣的,還是不敢。這會兒,劉志茂應該在春庭府,幫顧璨娘親祛除了禁制,多半會被她視為頭等好心腸的大恩人了。至於我呢,大概從今夜起,就是春庭府忘恩負義的仇人了。」
陳平安單手持炭籠,走到她身邊,伸手握住劍仙的劍柄。
她滿臉淚水,道心幾近崩潰,反覆呢喃道:「陳平安,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陳平安搖搖頭:「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風雪夜中,又有客至。
一位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飛奔而來,跪在門外雪地里。
陳平安持劍橫掃,將她一分為二。
門外劍仙的金色劍尖,橫移出一段距離后,依舊沒有被持劍之人拔出。
然後屋門被打開,陳平安站在門口:「顧璨,我還以為你會說,只要炭雪死了,你也要自盡在我眼前呢。我開門之前,還在想,這到底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你娘親教給你的措辭。」
顧璨抬起頭,無聲而哭。
這是他離開家鄉在書簡湖這些年,第一次哭得像當年泥瓶巷那個小鼻涕蟲。
陳平安抬頭看著夜幕,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他站在屋檐下,手裡拎著炭籠。
顧璨此時哭得撕心裂肺,就像一隻受傷的幼崽。
陳平安哪怕已經重新望向顧璨,依舊沒有開口說話,就由著顧璨在那邊滿臉的鼻涕眼淚。
顧璨就這麼一直哭到了身體抽搐起來,哭到沒了力氣,開始嗚咽,待攢出些氣力,又開始乾號,就這樣像是把所有心氣都給哭沒了。
陳平安緩緩問道:「為什麼不跟我求情?是因為知道沒有用嗎?不願意失去最後一次機會,因為幫炭雪開了口,我不但跟春庭府,跟你娘親兩清了,跟你顧璨也一樣,最後一點點藕斷絲連也沒了,是這樣嗎?是總算知道了哪怕如今有炭雪在,也未必在書簡湖活得下去了,將炭雪換成我陳平安,當你們春庭府的門神,說不定你們娘倆還能繼續像以前那麼活著,就是稍微沒那麼痛快了,不太能夠理直氣壯告訴我,『我就是喜歡殺人』了?可是比起哪天莫名其妙給一個無冤無仇都沒見過面的修士隨手一巴掌打死,一家人跑去在地底下團團圓圓,還是賺的?」
顧璨就是不說話,也不去擦拭滿臉的鼻涕眼淚,就是那麼直愣愣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嘆了口氣,走到顧璨身前,腳踩在積雪中,每一步都踩出吱吱呀呀的聲響。他彎腰遞過去手中的炭籠,顧璨不接。
陳平安蹲下,面對面看著顧璨:「小鼻涕蟲,沒關係,照實說,我都聽著。」
顧璨抓起一大把雪,轉過頭去,往臉上糊了糊,這才轉回頭,哽咽道:「陳平安,你是最壞的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猶豫片刻道:「在你們書簡湖,我確實是好人。不是說好人聰明了,就是壞人了嘛。」
顧璨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你們書簡湖,你們春庭府,你們娘倆!陳平安,你就喜歡說這樣的話,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顧璨用雙手手背遮掩臉龐,嗚嗚咽咽。
陳平安說道:「你回去吧。」
顧璨一拳打在陳平安胸膛,打得陳平安跌坐在雪地里。
顧璨站起身,踉蹌跑走。
跑出去十數步外,顧璨停下腳步,沒有轉身,抽泣道:「陳平安,你比小泥鰍更重要,從來都是這樣的。但是從現在起,不是這樣了,就算小泥鰍死了,都比你好。」
陳平安坐在雪中,眺望著書簡湖,心如止水。
站起身,抖落棉衣上沾染的雪屑,陳平安走向渡口,等待粒粟島譚元儀的到來。以劉志茂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肯定一回到橫波府就會飛劍傳信粒粟島,陳平安只是突然想到這位大驪綠波亭在東寶瓶洲中部的諜子頭目,多半不會乘船而至,而是事先與劉志茂通氣,秘密潛入青峽島,於是他便轉身直接去往橫波府。
春庭府。
婦人披著一件雪白狐裘,焦急等待。看見顧璨的身影后,趕緊小跑過去,問道:「怎麼樣,炭雪呢?沒跟你一起回來?」
先前在灶房娘倆一起包餃子的時候,顧璨突然神色劇變,摔倒在地,捂住心口,像是大病了一場。當時婦人就心知不妙,多半是炭雪在春庭府外邊出了岔子。
顧璨抬起頭,怔怔道:「死了。」
婦人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了:「璨璨,你說什麼?」
顧璨重複道:「死了。」
婦人厲色道:「死了?就這麼死了?炭雪是元嬰境的蛟龍,怎麼可能死?除了宮柳島那個姓劉的老王八蛋,書簡湖還有誰能夠殺死炭雪!」
顧璨看著娘親那張臉龐,說道:「還有陳平安。」
婦人憤怒道:「說什麼昏話!陳平安怎麼可能殺死炭雪,他又有什麼資格殺死已經不屬於他的小泥鰍,他瘋了嗎?這個沒良心的小賤種,當年就該活活餓死在泥瓶巷裡頭,我就知道他這趟來咱們青峽島,沒安好心,挨千刀的玩意……」
顧璨突然說道:「陳平安可能聽得到。」
婦人立即閉上嘴巴,慌慌張張環視四周,她臉色慘白,與地上的積雪和身上的狐裘差不多。
顧璨默然無聲。
婦人一把抱住他,哭道:「我可憐的兒啊。」
顧璨面無表情,他如今的體魄和神魂都孱弱至極,在春庭府和山門的雪地里往返一趟,此刻早已手腳冰涼。
再次返回橫波府,劉志茂猶豫了一下,讓心腹管家去請來了章靨。又去那座類似劍房的秘密小劍冢,那裡珍藏著上品傳訊飛劍。他細細斟酌醞釀一番措辭之後,才傳信給粒粟島島主譚元儀。
最後劉志茂來到鋪有一幅綵衣國特產地衣的大堂,一拂手,撈起一團水霧,灑在地上,出現一幅青峽島山門口的畫卷。
大雪已停歇,畫面便顯得有些死寂。
劉志茂低頭凝視著水霧生成的畫面,其間幾次抬頭望向門外。
劉志茂無奈而笑,如今的青峽島近千修士,也就只有一個章靨敢得了橫波府敕令依舊是晃晃悠悠趕來,絕對不會匆忙御風,至於他這個島主會不會心生芥蒂,章靨這個老傢伙可從來不管。
劉志茂嘆了口氣。
最早一起並肩廝殺的老兄弟,幾乎全死了,要麼是死在開疆拓土的戰場上,要麼是死於層出不窮的偷襲暗殺,要麼是桀驁不馴生有反心,被他劉志茂親自打殺,當然更多還是老死的,結果最後身邊就只剩下個章靨,青峽島最後一個老夥計了。
劉志茂徑直穿過那幅水畫卷,來到大門口,猶豫了一下,跨出門檻,在那邊等著章靨。
章靨作為地仙之下的龍門境修士,在島嶼千餘的書簡湖,即便不談與劉志茂的交情,其實自己佔山為王,當個島主,也綽綽有餘。事實上劉志茂這兩年以遠交近攻的路數,吞併素鱗島在內那十餘座大島嶼后,就有意向讓章靨這位扶龍之臣,揀選一座大島作為開府之地,只是章靨婉拒了兩次,劉志茂就不再堅持。
在兩人皆是觀海境的相逢初期,譜牒仙師出身的章靨,不但是劉志茂的朋友,更是為劉志茂出謀劃策的幕後軍師。可以說,青峽島早期能夠一次次安然渡過難關,除了劉志茂領著一幫聚攏在身邊的從龍之臣,次次出手狠辣,對敵斬草除根,震懾群雄之外,章靨的謀斷,至關重要。
劉志茂之所以對章靨一直禮遇有加,除了艱難歲月里這段殊為不易的香火情,再就是當劉志茂在修行路上,步步登高,遠遠將他甩在身後之後,許多自認為該說的話,章靨從不猶豫,硬生生從一個本該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開國功勛,變成了不知死活、惹人厭煩的廟堂諫臣。劉志茂數次確實大為惱火章靨的半點臉面不講,可章靨依舊我行我素。劉志茂在躋身元嬰之後,便對章靨越來越疏遠,不過是讓其掌管釣魚、密庫兩房,有著京官的身份,卻做著地方官的事。章靨的不討喜,顯而易見,所以這些年不好說處境艱難,但是比起供奉俞檜這些風光無限的青峽島後來人,章靨在青峽島露面的機會,越來越少,許多慶功宴,倒也參加,但是從不開口說話,既不對截江真君阿諛奉承,也不會潑什麼冷水。
腦海中走馬觀花,劉志茂一想到這些陳年舊事,竟是有些久違的唏噓感觸。
總算是來了。
章靨見著了劉志茂,依舊走得不急不緩。
不但如此,他手裡竟然還捏了個結實雪球,由此可見,趕來的路上,章靨走得何等悠哉,去喊他的人又是如何心急如焚。
身邊那個同樣是龍門境修士的橫波府大管家,這趟出門去找章靨,這一路催促章靨的次數,實在太多了,確實糟心,可當他瞧見已經親自站在門外等候的真君老爺后,心弦一震,立即有些後悔,所幸沒有發牢騷,不然多半要栽跟頭。
劉志茂對大管家揮揮手,示意不要靠近大堂,後者立即躬身離開。
章靨抱拳致禮,道:「見過島主。」
劉志茂笑著抬手虛按兩下,示意章靨不用如此見外。
兩人一前一後跨過門檻,章靨看著懸浮在那幅錦繡地衣上邊的畫卷,默不作聲。
劉志茂開門見山道:「當年你和釣魚房耗時八年,才幫我辛苦找到那位金丹女修的轉世,當時勸我可以將其拘押在青峽島上,但是絕不可以在她身上動手腳,將來一旦劉老成重返宮柳島,最後撕破臉皮的時候,才道破此事,憑藉此舉,說不定我劉志茂可以自救一命,我當時不信,你便與我爭執,我還說你是婦人之仁,對劉老成的心性揣摩,十分可笑。現在看來,你未必就對,但我肯定是錯了。」
章靨面無表情道:「難得島主肯認個錯,不曉得明兒早上,太陽會不會從西邊起來。」
劉志茂伸手點了點這個老犟頭,氣笑道:「就你這種臭脾氣和這張臭嘴,換成別人,我早就宰了十次八次了。」
章靨「哦」了一聲:「那我謝過島主的不殺之恩。」
劉志茂正要說話,突然指了指畫卷,說道:「看好了。」
畫面上,顧璨跪在門外雪地里。
那個賬房先生推開門,在說完那句話后,抬起頭,雙手拎著炭籠,就這麼仰頭看著。
劉志茂臉色陰晴不定。
章靨說道:「我勸島主還是撤了吧,不過我估摸著還是沒個屁用。」
劉志茂先伸出一根手指,在畫卷某處輕輕一點,然後一揮袖子,真的撤去了這幅畫卷。
劉志茂說道:「這個陳平安,你覺得如何?」
章靨想了想:「很可怕,如果他是書簡湖野修,應該就沒島主什麼事了。」
劉志茂點頭道:「一些個我與他之間的秘事,就不說與你聽了,並非我信不過你,而是你不知道,可能更好。不過有些無傷大雅的小事,倒是可以當個樂子,說給你聽聽。」
章靨不再故意拿言語去刺劉志茂。畢竟,劉志茂所謂的小事,肯定不小。
劉志茂便詳細說了與陳平安離開山門后的對話,以及是如何一起吃了春庭府那頓冬至餃子,然後分開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
劉志茂說道:「你說陳平安為何故意帶上我,嚇唬那婦人,又白白送我一個天大的人情,瞞著婦人真相,由我劉志茂當一回好人?」
章靨思索片刻,一語中的:「不複雜,陳平安從搬出春庭府那一刻起,就在與顧璨娘親劃清界限,只是手法比較溫和,雙方都有台階下,不至於鬧得太僵。不過那會兒婦人多半只會如釋重負,猜不到陳平安的用心。此後陳平安時不時去春庭府吃頓飯,安撫人心罷了,婦人便漸漸安心了,處於一種她認為最『舒適』的心境——陳平安不會拐騙了顧璨,害得顧璨『誤入歧途』,去當什麼找死的好人,而且陳平安還留在了青峽島,怎麼都算是一枚春庭府的護身符,就跟多了一尊看門的門神似的,她當然喜歡。在那之後,陳平安去春庭府的次數越來越少,而且不露痕迹,因為這位賬房先生,確實很忙碌,於是婦人便更加開心了。直到今晚,陳平安拉上了島主,一起坐在春庭府餐桌上吃著餃子,她才終於後知後覺,雙方已是陌路人。」
章靨說完這些幾乎就是真相的話后,問道:「我這種外人,不過是多留心了幾眼陳平安,尚且看得穿,何況是島主,為何要問?怎麼,怕我坐了這麼多年冷板凳,常年不用腦子,與春庭府這位喜好以誥命夫人自居的婦人一般無二,腦子生鏽了?再說了,腦子再不夠用,幫著島主打理釣魚、密庫兩房,還是勉強夠的吧?難道是覺得我手裡邊握著密庫房,不放心,怕我眼見著青峽島要樹倒猢猻散,捲起鋪蓋就一個腳底抹油,帶著一大堆寶貝跑路?說吧,打算將密庫房交給哪位心腹。島主放心,我不會戀棧不去,不過若是人選不合適,我就最後一次潑潑島主的冷水。」
劉志茂笑罵道:「少在這裡瞎扯!」
章靨緩緩道:「那到底是圖什麼?不是我章靨看不起自己,如今的形勢,我真幫不上大忙。如果是要我去當個死士,我不會答應,哪怕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好歹還有甲子光陰,都算是凡夫俗子的一輩子了。這麼多年來,福,我享了,苦頭,更沒少吃,我不欠你和青峽島半點。」
劉志茂沒有回答章靨的問題,沒來由感慨了一句:「你說如果書簡湖都是陳平安這樣的人,我們這幫老不死的傢伙,一邊給人罵罄竹難書,一邊又給人頂禮膜拜的大惡人,還怎麼混?怎麼能混得風生水起?」
章靨笑道:「島主,這樣的人,不多的。」
劉志茂轉頭望著這個魂魄腐朽飄零的龍門境老修士,看了很久。
章靨只是不說話。
劉志茂說道:「章靨,你找個良辰吉日,然後在今年年底,不要等到開春,就悄悄離開書簡湖吧,走得遠一點,隨便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穩穩過完最後的甲子光陰。」
章靨皺緊眉頭,疑惑道:「形勢已經惡劣到這分上了?」
劉志茂猶豫了一下,坦誠道:「目前來看,其實不算最壞,可是世事難料,大驪宋氏入主書簡湖,是大勢所趨,一旦哪天大驪腦子抽筋了,或是覺得給劉老成瓜分太多,想要在我身上找補回來,青峽島就會被秋後算賬,到時候大驪隨便找個由頭,宰了我,既能夠讓書簡湖大快人心,還能得了十幾座大島嶼的家當,換成我是大驪管事的,鐵定做啊,指不定這會兒就開始磨刀了。」
劉志茂拍了拍章靨的肩膀:「不是在故意收買人心,你如果不是章靨,一個不上不下的龍門境修士,算個屁,哪裡需要我劉志茂如此婆婆媽媽,絮叨個半天,有這閑工夫,我閉關修行不行啊?不小心修出個玉璞境,他娘的看大驪還敢不敢磨刀,還舍不捨得卸磨殺驢!同樣是玉璞境,一個阮邛,都快給大驪宋氏捧上天了。我這個只差半步的元嬰,比起阮邛,真是半境之差,就要氣死人。
「話說回來,怎麼收買人心,當年還是你手把手教我的。」
劉志茂從章靨肩頭收起手,又給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笑道:「我希望身邊的老夥計,總歸得有一個人,有個善終的結局。反正是舉手之勞,別謝我啊,不然就見外了。」
章靨突然開始破口大罵:「你這個老王八蛋,要是真有給大驪或是劉老成活活打死的一天,我卻躲起來了,六十年過去,我還怎麼在黃泉路上追上你,陪你說說話?」
章靨搖搖頭,輕聲道:「我不走。」
劉志茂看著這個又犯倔的傢伙,說了句題外話:「你倒是能跟咱們那位賬房先生當個朋友:聰明的時候,根本不像個好人;犟勁上頭的時候,就像個腦子進水的傻子。」
章靨道:「你現在心性不太對勁,無益於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時候一口氣墜下,你這輩子都很難再提起來,還怎麼躋身上五境?那麼多大風大浪都熬過來了,難道還不清楚,多少死在我們手上的對手,都是只差了一口氣的事情?」
劉志茂「哎喲」了一聲:「章靨,可以啊,又開始教訓起我來了,還敢跟我談修行了,真以為咱倆還是當年兩個觀海境的愣頭青啊?」
章靨笑道:「我躋身洞府境的時候,能算是愣頭青,你劉志茂那會兒,年紀已經不小了,沒辦法,你們這些野狗刨食的山澤野修嘛,混得就是比我們譜牒仙師要差勁很多。」
劉志茂嘲笑道:「在書簡湖當了這麼多年的野修,到頭來還是願意以譜牒仙師自居啊?」
章靨喃喃道:「有件事情,一直放在心底沒跟人講過,我從跟著那個叫劉志茂的傢伙,來到書簡湖的第一天起,就無比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親眼看到那個劉志茂以野修身份,在書簡湖開宗立派。所以這些年,我經常去一個地方逛盪,那是我和劉志茂在書簡湖最早的立足之地,一個跟橫波府同名的小島嶼——橫波島,巴掌大小的地兒,後來被一位在當時來看無可匹敵的金丹仇家,直接用本命法寶給打沒了,真是氣死我了,當時背著那個半點沒有氣餒的劉志茂,一個人划船過去,在那邊默默流淚,哭也,苦也。」
陳平安和譚元儀幾乎同時到達橫波府。
只是一明一暗。
劉志茂親自出門將手持炭籠的賬房先生,領到一間密室,四壁與地面竟然都是雪花錢,然後只擺放了四張蒲團。
粒粟島島主譚元儀已經坐在其中一張蒲團上,正在閉目養神,當劉志茂和陳平安並肩走入時,他睜開眼,站起身,笑道:「陳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
陳平安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書簡湖的近況,譚島主你的那位綠波亭同僚,如今身在青鸞國的李寶箴,能不能夠知曉?」
譚元儀說道:「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一些關鍵諜報的交換。如果陳先生不願意在諜報上被提及太多,我可以親自潤飾一二。」
陳平安拱手致謝。
譚元儀說了一番客氣話,什麼陳先生可是龍泉郡的山大王,還是北嶽正神魏檗的摯友,在綠波亭內部,人人久仰陳平安的大名。
陳平安聽后心中非但沒有驚喜和感激,反而開始擔憂今夜的秘密會晤。
大驪官場,尤其是安插在大驪王朝以外的諜子,最重規矩律法。譚元儀所謂的「潤飾」,就是破例,若是換成書簡湖的山澤野修,當然可以理解為雙方做買賣的鋪墊和誠意,可是陳平安剛好是極其熟稔大驪某些運作規矩的人,沒辦法,曾經的死敵,剛好是綠波亭的原先主人,那位宮中娘娘,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女子。譚元儀既然敢壞了規矩,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意味著他需要在陳平安身上悄悄找補回來,這也是做買賣的分內事,在商言商罷了。很多朋友,壞在一個錢上,反目成仇,未必全是那些所謂的朋友不厚道,自身亦是錯在了「拎不清」上。至於這裡邊還應該講一講的順序先後、對錯大小,又往往因為一味感情用事,誤人誤己,兩敗俱傷。
三人一起落座。
一位大驪諜子頭目,過江龍。
一位書簡湖元嬰修士,地頭蛇。
一位既是籍貫在大驪龍泉郡,又是青峽島供奉的賬房先生,過路客。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攤放在炭籠上,直截了當問道:「因為老龍城變故,大驪宋氏欠我金精銅錢,譚島主知不知道?」
譚元儀點點頭:「這是綠波亭頭等機密,綠波亭所有隱匿在東寶瓶洲中部的諜子死士,只有我可以接觸到一些大概,屬於大驪公文裡邊故意語焉不詳的那部分,但具體內幕,我依然沒資格知道。」
陳平安又問道:「大驪軍方,比如在先後到達朱熒王朝邊境的兩支鐵騎,是不是都對譚島主很不滿?」
譚元儀臉色微變。
大驪尚武,從廟堂到江湖再到市井,皆是如此,民風彪悍絕非虛言,所以一直被東寶瓶洲其他王朝譏笑為「北方蠻夷」。
大驪的上柱國姓氏,大部分的根基都在軍方,均攤掌握著一支支打慣了「老仗」的邊軍鐵騎,沒有誰能夠完全掌握一支邊軍,往往是兩三大豪閥姓氏相互制衡、結盟,當然也有類似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這般互相仇視的存在。
如果不是大驪國師崔瀺,大驪文官根本就沒有出頭之日,哪怕是綉虎經營朝堂百年之久,去年還是鬧出了一個大笑話,大驪其中一支南征騎軍在京城的傳話人,氣勢洶洶去戶部討要銀子,品秩比此人高出一截的戶部侍郎宋岩,親自出面接待,戶部當然是要按照流程,先吐苦水,再喊窮,最後雙手一攤沒銀子,若是有點牽來扯去官場香火情的,最多就是私底下說些儘力周轉的掏心窩言語,若是沒交情的,那就是愛咋咋的,有本事你們來戶部砸場子啊。
那個造訪戶部要銀子的傢伙,就是與戶部關係平平的,聽了半天,拗著性子,忍到最後,終於開始炸窩,拍桌子瞪眼睛,指著宋岩的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將自家鐵騎一路南下的滅國功勛,一樁樁擺事實說清楚,再把將士在哪一國哪一處戰場的慘烈傷亡,一一報上數字,按照國師崔瀺的話說,這就是「武人也要說一說文官聽得懂的斯文話」,最後質問宋岩是不是良心被狗叼了,竟敢在軍餉一事上支支吾吾裝大爺,再將戶部到底還有多少存銀說了個底朝天,說得宋岩直感慨你這傢伙來咱們戶部當差算了。
最終結果,自然是那人滿載而歸,還有意外之喜,宋岩單獨劃撥一筆不算燃眉之急的款項,給了那支勢力在京城盤根錯節的鐵騎。
只是那人還沒能帶著喜訊離開京城,就給揪了回去,不但如此,連同宋岩以及頂頭上司,那個被譽為大驪財神爺的尚書韓大人,三個人同聚一堂。
主位上,坐著一頭綉虎,國師崔瀺。
當時崔瀺喝著茶水,微笑道:「給咱們大驪那教書匠窮儒生的那點銀子,你們戶部也好意思拖延?你們不也是讀書人出身嗎?宋岩,如果我沒有記錯,最早也是村塾受的蒙學,真捨得動這幾下子筆刀子?咱們大驪已經這麼揭不開鍋了?」
不理會那個戰戰兢兢的戶部侍郎,崔瀺轉頭望向那位白髮蒼蒼卻精神矍鑠的戶部尚書:「韓大財神爺,大驪這麼窮,怪誰?怪我,還是怪你?」
不承想老尚書毫不畏懼,指了指宋岩:「哪敢怪國師大人,我年紀大,但是官癮更大。再說了咱們戶部也不窮,銀子大大的有,就是不捨得胡亂花費而已,那筆款項,從頭到尾,咱們戶部都按照國師的要求,辦得清清爽爽,一枚銅錢不多,一枚銅錢沒少。所以怪不著我,要怪就怪宋岩,只是宋岩壞了事。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宋岩,快,拿出一點咱們戶部官員的骨氣來。」
那個邊軍出身的要錢人,瞪大眼睛,他娘的六部衙門的高官,就這操行?不比咱們邊軍裡邊出來的糙漢子好到哪裡去啊。
看來天底下臭不要臉的人和話,其實都一個德行。
崔瀺喝了口茶,對老尚書笑道:「行了,少在這裡拐彎抹角給下屬求活路。宋岩錯是不小,但還不至於丟了官,幾次京評,都還算不錯。就把三年俸祿拿出來,給到那筆款項裡頭去。」
膝蓋發軟的宋岩如獲大赦:「屬下願意拿出十年俸祿……」
老尚書一拍腦袋:「瓜蠢蛋,自尋死路啊。」
崔瀺還是沒生氣,一手端茶,一手持杯蓋對宋岩擺擺手道:「這不是當官該有的規矩,回去后,還魂了,靜下心來,再好好跟老尚書討教一些為官之道。別總以為自己這位頂頭上司,只是靠著掙錢本事,才得以立身廟堂中樞。」
老尚書帶著劫後餘生的宋岩離開大堂。
兩個人一起抹汗水,老尚書氣得一腳踹在宋岩腿上,低聲罵道:「我再年輕個三四十年,能一腳把你踹出屎來。」
後者苦笑不已,這還是那個喜歡成天「之乎者也」的老尚書嗎?
那個大鬧戶部衙門的傢伙,咽了咽唾沫,到底是個能從戶部要到銀子的聰明人,學那老尚書耍無賴:「國師大人,你可不能殺我啊,我這是職責所在。」
崔瀺點點頭:「你做的非但沒錯,反而很好,我會記住你的名字,以後再接再厲,說不定出息不小,至少不用為了跑趟衙門,咬咬牙專程去買一身不丟邊軍臉面的新衣服。買衣服這筆錢,離開這裡后,你去戶部衙門討要,這不是你該花的銀子,是大驪朝廷的文官欠你的。你在宋岩那邊討要到的軍費,除了本該撥給教書匠的那點銀子,其餘都可以帶出京城。」
那個傢伙滿臉的匪夷所思:「國師大人,當真就只是這樣?」
至於為何堂堂大驪國師,會知曉自己買衣服這種芝麻小事,他當下已經顧不得多想了。
崔瀺笑了笑:「當然不只是這樣,這件事情害我分心,尤其是讓我心裡頭有些不痛快了,既然怪不到你這個跑腿的人頭上去,韓尚書又滑不溜秋,不給我讓戶部衙門吃點掛落的機會,就只好拿你們的那位主將蘇高山來說事。南下途中,他那些個可睜眼可閉眼的賬,我打算跟他算一算。你告訴他,朝廷這邊,扣掉他滅掉夜遊國的一國之功,所以本該是囊中之物的巡狩使,就有些懸乎了,接下來與曹枰雙方齊頭並進,攻打朱熒王朝,記得多出點力,如果能夠率先攻入朱熒王朝京城,會是大功一件。樵夫出身的他,不是喜歡拿龍椅劈砍當柴火燒嗎?那一張椅子,我可以今天就答應他,只要他搶先一步,見著了京城高牆,那張東寶瓶洲中部最值錢的椅子,就是他的柴火了,吞掉那張椅子的火焰,他豢養的那條火蟒,就有希望躋身金丹。」
那個邊軍漢子臉色難看至極。這明擺著是要逼著蘇大將軍拚死突入腹地啊。
崔瀺放下茶杯,道:「我還有事情要忙,你也一樣,就不請你喝茶了。一兩杯茶水,也沒法子讓你變得不火急火燎。」
那漢子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放棄了與國師大人再商量商量的打算,他敢在戶部鬧,那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狗急跳牆,在這兒,毫無意義。
漢子離開之前,壯起膽子說道:「國師大人,能不能再耽擱耽擱,容我說句話,就一句話。」
崔瀺笑道:「是兩句了。」
漢子直爽笑道:「以前總聽說朝堂上的大人物,都喜歡說些雲里霧裡的屁話,全靠自己去猜。國師大人說話也繞,可繞得不多,雖然今兒的事情讓國師大人有些糟心,可說實話,我心裡還是挺痛快的。」
崔瀺揮揮手:「以後可以跟人吹牛皮,但是別太過火,一些個與我崔瀺把臂言歡、稱兄道弟的話,還是別講了。」
漢子由衷佩服,抱拳道:「國師大人真乃神仙也。」
很難想象,一個邊軍漢子在去年末跟戶部討要銀子,就這麼一件當初跟書簡湖八竿子打不著的小事,會最終直接影響到書簡湖數萬野修的大勢和命運。
一支大驪鐵騎的主將蘇高山,從去年到今年年末,整整一年,就一個感覺,老子沒錢,老子缺錢。
尤其是長驅直入,打到了朱熒王朝的藩屬石毫國中部地帶后,拿下石毫國,毫無困難,但是掂量了一下曹枰那傢伙的兵馬,蘇高山就愁,怎麼看都是那個小白臉更有勝算,能拿下攻破朱熒王朝京城的首功。
人總不能活活給尿憋死,尤其是蘇高山這種居高位的實權大將,所以在一切規矩之內,銀子也要,神仙錢更要。
所以他就盯上了石毫國以南的那座書簡湖,親自派人去了趟池水城,與粒粟島譚元儀有過一番會晤。
他蘇高山不管是什麼劉志茂馬志茂,誰當了書簡湖的盟主都無所謂,只要給的銀子夠多,他就可以加快南下的馬蹄速度,為此人撐腰。那幫好似過街老鼠的山澤野修,誰不服氣,那正好,他蘇高山此次南下,別說是野修地仙,就是那些譜牒仙師的大山頭,都剷平了四十餘座,如今麾下不提大驪配給的武秘書郎,光是一路拉攏而來的修士,就有兩百人之多,這還是他看得入眼的,不然早就破千了。而且只要打算進行一場大的山上廝殺,自家大軍的屁股後頭,那些個被他滅了國或是被大驪承認藩屬身份的地方,在他身前點頭哈腰的譜牒仙師,還可以再喊來三四百號,一個個都得乖乖騰雲駕霧,屁顛屁顛過來馳援書簡湖。
更何況大軍之中,專門配置有針對山上修士的幾艘巨型劍舟,是墨家機關師打造出來的大傢伙,一次升空齊射,飛劍數千如雨落。
就是吃錢,而且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錢,每用一次,蘇高山就要心如刀割,感覺像是從自己心頭剮肉。
每次一聽到文官幕僚在那邊打算盤,說此次動用劍舟,得不償失,噼里啪啦,最後告訴蘇高山虧損了多少小暑錢,蘇高山就恨不得再派人去把那些連祖師堂的老梁木都能拆下來賣錢的覆滅山門掘地三尺,重新搜刮一遍。萬一找出個秘密藏寶地之類,說不定就能保本,甚至是有賺了。這類事情,南下途中還真發生過,而且不止一次。那幫老不死的山上修士,都他娘的是老鼠打洞,一個比一個藏得深。
一想到書簡湖那麼多野修積攢了百年甚至數百年的家當和積蓄,蘇高山差點都想要厚著臉皮去找曹枰那個小白臉,跟他再借幾艘劍舟。
而蘇高山身負大驪氣勢,本身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將,做事情,往往是越簡單越好。
但是對於粒粟島譚元儀而言,一個習慣了刀刃上計較得失的大諜子,碰到了蘇高山這種實權武將,能夠在大驪邊軍中排名前十的真正大人物,一位板上釘釘的未來巡狩使,實在是既高興又頭疼。
粒粟島這些年的盈餘,以及先前從青冢、天姥島掙來的一點神仙錢,對於那支急劇擴張的鐵騎所需的軍費而言,四個字,杯水車薪。
蘇高山以戰養戰,已經無法維持,畢竟南下途中,除了大驪鐵騎的如雷馬蹄,還有大驪監軍和專門負責收拾殘局的一撥文官,後者會儘力避免軍方對戰敗之地的盤剝過重。雖然國師崔瀺早就制定出一套近乎煩瑣的規矩,但那些邊軍將帥無所謂,反正自有幕僚幫著解惑,而且一旦違例要付出代價,還可以憑藉軍功抵過,只要戰功足夠。比如,遇上了冥頑不化的城池,久攻不下傷亡慘重,最後一旦成功破城,主將可以下令屠城,別說是兩條腿的人,還可以殺得雞犬不留,但是這種違反那本南征律例冊子的泄憤之舉,大驪隨軍監軍和那些留守文官最多是建言,不會死勸,更不會彈劾,因為這種情況,一樣在國師大人的規矩之內,只需要拿出那本冊子,翻翻一路殺敵積攢下來的功勞簿,以及破城軍功,拿去跟屠城所需代價算一算,足夠抵過;如果還捨得戰功被抹,捨得事後撈不到一個大驪新設的封疆大吏「巡狩使」官職,那就只管去做,大驪朝廷絕對不會對你秋後算賬。
可若是軍功不夠,還敢肆意屠城或是坑殺敗軍降卒,那簡單,就殺頭。所有軍伍當中的武秘書郎,哪怕是主將身邊的心腹武秘書郎,一樣需要聽令於大驪國師交予監軍的令牌,監軍可以直接當場將下令屠城的主將斬立決,然後還要被傳首各支大驪邊軍。一顆人頭還不夠,在大驪本土的家族一起幫著補過,補到足夠為止,若是殺光了還不夠,沒關係,大驪國師說了,就當是大驪對你這些年的戎馬生涯,破例法外開恩了。
如果劉老成沒有出現,這筆買賣,對譚元儀,對劉志茂,對大將蘇高山,還有對大驪,是四者皆贏的大好局面。
結果蹦出個已經兩百年沒在宮柳島露面的劉老成。
劉老成這根攪屎棍的出現,使得劉志茂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對書簡湖的掌控,而譚元儀的下場,也不比青峽島顧璨和那條畜生好到哪裡去,都屬於無妄之災。
這會兒,劉志茂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一般。
陳平安微微抬手,搓了搓掌心:「譚島主跟攻打石毫國的那位大驪主將蘇高山,關係如何?」
譚元儀說得很坦誠:「關係很一般,蘇高山看上的,是書簡湖千餘島嶼的孝敬錢和賣命錢,拿不出來,隨時可能翻臉,連我這半個自家人,都無法例外。雖說武將絕對無法干涉綠波亭事務,可是我這種諜子,光是綠波亭內部,就多達十餘位,更不要說還有差不多性質的牛馬欄和銅人捧露台,都不比綠波亭遜色。」
陳平安笑道:「更不妙的是綠波亭,原本是那位娘娘親手打造而出,雖說如今變成了大驪國師的養子,可畢竟不是親生的。最最不妙的,則是同樣在綠波亭內做到譚島主這個高位的諜子李寶箴的升遷之路,註定更加順遂,反而像譚島主這樣綠波亭資歷深厚的前朝老臣子,就有些難熬了。」
譚元儀笑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國師大人是不會有所偏心的。」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當然不會偏心。可是具體對待綠波亭每一個被那位娘娘提拔起來的心腹老人,會不會呢?可能國師度量極大,就不會,可能肚量沒那麼大,就會。可能今天亂世用才,就不會,可能明兒天下太平,就會。可能今天遞了投名狀,與娘娘劃清了界限,明天就突然天降橫禍,被不太聰明的別人給株連。似乎都有可能。」
譚元儀嘆息一聲,沒有反駁。
劉志茂依舊一副置身事外的散淡模樣。
陳平安心中也嘆息一聲。
在譚元儀這邊,打開死結,有意義,但是意義不大。
但是哪怕沒有開始做買賣,就已經知道結果會不盡如人意,今夜的會談,依舊是必須要走的一個步驟。
陳平安需要通過了解譚元儀所有細微處透露出來的一個個小的真相,去解開一樁樁心中疑惑,然後再去匯總、甄別那個看似模糊但是有跡可循的大勢脈絡。
陳平安笑道:「形勢確實不是太好,可是患難生交情,譚島主,劉島主,那咱們就當一回精誠合作的盟友,開始聊聊細節步驟,三方相互查漏補缺?」
譚元儀微微坐直幾分,沉聲道:「陳先生願意投桃,譚元儀必然報李!」
劉志茂更是開口說話,笑道:「如此甚好!」
深夜時分。
陳平安獨自離開橫波府,返回青峽島山門,將炭火早已熄滅的炭籠放回屋子,懸挂好養劍葫,換上了那件法袍金醴,再在外邊穿上厚實的青色棉袍,拔出房門上的那把劍仙,歸鞘背在身後,徑直走向渡口,解開那艘小渡船的繩索,去往宮柳島。
水路遙遠。只是陳平安並不心急,撐篙划船,渡船如一支箭矢,破水而去。
書簡湖太過廣袤,即便渡船如同疾鳥飛掠,可天亮時分,猶然沒有看到宮柳島的影子。
大雪飛鳥絕。
陳平安休憩片刻,便停船在湖心某處,手持一根筷子,擺放一隻白碗,輕輕敲擊,叮叮咚咚。
側耳傾聽。
既像個街邊乞討要飯的乞兒,但又像那種退隱山林、孤雲野鶴的年輕仙人。
陳平安就這麼自得其樂了一炷香工夫,將碗筷都收入咫尺物。
然後搓了搓臉頰,然後深呼吸一口氣。
涼風大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