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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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吾心安處打個盹
沿著那條如碧綠綢帶的潺潺河流,遠道而來的章靨和牽馬而行的陳平安並肩散步。
興許是這塊世外桃源,風景宜人,靜謐祥和,興許是身邊多了半個自家人的賬房先生,本就經歷過無數場風浪的老修士章靨,也逐漸靜下心來,將書簡湖那樁變故與陳平安緩緩道來。
原來所有人都小覷了蘇高山的胃口,這位眼光一直盯著朱熒王朝的大驪鐵騎主將之一,在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石毫國京城后,麾下鐵騎不但撥轉馬頭,順勢長驅直入另外一座朱熒藩屬國,而且哪怕戰事一樣慘烈,仍有那「閒情逸緻」親臨書簡湖畔,並且揚言要掃平書簡湖,順者昌逆者亡。所謂的順逆,更加直白:願意交出一切山門家底的書簡湖野修,可以活命,離開書簡湖;願意交出一半家當,同時成為大驪最低等隨軍修士,一起攻打朱熒王朝的野修,可以暫時留在書簡湖,但是之後當下的一座座山頭歸屬,是否需要遷徙山門和祖師堂,一樣需要聽從大驪鐵騎的調遣。
而宮柳島那邊,在今年春末時分,多出了一撥遮遮掩掩的外鄉修士,成了宮柳島的座上賓,在蘇高山拋頭露面對整座書簡湖數萬野修大放厥詞之後的昨夜,在劉老成的親自帶領下,毫無徵兆地聯袂直撲青峽島。其中一位老修士,術法通天,必然是上五境修士無疑了,在劉老成破開青峽島山水大陣后,傾力一擊,幾乎直接打爛了整座橫波府。此後這位聯手守株待兔的修士,以十數件法寶結陣,將力戰不敵便想要遠遁離去的劉志茂堵截擒拿,押解去往宮柳島。章靨見機不妙,沒有去送死,從青峽島一條水底密道偷偷跑出,火速趕往石毫國,憑藉那塊供奉玉牌,找到了陳平安。
陳平安一言不發,聽完章靨所有講述后,這才問道:「劉老成是什麼態度?」
章靨搖頭道:「事後才曉得,原來從那撥幾乎人人地仙的外鄉修士登上宮柳島開始,到將我們島主抓回宮柳島,劉老成從未說過一個字,更沒有見過一個書簡湖本地修士。」
章靨感慨道:「雖然我恨極了劉老成,可是不得不承認,這才是一位上五境野修該有的手腕。」
陳平安說道:「現在的書簡湖,應該有很多野修在肚子里大罵劉老成是書簡湖叛徒和大驪的一條走狗了吧。」
章靨笑容苦澀道:「千餘島嶼,數萬野修,人人自顧不暇,差不多已經嚇破了膽,估計現在只要一提到劉老成和蘇高山,就打哆嗦。」
章靨輕輕搖頭道:「書簡湖所剩不多的那點脊樑和骨氣,算是徹底完了。像早先那次兇險萬分的精誠合作,合力斬殺外來元嬰修士和金丹劍修,以後酒桌上是談也不會談了。劉老成,劉老賊!我真的無法想象,到底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夠讓劉老成如此作為,不惜出賣整座書簡湖!朱弦府那個門房女子,紅酥,當年正是我奉命外出,辛苦尋覓了小十年,才找到上任女子江湖君主的轉世,將她帶回青峽島,故而我知道劉老成對於書簡湖,並非像外界傳聞那般淡漠無情。」
章靨神色慘淡,停步不前,蹲在河邊,掬水洗臉,神色恍惚。
當下處境,比起當年最早與劉志茂在書簡湖打拚,島嶼被一位地仙打得沉入湖底,似乎還要讓章靨揪心和無奈。
年紀大了,難免心氣就衰了。尤其是章靨只剩下甲子光陰的壽命,便是想要玉石俱焚,他章靨捨得一身剮,可人家答應嗎?動動一根手指頭的事情,就能讓他這個在書簡湖還算上得了檯面的龍門境修士,當場灰飛煙滅。
陳平安牽著那匹馬,腰間刀劍錯,淡然道:「劉老成這種人,只要下定決心返回書簡湖,就肯定不會是為了一個江湖君主,當時他登上青峽島打壓顧璨和那條真龍後裔,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障眼法罷了。事實上,有沒有那次出手,你們書簡湖所有野修,都只能等死,任人宰割。因為除了劉志茂,幾乎沒有人看到東寶瓶洲大勢的席捲而來,還以為書簡湖能夠置身事外,說不定還覺得外邊的世道亂了才好,方便渾水摸魚,就像這次石毫國戰事,多少書簡湖野修趁機滲透,相信不少人都吃了個肚圓腸肥,只不過沒有想到才掙了一筆,就被人抄了家,幾百年的辛苦積攢,都不知道到底是為誰忙活。」
始終蹲在河邊的章靨無奈道:「也不能全怪書簡湖眼拙,說句難聽的,除了我們青峽島,還有敵對陣營的青冢島、天姥島,想要抱大驪鐵騎的大腿,也得看人家樂不樂意伸一伸腿腳,也得看提著豬頭能不能走得進廟門。」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如此。」
章靨站起身,吐出一口濁氣,接著道:「不過真要聰明,敢賭大的,早點來石毫國聯繫大驪鐵騎,主動遞交投名狀,在某位將軍那邊混個臉熟就行,然後只要給大驪綠波亭諜子記錄在冊,如今就賺大發了,以後書簡湖重新劃分勢力,少不了好處,那才是真正的肚圓腸肥,一本萬利。我們青峽島,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輸就輸在一直沒能聯繫上蘇高山,只停留在粒粟島譚元儀那邊,加上劉老成橫插一腳,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陳平安皺眉深思,沉默片刻,疑惑問道:「章老前輩,你可知道咱們東寶瓶洲,近十年來,有沒有什麼大的宗字頭仙家府邸,想要更換宗門地址?哪怕是一點點類似苗頭,看似是風言風語的說法,有沒有聽說過?」
章靨頹然搖頭道:「並無。比如作為咱們東寶瓶洲的山上執牛耳者,神誥宗祁老宗主剛剛躋身天君,穩如山嶽,神誥宗又是一幫修清凈的道家神仙,從無向外擴張的跡象。之前聽島主閑聊,神誥宗好像還召回了一撥譜牒道士,十分反常,島主甚至猜測是不是神誥宗發掘出了新的洞天福地,需要派人進入其中。此外真武山和風雪廟,雲林姜氏,老龍城,好像也都沒有這種苗頭。」
陳平安點點頭道:「明白了。」
章靨從心弦緊繃,到驟然鬆懈,倦怠至極,神色憔悴。
只是一看到身邊這位賬房先生的面容,章靨便笑了。人家陳先生都未曾喊苦,自己若是擺出小娘子作態,豈不是白活了數百年?
章靨便與陳平安說了在橫波府與劉志茂的最後一場談論,不是為劉志茂說好話,事實如何,便說如何。
書簡湖的老人一個一個走了,新人一個比一個跋扈,最早算是正兒八經譜牒仙師出身的章靨,已經找不到能夠聊天說話的人,不承想臨了,還能碰到個與自己一般吃力不討好的「修行之人」,話匣子一開,就說得有點多,留心著那位消瘦年輕人的神色,見他沒有不耐煩,章靨才放下心來。
陳平安一直耐心聽著。
在章靨說到無話可說的時候,陳平安才輕聲提醒道:「章老前輩最好不要返回書簡湖了,怎麼都於事無補的,還不如在遠些的地方,靜觀其變。」
章靨搖搖頭,感慨道:「能去哪兒呢?青峽島就是我的家啊。如果沒有出這檔子事,我倒是不介意在書簡湖周邊,尋一處類似人間王侯的避暑勝地,安然度過餘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章老前輩,問句題外話,你們龍門境老修士,或是劉志茂是否提及過,途經一時一地,能心生感應,模模糊糊瞧出一點……氣象?」
章靨搖搖頭,道:「島主不曾說過此事,至少我是從未有此能耐。涉及一地氣數流轉,那是山水神祇的看家本領,想必地仙也看不真切,至於島主這種只差一步就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大修士,做不做得到,不好說,畢竟神人掌觀山河,也只是看到實物實景,不涉及虛無縹緲的氣數一事。」
陳平安猶豫不決,欲言又止。
章靨驀然大笑道:「怎的,陳先生,當個好人就這麼難?明明是為他人著想的事兒,卻要比自家事還要更加小心權衡?陳先生,有句話,以前沒熟到那個分上,說不得,如今呢,咱倆還算不得什麼朋友,只是章靨明天是生是死都難說,便與你不客氣了,就想要與你說道說道。」
陳平安笑道:「章老前輩只管說。」
章靨注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久久沒有開口,「嘿」了一聲,說道:「突然之間,無話可說。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無奈,摘下養劍葫,喝酒提神。哪怕只是聽聞青峽島變故,就十分耗費精神,牽一髮而動全身,此後諸多盤算,更是勞心。
陳平安說道:「鶻落山最東邊有個剛剛遷徙過來的小山頭,我在那邊看到了一些古怪氣象,章老前輩若是信得過我,不如先在那邊落腳,就當是散心。如今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劉志茂在宮柳島身死道消,被殺雞儆猴,到時候老前輩要如何做,誰也攔不住,我更不會攔。總好過老前輩現在就回去,興許就會被視為一種無形的挑釁,一併押入宮柳島水牢。老前輩興許不怕這個,反而會因為能夠看到劉志茂一眼而欣喜,但是既然如今青峽島只是橫波府遭殃,尚未徹底倒塌,就連素鱗島在內的藩屬也未被波及,這就意味著一旦以後出現了轉機,青峽島需要有人能夠挺身而出,我,不行,也不願意,但是你這位劉志茂最信得過的青峽島老人,哪怕境界不高,卻可以服眾。」
章靨仔細思量一番,點點頭,自嘲道:「我就是勞碌命。」
章靨突然以心湖嗓音告知陳平安:「小心宮柳島那邊,有人在以我作為誘餌。如果是真的,對方為何多此一舉,不是乾脆將顧璨和春庭府作為誘餌,我就想不明白了,想必其中自有需要如此百轉千折的理由。當然,陳先生應該想到了,我不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求著自己心安而已,擔子,在我離開青峽島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我放在了陳先生肩頭。」
陳平安會心一笑,道:「有些客氣話,還是得有的,至少對方心裡會好受許多。這也是我剛剛在一個姓關的年輕人那裡知道的一個小道理。」
章靨打趣道:「陳先生還要與別人學道理?」
陳平安指了指章靨,繞后指了指馬篤宜和曾掖,又朝著鶻落山山腳村落,隨手畫了一圈,道:「書外道理茫茫多,只說方才一件小事,鄉野村民也曉得過橋禮讓,高高在上的山上修士,又有幾人願意踐行這種小小的道理?對吧?」
章靨心中積鬱稍稍清減幾分,笑道:「那我就去陳先生提及的那處小山頭,也走走看看,找一找道理?」
陳平安微笑道:「這又有何不可?」
章靨環顧四方,多少年了,不曾靜下心來看看這些山腳的人間景色。
陳平安說道:「我不會為了劉志茂,立即趕回書簡湖,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便回去了,也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章靨點點頭道:「若是剛見面,聽聞這個答案,我定要心急如焚,這會兒嘛,心氣全無,不敢也不願強人所難。陳先生,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
陳平安與章靨幾乎異口同聲道:「客氣話還是要說一說的。」
兩人相視一笑。
章靨理了理衣襟,就此作別,不再化虹御風,走過了那座小橋,緩緩去矣。
陳平安帶著馬篤宜和曾掖一起,牽馬走過村莊的青石板小路,登山後,過了鶻落山的山門,就是一座小小的牌坊樓,並未拒人千里之外,甚至連看門的修士都沒有。鶻落山修士一脈單傳,哪怕祖師堂不止一脈,可一樣屈指可數,加在一起,撇開供奉、客卿,真正的鶻落山修士,估摸著也就不到二十人。不過鶻落山上,還有一個類似桐葉洲喊天街、池水城猿哭街的地方,畢竟修士修道,銀子開路,是萬年不易的道理,所以鶻落山不至於太過冷清。
陳平安回頭望去,已經不見章靨的身影。
要說章靨沒能在自己這邊得到想要的答案,劉志茂身陷囹圄,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甚至極有可能就這麼大道斷頭,章靨不失望嗎?肯定失望至極。
失望是一回事,失望過後該如何做,還是需要如何做,更見心性和功力。
所以陳平安對於章靨,還有關翳然這樣的人,以及那位靈官廟偶遇的石毫國鬼將、黃籬山蘇心齋,都會抱以敬意。
我們永遠不知道,當我們走在苦難不堪的泥濘道路上,會不會遇到更大的風雨,會不會遇到一兩個好人,如同搖曳燈火。
陳平安請出了那位生前是觀海境修士的鬼物,為馬篤宜和曾掖掌眼。
在鶻落山那條街上,馬篤宜逛遍了大大小小的鋪子,貨比三家,既有賣出靈器,也有買入,與曾掖早有「分贓」,她還會幫著曾掖出謀劃策,在當下境界,應該買哪件靈器是最划算的,不要一味求好和貪圖品秩。曾掖雖然挑花了眼,經常眼饞,可還是會聽從馬篤宜的意見,就這樣,一人一鬼,已經是真正的朋友了。
陳平安看在眼裡,笑在心裡。
由於是仙家鋪子,一些個吃了數十年、百年灰塵,或是剛剛廉價收攏而來的人間珍玩,往往都屬於一筆神仙錢買賣之餘的彩頭添頭,這跟猿哭街那邊,陳平安購買仕女圖與大仿渠黃劍,老掌柜附贈了三件不收一枚銅錢的小東西,差不多。斷絕紅塵的修行之人,即便做著商賈買賣,對於世俗王朝古董珍玩的好壞與價值,其實未必看得准,每當這個時候,老鬼物就要出馬了,所以陳平安一行又有撿漏。
滿載而歸。
離開鶻落山。
陳平安依舊按照既定路線,走在石毫國邊境線上,走過一座座城池關隘,為那些陰物鬼魅完成一個個或大或小的遺願。
在這期間,陳平安一直密切關注著書簡湖的動向,比如向鶻落山店鋪修士低價購買一摞老舊邸報,只是裡頭關於書簡湖的消息,多是些不痛不癢的小道消息。
在四月「小得盈滿」的小滿時分,若是在驪珠洞天的家鄉小鎮,這會兒田地里,爭水搶水就需要很上心了,不然會影響到一年的收成。
陳平安在即將返回書簡湖之際,得到了一份在石毫國北境廣為流傳的仙家邸報,上邊記載了幾個天大的消息。
另外一支大驪鐵騎的主將曹枰,以極其大膽的用兵,涉險分兵三路,只留下中軍駐守原地,與朱熒王朝邊境大軍對峙,其餘兩股騎軍,接連攻破兩座朱熒王朝的藩屬國,當然不是吞併的那種,而是徹底打散了兩個藩屬國能夠自由調度的野戰兵力,許多兵馬只能不斷收縮,依靠雄城大鎮,各自為營,困守一隅,這就讓曹枰麾下鐵騎更加自由。
兩國難民瘋狂擁入朱熒王朝邊境地帶,藩屬國廟堂不斷有使節去往朱熒京城,哭爹喊娘,磕頭流血,哀憐不已,祈求朱熒大軍救民於水火,能夠果斷出擊,與那大驪蠻子決戰於城池之外。為此坐鎮朱熒邊境與曹枰對峙的那位大將軍,備受詬病,怯戰的罵名傳遍朱熒朝野,更有此人私通大驪的說法,沸沸揚揚。朱熒廟堂,被迫劃分出主戰主守兩大陣營,文武混淆,山上山下同樣混雜,朝堂上,吵得朱熒皇帝都有幾次龍顏震怒,直接甩袖子,以退朝再議了事。
如果說這還只是人間大事,那麼近期入夏,發生了一件山上大事,可謂驚世駭俗。
風雪廟神仙台魏晉,找到了暫時結茅修行於東寶瓶洲中部地帶的那位別洲大修士,北俱蘆洲天君謝實。
一戰之後,魏晉離開東寶瓶洲,孑然一身,御劍去了倒懸山。
那場只有寥寥幾位觀戰者的山頂之戰,勝負結果沒有泄露,可既然謝實繼續留在了東寶瓶洲,這個已經惹來東寶瓶洲眾怒的道家天君,肯定沒輸。
不過即便魏晉沒能一劍擊敗謝實,東寶瓶洲修士對於那位才剛剛躋身上五境的陸地劍仙,也並無半點怨言,唯有一份同為一洲修士的與有榮焉,尤其是東寶瓶洲劍修,更是自豪不已。
這是一洲矚目的山上大事。
這其中,還有東寶瓶洲中部一地矚目的某件山上事。
一位名為馬苦玄的真武山修士,不到二十歲,修行並未幾年,竟然就先後兩場死戰,擊殺了兩位金丹劍修,據說這還是在馬苦玄隱藏了壓箱底本事的前提下。朱熒王朝對此選擇沉默,因為兩場大戰,既有馬苦玄的真武山護道人在旁,也有朱熒王朝的皇室成員在一旁盯著,馬苦玄的出手,沒有任何問題,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一時間,馬苦玄之名,傳遍整座東寶瓶洲。
小滿之後,尤其是一旦進入梅雨時節,多濕邪氣,無論是修道之人,還是凡夫俗子,都應當留心,溫養陽氣正氣,抵禦濕氣邪氣。
陳平安三騎北上之時,是走了一條石毫國京城以東的路線,南下之時,則是換了一條軌跡。
這天滂沱大雨中,他們牽馬歇息於一座破敗行亭,陳平安心弦一震,袖中木匣顫抖微燙。竟是有一把最不該出現的傳訊飛劍,來了。
劉志茂已經被拘押在水牢,絕無可能在劉老成和那撥奇怪修士的眼皮子底下,還有本事駕馭自家小劍冢飛劍傳信給陳平安。
陳平安甚至都打算視而不見。
只是一番權衡利弊之後,陳平安還是小心翼翼收起那把確實是劉志茂的傳信飛劍,打開飛劍禁制。
密信就三句話。
「此行返回書簡湖,你要小心了。」
「之所以有此提醒,與你陳平安無關,與我們的既定買賣也無關,純粹是看不得某些嘴臉,為表誠意,就借用了劉志茂的飛劍。」
「截留飛劍,無須回信。」
陳平安收起木匣后,陷入沉思。
是宮柳島劉老成的手筆無疑,但是為何如此,就值得推敲了。
劉老成坦誠相告的「提醒」,絕不會是表面上的書簡湖形勢大變,這根本不需要劉老成來告訴陳平安,陳平安眼不瞎耳不聾,又有章靨前來通風報信,以劉老成的心思縝密與野心氣魄,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多此一舉,多費唇舌。那麼劉老成的所謂提醒和小心,肯定是在更細微處,極有可能,與他陳平安本人,息息相關。
陳平安站在不斷漏水的小行亭邊緣,望向外邊的陰沉雨幕。現在,有一個更壞的結果,在等著他了。
章靨藉助青峽島狡兔三窟的那條隱蔽密道,逃出書簡湖,說不定就在某些幕後人的意料和算計之中。
可為何沒有直接對顧璨和春庭府出手,沒有選擇一個更加簡單省事並且立竿見影的方法,來迫使自己火速趕往書簡湖,直接打殺自己便是呢?
陳平安喟嘆一聲,喃喃道:「又是大道之爭嗎?那麼不是東寶瓶洲這邊的『宗』字頭出手,就說得通了,杜懋所在的桐葉宗?還是……太平山,肯定不是。登上桐葉洲第一個路過的大宗門,扶乩宗?可是我當時與陸抬只是路過,並無任何糾葛才對。大道之爭,也是有高下之分、寬窄之別的,能夠不依不饒追到東寶瓶洲來,對方必然是一位上五境修士,所以扶乩宗的可能性不大。」
陳平安眉頭緊皺,接著道:「可要說是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觀主,也不像。到了他這邊,大道又不至於如此之小。」
陳平安突然轉頭道:「曾掖,馬篤宜,你們不用陪我返回書簡湖,直接去石毫國與梅釉國接壤的邊境,就在那座留下關等我。」
曾掖想要說話,卻被馬篤宜扯住袖子。
陳平安轉回頭,繼續望著雨幕。
行亭一別,單騎南下。
那件厚實的青色棉袍,換成了單薄合身的青衫。
陳平安順利來到書簡湖地界的綠桐城,毫無波折。
綠桐城畢竟是書簡湖邊緣勢力,書簡湖那邊的暗流涌動,風雲變幻,以及蘇高山在池水城那邊驚世駭俗的言語舉動,對於此地居民而言,無論是沒能占島為王、開創門派的閑散修士,還是討口飯吃的老百姓,很多時候,事情越大,反而越安靜,因為大勢之下,不認那個命,還能如何?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長的凡夫俗子,外邊的世道這麼亂,即便有點積蓄,又能搬到哪裡去,敢嗎?
綠桐城多美食。陳平安隨便找了家包子鋪,有點意外之喜,買了兩個,愛吃,又買了兩個。陳平安已經很久沒有吃到覺著九分飽了。
鋪子是新開的,掌柜很年輕,是個剛剛不算少年的年輕人,生意還不錯。
陳平安在繞著書簡湖邊境從綠桐城去往池水城的途中,又打聽了些消息,比起戰亂不斷的石毫國,這裡的小道消息,顯然會更加接近真相。
在池水城那座熟悉的渡口,大半年過去了,那艘渡船依舊安安靜靜系在岸邊。
即便青峽島劉志茂已經徹底失勢,可是青峽島頭等供奉的那個身份,還算有些分量。
來的路上,將那匹馬留在了一家客棧,陳平安給了筆銀子,讓客棧幫著餵養。
斗指丙為大暑,整座書簡湖,熱氣升騰,就像一座大蒸籠。
很難想象離開書簡湖那會兒,此地還是處處白雪茫茫的山水畫卷。
陳平安獨自撐船返回青峽島。
停船登岸后,過了山門,門房老修士還是無精打采,見著了重返青峽島的賬房先生,笑臉依舊。好像島主劉志茂的消失,還有那座已成廢墟的橫波府,以及大驪主將的投鞭書簡湖,都沒能影響到這位老修士的悠閑日子。
陳平安與門房老修士打過招呼,閑聊幾句,去開了門,並無異樣,就是積攢了一些灰塵,因為離開青峽島之前,說過這邊不用打掃。
陳平安先去了趟已成遺址甚至再無重建可能的橫波府,站在廢墟邊緣,沉默片刻,這才轉身走向豪門依舊的春庭府。
如今青峽島群龍無首,能夠勉強維護局面的章靨又銷聲匿跡,素鱗島上的劉志茂大弟子田湖君,作為一位本土金丹修士,竟然在這種時候閉關了,加上顧璨又失去了那條小泥鰍,藩屬島嶼上的大供奉俞檜之流,如今與劉志茂的一些嫡傳弟子,來往隱蔽,各有謀划。
相信這段時間的春庭府,沒了死死壓一頭的橫波府和劉志茂,看似風光,實則相當煎熬。天塌下來,個高的頂上。現在劉志茂已經這樣了,下一個輪到誰?春庭府上上下下,再不諳大勢,也會心知肚明。
此時,顧璨娘親,已經帶著兩位貌美妙齡的心腹婢女,等在大門口。
春庭府這點耳目諜報,還是有的。
婦人快步走向陳平安,輕聲道:「平安,怎麼越來越瘦了?」
陳平安心中嘆息,可仍是笑道:「一直在石毫國逛盪,經常風餐露宿,不過習慣了,其實還好。顧璨呢?」
婦人笑道:「在你離開青峽島后,他就喜歡一個人在青峽島散步,這會兒又不知道哪兒野去了。狗改不了吃屎,從小就是這個德行,每次到了吃飯的點,都要我大嗓門喊他才行。如今也不行了,喊得再大聲,璨璨出門離著遠了,也聽不著,嬸嬸一開始還不習慣來著。」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那我在這邊等著他,聊完了事情,馬上就要離開書簡湖。」
婦人滿懷失落,發愁道:「這麼著急啊?」
陳平安「嗯」了一聲。
婦人便陪著陳平安在這邊閑聊,多是憶苦思甜,當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家長里短,陳平安也說起了馬苦玄的一些近況。
婦人感慨不已,說真沒想到當年給人欺負慘了的小傻子,如今也這般有出息了,只可惜那個嘴巴最壞的馬婆婆,沒能瞧見自己孫子的好,沒有享福的命。說到此處,婦人好似觸景傷情,扭頭以絲巾擦拭眼角。
約莫半個時辰后,顧璨慢悠悠返回春庭府。
見到了等候在門口那邊的娘親和陳平安,個子高如北地少年的顧璨,這個很容易讓人忘記真實年紀的書簡湖混世魔王,依舊沒有加快步子。
走到了門口,顧璨與婦人打了聲招呼,然後直直看著陳平安,輕聲道:「回來了?」
陳平安點頭道:「青峽島這邊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有些話,要與你說說。」
婦人已經識趣告辭。
陳平安帶著顧璨走向那座橫波府廢墟,緩緩道:「越是亂,越不能心急,忙中出錯,最不可取。」
顧璨點點頭。
陳平安問道:「鼓鳴島元袁,已經投靠大驪,知道嗎?」
顧璨還是點頭,道:「聽說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上次與你見過後,呂採桑一次都沒有來,倒是韓靖靈和黃鶴,在蘇高山露面以及劉志茂出事後,專程來了趟青峽島。黃鶴還想進你的屋子瞧瞧來著,被我拒絕了,當時他的臉色不太好看。」
陳平安看了眼顧璨。
顧璨笑道:「我如今知道自己不聰明,但也不至於太傻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不要對韓靖靈和黃鶴這種人感到失望,否則那就是傻。同時也不要對呂採桑感到失望,要是那樣就是不夠聰明。呂採桑也有自己的師門和責任,真正的朋友,就要設身處地,多考慮體諒對方的處境。世事複雜,不要奢望盡善盡美的友情,有是最好,沒有,就將那份感情余著,說不定將來的哪天,就等來了一份最好的朋友友誼,到時候如一壇醇酒,再痛飲一番也不遲。」
顧璨沉默不言,一會兒才道:「陳平安,我這會兒聽進去你的道理,是不是太晚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晚。」
顧璨說道:「可是我還是那個顧璨,怎麼辦?」
陳平安說道:「好了一點是一點,道理多一個是一個。」
兩人不再言語,就這麼走到了斷壁殘垣一片廢墟的橫波府舊址。
陳平安問道:「你想不想跟著我一起離開書簡湖?還會回來的,就像我這次這樣。」
顧璨反問道:「那我娘親怎麼辦?」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他只是給出選擇。
顧璨搖頭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我不走,我走了,不放心。哪怕我留在這裡,沒有半點用處,但是就這麼走了,我心裡過不去,已經對不住你,又對不住小泥鰍,我不能再對不起我娘親。我還是不會後悔的,陳平安,你要罵我就罵吧。」
陳平安沒有堅持己見,更沒有罵顧璨。
顧璨有些奇怪。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著一臉疑惑的顧璨,輕聲道:「陳平安罵過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嗎?」
顧璨笑了,也哭了。
原來是這樣啊,陳平安的道理,就這麼簡單啊。
陳平安這趟青峽島之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實顧璨走或留,都無關大局走勢,事實上如今陳平安也改變不了太多,幕後有些事情,無論是大驪蘇高山的舉措、書簡湖的變天,還是那撥宮柳島修士的謀划,陳平安只要還不願意離開東寶瓶洲中部,顧璨身在哪裡都一樣。
可是顧璨自己願意留在青峽島,守著春庭府,是最好。
陳平安撐船而去。
在綠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經過那座祖師堂都已被拆爛的芙蓉山,當初火龍現世,氣焰衝天,絲毫不遜色那條泥鰍的翻江倒水,書簡湖境界足夠高的有心人,都誤以為是顧璨的大道之敵露面了,會爆發一場水火之爭,只是沒有想到那撥傳聞是大驪粘桿郎的外鄉人,選擇收手離去。
不過之後倒也沒讓人少看了熱鬧,那位雲遮霧繞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與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聯手擊殺了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據說九境劍修不但肉身體魄淪為食物,就連元嬰都被拘押起來,這意味著兩位「顏色若少年少女」的「老修士」,在追殺過程當中,留力極多,這也更讓人忌憚。
擊敗一位地仙,與斬殺一位地仙,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登岸后,從客棧取回了那匹馬,又去那間陋巷鋪子買了幾個皮薄餡多的肉包子,飽餐一頓,這才趕路去往與梅釉國接壤的石毫國東南邊境。那座關隘名為留下,在歷史上小有名氣,眾說紛紜:有說是朱熒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在此,成功挽留下了那位被譽為「半壁之功」的寒族謀士;也有說是朱熒王朝歷史上最強大的元嬰劍修,心灰意冷,在此悟道不得,最終仍是無法躋身上五境劍仙,在山崖上以凌厲劍氣書寫「留下」二字,抱憾兵解。這使得東寶瓶洲中部的劍修,以及眾多江湖劍客,都將這座藩屬國的小關隘視為心中聖地,都會儘可能地走上一遭,瞻仰崖上「留下」二字的風采。
陳平安在入秋前,風塵僕僕地趕到了留下關,與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碰頭。
見著了陳先生一人一騎的熟悉身影,馬篤宜和曾掖明顯鬆了口氣。
一開始兩人沒了陳平安在身邊,還覺得挺愜意,曾掖竹箱裡邊又背著那座「下獄」閻王殿,危急時刻,可以勉強請出幾位陳平安「欽點」的洞府境鬼物,行走石毫國江湖,只要別招搖過市,怎麼都夠了,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起先言行無忌,無拘無束。只是走著走著,就有些風聲鶴唳,哪怕只是見著了游弋於四野的大驪斥候,都要犯怵,那會兒,才知道身邊有沒有陳先生,很不一樣。
有陳先生在,確實規矩就在,可是一人一鬼,好歹安心。
那種感覺,曾掖和馬篤宜私底下也聊過,卻聊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好像不只是因為陳先生修為高而已。
兩人也敏銳發現,陳先生獨自去了趟書簡湖,返回后,愈發憂心忡忡。
陳平安也察覺到這一點,思量過後,對他們坦誠說道:「來這裡之前,我拿了兩塊玉牌,想要見一見大驪蘇高山,但是沒能見到。」
曾掖沒有往深處想,只是替陳先生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馬篤宜卻深知其中的雲譎波詭,必然暗藏兇險。
陳平安盡量以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笑道:「很多事情,放在那邊不動它,永遠不知道答案。只要做了選擇,就會有好有壞,現在就是壞的那個結果。沒能見著蘇高山,興許談不上打草驚蛇,不過肯定會被這位大驪主將挂念上了,所以接下來我們務必更加小心,如果梅釉國這一路,你們誰無意間發現大驪的隨軍修士,就假裝沒看見好了。放心,我們不至於有那性命之憂。」
曾掖雖然點頭,但難免心事重重。
馬篤宜卻是個心寬如天地的,嬉笑道:「只要不被大驪鐵騎攆兔子,我可不在乎,喜歡看就看去好了,咱們身上一枚銅錢也跑不掉。」
陳平安無奈道:「你們兩個的性子,互補一下就好了。」
馬篤宜瞪眼:「陳先生莫要亂點鴛鴦譜啊,我可瞧不上曾掖。」
曾掖憨憨而笑,他也就是沒敢說自己也瞧不上馬篤宜。
在留下關那處名勝古迹,他們一起抬頭仰望刻在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
山崖下,稀稀落落,多是一些需要過關的石毫國、梅釉國行商,並且大多年紀不大,希冀著返鄉后,以此作為炫耀的本錢。至於上了年紀的商賈和老江湖,崖上「留下」二字,早已看過了無數遍,真留不下他們了。
陳平安三騎剛剛撥轉馬頭,正好一夥江湖劍客策馬趕來,紛紛下馬,摘下佩劍,對著山崖上的二字,畢恭畢敬,鞠躬行禮。
其中老者,為馬隊中的其餘年輕子弟,大聲訴說此處古迹的歷史淵源,慷慨激昂,當然少不得要為他們用劍之人美言幾句。年輕男女們,聽得一個個神采飛揚,心情激蕩。
多半是一個離開師門來到江湖歷練的江湖門派。
陳平安自然看得出來那位老者的深淺,是位底子還算不錯的五境武夫,在梅釉國這樣疆域不大的藩屬之地,應該算是位響噹噹的江湖名宿了,不過老劍客除非遇到大的奇遇機緣,否則此生六境無望,因為氣血衰竭,好像還落下過病根,魂魄飄搖,使得五境瓶頸愈發堅不可摧,只要遇上年紀更輕的同境武夫,自然也就應了拳怕少壯那句老話。
江湖偶遇,多是擦肩而過,三騎遠去。
老者轉過頭,望向那三騎背影,一位眉眼稍稍長開的苗條少女,問道:「師父,那個穿青衫的,又佩劍又掛刀的,一看就是咱們江湖中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嗎?」
老者笑道:「青衫仗劍,不一定就是劍仙。」
老者領著年輕子弟紛紛上馬,繼續趕路過關。
梅釉國還算安穩,可是鄰近的石毫國卻亂成了一鍋粥。先前有位與自家門派有世交之誼的石毫國骨鯁清官,給老者寄出一封密信,說是石毫國一位擅權宦官,想要對他斬草除根,牽連無辜。那位在石毫國廟堂與「文膽御史」齊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願意留在京城,為國殉葬,好教大驪蠻子曉得石毫國還有幾個不怕死的讀書人,但是希望他們這些江湖朋友,能夠護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國避難,那麼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過了留下關,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國疆土了。
那位官員的信上有句話筆跡極重:「韓氏醇厚,歷代天子重文豪,養士兩百年,不曾虧待讀書人,我輩書生,也不可以愧對韓氏。」讓這位江湖老武夫與師兄弟們傳閱的時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帶著弟子們以身涉險,縱馬江湖,義無反顧。
此時,老者坐在馬背上,心中唏噓,大驪鐵騎如今亦是對梅釉國大軍壓境,天大地大,給老百姓找塊安身之地,給讀書人找個安心之處,就這麼難嗎?
這位見慣了腥風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內心深處有個不可告人的念頭,大驪蠻子早點打下朱熒王朝便好了,大亂之後,說不定就有了大治的契機,不管如何,總好過大驪那幾支鐵騎,好像幾把被朱熒藩屬國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兒鈍刀子割肉,割來割去,遭殃受罪的,還不是老百姓?別的不提,大驪蠻子對待馬蹄所及的各國疆域,沙場上毫不留情,殺得那叫一個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這幾年整個硝煙漸散的東寶瓶洲北方,無數逃難的老百姓已經陸陸續續返籍,回到故土,駐守各地的大驪文官,做了不少還算是個人的事情。
只是這種註定一說出口就是錯的混賬話,老者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澆上一澆了。
那邊,三騎馳騁。
依舊是幫著陰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種的心愿,再就是曾掖和馬篤宜負責粥鋪、藥鋪一事,只不過梅釉國還算安穩,做得不多。
天下大亂,世道不好,老百姓們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卻無可奈何。
陳平安他們在一處荒郊野嶺的溪澗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夥落草為寇的剪徑強人,竟然對著一個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頭的中年道人,出身朱熒王朝的道家旁門,如今是洞府境修為,原本覺得世道亂了,作為道士,就該下山救濟蒼生,不承想遇到了一個精通相術的麻衣術士,確實是個高人,一替他看相,就說他是個命中早逝、饑寒一生的可憐人。中年道士悲慟不已,便開始等死。
那伙從石毫國流竄入境的馬賊,剛剛做成了一樁買賣,得了不少銀子,在溪邊停馬,見著了這麼個要死不死的怪人,差點一刀就解決了他。不料道人開心不已,求著那些人出刀快一些,年輕馬賊反而心裡邊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將那伙做慣了打家劫舍的強人給教訓了一通,說了些福禍報應的事情,畢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譜牒仙師,學問與口才,還是有的,愣是沒讓人惡從膽邊生,倒是嚇得馬賊們從頭目到嘍啰一個個面面相覷,反過來勸說中年道人莫要輕生。
於是陳平安就撞見了這麼一幕。
馬賊們這會兒已經沒了殺人越貨的心思,何況也沒覺得那三騎好欺負,就故意視而不見。陳平安這邊則是無所謂,就停馬洗涮,起灶生火煮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中年道人見馬賊也不殺自己,自己洞府境的體魄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就只顧著躺在石頭上等死。若是馬賊們對那三人見財起意,中年道人當然會攔阻,就當是身死之前,積攢一樁小小的陰德,下輩子投個好胎,至少長壽些,繼續修道。
陳平安捧著飯碗蹲在河邊,那邊也差不多開伙吃飯了。
一個暴脾氣的年輕馬賊瞥見陳平安的視線,對陳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沒見過英雄好漢吃飯啊?」
一個馬賊頭目,好心去石頭上那邊,給中年道人遞去一碗飯,說這麼等死也不是個事,不如吃飽了,哪天打雷,去山頂或是樹底下待著,試試看有沒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乾乾淨淨。中年道人一聽,好像有理,就琢磨著是不是去市井坊間買根大鐵鏈,只是仍沒有接過那碗飯,說不餓,又開始絮絮叨叨,勸說馬賊,有這份善心,為何不幹脆當個好人,別做馬賊了,如今山下亂,去當鏢師不是更好。
馬賊頭目有些心動,端著飯碗,離開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們合計起來。
陳平安覺得有趣,扒完碗中米飯,腳尖一點,飄向巨石,一襲青衫,衣袖飄搖,就那麼瀟洒落在中年道人身邊。
那個年輕馬賊差點沒把一口大米飯噴出來,被馬賊頭目一巴掌拍在腦袋上,罵道:「瞅啥瞅,沒見過江湖上的英雄豪傑啊?」
陳平安盤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這位道長,為何尋死?」
中年道人其實是個和善之人,閉眼輕聲道:「命中該死,大道無望,不死何為?」
陳平安笑道:「道長可知道,儒釋道三教都極為推崇的一本「正經」,嗯,就是被人稱為群經之首的那本古書,有句話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點點頭,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們便說道生一,一生二,衍生萬物。」
陳平安說道:「魔障一來,修道之人,尤為艱辛,哪怕手擁百萬雄兵,亦是難退心中敵。」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嘆一聲:「道理我都懂,可我不過是資質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實是戰戰兢兢,思來想去,始終無法破開心中關隘,只能寄希望於下輩子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邊的山中馬賊,點頭道:「確實,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都一樣。」
中年道人強顏一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萍水相逢山水間。
雙方點到為止,就此別過,並無更多的言語交流。
那撥馬賊如釋重負,尤其是那個年輕馬賊,覺得自己剛剛在鬼門關打轉了一圈。
曾掖無法理解那個中年道人的想法,遠去之時,輕聲問道:「陳先生,天底下還有真願意等死的人啊?」
陳平安點頭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說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機會,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個立地成佛,只會讓人一頭包,直喊疼。嗯,你們兩個,聽過一樁佛家公案嗎?一位高僧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另外一位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兩個偈子,你們覺得有高下之分嗎?」
曾掖搖頭道:「聽不懂這些。」
馬篤宜笑道:「當然是後者更高。」
陳平安輕聲感慨道:「佛家立意,興許是後者更高,可前者卻是世間痴迷漢人人可坐的渡船。當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篙,起身登岸,最後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說自己悟了後者。漸悟是頓悟之本,這裡邊的先後順序,其實還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鏡蒙塵,不擦拭就會積垢,黯淡無光,哪有天生就直達彼岸的佛子。」
陳平安笑了笑,補充道:「兩個偈子都好,都對,之所以跟你們閑聊這個,是因為我先前遊歷青鸞國那一趟,路上聽聞士子說佛法,對於前者十分不屑,單單推崇後者,加上幾本類似文人筆札的雜書上,對待前者,也喜歡暗藏貶義,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馬篤宜笑道:「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原來早有涉獵。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群書,讓我佩服得很哪……」馬篤宜做了個鬼臉,道:「不行了,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火候不夠。」
之後三騎,經過了一處帶著仙氣的名勝古迹,是一處無主的深潭,入秋時分,就已經寒氣凜冽如酷寒時節,石壁上篆刻著一句地方縣誌無據可查的朱紅崖刻:「古壁彩虯金帖尾,雨工騎入秋潭水。」三人抬頭望去,壁上確實有些彩繪痕迹,依稀可見蛟龍之姿,而腳邊潭水碧綠,不見任何魚蝦。
陳平安收回視線,伸手探入潭水,涼意陣陣,便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是相中了龍鬚河當中的陰沉水運。這座深潭,其實也適合淬鍊劍鋒,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仙家劍修在此結茅修道。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原來水中寒氣,夾雜著許多陰煞污穢之氣,就像一團亂麻,雖然不至於立即傷人體魄,可離著「純粹」二字,就有些遠了,難怪,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
想必早年這裡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台。
陳平安三騎此後遠遊梅釉國,走過鄉野和郡城,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走入蘆花深處藏,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遊歷野修,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熱熱鬧鬧的娶親隊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冢遺迹,發現了一把沒入墓碑、只露劍柄的古劍,不料千百年後,猶然劍氣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就是歲月悠久,不曾溫養,已經到了崩碎邊緣。馬篤宜倒是想要順走,反正是無主之物,磨礪修繕一番,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只是陳平安沒答應,說這是道士鎮壓此地風水的法器,用來壓制陰煞戾氣,不至於流散四方,成為禍害。
馬篤宜作為陰物,何嘗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罷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劍,荒冢真要有妖魔現身作祟,咱們乾脆降妖除魔。得了靈器,攢了功德,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搖頭道:「陳年舊賬,混淆不清,怎麼就知道這其中沒有苦衷和曲折?」
馬篤宜有些埋怨道:「陳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陳平安笑道:「稚童氣力不濟,都能砸碎飯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種爽利。那撥馬賊,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你也行,我當然更容易。」
陳平安感慨道:「人心匯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個人走入其中,燒香拜佛,會感到敬畏,可若是鬧鬧哄哄,人頭攢動,就未必怕了,再說得極端一點,說不定往佛身上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個頭,說做也就做了。」
騎馬穿過亂葬崗,陳平安突然回頭望去,四下無人也無鬼。
隨後,一位神色漠然、眼神幽寂的年邁修士,出現在那處古劍釘入墓碑的亂葬崗。地底下,陰氣騰騰,即便是察覺到了他極有可能是一位陽間地仙,那些躲在深處山根中的厲鬼陰物,依舊稟性難移,煞氣聚攏,試圖衝出地面。只是每當有厲鬼上浮,就立即有劍氣如雨落下,地底下,哀號陣陣。
老修士當然不懼這些陰物,只是皺眉,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來的金丹氣息,倒是怕一個四不像的年輕人?」
一次在深山湖邊停馬歇息,曾掖撿起石子打水漂,馬篤宜獨自揀選了一個僻靜地方,脫了靴子,把雙腳伸入沁涼水中,伸著懶腰,滿臉笑意。剛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飛上玉搔頭。馬篤宜停下動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遠處,有個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無意間路過附近,停下腳步,痴痴望著她,誤以為是一位仙女,心生愛慕,卻又自慚形穢。
馬篤宜伸手趕跑那隻蜻蜓,轉過頭,伸手拈住鬢角處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開,嚇唬嚇唬那個看傻眼的鄉野少年。
結果被陳平安丟來一顆小石子,彈掉她的手指。
馬篤宜賭氣轉身,雙腿晃蕩,濺起無數水花。
少年趕緊跑開。他不打算告訴村子裡邊的同齡人,自己在湖邊見著了一位那麼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華縣城,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都覺得大開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衣不遮體,袒胸露乳,步伐搖晃,十分豪邁,讓書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自己以頭做筆,在街面上「寫字」。
街頭街尾還有讀書人的僕役,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只等著自家老爺發完瘋,他們好收拾殘局,清掃街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盡了白眼,他們對那位書癲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與老百姓一問,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
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只見那位年輕縣尉渾身酒氣,滿身酒漬墨漬,氣味古怪至極,只見他力竭跌坐在路上,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面,高聲大笑道:「我以書法恭敬神明,敢問神明有無膽氣,為我指點一二?千古聖賢何在,來來來,與我暢飲一番……」
突然年輕縣尉又哀號道:「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夫爭路,偶得書法真意,再見公主於寺廟拈花,又得書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為你寫的字啊。」
曾掖錯愕道:「陳先生,這傢伙寫的啥,我一個字都認不得。」
陳平安忍著笑,指了指街面,輕聲道:「是以狂草書,寫閨怨詩。至於草書內容,剛寫完的那一句,是『窗紗明月透,秋波嬌欲溜,與君同飲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儀女子的口氣,為他自己寫的情詩。不過這些字,寫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的草書。楷書行書,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這種境界的草書,還是頭一回。」
最後,陳平安說道:「別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門神、鬼魅都無法長存,不然也會現身一見,對他俯首而拜。」
陳平安突然笑了,牽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淚眼矇矓的書癲子、痴情種,回頭招呼道:「走,跟他買字帖去,能買多少是多少!這筆買賣,穩賺不賠!比你們辛苦撿漏,強上無數!不過前提是咱們能夠活個一百年幾百年。」
曾掖和馬篤宜對視一眼,覺得陳先生應該也失心瘋了。
陳平安來到那個仰面而躺的讀書人身邊,笑問道:「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能不能與你買些字?」
那人醉眼矇矓,晃了晃腦袋,問道:「求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求你。」
那人驀然悲愴大哭,道:「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賣字給你,一個字都不賣。」
陳平安轉頭望向馬篤宜那邊,眾人視線隨之轉移,只見他手腕一抖,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鬆開馬韁繩,打開泥封,蹲下身,將酒壺遞給讀書人,道:「賣不賣,喝過我的酒再說。喝過了還是不願意,就當我敬你寫在街上的這幅草書。」
那人坐起身,接過酒壺,仰頭灌酒,一口氣喝完,隨手丟了空酒壺,搖搖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問道:「可還有酒?」
陳平安笑道:「還有,卻所剩不多。」
那人興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爛衙署,我給你寫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夠!」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讀書人的骨氣呢?
曾掖則有些開心,難得見著心情這麼舒暢的陳先生。
到了衙署,讀書人一把推開書桌上的雜亂書籍,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在一旁磨墨,陳平安把一壺酒放在讀書人手邊。
牆壁上,皆是酒醒後讀書人自己都認不全的狂亂草書。
讀書人喝過了酒,打著酒嗝,問道:「說吧,想要我這瘋癲子寫什麼?送給哪位識貨的將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寫什麼不算數,我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落紙生雲煙,滿堂驚風雨。
讀書人果真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往往一筆寫成無數字,看得曾掖總覺得這筆買賣,虧了。
最後,酒量不錯、酒品不算好的讀書人,寫了十數幅大小不一的字帖,然後徹底醉死過去,倒地不起。
陳平安總計花去了五壺水井仙人釀、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
之所以能喝這麼多,不是因為讀書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壺,灑掉大半壺,落在心疼不已的馬篤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陳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離開衙署。
三人牽馬離去,馬篤宜忍不住問道:「字好,我看得出來,可是真有那麼好嗎?這些仙釀,可值不少雪花錢,折算成銀子,一幅草書字帖,真能值幾千上萬兩銀子?」
陳平安得了字帖,開懷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鑿鑿道:「你們不信?那就等著吧。將來哪天你們再來這裡,這條街肯定已經名動四方,千百年後,哪怕那個讀書人去世了,可是整座縣城都會跟著沾光,被後世牢記。」
三騎緩緩離開這座小縣城。
這會兒,縣城老百姓都還只將那個書癲子縣尉當作笑話看待,卻不知道後世的書法大家,無數的文人墨客,會何等羨慕他們能夠有幸親見那人的風采。
今年中秋,梅釉國還算家家戶戶親人團圓。只是石毫國那邊,就難說了。
明年中秋,梅釉國說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國的慘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又一年秋去冬來。
在陳平安即將走完梅釉國之際,又該返回書簡湖的時候,有一天在一座人跡罕至的深山峻岭,憑藉著出眾眼力,看到一座高崖上竟然倒掛著一頭破布襤褸的老猿,渾身被鐵鏈纏繞。感應到陳平安的視線,老猿一臉猙獰,齜牙咧嘴,雖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氣息,讓人驚心動魄。
老猿附近,還有一座人工開鑿出來的石窟。當陳平安望去之時,那邊有人站起身,與陳平安對視,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輕僧人,向陳平安雙手合十,默默行禮。
陳平安也學著僧人低頭合十,默默還禮。
馬篤宜好奇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說話。
直到走出那片山脈,陳平安才說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邊降服一頭自己心魔顯化的桀驁心猿。」
馬篤宜嘖嘖稱奇道:「竟然能夠顯化心魔,這位僧人,豈不是位地仙?」
陳平安點點頭,道:「是一位世外高人。」
石窟那邊,年輕僧人盤腿坐回蒲團,突然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風而行,接著凌空虛蹈,與那頭逐漸安靜下來的老猿對視,後者眼神當中,是那般複雜,憂憤,仇恨,祈求,憐憫,譏笑,不一而足。
僧人轉頭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會如此異常?
它先前遇見了御劍或是御風而過的地仙修士,從來都不曾多看一眼。
年輕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頭合十,佛唱一聲,然後返回石窟,繼續枯坐。
難得在一家仙家客棧落腳下榻。
馬篤宜後仰倒在柔軟被褥上,滿臉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起福啊。
曾掖倒是沒覺得有什麼,獨自在屋內修行。
陳平安與仙家客棧要了一份仙家邸報。梅釉國朝堂之上,也開始爭吵,不過吵的不是該不該阻擋大驪蠻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這還是在石毫國京城早已被破的險峻形勢之下,梅釉國君臣做出的決定。
而那座混亂不堪的石毫國朝廷,終於迎來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賢王」美譽的藩王韓靖靈。黃鶴之父,沒有在沙場上折損一兵一卒的邊關大將,一舉成為石毫國武將之首。黃鶴作為新帝韓靖靈的患難之交,一樣得到敕封,一躍成為禮部侍郎。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撥黃氏子弟,得以雞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風光無限。
石毫國從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將,絡繹不絕,哪怕不過是往家門口張貼別國門神這種小事,仍是不願去做。
其中一些不願被自家老爺害死的家族子孫,偷偷摸摸去貼上了大驪袁、曹兩姓老祖的門神掛像。還有一些心狠的,乾脆就將家主捆綁起來,免得家主跑去撕掉門神,還要大罵他們是不肖子孫,愧對先祖。
眾生百態,甘苦自知。
這份妙筆生花的仙家邸報上,那些被當作茶餘飯後談資樂子來寫的瑣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門戶頭上,就是一樁樁生死大事,一場場破家流徙的慘事。
書簡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國,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動人心魄。
今年入秋開始,蘇高山開始「秋後算賬」。
以粒粟、黃鸝、青冢、天姥等島嶼為首的書簡湖山頭,紛紛向大驪宋氏投誠,願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義重大的祖師堂譜牒。
蘇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設下宴席,不過僅是以他的名義,派遣了一位不過是從三品的麾下武將,以及幾位從各地軍伍當中抽調而出的隨軍修士,負責露面款待群雄。
蘇高山竟是連這點面子,都不樂意給那些乖乖依附的書簡湖地頭蛇。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半點意外。
先前他以青峽島供奉牌和太平無事牌,向大驪鐵騎遞交「名帖」,說想見一見那位主將,最後蘇高山傳回的答覆,很乾脆,一聽就是這位大將軍的親口言語,就兩個字,「滾蛋」。
談不上惱火或是憋屈,陳平安只是有些無奈而已。
至於失去劉志茂坐鎮的青峽島,一樣不甘落後,以素鱗島田湖君、金丹俞檜為首的勢力,幾位在書簡湖足夠呼風喚雨的金丹修士,落座於池水城范氏府邸那場宴會上,但是位置並沒有最靠前,甚至還不如天姥島。
這就是書簡湖的山澤野修。
敢拚命,能認。局面大好,當得了祖宗;形勢不妙,做得了孫子。
陳平安猜測,也有一些島嶼修士,不願意就這麼雙手奉上半數家業,不過應該不用大驪鐵騎和隨軍修士出手,粒粟島譚元儀、鼓鳴島那對金丹道侶在內的勢力,就會幫著蘇高山擺平所有「小麻煩」,樂得將那些人頭和島嶼家當,送給蘇高山當賀禮。
但是蘇高山在書簡湖的刀切豆腐,關鍵原因,除了他這一支鐵騎自身戰功顯赫,以及書簡湖野修貌合神離,擅長見風使舵之外,其實另外一位大驪主將曹枰的勢如破竹,也很重要。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傳聞大驪藩王宋長鏡,將會親自陪著一位宋氏皇子,巡視曹枰麾下鐵騎與朱熒王朝對峙的那條邊境線。
陳平安放下邸報,雙手籠袖,陷入沉思。
劉志茂的生死,目前還沒有確切消息。
按常理來說,蘇高山對於劉志茂這種知曉審時度勢的大修士,還是會拉攏居多,況且劉志茂還是最早投靠大驪的半個自家人。
問題就出在宮柳島那撥被劉老成說成「嘴臉不討喜」的外鄉修士,身份依舊沒有水落石出上。看來是這撥人決定了劉志茂的生死榮辱,甚至連劉老成都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讓蘇高山都沒辦法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為大驪多爭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嬰供奉。
好大的來頭。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難道是元氣大傷的桐葉宗一咬牙,狠下心來,搬遷到書簡湖?
可是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價,修士可以浩浩蕩蕩遷徙別洲,但是桐葉宗轄境內那些經營數千年的山水氣數,可帶不走。涉及兩洲之地的大遷徙,除了洞天福地的靈氣可以另說,其餘休想。
並且這麼大的動靜,桐葉宗本就人心渙散,遷徙過程當中,虎狼環視,肯定會撕咬肥肉,涉及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這樣不缺正氣的宗門,只要決定出手,一樣毫不手軟。
再者,桐葉宗修士,眼高於頂,當慣了大洲仙家的執牛耳者,當真願意跑到小小東寶瓶洲紮根?還要寄世俗王朝的大驪宋氏籬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可是那撥修士對劉志茂的出手,尤其是對陳平安包藏禍心的「小算計」,就又不合理了。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窗口。這座仙家客棧建造在大江之畔,視野開闊,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來船往,落在視野,小如粟米。
梅釉國水網交織,江河廣布,這大概也是廟堂上膽敢死戰的緣由之一。
江面上,有綿延的戰船緩緩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廣闊,即便旌旗擁萬夫,仍是艨艟巨艦一毛輕。
陳平安趴在窗台上。
曾掖和馬篤宜聯袂而來,說是想要去這條春花江的水神廟看看,據說那裡許願特別靈驗,那位水神老爺還很喜歡逗弄凡夫俗子。
陳平安沒有這個興緻,就讓他們自己去遊覽祠廟,不過提醒馬篤宜,在進入祠廟地界后,畢竟是鬼魅穿狐皮,還是要先告罪一聲,率先跟水神廟表明來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衝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衝突,怎麼都不佔理,到時候他就只能賠罪道歉,破財消災了,反正那筆神仙錢,馬篤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陳平安頭上。馬篤宜笑著說知道啦,走了這麼遠的江湖,這點規矩還要陳先生絮叨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麼遠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過兩個藩屬國的版圖罷了。
不過陳平安沒有說這些,擺擺手,示意他們出門遊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給馬篤宜刺上幾句。
只是在曾掖關門的時候,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拋給曾掖,說是以防萬一。
曾掖自然歡天喜地,只是剛一到手,就被馬篤宜奪走掛在了她的腰間。
曾掖沒轍。
陳平安對此會心一笑。
男子讓著些女子,強者讓著些弱者,同時又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施捨姿態,可不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這樣的世道,才會慢慢無錯,緩緩而好。萬般道理學問,還需落回順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麼遠。多想一想,就想了那麼多。
有些疲憊又有些輕鬆的陳平安,就那麼趴在窗台上,閉上眼睛,打著盹兒。
吾心安處即吾鄉。吾鄉何處不可眠。
數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廟,一位躺在祠廟大殿橫樑上啃雞腿的老人,頭簪杏花,身穿繡衣,十分滑稽。這位當年的水族精怪,偶得福緣,被一位觀湖書院君子欽點,才得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間香火的江水正神。驀然之間,他打了個激靈,差點沒把油膩雞腿丟到殿內香客的腦袋上去,一個騰空而起,身形化虛,穿過大殿屋脊,環首四顧,十分慌張,又作揖而拜四方,戰戰兢兢道:「哪位聖人大駕光臨,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個「罪魁禍首」,正忙裡偷閒,打盹兒呢。
道德當身,萬邪辟易,神祇讓道。
窗外江水流逝,悠悠千古,陳平安趴在窗檯不過眯了一會兒,精神就舒緩幾分。這是稀罕事,陳平安已經沒有香甜酣睡太久太久。
曾掖和馬篤宜尚未歸來,陳平安還是有些擔心。
如他所料,見過了通風報信的章靨,返回書簡湖再離開青峽島,這趟由留下關進入梅釉國,一路上確實影影綽綽,有人遠遠尾隨其後,境界極高,隱藏極深,以至於陳平安也僅是偶爾間心中略有感應,而曾掖和馬篤宜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陳平安沒有點破,省得他們提心弔膽,容易露出馬腳,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哪怕對方沒有流露出絲毫善意或是敵意,仍是讓陳平安感到如芒在背。
之前書簡湖可以做到這點的修士,屈指可數,玉璞境劉老成不屑如此,老元嬰劉志茂不會如此作為。
大驪宋氏則是不願意節外生枝,再者陳平安終究是大驪人氏,盧白象等人又都入了大驪版籍,即便是崔瀺之外的大驪高層,蠢蠢欲動,例如那位宮中娘娘的心腹諜子,也絕對沒有膽子在書簡湖這盤棋局上動手腳,因為這是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而崔瀺行事,最重規矩,大驪的規矩,從廟堂到軍方,再到山上,幾乎全部是崔瀺一手制定的。
陳平安幾乎可以斷定,那人就是宮柳島上外鄉修士之一,但頭把交椅,不太可能,書簡湖事關重大,這就需要他親自坐鎮宮柳島,所以應該是那撥過江龍中的二三把手,來盯梢自己,伺機而動。不幸中的萬幸,對方並不是要直接打殺自己,看來是還沒有想出一個不留隱患的萬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萬鈞。
對此,陳平安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感謝劉老成,因為劉老成非但沒有為那撥人出謀劃策,甚至沒有隔岸觀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機。當然這裡邊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劉老成已經告訴對方那塊陪祀聖人文廟玉牌的事情,外鄉修士一樣擔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壞了他們在書簡湖的大局謀划。
不過陳平安依稀覺得,劉老成是一個……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劉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終決定書簡湖走勢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來的棋盤,與劉志茂、譚元儀,以及與劉老成,兩塊棋形都毀於一旦。陳平安不得不承認,這副棋盤,就只差沒有被人掀翻在地,現在是大驪主將蘇高山和那撥外鄉修士在以書簡湖下棋,包括他陳平安在內,其餘人等,全部得靠邊站。
可要說苦心孤詣,勞心勞力,到頭來只是白忙活一場,陳平安卻不這麼認為。
要不要認命,是需要知命才認命,就像陳平安想要見蘇高山,得了頗為跋扈的「滾蛋」二字答覆,陳平安就能夠坦然接受,因為一趟石毫國之行,親眼見親耳聞,加上先前的柳絮島邸報匯總,對於蘇高山,陳平安敢說自己還算比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歷經苦難,以煊赫戰功作為立身之本,這種人身居高位,故而極為堅韌,心如磐石,心境早已類似大修士的問道之心,說不定崔瀺、宋長鏡其實內心都對蘇高山敬重幾分。
可是到底是一場辛苦耕耘,卻勞而無獲,當然還是會有失望。
這一點,與出現在鶻落山的章靨,其實沒有什麼兩樣。
陳平安想要去摸養劍葫,喝口酒,才記起已經給馬篤宜拿去掛在了腰間,便坐回桌旁,想了想,乾脆拿出那位書癲子縣尉的墨寶,將字帖一幅幅攤開,欣賞起來,怎麼看怎麼喜歡。
一氣貫之,酣暢淋漓,無拘無束。
這與武夫出拳何異?神采動人,迴旋進退,莫不合道。
這與劍仙出劍又有何異?世間道理總會有些相通之處。
各幅字帖上,鈐印有那位年輕縣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極少一帖雙印。
其中一幅字帖,內容口氣極大,「若持我帖臨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帖夜間游,好教鬼神無遁形」,就相鄰鈐印著兩方印章,「幼蛟氣壯」「瘦龍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連往字帖上啪啪啪蓋下了三枚印章。當時年輕縣尉的動作,讓陳平安尤為印象深刻——臉上還神采飛揚如書家謫仙人,哈哈大笑輕王侯:「遇一傻兒以仙家酒釀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別為「開元」「常熟」「墨池仙人」。
陳平安一一收起。以後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來,將來不管誰開口,給多高的價格,都不賣,要當傳家寶傳下去!
一想到這個,陳平安便情不自禁,滿臉笑意。
陳平安伸了個懶腰,雙手籠袖,一直轉頭望向窗外的壯闊江景,不知不覺,心胸也隨之開闊起來。
曾經有一句從書中摘抄,刻在竹簡上的美好詩句: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小小的一枚竹簡,卻承載著那麼大的意境。
齊先生,在倒懸山我還做不到的事情,努力之後,我如今可能已經做到了。
曾掖和馬篤宜回來后,曾掖興緻頗高,說真見著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爺,簪花繡衣,特別和藹,還專程親自帶著他們逛盪了一圈水神廟。
馬篤宜卻翻了個白眼,說那老頭的眼神讓人不舒服,色眯眯的,看她腰間養劍葫的時候,也沒少看她的腰。
陳平安對此不好多說什麼。
春花江是梅釉國第一大江水,梅釉國又向來尊崇水神,作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簡單。
其實山水神祇,陳平安已經見過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當年算半個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後來出現在顧璨父親身邊的那位繡花江水神武將,桐葉洲那邊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爭的一雙死對頭神靈,打得山動水搖晃,當然還有黃庭國紫陽府內,遇到的那個讓陳平安倍感頭大的白鵠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頭落魄山那邊,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御江水神,如今關係如何。
魏檗和朱斂寄來青峽島的飛劍傳訊,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過都說得不多,只說黃庭國那位御江水神得了一塊太平無事牌,又親自登門拜訪了一趟龍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為其接風洗塵,最後在小鎮又請這位水神喝了頓送行酒。在那之後,青衣小童就不再怎麼提及這個重情重義的好兄弟了。
陳平安有些擔心,只是憑藉信上的隻言片語,不好與青衣小童隨便叮囑什麼。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種近乎幼稚的江湖義氣,其實陳平安從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貴的地方。
傻一點,總比精明得半點不聰明,要好太多。
至少在陳平安的落魄山,這一點很重要,至關重要。
因為這是陳平安的小天地,規矩由他來定,陳平安自己的個人喜惡,就像是觀道觀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爺」。
在圈定範圍之外,諸多為人處世的精明和人人爭先的大道不同,陳平安也認,甚至談不上不喜歡,反而也覺得可取頗多,例如坐擁老龍城外一整條百里長街的孫嘉樹,這位年紀輕輕的孫氏家主,就已經不只是精明了,而是有著獨到的處世智慧,可最後陳平安與孫嘉樹只能分道揚鑣,不過,乘坐渡船離開老龍城之時,陳平安對孫嘉樹的觀感,已經更深一層。
一樣米何止是養百樣人。願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於鑽牛角尖。又要多知道些別人與自己的不同之處,才會知道別人到底是為何活得好,為何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轉千回。
如同年輕縣尉的那些草書字帖,潦草癲狂到讓曾掖乍一看,簡直就是一個字都認不出,可其實落到根柢,還不是一個個字?
觀字,欣賞書法神跡,可以我不認識字、字不認識我,粗略看個氣勢就行了,不看也無所謂,但是當人人身處這個複雜世界,你不認識這個世界的種種規矩和約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層也最容易讓人忽視的規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這與善惡無關,大道無私,四季流轉,光陰流逝,由不得誰遭受苦難之後,念叨一句「早知當初」。
陳平安有些憂心,那個背著金色養劍葫的燒火小道童,說過要搬遷去往另外一座天下,豈不是說藕花福地也要一併帶往青冥天下?南苑國的國師種秋和曹晴朗,怎麼辦?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福地光陰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會不會下一次陳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種秋也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國青史上得了個大美謚號的古人?那麼曹晴朗呢?對於曹晴朗那個心善的孩子,陳平安一直念念不忘。
曾掖和馬篤宜坐在桌旁閑聊,嗑著瓜子,不知不覺發現那個陳先生,好像又有些憂愁了。好在這份憂愁,與以往不太一樣,並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悵,是浮在酒面上的綠蟻,沒有變成陳釀老酒一般的傷心。
可是這位賬房先生,對於自己的喜怒哀樂,從來不言不語,總是獨自消受。其實這讓馬篤宜和曾掖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門聲響起,這座臨江而建的仙家客棧,又送來一份梅釉國自己編撰的仙家邸報,新鮮出爐,泛著仙家獨有的長久墨香。
陳平安道謝之後,翻看起來,瀏覽了兩遍,遞給馬篤宜,無奈道:「蘇高山開始大舉攻打梅釉國了,留下關附近的邊境線,已經全部失守。」
關於此事,邸報上有詳細記載。
梅釉國三位水軍統帥之一的周密,負責駐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圖,已經倒戈向大驪鐵騎,有意率軍叛變,暗中聯繫大驪,結果被早有察覺的梅釉國皇帝,派遣數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殺死。當時周密身邊的大驪隨軍修士,戰死三人,其中還有位大驪本土的金丹地仙。蘇高山震怒,讓麾下三位武將立下軍令狀,一月之內,務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國三處,對冥頑不化的梅釉國京城形成包圍圈,還揚言要割掉梅釉國皇帝的頭顱當酒壺,明年清明之際,拿來上墳敬酒。
曾掖就是個看熱鬧的,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驪鐵騎真是太強大了,霸氣十足。
山上修士,對於家國,往往沒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離開俗世越久,越是淡漠。要麼袖手旁觀,冷眼看待。要麼就是修為不夠,不曾真正站在山巔,依舊會被大勢裹挾其中,不得不下山。所以那位在溪澗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動下山,在山腳人間扶危救困,才會讓陳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難困惑,外人委實是不可多說,陳平安並不會覺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堅定本心,在人間行善積德,才是正道,否則就是落了下乘。
馬篤宜比曾掖看得更遠一些,疑惑問道:「為何蘇高山這麼著急,必須迅速拿下梅釉國?我雖然不諳兵事,可是走過梅釉國這些路,也知道梅釉國的水路縱橫交錯,並不適合大驪騎軍馳騁。」
陳平安笑道:「我們說是大驪鐵騎,又不是真的只有騎軍,只是大驪以鐵騎著稱於世,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大驪邊軍的步戰一般。這一路南下,什麼樣的王朝和藩屬沒有領教過?大驪拿下梅釉國,是大勢所趨。只不過你說得也沒有錯,這麼著急拿下梅釉國,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國京城更大的代價,雙方的兵馬折損,都會更多,這裡邊的玄機,可能只有蘇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應該是有人在催促著蘇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驪鐵騎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長鏡。」
馬篤宜猶豫了一下,又問:「為何先生好像對於沙場戰事,不太在意?對那些沙場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對於老百姓那麼上心?」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了個圓圈,解釋道:「有句家鄉俗語:『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投身行伍,沙場爭鋒,就等於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就像靈官廟那位武將陰物,你會覺得他死後,會後悔為國捐軀嗎?還有那撥在小縣城與百姓搶糧食的石毫國散兵游勇,那個年輕武卒,即便死了那麼多袍澤,也不願意真的對老百姓抽刀相向。」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接著道:「你們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國,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鋪子,攔下了一位想要殺人的山中精怪少年,還送了他一枚……神仙錢。可要是真有那麼一天,妖族大舉入侵浩然天下,我哪怕知道妖族當中,會有早年的古寺狐魅,會有這個最終放棄殺人的精怪少年,可當我一人面對浩浩蕩蕩的大軍在前,背後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說我怎麼辦?去戰陣之中,跟妖族一個個問清楚,為何要殺人,願不願意不殺人?」
陳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選擇站在那裡攔路,就意味著我做好了死則死矣的打算,對方既然殺到了那裡,一樣也該如此。兵家聖人坐鎮古戰場遺址,就是坐鎮天地,如儒家聖人坐鎮書院,道家真君坐鎮道觀,為何有此天時地利人和?大概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當他們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鄉隨俗。」
陳平安問道:「我這麼講,能明白嗎?」
曾掖老老實實搖頭。
馬篤宜問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問題了,如果外人能夠強行破開聖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著原先的道理不對?」
陳平安搖頭道:「這說明你沒有想清楚,為何聖人能夠坐鎮天地,這才是根本所在,這才是脈絡的線頭,順序的起始。在那之後,再來疑惑為何天地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講理的外來人,用拳頭打贏了講理的。至於為何我要說『看似』,就更複雜了,以後有機會遇到了切實的事情,我再來與你們細說,不然你們只會越來越覺得一團亂麻,好像處處是道理,結果人人不講理。」
馬篤宜點點頭道:「好的,拭目以待。」
陳平安卻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個機會。」
馬篤宜愈發迷惑。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親眼見過了石毫國的家國不幸,唯有詩家與英雄幸,亡國之音,悲憤之言,與那些亡國殉國之文臣武將,最容易被史書記住。我們也走過了梅釉國,更多的還是勤勤懇懇的老百姓和牢牢騷騷的文人墨客,過著還算安穩的日子,你說石毫國和梅釉國哪個更幸運?」
答案顯而易見。
慷慨赴死,終究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後悔,不意味著就是不遺憾。而好好活著,哪怕活得不那麼愜意,始終是世人最樸素的願望。
陳平安笑道:「我們不知道很多簡單的道理,就很難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可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幸運嗎?」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無法對別人痛徹心扉的苦難,真正感同身受。
當年在綵衣國胭脂郡,手持柴刀死死護住那個小女孩的少年趙樹下,為何唯獨願意相信陳平安,因為孩子往往更赤誠,對於苦難更敏感和更難抵禦。那個昵稱鸞鸞的小女孩,是在境遇與自己更加接近的陳平安身上,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歡離合,而不是因為當時在孩子眼中,陳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樣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這會兒,馬篤宜和曾掖面面相覷。
陳平安最後神色平靜,說道:「可是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運,到底從何而來,難道不應該知道和珍惜嗎?當所有人都不願深究此事的時候,大難臨頭,便不要訴苦喊冤了,老天爺應該不會聽的吧?所以才會有在那神台上倒坐的菩薩吧?不過我還是覺得,讀書人在此關頭,還是應該拿出一些擔當來,讀過了比老百姓更多的書,功名在身,光耀門楣,享了比老百姓們更大的福,就該多挑起一些擔子。」
陳平安雙手輕輕放在椅把手上。
當每一個人都坐姿不正,怎麼舒服怎麼來,卯榫鬆動,椅子搖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會講究治學修身,務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獨。
看過了書簡湖,是那麼失望。可是當陳平安離開書簡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沒有那麼失望了。
經過短暫的兩天休憩之後,他們從這座仙家客棧離開,去往梅釉國最南端的版圖。
在南下路途中,陳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書生,談吐穿著,都彰顯出不俗的家世底蘊。
當時那位梅釉國書生對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銀子,便僱用了車馬僕役,一起陪著他遊歷險幽山河,結果其中有人見財起意,與其餘兩人合夥謀財害命,差點就要將喜歡聒噪吟詩的書生推下山崖棧道,若非有位心善的挑擔腳夫死命攔阻,估計都等不到陳平安出手,書生就那樣沒了,事後家族連屍骨都未必能夠找到。
陳平安攔下后,詢問書生如何處置那些車馬僕役,書生也是個奇人,不但給了他們該得的薪酬銀子,讓他們拿了錢離開便是,還說記住了他們的戶籍,以後只要再敢為惡,讓他知曉了,就要新賬舊賬一起清算,一個掉腦袋的死罪,不在話下。書生只留下了那個挑擔腳夫。
然後非要改變路線,與陳平安同行,一起南下。
書生對馬篤宜一見鍾情。陳平安眼沒瞎,就連曾掖都看得出來。
而且書生的示好,過於蹩腳了些,沒話找話,故意跟陳平安高談闊論,針砭時事,不然就是對著奇絕山水,吟詩作賦,感懷不遇。
馬篤宜煩得很,第一次想要讓陳先生收起狐皮美人符紙,將自己收入袖中,來個眼不見為凈,耳不聽不煩。
如果不是那個書生還算沒丟乾淨讀書人的斯文,終究沒好意思自報家門,顯擺他的家世背景,馬篤宜都要破口大罵,要書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騷墨水了。
書生顯然是梅釉國世族子弟,但言談之中,流露出來的自傲,不是弱冠之齡便高中狀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戶部衙門歷練三年後,外放地方為官,他在一縣之內種種治理官場弊端的舉措,是真心想要當個好官,得一個青天大老爺的名聲。
只可惜卸任之後,別說是得一把萬民傘,就只有一地雞毛的罵名。縣衙下屬,背地裡罵他迂腐,不曉得給衙門爭取點好處,光顧著給他們找罪受,地方豪紳也罵他不諳庶務,老百姓也罵他沽名釣譽,勞民傷財。
某天說到傷心處,又喝多了酒,書生竟是淚水盈眶,顧不得在馬篤宜那邊假裝文豪名士了。
陳平安也沒有多說什麼。只講了講自己對於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講了前者的好處,後者的難處。
書生聽了,憤懣不已,說那官場上的和光同塵,就已經要不得,若是還要同流合污,那還當什麼讀書人,當什麼官?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就該靠著真才實學,一步步位居中樞要緊,然後滌盪濁氣,這才算是修身治國,不然就乾脆別當官了,否則對不起書上的聖賢道理。
陳平安笑著說也有道理。沒有多勸半句。
不是陳平安覺得道理講不通,或是覺得書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而是這類讀書人的糟心事,陳平安親眼見過。
頂著一個國師弟子頭銜的吳鳶,最早在龍泉擔任縣令時,處處碰壁,要說那些大姓大族,難道不怕崔瀺?可就是一顆顆和顏悅色的軟釘子,偷偷埋在衙署內外,讓吳鳶焦頭爛額,仕途不順,最後不得不「搬出」小鎮,為袁、曹兩姓的嫡子挪窩。隨著龍泉由縣升郡,吳鳶當然是順勢從縣令高升為郡守,只是陳平安敢斷言,吳鳶在大驪朝堂的形象,已經跌入谷底。有背景有靠山,順風順水一時,自然不難,可註定無法順風順水一世,其中艱辛,有錢人也好,權貴子弟也罷,一樣會覺得糟心遭罪。
事實上,當年吳鳶也確實曾經對身邊某位出身京城豪族的文秘書郎說過一句肺腑之言,說清楚了請大家為文武廟書寫匾額或是勞駕家族打破龍泉僵局的兩者差別,香火情,不單單是與朋友之間,哪怕是家族內部,也一樣會用完的,切莫亂用。
若是如今的陳平安聽說了此事此言,說不定就要與吳鳶坐下來,好好喝頓酒,僅憑這句話,就夠喝一壺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陳平安見識過許多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弟,到了地方為官,自以為得天獨厚,實則不少人從風光到黯然,再到徹底沉寂,其間也會有破壞規矩的捷徑而走,一時得利之後,地方官員也捏著鼻子認了虧,只是卻往往會默默反彈,對那些來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發抱團排斥,手腕愈發純熟陰險,把他們當個傻子逗弄戲耍。
所以陳平安如今忌憚那個從泥腿子變成軍中大將的蘇高山,卻也不會小覷了姓氏尊貴,在官場起步階段可謂得天獨厚的曹枰。
馬篤宜氣了個半死,忍了半天,忍無可忍,想要說話,卻被陳平安搖頭制止了。
陳平安其實能夠理解這位書生的困境,與他自己在書簡湖的處境,如出一轍。
他要不要與虎謀皮,與本是生死之仇,本該不死不休的劉志茂,成為盟友,一起為書簡湖制定規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別的不說,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時候,夜深人靜,還要捫心自問,良心是不是缺斤少兩了,會不會終究有一天,與顧璨一樣,一步走錯,步步無回頭,不知不覺,就變成了自己當年最不喜歡的那種人?
陳平安尊重書生的選擇。
興許不當官了,既有狀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蘊,潛心於學數十年,桃李滿國,難道就不是一種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那個美好的可能性,就擺在書生的前方。
可陳平安如何能多說一句,書生你錯了,就該一定要為了一時一地老百姓的福澤,當一個問心有愧的讀書人,廟堂上多出一個好官,國家卻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捨與得失,陳平安不敢妄下定論。
這些繞來繞去,兜兜轉轉,都是陳平安從書上書外看來的,想來的。
於是許多曾經只知道是好道理,卻不知好在何處的言語,齊先生的,阿良的,姚老頭的,一枚枚竹簡上的,各色各樣的人,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道理言語,也就越來越清晰,彷彿被後人拎起了線頭線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哪怕書生再喜歡馬篤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馬篤宜的冷漠疏遠,可還是要返回京城,遊玩縱情山水間,終究不是讀書人的正業。
離別之時,他才說了自己的家世,因為以後那個陳先生若是找他喝酒,與人問路,總得有個地址不是?
原來書生是梅釉國工部尚書的嫡孫。
相逢投緣便飲酒,別離無妨再約酒,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實還是不太理解,為何陳先生願意與這麼一個酸書生耗著光陰,硬是陪著書生逛了百餘里冤枉路的山水形勝。即便書生是一位尚書老爺的嫡孫,又如何?曾掖不覺得陳先生需要對這種人間人物刻意結交。
不值當。
別說是陳先生,就是他曾掖,一個尚未躋身中五境的山澤野修,遇到同樣的人同樣的事,撐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這與是否屬於山上修士的心高氣傲無關。
不過一想到既然是陳先生,曾掖也就釋然。馬篤宜不是當面說過陳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實也有這種感覺。只是與馬篤宜有些差別,曾掖覺得這樣的陳先生,挺好的,說不定將來等到自己有了陳先生如今的修為和心境,再遇上那個書生,也會多聊聊?
曾掖的修道之心,無形之中,從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緊陳先生的袖子活下去,變成了哪怕以後離開了陳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與茅月島甚至是整座書簡湖的野修前輩們,都要活得不一樣些。
比如,對待山下的凡夫俗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夠通透,可終究是開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當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樣是這般行走而來,才有今天的賬房先生。
與書生分開后,三騎來到梅釉國最南邊一座名為旌州的城池,裡邊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運總兵官衙門的主人,總兵官是僅次於漕運總督的大員之一。陳平安在此地停留了一旬之久,因為發現這裡靈氣充沛,遠勝於一般地方城鎮,有益於馬篤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選了一座臨水的大客棧,讓他們安心修行,他自己則在城內閑逛。其間他聽說了不少事情,總兵官有獨子,才學平平,科舉無望,也無心仕途,常年在青樓勾欄流連忘返,聲名狼藉,只不過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獨有個怪癖,喜歡讓下人大肆捕捉貓犬狐狸之類,拗折其足,捩之向後,觀其孑孓狀,以此為樂。
結果那座總兵官衙署,很快傳出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說是總兵官的獨子,被掰斷手腳,下場如在他手上遭殃的貓犬狐狸無異,嘴巴被塞了棉布,丟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輕人,明明身受重傷,但是卻沒有致死,總兵官大怒,確定是妖魔作祟之後,一擲千金,請來了兩座仙家洞府的仙師下山降妖,當然還有就是想要以仙家法術治好自家殘廢兒子。
當時陳平安剛好在漕運河畔散步,親眼看到了一撥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師。
站在船頭的為首之人,竟是一位龍門境修士。
在梅釉國這類藩屬附庸,請動一位龍門境,是很大的手筆了,看來那座總兵官府邸確實是富得流油。
陳平安選擇在旌州逗留,除了方便曾掖和馬篤宜修行,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隱蔽的原因。
根據春花江畔那座客棧的仙家邸報記載,那橫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經在旌州地界上空,攔下過一次朱熒王朝那位被譽為「一腳已在元嬰境」的金丹老劍修,除去這次交手,在旌州前後又有三次「停步」廝殺,最終在梅釉國與朱熒王朝接壤的邊境,斬殺劍修。
陳平安猜測崔東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釣魚」,誘使一兩位元嬰劍修離開山頭,在沒有山水陣法的庇護下,不管不顧地趕往梅釉國版圖,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國之重器的金丹劍修。
不然以崔東山的元嬰修為和一身法寶,對付一個金丹劍修,根本無須這般麻煩。
極有可能,梅釉國邊境一帶,就藏著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許弱,即便是兩人都在,陳平安都不會感到奇怪。
總兵官請來的山上仙師不愧是龍門境修士的譜牒仙師,與另外一撥勢力較小的同行聚頭后,當日就治好了總兵官的獨子,只是將來行走會微瘸,註定是提不起重物了。當晚,雙方仙師分別以仙家秘寶和一頭靈物,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了那頭膽敢對總兵官府出手的妖物。血戰中,那伙仙師一個比一個出手凌厲,妖物則只是繞路躲避,險象環生。
事實上,能夠悄然潛入,以其人之道折磨總兵官獨子,又悄然離去,就意味著妖物想要殺掉那個年輕人,輕而易舉,只是不知為何,它沒有殺人,只是傷人。
夜色中,陳平安一直在城頭那邊袖手旁觀。
如果不是那頭妖物犯傻,有意無意挑選了一條不利於遠遁的路線,旌州城內今晚肯定要死傷慘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對,而是譜牒仙師的次次出手,真是半點不計後果。
最後那頭妖物仍是逃出城外。
仙師如蝶雀紛紛掠過城頭,撇下那些只能夠搖旗吶喊的漕運官兵,繼續出城追殺。城內官兵肯定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那兩伙仙師出城追殺,氣勢洶洶,實則很快就停下來了,即便已經沒了妖物的蹤跡,仍是故意靈器迭出,對著一塊空地轟砸不斷,絢爛至極。
與此同時,那位從頭到尾沒有傾力出手的龍門境老仙師,在出城之時,就改了方向,悄然離開捉妖大軍隊伍。
陳平安躍下城頭,遠遠尾隨其後。
在旌州城二十多裡外的大山之中,陳平安站在一棵大樹的枝頭,看著那位老修士一番廝殺后,以一根銀白色的法寶縛妖索,成功束縛住了那頭現出真身的狐狸。
老修士得逞之手,以縛妖索拽著那頭渾身浴血的雪白狐狸,徑直來到陳平安附近,笑問道:「怎麼,要分一杯羹?」
陳平安飄落在地,笑道:「老仙師做得一手好買賣!弟子那邊,回頭去總兵官府說一通大妖難馴的措辭,反正城內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們的出手,盡心儘力,炫目不已,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寢食難安,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筆神仙錢,懇請老仙師你們務必捉妖到底。這邊,老仙師偷偷捕獲了妖物,到時候再隨便找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狐狸精怪,交予總兵官府交差,皆大歡喜。」
老修士撫須而笑:「你這後生,倒是眼力不差。我那些弟子當中,就沒幾個是明白的,你不過是在旁邊看了幾眼,就曉得其中關節了。」
陳平安玩笑道:「老仙師該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老修士哈哈大笑道:「我又不是那喪心病狂的野修,為了錢財,爹娘師徒都可以不認。說吧,你開個價,若是價格公道,就當是你一筆該得的意外之財,馬無夜草不肥嘛。」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老仙師捕捉此物,拿來做什麼?」
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的縛妖索,道:「畢竟是辛苦修行到觀海境的妖物,拿回山門后,調教一番,去其戾氣,當作護山供奉栽培。不是我自誇,這也是它的一樁大道福緣。」妖物哀號不已。
陳平安點了點頭,笑道:「有真有假,且不去管。不過我還是奉勸老仙師慎重考慮,不要以那根縛妖索捉我。」
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問道:「你這後生,真是不知好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怕好事變禍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收斂笑意,道:「你其實得感激這頭妖物,不然先前城內你們造孽太多,這會兒你已經半死不活了。」
龍門境老修士彷彿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般,放聲大笑,樹葉震動,簌簌而落。
陳平安嘆息一聲,道:「生財有道,撈到手的又是漕運官員的不義之財,我覺得很好。可是為了掙錢,罔顧百姓性命不說,這會兒還要與人聯手,等著他們聞訊趕來,捉妖又殺人,斬草除根,就不太善了。」
老修士看著那個初看只是病秧子的年輕人,越看越不對勁。也就愈發忌憚。
修行之人,一旦真正結仇,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絕為止,不然就是糾纏不清的百年恩怨。
陳平安說道:「我出錢與你買它,如何?」
老修士猶豫不決。
陳平安丟出一塊玉牌——青峽島頭等供奉。
老修士沒敢伸手接住,修士秘術,千奇百怪,誰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沒有早早馭回玉牌,任其懸停空中,由著那位龍門境老修士仔細端詳,然後丟出一枚穀雨錢,道:「如今我們青峽島有些亂,聲勢不如以往,你又是個梅釉國小有名氣的譜牒仙師,不然你這會兒已經死了,這根法寶縛妖索,也會是我的囊中之物。拿了錢,就消停一些,不然你就一輩子和弟子一起,乖乖躲在山頭上安心修道好了。」
陳平安笑了笑,又道:「當然了,一枚穀雨錢,價格肯定不算公道,但是價格公道了,對得起這塊玉牌嗎?對不對,老仙師?」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兩把飛劍掠出,一閃而逝。
老修士眼皮子直打戰,揮袖一推,將玉牌拂退回那個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輕「劍仙」身邊,然後收下了那枚穀雨錢,打了個稽首,笑道:「不打不相識,道友若是信得過,以後可以來我們龍蟠山做客。」
陳平安收起玉牌,初一、十五也掠回養劍葫,他微笑道:「老仙師如此會做生意,我可不敢上門送錢。」
老修士爽朗大笑,一抖縛妖索,雪白狐狸摔落在地,收起那件法寶,也說了幾句比較硬氣的話語:「只要青峽島在書簡湖還站得穩,小小龍蟠山,只會送錢,不敢收禮,燙手。若是青峽島哪天沒了,希望咱們不要再見面,不然傷感情。」
老修士也不含糊,撂下話后,說走就走。
陳平安掠上枝頭,片刻之後,才飄然落地,是真走了。
那頭蜷縮在地的雪白狐狸,一邊療傷,一邊瞪大眼睛,望著這個年輕修士。
真是位劍修?
它下山之後,不敢招搖過市,見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所以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劍修呢。
陳平安揮揮手,道:「走吧,別示敵以弱了,我知道你雖然沒辦法與人廝殺,但是已經行走無礙,記得近期不要再出現在旌州地界了。」
它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打趣道:「怎麼,怪我耽誤你在龍蟠山的大道福緣?」
它以清脆的女聲開口說道:「龍蟠山豢養了一頭很可怕的惡蟒,是真正的護山供奉,喜歡吞食精怪,所以方才那個老壞蛋是騙你的,你以後一定要小心啊。」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會留心的,然後沒有走向前,而是在原地蹲下身,問道:「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我是書簡湖的野修卻要救你?」
它趕緊閉上嘴巴,一個字都不說了。
陳平安笑著拋出一隻小瓷瓶,滾落在那頭雪白狐狸身前,道:「如果不放心,可以先留著不吃。」
它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公子圖什麼呢?」
陳平安微笑道:「那我問你,為了不傷及無辜,差點在城中就被抓住,你又圖什麼呢?」
它笑眯起眼,一頭狐狸這般作態,又彷彿人間女子,所以特別好玩,它嬌聲嬌氣說道:「公子,我們是同道中人嗎?」
只是它很快就苦著臉,有些抱歉。總覺得這麼說,有些對不住這位恩人。
因為他們這些幸運到能夠生而為人的傢伙,罵人的話裡邊,其中就有禽獸不如這麼個說法。
陳平安不置可否,揮揮手,道:「走吧走吧,人心鬼蜮,很可怕的,以後不要仗著一身修為,就嬉戲人間了。你與天地斗,已經贏了一次,這才有了如今的修為,一定要多珍惜。可是當你與人斗,哪裡是那些山澤野修和譜牒仙師的對手?走吧,以後哪怕忍不住要來人間再走一遭,市井逛盪,務必小心再小心些。還有,以後千萬不要覺得次次都能碰到我這樣的人,你怎麼就知道今天的好人,以後會不會變成壞人?」
它輕輕抬起一隻爪子,「捂住嘴巴」,笑道:「能這麼說的人,怎麼會變成壞人呢?我可不信。」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那兒,微笑道:「不信就不信,隨你。不過我可提醒你,那個龍蟠山老壞蛋,說不定會反悔,與其餘仙師碰頭后,就要殺過來,捉了你,給那條惡蟒當盤中餐。」
雪白狐狸猶豫了一下,趕緊收起那隻瓷瓶,嗖一下飛奔出去,只是跑出去十數步外,又轉過頭,以雙足站立,學那世人作揖拜別。
那個年輕人就一直蹲在那邊,只是沒忘記與它揮了揮手。
在那小傢伙遠去之後,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向旌州城,就當是夜遊山林了。
一想到又沒了一枚穀雨錢,陳平安就嘆息不已——下次不可以再這麼敗家了。
只是這個賬房先生大概忘記了,當時在狗肉鋪子送出手一枚小暑錢后,好像也是這般提醒自己的。
陳平安渾然忘記了這一茬,一邊散步,一邊仰頭望去,明月當空,望之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