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報道先生歸也

第七章 報道先生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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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報道先生歸也

冬至時分,雖是日短之至,人影長之至,實則是天地陽氣回升之始。

東寶瓶洲的各國皇帝君主,都會在這一日祭山嶽,即便無法親至,也會讓禮部高官去山嶽神廟燒香。

與龍泉郡差不多,梅釉國這邊一樣有過小年的習俗,即使是貧寒人家,亦要準備餃子、羊肉湯或是糯米飯。

陳平安三騎啃著市井買來的糯米團,從梅釉國最南部的旌州返程。

在一處邊境關隘,陳平安停馬不前,讓曾掖和馬篤宜先行過關。陳平安獨自驅馬轉向一座丘壟,登頂之後,剛好有一位老修士緩緩走向坡頂。陳平安翻身下馬,老修士以略顯生疏的東寶瓶洲雅言笑道:「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是我對你很熟悉了。」

陳平安微笑道:「辛苦前輩一路護駕。」

元嬰老修士不理會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任誰被一路盯梢,都不會感到舒服。

老修士笑道:「我曾是桐葉宗的修行之人,所以這一路隱忍,確實辛苦。」

陳平安問道:「曾是?」

老修士依舊將一身氣息壓制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肌膚之上,光華流轉,如有日月流轉於身軀小天地之中。老修士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似乎想要看出他到底是靠什麼才能成為那名大劍仙的……朋友?同門師兄弟?暫時都不好說,都有可能。只不過天底下可沒有白白消受的福氣,尤其是山上,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巔,環顧四周。梅釉國的山水,實在瞧著無趣乏味,靈氣稀薄,更是遠遠不如書簡湖。

有些秘事,沒有說給這個年輕人,他當下是以陰神出竅遠遊至此,以陽神攜帶那塊用以監視自己的秘制桐葉牌,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蹤,避免這場見面被書簡湖那邊察覺。之所以願意冒這麼大的風險,自然有他深思熟慮的考量和算計。他們這伙被玉璞境野修劉老成當作宮柳島座上賓的外鄉人,能夠被精心挑選出來,丟到書簡湖,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他自然不例外。

只是大道之上,給人賣命,也得看價格。

他就覺得價格低了些。

即便他已經被大陰陽家勘定為無望上五境,好歹還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元嬰,還有兩百年壽命,若是捨得花大錢吊命,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

接到這個秘密任務后,他思來想去,總覺得是一個借刀殺人的連環扣,那位上五境的領路人,是被人當作了刀子,自己更是。可惜東寶瓶洲不是自家地盤,毫無根基,自己無人可用,不然的話,再找把刀,快一點的,腦子差一點的,說不定自己就是富貴險中求,真能夠撈到一場潑天富貴,當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借來借去的幾把刀,大伙兒一起完蛋,至於那個連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後人,則要逍遙快活了。

老修士問道:「我有一筆互利互惠的買賣,你做不做?」

陳平安點頭道:「說說看。」

老修士笑道:「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諾,至少百年之內,你陳平安不能與任何人說出我們之間的交易。」

陳平安問道:「就算我答應下來,你敢信嗎?」

老修士點頭道:「我不全信,但是打算賭一把,我站在這裡,出現在你面前,已經就是一種證明。山上修行,只要道行比我高,我便看不透深淺,可是與誰朝夕相處這麼久,再看性情,不算太難。你這種人,我也曾經見過不少,多是年輕時候認識的,結果發現你們大多死得早,半道而亡,所以我只說了這是一場百年之約。」

陳平安笑道:「快過年了,麻煩前輩說幾句吉利話。」

這位元嬰老修士微笑道:「我若是與你說些客套寒暄的話,你難道不會疑神疑鬼?還如何做買賣?」

陳平安覺得這話沒說錯。

約莫一炷香后,陳平安驅馬下山坡,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變得面如金紙,坐在馬背上,搖搖欲墜,像是經歷過一場生死大劫,本就孱弱的體魄,幾乎油盡燈枯。

嚇得過關之後停馬等候的曾掖和馬篤宜,心驚膽戰,大氣都不敢喘。

先前幾乎整座關隘內外,都看到了陳平安消失處劍光如虹。

陳平安搖搖手,道:「沒事,擺平了,此行返回,路上都不會再有事情。我們繼續趕路,還是老規矩,你們到時候不與我一起返回書簡湖。」

在山坡那邊,元嬰老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婦人,眉心處緩緩滲出一粒鮮血,被她以手指輕輕抹去。只是那點痕迹,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眼中,稍稍打量,都是無比扎眼的存在。

與那個年輕人做買賣,還算放心,雙方下定決心做買賣后,推敲細節,滴水不漏,幾次試探,年輕人都算應對得體。

她望向天幕,作揖行禮,虔誠且惶恐,顫聲道:「李芙蕖粗鄙不堪,只能得罪君子,不敢得罪小人,失禮了。」

片刻之後,天地寂靜。

婦人啞然失笑,應該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東寶瓶洲大亂,需要那位陪祀聖人盯著的人和事實在太多,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大驪藩王宋長鏡,朱熒王朝皇帝,等等,怎麼都輪不到她和那個陳平安,即使被拘押在水牢底層的劉志茂親口所說,如今陳平安身上帶著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的聖人玉牌,但是關於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聖人,她多少知曉些內幕,只要腳下人間沒有太過出奇的廝殺,就不會轉移視線,瞥上一眼,至於類似太平山老宗主親自出手追殺背劍白猿,聲勢實在太大,肯定會被桐葉洲聖人第一時間察覺。

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一些該有的禮數,終歸是有比無好,多比少好。

離開梅釉國那座關隘后,即將進入書簡湖地界之際,陳平安在一座鄉野村莊附近,轉頭看著身後兩個興緻不高的傢伙,沙啞著嗓子笑道:「讓你們擔心了,這一路想事情比較多。」

馬篤宜捂住心口,有點誇張道:「陳先生,你可總算還魂了,這一路上不是發獃,就是皺眉,這都多長時間沒喝酒了,我們兩個都快要嚇死了。」

曾掖使勁點頭。

陳平安輕聲安慰道:「遇上了一時半會兒沒能想明白的事情,對不住了。」

馬篤宜笑問道:「這會兒想明白啦?」

陳平安搖頭道:「仍然沒能想明白緣由,但是退而求其次,大致想清楚了應對之法。」

馬篤宜憂心忡忡道:「真沒事?」

陳平安點頭道:「沒事了。」

馬篤宜猶猶豫豫道:「那陳先生你喝口酒,給咱們瞧瞧,不然咱們不放心。」

曾掖臉色尷尬。

陳平安當然沒有真去喝一口酒,笑道:「你們就在這邊停步吧,記得不要打攪附近百姓,都好好修行,相互督促,不可懈怠。我爭取最晚明年開春時分,趕來與你們會合,說不定可以更早一些。到時候咱們就要往書簡湖南邊走了,那邊瘴氣橫生,多山澤精怪,據說還有邪修和魔道中人,會比石毫國和梅釉國危險很多,你們兩個別拖後腿太多。」

馬篤宜冷哼一聲。曾掖倒是趕緊承諾會勤勉修行。

陳平安獨自策馬離去。

不過離開之前,將那根金色縛妖索與幾張符籙交給了馬篤宜,以防意外,再就是叮囑要記得藏好那根縛妖索,不許輕易現世,一旦被過路野修瞧見,就是一出板上釘釘的天降橫禍。

涉及生死大事,馬篤宜不敢絲毫怠慢,也沒有開什麼玩笑,只是讓陳先生寬心,他們絕不會這麼不小心。

陳平安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嶺,陰煞之氣頗為濃重,幾乎可以篤定有厲鬼藏身其中。只是偏偏一夜無事,這讓陳平安有些奇怪,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實修為,對方又隱匿極深,多半是與一地的山根氣運有所牽連,只好作罷。

他騎馬緩緩而去,憂愁不已。

根據那個元嬰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說法,派遣她離開宮柳島的主使,是一位桐葉宗的上五境修士,曾經管著一宗祖師堂的清規戒律,地位尊崇,哪怕是杜懋在世之時,也是相當有威勢的存在,現任桐葉宗宗主都要喊一聲師伯。

這還不算最讓陳平安憂慮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於這個桐葉宗大修士,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正是玉圭宗即將選址東寶瓶洲書簡湖,作為下宗根基所在!

玉圭宗,出現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荀姓老人,未來的修道證道之地,以及更早出現在青虎宮的姜尚真。

其中姜尚真有較大可能,會是玉圭宗下宗歷史上的首任宗主,但是玉圭宗祖師堂那邊,尚未有確鑿說法,所以猶有變數。

因為姜尚真始終遲遲沒有趕赴東寶瓶洲,也是證據之一。

至於下宗的首席供奉,自然是宮柳島劉老成。

那個元嬰老修士李芙蕖就說了這麼多。

由於最喜歡湊熱鬧的姜尚真都沒有露面,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葉宗老祖,成了玉圭宗開道人物,說不定這位大修士,便有了些天經地義的想法,要與姜尚真掰一掰手腕子,爭一爭下宗宗主之位。

難怪李芙蕖會一路追蹤,伺機而動。

也難怪蘇高山會對陳平安不假顏色,如果連譚元儀都知道一部分綠波亭檔案,清楚陳平安與大驪千絲萬縷的瓜葛,那麼完完全全不將譚元儀放在眼中的蘇高山,只會知道更多。到了蘇高山這種高位,雖說無法肆意調用綠波亭諜子,但是查閱檔案,甚至是獲悉比譚元儀更多的內幕,不難。

好在李芙蕖足夠小心謹慎,足夠敬畏那些無法預知的大道無常,才與陳平安演了一場各有折損的苦肉計。

當然是要從山坡之外的關隘邊境某處,再次重逢。

能夠在一位老元嬰的眉心處戳出一點傷痕,這個消息傳出去,擱在宮柳島之外的書簡湖千餘島嶼數萬野修,誰都不信。

但是只要劉老成沒有鐵了心坑害陳平安的念頭,不去主動泄露陳平安的真正底細,那麼在原桐葉宗老祖那邊,多半會將信將疑,這就足夠了。

不過在山坡之上,陳平安對劉老成以劉志茂飛劍傳訊的那次提醒,隻字不提,並沒有因為要與李芙蕖結盟,就以此作為不花半枚銅錢卻無比立竿見影的一顆定心丸,向李芙蕖示好。

有些事,做不得。

不然陳平安就真要好好反省一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已經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書簡湖野修了。

陳平安也好,李芙蕖也罷,竟然都不知道,在雙方先後離開關隘后,邊境城頭上,隱隱約約,漣漪陣陣,虛實不定,最終浮現了一位雙方其實都認識的熟人身影。

如果李芙蕖知曉此事,估計一顆道心都要被嚇破不可。

因為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得到那塊道君祁真都要搶上一搶的琉璃金身碎塊后,更加有望躋身仙人境的東寶瓶洲野修第一人,劉老成。

他此次離開書簡湖,是去找了蘇高山商議大事,只是如何返回宮柳島,什麼時候回,還沒有人能夠管得著他劉老成。

即便是那位從桐葉宗轉投玉圭宗,並且順手偷走祖師堂一件重寶的上五境修士,也一樣不敢對劉老成太過約束,更不敢三番兩次隨便試探。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遠比東寶瓶洲更加廣袤的桐葉洲,一樣是極其難纏的存在。

不管劉老成當時為何會出現在那邊,他一揮袖子,收起了幾近仙人境修為的掌觀山河神通。一名山澤野修,總得有一樣或是幾樣特別出彩的拿手好戲,殺力巨大卻極其隱蔽的殺招或是法寶,烏龜殼一般庇護陰神陽神的本命物,逃跑,窺探,多多益善,技多不壓身,本事越雜且精,沒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飛掠遠去,關隘上空如冬雷震動,轟隆作響。

劉老成隨之現身後,微笑道:「好小子,還是講一點江湖道義的,算你聰明。不然……呵呵。」

劉老成一閃而逝。

這種隱藏在陽關道上讓人命懸一線的鬼門關,陳平安哪怕親自走過一趟,依舊渾然不覺。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只是很多時候,不會是生死大事,而是更加輕巧一些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機遇,毫無徵兆的失勢,無緣無故的爭執,突如其來的紅運當頭,一件件,一樁樁,都教人一頭霧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迭。

看似皆有定數,其實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個個旁人也在看。

至於到底應該怎麼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無非是根據各自環境的不同取捨,以誠待人,唯利是圖,得過且過,皆可以成為立身之本。唯獨可笑之處,在於這麼個淺顯道理,不管好人與壞人,許多人都不知,即使知道了也只是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無用。畢竟每個人能夠走到每一個當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潛在道理支撐,每個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脈絡,就像是那些最為關鍵的一根根樑柱,修繕房屋閣樓,添磚加瓦,可是要花錢的,若是樑柱搖晃,必然屋舍不穩,或是只想要更換瓦片、修補窗紙還好,若是試圖更換樑柱,自然是無異於傷筋動骨、自討苦吃的難熬事。「改變」二字,說已不易行更難,少有人能夠做到,年紀越大,閱歷越豐,就意味著既有的屋舍,住著越習慣,故而越難改變。一旦磨難臨頭,身陷困境,便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這般,再從書上借一借幾句搗糨糊的處世名言,圖個暫時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憐事,就都是情理之中的念頭了。

陳平安臨近書簡湖,卻突然撥轉馬頭,向梅釉國方向疾馳而去。卻不是跟曾掖、馬篤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騎,將其放養在山林,至於日後能否相見,且看緣分了。

陳平安直接從一條只有樵夫才會行走的荒蕪小路,徒步翻越山嶺邊境,去找一個人。

一個能夠降服心猿的年輕僧人。

到了那處山崖下,陳平安停下腳步,雙手合十,向高處石窟行禮。

石窟里的年輕僧人從蒲團上起身,似乎並不驚訝,還禮,然後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陳平安只管沿著峭壁攀緣而上。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即便沒有感知到有人跟蹤,也始終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裝呼吸不如平常順暢些許,至於內里氣象,自有李芙蕖的獨門秘法幫忙遮掩,但還是需要處處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連累李芙蕖,也會讓自己置身於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

年輕僧人站在狹窄石窟那邊,在陳平安立定后,他才往裡邊盤腿坐下,卻將那張蒲團讓給了客人。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蒲團上。

至於那頭心猿,一直閉眼,彷彿酣眠中。

年輕僧人開口道:「我來自桐葉洲,你們東寶瓶洲雅言,我並不熟悉,關於佛理,我本就只知曉皮毛,又有兩個文字障在,一為你我之間的言語,一為佛法之義與佛經之語的距離,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陳平安以桐葉洲雅言笑道:「還好,我遊歷過桐葉洲,會說那邊的雅言,勉強可以破去一個小障。」

年輕枯槁僧人微微一笑,問道:「施主可知桐葉洲有『別出牛頭一派』的說法?」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我對於佛法,認識得極其淺薄,先前幾次遊歷,也無機會接觸佛經。」

年輕僧人豎起單掌在身前,道:「不知也好,少些心中藩籬。」

陳平安心念一起,卻輕輕壓下。畢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機,外人不可輕易提及,陳平安只想要詢問一些心中疑惑。

年輕僧人卻已經笑道:「施主與佛法有緣,你我之間也有緣,前者肉眼可見,後者依稀可見。想必是施主遊歷桐葉洲北方之時,曾經走過一座山峰,見過了一位彷彿失心瘋的小精怪,念念有詞,不斷詢問『這般心腸,如何成得佛』,對也不對?」

陳平安目瞪口呆。

年輕僧人微微一笑,道:「是了。」

年輕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萬里,緩緩道:「問對了,我給不出答案。」

年輕僧人繼續說道:「當年取經路上,我既是師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深陷我執迷障,偶遇一座與人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為我指路,後有風波,結果便是一棒下去,打殺無數。取經之路,在那個時候其實便又斷了,一斷再斷,步步不回頭。我依然不知,遠遊一洲又一洲,歷經千辛萬苦,離了這座天下,終於見到了佛國凈土,我卻轉頭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輕僧人喟嘆一聲,望向陳平安,道:「施主,問吧。」

陳平安便將心中一些疑問緩緩道出,既有佛經上的疑難,也有處世的困惑。

年輕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陳平安只看了幾部崔東山推薦的佛家正經,對於佛家頗為複雜的派系傳承,全無概念,況且也不是特別關心這些,純粹是以虔誠問道的心思,聆聽這位桐葉洲遠遊僧人的回答。

有幾處,陳平安印象極深,其中就有因明之學。

一問一答,回答之外,年輕僧人又有延伸。有些說法,竟然明顯存在著儒道兩教與百家學說的痕迹,僧人對此毫無顧忌。

當陳平安再無問題的時候,年輕僧人微笑道:「莫怕問了佛法,就會逃禪,這是世人誤解。」

陳平安笑著點頭。他確實敬重佛法,卻也不想真的去當僧人。

此後與年輕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經歷,尤其是與那位老和尚的閑聊,都一一與年輕僧人說過。

僧人聽得認真,偶有會意,便輕輕佛唱一聲。

最後陳平安從蒲團上站起身,後退一步,對著這位年輕僧人再次低頭合十,道:「我惑已解了。」

年輕僧人隨之起身,低頭佛唱一聲,喃喃道:「如去如來,神秀上座。」

陳平安退出石窟,原路返回山崖之下。

年輕僧人望向那張蒲團,再次雙手合十,重複了那後半句:「神秀上座。」

陳平安不解其中深意。

只記起,家鄉那邊,確實有座高山大壁之上,篆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最早的時候,與人跋山涉水,走到過那邊,只是那會兒陳平安眼力不濟,加上雲霧繚繞,便是舉目望去,一樣無法看清。後來還是魏檗帶著他遊歷北嶽轄境,才得以見到。當時是覺得阮師傅之所以選擇那座山頭,作為開宗立派的本山,是因為阮姑娘的名字裡邊帶了個「秀」字。

陳平安返回梅釉國邊境,在山林之中,竟然找到了那匹馬,它瞧見了陳平安后,朝他飛奔而來,十分親昵。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馬背,玩笑道:「才發現咱們倆都瘦了啊。不過你還好,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我這叫瘦骨嶙峋,沒有幾斤肉,風吹即倒。」

翻身上馬,直去書簡湖。

腰間刀劍錯,懸挂養劍葫。

只是如今的陳平安,估摸著當初要是這副模樣,紫陽府那晚都不會有江湖險惡的敲門聲。也怪不得留下關那邊的江湖老劍客,要說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都是那劍仙」。

陳平安再次由綠桐城進入書簡湖,依舊將馬匹寄養在綠桐城那座客棧,還去了那條陋巷,在那包子鋪,買了四隻價廉物美的肉包子。現在的鋪子,比起半年前,生意好像冷清了許多,年輕掌柜神色萎靡,經常唉聲嘆氣。陳平安一路上啃著包子,找到了渡口的渡船,清掃一番,撐船趕回青峽島。

臨近年關,如今的書簡湖,比起去年,比那間包子鋪還要慘淡。去年年末,接連三場鵝毛大雪,書簡湖靈氣增長明顯,連對於過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都像是實實在在過了一個好年。不承想今年尚未結束,就已是這般田地,連同青峽島在內,千餘島嶼都需要上繳一半家底,進貢給蘇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驪鐵騎,一些個與朱熒王朝以及藩屬石毫國、梅釉國有關的島嶼,更是苦不堪言,大傷元氣不說,還兩邊不討好。

最可怕的地方,還是粒粟島譚元儀,與素鱗島田湖君、供奉俞檜在內,聯手所有島嶼祖師中擁有地仙修士的,例如鼓鳴島地仙眷侶,再次結盟。這次沒有任何爭執,異常精誠合作,主動以書簡湖畔池水、綠桐在內的四座城池為「關隘」,拉伸出一條包圍線,任何膽敢私自攜帶島嶼錢財潛逃的修士,一律抓捕,交給大驪鐵騎方面分別入駐四座城池的那幾位,一位鐵騎武將,一位文官,還有兩位隨軍修士。一座天羅地網,數萬山澤野修被圍困其中,出不得,只能硬著頭皮往自己身上割肉,一箱箱神仙錢源源不斷運往池水城。其間又生出諸多變故和衝突,在死了包括兩位金丹修士在內的近百位山澤野修后,書簡湖這才終於沉寂下來,乖乖夾著尾巴做人。

據說這才是第一輪。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接下來一些大的島嶼,還會得到大驪鐵騎的許可,大肆開拓藩屬島嶼,最終書簡湖當下的千餘島嶼,極有可能在一年之內,就會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師堂,斷了香火,徹底淪為大島的附庸。在這個必然充滿血腥的過程當中,所有膽敢反抗的修士,只有一個下場在等著他們——傳言蘇高山麾下將新設立一個沒有品秩的職位,牽馬修士,意思就是擔任那些正規的大驪隨軍修士的牽馬扈從。這撥牽馬修士,唯一的幸運,就是當蘇高山與曹枰兩支大驪鐵騎對朱熒王朝發動進攻之時,可以通過與朱熒邊軍的戰場廝殺,積攢軍功,有望躋身為底層的隨軍修士。只是十個牽馬修士,能否活下兩三人,成為隨軍修士,天曉得。就算成了隨軍修士,大驪鐵騎還要南下,怎麼辦?

這個說法,傳得有鼻子有眼。因為經得起推敲,蘇高山那個想錢想瘋了的大驪蠻子,真做得出這種殺雞取卵的勾當。

但是如今人心渙散,大的勢力早已分崩離析,誰膽敢率先揭竿而起?

這會兒,書簡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劉志茂的好了,當年一個個害怕劉志茂躋身上五境,如今只恨劉志茂修道不夠專註,不然何至於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無法為書簡湖伸張正義?

陳平安登上青峽島,先在山門屋子裡邊坐了一會兒,發現並無灰塵,很快釋然,應該是顧璨做的。

看似違反了雙方的約定,可其實這是好事。

陳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經過不少島嶼,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曉這個消息。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再無登門拜訪的客人。其實上次陳平安由石毫國重返書簡湖,就已是這種寂寥光景。

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

自古而然。

陳平安樂得清靜,仍是去了橫波府廢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夠多體會一下山上修道的險惡。

這次顧璨很快就來到橫波府遺址,站在陳平安身邊,道:「還以為你要年後才能回來的。」

陳平安感慨道:「接下來要去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時會稍多。」

顧璨點點頭。

陳平安問道:「田湖君找過你沒有?」

顧璨說道:「找過,比較誠懇,說我既然是龍泉郡出身,就是一筆不小的本錢,勸我主動放低身價,不妨去池水城那邊找一位年紀不大的隨軍修士,說這麼個年紀,能夠駐守池水城,肯定來頭很大,與此人打點拉攏關係,說不定可以求個穩妥處境。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韓靖靈還有黃鶴,私底下走得比較近。」

陳平安想了想,道:「她勸你去池水城的那些個道理,算不得騙人,只是卻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個結果。你沒有答應去池水城找那個大驪隨軍修士,不算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個所謂極有來頭的隨軍修士,到底是什麼性情,會不會早就被韓靖靈和黃鶴給你下了絆子。雖然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卻可以說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輕修士若真是大驪豪閥子弟出身,卻能夠投軍入伍,擔任必須上陣廝殺的隨軍修士,就意味著此人心高氣傲,不願依靠家族成事。這樣的世家子,往往對你顧璨之前在書簡湖的行事作風,哪怕理解,也不會認可,因為他們熟稔官場規矩,更認可那一套行事準則。所以,我不是說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對,但肯定沒有錯。」

顧璨轉頭看著陳平安,笑問道:「你怎麼懂這些的?」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腦袋,道:「多看多想,就會少錯一點,並且能夠時時刻刻做好知錯改錯的準備,生死之外,事事給自己留點餘地,留有退路。路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發現身在一條斷頭路的死胡同了。」

顧璨蹲下身,撿起一塊碎石,隨手丟出,問道:「不也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陳平安笑道:「那是沒得選的時候。這一點,你得先想清楚,什麼叫真正沒得選了,又為何會走到無路可走的那一步,然後再想一想,有沒有可能,天無絕人之路,其實還有得選。」

陳平安也蹲下身,撿起一塊擱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綠色琉璃瓦,道:「你現在可能覺得有些複雜,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搭建起這條脈絡,所以覺得很麻煩。其實沒那麼難,這就像一個人行走在山水之間,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你只要知道如何開路搭橋,你就會發現,其實遇上山水阻路,沒有那麼難以過去。當然了,知道了開路搭橋的法子,但如何找那些材料,也很累人,自己揀選石子,自己上山劈柴,實在沒了錢,還要與朋友賒欠,甚至是要低聲下氣,去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借錢,才能開好路搭起橋,但是當你過了河,登了山,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值得的。更甚至,到最後你也可能無法成功,依舊身陷絕境,但是只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說一句,我問心無愧了,這時候再來談先前你所說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是合乎順序之理了。」

顧璨喃喃道:「在書簡湖,你就是這麼做的吧。」

陳平安低頭吹去那塊綠色琉璃瓦的塵土,「嗯」了一聲,語重心長道:「說句你可能不太願意聽的,話難聽,但屬於我的真心話,你先聽著。我是到了青峽島,對你很失望后,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不同。」

顧璨使勁點頭。

陳平安接著緩緩道:「那是我們第一次走出驪珠洞天,都對這個世界很害怕,對吧?但是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審視著這個奇怪的世界,對於所有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我都竭盡全力去看到他們的真正想法,去學一學他們的好,去想一想他們到底是怎麼能夠變成強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條最省心省力的捷徑。我能夠理解你在青峽島的種種艱辛,以及對你娘親的保護,我佩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與你親近,知曉你的苦難,就可以對你說,顧璨,你做得沒錯。世間的事情,其實對錯分明,千萬別覺得人心複雜,就連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這裡,說句更混賬的話,哪怕是當個壞人,也該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壞了多少規矩,這樣的壞人,才能夠禍害遺千年。這些,你不懂,而且以前還喜歡不懂裝懂。」

顧璨嘆了口氣,埋怨道:「還不是怪你,這麼晚才來書簡湖。要是早跟我說這些,我肯定聽得進去。」

陳平安沒有半點生氣,他知道這只是一個孩子的習慣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認可的一種顯露,與先前在春庭府飯桌上的第一頓飯,以及顧璨那晚承認自己「喜歡殺人」,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揉了揉顧璨的腦袋。顧璨低著頭。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你娘親哪天偷偷告訴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劃一場刺殺,好讓我留在青峽島,給你們娘倆當門神,你別答應她,因為沒有用,但是也不用與她爭吵,因為一樣沒用。你有沒有想過,真正能夠改變你娘親一些想法的,甚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顧璨抬起頭,一臉震驚。

陳平安笑道:「怎麼,已經與你說了?」

顧璨哀嘆一聲,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陳平安。」

陳平安放下手中那塊琉璃瓦,沙啞著嗓子道:「那是因為當年在小鎮那邊,我藏得好,許多糟心的事情,都沒有告訴你。」

顧璨笑了起來,說:「倒也是,那會兒我哪裡會想這些,成天想著要你買這個買那個,每次你帶著銅錢從龍窯那邊回泥瓶巷,我就跟過年一樣。對了,你真不心疼錢嗎?」

陳平安搖頭道:「換成別人,我會心疼,在你這邊,沒心疼過。一開始是想著報答恩情,後來不是了,習慣成自然。」

顧璨突然問了一個問題:「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朋友,可能會感到負擔?」

陳平安笑了,道:「這個問題問得好。」

顧璨嘿嘿一笑。

陳平安抬起手臂,畫了一條長線,對顧璨認真說道:「第一,我們的人生,一般情況下,極有可能會比普通老百姓更加漫長,所以我們要看得長遠些,多想一想好的人,好的事,遊歷四方,看過山河萬里。在人生路途上,我也會遇到過不去的坎,遇到想不通的事,那會兒,我會來找你們幫忙的,不會難為情,所以之前才會與你說,好的朋友關係,如那老酒窖藏,余著一年,就香一分。」

陳平安輕輕握拳,接著道:「第二,顧璨,你有沒有想過,我也見過很多讓我感到自慚形穢的人?有的,事實上還不止一兩個。哪怕是在書簡湖,還有蘇心齋和周過年他們,哪怕撇開與你的關係,只是遇見了他們,一樣讓我心難平,覺得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人,鬼?」

陳平安看著顧璨,看著他眼神與臉色的細微變化。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觀察。

顧璨與陳平安對視,道:「陳平安,可以拜託你一件事情嗎?能不能將我娘親送出書簡湖?比如回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邊。」

陳平安問道:「你呢?」

顧璨說道:「你說過,講理和不講理,其實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講理的代價,我懂了,你說講理的代價,我也想試試看。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和曾掖一起去,你只需要送我娘親離開書簡湖就行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就像是一直在等待這句話,等了很久。

顧璨雙手籠袖,陳平安也雙手籠袖,一起望著那座廢墟。

此後顧璨返回春庭府,關於與陳平安的新約定,與娘親一個字都沒有說,只說了些安慰她的言語。

而陳平安則去了一趟池水城。

那塊大驪太平無事牌,見不著蘇高山的面,見一位駐守此城的隨軍修士,還是分量足夠的。

結果進了戒備森嚴的范氏府邸后,見著了那位年輕修士,兩人都面面相覷。

關翳然。

陳平安。

人生何處不相逢。

關翳然很客氣,熱情且真誠。

但是當陳平安說要將青峽島顧璨娘親送往龍泉郡后,關翳然卻沒有一口答應,而是公事公辦,說此事可大可小,他不好擅自決斷,必須上報給大將軍蘇高山。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這才是做事該有的規矩。

人情混淆,公私不分,看似敲門磚走捷徑,人情往來無比順暢,暫時交情甘若醴,實則一個個遺患就留在人生道路上,說不定哪天就要報應不爽。

關翳然說一旬之內,最晚半個月,大將軍就會給一個答覆,無論好壞,他都會第一時間通知陳平安。

聊過了公事,兩人又喝了頓酒,陳平安請客。

如上次在石毫國郡城的城門口,這位大驪年輕修士開玩笑所說,什麼都可以賴賬,可天王老子也不能欠他關翳然的酒。

關翳然雖然是當代大驪棟樑關氏家主的嫡玄孫,但是如陳平安先前所猜測那般,越是有抱負的官宦子弟,對於「規矩」二字,反而看得更重,換成是顧璨來此,關翳然極有可能會讓他直接吃個閉門羹。而黃鶴之流,近期確實在關翳然這邊沒少吹耳旁風,用心險惡卻也算不得如何高明,被關翳然一眼看穿,須知關氏可是大驪官場兩百年來的中流砥柱,對於這一套,實在是見得太多,哪怕黃鶴可以用一個顧璨換取短期利益,可至少關翳然這條線,是別想要搭上了,因為他根本無法想象關翳然的家世之深厚。

不過,就像陳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邊泄露劉老成的提醒,關翳然哪怕再覺得陳平安投緣,也不會將黃鶴、素鱗島田湖君他們這夥人的內幕,拿出來作為佐酒的談資。

一旬過後,池水城飛劍傳訊青峽島。關翳然告訴陳平安,大將軍蘇高山已經親口答應下來,顧璨之母,能夠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龍泉郡,但是不許攜帶太多神仙錢或青峽島密庫珍寶。同時作為交換,陳平安必須交出大驪太平無事牌,歸還大驪,並且在禮部衙門那邊銷檔,等於徹底失去了大驪頭等修士的護身符,以後再想要獲得一塊,就得靠功勛換取。

陳平安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在春庭府那邊,婦人突然聽到這個消息后,如遭雷擊,如聞天大的噩耗。

稍稍穩定心神之後,看到陳平安和顧璨默契地都不說話,婦人似乎認命,便詢問陳平安,顧璨怎麼辦,還說如果顧璨不一起離開書簡湖的話,她就是死也不會離開青峽島。

顧璨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可以一起離開,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可以自己去。」

顧璨問道:「我娘親這趟返回泥瓶巷,安穩嗎?」

陳平安點頭道:「蘇高山也好,關翳然也罷,只要答應了,就可以相信。如果實在不放心,我也希望你能夠陪著你娘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只要誠心想做,都來得及。」

顧璨陷入沉思。

婦人怯生生問道:「以後還能回來嗎?」

陳平安說道:「是有這個機會的,但是我現在不敢保證。」

之後婦人又詢問了返鄉的諸多細節,陳平安一一答覆。顯然她想到的,陳平安都想到了,甚至婦人沒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加上,能夠帶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積蓄,比如一大堆神仙錢,還能夠揀選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字畫古玩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額,更能夠從青峽島密庫房由著她親自挑選靈器十件,法寶一件。這讓心如刀割的婦人稍稍舒坦幾分。

之後婦人就好似螞蟻搬家,鬥志昂然,煥發出一種類似當年在泥瓶巷燕子銜泥、添補家用的光彩。

陳平安已經不去管這些,都是顧璨一直陪著她。

最終顧璨來山門口屋子找到陳平安,說他打算陪著娘親走這一趟,不然還是不放心。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

兩人坐在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小竹椅上,曬著冬日的和煦陽光。

顧璨問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嗎?」

陳平安搖搖頭:「我最怕的事情都發生了,也面對了,就很難再去失望了。」

顧璨手裡邊拎著陳平安先前遞過來的炭籠手爐,低聲道:「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一樣的,我當時也做了最壞的打算。之前我跟你說了,我與一位姑娘有過十年之約,如果真要在書簡湖耗上那麼多年,我也會離開一段時間,走一趟倒懸山和劍氣長城,見過了她,與她原原本本說過了事情緣由,再返回書簡湖,你當時怎麼說來著?去吧,只要真的還會回來,十年百年之後,晚一些,都沒有關係的。」

陳平安轉過頭,道:「但是這次事先說好,你如果來得晚,還不如乾脆不來。」

顧璨點頭道:「不會的。信我一次。」

陳平安點了點頭。

今年年末,書簡湖一場雪也未下。

一天,素鱗島田湖君親自讓人將一艘青峽島樓船停靠渡口,婦人帶著六位最討她歡心的丫鬟婢女,以及一隻只箱子,上了渡船。

陳平安陪著顧璨一起站在船頭。

田湖君除了一開始打招呼,沒有再露面,不知道是審時度勢,還是心懷愧疚,總之沒有出現。

顧璨輕聲問道:「為了這件事,又破費了吧?」

陳平安拎著那隻炭籠取暖,笑道:「以前大晚上幫你家爭水,被人打過不少次。甚至當了窯工后,由於一有空就回小鎮幫你家干農活,傳出來的閑言碎語難聽得讓我差點崩潰。那種難受,一點不比現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其實還會更難熬,會讓我束手束腳,覺得幫忙也不是,不幫忙也不是,怎麼都是錯。」

顧璨對於那些長舌婦的嚼舌頭,其實一直不太在乎,他用肩頭輕輕撞了一下陳平安,低聲道:「陳平安,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當年我一直覺得,你真要做了我爹,其實也不壞,換成其他男人,敢進我家門,看我不往他飯碗里撒尿,往他家米缸里潑糞。」

陳平安瞬間黑著臉,一巴掌使勁拍在顧璨腦袋上。

顧璨嬉皮笑臉道:「玩笑話,別當真。」隨即顧璨有些黯然,道:「說實話,我對那個爹,真沒有半點印象了,都不知道見了面,還能說什麼。」

陳平安嘆息一聲,道:「慢慢來吧。」

到了池水城,關翳然親自迎接,與下船后的陳平安相談甚歡,這讓待在頂樓船艙內的田湖君,有些訝異。

顧璨與陳平安話別,說道:「放心,我會很快趕回來。說不定你可以比預期更早一些,離開書簡湖,然後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陳平安拎著炭籠,點點頭,目送他們一行人離去。池水城范氏白玉廣場上,已經停有一艘蘇高山親自調度的仙家渡船,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鎮其中,此外還有兩位隨軍修士。

如今整個東寶瓶洲北部,都是大驪版圖,其實哪怕沒有金丹地仙,也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渡船緩緩升空。

陳平安收回視線,關翳然站在旁邊,笑道:「你的事情,先前只是有所耳聞,知道青峽島有個奇怪的賬房先生,沒怎麼上心,結果發現原來是你后,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島邸報,以及抽調了一些綠波亭諜報,深入了解了一下,不得不說,真是個最笨的法子了。」

陳平安笑道:「磨磚做鏡,積雪為糧,萬一真成了呢?」

關翳然說道:「不過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壯著膽子多寫一封信給大將軍,斗膽催促一番。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誇,而是現在我還后怕不已。你是不曉得咱們大將軍的脾氣,我當年最早的老伍長,如今也算是個實權將軍了,加上我當下的頂頭上司,平日里對咱們吹鬍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見女婿似的,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結果等見著了大將軍,跟耗子見著了貓,一個比一個會溜須拍馬,都不帶臉紅的,所以我必須跟你討要一兩壺酒喝,壓壓驚。」

陳平安哈哈大笑,與關翳然還有他的幾位朋友,一起喝了頓酒。酒都是陳平安出的,另外幾個窮光蛋就跟范氏要了幾碟子佐酒小菜,由於平時軍中有規矩在,坐擁金山銀山,誰都沒敢大魚大肉,現在好不容易逮住了關翳然一個冤大頭,就使勁薅羊毛,一點不手軟。一個名為虞山房的青壯漢子,亦是隨軍修士,只不過在石毫國郡城那會兒,與關翳然還是品秩相當,這會兒就是下屬了。漢子抱怨不已,說關翳然這個臭小白臉就是投了個好胎,他不服氣。關翳然搖頭晃腦,嬉皮笑臉,說著不服你來打我啊。

結果虞山房猶豫了半天,就是輕輕一拳「摸」在關翳然肩頭,然後嘿嘿笑著,變拳為掌,輕輕擦拭一番,說:「關大將軍最小肚雞腸了,殺敵的本事不大,記仇的本事不小,我哪敢啊。」

看著他們袍澤之間的插科打諢,陳平安只是笑著喝酒。

然後關翳然說了一樁石毫國趣聞。其實算是他們這夥人的糗事。

當時郡城那邊,有個剛剛舉家從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書生,聽說家世很好,只是落魄了兩代人,已經遠遠不如從前了,就連郡城那邊的石毫國本土官員,都不把他當回事。這戶人家,竟然死活不願意張貼大驪門神。

於是氣呼呼的虞山房就親自帶兵登門,結果瞧見了至今難忘的一幕。

虞山房當下說起的時候,還是唏噓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那一天,一位雙眼近瞎的老人,一襲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舊青衫,獨自一人正襟危坐於大堂之中。

當時,連虞山房在內的十餘大驪甲士鐵甲錚錚作響,還有那腳步聲,都是一種足夠讓石毫國郡守都心驚膽戰的沙場氣勢。

但是不等他們開口,那個老書生就以最字正腔圓的大驪官話冷笑道:「崔瀺就是這麼教你們打天下的?齊靜春就是這麼教你們道理的?好一個威風八面的大驪鐵騎,好一個聽了山崖書院百年琅琅書聲的大驪!」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竭力瞪大眼睛,對那些大驪甲士怒目而視,罵道:「我倒要看看,這樣的狗屁大驪,能夠蹦躂幾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對著那幫披掛鐵甲的大驪精銳,一通怒罵。

罵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從始至終連同他在內,一兵一卒,無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話都沒有撂。

之後,他們就這麼離開了那座府邸,並且不許任何人騷擾那座府邸。

關翳然知曉后,親自寫信給蘇高山,詢問能否破例,准許這戶人家不張貼大驪袁、曹門神。其實關翳然也覺得可能性不大,畢竟大驪鐵律,無人膽敢越界過線一步。

結果蘇高山一封書信寄回,將關翳然罵了個狗血噴頭,說如今石毫國就是我大驪藩屬,這樣的讀書人,不去敬重,難道去敬重韓靖靈那個龜兒子,還有黃氏那撥廢物?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准許那位老先生門戶之外不張貼大驪門神,一旦國師問責,他蘇高山一力承擔,就算吵到了王爺那邊,他蘇高山也要這麼做,你關翳然要是有種,記得替老子在你太爺爺那邊說句好話,勞煩再去國師那邊說句好話,說不定可以讓國師消消氣嘛。

陳平安默默聽著。

關翳然最後靠著椅子,望向陳平安,說道:「我覺得這樣的讀書人,可以多一些。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點頭道:「多多益善。」

關翳然眯眼而笑,舉起酒碗,道:「這兒,就你我算是半個讀書人,虞山房這幫糙漢武夫,曉得個屁。來來來,就我們倆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抬起酒碗,與關翳然酒碗碰一下,沒什麼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爽快道:「那就走一個。」

虞山房「呸」了一聲,也拉攏其餘袍澤,朗聲道:「咱們這些邊關好漢,自己走一個,別搭理這些酸秀才。」也是酒碗相碰,響聲清脆不已。

最後都喝得有些醉醺醺,關翳然獨自將陳平安送到府邸門口,冬夜的冷風一吹,眼神清明了幾分,輕聲提醒道:「關於書簡湖的大局走向,至少在近期,你不要摻和。既然連我都無法調閱你的某些檔案,實不相瞞,關於此事,我還專程飛劍傳訊給京城家族,回信也很含糊,處處是玄機,所以這意味著什麼,我心知肚明,並非是信不過你,只是……」

陳平安已經點頭,打趣道:「看來是酒沒喝到位,才會說這些話,不然除了第一句話,其餘後邊的,你都不用跟我講。」

關翳然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頭,笑道:「好傢夥,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又欠我一頓酒。」

陳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當是為你陞官,到時候再請你喝一頓慶功酒。」

關翳然笑著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若是陳平安此後經常登門,關翳然也會喜歡,但是這就涉及了許多官場忌諱,對於雙方都會有些後遺症。

可是這種話,關翳然只能放在肚子里,覺得既然認了朋友,這點代價,就得付出,不然他關翳然當真只是貪杯,眼饞陳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幾口仙家酒釀?他一個大驪廟堂砥柱的關氏未來家主,會缺這個?他缺的,只是自己認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陳平安既然能夠從第一句話當中,就想通了此事,說了「大局已定」四個字,關翳然就更加高興。

真正的朋友,痛痛快快地喝酒是必須的,可是人生難盡如人意,總是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擺在那裡,朋友如果瞧得上,上得心,願意為對方著想,那就是真真最好了,即使手中無碗,也讓人如飲醇酒。

棉布青袍的年輕人,緩緩走在寂靜冷清的大街上。

關翳然望著那個消瘦背影,便記起了那張消瘦凹陷的臉頰。

沒來由,關翳然覺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覺得那個朋友,其實有些瀟洒。

大概一位真正的劍客,都會是這樣,宴席之上,也會盡情飲酒,宴席散去,依舊大道獨行。

關翳然與很多人喝過酒,也請很多人喝過酒。

但是曾經有位聲名狼藉的大驪元嬰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從邊境返鄉之時,在篪兒街找到他,說想要請他喝酒,聊點事情。

關翳然笑問道:「你配嗎?」

當時身邊眾人都覺得關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來不小的麻煩,即便是關氏,說不定也要吃一杯罰酒。

事後回到意遲巷府邸,太爺爺大笑不已,使勁拍打著這個年輕玄孫的肩膀。

那是關翳然第二次見到太爺爺這麼高興,第一次是他決定投軍入伍,去邊關當個最底層的斥候修士。

總有些人,覺得身份地位才能夠決定一個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運,真坐上了某張酒桌,也是只會低頭哈腰,一次次主動敬酒,起身碰杯之時,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關翳然雙手抱住後腦勺,笑眯眯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些人,也要理解啊,畢竟有些還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不過更多的,還是削尖了腦袋,用教養、家風和骨氣這些虛的,換來實打實的銀子,他們當中,還真的會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過呢,至少我關翳然這張酒桌,他們就別想上來喝酒了。為了將來能夠少接觸這些傢伙,我也該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輪到我必須給他們敬酒,豈不是完蛋?到時候糟踐的,除了自個兒和整個關氏家族,還有那麼多一起喝過酒的朋友啊。」

已經離開池水城的陳平安,當然猜不出關翳然會想得那麼多,那麼遠。

陳平安返回渡口后,發現青峽島渡船還在等待。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一個身份雲遮霧罩的關翳然,足夠讓田湖君他們重新審視一番形勢了。

說不定黃鶴聽說后,都會打消了請陳平安喝酒的念頭,因為沒辦法與陳平安擺闊了。

登船后,田湖君滿臉愧疚道:「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師弟與嬸嬸離開春庭府,我很抱歉。」

陳平安笑道:「人力有限,盡心就好了。」

田湖君看著賬房先生那張臉龐,尤其是他的眼神,沒有發現任何譏諷之意,但仍然心中惴惴,畢竟在師父劉志茂幾乎全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后,她的所作所為,為自己和素鱗島儘力謀划是真,為師父和小師弟盡心……是半點沒有了。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問道:「春庭府如何處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陳先生願意,隨時可以搬去住。」

陳平安擺擺手,道:「算了,原先的屋子,住習慣了。」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春庭府是青峽島僅次於橫波府的靈氣充沛之地,婦人一搬走,俞檜在內幾乎所有頭等供奉,都開始覬覦。至於那座橫波府,誰都想要收入囊中,只是誰都沒那個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這個當下青峽島的話事人,也不覺得自己能夠重建橫波府,入主其中。

找死嗎?

至於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說讓陳平安搬過去,不過是惠而不實的客套話而已,也清楚陳平安不會答應。

跟聰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講規矩的聰明人,還是比較輕鬆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憑空冒出一個名叫關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舊會停船在渡口,但絕對不會親自迎接,在這裡陪著一個大勢已去的賬房先生,浪費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辭離去。

陳平安拎著那隻炭籠,微笑點頭。

田湖君看著那個憔悴男子的笑意,心頭微微漣漪,只是沒有深思。

陳平安背對著田湖君,眺望湖景,神遊萬里。

玉圭宗。

燈下黑,真是怎麼都沒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話,那麼涉及那場先前打破腦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爭,確實分寸火候剛剛好。但是這裡邊的曲折,還躲在重重幕後。所以關翳然一個旁觀者的提醒,陳平安很認可。

只不過如此一來,許多謀划,就又只能靜觀其變了,說不定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個無疾而終。例如為書簡湖制定一些新的規矩,例如在書簡湖佔據一座島嶼,專門為鬼物陰靈,打造一個與世無爭又有自保之力的山頭門派。

陳平安其實想了很多,但既然世事難料,就只能跟著形勢做出改變。

這其中的好好壞壞,起起伏伏,取捨得失,不足為外人道也。

很多事情,唯有沉默。

回到了青峽島,陳平安返回屋子,火爐燒炭,給整個屋子添些暖意,袋子里的木炭已經不多。陳平安自嘲一笑,如果不是關翳然的出現,估計想要木炭,都得跟青峽島那邊開口討要了。不過現在嘛,應該明天就會有人主動跑來詢問,陳先生屋內木炭可要添補?再就是,明天開始,自己這邊應該又要多出些熟面孔的訪客了。

陳平安坐到那張書桌后,繼續算賬。

一宿沒睡。

天亮后,陳平安推門,散步去了朱弦府。門房紅酥如今還在春庭府當差,不知道今年以來,隨著自己的失勢,府內管事婢女的碎嘴,會不會捲土重來,或是愈演愈烈,猶勝最初?不過沒關係,這會兒又不一樣了。想必三番兩次之後,春庭府那邊,也該長點記性,紅酥的日子,應該不至於太過艱難。

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瞧見了陳平安越來越不人不鬼的尊容后,特別開心。沒辦法,在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來,涉及他跟長公主殿下劉重潤的婚姻大事,必須要對陳平安這種年輕漢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陳平安沒喝著自己的喜酒,反而是他收到了什麼陳平安、劉重潤喜結連理的喜帖。

陳平安陪著馬遠致閑聊幾句,就離開了朱弦府。

馬遠致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真是怎麼看陳平安怎麼順眼,一口一個陳先生,從未如此真誠。

陳平安哭笑不得,懶得跟他繼續掰扯。

朱弦府的新門房,是位春庭府那邊的婢女,見著了陳平安,特別熱絡,要知道這兒可是那個紅酥的「發跡之地」,就因為攀附上了陳先生,紅酥才能夠在春庭府當上個日子清閑的小頭目。陳平安對那位女子也客客氣氣,但就是這樣了。多聊,又能聊什麼?偌大一座青峽島,有幾個紅酥?一個而已。

果然如陳平安猜測那般,今天又有幾位熟人來到青峽島,與他攀談敘舊。

陳平安如今應付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裡彆扭,言語不自然。

都是點點滴滴,歷練出來的。

陳平安沒有在青峽島過年,撐船離開了書簡湖,其間遠遠停船在宮柳島外,繼續趕路。

去了綠桐城,牽了馬,只可惜那間包子鋪已經關門,不知道是難以為繼,還是過年休業,等到過完元宵節再開張?

陳平安是在路上過的年,就在馬背上,悠然自得,不以為苦。剛好在正月初一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

陳平安休息了一天,在初二這天啟程,三騎繞著書簡湖地界邊境,一路南下。

最後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許久的仙家渡口,陳平安說要在這邊等一個人,如果一旬之內等不到,他們就繼續趕路。

曾掖和馬篤宜修行之餘,就一起跑去逛仙家渡口,這裡店鋪林立,貨物琳琅滿目。

馬篤宜逛過之後,就說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會覺得自己太窮。

陳平安便給了曾掖和馬篤宜每人一枚小暑錢,道:「這是新年紅包。」

曾掖沒好意思收下,怎麼都不答應。馬篤宜是個不跟陳先生講半點虛情假意的,還詢問能不能把曾掖那枚也一併給她。

陳平安笑道:「不嫌銀子壓手,對吧?」

馬篤宜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陳平安當然沒答應,收回那枚小暑錢,笑道:「不好意思,我也不嫌銀子壓手。」

曾掖哈哈大笑,幸災樂禍,被馬篤宜一手肘擊中,疼得他直齜牙。

在仙家渡口,等了接近一旬光陰。

這天黃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膽子停靠渡口,只是當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邊的那面旗幟后,便恍然。

狗日的,是那大驪蠻子的戰旗。

陳平安領著那個人返回客棧,曾掖和馬篤宜神色尷尬。

因為是顧璨。

曾掖是純粹害怕顧璨。馬篤宜則是心中憂慮,因為顧璨在這個時候出現,真不是什麼好事。

許多陰物鬼魅的遺願,原本在陳先生這邊行得通,可極有可能一見到顧璨本人,就會當場反悔,心中憤恨加劇,甚至有可能直接變成徹底失去靈智的厲鬼,到時候就又要白白揮霍陳先生的符籙了。

陳平安當晚讓曾掖從大書箱裡邊搬出「下獄」閻王殿,放在自己屋內桌上。

屋內只有顧璨。

曾掖和馬篤宜原本都返回各自的房間,然後馬篤宜破天荒來到了曾掖的房間,兩個坐在一起發獃。

後半夜,陳平安輕輕敲門。

馬篤宜快步跑去開門,陳平安示意他們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后,輕聲道:「不用擔心我,你們想啊,再難,能有我們最開始的時候難嗎?」

曾掖「嗯」了一聲。馬篤宜也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問道:「陪著我這麼個人,是不是很累?」

曾掖使勁搖頭。

馬篤宜白眼道:「心累死了。」

曾掖怯生生道:「馬姑娘,你還怎麼死啊。」

陳平安忍住笑。

馬篤宜難得在曾掖這邊吃癟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腳。

陳平安雙手籠袖,靠著椅子,閉上眼睛,輕聲道:「我就眯一會兒,你們不用管我。」

入睡之前,陳平安想著,不知道家鄉那邊,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還好嗎?除了家鄉龍泉郡,這座天下,還有別處天下和那座福地,一年新春時節,也還好嗎?也有那處處楊柳依依,春暖花開嗎?

陳平安緩緩睡去,有些微微鼾聲,看來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為最愛跟陳先生拆台的馬篤宜,會取笑陳先生呢。

但是當高大少年轉頭望去,卻發現那位馬姑娘,抽著鼻子,淚水盈盈。

少年不解,陳先生不就是睡覺有些呼嚕聲嘛,馬姑娘你至於這麼傷心?

龍泉郡。

泥瓶巷一戶主人遠遊未歸的小宅子。

大年三十那天,新的春聯、福字還有門神,都已有人一絲不苟地張貼完畢。

不但有一大桌子極其豐盛的年夜飯,廚子還是個遠遊境武夫,一個用筷子吃菜、年歲更長的老人,更是個曾經差點躋身武神境的十境武夫,一位風采若神的白衣男子,則是大驪的北嶽正神。還有一個寄居在仙人遺蛻中的女鬼。

死皮賴臉坐在主位上的,卻是個黑炭丫頭,說是替她師父坐的,誰都不許爭,家有家規,師父不在,她這個開山大弟子,就得挑起規矩來。

此外還有一位蹲在長板凳上的青衣小童,和一旁規規矩矩的粉裙女童。

吃過了年夜飯,崔姓老人率先離開宅子,魏檗和朱斂一起出門遊歷,隨便逛逛小鎮。

還剩三個「小傢伙」,一起圍著火爐守夜。

天亮后,泥瓶巷祖宅外,爆竹噼里啪啦。

腰間刀劍錯的黑炭丫頭雙手抱胸,點點頭,表示比較滿意,師父家的年味兒,還可以的。裴錢恪守師命,沒有隻顧著自己放一早上的爆竹,不然就她那脾氣,恨不得吵醒整個小鎮百姓。

裴錢放過了爆竹,大手一揮,喊道:「走,打架去!」

粉裙女童沒湊熱鬧,說要看家。石柔更懶得陪著裴錢胡鬧,她來到龍泉郡后,也就跟粉裙女童親近一些。

青衣小童屁顛屁顛跟上,唯恐天下不亂。

青衣小童,在初次見到那個佝僂老人和黑炭丫頭后,覺得自己作為落魄山的前輩高人,必須有點架子才行,便一直壓著跳脫性子,每天裝著老氣橫秋,很是累人,這讓粉裙女童很不適應。

後來發現那個小黑炭根本聽不懂自己講啥,就是瞪大眼睛發獃犯傻,他便徹底放開手腳,帶著她一起瘋玩,騎著那條腹生金線的黑蛇,翻山越嶺。

跟裴錢相處久了,青衣小童心中那點縈繞不去的惆悵和失落,無形中減淡了幾分。

至於朱斂,見過了崔姓老人,很恭敬,但也僅是如此。

在裴錢眼中,好像老廚子一到龍泉郡,就失去了馬屁神功。倒是與那個相貌俊美的山神老爺很聊得來,經常去披雲山登門做客。

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在大街小巷「走門串戶」,結果很是失望。

竟然無一對手膽敢出來一戰。

裴錢一跺腳道:「真沒勁!」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不是還有那條亂竄的土狗嘛,找它去!」

裴錢猶豫了一下,問道:「正月初一的,不太好吧?」

青衣小童揉著下巴,想了想道:「也對。那就明兒再說?」

裴錢點點頭。

裴錢所謂的「打架」,其實說的是小鎮巷弄里放養的那些大白鵝,真是囂張至極,個頂個的欺生。那麼大一條巷子,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行?非要啄我?難道不知道挑釁高手,是要付出血淚的代價嗎?

先前第一次狹路相逢,裴錢和那位勁敵,雙方鬥智斗勇,終於裴錢一把抓住那隻大白鵝的脖頸,原地旋轉數圈,大喝一聲「走你!」。

雙方都暈暈乎乎。

不承想那隻大白鵝越挫越勇,撲騰著翅膀又來廝殺。裴錢也找到了竅門,一次次得手,一地的雪白鵝毛,讓她撿了起來,用銅錢做了只毽子。

久而久之,大白鵝們只要遇上了那個黑炭丫頭,竟然主動繞道而行。這讓裴錢覺得有些寂寞,隨即有些開心,覺得自己已經嘗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宗師滋味,想自己年紀還這麼小,就這麼出息大發了,不愧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在家鄉地盤上,沒給師父丟臉!

後來裴錢和青衣小童又在西邊大山中,遇見了一條特別野的土狗。這還了得?裴錢可是有大志向的人,其中一條,就是要打最野的狗。

然後就是一場漫山遍野的追逐。青衣小童幫著堵路攔截,十分盡興。

在那之後,兩個傢伙就經常去找那條成了精的土狗麻煩。

可憐那條遭了無妄之災的土狗,如今的靠山剛好不在龍泉郡,只能夾著尾巴四處逃竄。關鍵是即便它逃到了龍泉劍宗的山頭,一樣無法逃過一劫,那兩個心狠手辣的小王八蛋,就一個勁衝上山。山上仙師弟子見著了,不敢管,阮邛看到了,竟然也是樂呵呵,半點不攔阻,反而讓門中弟子不用約束那兩個頑劣傢伙。

裴錢倒是沒忘記禮數,手持行山杖,見著了阮邛,抱拳行禮,很江湖氣概了。

在弟子那邊從無笑臉的阮邛,竟然還笑著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說以後如果想入我宗門學劍,無論掛不挂名,都可以。

裴錢當場拒絕,再次重申了自己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

阮邛哈哈大笑,說以後再說,不著急。

不過估計若是他曉得了這個小丫頭的內心想法,就怎麼都笑不出來了。還要怒罵那個姓陳的小子,真是賊心不死,挖牆腳的小鋤頭,讓人防不勝防。

裴錢對這個大名鼎鼎的兵家聖人,是不怎麼怕的,反而有些親近,這裡她藏著一個小秘密。因為她看過了那幅光陰長河走馬燈后,便牢牢記住了那位青衣姐姐,覺得就算當師娘是很難了,但是當個二師娘,不也行?

裴錢和青衣小童走到泥瓶巷附近,裴錢突然跑去那座已經失去鐵鏈的鐵鎖井,趴在井邊,往裡邊瞧。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問道:「幹啥咧?」

裴錢輕聲道:「你們都說龍泉郡藏著好多值錢玩意,我要瞧瞧裡邊有沒有寶貝啊,真要有的話,豈不是發財了?」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勸你別想了。別的地方還好說,這兒如今是私家禁地,也就是我的面子大,你才可以沒人攔阻,大大方方走到這邊。你沒發現已經沒有小鎮百姓來汲水了嗎?」

裴錢大失所望,以拳擊掌,憾道:「咋個回事哩,到了師父家鄉,一件好東西都找不到!」

青衣小童撓撓頭,無可奈何。

與裴錢說機緣說道理吧,人家根本不管;隨口說撞大運吧,人家倒是上心。真是對牛彈琴,連覺得自己已經足夠腦子進水的青衣小童,都要對她感到沒轍。

兩人坐在井口上,青衣小童嘆了口氣。

裴錢問道:「咋了?」

青衣小童揉著臉頰,道:「不曉得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咋樣了。」

裴錢「哦」了一聲,不屑道:「就那樣唄,還能咋樣?離了你,人家還能活不下去?不是我說你,你就是想太多,有個屁用。」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

裴錢雙臂環胸,不再管青衣小童,自顧自憂愁道:「師父也真是的,這麼久了還不回來。」

青衣小童點點頭,道:「這個不靠譜的老爺,可是欠我好幾個紅包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從老龍城桂夫人贈送給自己的綉袋裡邊,摸出幾枚銅錢,遞給青衣小童道:「就當是我師父給你的紅包,夠不夠?」

青衣小童愣愣地看著裴錢攤放在手心那幾枚銅錢,頓時悲從中來,滿腔憤懣,卻還是伸出手去,想要拿了那幾枚銅錢。蚊子腿也是肉。

裴錢卻哈哈笑著握拳收起,放回綉袋,道:「做夢呢你,這麼多錢,我可不捨得。」

然後裴錢收斂笑意,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道:「混到這麼慘兮兮的分上,連幾枚銅錢都不放過,你也挺不容易的。沒關係,我師父說過一句話,守得雲開見月明,我把這句話送你了,我講義氣吧?」

青衣小童抱頭哀號起來。這苦哈哈的日子咋過啊。

裴錢哀嘆一聲,真是個長不大的傢伙,只得重新拿出那幾枚銅錢,遞給青衣小童,道:「拿去吧。」

青衣小童立即笑逐顏開。

裴錢老氣橫秋地搖搖頭,教訓道:「見錢眼開,沒出息!」

又一年春。

一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白衣少年郎,沒有與大隊伍一路北歸,而是在紅燭鎮從一條渡船躍下。然後兩人徒步返回龍泉郡。

這兩人正是阮秀和崔東山。

在紅燭鎮一座書坊,崔東山閑得發慌,就找了個由頭,故意逗弄一撥客人。

其中一人給惹急了,顧不得那小白臉身邊還站著位靈秀至極的動人姑娘,急嚷嚷道:「看見別人過得好,還不許我眼紅?看見別人過得不幸,還不許我樂呵樂呵?你誰啊,管得著嗎?」

崔東山笑嘻嘻道:「行行行,這是個好習慣,別改別改。我又不是你爹娘,你這種好習慣,苦口婆心勸你改了作甚?」

阮秀既沒有覺得無聊,也沒覺得有趣。

崔東山見她又開始掏出綉帕,吃起糕點,就趕緊帶著她離去,低聲埋怨道:「能不能別當著我的面吃這玩意?你這一拿糕點,我就慌。」

阮秀眼睛一亮,道:「你知道?」

崔東山無奈道:「我好歹差點成了飛升境的大修士,如今慘是慘了點,可是眼界還在,又是天底下最清楚你們根柢的傢伙,能不知道嗎?」

阮秀微微一笑。

想吃世間的真正美食又不能下嘴的時候,怎麼辦?她就想了個小法子,吃些別的,聊勝於無。

兩人繼續趕路,路過了那座棋墩山。

在山巔停步,崔東山舉目遠眺,望向南方。

大驪皇帝,其實已經是先帝了。

這個消息快要紙包不住火,很快東寶瓶洲中部那邊就要路人皆知。

大驪宋氏子嗣,皇子當中,宋和,當然是呼聲最高,那個彷彿天上掉下來的皇子宋睦,朝野上下,無根無基。大驪宗人府,對此諱莫如深,沒有任何一人膽敢泄露半個字,可能有人出現過心思微動,然後就人間蒸發了。宗人府這些年,好幾位老人就沒能熬過酷暑嚴寒,壽終正寢地「病逝」了。

皇帝陛下「英年早逝」的真相只掌握在三個人手中,那位被貶去長春宮修行的娘娘、兩位皇子的親生母親,監國的藩王宋長鏡,輔國的綉虎崔瀺。

一個佔據著大義和血脈正統,一個管著全部的大驪軍伍,一個是大驪百年國策全出於其手的國師。

三人維持著大驪朝野、山上山下的微妙平衡。

在打下朱熒王朝之前,不會有任何問題。打下之後,就會有大麻煩。

那位娘娘,當然毫無疑問,會殫精竭慮,偏袒那個從小待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宋和,事實上宋和也算是老王八蛋的入室弟子。

宋睦,或者說宋集薪,則是齊靜春的弟子。

但真正決定誰能夠當上大驪新帝的人,只有一個,藩王宋長鏡。

即便宋長鏡不滿足於監國,自己來當這個皇帝,老王八蛋也願意,這都是老幼「綉虎」當年都算計在內的結果之一。

不過目前看來,宋長鏡果真志不在此,不然早就可以脫下鐵甲,穿上龍袍了。

山風陣陣,泛著初春時分的草木清香。

崔東山眯起眼。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先是在大隋山崖書院,不過是隨口與先生聊了脈絡障,結果差點著了那個臭牛鼻子的大道。

崔東山給了自己一大嘴巴。

又有那個姚老頭隱藏極深的謀划,楊老頭絕對撇不清關係,所以更是牽連甚廣。

崔東山又給了自己一耳光。

對此,阮秀早已習以為常。

崔東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還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丟人。

崔東山突然張牙舞爪,破口大罵:「老王八蛋,輸了就輸了,我和先生,都認!可你就不該昧著良心,說個屁的君子之爭!齊靜春死了,我家先生輸得那麼慘,在書簡湖一無所獲不說,還損失慘重,你更是跟一個死人下棋。君子之爭,爭你大爺的爭,你給我滾出來,讓我扇你兩個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裡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來……」罵聲戛然而止。

阮秀眯眼而笑。

崔東山咽了口唾沫,雙手負后,仰頭望天,淡然道:「今兒月亮真圓哩。」

原來他身邊,站著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國師崔瀺。

崔東山緩緩轉頭,一臉無辜道:「你咋來了?這麼巧?」

崔瀺冷笑道:「怎麼,不說一句落花時節又逢君?」

崔東山破罐子破摔,指著崔瀺的鼻子,跳腳罵道:「老王八蛋,怎麼,不服氣,我哪句話說得不對了?你要是能夠指出來,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孫子!」

阮秀搖搖頭。見過找死的,敢這麼變著花樣找死的,真不多見。

崔瀺竟是半點不予理睬。當年在書簡湖邊上的池水城高樓,多少還是會稍稍理睬一二的。

崔瀺望向南方,又轉移視線,往西邊望去,問道:「知道真正的棋盤在哪裡嗎?」

崔東山皺眉道:「中土?老秀才那邊,有門道?」

崔瀺譏笑道:「你如今就是一隻井底之蛙。」

崔東山「哎喲喂」一聲,忙不迭地幫崔瀺敲打肩膀,殷勤問道:「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給我這隻井底之蛙說道說道?」

崔瀺振衣彈開崔東山的爪子,緩緩道:「我與齊靜春的棋盤,是天下,所有的天下。一座烏煙瘴氣的書簡湖,算個什麼東西?」

饒是崔東山,都要在這一刻心弦劇震。

阮秀不去想這些,懶。

崔瀺淡然道:「就說這麼多,你等著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會明白這個局的關鍵之處。即便是陳平安這個當局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甚至這輩子都沒辦法知道,他當年到底做了什麼。」

崔東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態,神色肅穆,沉聲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

崔瀺一閃而逝。

崔東山喟嘆一聲,與阮秀繼續趕路。

此後一路無言。

只是進入龍泉郡地界后,下了一場濛濛細雨。

崔東山似乎驀然歡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故鄉。」

書簡湖之南的群山之中。

又一年春夏秋冬,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

只是相較於之前兩次,多了一個顧璨,所以走得愈發緩慢,越發坎坷磨難。

至於與那些邪修鬼修的衝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癢。

朱熒王朝國境內,已經戰火紛飛。

這一趟,就連曾掖都發現了古怪之處。

那些遊盪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獸妖物,只要陳先生出現在它們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們就幾乎都會有些畏懼,一些膽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竄。

顧璨也越來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堅定。

在此期間,顧璨有過彷徨、掙扎、憤怒,甚至還有兩次想要選擇放棄。

那個從青色棉袍換成了青衫又換回了棉袍的陳先生,言語不多,只是站在顧璨身邊,有些時候會說話,有些時候會沉默。

陳先生面對那些殺人劫財的鬼修野修,會出拳,會出劍。

明明是孱弱的體魄,動蕩的神魂,出拳,出劍,卻極快極快。

一往無前。

便是那把名為「劍仙」的半仙兵,都逐漸變得極其溫順,每次出鞘后,自行歸鞘之前,都會縈繞主人四周,緩緩流轉,如小鳥依人。

這年年關,歸程途中,終於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

這年春風裡,重返書簡湖。

在一處高山,依稀可見幽綠湖水之際。

顧璨突然說道:「陳平安,接下來,讓我自己走下去吧。」

陳平安轉頭看著眼神堅毅的顧璨,溫聲問道:「想好了嗎?可能會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

顧璨搖頭道:「足夠了!」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

顧璨說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陳平安被人打死了,我一定會先忍著,然後殺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墳,都一個一個刨開。反正那個時候,你管不著我了,也沒辦法罵我。」

陳平安無奈而笑。

曾掖和馬篤宜聽得心驚膽戰。

要知道,顧璨決心修行之後,修行之快,真是讓馬篤宜都覺得自己是個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顧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為顧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並且即將破開瓶頸。

陳平安就此與顧璨他們分道揚鑣,獨自一騎,說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會乘坐仙家渡船,快一點返回龍泉郡。

一人一騎。

走過了書簡湖邊境,走入了石毫國境內。

經常會有路人,看到一個青衫負劍的遊俠,人與馬都快瘦成竹竿了,騎馬的年輕人卻眼神熠熠。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騎馬,緩緩北行。瘦馬很快精壯起來,只是主人還是那般消瘦。

這一天,陳平安牽馬沿著一條泥路,經過一處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

陳平安停步,那匹馬也心有靈犀地幾乎同時停下馬蹄。

陳平安坐在田壟上,馬匹在身旁徘徊。

陳平安撓撓頭,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然後捧著養劍葫,自語道:「齊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還以為能夠再見到你一次呢。」

陳平安笑了起來。

也好,見著了自己這般慘淡模樣,說不定連齊先生的小師弟,都做不成了吧?

曾經有一年風雪夜,山崖棧道。

一位白老爺帶著婢女與那個少年分開,在斷去婢女一根尾巴后,棧道上,出現了一位雙鬢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當時白老爺笑了笑,道:「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來了。」

那位宮裝婦人模樣的大狐妖,戰戰兢兢,主動遠離兩人,拉開一大段距離。

中年儒士在與白澤分開之前,將一團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球,輕輕遞給白澤,微笑道:「幾年後,可能是兩三年,可能是四五年,具體時間,我現在也不敢斷言,所以勞煩白老爺有事沒事就瞧一眼,看過之後,白老爺再做決定。」

白澤略微疑惑,仍是點頭答應下來,接過了那個小玩意。

因為這個儒士,是齊靜春。

所以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白澤對那位禮記學宮的大祭酒,說了一句:「我要再看看。」

在那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上,目送趙繇離開后,中年儒士遞給那位世間最得意的讀書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對人間失望至極,那麼我可就要與先生打個賭了。」

那位讀書人微笑道:「別人不行,與你齊靜春打賭,可以。」

所以那位讀書人,在齊靜春離開后,見也不見那位亞聖一脈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終,綵衣國那邊,最後一次相逢,也是最後一次離別。

齊靜春對一位少年笑著說,最後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齊靜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緩緩道:「小師弟,辛苦了。這麼大的擔子,被我親自放在你的肩頭,對不起。」

那一刻,少年只是傷心打拳。

並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齊先生,淚流滿面,滿是愧疚。

這一年春,中土神洲。

白澤離開了那座雄鎮樓,主動來到了儒家正宗文廟。

天下最得意的讀書人,仗劍遠遊,亦是風流無雙,任你天下任何劍仙,無人能敵。

而東寶瓶洲,有個年輕人,坐在馬背上,竟是睡著了。

隴上花又開,先生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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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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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報道先生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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