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兄長,在呢
皇兄死之前,將這偌大的北越託付給了她。
可那時候,她也才是個不滿十六歲的小姑娘,一路扶持著趙杞年跌跌撞撞的摸索前行,不知受了多少罪,才熬到了國泰民安。
但她自己呢,非但沒有得到半分感激,到了最後,還落得連身帶心支離破碎,油盡燈枯而死。
她清醒時不敢想不敢說,只敢在夢裡,對著一個幻象,說出她埋藏最深處的那句:「兄長,阿阮委屈。」
……
秋風瑟瑟,月朗星稀。
在床上躺了許久,趙凰歌還未曾從那個噩夢裡掙扎出來。
她的臉頰一片冰涼,夢裡的撕心裂肺與滿腹心酸被發泄出來,讓她直到現在都有些緩不過來。
只是那神智卻是歸攏了幾分。
趙凰歌無聲的抬手,將臉頰上的那一片濡濕抹去,良久才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
那個夢,與其說是噩夢,倒不如說是她的執念。
前世里,與趙杞年漸行漸遠時,她夜夜幾乎都夢到皇兄,夢見他指責自己,滿眼失望的說她將好好地孩子給帶歪了;也夢見他安慰自己,說是趙杞年是個混賬,讓她不要與他一般計較。
她死前的那年,與趙杞年的關係,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小皇帝才剛親政,想要將一切的大權都獨攬,卻唯獨忘記了自己的能力夠不夠。
趙凰歌掰不過來他,訓誡之後,與他的關係便越發的疏遠,有時恨得真想撒手不管,可到了最後,卻到底又只能咬牙切齒的替他收拾爛攤子。
不管又能如何呢?
那是皇兄唯一的兒子,更是趙家的子嗣,她便是再恨鐵不成鋼,再氣得想要殺人,最終還是得妥協退讓。
那樣的日子,一直到了她死之前。
自戕而死,她不害怕。
她趙凰歌從來不怕死,可是她卻怕見皇兄的亡靈,怕被趙家的祖先質問,自己怎麼這般失敗。
可除卻那些自責之外,其實還有一種情緒。
委屈。
自皇兄死後,不管發生任何事情,她都強撐著,漸漸便也忘記了,自己也是會委屈的。
她將一顆真心扔出去,得到的結果是被撕碎之後踩在地上。
難道就不委屈么?
她帶著八歲的趙杞年,刀劍里闖過去一關又一關,最後帶出來一個白眼狼,縱然她有錯,趙杞年又何嘗是全然無辜的?
趙凰歌閉了閉眼,將那些翻湧的情緒壓了下去,只是臉上的郁色到底有些濃烈。
大抵是才夢到皇兄,她這會兒心裡的情緒來回撕扯著,臉上也越發的難看。
女醫進門時,見到的便是這個模樣的她,嚇了一跳,當即關切問道:「公主,您可是哪裡不舒服么?」
這臉色蒼白,瞧著怎麼比夜裡那會兒更嚇人了?
趙凰歌沉浸在思緒里,並沒有注意到女醫進門,這會兒聽得她的聲音,倒是回過神兒來,微微蹙了蹙眉,道:「無事。」
她後來著實昏迷了,但也隱約知曉有太醫來看診。
念及此,趙凰歌卻是心頭一動。
昏迷的時候,她似乎……
聽到了皇兄的聲音。
趙凰歌心有所感,神情卻有些糾結。
才做了那樣一個夢,她現在著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皇兄。可是與他十多年未見,如今活生生的皇兄,她卻又剋制不住的想見他。
女醫見她這模樣,擔心她身體不舒服又不說,請示了之後,過來給她診了個脈,方才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笑著安撫道:「公主的身體的確沒有大礙,您好好養著便是,過不了多久,身體就可以恢復了。」
聞言,趙凰歌點了點頭,那些複雜的情緒到底沒有敵得過思念,她猶猶豫豫的問道:「本宮問你,皇兄可是來過?」
女醫卻不知道她心中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恭聲回稟道:「回公主,皇上確實來探望過您,他現下就在嚴華寺呢。」
這話一出,趙凰歌心頭瞬間狂跳不已,兄長與她,近在咫尺!
她幾乎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問道:「他何時來的,可有說什麼么?」
女醫見她神情激動,因笑著道:「您那會兒尚在昏迷,皇上只說讓微臣照顧好您。」
她說到這兒,又道:「公主可是想見皇上么?」
趙凰歌點頭,卻又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不了,本宮再睡一會兒吧。」
她說要睡,其實也睡不著,只是一想到趙顯垣現在就在於自己相隔不遠的地方下榻,便覺得有些坐不住。
想見他,又怕見他。
不過很快,她便沒有再糾結這些事情了。
因為,皇帝來了。
天才將亮,趙凰歌幾乎要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便聽得外間傳來些動靜,她原本陷入淺眠的意識,瞬間便清醒了起來。
「公主如何了?」
那聲音……
趙凰歌驟然從床上坐直了身子,卻又被后腰處的疼痛壓的跌落了回去。
她微微蹙眉,便見皇帝挑起了帘子,快步走了進來。
他已然聽到了動靜,這會兒見到床上疼的蹙眉的趙凰歌,頓時沉聲道:「你不好好躺著,起來做什麼?」
一面說,一面又吩咐女醫:「還愣著幹嘛?快給公主看看,可有傷著沒有!」
女醫們連忙上前查看她的傷勢,室內一時兵荒馬亂,太醫們進進出出,唯有趙凰歌就這麼傻乎乎的躺在那裡。
見到皇帝的那一刻,她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腦子裡像是瞬間被放空了一般,唯有那一雙眼睛尚且可以使用,卻是直勾勾的看著她的三哥,當今皇帝趙顯垣。
皇帝大她二十六歲,真論起來,他早夭的孩子若是活下來,都比自己大六七歲呢。
也正是因此,與其說他們是兄妹,倒不如說像是父女。
自他死後,前世今生,趙凰歌已然有十多年未曾見過他。
現下再看,男人依舊是記憶里的模樣,生的儒雅隨和,臉上因久病,帶著不自然的白,可卻減不掉他眼中半分溫柔。
她這樣呆怔,倒是將皇帝嚇了一跳。
待得太醫們診斷完,恭聲說她並無大礙之後,皇帝這才擺了擺手,讓他們都出去。
之後,走到了她的身邊:「是朕錯了,不該凶你,阿阮莫哭。」
皇帝無奈的替她抹去淚水,聲音里也多了些縱容:「都是兄長的錯,別哭了,可是哪裡疼的厲害么?」
趙凰歌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哭了,直到他手上都沾染了濕潤,才知道她不知何時已然淚流滿面。
這樣溫柔的皇兄,是真實的。
沒有夢裡的指責,也沒有夢裡的虛幻。
「兄長……」
趙凰歌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放任自己哭得渾身顫抖。
當年先帝死後,德惠皇太后便一頭撞死在了棺槨面前,為先帝殉葬。
接連失去了父皇與母后的趙凰歌,只覺她從此再無親人。
也是那時候,趙顯垣拉著她的手,溫柔的對她說:「民間說長兄如父,雖然父皇去了,可朕會如他一般,好好疼愛你。所以阿阮莫怕也莫哭。兄長,在呢。」
那之後,趙凰歌便喜歡叫他兄長而非皇兄。
皇家親情總摻雜了利益,年幼的趙凰歌不懂,卻並不妨礙她對著最親近的人撒嬌。
而皇帝,便也由著她這麼叫,一聲兄長,叫了多年。
她哭著抱住他,還一聲聲的喊他兄長,皇帝的身體,驟然便僵硬了。
昨夜見她,她尚且在昏迷,哭得也是這般慘烈。
只是當時她哭得無聲,而現下,卻哭得像是小孩子一般。
也不知這是憋了多久的委屈,如今終於見到了人,她哭得不能自已,眼前都是陣陣昏黑。
皇帝眉眼沉沉,沾染了淚意的手指撫上了她的發,良久才道:「朕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