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大婚
酉時三刻,長寧宮。
夕陽掙扎盡最後一絲的餘暉,宸宮被夜幕所籠罩,小廚房裡文火燉了許久的滋補品,被凝貴妃身邊的霜雪送進了寢宮。
「娘娘,這寧國侯府進獻的鹿胎膏當真神奇,這葯羹娘娘不過用了三日,氣色已見大好了。」
蕭凝裳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眉眼也是欣喜:「陛下求仙重道,以求益壽延年,本宮自然也不能落下。」
更何況她近來少眠多思,神思倦怠,更覺眼角細紋叢生,日日不得不蛋清混以牛乳敷面。
文武百官知她得寵,自然是想方設法討她歡心,各種滋補聖品變著花樣的進了她的長寧宮。
鹿胎膏,淄河車一類有益氣養血之功,只是蕭凝裳不過二十二歲,太醫院唯恐她年紀太輕,虛不受補,也曾幾番進言。
凝貴妃駐顏心切,這回是讓人重金遍尋名醫,在宮外開好的方子。
「三年前的禍事,本宮定不會再重蹈覆轍!」她暗自發狠,指上蔻丹嫣紅如血,深深扣進掌心。
三年前,謝宵微服江南視察河運,整頓吏治,於藕花深處得遇一佳人,天真爛漫,容顏俏麗。
傳聞該女有傾城之貌,帝深愛之,於帝同返帝都,得封昭儀,一時寵冠六宮,風頭之盛甚至超過了凝貴妃。
蘇昭儀得寵不過數月,就突然傳出暴斃的消息,謝宵傷心欲絕,罷朝數日。
有人說蘇昭儀身死之後,景帝黯然神傷,數日水米未盡,閉宮不出,最後是凝貴妃一天一夜長跪正陽宮外,這才感動了陛下。
被冷落一時的凝貴妃,與陛下重修舊好,更得寵幸,久而久之那位蘇昭儀便不大被人提起了。
自古色衰日,愛去時,哪怕蕭凝裳身為寵妃,極得陛下愛重,都不得不未雨綢繆,時刻憂患。
正如陛下尚未而立,正值鼎盛之年,卻求仙問道,痴迷長生之術,皆是荒誕,但若細思其中深意,便不覺得奇怪了。
正陽宮就是一座金碧輝煌的道觀,煙霧繚繞。
聽說其中有一個巨大的丹爐,爐底之火終年不熄,千年的人蔘,百年的靈芝,搜羅天下奇珍異草,要煉成的是景帝謝宵的長生不老葯,仙福永享,與天同壽。
***
正陽宮。
夜深人靜之時,積年舊夢、紅衣女鬼、連同前夜所歷之事,讓他的思緒更加混沌,往昔斑駁的記憶卻無法連成完成的片段。
謝宵不由的扶額輕嘆,他雖是帝王,卻也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像極了一潭水,時而清淡,時而幽深,雍容華貴,亦或是俊逸儒雅。
獨屬於天子的那身明黃,才能彰顯天潢貴胄,尊崇無雙,但是他下了朝最喜歡穿得卻是這月華錦素,溫潤的眉眼卻帶了點點的愁緒,若皎月當空般的寂冷孤苦。
他抬眸:「來人,宣天一道長。」
大總管阮顯有些遲疑:「陛下子時已過,鴻寧殿那邊早就熄了燭火……」
謝宵語帶不耐:「朕讓你宣你就宣!」
「諾。」阮顯匆匆退下。
這裡雖然是他的寢宮,但他卻不常在這裡安置,只那座煉丹爐久不停歇。正陽宮的地下,卻有一座規模宏大,富麗堂皇的地宮,是整個宸宮最大的秘密。
無數個他不招幸宮妃,不面見朝臣,不批閱奏章的深夜,謝宵都在這裡度過,此處名曰「碧落宮」,白玉鋪地,青石為階,雕樑畫棟,奢靡無邊,能工巧匠甚至能讓鮮花在地下開放。
這是他答應過她的上窮碧落,世外桃源。
碧落宮的寢殿里一直掛著一幅美人圖,此圖名叫「晚荷夏憩圖」,只見接天蓮葉無窮碧色當中,一葉扁舟上側卧著一女子睡意闌珊,溫柔恬靜,歲月靜好。
「陛下,法師到了。」
「快請!」
溫澤手持拂塵,一身道袍落落如雪,在阮顯的帶領之下,慢慢的穿過地道,來到了碧落宮。
卻見謝宵負手而立,眼前一個碩大的水晶冰棺,勉強看清那裡面躺著的白衣女子,眉眼是那樣的熟悉。
天下人或許會以為,那位得陛下一時之愛的蘇昭儀早已經身歸黃土,葬入了妃陵,誰都不想過她在香消玉殞之後,遺體竟然被謝宵藏在了正陽宮的地下,夜夜相伴,日日同眠。
「貧道參見陛下。」
溫澤還未行禮,就被謝宵親手扶了起來:「法師不必多禮。」
「謝陛下。」
謝宵轉身看著冰棺里長睡的佳人,黯然道:「世人皆以為朕追求長生不老,卻不知道朕真正想要的是起死回生術。」
溫澤看著他,他與他一起長大,卻從未看明白他。
就好像現在這般,世人只知景帝崇尚黃老之術,求仙問道幾近痴魔,此番不遠千里召他入宮,是為長生之術,宸宮眾人卻說陛下召他進宮,是為降魔驅鬼,解夢魘之擾。
但其實謝宵召他進宮的真實目的,就是要他想法設法,讓水晶棺里身死三年之久的蘇昭儀起死回生。
溫澤去正陽宮前,梁雁鳴突然拉住他的手,抬眸:「你,不要去。」
他轉過身,緊握住她的手:「姐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辦法讓你真正還陽!」
做鬼這麼久,她當然知道起死回生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更何況她六年前就已經被挫骨揚灰,生死這件小事早就置之度外。
「只是謝宵向來多疑……」
溫澤倒是沒有半分的顧忌:「我現在變成了這副模樣,誰會相信六年死在戰場的雲麾將軍會搖身一變成了陛下身邊的『護國法師』?」
她囑咐:「那你多加小心。」
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她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姐姐,都無法從他身上找到一絲往日的痕迹,誰能想到昔年成王府那個金戈鐵馬,快意恩仇的小世子,竟然會變成出塵若仙,手無縛雞之力的道長。
他究竟經歷了什麼?才會如此容顏大改,面目全非,想到這些她只覺得揪心的疼。
夜深人靜,當整座宸宮被黑暗所籠罩,她也被困在夢境和回憶的泥沼中,彷彿又回到了他們的大婚之夜。
最尊貴的明黃,最鮮艷的大紅,身下是吉祥如意的百子千孫被,遠處那一雙龍鳳花燭搖曳晃眼,她的心卻好像是跌入了冰窟窿一樣。
「過來!」
他一步步的迫近,是以命令的口吻,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她是第一次見他穿大紅色,美玉一樣溫潤的顏,卻被這身紅色襯得風流醉人,瑩瑩生輝,她沒了平時的閒情逸緻去欣賞,卻因他眉眼間的狠戾冷酷而膽戰心驚。
殿內伺候的女官女史、嬤嬤婢女都被他呵退,蓋頭是他隨意扯掉的,合巹酒的酒器也被他狠狠的砸了出去。
她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死死的拽住衣角,他一步步的前進,她一步步的後退,直到退無可退,碰到了冰涼的大紅牆壁。
紅燭掩映下,她明媚穠麗的臉蛋,此時卻萬分的驚恐:「謝宵,你究竟想要幹什麼?」
「怎麼現在連夙興哥哥都不叫了是嗎?今晚是你我的洞房花燭夜,你說我想幹什麼?」
「不要,不要這樣……」她拼了命的搖頭,跟失控的撥浪鼓一樣。
他冰冷的那雙眸看著她掙扎,她越掙扎他怒火越旺盛。
她綉了許久的這身嫁衣,頃刻間成了碎片,灼灼嫁衣上的那隻鳳凰是她一針一線修成,如今鳳凰被撕成兩半,在地上哀鳴。
她想要逃走,但謝宵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吃痛倔強的咬了咬牙,眼底有淚水在打轉,她卻堅持沒讓它流下來,流血不流淚向來是成家兒女的倔強。
「救命啊!救命……」
「敬告宗廟,昭告四海都已經過了,如今你已經是朕的皇后,你還想找誰來救你?」他將她放在掌心視為珍寶,千般疼愛,百般呵護,可是她呢,又是怎麼對他的?
一千句一萬句的解釋梗在喉間,慌亂間她說出來只有一句:「沒有,我沒有!你冤枉我!」
她本該是他的妻,而且已經是他的妻,這是他的洞房花燭夜,他還有什麼好顧忌!
「我和斂疏哥哥從來都沒有!」他們之間一清二白。
她解釋他卻一句都聽不進去了……
他惡狠狠道:「朕不管你心裡到底還裝著誰……」
紅紗帳下,隱隱約約起起伏伏的身影,宮門將這一室鎖得嚴嚴實實,讓人無限遐思。
散落一地的瓜果桃仁,合巹酒的酒壺摔成了瓷片,他的帝王冠冕和她的嫁衣交疊糾纏在一起,隨意丟棄被淌了的喜酒浸濕。
那是她喜歡的「春庭雪」……
還有他精心準備的桃花酥,他原先怕她半夜起來喊餓,但是現在也被扔在了地上。
整個正陽宮,除了那一雙燃到底的龍鳳喜燭之外,已經是一片狼藉,哪還有半點洞房花燭夜的影子。
那一夜是她終其一生最黑暗的夜晚,現在想起來只覺得渾身上下都疼得可怕,後背似乎還咯著花生桂圓和蓮子。
這本不是皇室婚嫁該有的規矩。
關於大婚她本不想鋪張,只祭祀宗廟,昭告天下即可,他們兩個人只同民間的小夫妻那般小打小鬧就挺好,但他卻不肯委屈了她,說無論皇家,還是民間,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依樣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