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容器
做鬼的這六年,一兩年混沌,三四年瘋癲,到這五六年心也靜了。
跟那些轉世投胎的魂魄不同,她甚至連牛頭馬面都不曾見過,初初魂魄被那棵槐樹鎮壓在胭脂井底,後來不知為何散落的三魂七魄重新聚齊,她便開始在宸宮裡遊盪。
去了很多未曾去過的地方,知道了很多埋藏很久的秘密,當然也見過各種奇奇怪怪,死法奇特的亡魂。
猶記身死之前發下的毒誓,說什麼哪怕化身厲鬼,也要同他不死不休。
真的變成了鬼,才發現自己著實天真,她連他的正陽宮都進不去。
後來一個前朝冷宮裡,去世差不多百年之久的太妃,見她執迷不悟又著實可憐,口傳心授教會了她「入夢」,她便夜夜入他夢境,同他痴纏不休。
也許是因為那夜他恨得太深,她痛得太重,兩人皆為魘魔所困,無法掙脫,陷於無限循環往複的夢境當中。
自此經年,夜夜「良宵」,紅燭高照,卻不亞於身處無間地獄,回回剜心,次次凌遲之痛。
她怨念凝結,魂化子規,雖然生了這一雙翅膀,卻因那棵百年槐木鎮壓之故,始終都飛不出這宸宮,只能徘徊在正陽宮與紫儀殿。
後來等她再睜開眼睛,人已經身在千里之外的玉溪山了。
「今日,為何笑得如此開懷?」
尋常里她見溫澤,雖然清雅出塵,仙風道骨,但眉頭總是帶著一絲的凝重,但剛剛他來看她,卻覺得如此的與眾不同。
飲了幾天的人血,氣色也好了很多,只是可憐被她無辜牽連的那兩個宮婢……
那棵百年槐木,鎮鬼卻也養鬼,多年以來木澤一直滋養著她的魂魄,她為了擺脫槐樹上的禁制強行衝破封印,卻不料一個不慎,將其中一個宮女的精氣和靈識吸了個精光,另一個靈識受損,神似瘋癲。
他現在是陛下跟前的新貴,日日都隨侍在謝宵的身旁,宮人們都說陛下對這位「護國法師」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對他的信任甚至超過了寧國侯言敏。
昨夜謝宵突然將溫澤宣去,她心裡一直惴惴不安。
溫澤的手撫上她的皓腕,細細把脈之後讓她寬心:「不過是聽了個笑話罷了。」
「什麼笑話?雖然我不知道你的計劃和部署,但是阿韌你莫要讓我擔心,成家的血海深仇固然重要,但姐姐最擔心你的安危,畢竟這世上只剩下你我相依為命了。」
謝宵是何人?城府極深,又小心謹慎,最是多疑,從未有人能取得他的信任,那根本是痴人說夢,因為他只相信自己。
「你這樣做無非是捨身飼虎,與虎謀皮!」
她絕對不允許他再將自己置於任何危險的境地,他是成家唯一一個還在世的人了……
「姐,你放心。」
他不過是昨天晚上知曉了一個秘密,一個天大的秘密。
溫澤眼神陰鷙,笑里更是帶了些嘲諷和得意:「他謝宵聰明一世,玩弄世人於鼓掌之間,誰曾想到大渝天子,景帝謝宵竟然會對一個傀儡執迷不悟,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將她喚醒。」
「只可惜那不過是一具人肉堆出來的軀殼,他就算是煉成天下奇珍,烹盡仙草靈芝,也別想她再喘一口氣,哈哈哈!」
她抓住他的衣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六年前他死裡逃生之後,便一直藏匿在玉溪山雲清觀,翻遍九萬典籍,苦心修習道法,只為凝魂聚魄,起死回生之術。
但她是被挫骨揚灰,三魂七魄幾乎是四分五裂,光凝魂這已是難上加難,但皇天不負苦心人,三年前他終於有所小成,聚齊了她的一魂一魄。
為了安置她的魂魄,他遍尋天下美人,要這個人的眉,那個人的目,不要最美只要最像她的那部分,勉強拼湊出一副軀體,跟原來的她有八分相像。
就算是再像,也不過是她的影子而已,他為她取名蘇沉影。
不久之後景帝巡幸江南,天下盡知謝宵在江南得到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絕世美人,寵之愛之,六宮皆羨。
他為她穿衣,為她畫眉,她喜歡在宮裡打著赤腳嬉戲,他為她在整個宮殿里鋪上了錦毯,甚至因為她腳掌不小心被石子割破,他都心疼的差點為她烹了全殿的奴才。
誰也想不到謝宵懷裡這個千恩萬寵,嬌滴滴的美人,竟然只是溫澤為了安置她的靈魂,臨時拼湊出來的「容器」罷了。
他只賦予了她三個月的「生命力」,又怎會長久呢。
天一道長溫澤是暨修仙師的親傳弟子,又坐鎮玉溪山雲清觀,是暨修仙師之後道門最有可能得道成仙的真人。
要知道暨修仙師羽化登仙之時,二十一隻仙鶴接引,西天長霞數日未滅,晴空排雲上碧霄,扶雲直上九萬里的盛景恍如昨日,街頭巷尾的百姓談論時依舊敬畏不已,嘖嘖稱奇。
如今天一道長加封「護國法師」,地位更是尊崇。
闔宮裡的人都知道,天一道長這次進京身邊除了弟子和道童之外,還帶了他的師妹落雲仙人同行。
兩人一起長大,兄妹情深,聽聞落雲仙人自有體弱,常與藥石相伴,天一道長這次長途跋涉將她一併帶到永寧,就是因為天子腳下,人傑地靈,打算遍訪杏林聖手,治好落雲仙人身上的體寒之症。
前幾日因她體弱,溫澤囑咐她莫再外出見風,今日不知為何他竟囑咐了知雪折竹為她上妝,連衣裳都是新準備的。
果然晚上謝宵在御花園南角的碧海長寧設宴,為西南諸部使臣踐行。
她穿著一身天水碧綉祥雲紋的衣裙,只用白玉簪發,同那些盛裝的宮妃一比是略素了些,但更顯膚色晶瑩,柔美如玉,堪堪一個清麗素雅的病美人,尤是吸引不少人的眸光。
知雪扶著她坐下,折竹湊過來:「仙人,道長囑咐了莫要貪杯~」
他還當她是年少輕狂的時候,玉釀閣的「春庭雪」隨著她搬。
現在她五味盡失,哪分得清杯中的到底是酒,還是水。
全因著溫澤如今的這「護國法師」的面,她的席位不算太好,也不算太次,正正在一個角落裡躲清靜,看著王公貴族,文武百官推杯換盞。
他坐在那九重階上的龍椅上,大渝皇室百年的尊崇加諸於一身,明黃朝袍九龍冠,端正挺闊,尊貴雍容,儘是王者之風。
她的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郎,如今已是睥睨天下的帝王。
梁雁鳴想起昨晚溫澤和她的那一番交談……
她問:「你到底?」
「我到底意欲何為?姐,我告訴謝宵真有起死回生的術法,而這世間只有我習得。」
「既然他心心念念,都要正陽宮下的那具傀儡再喘氣,我就成全他的一往情深,要他夢想成真。」
溫澤眉眼間帶著一股狠勁,似是一把鋒刃,冷光一現,準備隨時出竅。
她臉上是散不開的愁緒:「你無需哄我,這世間哪有什麼起死回生之術?」
要知道謝宵這數年召集無數方士,窮盡一切辦法尋仙問葯,求草煉丹,幾番折騰全白費功夫,如今大渝後宮叱吒風雲,寵冠六宮的還是她蕭凝裳。
「是啊~起死回生,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不付出點代價怎麼再世為人!」
「那你還?」她黛眉微蹙。
溫澤嘴角輕揚,滿是嘲諷:「我跟他要了一樣東西,如今就看他舍不捨得給了……」
「你同他要了什麼?」
「謝宵那爐子燒了六年也沒燒出個所以然,我跟他說如今那些那些方士煉出的丹藥救活人行,但是真要生死人,肉白骨,還缺了一味藥引。」
她看著他,溫澤的容貌早已大改,可以說是判若兩人,但他撒謊誆人的時候,神情倒和往日如出一轍。
他繼續說道:「而這味藥引就是龍血,日日三碗熬成一碗,並仙丹與人服下,連熬九日便可功成~」
她看著碗里的人血,一時之間竟覺難以下咽:「你是從哪學的這些?」
要知道他幼時最煩這些之乎者也,一桿長槍倒是耍的出神入化,更何況是什麼枯燥的藥理醫典,道藏宗籍了。
「機緣巧合,得遇高人罷了。」他含糊其辭。
他謝宵若真如自詡的那般情深不壽,為那傀儡日日放血烹葯,不死也賠進去半條命,只是那偽君子,最是道貌岸然。
那傀儡他做了八分相似,只要一想到那夜地宮之中,謝宵深情凝視那屍身時的惺惺作態,便覺得無比噁心。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梁雁鳴的思緒被樂舞聲喚回,尤其是那一陣清脆悅耳的鈴鐺聲,要知道宸宮美人遍地,最不缺的就是風情萬種的美人。
要知道西南諸部這次進獻的美人,好些都被謝宵送給皇族和寵臣,唯一留下的這個叫「雲瑤」的,是長得是最好看的那一個,同樣也是膽子最大的。
更何況今夜是謝宵欽點她御前獻舞,玉足輕點,纖腰慢弄,一身大紅翩然生姿,腳上的銀鈴鐺當然是響得更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