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老吳的出身(上)
在經過與老吳的暢談之後,大狼狗很有些自殺的衝動。李浩和方強,誰也沒有勇氣把他帶回家住。最後沒辦法,乾脆在金剛山附近找了家賓館開了個房間。
後來又擔心這傢伙半夜跑出去,搞個打人毀物之類的事情出來,哥幾個一商量也都沒回家,就在賓館裡面橫七豎八的睡了。
李浩是被渴醒的,宿醉最顯著的癥狀就是口渴。
打開燈,李浩嚇了一跳。
老吳盤腿就坐在自己邊上,眼睛好像恐龍一樣看著自己。李浩不確定,這貨究竟是夢遊還是神靈附體。
「你幹嘛!」看著老吳直勾勾的眼神兒,李浩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俺知道你們瞧不起俺,背地裡說俺摳,眼光淺!」老吳身子不動,眼睛不眨,甚至表情也沒有。就是嘴在那以極小的幅度一張一合,很詭異!
太他媽嚇人了!
李浩不敢喊,也不敢說話,他不確定老吳現在的狀態。聽說驚醒一個夢遊的人,那人會暈厥或者是留下其他後遺症。
「你們不懂啊!不懂!俺家生活在一個啥樣的地方。
俺家住在大山裡面,農村!俺們那個村子有多窮嘞?從俺們那裡到最近的縣城,要走上兩天。這不是直線距離,後來我在地圖上量過,也就一百多里地。可你就是要走上兩天!
村子上不通火車、汽車、甚至是馬車驢車。都是山間小路,或者說那根本就稱不上是路。村裡人想出去,靠的只有一雙腳板。
俺們村,屬於是最偏僻的那種地方。想要到隔壁村子,也需要翻兩座山才行。俺一直到十三歲上,才第一次去縣上。
家裡幾個弟兄穿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褲子,不出門的就在家裡光著腚。你們不要笑話俺,俺們那兒就是這樣過日子嘞。上次問你們說,俺上電視老家裡人能看到不。你們說有線電視,可俺家裡連電視都木有,更別說啥有線電視。
十三歲那年,俺村裡來了個教書先生。是個女先生,聽說還是大學生。俺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身上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衣。
俺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做美,反正俺覺得先生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人。她走到哪兒,俺就跟到哪。俺們那兒對教書的無論男女都叫先生。在俺們眼裡,他們都是有大學問的人。
現在想想,先生那時候也就二十剛出頭,年青的要命。她喜歡穿紅色的褂子,在山裡頭特別扎眼。她愛笑,牙特別的白,白的刺眼。不上課的時候,就給俺們講故事。全村的孩子,有事沒事的都愛往她那裡跑。
可是俺爹娘不讓我上學,因為俺已經大了,可以幫家裡幹活了。他們可能覺得俺們祖祖輩輩都是扒山裡這口飯的,也不會有什麼大出息,能活著就不錯了。
先生不這樣想,她幫著俺娘曬玉米。幫著俺娘撿地瓜,俺還看見她教俺娘裁衣服。
有事沒事就跟俺娘俺爹說讓俺上學,並說書本費都由她出。
後來俺偷偷問過她為什麼對俺這麼好,她說,俺聰明,俺一定可以考上大學的。只有知識才能挽救被貧困湮沒的命運——這是她說的。當時俺不懂這話什麼意思,可是俺太想太想變得像她一樣有學問,像她一樣那樣說標準的普通話、懂好多書本上的事。那時的俺簡直跟中了魔一樣想讀書。
俺爹娘終於同意俺去上學,條件是家裡的活兒不能落下。那年先生第一次帶著俺出了山去了縣城,帶著俺買書買本,帶著俺看城裡的學校。
操場上有好多穿著一樣衣服的小學生,他們在操場上笑著戲耍。上課鈴一響,他們就像兔子一樣竄進教室。不大一會兒,就有讀書聲傳出來。
俺羨慕極了,扒著學校的鐵欄杆,眼珠子都要快看進教室裡面。俺好想跟他們一樣,可俺知道俺跟他們不一樣。俺是農村人,小時候家裡連條褲子都不給穿。俺像這些孩子那麼大的時候,還光著腚滿村瘋跑嘞。
上十歲,俺才有了自己的褲子。還是俺娘用麻袋片改的!
自打縣城回來,俺就下了決心,一定要讀好書,學好學問,將來走出大山。在城裡混出個人模樣,然後衣錦還鄉,讓大傢伙看看,光著屁股長大的娃娃也會有出息。
一年多一點兒,也就一年多一點兒。俺學會了小學生六年的東西,這一年多先生一直幫我買本,買書。有時候,還幫著俺幹活兒。這是家裡的條件,干不完活不許讀書,也木有飯吃。
她很幫著俺,很看中俺,俺也很用功。
然而……現在回想想,這都是命。俺命里,就不是個應該讀書的人。
十四歲剛過一半兒,早些年村裡出去闖蕩的狗子回來了,說是從一個叫做上海的地方回來。他要挑二十個人,管吃管住,每個月還給五百塊工錢。
五百塊錢,那時候玉米才四毛五一斤。一月五百塊錢一年就是六千塊錢,這在俺們村絕對是一筆大錢,村裡多少壯勞力紅了眼。
上海,上海那是什麼地方?在俺們能想象到的世界里,那裡是天堂,是俺們做夢都不敢做到的地方啊!爹媽聽了后眼睛都紅了,拚命託人要狗子收了俺。
狗子在村裡招了二十個人,說什麼要趕工期,連夜就動身往縣城裡面走。
俺沒有跟先生告別,因為俺沒臉見她。俺覺得對不起先生,對不起她的關心和愛護。可沒辦法,家裡孩子多,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飯都快吃不上了還哪有心思學習。要怪,就只能怪俺家實在太窮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黃豆大的雨點子砸在身上生疼。大夥深一腳,淺一腳的往縣城走。狗子說,明天早晨能趕到縣城,就能趕上午的汽車到省城。
有時候做夢,還能想到那場大雨。天那個黑,伸出手去都看不見五根手指頭。雨那個大,雨水好像要把整座山都吞沒,像野獸一樣咆哮傾瀉。大傢伙摸著黑,冒著雨悶聲不響的走。
剛剛翻過三四個山樑,黑夜裡忽然聽見有人喊俺的名字。俺還以為自己在發夢。可是,真的是,真的是她……先生一聽說我跟狗子走了,晚飯都沒吃就追來了。
她一個女人家,實際上還是個女孩子,一個人,追了近三十里山路。那麼漆黑的夜裡,那麼大的雨里,她怎麼能追出三十里路,只為了一個不告而別的學生?」
大滴的眼淚順著老吳的臉往下淌,嘀嗒在猩紅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