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老吳的出身（下）
老吳眼神深邃而悠遠，好像穿越到了那個暴雨的夜晚。李浩不確定老吳究竟是醒著，還是夢遊中的夢囈。
「看到先生，俺就跪下了。俺抽自己嘴巴，說俺對不起她。俺是當大哥的，下面還有那麼多弟弟妹妹。俺得賺錢養家啊！
俺給先生磕頭，石頭把腦袋都劃破了，血順著臉往下淌，可俺腦袋不疼，心疼！
先生瘦瘦的身板一直在抖，也不知道究竟是凍的還是嚇的。先生說，你跟我回去。四年之後，她帶著俺考大學。她要俺上大學，從此改變這輩子的命運。
她的語氣是那樣的堅定，每一個字都轟在我的心頭肉上。窮啊！土地裡面刨食，祖祖代代都窮啊！俺也想改命啊！
俺們山裡面有個傳說，看見九天神女就能改變命運。那個暴雨連天的晚上，我看見了九天神女。俺的先生，就是俺的九天神女。是俺們這些深山溝溝里，沒書讀窮娃娃的九天神女。
先生感動了所有人，連狗子都感動了。他跟俺說，工地上不缺俺這樣的半大孩子。回去跟著先生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別像他們一樣，一輩子勞碌命。說完，給了我五十塊錢。俺就和先生回去了！
一來一回六十里山路，俺今天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可那天，就是走回來了。我的九天神女牽著俺的手，她的身上帶著光。俺不騙你，俺真的在她身上看到了光。
回村以後，先生就病倒了。身子燙得能烙餅，蘸著井水的布巾子，放在額頭一會就變熱了。燒了好幾天都木有退，有老人說是夜裡走山路中了邪，撞了山魈山鬼。請來神婆跳大神，跳了兩次都沒跳好。
後來，俺看著先生實在不行了。背著先生往縣城裡面去，村裡人都怕招邪，木有一個人敢幫著俺的。
一天一宿啊，十四歲的俺就背著先生在山裡面走。開始還能快走兩步，到了最後乾脆就是一步一挪。老天也可憐，天亮的時候終於走到縣城，先生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到了縣城的醫院，大夫說先生是什麼肺炎。已經很重了，快救不得了。他們這裡不行，需要往省城裡面送。
俺哭著求醫生幫忙，省城那麼遠，到了省城先生也死了。他說，在這也活不了。俺求著醫生說，先生是俺們村裡的老師，她是為了找學生才落下的這個病啊。後來大夫終於答應先幫忙治治，先生暫時被安置在醫院走廊里，掛起了水。
醫生說讓俺去籌錢，可我身上只有狗子給的五十塊錢。醫生說不夠，讓俺務必把錢付了。不然，連水也不給掛。
俺就在醫院走廊裡面哭，後來一個嬸子聽說了，就帶著俺到醫院邊上的一個地方。說是抽一袋子血，就可以給俺四百塊錢。
那時候錢就是命啊，為了先生別說抽一袋子，就算是抽幹了全身的血，也中啊！俺抽了兩帶子血，腦袋暈乎乎的。還想抽的時候，人家說怕出事兒不給抽了。這樣我拿了八百塊錢，深一腳淺一腳的回到醫院走廊里。
等俺回到醫院的時候，長條木頭凳子是空的。護士告訴俺先生因為呼吸衰竭被送到急救室去了。她還說，醫生說了，因為先生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高燒持久不下，所以情況很危險。
俺沒有見到先生的最後一面。她最後的時刻是在急救台上度過的，等她被推出來后，已經沒氣了。
俺眼睜睜看著先生被推走了。白色的布單下，是熟悉的紅色毛衣。臨死，她也沒留下一句話。但俺知道她的心愿，她讓俺考大學，讓俺們深山溝溝里的孩子能改命。
俺在醫院走廊上捶著胸口的哭啊，哭得整個縣城都快被震塌了，哭得醫生和護士都給嚇著了。哭到後來，俺已經沒有聲音了，只剩下眼淚還在不停地流，好像先生找俺那晚的大雨一樣，一直不停地流著。
後來俺拿著八百塊錢，去上海找到了狗子。在工地上幹了六年活兒，後來有一次回老家。看到家裡還是那麼窮，娃娃們雖然不光腚了，可還是滿村子瘋跑。
那時候俺就想起了先生，想起了俺先生就是為了俺們這樣的孩子有書讀，才來到這大山溝溝裡面的。她教會了俺做人，這輩子要做什麼樣的人。
俺去找村長，村長說當先生得有文化才行。你不行！俺說俺有文化。村長說，你有文憑嘞？
俺木有文憑！
後來村長說，你去當兵。當兵回來之後，村裡可以安置著當鄉村老師。這樣，二十歲的俺去當了兵。你們說俺摳，可俺那幾十塊錢的軍帖，要貼補家裡十幾個上學的孩子。扣除郵局的郵費，一個人一個月只能分到一兩塊錢！
你們是不知道啊！去年俺回家探親的時候，孩子們的作業本，正面用完了用反面。反面用完了，還不捨得扔留給後面的娃娃，直到作業本都傳爛了。小孩子學寫字，根本用不起書本。就用手指頭蘸著水在石板上寫，大冬天的我看到那一張張凍得通紅的小臉，我這心跟剜了一刀似的……！
一瓶啤酒八塊錢，能給一個孩子買上半年的作業本嘞……！
俺就覺著，將來回到村裡面教孩子。讓先生在天上也看得見，俺不是木有用的人，她沒辦好的事情，俺一定要幫著她辦好。俺一定要讓這個深山溝溝裡面，走出去一個大學生。
真有那一天，俺就把那後生帶到先生的墳前。拿著入取的紅本本，恭恭敬敬的給先生磕三個頭，告訴先生深山溝溝裡面能出大學生。她的心愿，俺幫她完成了。」淚水順著老吳木然的臉上，不斷滴落在地毯上，先是濕了一小塊，然後濕了一大塊。
天吶！
摳門摳到了極致的老吳是聖人，這一刻李浩在老吳身上看到了光。不騙人，真的看到了光。
李浩從懷裡掏出剩下那兩萬塊錢，默默的塞進了老吳的背包。明天，他就會帶著這個背包回到他的大山深處。真心希望，他的願望成真。也真心希望，先生在天之靈能夠化身九天神女，幫助千千萬萬大山裡面的孩子。
PS：很久以前聽朋友說起這個故事，今天含淚寫出來。謹以此文！感謝那些在大山深處默默耕耘的園丁，感謝他們為大山裡面窮娃娃做的一切。
雖然他們的文化水平可能不那麼高，雖然他們可能不會英語不會奧數。但，他們是千千萬萬孩子心中的九天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