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蜜月期與雨林
「我想活得像棵沙棗樹,哪怕外表醜陋毫無美感,千里之外的沙漠蜂也能被它吸引到跟前。這才是招蜂引蝶的最高境界呢!」
——程曠
接下來的七天,很快過去。
上帝創造世界也不過用了七天。
在沙漠里過日子,昨天與今天並無區別,今天與明天差別也不大。在程曠眼中,七天不過是一眨眼。
而對於陸晉來說,這樣毫無波瀾的生活,卻好像夢一樣恬靜。
他每天跟著程曠進進出出,看她在實驗室里伏案描繪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水紋圖,或者徹夜不眠地處理採集的樣本。
有時,他會一整天扶著她緊實的腰,跨坐在越野摩托的後座上,迎著乾燥勁烈的風,隨著沙丘的起伏,穿梭在深深的叢林中……
有時,他會跟著她徒步去牧區,給駱駝、羊群密集放牧后的土地取樣做對比。又或者,一群人擠在丁克的房間里,給他出謀劃策,陪他在網上與那個叫「多肉植物不吃素」的姑娘耍貧嘴。
整整七天,除去睡覺,陸晉與程曠形影不離。
對於陸晉來說,與一個人如此親密,這是人生中獨特的體驗。
對於程曠來說,這七天卻並不好過。
她向來獨來獨往,很不願意隨時拖著個累贅。
十年來,她早已習慣與自己相伴,孤獨是她生活的常態。
她一面要集中注意力處理手頭堆積如山的樣本,一面要全力以赴地分析找水儀繪製的地底剖面圖。同時,她還得看緊陸晉,一刻也不能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這令她渾身不自在。
然而,陸晉這個人存在感極低。他好像有種特別的本事,能把自己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漸漸地,她開始習慣陸晉的存在。不,應該說是忽略。
她常常忘記陸晉就在自己的身邊,就像一個時刻在呼吸的人,反而忘記了呼吸一般自然而然。
第八天。
一出房門,陸晉便覺得空氣里有什麼地方與昨天不一樣了。
他凝神向遠處眺望,想要尋找那異樣來自何處。
濃蔭起伏,藍色的天高而遠,像冬天結冰的湖面,薄脆剔透。
一切都那麼平靜,平靜得沒有絲毫異常。
這依然是綠島基地再尋常不過的一天。
程曠匆匆趕到的時候,陸晉正悠閑地坐在食堂的大樹下,將饃饃掰碎了泡在羊奶里,好似他不是坐在酷熱的大沙漠里,而是在清涼怡人的咖啡館。
看著陸晉平淡安然的眉眼,程曠心中一動,突然不想那麼早去面對那個至關重要的時刻。
她一屁股坐到陸晉身邊:「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陸晉挑眉。
他話很少,但不知為什麼,一周下來,程曠已經摸清楚他的微表情。
「從今天開始,基地進入HoneyMoon(蜜月期)。」程曠眉開眼笑。
早上起來,她一察覺到空氣中的那點異動,原本緊繃的情緒忽然就緩和下來了,好像未來的一切忐忑不安,未知的撲朔迷離,都在那點與往日不同的異常里得到了安撫。
陸晉被她的笑容晃得眼花,直覺告訴他有非常美好的事情在等著他。
他輕輕含住那句「HoneyMoon」,嘴裡像被人塞進了一顆橘子糖。
程曠領著陸晉,往密林深處走去。
她是個急性子,走路風風火火,每一步都儘可能邁到極致。可今天她一反常態,施施然然彷彿散步一般,沿著林間小路向湖邊緩緩前行,樣子頗為享受。
「你要帶我看什麼?」陸晉看著始終笑嘻嘻的程曠,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問道。
「不是看,是——」程曠點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然後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你沒發現,今天空氣里有點不一樣嗎?」
陸晉微眯起眼,深深吸了口氣:「好像——」
他發現,越往樹林深處,空氣便越發清冽甘甜。
空氣里飄蕩著一股甜蜜的氣息,似有若無,好像幾分鐘前才有一個塗了香水的女郎從這條路走過。
程曠見陸晉略微困惑的表情,得意地笑了,不由得急性子又上來,一把拽住陸晉的手腕道:「走吧,別磨蹭了,馬上就到了。」
陸晉被程曠猛地一拽,踉蹌了一下,跟著她疾步前行。
沙地上阻力大,本該舉步維艱,可是這一路,被程曠抓著手腕連拖帶拽,不知是因為她的力道,還是她扣住他的手腕的奇異觸感,陸晉覺得輕鬆了不少。
兩人攀爬過一片起伏的灌木小丘,空氣里的香味越發濃郁。
再向前,那香味似乎變得有形有質,閉上眼,會有種空氣都是金燦燦的錯覺,揮手一抓,就能撈一把濃稠的蜂蜜,眼、耳、口、鼻、彷彿每一寸肌膚都浸泡在無窮無盡的蜜糖中。
「看!」程曠忽然停下,隨手向前一指。
陸晉凝神望去——眼前是一大片沙棗林,褐紅色的樹榦遒勁扭曲,貼地斜斜地生出去,儘管樹榦乾燥皸裂,像老農操勞過度的手,毫無美感,但蓬蓬密密的枝葉遮住大半天幕,銀灰色的葉片長長的、扁扁的,像一隻只紙折的扁舟,又顯得格外生機勃勃。
這些天,陸晉跟著程曠在基地里穿梭,這樣的樹見多了,可是,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樣。
原來,沙棗樹開花了。
重重疊疊的枝葉間,抽出一串串花穗。無數的沙棗花正含苞待放,似一把把合攏的綠色小傘,鼓鼓囊囊,好像下一刻就會「砰」的一聲撐開來。盛放的花也不少,一團團一簇簇,散在枝頭。
程曠湊到一枝低垂到額前的花穗前,那上面正開著七八朵喇叭似的小花。花莖自下而上,像白嫩的豆芽一般,直到頂端處才綻開黃澄澄的四片花瓣,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像金色的星星。
她忍不住閉上眼,深深呼吸,嗅了滿滿一鼻腔蜜香。她輕聲對陸晉說:「沙棗花要開整整兩個月,整個基地都像泡在蜜糖里,做夢都是甜絲絲的。」
難怪她說,這是基地的蜜月期。
陸晉微笑,一向簡單粗暴的程曠,好像也在這連綿不絕的花香里,變得甜蜜柔軟了。
誰知他念頭剛起,程曠卻匪氣十足地拍了一下沙棗樹粗糙乾裂的樹榦,像在拍自己老友的肩膀一般,豪氣干雲道:「我呀,就想活得像棵沙棗樹。哪怕外表粗糙、醜陋、擰巴彆扭、毫無美感,卻有極旺盛的生命力,哪兒都困不住它、難不倒它,在最惡劣的環境中,也能開出最甜蜜的花,結出甘香的果……」
是呀,真正有魅力的女人,絕不是徒有個好看的外表。
陸晉怔了一下,沒想到滿嘴葷段子的程曠也有正經的時候。
誰知程曠下一句話又將自己打回原形:「千里之外的沙漠蜂也能被它吸引到跟前。這才是招蜂引蝶的最高境界呢!」
「騎著馬兒走過崑崙腳下的村莊,沙棗花兒芳又香,清涼渠水流過玫瑰盛開的花園……」少年清亮稚嫩的歌聲在沙棗林深處響起。
兩人循聲望去,正好看見丁克帶著艾爾肯在樹下忙碌,十幾個蜂箱散落在濃蔭下,不斷有腰身細瘦黝黑的蜜蜂穿梭其中。林子里安靜極了,只有蜜蜂「嗡嗡」的聲音,像轟炸機一般響徹其間。
艾爾肯和丁克都戴著帽子和面紗,熟練地將一片片台基插進蜂箱里。少年正放開嗓子,隨著微微浮動的香味,唱著歌:「一個俊俏的姑娘正在靜靜的葦盪,美麗頭巾隨風飄蕩,乘著薩它琴聲旋轉到我的身旁……」
「沙漠里居然也養蜂?」陸晉一邊拍照,一邊問。
「整個塔克拉瑪干沙漠都沒有蜜蜂了。但是不養蜂,這麼多植物開花得全仰仗人工授粉,還不把人累死?」程曠小聲道,「人類所利用的一千三百多種作物中,有一千多種依靠蜜蜂傳授花粉。如果蜜蜂滅亡,人類最多只能存活四年。可是現在全世界每年有30%的蜜蜂離巢不歸,神秘失蹤,連屍體都找不到。」
程曠見陸晉聽得專註,又神秘兮兮地說道:「有人說,這是外星人為了佔領地球使得詭計。它們把蜂群全部誘拐走了,人類就會自動滅絕。」
「別聽曠姐胡說。」丁克走過來插嘴道,「這其實是『蜂群崩潰紊亂』導致的。郊區城市化、農藥和殺蟲劑、濫用抗生素、氣候變暖、電子產品的電磁波輻射干擾蜜蜂的導航系統……這些才是導致蜜蜂不斷消失的真兇。」他一說到自己熟悉的領域,就變得滔滔不絕。
遠處的艾爾肯一抬頭,也看見了陸晉。少年立即熱情地對著陸晉揮了揮手。深目濃睫的美少年,在嗡嗡的蜂群中,笑得格外燦爛:「大哥哥,等蜂子釀好蜜,我取了送給你。擱到羊奶里,甜得很!」
陸晉舉起相機,鏡頭裡便定格下少年淳樸的笑容。
「沒想到死亡之海里,也能養活這麼多蜜蜂。」陸晉看著花枝上忙碌的蜜蜂忍不住感嘆。
丁克的聲音忽然就有些低落:「這是岳老託了好多關係才從巴丹吉林運過來的一箱沙漠條蜂。他帶著我們,花了整整五年時間,才養出現在的規模,連釀好的蜂蜜他都捨不得吃一口,幾乎都留給蜜蜂了。」
「都一個星期了,岳老還沒回來?」見丁克主動提起岳川,陸晉乘機追問。
丁克目光一閃,直勾勾地盯著程曠,自己卻不吭聲。
「快了!處理好鎮上的事情,他就回來了。」程曠瞪了丁克一眼,介面道,「呀,差點忘了告訴你,婁教授正帶著人給雨林揭罩子,你要去看嗎?」
「今天就揭蓋了?」陸晉愣了一下。
徹底開放雨林,讓它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是整個項目最重要的一環,也是最後一環。
如果雨林真能給沙漠帶來雨水,整個「綠餌計劃」就活了。相反,整個基地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它關係著基地所有人的命運。
陸晉有點遲疑:「你們不等岳教授?」
「等不了了。」程曠若有所指,「綠能集團已經把我們的研究經費全凍結了,再不出結果,我們就彈盡糧絕了。你難道不知道?」
陸晉默然。
程曠面上微緊,那隻黑洞洞的眼罩顯出幾分森然冷意。
但隨即她又嘆了口氣,怎麼能怪陸晉呢?
他不過是個只能如實彙報的評估師而已。
可是,他真的是評估師嗎?程曠眼前晃過好幾個她接觸過的環保測評師。
陸晉——和他們很不一樣。
她心裡不禁有些困惑。
丁克脫掉防蜂服,和陸晉、程曠一起,匆匆往小白樓旁的雨林趕去。等他們趕到,巨大的玻璃金字塔前已經密密麻麻地聚集了百來號人。現場一片嘈雜,甚至有牧民趕著羊和駱駝來湊熱鬧——莫名的,程曠想到了剛才見過的蜂群。
程曠擠過一大堆工人,她衝到最前面,一眼便看見了正在和人爭論的婁雲。
一向淡雅的婁雲,今日打扮得頗為隆重,微卷的齊耳短髮梳得一絲不苟,面上是比平日更精緻的淡妝,豆沙紅的唇膏襯得她小麥色的膚色格外精神。
然而,只有熟悉她如同程曠才會發現,她的唇瓣有些輕顫,手指緊緊地團在掌心,緊繃的指節有些發白。
婁雲很緊張!
程曠擠到她跟前,施一源和裘勝見程曠過來了,也從旁邊的樹下走了過來,一行人團團將婁雲圍住。
婁雲見了程曠,臉上一松,一把拽住程曠的手,聲音有點抖:「小程,黃工他們剛剛發現,打開溫室玻璃罩的聯動軸是單向的。」
「什麼意思?是沒法打開了嗎?」程曠心下一沉。
「能打開!」裘勝插嘴,「就是打開后,沒法再關上了。」
「哦!只要能打開就行!」程曠鬆了口氣。
婁雲瞪了插嘴的裘勝一眼,繼續憂心忡忡地說道:「萬一罩子打開了,雨林和周圍環境不能融合。眼看著一天比一天熱,晝夜溫差又那麼大,要是它們適應不了沙漠氣候死了……怎麼辦?」
「不怕!整整十五年了,如果它們還適應不了,只能說明我們的理論一開始就錯了。馴養雨林植物適應沙漠氣候是行不通的!」程曠斬釘截鐵地說,一點也不顧及婁雲的感受。
婁雲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一旦打開溫室,這些植物的命運,就再不是我能掌控的了,一切有可能會向著失敗一步步邁進。」婁雲喃喃道。
「怕什麼?你不是經常說,通往真理的道路上,每證明一條路行不通,就代表離真理的路更近一步嗎?」裘勝嘟嘟囔囔,「大不了就像曠丫頭說的一樣,證明雨林適應不了沙漠唄!」
「是啊,我這一生就參與了兩個重大項目。第一項目失敗了,證明人類無法複製地球。如果這次又失敗,就證明人類無法改變沙漠氣候。」婁雲訕笑道,「難道我這輩子,就是專門給別人通往真理的道路上,當墊腳石的啊!」
「婁姨!昨天你不是還挺有信心的嗎?」丁克撓撓頭,想要安慰明顯有點失態的婁雲。
「昨天,我不是還想著,萬一出了什麼不好的狀況,還能把溫室重新關上嘛。」婁雲慘笑。
「別擔心,我一早就打了一卦,卦象極好!況且,理論上說——」施一源忙插一嘴。
「別理論上說了!」婁雲打斷他,「我的理論比你熟。」
施一源悻悻住嘴。
「婁教授,如果雨林活不了,其實你們也沒有機會再來一次了。」陸晉冷靜道,「一旦實驗失敗,項目直接就終止了。所以——」
「別無選擇!」程曠介面道。
眾人一默,氣氛變得越發凝重。
這十五年裡,他們把能做的都做了,已經耗盡心血,面面俱到了。剩下的,就是聽天由命!
雨林活,基地活。
雨林帶來雨水,「綠餌計劃」第一階段實驗成功,後續計劃將順利推進。
而失敗——不過是十五年青春空擲!
想到這裡,婁雲咬了咬唇,沉聲吩咐:「打開吧!」
這句話她說得很慢,每個字咬得又准又重,像是要把十五年的時間、心血、期待都濃縮起來,注入這短短的三個字里。
負責基地基建和工程的黃工程師按下啟動按鈕,十幾名機械工人相互協作,金字塔般的鋼化玻璃開始輕微晃動,各連接處的連軸發出巨大的聲響,巨大的玻璃罩子瞬時分崩離析,不斷向外撐開、變形、摺疊,變成一面面窗戶大小的玻璃扇面……
婁雲全神貫注,每打開一扇玻璃,她的心臟就緊縮一次,呼吸越來越急促,瞳孔不斷收縮。
期待、緊張、忐忑、擔憂、興奮、不安……複雜的情緒在她臉上橫陳變幻。
陸晉不動聲色地按動快門,記錄著眼前這令人震撼的一幕。
丁克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裘勝抱臂仰望,施一源掐著手指念念有詞。
而程曠筆直地站在婁雲身邊,伸手半摟著對方的肩。她像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牢牢紮根在地下,穩穩地為婁雲提供依靠。
她抬頭望著雨林,神情端莊肅穆,那唯一的眼睛里,寶光瀲灧,在玻璃的反光中,亮得令人不敢逼視。
「轟——」一聲巨響,沙地震動了一下,所有的玻璃罩子同時收攏,堆疊著重重壓向地面。
與此同時,一股龐大潮潤的植物氣息如猛獸一般撲向眾人,迅速向周圍盪開。
那濕漉漉的水汽,在接觸到陽光后,瞬間在空中折射出一道彩虹,赤橙黃綠青藍紫,每一種色彩都是蒼白沙漠里的奇迹。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皮膚上綿密的水汽與陽光交織在一起,帶起陣陣涼意,陸晉的手臂上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那龐大的一彎彩虹,近到幾乎觸手可及。
程曠忍不住伸出手探向那道彩虹,她的手直直穿過彩虹,心情頓時被染成了彩色。
她回頭,對著驚呆了的眾人展顏一笑:「看!彩虹!這是吉兆吧!」
她話音剛落,那輕霧一般的水汽便被乾涸的沙漠吸附了,彩虹氤氳開,變成一道淺淡朦朧的影。
「可以解釋為吉兆,但也可以解釋為,一切都是夢幻泡影。」施一源掐著手指,蔫兒蔫兒地回答。
「閉上你的烏鴉嘴!」婁雲、程曠幾乎同時大聲呵斥。
整整一天,基地的人都沉浸在一種亢奮與忐忑交織的氛圍中。
黃昏時,十座玻璃金字塔全部揭開了。加起來超過六十個足球場面積的雨林,徹底暴露在沙漠乾燥勁烈的空氣中。
不知是不是錯覺,程曠覺得整個基地的溫度都變涼了。
所有人都閑下來,只有施一源最忙碌,他忙著帶領團隊測量空氣里的各項數據,溫度、濕度、密度……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帶著助手趕往不同的地方釋放系留汽艇,緊鑼密鼓地展開各項監控。
除了最忙的施一源,其他人都久久徘徊在雨林中,不肯離去。
其實這些熱帶雨林,一直都在。
只是隔著厚實的玻璃罩,碰不了、摸不到,甚至感受不到那些青翠欲滴的顏色散出的淋漓酣暢的植物氣息。
那籠中的神秘叢林,更像個華麗虛無的夢境。
可是現在,玻璃屏障被拆開了,一伸手就能摸到棕櫚樹巨大的、打了蠟一般光滑的葉片。一俯身就可摸到如絲絨般厚實的苔蘚,一扇鼻翼,就能聞到白色蘭花馥郁的香味。那些如蛇般妖嬈纏綿的藤蔓,更是邁近一步,都有可能被絆上一大跤。
一瞬間,只可遠觀的人們,進入了這個濕漉漉的綠色夢境。
或者說,夢境終於照進了現實。
牧民、護林工人,甚至負責拆卸的工程師們,都傻愣愣地站在綠林邊緣,忍不住趨上前去零距離接近這幽深叢林。
頑皮的畜生們也跟在主人身後,鬼頭鬼腦地湊上前看熱鬧。
看著看著,一隻憨厚魯鈍的黃駱駝,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肥大的鼻頭在一片鮮嫩嫩的芭蕉葉上來回蹭了蹭,敦厚純真的大眼睛上,茸茸的睫毛一眨,厚嘴皮一掀,白森森的牙齒啃上去,一截翠生生的葉尖「嘶啦」一聲,進了它的嘴。
駱駝的主人準確地接到婁雲的一記眼刀,嚇到趕緊伸手拍了憨駱駝的腦袋一下,半生不熟的漢語囫圇著,急罵道:「小東西,又調皮。」
正在嘗鮮的駱駝不防被打了個正著,不高興地尥了蹶子。主人在眾人面前丟了臉,下不來台,用鞭子抽了它的肥屁股一下,嘴裡叨嘮著,將一根繩上的一溜兒駱駝全趕走了,只留下駝鈴清脆的餘音。
此時,沙漠里的夕照如期而至,紅彤彤的夕陽像剛從紅色油漆桶里撈出來的,艷得耀眼。萬事萬物遇上這樣朦朧而綺麗的光線都會變得柔情萬種。
金色的光柱在葉與葉、枝與枝之間勾連的縫隙里穿梭,千束萬束,如金箭般筆直地射下來,臨到地上,騰起一片金色的煙霧。
婁雲逆著光,站立在一片霧騰騰的霞光中,白髮下的七情六慾都隱沒在強烈的光線里。
初到沙漠時,她才三十五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好年華。
一開始,她只是頂著烈日,全心全意地給沙漠畫格子、結草皮,全心全意地等著那毫無生命氣息的砂礫中生髮出土壤的生機和潮潤。
這一等,便是兩年。
兩年後,她又親力親為,為那些沙土布下適合植物生長的菌群。
接著,那些被她精心挑選出來的雨林植物穿越重重障礙,被精心呵護著,來到這陌生的沙漠王國。
有的還稚嫩纖弱,有的嫩白根須上還帶著另一個經緯度的泥土,有的還是團得緊緊的種子,有的已經被折騰得半死不活,有的雄赳赳等著征服全新的土地……她日夜不息地盯著,親力親為、鞍前馬後,把它們全部妥妥帖帖地移植到這片乾涸的沙地里。
之後的十餘年,每一天她都過得小心翼翼,像照顧新生嬰兒一般,照顧這些嬌弱的生命。有的植物水土不服,活了幾天便死了,變成同類的肥料;有的長了幾年始終堅持有情飲水飽,被她忍痛淘汰了;有的感染了蟲害,被啃成篩子似的;也有的植物受不了晝夜溫差被摧殘萎謝的……但終於,它們中有一半的夥伴紮下根活了下來,靠稀薄的水分掙紮成了林。
看著金光中近乎神聖的茂密雨林,婁雲的眼睛濕了,一滴淚打著圈在眼珠上勾出炫光,喉頭裡慢慢湧上一點哽意。
十五年時間,匆匆就過去了。黑髮怎麼就染了雪?
驀然回首,一切竟然短暫如幾個碎片般的閃回。
在這些瞬間的閃回中,她失眠過、頭痛過、號哭過、掏心挖肺般地難受過,她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感情,承擔著連男人也不能抗住的重壓。
沒有親人,沒有伴侶,終生也不可能有人喚她媽媽,撲入懷裡讓她抱。
她孑然一身,在這漫漫黃沙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熬到了今日。
可是,看著眼前葳蕤的雨林,一花一葉一木一苔蘚,都讓她驕傲——一個母親的驕傲。
程曠被婁雲的神色震撼,一時間心中豪情涌動。
望著龐大的叢林和垂垂老去的女人,程曠耳邊迴響起婁雲曾經說過的話:「誰說女人活著的價值就是生孩子?這世上多數人活得渾渾噩噩,生的孩子一生照樣活得渾渾噩噩。所謂血脈延續,不過是用平庸的DNA複製平庸。就連所謂的親情,三代以後的關係便淡如陌路。我又何必執著於此。不如用我有限的一生,去創造無限的生命。只要這片雨林在,我死了以後,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整個沙漠里的生命,都是我曾經活過的證明。」
這些話,好像又回蕩在叢林間,回蕩在這沙漠的上空,撞擊著程曠的心。
生命如此短暫,可是生命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創造永恆。
這永恆,可以是藝術,可以是宗教,可以是哲學,可以是歷史,可以是美,甚至可以是堅如磐石的信念,或是生命本身。
那才是她程曠應該追求的大道,而不是短命的愛情。
程曠仰起臉,迎著樹梢間漏下的點點金光,嘴角微微揚起來。
她渾然不覺,有雙眼睛正透過鏡頭洞察到,她平靜表象下洶湧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