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最後的那塊拼圖
「溫軟的懷抱,可供人依靠取暖,卻也易令人喪失鬥志。」
——程曠
從父母家出來,陸晉撥通了岳彤的電話,約她一小時后,在他們相親的那家咖啡館見面。
陸晉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與岳彤見面次數並不多,但對她的印象非常深刻。
她有一張精心修飾過的臉,粉底抹得很勻凈,眉眼修飾得尤為精細,睫毛塗得根根分明,濃黑翹密。她穿高開衩的炭灰色一步裙,腳上是JimmyChoo的銀色細高跟鞋,走起路來很穩妥,也很搖曳生姿。
人還沒走近,便能讓人聞到她身上愛馬仕遠洋航行香水的味道。
那味道會令人產生一種錯覺,好像正置身於寒冬的針葉林,皚皚白雪厚壓在墨綠的松樹冠上,冷冽的雪風中,是松樹挺拔的翠綠生機。
但陸晉心知,她並不是真的熱愛遠航,海闊天空與這種都市女孩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氣質。
岳彤自己也知道這一點,甚至開玩笑地對陸晉說:去那種條件惡劣而美麗的地方旅行,不過是鋼筋水泥森林裡的一次浪漫意淫而已。
她很理智,也很刻薄,很清楚自己是什麼人,要什麼。
陸晉欣賞她的這份清醒自知。
岳彤來得很準時,幾乎是踩著點兒到的。
她一坐下來,身上清甜涼凈的香水味道便撲了過來。
「今天不準備遠洋航行了?」陸晉吸了一下鼻子,同岳彤開玩笑道。
接下來的話題,會讓他們彼此都很不舒服。
陸晉喜歡在跟人談條件前,先熱熱場。
岳彤顯然對這樣含蓄的恭維挺滿意,儘管她心裡很急迫地想知道父親的情況,但她也能耐住性子,先同陸晉寒暄幾句。
「你倒是能聞出不同來!男人通常分不清香水的味道。這是Creed的銀色山泉,好聞嗎?」
「嗯!你倒是很喜歡這種遠離塵囂的味道啊。」陸晉開玩笑道。
「葉公好龍罷了,因為我並不會真的去這些地方啊。」岳彤聳聳肩,坦然道,「我們家,有爸爸這一個紮根荒野的人,就夠了。」
陸晉心道——來了!
他忙將替岳彤點的咖啡推到她面前。
岳彤卻笑著推開了那杯拿鐵,另點了杯鮮榨的混合蔬果汁,驕矜地解釋道:「喝咖啡傷皮膚。」
陸晉笑了一下,正要接過話題,岳彤卻已經單刀直入。
「我爸爸到底怎麼樣了?」她半個身子前傾,胸都壓在了桌上。
陸晉頓了頓,緩緩道:「出於某種特殊的原因,我暫時不能告訴你關於你爸爸的情況。」
岳彤的瞳孔猛然放大,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好像有一隻手把他身上頹廢和低迷的陰翳剝落了。
他變得耀眼了,好似一把落滿灰的寶刀,被重新擦亮了。
陸晉屬於長相硬朗,但五官並不出眾的男人,扔到人堆里,很難讓人注意到他。
可是,他有一雙極其複雜深沉的眼睛,看人時,總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憐憫,好似這雙眼曾經看過許多不為人知的真相。
而現在,這雙眼睛里又多了一層神秘薄霧,變得更加深不可測,令人忍不住想要知道它曾經看見了什麼可怕的秘密。
「為什麼?」她說,「為什麼不能告訴我?」
「因為——」陸晉說,「我現在不得不站在基地的立場,來和你談條件。」
「什麼條件?我爸爸呢?他知道嗎?」岳彤臉上優越從容的面具碎了。
「這也是你爸爸的意思。」陸晉說,「我不得不這麼做。」
「是我出錢,請你去調查他們!現在你卻掉轉槍口向著我?」岳彤好看的眉毛一下跳了起來。
「我不是針對你。因為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如果你去過那個基地,你也會做同樣的選擇。」陸晉正色道。
「你這是過河拆橋!讓這狗屁基地見鬼去吧!我爸爸到底怎麼了?」岳彤疾言厲色起來。
「他——不太好!」陸晉誠實地說,見岳彤臉色瞬間慘白,又補充道,「不過,也不能再壞到哪兒去了。」
「他們拘禁了他?然後來要挾我?」岳彤握緊了杯子,極力控制自己的憤怒。
「你不用做無謂的猜想。」陸晉像個談判高手,掌握著節奏,「我們先來談談條件吧!」
「說!」岳彤的背挺得筆直,好像用這個動作能夠抵擋住一切向她轟炸的炮彈!
「後天,程曠他們到集團做工作彙報時,請你幫助他們拿下第二階段的項目經費。」陸晉說得很慢,務必讓岳彤把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果然!果然!他們拿我爸爸威脅你,讓你來跟我談條件是嗎?我就說,我爸在電話里怎麼古古怪怪的。他是在暗示我,讓我去救他!我要報警,報警!」說完她就抓起了桌上的手機。
「你無憑無據,報警又能怎麼樣?」陸晉一把握住了岳彤的手,「你冷靜點,沒人拘禁岳川。」
「那我爸為什麼不回北京?這個項目,他才是總負責人、總設計師,什麼時候輪到程曠代替他彙報工作?」岳彤連珠炮似地逼問。
「程曠她——和你爸爸一樣了解這個項目。」陸晉平心靜氣地回答,「你幫他們,就是幫你爸爸!」
「可是,我們股東們已經決定要停止這個項目了。鬼知道第二階段還要砸多少錢進去。這個項目就是個隕石級大坑,永遠填不滿,只有我爸爸這種理想主義者,才願意花一生的心血去做這種鬼實驗。等他們把沙漠變成森林,人類都可以移民火星了!」岳彤越說越激動,幾乎是在發泄自己長年累積的不滿。
「不,你父親不是一個人。」陸晉腦海里閃過大火圍林時,程曠他們奮力撲救的情景。
「你是在說那個只有一隻眼睛的程曠嗎?」岳彤突然像看到了什麼希望似的,「你不要被騙了!程曠最會騙人,裝出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名利心比誰都重。她曾經跟我爸說過,她要這個世界記住她的名字。如果我爸一直在,這個世界就只會記住岳川這個名字,而不是程曠。所以,是她策劃了這一切嗎?」
陸晉愕然。
「程曠不是你想的那種人。」陸晉想要緩和一下岳彤對程曠的偏見。
「你果然被她騙了。你知道嗎?自從十年前她靠走後門做了我爸的學生,一開始,我爸也是抵觸她的,可是後來,她就把我爸爸給洗腦了!我爸開口閉口都在誇她,人前人後提攜她,媒體採訪也把她推到幕前,她憑什麼讓我爸這樣護著?就因為她出了場事故,沒了隻眼睛?她這是在利用我爸對她的愧疚。」岳彤從鼻腔里噴出不屑。
陸晉看著眼前高傲卻難掩嫉妒的岳彤。
是啊!這十年來,岳川每天朝夕相處的人都是程曠。真正繼承他衣缽的,不是他血緣上的女兒,而是程曠。
她是岳川精神上的女兒、同伴、知己、繼承人!
難怪岳彤嫉妒她,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程曠確實搶走了她的父親。
她不了解岳川,所以她也不會理解程曠。
她們倆的世界,隔著整個塔克拉瑪干大沙漠。
「不管怎樣,你後天幫了他們,我就立刻把這四個月以來我所看見的、聽見的每一件事都告訴你。包括你爸爸親筆寫給你的一封信。」陸晉盯著岳彤,分辨著她臉上游移不定的表情。
他知道,岳彤一直給基地的人使絆子,剋扣他們的經費,滿足她小小的報復心理,這甚至能代表她公私分明,是完全以集團的利益為先的。
岳彤沉默了。
臨走時,她喝光了那杯鮮榨果汁,用紙巾輕輕抿了抿嘴角,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陸晉:「只幫一次,不保證成功。」
陸晉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黃昏的時候,陸晉剛去樓下便利店交完電費,就接到了程曠的電話。
電話里,程曠的聲音聽起來很愉悅,她剛和婁雲他們開完會,完善了後天要提交的項目報告。
在聊了一大通工作之後,她突然小聲問:「陸晉,我們約會吧!就像那些正常的男女那樣。」
陸晉愣了一下,難道他們不是正常男女?
他有些想笑,但還是嚴肅地點頭,儘管電話那頭的程曠根本看不見:「那我們約在酒吧喝一杯?」
「你總是在酒吧撩妹子?」程曠揶揄道。
「從來都是妹子撩我!」
「好,那你安靜地等著我來撩!」程曠笑著說道。
陸晉說了自己家樓下酒吧的地址。
等陸晉收拾了房間、洗了帶去沙漠的衣服,又把照片導入電腦整理好,天早就黑透了。
因為是周末,陸晉到樓下時,已經沒位置了。
還不到跳舞的時間,有些來得早的客人,卻已在過道里扭腰擺臀地自「嗨」起來,陸晉進去的時候,連走路都得側著身子。
他只得坐到吧台邊,要了一杯德國黑啤,先喝了起來。
在沙漠待久了,他發現自己喝酒的速度變快了,有點西北漢子的做派了。
一杯酒剛見底,他便接到程曠的消息,她已經在門口了。
陸晉忙囑咐酒保替他留位,便出門去接她。
遠遠地,他便見到一個高挑的姑娘背對著門口,在和一個打扮得很朋克的年輕男人說著什麼。
那姑娘頭髮極短,穿著襯衫短褲,露出兩條修長筆直的大長腿,正是程曠無疑。
他忙走過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程曠回頭,沖他嫣然一笑,用沙啞的聲音對那個年輕男人說:「看,沒騙你吧,我有男朋友了!」
陸晉頓時被那個笑容晃花了眼,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拍錯了人!
這身材、這髮型、這聲音,都是程曠的。
可是這張臉——這張臉上並沒有戴眼罩,一雙寶光瀲灧的眼眸,正含笑看著他。
陸晉眯了一下眼,仔細辨認起來——英挺的鼻子、薄唇、端方的下巴,甚至臉上水泡留下的粉紅痂皮,都是程曠式的。
但——眼睛!
陸晉能確認,此刻面前和程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兩隻眼睛都正看著他。
沒有了眼罩的程曠的臉,那身彪悍的匪氣也蕩然無存。
儘管她還是留著貼頭皮的超短髮,但充其量就是個時髦野性的都市女郎,與粗魯的土匪相去甚遠。
難怪她剛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有人來搭訕。不,不,不!
這不是程曠!
「程曠沒說過她有孿生姊妹啊。」陸晉收回了攬在她肩膀上的手,好整以暇地問。
「我是沒有孿生姊妹啊!」程曠將頭湊到陸晉跟前,一齜牙,露出痞子般的笑容。
哦!這就是程曠!
「所以,你的眼睛……」陸晉指了指她的眼睛。
「Surprise!」程曠上前拉了陸晉的手,低聲說,「你再不跟我進去,你就得跟人搶女朋友打架啦!」
陸晉只得壓下心中疑問,跟著程曠一路分開跳舞的人群,在轟炸機一般的音樂中,擠到吧台前坐下。
他又點了兩杯黑啤,塞了一杯到程曠的手裡:「現在可以解密了吧!」
「你還真是迫不及待!」程曠喝了一大口啤酒,舔了舔唇上雪白的泡沫。
「難道我不應該好奇嗎?」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的眼睛能看見,所以,你為什麼要戴眼罩?不是被炸飛的石頭打瞎了嗎?」
「誰說我瞎了?」程曠嗤之以鼻,「這是以訛傳訛。」
「那真相是?」陸晉將臉湊到程曠跟前,仔細打量她的右眼。
她右眼周圍有一圈皮膚比整張臉的膚色白皙很多,顯然是常年佩戴眼罩的結果。
但這隻眼睛,和左眼並沒有太大區別。
除了右眼角,有一道細細的疤痕,眼瞼微微內縮,如果不仔細辨認,不會發現右眼窩比左眼略下陷。
「當年我的眼睛,確實被炸傷了,視網膜、角膜和晶體都受到嚴重的傷害,確實看不見,瞎了。做了手術以後,右眼視力勉強恢復到了3300度。」
「3300度?」陸晉差點叫出聲:「那還不是等於什麼都看不見?」
「那當然不是!它還是能分辨出一些模糊的色塊和光線的,和最初什麼也看不見的一片漆黑相比,已經好很多了。」酒吧很吵,程曠不得不貼著陸晉的耳朵解釋道。
「那現在呢?」他著急地問。
「現在還是3300度啊!但因為我的眼睛不能再植入晶體了,我爸爸就送我去美國最好的眼科實驗室定製了一隻特殊的隱形眼鏡,戴上它,能彌補角膜和晶體的損傷,令我的視力恢復到400度。」說完,程曠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喏,你看。就是這隻眼鏡。」
陸晉忙凝神細看,果然在她的右眼上看見了一隻琥珀色的鏡片。
「很硬的鏡片,剛戴上去的時候,像在眼球上插了片刀片,隨時都在流淚。」程曠聳聳肩,「現在好多了,只出門那會兒流了一公升的眼淚。」她誇張地比劃著。
「那你為什麼還要戴眼罩?」陸晉好奇地問道。
「為了嚇唬人唄!」程曠大大咧咧地說,說完又忍不住大笑,肩膀一抽一抽的,「騙你的!因為在沙漠里太乾燥,這種鏡片的含水量要求特別高,得隨時補充特殊的護理液,很不方便。而且沙漠隨時有飛沙,一旦眼睛里進了沙子,這鏡片就毀了。八萬塊錢一片哦!」程曠皺眉感嘆,「雖是富三代,也不能天天換吧?」
「你不戴眼罩,漂亮多了!如果第一次見面時,你沒戴眼罩,我可能當場就看上你了。」陸晉認真地說道。
「哈,那我吃虧了!我可是一眼就看中你了!」程曠指著自己的眼睛。
「你是從頭到尾只拿一隻眼看我吧!」陸晉戲謔道。
「我這才是真正的一見鍾情呢!」程曠大言不慚,「這不,剛見面我就把胸罩脫了引誘你!」
「你應該把眼罩脫了,還管用些。」陸晉故意打擊她。
程曠不上當:「那我可就連路都走不穩了。」
她說,如果不戴眼罩,左眼對距離的判斷會嚴重影響到右眼的判斷,走路就會頭重腳輕,一邊倒。
陸晉默然。
過了半晌,他輕聲說:「你可以選擇不回沙漠,這樣你就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看世界。」
「我寧肯在沙漠里做一隻獨眼的鷹,也不願意做都市牢籠里的金絲雀。」程曠毫不在意地說,「兩隻眼睛看世界固然舒服很多,可是,如果只看著這世界,看著它一點點潰爛,而不去做點什麼改變它,我會先崩潰的!畢竟地球不需要人類,環境再惡劣都與它無關,在它近五十億年的生命中,什麼風浪沒見過?需要地球維持宜居環境的,是我們脆弱的人類。」
陸晉笑了一下,一把攬住她,用力在她受傷的右眼上親了一口:「真是個好姑娘!」
「我爸媽可不這樣認為!」程曠順勢勾住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臉抱怨道,「昨晚數落我到半夜,直到把我給罵睡著了,在他們心裡,我就是家族的害群之馬。我有個小表妹,二十六歲了也沒交男朋友,跑去非洲做野生動物保護志願者,差點被非洲獅給吞了,她還美其名曰向我學習,她爸媽恨死我了。」
「可是,你已經有男朋友了!」陸晉好心提醒。
「對啊!要不是打著和你約會的幌子,估計我媽現在還在家嘮叨我。」程曠笑意盈盈地說道,然後重複了一句,「陸晉,你算我男朋友嗎?」
「我是男是女,你還不清楚?」陸晉將嘴湊到程曠耳邊。
程曠便曖昧地笑了:「一會兒再仔細驗驗!」
在快速喝完一杯黑啤后,程曠又搬出她的喝酒理論:酒要烈才盡興!
於是,他們改喝蘇格蘭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在麥芽的焦香和濃郁煙熏味中,兩個人越來越放鬆,直至醉意酣然。
程曠甚至拖著陸晉站在吧台邊就開始跳舞。
她大概有十年沒有進過酒吧了,跳舞的套路還是十年前流行的那些。
換了別人,應該會怕被人嘲笑土包子吧。
可是程曠不!
她連舞也跳得氣吞山河,當仁不讓,就好像她才是這酒吧的領舞一般,恣意狂放得很。
不愧是少女時代混過地下搖滾樂團的,又有芭蕾舞演員的強大基因,程曠的舞跳得相當野性不羈,腰肢柔軟,又不失韌力。但陸晉總會聯想到她虎虎生風的拳頭,和倒在她拳下的對手。
程曠可不管這些,只顧著自我陶醉。在DJ放印度風格的電音時,她還即興跳了一段肚皮舞。程曠沒有肚皮舞娘圓潤的小腹,她的腹部是輪廓分明的腹肌,款款擺動時,有一種別樣的韻味。
這樣的程曠,很性感很撩人,吸引了不少男客人的目光。那些目光像探照燈一般刺眼,有人甚至借著跳舞的機會,擠到程曠跟前搭訕。
陸晉有種想要用自己的身體將程曠擋住的衝動。
然而他畢竟是在戰地混亂的小酒館里混跡過的人,深深知道這種精神力強大的女人,是不會甘做某個男人背後的女人的。
她們的風采天生就是要展露在眾人面前,供人欣賞折服的。
心胸稍微狹隘一點的男人,是沒法與她們走到一起的。
陸晉自認是個胸襟還算開闊的男人。
可是,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讓程曠把她大殺四方、神鬼勿近的黑眼罩拿出來戴上。
但他如果提了這要求,她估計會把她的黑胸罩掏出來扔他臉上。
臨近十二點的時候,程曠與陸晉都跳得一身大汗。
陸晉摸了一把她的頸窩處,亮晶晶的汗珠,他趁機貼著她的面頰咬耳朵:「要去我家洗個澡嗎?」
「去你家洗澡?還不如去我家。」程曠壞笑,「這時候不堵車。」
「我家就在樓上!」陸晉一字一頓,悠然道。
「哦!」程曠瞭然,原來他把後續活動都安排好了,無縫銜接。
於是,她爽快地點頭,一仰脖子喝乾最後一滴酒,跟著陸晉出了酒吧。
陸晉家在三樓,一樓和二樓都屬於酒吧。
他還沒來得及開燈,程曠便一腳踏進了黑暗之中。
儘管還能聽見樓下強勁的音樂聲,但房間里那自成一格的安靜與孤獨,像黑色的暗潮,瞬間便圍攏上來。
在這樣幽暗沉默的房間里,哪怕腳下的地板在嗡嗡顫動,哪怕樓下紅男綠女的嬉笑怒罵能毫無阻隔地透進來,哪怕窗外霓虹瀉進來如一牆流動的波光,哪怕房間並不大,但還是給人置身荒野的空曠感。
程曠覺得有些不舒服。
但下一瞬,陸晉的唇就已經堵上來了。
他的唇滾燙,帶著蘇格蘭威士忌麥芽的甜和淡淡的煙熏味,這是一個被炙烤得快要燃燒起來的吻,在他們唇齒摩擦間爆發出肉眼所不能窺見的火花。
程曠的身體迅速被這火花點燃,體內的慾望叫囂著反撲而上,下一刻,她的衣服就被陸晉剝光了。
他解開她襯衫扣子的手勢,像園藝師熟練地剝離一朵玫瑰的花瓣,優雅、從容、利落,好像早在黑暗中演練過無數次。
窗外廣告牌紫色的燈光投映在她光裸的身體上,不斷流動變幻,像從蠻荒之地投射而來的古老圖騰,神秘而野性。
她的眼睛看著他,目光灼灼,極具攻擊性。
同時被兩道跳躍著火焰的目光炙烤焚燒,這得承受雙倍的誘惑與進攻,陸晉有點不適應。
他沒有想到,不戴眼罩的程曠會越發熾烈,燒得他身體不斷膨脹緊繃,幾乎要發出乾柴崩裂的聲響。
可程曠一點都沒有女人固有的羞澀,大膽無畏地袒露自己的身體,袒露自己的慾望,袒露她對他的渴望和野心。
陸晉被她蠱惑,用力將程曠按在牆上,毫不猶豫地要了她。
兩具汗涔涔的身體融為一體,貼合得毫無間隙,就好像上帝造人時,早就將他們的身量體形都設計得嚴絲合縫,是同一個模具里倒出的兩個坯子,天生就是為了契合在一起。
這是陸晉第一次主動出擊!
程曠很清楚,像陸晉這樣常年生活在戰亂中的男人,是不會主動招惹女人的,因為他們連自己的生命也無法把控。
他永遠站在被動的彼岸,等待被人接納,或者放棄。
而此刻,他的主動是一種不計後果的承擔。
他們沒有將喜歡和愛訴之於口,因為喜歡和愛,對於兩個註定要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來說,是那樣沉重。
可是此刻,她從陸晉的主動里,感受到了他無法言說的承諾。
程曠被他鮮少流露的熱情感染,使出一百二十分的熱力,去包裹他、接納他、縱容他、迎合他。
這是一場漫長的歡愛!是一次又一次毫無保留的交付。
那些濃烈而不可道破的情感,只能藉由身體的碰撞來傾訴,像北京八月的夜風,浩蕩、纏綿、激烈、熱情洋溢,卻又沉默厚重。
在這座龐大而古老的都城,每一天、每一夜都有故事發生。
而有一些故事,註定永遠不為人知。
亞麻色的窗帘迎著浩蕩的長風,獵獵如幡。
窗前窄窄的單人床上,汗涔涔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月光傾城而下,濕漉漉地流淌在床前的地上,像泛濫的護城河水。
那窄窄的床,那揚起的幡,被這月光河流簇擁著,隨波蕩漾;躺在床上的兩個人的心也跟著一盪一漾,簡直要順著那溫柔的波光飄到月亮上去了。
程曠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陸晉光裸的背脊,摸著他背脊上斑斑點點的舊日疤痕。
她的動作那樣溫柔,像春天的風,一心要拂去冬的痕迹。彷彿她的手,只要拂過柳樹,柳樹便發了芽;撫過草地,草地就開出了花;拂過冰面,冰雪便消融成溫泉;而此刻她的手拂過他的傷,他的傷便不痛不癢癒合如初。
陸晉在程曠的撫摸中,漸漸平靜下來,呼吸變得緩慢而均勻,眼皮也越來越沉。
樓下酒吧音樂渺渺,要散場了——
聽著陸晉微沉的呼吸,程曠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她失眠了。
陸晉家沒有空調,只有一部老式吊扇無力地轉動,發出規律單調的「嗡嗡」聲,越發令一切變得不真實。
潮濕的空氣,悶得人直流汗。可是,此刻她也不覺得熱,只是身子發虛,彷彿正飄浮在雲端,四下都沒有著落。
程曠喜歡腳踏實地,抵觸一切虛妄。
她定了定神,身下的床是陌生的,身邊的男人,即便她已經熟悉他身上每塊疤痕的形狀,但她真的了解他嗎?
陸晉實在是一個寡言的男人,若無特殊情況,他從不談論自己。
他說,他的一切成就與過往,都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出於尊重,他必須保持緘默。
從認識他的第一天開始,她不得不努力拚圖,從他的隻言片語、表情舉止里,將他一塊塊的靈魂碎片,拼湊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如今那塊拼圖幾近完整,卻還是缺了一塊。
想到這裡,程曠再也躺不住了。
她翻身下床,赤腳走到吊扇下,迎著那熱烘烘的風吹了片刻,將心底的那一抹鬱悶吹散了一些。
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有月光與霓虹在幽暗的空間里鋪陳徘徊。
程曠撈起襯衫穿上,踮著腳,輕輕走到客廳。
進門就是一場酣戰,她甚至還沒看看這戰場是什麼樣的。
施一源曾說,從一個人的房間,能夠看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克的房間乾淨、明亮、生機盎然,很符合他的性格。
十一塊的房間凌亂、詭異、髒兮兮、神道道,也像他這個人。
婁雲的房間,是基地唯一有梳妝鏡和骨瓷杯的房間,透露出她骨子裡上海女人的做派。
於是,程曠在陸晉的房間里漫遊,尋找他最後的那塊拼圖。
這是一套很小的兩居室,附帶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沒有陽台。
但就是這樣局促的兩居室,居然給人一種空蕩蕩,如同置身曠野的感覺。
因為,房間里幾乎什麼都沒有。
客廳里擺著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堆靠牆碼著的書,卧室里更是只有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櫃。
廚房是空的,連鍋碗瓢盆都沒有,洗衣機和冰箱違和地擺在一起。
衛生間的一半被隔出來做了暗室,浴室便堪堪只能容下一個人,梳洗鏡前孤零零地放著一瓶Aesop的洗髮水,程曠打開聞了聞,是陸晉身上的味道。
與其說這是一個家,倒不如說更像個打尖兒的旅店。
可說它是旅店,卻又對它不公平。
程曠看著白色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幅照片,那些黑白照片,在陳舊的牆壁上是那樣觸目驚心,像一整座地獄活生生地從牆裡長出來。
程曠將手機的電筒打開,一幅一幅照著看過去,聚攏的白色燈光冷冰冰地照在那些比燈光還要冰冷的畫面上。
第一幅照片,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抱著一個嬰兒,倒在血泊中,他的雙腿已經被炸飛了。路邊炸彈同時摧毀了這個家庭的兩個孩子,他們的母親跪在旁邊,親吻大兒子的額頭,同時吻在他額頭上的,還有母親撲簌簌的眼淚。
神在這一刻,閉上了他的眼睛,任憑母親撕心裂肺地呼喊,也不肯再眷顧這兩具蜷縮的小小身體。
第二幅照片,畫面正中一堵斷牆邊,一個蒙面的年輕人正在倒下,剛剛被子彈擊碎的牆壁飛濺著石灰碎屑。他斷掉的手臂高高舉著,像在宣誓,宣誓他是為自由民主而戰。他的旁邊還有幾個人正躲在廢墟後面,對著鏡頭還擊。
程曠只覺得,那些子彈隨時會「嗖」的一聲射穿畫面,射中正在凝視它的人。她難以想象,拍照的陸晉是如何在那千鈞一髮的危險時刻,調好光圈、對好焦距,還堪堪躲過那些迎面飛來的子彈的。或者,他並沒有躲過。
第三幅照片,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村落的春天。燦爛的陽光透過雪白的花樹,在地上投下一團又一團靜謐的陰影,那些陰影,是堆積成山的屍體。顯然這裡剛剛經歷了一場激戰,一些人正拖著屍體,把他們擺成一排。在這群忙碌的收屍人的稍遠處,一對年輕的男女躲在一棵開滿白色小花的蘋果樹下接吻。不知是久別重逢,還是剛剛死裡逃生,這對年輕男女吻得如痴如醉渾然忘記一切。
死亡、戰爭,都抵擋不住愛情的魔力,然而愛情在戰爭面前,又是那麼脆弱。那些躺在地上的屍體,又是誰的春閨夢裡人?
這個男人是如何在死神的鐮刀下,發現美好,又眼睜睜看著這些美好,被屠戮、被摧毀?這樣的生活,需要多麼強大的心臟,來承受其中的沉重?程曠想起陸晉那雙始終帶著淡淡憐憫與憂鬱的淺褐色眼睛。那雙眼睛終日蒙著一層冰,那是死亡的陰翳吧?
第四幅照片,一個類似集中營的帳篷外,半靠著一個皮包骨的少年,他正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晴朗得一絲雲彩也沒有的天空,安靜地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可是,死神還沒有降臨,幾隻禿鷲已經迫不及待地盤旋在他的頭頂,只等著他一閉眼,便俯衝下來,分食他的身體。可是少年微笑著看著這一切,好像死亡對他來說,是更美好的去處。活著,反而是煉獄。
第五幅,陰沉沉的天空下,幾名庫爾德女兵正匍匐在草地上,襲擊一輛汽車。畫面中間的女子非常年輕漂亮,戴著面紗,露出深目濃睫,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步槍的瞄準器,眼睛里的光芒簡直可以照亮整個晦暗的畫面。她身邊的一名女子,手中拽著一枚手雷,正半揚著準備投出。她沒有戴面罩,正走向衰敗的面孔,透著無比的堅毅果敢。
照片的下面,印著一行小字:那些極端分子懼怕死在女人手裡,他們相信如此便不能上天堂。
原來如此——也許,當人們注視這些照片時,這幾個女兵已經犧牲或者被捕了。但如果她們還活著,就一定還在用女人柔軟的身軀,對抗最邪惡的殺戮!
程曠終於明白,陸晉為什麼能看見她動刀動槍卻毫不詫異,原來他早見過比自己更彪悍、更瘋狂、更不顧一切的女人。
牆上大大小小的照片有幾十幅,有些是裝裱在相框里的;有些只是簡單地沖印出來,用圖釘按在牆上;有些照片已經變黃起斑,被日光曬得捲起來;有些卻還是新的,格外黑白分明。
程曠被這些照片深深地震撼了,好像不是置身在八月的暖室中,而是踩在臘月隆冬的冰窖里。
這都是些什麼樣的照片啊?
抽離了色彩,黑白的影調更加專註、冷硬、靜默、剋制,充斥著悲傷和絕望。與這樣的照片對視,你會被拖入其中,拖入那生與死對決的瞬間。
死亡,在你看向這些照片的時候,正在發生。
當相機快門按下的那一刻,死亡便被囚禁在地獄般的畫面中,離不開、掙不脫,只能赤裸裸地昭示它的存在。
這些照片安靜地吶喊著,為那些掙扎在苦難中的人發出怒吼!發出譴責!發出求救!
如果不把這些照片展示在人前,這些人的痛苦、絕望、無助,就只能在隱匿的、無人知曉的角落裡腐爛潰敗,最終被時間吞噬。
看看這一牆沉默的反抗吧!
程曠注意到,右下角的一張照片上,手寫著一行小字:「既然黑暗出自地獄,就讓光明從墳墓爬出來。」
程曠記得這是雨果曾經向伏爾泰致敬時說過的話。只是,陸晉改了兩個字。
他是在表達自己的決心嗎?
程曠突然發現,原來她和陸晉在他們還不認識彼此的時候,就在做著同一件事,一做就是十年。
他們都在對抗死亡!
她是在對抗塔克拉瑪干沙漠里寸草不生的死亡。
他是在對抗獨裁者引發的戰亂帶來的死亡。
原來,他們是同類,都妄圖改變人類暴行帶來的惡果。
他們是妄圖無限趨近光明的人。
因為只有離光明越近,才越能把黑暗拋在身後。
可是,此刻遠離戰爭,躺在北京狹窄閣樓里的他,還是原來那個他嗎?
程曠踮著腳走回卧室,走到床前,月光下陸晉的臉,即便在沉睡中也微微蹙著眉,好像有無窮的心事壓在他眉間,令它們不得舒展。
程曠伸出手,想要替他撫平那揮不去的陰霾。
可是,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發現,她一向剛硬的心裡,正湧出萬般柔情,而兩行熱淚正順著她的面頰無聲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