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採集月光的人
「伸手摘星,低頭撈月,心中自有光芒萬丈!」
——程曠
為了避開高溫,天剛亮,日頭還沒有升起來,這次倉促而冒進的旅程便開始了。
十一個人十六頭駱駝排成一線,從基地出發。
黃工程師端了碗酒來給他們送行。
沙漠里的漢子,本就不善言辭,仰脖子一口乾掉碗里的酒,辛辣的熱意在喉間翻滾,千言萬語都奔涌在彼此的血液中。
細碎的駝鈴揚起,一行人慢慢遠離綠色的基地,離開叢林,離開蔚藍的翡翠海,離開身後翹首期盼、所剩無幾的基地成員們,為著希望向絕望之地的深處走去。
隨著日頭升高,綠意被拋在身後,十六頭駱駝邁著穩健的步伐一路向西,步入漫無邊際的黃色汪洋之中。
基地本就處於沙漠腹地,再往裡深入,漸漸連零星的梭梭草、駱駝刺、紅柳、沙打旺這類極適合沙漠生長的植物也消失了。
伊利亞和裘勝在前頭領路,程曠和陸晉斷後。
一開始,兩個人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漸漸隨著氣溫的升高,他們誰也沒有力氣說話了,都留著唾液滋養自己的喉嚨。
要到這時,陸晉才發現綠島確實已經擁有自己獨立的小氣候。
雖然夏季綠島里也悶熱乾燥,可是比起光禿禿的沙海深處,那裡簡直堪稱涼爽的空調房了。
此刻還不到正午,氣溫已經升高到39度,沙子摸上去簡直可以烙餅。施一源測過,沙地表面溫度有57度,陸晉甚至擔心靴底踩上去會融化。
沙漠一片死寂,只有風聲「呼呼」地在耳邊扯著旋兒。
「嗶嗶……」突然丁克包里的衛星電話響了,他翻出來接聽,居然是素素。
「喂,丁克嗎?我正在去你們基地的路上!我來綠島看你!高興嗎?」素素的聲音愉快而清脆,好像她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既然你不能在北京見我,我就來見你!我已經辭職了,能在你那兒待上好一段時間呢!我下載了好多好多電影帶給你看。」
「我——」丁克整個人都僵住了,「我已經進沙漠了。」
「什麼?」電話那頭的素素顯然驚呆了,「你怎麼會進沙漠?」
「等一下,你說你已經在來我們基地的路上了,是怎麼回事?」丁克驚訝極了,要知道,根本沒有車會到綠島基地。
「我昨晚住在八井鎮招待所,遇到幾個北京來的警察,正好他們要到你們基地辦事兒。我說我認識你,就搭他們的順風車了。」素素開心地說。
「所以,你現在是跟警察在一起?」丁克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
「是呀!我還是第一次坐警車呢。」素素有些激動,「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
丁克鼻子一酸,只覺得一顆心被人掏出來,用力摔到地上,瞬間碎成了八瓣。
原來,說了那麼多絕情的話之後,千山萬水,她竟然還願意一路顛簸來見他。見他這個素昧平生的網友,見他這個去了北京也不肯與她見面的薄情男人。
只因為,他們在網上曾經有過熱切的交談。
只因為她,支持他的夢想。
只因為,她喜歡他。
他丁克終於也有了情投意合的姑娘,願意到寂寥的沙漠深處與他相伴!
可是他終究要負了她,辜負她滿腔的熱情與赤誠。
丁克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他沒有伸手去揩,反而深吸了口氣,將電話拿到嘴邊,大聲地說:「素素,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特別高興!真的,謝謝你!我很喜歡你,這輩子,我從來沒有像喜歡你一樣喜歡過任何一個女孩子。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可是——我沒法和你見面了,我已經在沙漠里找水源地了。這一趟大概生死難測,你不用惦記我了,趕緊回北京吧!而且,我不是什麼好人,不值得你千里迢迢趕來看我。」丁克第一次覺得自己說話很順溜,順溜得那些話可以不經過大腦,直接從他內心深處井噴而出。
他還有很多話想要和她說,想要立即掉轉駱駝,奔回基地,奔到那個讓他心動、讓他牽挂的女孩身邊,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他對她的到來有多麼驚喜,多麼歡迎。
他是那麼渴望見到她啊,想得連心都疼了,想得連做夢都在幻想這一刻的到來。
可是,這一刻真的到來了,他唯一能做的卻是不等電話那頭興緻勃勃的素素做出任何反應,便直接掛了電話。
沙漠敞闊無聲,丁克說的每一句話,甚至電話里素素說的每一句話,都傳到了眾人的耳朵里。
「你要回去嗎?現在回去還來得及。」程曠沉聲問。
「回去!人家一個小姑娘,千里迢迢來找你,不容易。」裘勝說。
「如果有姑娘這樣對我,我肯定插上翅膀也要飛回去見她。」施一源也鼓勵他。
「是啊,一丁,你回去吧!」婁雲勸道。
這時,衛星電話又響了起來,孤零零的鈴聲在空曠的荒漠中顯得分外刺耳,好像一個急躁不安的人在不斷尖叫著發出催促。
丁克怔怔地看著電話,突然按下了衛星電話的關機鍵。
眾人被他的舉動搞愣了。
丁克目光獃滯地看著眾人,小聲說:「她和警察在一起,也許這次打電話的是警察了,黃工說過,不能讓警察知道我們曉得他們會來找我們。」
說完,他好像陷入一種絕望的情緒中,肩膀垂下來,頭耷拉著,突然向前一撲,伏在駱駝的脖子上失聲痛哭起來。
原本的鬥志昂揚,在這突如其來的電話里彎下了腰,歸於沉默。
眾人的情緒因此受到影響,一直懨懨的,直到晚上到了宿營地才漸漸明朗起來。
因為剛出發,駱駝與人的精力都處於巔峰,停停歇歇,竟然走了近四十公里。
他們在一塊地勢開闊、沙質較硬的背陰面找到了一條幹涸已久的河道,程曠說這是沙漠最適合紮營的地方。
帳篷就搭在河床里,河沙鬆軟平滑,套上睡袋躺上去很舒服。程曠帶著陸晉和施一源搭帳篷,丁克遠遠地坐到一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庫爾班和伊利亞安撫駱駝,給它們餵食進水。由於出發匆忙,駱駝的負重有限,草料也沒法準備充分。這一路上,只要經過有植物生長的地方,庫爾班都盡量緩下來,讓駱駝去吃幾嘴,攜帶的口糧能省一點是一點。
擅長廚藝的老周便和婁雲將路上搜集的一些乾枯的雜草和樹枝攏在一起,生火做飯。
每天的食物,都經過精心測算,量不多,甚至吃不飽,但能確保第二天的體力跟得上。
從這天開始,他們和駱駝都得習慣這種小劑量、維持生命最低能耗的進食方式。
白天只能啃一張干餅子、一個水果、700ml的水,晚上這一頓便顯得尤其重要。
老周是個乾瘦的老地質隊員,面頰上有顆難看的痦子耽誤了他找對象,乾脆便紮根在沙漠里,安心當個老光棍兒。
但他和胖師傅關係不錯,有空也會學兩手,這為程曠他們每次的野外考察增添了很多幸福感。此刻,他把鍋架在火堆上,用少量的水煮開炒米,切下一大塊肉乾,削成小塊扔進去熬煮,等湯飯里的肉乾一塊塊膨脹開,炒米變成爛糊,便撒了一大把脫水干蔥和鹽花,肉香與蔥香瞬間騰空四溢。
眾人被這香味攪動肚腸,紛紛停下手中活計,圍攏篝火席地而坐,拿大勺子從鍋里舀了肉粥,埋頭大吃。
一時間,寂靜的四野只有湯水喝進嘴裡的聲音。
在沙漠里,眾人揮汗如雨地走了一天,早已經饑渴難耐。
這一刻,熱騰騰的肉湯飯簡直是黑暗裡爆出的煙花,足以照亮寂夜。
抑鬱了一天的情緒,在這一刻因為可口的食物而得到舒緩。
丁克一直陰雲密布的臉,也漸明朗。
難怪有人說,只要吃飽了肚子,天下就沒有過不去的難關。
夏日的沙漠,晝夜溫差很大,日頭一落下,星星一升空,氣溫就「嗖嗖」急降,單衣很快穿不住,裹了衝鋒衣,還覺得骨頭髮寒。
荒野中的這一堆篝火和熱湯飯,便是溫暖的源頭。
飯後,在駱駝上顛簸了一整天的眾人終於得以休息。
這一夜,眾人皆是心事重重,各自都早早縮回了帳篷。
帳篷兩人一頂,程曠毫不客氣地與陸晉共享。
兩人的關係便徹底在眾人面前挑明,換了以往,必定會被眾人起鬨。
但今日,看著丁克鬱鬱寡歡的樣子,大家唯恐刺激他,只隨意打趣幾句作罷,被程曠拋棄的婁雲只得與丁克擠同一頂帳篷,好隨時安慰他。
躺在柔軟的沙地上,仰望星空,浩瀚天幕猶如墨藍海洋,群星閃爍如貝殼開合中露出的珍珠,令人疑心這世界早已顛倒。
帳篷里開了天窗,正好將天幕映入眼帘。程曠與陸晉並肩睡在各自的睡袋裡。
雖不至於滴水成冰,身下的沙地卻在快速吞噬著人的體溫。
程曠側頭,看著陸晉的側顏。
她至今不知道他為何甘願冒險,陪她進來尋找水源。
但他的陪伴,令她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一趟漫長的旅途,本該是末路英雄揮舞柴刀奮力劈砍的扎人荊棘,突然變成了冬日壁爐前一邊織毛衣一邊打盹的老奶奶膝蓋上偎著的那隻橘色花貓。
好幾次,程曠看見他騎在駱駝上,默默在相機的取景器後面注視著她,她的心臟都會變成一隻跳躍在春風裡的大花貓,想要「喵」地叫上一聲,對著藍天撓上一爪子。
程曠想,都快秋天了,她的心卻還停留在春天,真是貪心。
想著想著,她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陸晉聞聲側過頭,看著程曠在星光下微微張著的嘴唇,忍不住湊上印上一個吻。親完他便復躺下,拉開睡袋拉鏈的一角,將手伸進程曠的睡袋中,找到她的手緊緊握住,頭偎過去靠著她的頭,很快便也睡了過去。
如此過了一周,人和駱駝都越發疲憊,前進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每一天,程曠他們得趕到地圖上標記好的地點,分三組,用找水儀到周圍探查地底是否存有水源,到了晚上,程曠和地質隊的三位同伴還得聚在一起,根據找水儀探測的數據繪圖分析,判斷地底水源儲備量和水勢走向是否適合建造新的綠島基地。
這些都是初步估算,精確測量需要動工時,鑽探到地下岩石層,抽取地下水樣測試。
最終這些圖表和數據,都會記錄進基地的那台超級計算機,通過複雜的演算構建地底水源分布圖模型,來探明塔克拉瑪干沙漠地下岩層里,究竟儲藏著多少古地下水資源。
這次程曠他們帶的找水儀,只有一台筆記本電腦大小,且自帶液晶顯示屏。它是利用天然電場選頻物探測量的方法進行地底勘探的。
經過改良,它能探測到地底一千米,並且能自動測量、存貯數據並繪製曲線圖。同時,還能將採集的數據傳輸到電腦上進行製圖從而形成剖面圖,根據剖面圖清晰地了解地質層結構,能快速確定礦體、礦層和水位、水層的具體信息,一天可以完成八千米左右的剖面測量,了解不同深度的地質情況,給程曠他們減輕了不少負擔。
但饒是這樣,背著找水儀器在沙坡上翻上爬下,對體能也是巨大的挑戰。
陸晉通過觀察程曠他們在沙漠里穿行,迅速總結出兩個訣竅。
翻沙梁時,一腳下去,沙子就直接陷到腳踝,完全使不上力。但沙梁的陰面因為通風,表面較硬,陽面背風鬆軟易陷。行走時,盡量走在陰面,便不容易陷落。而且,一旦爬上一座沙山,要儘可能地水平前進,避免過多上下,也有利於保存體力。
幾天下來,他就能在沙漠里行走自如,甚至需要時還能跑動起來。
越往沙漠深處行進,氣溫越發酷熱難耐。
白日滾滾的熱浪像個倒扣的巨大蒸籠,不透一絲涼氣。只單單癱在沙山陰面,什麼也不幹,也讓人汗流浹背。
烈日猶如利箭,無遮無攔地射下來,幾個鐘頭就能曬得皮膚紅腫,所以即便是熱得人想要把全身的皮膚都揭下來,也還得攏著防晒服,把身體頭臉都裹嚴實。
這樣的嚴酷天氣,連駱駝也不願意再頂著烈日前進,只願意待在沙坳里喝水打盹。
不得已,他們便將行路的時間改到黃昏至前半夜。
夏季南疆的天黑得晚,晚上十點太陽才跌下地平線,早上不到六點天又亮了。
他們只得後半夜睡覺,天微亮便又起來趕路,爭取在日頭升起、駱駝罷工前,趕到他們提前規劃好的地點進行勘探。
一到地點,三組人便各自頂著烈日安置好找水儀,校對精準后,便由著它自己去測算。
人則躲在沙山巨大的陰影里採集沙樣,由於口渴難耐,誰也不願意多說話,只閉著眼睛,默默抵抗著鼻息間滾滾的熱浪。
這樣一天下來,到了晚間,迎著夜風一搓,衣服上便能搓下一層紛紛揚揚的白色鹽霜,人虛脫得只想往睡袋裡一鑽,再也不想起來。
然而這時,卻不能休息,還得哄好駱駝,一路顛簸著前進。直到下半夜,才能真正躺下。
有好幾次其他人都睡了,地質隊的幾人還在忙著採集沙樣標本。
彼時月光傾城,整個沙海如同雪原一般白茫茫閃爍著微光。
程曠他們在沙丘上或站或蹲,被銀白的冷光映成一道道黝黑的剪影。他們手中的試管里,數萬年時間打磨沉澱下來的沙塵銀白如霜,泛著冷冽的光,好像他們採集的已經不是砂礫,而是瑩瑩閃爍的月光。
是呀,他們就像是一群在沙漠里採集月光的人,帶著天真的執著,去努力接近那一輪遙不可及的光明。
他們是一群妄圖在極旱之地狩獵大雨的人,就像寓言故事裡撈月的猴子,永遠不會有人理解他們內心的嚮往與堅持。
但誰說猴子采月的那一瞬,心中不是已經盈滿月光呢?
伸手摘星,低頭采月,心中自有萬丈光芒!
陸晉覺得,這是他一生所見最美的畫面。
到了下半夜真正休息下來,就得有人來守夜。
程曠、裘勝、陸晉和十八歲的庫爾班、做物探出身的小李、小王便承擔起這個重任。
他們分三組,每晚輪替,各守兩小時。
但有時累極了,程曠能在值夜時頭一歪就昏迷過去,但又總能很快被自己的鼾聲驚醒。
好幾次她醒來,發現自己的頭正舒服地枕在陸晉的肩上。
而陸晉,就那樣溫柔地看著她,嘴角噙著一點笑意。
這期間,丁克想知道素素的情況,在半夜偷偷打開衛星電話,聯絡了一次黃工程師。
黃工程師透露了兩個好消息。
素素住進了丁克的房間,依然在等他,誓要與他見上一面。北京的刑警也等不及離開了。
壞消息是,警方安排了八井鎮的四個民警駐守在基地,只等著程曠他們返回便要帶走押送至北京。
黃工程師強調,如無必要,盡量不要與他聯繫,否則他就是知情不報。
這消息成了眾人心裡沉重的負擔,一行人不得不夜以繼日地趕路,加緊尋找水源。
進沙漠的第二十一天,食物和水都消耗了三分之一,眾人仍然一無所獲。
太陽剛落下去時,風勢便大了起來。雖然夏季沙漠多惡風,但程曠他們運氣好,二十天來只遇到過三次小規模的沙暴,時間也都不長,只是熱得難受,趕路的時間被耽擱了不少。
這晚,為了避開風沙,他們不得不終止夜間行程,找了座三四百米高的沙山擋風,在其迎風的緩坡處草草扎了營。
輪到小李和小王守夜,但風沙太大,他們只得在帳篷中保持警惕。
其餘眾人也早早便將帳篷縫隙用膠布粘好,龜縮在裡面睡覺。
風呼呼吹著,好幾次陸晉覺得帳篷都要被掀翻了。
即便用了V形釘,在不斷流動的沙子里,帳篷也很難扎牢靠,他們不得不將一些沉重的行李綁在風繩上,用巨大的行李包壓實邊角,才堪堪穩住帳篷不被刮飛。
細細密密的沙子打在帳篷上,似急雨敲著芭蕉,在龐大無聲的沙漠里,這嗚嗚咽咽的風聲好像統治了整個世界。
然而,即便是如此惡劣的天氣,經過白日長途跋涉又被烈日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眾人,依然睡得香甜,呼嚕聲在靜謐的風沙中,像一曲異軍突起的小號。
後半夜風沙漸漸小了,小王和小李出了帳篷,檢查了一遍,除了帳篷被埋了一小半,其餘皆安好。
兩人便也鬆了懸吊半夜的心,天蒙蒙亮的時候,便回帳篷里打個盹兒,準備上路了。
變故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凌晨五六點,正是人精神最渙散、睡得最沉最香的時候,加上天光將明很容易便放鬆了警惕。
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是陸晉,十年戰地生涯,讓他即便睡著了,也保持著應有的警惕。
這時,風還在吹,撩著細細密密的沙打在帳篷上,窸窸窣窣,很是催眠。然而,就是在這樣輕微的響動中,陸晉覺察出了不對勁。
他警覺地從睡袋裡撐起半個身子,側耳聆聽。
那窸窸窣窣的動靜好像有點大,像是塑料袋被翻動的聲音。
陸晉下意識便抓起程曠放在枕邊的槍。
就在他的手搭在槍上的瞬間,程曠睜開了眼睛,猛地翻身坐起,看向他抓槍的手。
「噓!」陸晉豎起手指在嘴唇上比畫了一下。
程曠壓下滿腹疑問,和他一起分辨起帳篷外的動靜來。
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嗚嗚的風聲里漸漸清晰起來。
程曠低叫一聲:「不好!有東西在翻我們的行李!」
話音出口,她已經握住槍,瞥了陸晉一眼,翻身躍起,猛地拉開拉鏈衝到帳篷外,朝天放了一槍。
「砰」的一聲,帳篷里的人全被驚醒了。
陸晉也跟著衝出了帳篷。
一大一小兩頭土黃色的駱駝,正驚慌地朝遠處跑去。
它們沒有佩鞍,動作敏捷,跑起來背上癟癟的兩個駝峰一甩一甩的。
大駱駝後面跟著的是頭小駱駝,因為跑得慢,還被在前面領路的大駱駝回頭催促了好幾次。
程曠舉著槍,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兩頭駱駝倉皇逃竄,它們嘴裡還在大嚼著草料。
陸晉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是野駱駝!」程曠揉揉眼睛,驚喜地喊,「我們居然遇到野駱駝了。它們可是比熊貓還少,還要珍貴啊!」
「死丫頭!」裘勝的聲音炸雷一樣在身後響起,「水怎麼打翻啦?」
程曠和陸晉這才慌忙審視營地。
本來整齊碼放在一起的行李包,被拱得亂七八糟,給駝隊準備的草料也被翻倒在地上,撒了一地。
裝水的幾個塑料大桶,被撞翻在地上,扣在桶上的蓋子跌鬆了,開了條縫,白花花的水正從縫隙里不斷泄出來,流了一地,乾燥的黃沙被暈濕了好大一片地方。
只一眼,程曠的臉唰地慘白,飛撲上去與裘勝把桶扶起來——然而來不及了,饒是動作再快,水也還在順著縫隙「嘩嘩嘩」直往下流。
這時,其他人也從帳篷里鑽了出來,大家都傻眼了。
桶放平了,蓋子揭開了,幾個大桶里的水都只剩了不到一半。
「水、水、水,水灑了……」施一源話都說不清楚了,感覺喉嚨被恐懼扼住,連氣也喘不勻了。
在沙漠里,水就是命,比食物還要珍貴。
沒有水,塔克拉瑪干沙漠就真成進得來,出不去的魔鬼地獄了。
而他們還不知道要在這沙漠里耗多久,才能找到水源地。
沒有水,他們在這酷熱的沙漠里,一天也待不住,更別提趕路勘測了。
「該死的駱駝!」裘勝嘶著嗓子沖著逃逸的兩個毛賊又放了一槍,「我崩了你們!」
「你們是傻子啊!被人搶了口糧、打翻水,都不曉得叫喚。」伊利亞老爺子走到跪伏在帳篷周圍的自家駱駝前,它們正睜著憨厚大眼,好奇地看著遠處逃跑的兩隻野駱駝。他見狀氣得直跺腳,鞭子在地上抽得「啪啪」直響,惹得駱駝們睜著無辜的小眼神看著他直打噴嚏。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才歇下的。」小李愧疚得面色慘白,下意識地拽著衣角往下扯,眼淚都快湧出來了,「誰知一下睡死過去了。」
小王則撲到水桶跟前,瘋狂地用手翻攪浸了水的沙,但那水一接觸地面,便被乾涸了千年的砂礫給吞噬,哪裡還撈得起一滴來?
他絕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捶打自己的頭,嘶聲怪叫:「都怪我,都怪我,怎麼沒聽見,怎麼沒聽見!這麼多水沒了,這水、這水……」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淹沒在抽泣中。
但人人都知道那未完的話是什麼——這水,再渴、再熱、再累大家都捨不得多喝的,就等著關鍵時候靠它續命。
而現在,清亮亮的水,平白就少了一半。
「野駱駝狡猾得很,根本沒鬧出太大動靜,風聲又大……」陸晉忙上前拽住小王的手腕,阻止他自殘。
「沙暴過後,狼啊、羊啊、兔子都愛出來找吃的。誰也想不到,這裡會有兩頭駱駝跑出來,要知道這玩意兒稀罕啊。」伊利亞嘆著氣,「快看看,還有什麼東西被糟蹋了?」
庫爾班立即收拾行囊,查看受損情況,除了駱駝們的糧草被偷吃了不少,其餘的東西倒只是被翻亂了。
「算了,昨晚上值夜時間比平時長,你們熬不住也是正常的。」婁雲上前拍了拍小李的肩膀,「水已經打翻了,自責也是於事無補。」
「就當我們支援國家保護動物了。」丁克也上前安慰。
「呀!」程曠忽然拍著腦袋大叫了一聲。
眾人不由得把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野駱駝再耐旱也離不開水!」程曠繼續大叫,「這周圍,肯定有水!」
「啊!對啊!肯定有水!」丁克也大叫起來,「只要能補充到水,就算現在損失一些,也不怕啊!」
所有人的眼睛一下亮了,狼似地看向駱駝奔逃的方向,簡直要發出綠光。
乘著日頭還沒升起來,沙地上還能走人,程曠他們立即收拾行囊裝備,騎了駱駝,往野駱駝逃竄的方向找了過去。
小王和小李將功贖罪,跑在最前頭。
儘管野駱駝早就逃得沒了影兒,但一路尋去,眾人臉上的笑意慢慢就綻開了。
原本寸草不生的死亡地帶,竟然依稀出現了一絲綠色。
一開始,只有孤零零的草,一叢就只有一根,耷拉著垂下頭,被風吹得在沙地上劃出一個又一個標準的圓圈。
漸漸地,綠色零星散亂地出現在黃沙中,一小坨一小坨,羅布麻、叉枝鴉蔥、喀什噶爾牛皮……長勢雖然萎靡,但在寸草不生的沙漠腹地,它們竟然生存了下來,不得不說是個奇迹。
一行人再往前走,竟然出現了一小片蘆葦,黃燦燦的,還爆開了白色的蘆葦花,被太陽光一照,雪團一般。
「水!」小王驚喜地大喊,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要激動,用力抽著駱駝便飛奔過去。
隔了老遠,眾人看見一圈蘆葦包圍處,有一汪藍色的水痕。
剛剛丟失了水的恐懼與煎熬,在這一刻得到了撫慰,眾人也紛紛抽動駱駝奔了過去。
那是一汪十多平方米的小沼澤,水汪汪的,水的中間有個泉眼,正往外「咕嚕嚕」冒著水。
「地下有泉水!」老周跳下了駱駝,抓起一支試管,操了水質檢測儀便撲過去,半個身子都探進了泉水裡。
其他人都紛紛從駱駝上下來,圍著沼澤轉悠。
這是一片很小的濕地,但是因為有一眼地下泉眼,即便在盛夏,這裡也形成了一片小面積的綠洲,在漫漫黃沙中,如同神跡。
程曠俯下身子,沼澤的周圍有淺淺一層白霜——這是咸泉,太陽晒乾的地方已經結了鹽霜。
果然,老周測試的結果也是如此,水質很好,沒有污染、硬度偏高,含鹽量也很高。
接著,他便測算了水質礦化度、含氟量、水化學類型等。
結論是——這水,沒法飲用。
當然野駱駝除外,野駱駝的特殊體質能夠讓它們飲用鹹水也毫無問題。
儘管如此,沼澤的周圍還是有不少動物的足跡。
庫爾班饒有興緻地辨認著,有沙漠黃羊、塔里木兔,還有一些鳥的爪印……
這小小一汪咸泉,大概是方圓百里的動物們賴以為生的樂園。
有水,哪怕是鹼水也依然讓程曠他們精神大振。
她立即調兵遣將把眾人分成三組,一組人就地紮營,一組人帶著找水儀尋找地底水源,另一組人在沼澤旁挖試坑,探測地下泉水的水質,並提煉作淡水飲用。
這一次陸晉沒有跟著地質隊的人去找水,反而饒有興緻地守著裘勝和程曠,看他們如何把鹽泉變成淡水。
過程很意外,非常簡單粗暴。
裘勝和程曠只是在沼澤旁邊,用鐵鏟開始挖坑,一直挖、用了兩個半小時挖到一米深的地方,乾燥的黃沙便已經變得濕潤了。再往下挖了半米深,那沙里便突突往外冒著清涼的泉水。
程曠笑嘻嘻地用手掬了一捧水,湊到鼻端,用手扇著聞了聞,然後用手指蘸了一滴舔了一下,便得意地大叫:「不咸了,是淡水,淡水!」
緊接著,她便取了試管,重新做水質測試。
這次測試下來,儘管水的硬度和礦物質含量依然很高,卻是真正可以飲用的沒有任何污染的淡水了。
原來,沙漠里的水體在強烈蒸發作用下,鹽度會不斷增高,最後變成鹹水湖,產生各種鹽類沉積。但是在鹹水湖邊上往下挖坑,水沒有到達鹽類的沉積層,那水便是深藏在岩石中的古老地下水了。沙漠地區多為鹹水湖泊,這也是老沙漠人在缺水的情況下,通常會採用的取水辦法。
伊利亞和庫爾班將駱駝背上的行李卸了下來,拿出綠色的草藥膏,給駱駝磨壞紅腫的背脊塗抹療傷。這一天行程極短,晚上也會在此處歇息,駱駝可以好好放鬆一下。
果然,駱駝一解放,便立即圍到沼澤邊,喝水的喝水,吃草的吃草,甚至還有幾隻直接蹚進了水裡,跪伏下來,將腹部浸在水裡,美美地享受起來。
爺孫倆安頓好駱駝,便加入裘勝的行動,和他一起拿了勺子,開始把冒出來的清水一勺一勺舀起來,存到大桶里。
這個工程十分浩大,小半天下來,胳膊就抬不起來了,流出的汗比冒出的水還要多。
「在沙漠區,沙丘下伏第四系沖積、洪積、風積等不同類型的沉積物,厚度一般在20~30m,此次尋找到的標本含水岩性多為粉細砂岩,夾有不連續的亞黏土、亞砂土薄層或凸鏡體。其富水性主要與滲透係數『K』值有關……」程曠一邊絮絮叨叨地用錄音機記錄著她用放大鏡觀測的結果,一邊收集不同深度的砂礫,分門別類地裝在標本槽里。
陸晉打斷程曠:「難道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水源地?畢竟這一路走來,這還是我們發現的第一個有水有植物的綠洲,雖然過於迷你了。」
程曠重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說道:「不知道。等晚上看了地底剖面圖,才能分析出來。」
「就算不是,也沒關係,這至少證明即便是真正的死亡帶,也有生命痕迹,這也為在沙漠深處建造更多綠島提供了證據。」程曠心情很好,幾乎是一邊工作一邊哼著歌,「從規模來看,這眼泉暴露出來不過幾年工夫,可能是風將曾經壓在泉眼上的沙丘搬走了吧。這次我們真是走了大運,剛失了水,就找到補充。」
就這樣一直忙碌到晚上九點多,太陽終於墜到黃沙與藍天交界的邊緣。
地平線上糾纏著粉紅淡紫的雲霞,光線變得柔和,溫度也開始急劇下降,涼爽的風吹拂著,夾雜著細沙打在人裸露的皮膚上,麻酥酥的。
出去探測的三組人也陸續返回營地。
今晚不用再趕路,眾人都能好好吃一頓,安安穩穩地休息一夜了。
因為有了這一眼泉,一切都變得溫柔而不可思議起來。
橘紅的火光在紫藍色的天幕下跳躍,眾人圍著篝火坐在已經變涼的軟沙上,旁邊守著一汪被火光照得紅彤彤的清泉,一切都變得和緩而舒適。
夜幕垂下,空曠的四野被籠罩在黑暗的靜謐中。
浩蕩的夜風打著旋,卷著細沙來回追趕,好似窮極無聊的流浪漢吹著口哨在街上亂逛。
有了水這種比卡地亞鑽石還要奢侈的物品,老周決定大顯身手。
他將曬得硬硬的饢餅重新烤酥,把肉乾切成絲,裹了辣醬,夾在餅里,又煮了一大鍋速食麵,連湯帶水地分給眾人。
大家也不怕幹得磨喉嚨的餅了,就著速食麵的湯水狼吞虎咽,補充幾天來虧損得厲害的體力與水分。
飯後,老周豪爽地開了幾個午餐肉罐頭,燒了滿滿一鍋肉湯,撒了脫水蔬菜片,分給眾人。
幾乎每個人都飽飽地灌了幾大碗湯,直到喝不下了,稍微一晃動就能聽見胃裡「咣咣」的水響,卻還是忍不住小口小口抿著。
程曠捧著肚子,滿足地倒在沙地上,看著幾乎伸手可觸的漫天繁星,幸福地嘆了口氣:「要是每天都能敞開了喝水,人生就完美啦!」
「你別干這行,回北京去,保證天天有水喝。」陸晉取笑她。
老周撐著身體,也仰頭看著天:「不幹這行,可就見不到這麼美的星星啊,一顆一顆比鑽石還要閃、還要亮,要是能摘幾顆下來,見到順眼的女人就掏出來,保證能夠拿下其中一兩個。」
「得了吧,老周!就你這身味兒,不等把星星掏出來,女人就聞風而逃了。唉,干我們這行就是光棍命!」小李在一旁感嘆。
「遠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飯的,仔細一看,哎呀媽呀,原來是搞物探的。」小王美滋滋地喝著水,心情明顯與早上是冰火兩重天。
「是啊!陸晉,你到底是怎麼看上我們曠姐的?」婁雲突然問身邊的陸晉,「她兇巴巴臭烘烘,臉上就差寫著『生人勿近』四個大字,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女人味兒。」
程曠聞言,立即挽袖子,沖著婁雲比了比拳頭。
婁雲脖子一昂:「我就是好奇!說出來,也給你們地質隊的光棍們指條明路。」
陸晉忍不住笑了:「大概我在戰地待得比較久,接觸的女人都挺強勢的,所以也沒覺得程曠有什麼不好。」
「那她有什麼好?」施一源也好奇地湊過腦袋來。
「她——拳頭比別人硬!」陸晉看了眼正在威脅眾人的程曠,開玩笑道。
「我拳頭更硬,怎麼沒人看上我?」裘勝立即大喊,喊完還故意睨了婁雲一眼。
婁雲撇撇嘴:「你是臭脾氣更硬吧。」
「我脾氣再硬,也沒你嘴硬!」裘勝毫不示弱。
「我嘴硬沒你命硬,被捅了那麼多刀也死不了!老而不死,是為賊!」婁雲沒好氣地往邊上挪了挪屁股,表示要離裘勝遠點。
「呀,是誰說如果我不死,就明戀我的?」裘勝又拿這句話來逗婁雲。
婁雲臉皮和程曠有一拼,怎麼肯認:「你那是失血過多,陷入昏迷自己臆想出來的吧!」
裘勝見她抵賴,只痞里痞氣地彈了彈舌頭:「算了,窮寇莫追!」
「呀,我想起一個油氣行業的前輩講的段子,他們公司去阿富汗勘探,阿富汗戰爭爆發;去伊拉克勘探,伊拉克戰爭爆發;去蘇丹勘探,蘇丹分裂……物探做到這份兒上,可是大殺四方啊!霸氣!」小李見婁雲有點下不來台,立即插嘴轉移了話題。
「你這前輩叫啥名字?我說不定見過。」陸晉也插嘴。
這一夜,眾人聊天喝湯吹牛講段子,圍著篝火,守著泉水,只覺安心又愜意,決定明天只到附近勘測,傍晚還是返回,好多補充些水,讓疲倦乾渴的身體最大程度地得到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