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胸罩和沙塵暴
「沒有在沙漠里飆過車,就無法領略生命的波瀾壯闊。」
——程曠
車裡沒開冷氣,車窗半開著,熱風不斷地從外面湧進來,陸晉像坐在蒸籠里,白襯衫已經濕得可以擰出水來了。
程曠顯然也到了忍耐的極限,顯得有點焦躁,說話的語速也慢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她試探著問道:「你介意我脫一下衣服嗎?」
陸晉看了一眼她輕攏在外面的防晒服,點了點頭。
他以為程曠會停車,卻不想她單手控制著方向盤,就開始脫衣服。先甩掉一隻袖子,換隻手握住方向盤,又空出另一隻手來甩掉另一邊袖子。那件灰紫色的外套便被她「啪」地扔到後座上,露出一件貼身穿的黑色緊身背心。
陸晉注意到,她手臂的輪廓結實而線條流暢,幾乎沒有多餘的脂肪,顯然是經過嚴格的訓練,刻意練出來的肌肉。
她全身膚色都很深,不是那種在沙灘上抹上防晒油精心營造出的漂亮小麥色,而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被沙漠超強的紫外線烘烤過的一種黑褐色。因為出了汗,那褐色的肌膚便如上過釉般光亮。
這黝黑髮亮的皮膚,更為她添了幾分彪悍之氣。
就在陸晉打量程曠的時候,她卻還在脫衣服。
她將手伸到背後,隔著背心撥弄了兩下,兩手輪流抬起來,麻利地從背心裡扯出一條黑色胸罩,又「啪」的一聲,扔到了後座上。如同一個負重狂奔了十公里的人終於扔掉綁在腳上的沙袋一般,程曠長長鬆了口氣,發出一聲暢快的嘆息,轉過臉,揚眉對陸晉又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這鬼天氣實在太熱了。」
陸晉將落在她胸前微凸的兩點上的目光,又移到她臉上,鎮定自若地說:「確實——很熱!」
「你別怪我摳門不開冷氣啊!」程曠明顯因為涼快了,又恢復了活力,語速也快了起來,又能與激昂的音樂節奏保持一致了,「這車就是油老虎,我這次帶的油不多,怕開了空調就挨不到我們回去了。」
她在心裡補充了一句:不讓你熱一熱,怎麼對得起我一路奔波!
陸晉依舊沒吭聲,並且,他覺得自己已經適應這顛簸的旅程,沒那麼暈車了。
「基地現在剩的人不多了吧?」陸晉漫不經心地問。
程曠那華麗如金絲絨般的聲音又在他耳邊沙沙地響起:「拜你們所賜,留下來的核心研究員只有四個人了。搞地質的就是我,研究氣候的是施一源,一位年紀不大的老學究,整天神神道道,像個算命先生,我們都叫他十一塊。研究農林結合的是一個來了才五年多的小夥子,丁克,娃娃臉,笑起來還有酒窩呢,純得很,一說話就臉紅。還有一個熱帶雨林專家婁雲教授,是我們基地的老妖精,你可千萬別被她給調戲了。」說到這兒,程曠停了一下。
她好像想到了什麼特別好笑的事情,自己悶頭笑了一陣,才繼續說:「還有我們的保安隊長裘勝,那就是個老流氓,你也要特別小心……傳說他男女通吃,連駱駝都不放過。」
陸晉被她的介紹給逗樂了,她的那些同事,知道她這樣在背後編派他們嗎?
他有點迫不及待想見識一下這群人了。
「那麼,岳教授呢?」陸晉輕聲問。
「他——」程曠輕鬆的語調忽然滯了一瞬,鄭重道,「他是我們的精神領袖,沒有他,就沒有這個基地,也就沒有『綠餌計劃』……」
「所以——你特別崇拜他,是嗎?」陸晉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崇拜?那還不至於……說不定再過十年,我比他還厲害!」程曠猛地轉過臉,大大咧咧地說,「這世上能讓我崇拜的人,還沒有出生呢!」
「哦?你這麼厲害?」
「不是我厲害!而是人無完人,再厲害的人,也只是在某個方面有所擅長而已。一個人應該崇拜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戰勝自己!也只有自己,才能摧毀自己!」她以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著。
陸晉卻聽出,這並不是一句玩笑話。
這姑娘,野心不小!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下她胸前的兩點凸起——相當豪放不羈!
就這樣,在震得人耳朵發麻的重金屬搖滾樂中,伴隨著程曠語速極快的各種八卦,陸晉不斷地在心中勾勒著基地的形象。
車子一路跋涉,向著沙漠的深處挺進。
人們總是在一開始被沙漠荒涼而龐大的美麗所震驚,隨著不斷深入,千篇一律、毫無變化的景色,很快就會令人出現審美疲勞。
陸晉一直緊繃的神經,因為單調的景色漸漸鬆弛下來。
在不知不覺中,原本高懸在頭頂的太陽熄了火氣,一點一點向西轉移。
程曠在翻過一座三百多米的沙山後,將車停在了山坳處,從後座翻出兩瓶礦泉水和兩塊饢餅,分了一半給陸晉。
她撈起那件防晒外套系在腰上,直接下了車,非常不雅觀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啊——我們今天就在這兒歇下來。」
「不趕路了?」陸晉問。
「太陽要下山了,夜路不好走。」程曠邊回答,邊將食物和水扔到了車頂。
她後退了一段距離,做了個助跑的動作,向車子快衝幾步,借力蹬在車身上,三兩下便攀上了車頂,盤腿坐下,向陸晉揮了揮手:「上來呀,沒有比坐在車頂看日落更愜意的事了!」
陸晉莞爾,這會兒,她倒是對自己沒有敵意了。
他攀住車身,三兩下便翻身上了車頂,挨著程曠坐下。
兩人一邊喝水,一邊吃著干硬的饢——
原本還明晃晃的太陽很快就變成了一枚圓大的紅心鴨蛋黃,向著天際線沉下去。
沙漠上的天空乾淨得一絲雲翳也無,像一面巨大的鏡子,與浩瀚的沙海形成涇渭分明、一黃一藍的兩片色塊。色塊的中間,是被太陽染得血紅的天際線。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陸晉莫名想起這句詩,儘管並沒有孤煙,也沒有河流。但是那種蕭瑟與壯麗、空曠與寂寥,卻比詩中的意境還要讓人震撼。
程曠一邊喝水,一邊偷看被餘暉染成金色的陸晉。
他正全神貫注地望著遠處,從程曠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一側鼻樑,很挺,鼻尖處微微內鉤,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當風拂過他的髮絲時,他會微微眯一下眼,眼尾便顯出些細細的皺紋——也許他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年輕。
程曠的視線在陸晉的鬢角處停留了一下,黑色的髮絲間有一點點銀光閃過,略微霜白。
落日的餘暉將沙漠分成一陰一陽兩半。
亮的那一面,呈現出一種細膩的天鵝絨般溫暖的絲滑質感;而暗的那一面,像是被烈火反覆淬鍊過的一種毫無雜質的金屬,泛著冷冷的幽光。
每呼吸一次,陰面便擴大一分。
很快,太陽便被遠處的沙漠吞噬,天空以一種毫不遲疑的動作,撒開了夜的斗篷……
只有在沙漠里看過星空的人,才會明白伸手摘星,不過是人類在驚心動魄的美面前的本能而已。
世界上最細碎華麗的迷夢,好萊塢所有美女的眼睛,也抵不過它的風情。
星輝毫不吝嗇地為沙漠塗上了一層夢境般的銀光,幽光浮動處,彷彿真的是潮汐跌宕的暗夜深海,彷彿伸手一撈,就能掬起一捧清涼微鹹的水,水裡還有一尾活潑的小魚,滑不溜手。
沙漠的夜,來得太突然。
陸晉還沒從光明轉向黑暗的巨大落差中回過神來,原本溫煦的風一下就冷了,像猛然打開了凍庫的大門,氣溫直接從三十攝氏度,跌到了五攝氏度。
程曠將腰間的防晒外套解下穿好,連拉鏈都拉得嚴嚴實實。她拍了拍手上的食物碎屑,順著車身的弧度滑了下去:「我先睡啦,如果你還想欣賞夜景,最好到車裡看,不然你肯定會感冒的……」
睡到半夜的時候,陸晉被雨聲驚醒。
細細密密的雨滴急促地打在車身上,發出「沙沙」脆響。
咦?塔克拉瑪干沙漠不是出了名的乾旱少雨嗎——陸晉有點納悶地從後座上抬起頭,向窗外望去。
窗外昏昏暗暗,什麼也看不見,原本清透的玻璃窗被塗上了一層厚厚的磨砂。
不!那是真的沙,密集如暴雨一般,「噼噼啪啪」地從四面八方打在車身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陸晉心下一驚,連忙探手拍了拍前排裹在睡袋裡睡得昏天黑地的程曠:「程曠,程曠——我們遇到沙塵暴了!」
程曠從睡袋裡鑽出來,開了車前大燈,又麻利地啟動雨刮器,在一陣刺耳的刮擦聲中,擋風玻璃上覆蓋的細沙被撥開,露出前面駭然的一幕——
雪白的車燈明晃晃地劈進夜幕中,將方圓百米照得亮如白晝,而百米開外,一堵狂風捲起的沙霧正拔地而起,急速向他們傾軋而來。
陸晉知道,那狂風捲起的成萬上億顆細小沙粒,是可以吞噬所有生命的噩夢。
他略微緊張地看向程曠。
程曠卻打了個哈欠,熄了引擎,以一種見慣不驚的語氣輕描淡寫道:「睡吧——小沙暴……我們的車能扛過去!」說完,車裡便一暗,重新歸於平靜。
陸晉卻睡不著,側耳聽著沙粒密密實實打在車身上的響動。
黑暗中,他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程曠的鼾聲異常清晰。
他的意識有點模糊,初到阿富汗時,他才二十二歲,成日精神緊繃,總覺得隨時會被路邊某個廢棄的紙箱炸得粉身碎骨,只有進到安全的屋子裡時,才能稍稍放鬆,但也只限於夜晚。後來,他養成了一個習慣,只有聽到同伴們的鼾聲,他才能放心睡去。
漸漸地,那些打在車身上的響聲稀薄起來,越來越小,而程曠的鼾聲也停了。
夜更靜了。
陸晉抬起頭,隔著橫在兩人中間的靠背望過去,程曠已經翻過身,面朝下睡熟了。
他想了想,伸手撥了一下程曠的頭,將她的頭翻過來仰面朝上,好讓她的嘴巴因為頭向後微傾而微微張開。那姿勢一定很不舒服,果然她的喉嚨里再度發出了輕微的呼嚕聲。
陸晉心滿意足地躺回睡袋裡。儘管有些冷,車廂里還充斥著一股從程曠的頭髮里散發出的極其難聞的草腥味,但他還是在那節奏分明的鼻鼾中,精準地摸到了香甜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