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到天上去
「夢想最美妙的階段,不是實現之際,而是,不斷接近它的時候。」
——程曠
程曠睡得正香。
然而,即便在夢中,她也是警覺的。門只被輕叩了一下,她便醒了。
她翻身下床,拉開門,婁雲若有所思的臉便出現在門口。
她剛要揚聲說話,婁雲卻將食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
程曠揉著一頭亂髮,睡眼惺忪地將婁雲讓進了屋子。
進了屋,婁雲沒說話,反而將耳朵貼在牆壁上,聽了一下隔壁的動靜,才到椅子上坐下。
「怎麼啦?神神秘秘的。」程曠大馬金刀地在床邊坐下,壓得不堪重負的單人床發出「嘎吱」一聲嘆息。
「女孩子注意一下坐姿!」婁雲嫌棄地瞪了一下程曠,「太不雅觀了。」
「大半夜的,你把我從床上叫起來,就是為了調教我的坐姿?」程曠不耐煩地嘟囔。
「那個陸晉,剛才自己摸去雨林了。」婁雲皺了下眉頭,言歸正傳。
「喲,這傢伙信誓旦旦說絕不出去亂逛的。」程曠頓時火冒三丈。
「誓言存在的價值,就是用來背叛。」婁雲優哉游哉地挖苦道,「何況人家說了,怕外面有狼,只在樓里隨便轉轉。」
「隨便轉轉就能找到雨林?這人屬狗的?看來得給他套個項圈!」程曠一巴掌拍在腿上,發出一聲脆響,「走哪兒都得我牽著!」
「你把人看緊了!」婁雲說,「別大大咧咧的。」
「不怕,以後他吃飯、睡覺、上廁所,我統統守著!大不了,我把自己變成地牢囚禁他!」程曠咬牙切齒地應著。
「我覺得他有點奇怪,好像對我們的項目並不是很了解。」婁雲想了想又道,「按理說,評估師少說也能算半個專家才對。」
「這人藏得很深,問他什麼都不正面回答。我這幾天再試試他的深淺。」程曠嘆口氣,「真不好糊弄。」
「可是並不討厭。」婁雲想了想說,「反而挺討人喜歡的。他有種特殊的魅力,讓你忍不住想要對他說點心裡話。」
「怎麼?才第一次見面,你就對著他訴衷腸了?」程曠好奇道,「你不會看上他了吧?雖說現在流行姐弟戀,可他能當你兒子了吧?」
「你少胡說八道!」婁雲呵斥了一聲,又放低聲音,「我是為你考慮。沙漠這麼大,男人卻沒幾個。你都三十了,也得想想後路。我們這項目到底會怎麼樣,誰也說不清,你別把自己給耽誤了!」
「哈!婁姨,少跟我來這套。誰規定女人必須嫁人才叫不耽誤自己?Loser(失敗者)結不結婚都是Loser!」程曠不屑一顧,「你自己怎麼不找個男人?」
「對我來說,男人是奢侈品,沒發當日用品。」婁雲嘆口氣,「倒是你,多動動心思,打扮打扮,談場戀愛也不錯啊!」
「誰說他是我們的頭號公敵的?」程曠難以置信地看著婁雲。
「你要能私下把他俘虜了,於公於私都是我們贏啊!」婁雲擺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你想要我犧牲色相就明說嘛!」程曠不滿道。
「你得先有色,才能犧牲!化妝品借你用用?」婁雲殷切地看著程曠被曬得黝黑髮亮的臉。
「省省吧!我這張臉,如果再塗一層白粉,豈不是變成灰姑娘了?」程曠擺擺手,「走走走,我要睡覺了。明天還得化身為牢,困住隔壁那個人!」
婁雲走了以後,程曠卻並沒有睡著。
她躺在窄窄的單人床上,將被子揉成一團,抱在懷裡。
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悵然若失。
戀愛嗎?她不是沒想過。每年春天,當基地萬物生長時,她胸腔里也好像有什麼東西會蠢蠢欲動。
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北京大妞,程曠的姿色還頗過得去,她也不是沒談過戀愛,大學時期經常去捧地下樂隊的場,然而在醉生夢死的生活里體會過放縱的滋味之後,她卻愈發感到心裡空落落的。
其實,程曠也並非一開始就學的地質專業,她本來讀的是金融,只讀了一個學期,她就覺得日後的生活可以一眼望到頭了。
尤其是熄燈后,七八個女同學聚在一起開卧談會,聊來聊去,對未來的設想無非去更好的公司,賺更多錢,打扮更光鮮亮麗……能遇見更好的男人。
原來大多數女孩寒窗苦讀十幾年,一路過關斬將,終極目的還是嫁人。
一個女人的生命里,要是只有男人,那將是另一種荒蕪。
程曠頓覺前路一片逼仄,令她呼吸不暢。
她不想餘生都在狹窄的格子間度過,穿著永不出錯的衣服,每天重複同樣的工作,就為找個年貌相當的男人結婚生子。
她必須去更廣闊的天地,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
恰逢「綠餌計劃」正轟轟烈烈地展開,全世界都在討論這個驚世駭俗的項目。
於是,她成為那一屆地質系唯一的女生。
後來,她隻身來到荒蕪的沙漠,尋找人生的綠洲。
有時候,看見婁雲孤單的背影,她也會想,會不會這就是自己的未來?
但如果愛情與理想只能二選一,她就只能讓愛情缺席了。
誰讓墜入愛河的女人多如牛毛,但能在沙漠里找到河流的女人,只有她一個。
陸晉好像剛剛才睡著,就被敲門聲驚醒。
那敲門聲脆生生的,像雨點密集地打在窗欞上,令人想起春天盎然的生機。
他在那盎然的聲音里起身、開門,看見門外因為精神飽滿而顯得格外英俊的程曠。
她穿了件白色短袖T恤,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配沙地靴,腰間系了件火紅格子的法蘭絨襯衫,整個人也像團火焰一樣明亮。
這女人像沙漠里的晴空,能讓接觸到她的每個人不由自主地心情敞亮起來。
「今天有什麼安排?」陸晉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她照亮了。
「帶你逛逛!」程曠眉毛一挑,最後一個字尾音落下,露出雪白的八顆牙齒。
程曠先帶陸晉去食堂吃早餐。
早餐是一碗腥膻卻濃稠雪白的羊奶,還有烤得焦黃酥脆的庫乃其。過去十年,陸晉常吃類似的早餐,分外熟悉,一頓飯吃得十分香甜。
陸晉吃完飯,又從胖師傅擱在桌上的銅壺裡倒了小半碗羊奶,小口小口喝著。沙漠里很乾,補償一日水分是最重要的事。
胖師傅見陸晉一點也不嫌棄羊奶腥,便上前湊趣:「我們這兒羊奶管飽,都是每天早上牧民們現擠了送來的。」
陸晉忙打聽,原來基地里還分散著住了不少牧民,大多養了羊和駱駝,也有喂一兩頭豬的。他們一邊按照科學的方法遷徙放牧,一邊打理照看自己負責的林區,產出的所有經濟作物、牲畜歸他們自己所有,且每個月還有補貼。
「趁著太陽還沒出來,我帶你先把整個基地的大致情況了解一下。」程曠盯著陸晉慢條斯理喝奶的嘴說道:「你快點兒,不然會熱死人的。」
陸晉依然不慌不忙,好像他遠道而來,就是為了喝羊奶。
程曠耐著性子,又等了他幾分鐘,徑直走到食堂門口,極不耐煩的一腳一腳地踢著地上的沙子。
她莫名焦躁,總覺得哪裡不對。
剛擠出來的羊奶,還帶著母羊的體溫,腥膻無比。十年來,程曠接待了無數來基地探訪的人。對著熱騰騰的羊奶,有人喝一口就吐了,有人捏著鼻子像灌藥。陸晉是唯一一個,不光喝得順口,還十分喜愛。況且他並非游牧民族,和她一樣,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漢族人。
他一定很熟悉清真食品,程曠暗忖。
程曠聽見腳步聲,一抬頭,正好看見陸晉從遠處走過來。
他還是昨天的樣子,一件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處,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褲管扎在沙地靴里,腰上照例系著那箇舊舊的杜馬克腰包。手上倒扣著台相機,相機背帶被他一圈圈繞在手腕上。
說實話,陸晉長得並不出色,甚至可以說普通。但是又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非常經得住細看的男人,也許是因為他那雙略帶憂傷的淺褐色眼睛,也許是他身上那股悲天憫人的氣質,也許,僅僅因為他不管做什麼、說什麼、身處何種境地,始終從容不迫的那份鎮定。
他和她認識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程曠只覺他身上有種複雜而矛盾的氣質,他警覺而又隱忍,像揣著秘密仗劍天涯的浪子。
陸晉見程曠轉臉看著自己,卻突然發起呆來,有些摸不清狀況,便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喂!程曠!」
程曠回過神來,暗自唾了自己一口,忙轉移話題:「你怎麼給相機套了個塑料袋?」
「免得鏡頭進沙子。」陸晉淡淡地說道。
「看不出你還是攝影愛好者!」
「總要拍點照片,拿回去交差!」陸晉認真地回答道,「希望集團的人看到照片會滿意!」
程曠點點頭,一邊踏沙前行,一邊介紹基地的種種科學原理。
陸晉間或點頭,並恰到好處地應和一兩句。
在沙地上走路很累人,一步一滑,一腳深、一腳淺,阻力很大。程曠卻走得飛快,大步流星,絲毫不考慮陸晉的感受。
陸晉也不吭聲,只緊緊跟著她。
即便穿著靴子,沙子還是很快從開口處灌進了鞋子里,走了十幾分鐘,他的鞋子里、襪子內,都灌滿了沉甸甸的沙子。
幸虧,很快他們就到了目的地。
那是個土灰色的倉庫,程曠拉開大鐵門,倉庫里空蕩蕩的,只中間有個龐然大物,被防塵布遮蓋得密密實實,不露一點縫隙。
程曠幾步上前,用力一拉,防塵布被她扯下來扔到一邊。
一架雪白的輕型運動飛機,暴露在陸晉眼前。
「我們是要——」陸晉愣了一下,沒想到程曠會帶他來看飛機。
「我們要飛到上面去,從空中俯瞰整個基地,這樣你才能有個最直觀的感受!」程曠一邊說著,一邊利落地檢查了一下飛機的狀況。
「這太大手筆了吧?」陸晉有點難以置信。
「這架飛機是用鋰電池的電動飛機,充電一個半小時,能飛行兩個鐘頭。但載重量不大,最高飛行高度不過兩千米,速度也不行,只能用來日常巡視。」程曠滿不在乎地說,「我們缺油,但有的是電!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這飛機是雙座的,所以……」陸晉指了指程曠,「你會開?」
「不然呢?」程曠狡黠地笑了起來,「既然能有一隻眼的船長,就能有一隻眼的飛行員!」
她利落地爬上飛機,指了指身邊的座位:「敢不敢坐?」
陸晉見她囂張地挑釁,只輕輕一笑,跳了上去。
有什麼是他不敢的?
飛機平穩地滑出倉庫,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向著門外只有兩百米長的跑道急速滑行。
眼看飛機就要奔出跑道的盡頭進入沙地了,機頭卻猛然一抬,朝著天空斜沖而上。
借著巨大的推力,飛機一躍而起,以極快的速度離開了地面。陸晉在引擎巨大的轟鳴聲中,用力靠著椅背,拽緊了扶手,差點把剛喝下去的羊奶給噴出來。
他瞄了一眼旁邊的程曠,她正滿不在乎地控制著操縱桿,嘴裡還在哼著那首「It'smylife」。
飛機在一番急速攀升后,漸漸平穩下來。陸晉第一次語氣頗不客氣地指了指程曠的眼罩,直言不諱道:「你這樣,也可以考到飛行執照嗎?」
「當然考不到!」程曠優哉游哉地操作飛機繼續升空,「是裘勝老頭兒會開,他教我的。沙漠里飛飛,要什麼執照啊,又沒人管。偷偷告訴你,我連汽車駕照都沒有。花幾個月去考駕照,純粹浪費時間!」
說完,程曠頗為得意地斜睨了陸晉一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程曠好像天生對操作大型機械頗有天賦。不管是開車還是開飛機,她都駕輕就熟,整個人簡直與她操作的機器融為一體。
這會兒有風,還不小。飛機升到半空后,風更加強勁,吹得機身搖搖晃晃,偶爾有卷到空中的細沙,簌簌打在擋風玻璃上。
可不知為何,看著程曠一副悠遊自在的樣子,陸晉坐在不住晃蕩的機艙里,一點也不怕。
天空像被人用酒精仔仔細細地擦拭過,清透澄澈得宛如一大塊能照出人影的藍玻璃。飛行在這樣明媚的天空中,人的心情也跟著明朗起來。
陸晉突然嘆了口氣,帶著點悵然道:「曾經北京的天空也是這樣碧藍如洗,又高又遠,在萬物勃發的春天,花木尤其新綠乾淨。那時候看什麼都是清晰的、明快的,好像每個人眼裡都沒有陰霾。」
程曠第一次聽見陸晉說這麼長一段話,覺得有點不適應,與其說他在向她傾訴,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更恰當。她突然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從北京坐飛機到烏魯木齊的那天,也是晴天。可是萬物都好像被蒙了一層灰,灰撲撲的,看不真切。那些新發起來的綠的葉、粉的花,都像隔了一層含混不清的陰翳。連春天都來得不痛快!」陸晉輕聲說,「就連被死亡籠罩的敘利亞,空氣都比北京好。一件白襯衫,不會只穿半天就髒了。」
幾天前,陸晉剛剛在北京經歷了二十年來最大的一場沙塵暴,這場沙塵暴持續了整整兩天兩夜。從毛烏素、庫布齊沙漠席捲過來的大風,帶來了遮天蔽日的揚塵,整整兩天北京的天空被沙塵遮得嚴嚴實實,昏黃猶如夜晚。站在馬路上,強勁的風和粗糙的砂礫,幾乎瞬間就能把人推倒在地,嗆入滿嘴的沙。
春天的沙塵暴、冬天的霧霾,都離不開這幾大沙漠的貢獻。整個西北城市的空氣環境,都被那隨風遷徙的黃沙所困擾著。
程曠眉毛一挑,敘利亞那地方有什麼環保項目可以讓他去評估的?
她沒追問,卻暗暗記在心裡。
這倒是解釋了他為什麼那麼愛喝羊奶。她轉而露齒一笑,篤定地說:「不怕,只要這個項目能成功,我們就能讓整個地球的春天都來得痛快淋漓!那時候——你就算身處北京的車水馬龍,也能呼吸到來自帕米爾高原純凈自由的空氣!」
程曠說得斬釘截鐵,好像那個美好的未來已經觸手可及。陸晉被她蠱惑了,嘴角微微一抿,眼底便帶出幾分笑意來。
不知為何,這個粗暴、霸道、居心叵測的姑娘,他怎麼也討厭不起來。就連她偷偷在他水裡下藥,背後說他壞話,他也不恨她。
也許是因為,她連作惡也是一副坦坦蕩蕩、理所當然的樣子吧。
待飛機攀升到一定高度后,陸晉終於能一窺「綠島基地」的神秘真容。
從空中往下俯瞰沙漠,你感覺不到沙漠的酷熱與荒涼,只有置身事外的輕鬆。起起伏伏的沙浪,像黃色的靜默海洋,美得令人窒息。
程曠將飛機往下降了一些,好讓陸晉可以看清基地里的情況,並逐一向陸晉介紹。
她對陸晉處處設防,可是該拉攏討好的時候,一點也不含糊。
基地是她的驕傲、她的青春、她一輩子的夢想,她恨不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它的神奇。
短靴形狀的綠色基地,就平躺在一望無際的浩瀚黃沙中。
靴底部分,朝著沙漠的北部,是一座連一座的高大沙山。
沙山上林立著一排排雪白的小型風力發動機,風車的扇葉正被風吹得高速旋轉。當初為了運送建設基地的設備進沙漠,還專門平出一條臨時通道,可惜無人維護,很快就被風沙覆蓋了。
靴口部分朝南,是一大片連綿的淺丘,密密麻麻的太陽能聚光板幾乎覆蓋了整片沙丘。
難怪程曠說,他們最不缺的就是電。
整個靴子,被綠色的叢林覆蓋著,只有正中間呈煎蛋形狀的翡翠海,在陽光下折射出華麗的銀光。海子被蘆葦鑲了一圈綠色的絨邊,睫毛一般忽閃忽閃,S形的沙梁把水面分為東西兩半。西邊是淡水湖,而朝著基地入口處的東邊是鹹水湖。
淡水湖緊挨著一片茂密高大的古胡楊林,這一片區域在整個林區顯得分外惹眼。
海子的北邊是小白樓,小白樓的東面有一條透明的空中走廊連接到巨大的玻璃金字塔。即便在半空中,也能看見金字塔里鬱鬱蔥蔥,蒼翠欲滴。
像這樣的玻璃金字塔,程曠載著陸晉一座一座數過去,足足數了十座。
「等蓋子揭開了,只要有雨來,我們的基地就徹底活了!那時候,全世界的沙漠都等著我去收服呢!」程曠沙啞的聲音里激蕩著充沛的活力與自信。
陸晉從未見過這樣樂觀的女人,好像只要她想,未來就一定會按照她的藍圖呈現。
程曠圍著湖繞了一圈,又專門低空飛行,途經幾處牧民和護林工人的住宿區,有的是紅柳搭建的木屋,有的是圓圓的蒙古包,有的是沙土夯成的土屋。
牧民一般住帳篷,便於隨時遷徙。他們的房子旁邊就是圈養的駱駝和羊群,也零散有人養幾隻雞和兔子。他們模仿野生動物自然遷徙的方式放牧,只在一個地方密集放牧三天,讓羊群和駱駝胡吃海喝,盡情隨地大小便之後,這塊地就會有長達九個月的恢復期,受傷的土壤反倒逐漸癒合,能夠重新儲蓄水和碳。
木屋和土屋多半是護林工人居住的。他們的住處周圍,都在林下開墾出了各色菜地,以滿足基地人員的基本飲食需求。
從空中俯瞰那些綠意盎然的菜地,陸晉覺得分外神奇。因為這樣蔥鬱的生機、鮮嫩的蔬菜,竟然是在世界上最乾旱的沙地上生長出來的。他覺得,用神跡來形容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不為過。
連坐在身邊指點江山的程曠,也顯得可愛起來。
而程曠,也一直在偷偷地觀察陸晉。
儘管這個男人外表看起來斯文溫和,沉默佔了多數。
可是隨著飛機的攀升、顛簸、滑行,她看見了他眼裡偶爾閃現的光芒。她想,他其實有顆極不安分、渴望刺激的心。
尤其當她坦言她什麼駕駛執照都沒有的時候,並沒在他臉上看到反對和擔心,反而看到了讚許的笑意。
她心裡對他的排斥和反感,不由得淡了幾分。
可惜他們是敵人,她有點惋惜地想,不然真可以勾搭試試,哪怕春風一度呢。程曠咽了一下口水,默默地欣賞著陸晉那明明平平無奇,卻出奇耐看的側臉。
好在陸晉正專心對著地面拍照,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程曠那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當飛機貼著樹梢低空滑過時,他幾乎想要驚嘆出聲。
陸晉毫不懷疑,這小小的綠島簡直囊括了世間所有的綠色。初生的葉是帶著嫩黃的綠,陳年舊葉是沉澱了時光的綠,不同種類、不同年齡、不同生長情況,漸染出層次變幻、深深淺淺、或明或暗的綠,鶯歌綠、熒光綠、芥末綠、鴿灰綠、淺豆綠、鸚鵡綠、橄欖綠……
陸晉沒想到,在漫漫黃沙中,眼睛會遭遇一次綠色的洗禮。
他「綠不暇接」地按著快門。
春天正是百花爭奇鬥豔的時候,遠遠看去,那些綠里,還浮動著一層粉白淺紅的霞霧……
透過擋風玻璃,陸晉突然看見前方兩三百米處,懸浮著一架巨大的白色飛船似的汽艇。
「小心!前面有——」他急忙提醒,擔心程曠因為視野殘缺看走眼。
「不怕!那是施一源在釋放系留汽艇做氣象實驗。」她氣定神閑地繼續向前開著飛機,「他得在雨林揭蓋前,做好所有的監測工作,這樣我們才能把雨林揭開后的氣象數據與之前做對比。」
程曠特地把飛機開到汽艇附近。旋動的氣流令原本穩定在空中的汽艇開始劇烈晃動,幾乎搖搖欲墜。她指著下面一個灰撲撲的人影說:「那個灰頭土臉的人就是施一源,他也住你隔壁。」
陸晉默默想,這得多重視他,才安排兩個基地核心成員,把他夾在中間。他有任何舉動,都逃不過這兩人的視線。
他立即聯想到岳彤請他來這裡的目的,明快的情緒不由得一暗。
地面上,施一源指揮著眾人,手忙腳亂地控制住飄搖不定的汽艇。然後他走出人群,突兀地立在空曠的沙地上,把右手高舉過頭,對著搗亂的飛機豎起了一根中指。
程曠在上面見了,忍不住笑得前俯後仰,也用同樣的動作回敬對方,滿不在乎地對陸晉解釋:「十一塊心眼小,睚眥必報,你別理他!」
陸晉眯起眼向下看,卻怎麼也看不清施一源的臉。
飛機在空中盤旋了一個鐘頭左右,日光越發熾烈。
沙漠里的溫度不住攀升,機艙內熱得像蒸鍋。陸晉擔心再待下去,兩人都要變蒸汽饅頭了。
好在程曠這次非常知情識趣,及時返回了地面。
陸晉幫著程曠用防塵罩將飛機給遮蓋起來,程曠則熟練地給飛機充電。
「你會檢修飛機?」陸晉見她熟練地拆卸著飛機上的零部件,做著保養維護工作,忍不住將相機對準她。
「當然!飛機、汽車、摩托……我都能修。」程曠一邊給飛機做保養一邊說,「每年秋天,我都要負責進沙漠找地下暗河,繪製詳細的水紋圖。有時遇到地下支流水量減弱,還得另外尋找暗河,想辦法從地底打道引水。在沙漠里長途行車,沒哪天不出點故障的,又不能次次都帶著檢修師傅,當然是自己學會了更方便。我在沙漠里一待就是十年,也沒個假期。閑下來當然是有什麼學什麼,技多不壓身嘛!何況,這兒也沒什麼可娛樂的,不學點什麼,時間也沒處打發。」
陸晉發現,沙漠里的人都是話癆,他只要起個頭,他們就能興緻勃勃地一直說下去。
只有在提及岳川的時候,他們會語塞。
程曠拿過一條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機油,然後扔到架子上:「走吧!再帶你去逛逛。」
陸晉便不再多言,收起相機,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沙漠里乾燥悶熱,即便身處林區,身體里水分快速流失的感覺,仍然讓人嗓子火燒火燎。
一路上,程曠默默觀察陸晉。她發現,出門時他攜帶的那瓶水,還剩了一大半。
剛到沙漠的人,很難適應如此極端的酷熱,這麼小一瓶水早就該喝完了。可是,陸晉沒有,他特別節制,隔很久才輕輕抿一口。
要知道,就連程曠自己,在知道基地並不缺飲用水的情況下,也不會如此節制。
莫非這人不光屬老鼠、狗,還屬駱駝?
程曠心中的疑竇更盛。